第 41 章
他抬起下巴朝她扬眉, 还要挑衅。
莲衣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抿着嘴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 站得比棍还直。家门传来响动,莲衣连忙挣扎出来,从他屋里逃了出去,这一逃便迎面撞上了回家的沈末。
沈末比她还诧异, 连忙将带回来的男装藏到身后, 着急忙慌,一只袖子还挂在腰侧,也就是莲衣心乱如麻,否则定要有所察觉。
“二姐, 你在家啊。”还是沈末先打破僵局。
莲衣支支吾吾,拔腿就跑,“嗯, 店里缺人手,我这就走了。”
“走了?”沈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刚要将藏好的男装拿出来,厢房又走出一人。
慕容澄朝她微一颔首, 垂眸留意到了她怀里抱着的一身男装, “这是?”
“这是捡的!”沈末干笑, “捡来的。”
一身男装罢了,慕容澄本就不会多管闲事, 只是沈末神色实在可疑, 引慕容澄多看了她手上衣裳两眼, 沈末随即道:“二姐夫,真没什么, 你千万别和我二姐说啊。”
这声“二姐夫”可真是往人心坎里叫,叫得慕容澄是身心舒畅、心旷神怡。
他故作镇定,点了下头,“你可别在外头闯祸,给你姐姐惹事。”
这就是要替她隐瞒了,沈末笑起来,“没有的事,二姐夫慢走。”
据慕容澄这段日子观察,莲衣和沈末年岁相当,性情也十足相似,所以当沈末这样打起包票,慕容澄就已经预感不妙,沈末在外头一定有事瞒着姐姐和娘。
可自己受了她一声贿赂,不好转头就将人卖了,于是打算暗中观察,也算替忙得不可开交的莲衣分担家事。
慕容澄猜得没错,沈末的确有事瞒着家里。
今日沈末带着这身衣裳回家,是为了趁家里没人将它洗了晾干,这几天在衙门里那帮衙役总说他闻着都臭了,还说她总是穿一身衣裳,手肘和屁股都快磨烂。
刘少庭虽然嘴上没嫌弃她,但私下里拿了一块布头赠她,让她多做一身衣裳。今天更过分,今天他以衙役们都出去搜人了为由,放文吏提早下值,他原话是这么说的,“沈墨,你先回去吧,就当是休沐了。”
就当是“休沐”,这还是暗示吗?这都是明示了!就差直接告诉她“你身上有味,先别干了,赶紧回去洗洗”。
其实那味儿也不是臭味,是衣裳藏在杂物堆里生出的霉味,所以沈末就赶紧拿了衣裳回家,预备洗干净继续穿,穿到真磨破了为止。
天知道就撞上二姐二姐夫了。真叫惊险。
沈末惊魂未定洗了衣服晾好,旋即锁门出去,到小满居帮忙。她想好了,只要打烊之前她先自告奋勇领宝姐儿回家,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把晾在院里的衣服收起来,谁都不会发现。
“小妹来了?”沈良霜在后厨见着她很是惊喜,“怎么这时候就从女学回来了?”
“下晌没有我的事,我就先回来了。大姐有什么菜要端?我来帮忙。”
“你到前头去帮忙吧,后厨就是摆摆盘,没什么事。”
沈末又往前店去,莲衣正给上一桌客人结账,靠墙那桌喝了酒,说话声音大,还喜欢讲荤笑话。莲衣担心沈末不喜欢跟这种人打交道,就又找了个理由将她支使回厨房。
结账的客人本就对那桌人心生怨怼,这下看出她护妹心切,说:“你这店里什么都好,就是装潢环境差了些,定价又便宜,容易引来不三不四的人。照这么下去,再好吃我下回也不想来了。”
他一边说,眼睛一边往那桌瞟。
莲衣知道他话里有话在指责那桌客人,但都是食客,莲衣也不可能表现出偏向,只得赔个笑脸,“我记得您,来过许多回了,感谢您照顾小满居的生意,您稍等我一下。”
她小碎步跑到后厨,用纸包了半只卤味,送给他赔礼,“您说的我都知道了,这点薄礼您收下,欢迎您下回再来。”
那食客见这年轻的小姑娘为自己忙前忙后,也不好意思再指责,这就预备走了。可店子就这么点大,那桌食客早就有所觉察,竖起耳朵将他们的对话听了个大概,这会儿猛地站起来,拦着那人不让走。
“你是哪根葱?爷们在这儿吃饭喝酒,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少在这蛮不讲理!”那食客一副秀才遇到兵的模样,显然不是这帮人的对手。
平安和莲衣随即冲上前去拉架,“误会,都是误会,怎么突然就吵起来了。”
“小老板娘,你让开,这事跟你没关系。他看我哥几个不顺眼,哥几个就要给他点颜色瞧瞧。”那帮人说罢望向桌上,像是在寻找有什么趁手的家伙事。
莲衣吓坏了,桌上除了碗碟就是那口滚烫的炉子,这帮人要是将主意动到炉子里煮沸的热汤上,那小满居也要难辞其咎了。
“千万别冲动!”莲衣摆手示意平安先将人送出去,见他们不依不饶要追出去,连忙道,“几位大哥!您看能不能给我一个面子。”
此话一出,那几个人也站住了,毕竟她言外之意就是有什么都冲我来,教训一个男人哪有戏弄小姑娘有意思。
“给你一个面子?”那几人来了劲儿,笑了笑,“那就陪哥几个喝一盅?”
莲衣忙不迭颔首,双手接过大哥递过来的酒盅,也笑着说:“您说喝一盅,那就喝一盅,多了我就不喝了,还有好多账要算,喝了酒脑袋就不灵清了,您见谅。”
她做得这软绵绵低声下气的模样,那几个大哥也不好跟她置气,便只是叫她喝了再说。
但最后莲衣还是一连喝了三盅,这才摆平这无妄之灾。
好在那几人也是常客,见她喝了酒也就不再滋事,坐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息事宁人了。
莲衣被那酒辣得嗓子干疼,来不及喝水,先叫平安去后厨拿一盘招牌鸭血豆腐送给那桌客人,平安虽说是仆役,却也是王府的家生子,很是傲气,见莲衣如此忍气吞声,只感到恨铁不成钢。
小声对她说:“你也真是,世子爷给你三百两你不要,以为你是真有骨气,结果为了留这几个回头客,低三下四,喝了酒还要送菜。”
莲衣“顿顿”灌水喝,摆摆手叫他快去,一偏首,看到帘后慕容澄如炬的目光。
也不知他是几时站在帘后的,大抵是听见了方才的动静才过来一探究竟,莲衣还在和他赌气,因此只当没有看见。
慕容澄的确是因为听见前店吵闹,担心有人滋事才来的,结果就看到她站在桌边赔笑饮酒,一脸的小意逢迎,想到她拒绝自己时那副宁死不屈的样,他不禁陷入了自我怀疑。
她到底怎么想的?放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日子不想过,只愿意在外抛头露面卑躬屈膝地讨生活。
慕容澄不光想不明白,还越想越起,但气归气,在她靠自己圆满解决麻烦之前,他始终守在门边。
不约而同的,两个人都开始赌气,索性陷入了冷战,直到打烊前夕都没有跟对方再说过一句话,打破这场僵局的,是一位举止可疑的食客。
这位客人来时平安正收拾最后一桌留下的残局,前厅静静悄悄的,他提袍一进来,先问平安:“请问,我是不是来晚了?贵店是不是要打烊了?”
莲衣喝了酒正犯困,破土而出似的从柜台后边站起来,“还没有,您请坐!”
“好。”那人环视一周,最后在靠墙的角落坐下,从莲衣手上接过菜牌,“我是第一次来,此前从未尝试过这种吃法,还请详解一二。”
他一说完,莲衣和平安不约而同看向彼此,都觉得这人的礼数有些过于周到了。
下午那桌人要是没走,对上他才是真正的秀才遇到兵。
莲衣微微欠身,“您是一个人吃?”说完却见他看着自己,莲衣摸摸脸蛋,“怎么了吗?”
那人别开眼去,“是,一个人吃。”
莲衣见他不似什么大胆狂徒,也就没再深究,“一个人点温炉或许吃不完,我推荐您试试烫菜……”叽里咕噜说完了那番每天拿出来说八百遍的话。
这是第一个不听劝的,他双手交握置于桌上,说:“实不相瞒,我来就是想试试这种温炉,吃不完没关系,我少点些配菜,你只管上吧。”
莲衣心想这感情好,温炉汤底的价钱就能吃一份烫菜,他愿意做冤大头就让他去做,哪有开门做生意嫌钱赚得多的?
莲衣正用石墨笔记菜,听他问:“请问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一位沈良霜?”
她一愣,“是。您找她?”
那人摆手,“不,只是随口一问。”
莲衣心中存疑,转而推荐起汤底和招牌菜,这边说着,沈良霜也端着沈家人的晚饭走出来,这食客一见到沈良霜就忽地眼前一亮,虽然他很快掩饰过去,但莲衣还是捕捉到了他细微的眼神变化。
莲衣总算警惕心起,她有一种预感,这人最开始打量自己,就是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大姐。
而且,此人甚是面熟,可莲衣偏偏怎么也记不起自己在何处见过他。
莲衣悄悄观察他的相貌,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等他点完菜,莲衣连忙去到后院和沈末说这事,“小妹,这人瞧着奇怪,过会儿他要是需要人招呼,我又不在边上,你就叫平安去,别让大姐去。”
沈末听完愣了愣,却笑起来,“二姐你是不是太警惕了,没准人家以前来过,对大姐印象好,从此魂牵梦萦念念不忘了呢?”
“哎呀!”莲衣拿手打她,随即反驳,“不可能,且不说我没见过他,他自己都说自己没来过,没来过怎么知道这儿有个沈良霜?”
沈末装疼,搓搓胳膊,“这倒也是。”
莲衣顿了顿,说出心中真正的担忧,“就怕他是王谦徐盼找来的人,是专程来寻大姐的。”
这一说还真要小心为上,沈末板起脸,也不开玩笑了,“二姐,你累一天了先去吃饭吧,等会儿我去上菜,让我来会会他。”
“嗯。”莲衣叹口气,总感觉今天发生了很多事,她都有点腰酸背痛了,“那就拜托你了,我去帮大姐端菜,你也吃几口再忙吧。”
今晚上他们吃炒菜,虽然是剩下的鲜蔬和肉片炒的,但色香味俱全,莲衣端在手里就已经食指大动。晚饭都摆上桌,大家也就落座开动了,他们吃饭就坐在柜台边的桌子上,挨着通往后院的门,刚好和那个食客坐对角。
莲衣对那食客抱歉道:“您要是有什么吩咐,直接喊我就行。”
这位食客彬彬有礼,白净的面容浮现微笑,“你辛苦了,请用饭吧。”
那厢沈末用前额顶开门帘,端着滚烫的汤锅从后头出来,吆喝道:“客官,鱼汤来咯。”她难得干一次跑堂,瞧着精神气十足,
只是话音刚落,沈末就猛然顿住脚步。她目光错愕,瞳孔震动,仿佛那桌边坐着的不是一位谦和待人的食客,而是一头即将要把她生吞活剥的猛兽。
不过这下一切水落石出,这人盯着大姐看的确是事出有因,因为……
因为他就是那扬州通判之子,徐盼的远房表哥,爱民如子的本地县令,沈末的顶头上司——刘少庭!
二姐怎么就没认出他!当日与陈恭父子对簿公堂,不还是刘少庭亲自审理的吗?
第 42 章
好在沈末卡在了视野死角, 店里的顶梁柱将她挡了个七七八八。
“哎唷,哎唷好烫。”沈末迟疑片刻,掐着嗓子连声惊叫, 吓得平安赶忙去接。
端过来也不烫啊,这汤还没烧热呢。可是看沈末在那吱哇乱叫,他也顾不上许多,快步端着汤锅上桌, 摆在了刘少庭面前, 随后又替沈末将一道道菜端上去。
莲衣见状忙问:“小妹,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二姐,你吃饭,客人有我和平安呢。”
沈末才和莲衣大包大揽, 要接待这个“奇怪”的食客,这才没过去一刻钟,自己也变得奇怪起来。她小心翼翼看向桌边吃饭的“二姐夫”, 见他果真默默观望,一脸的看破不说破。
沈末慌了, 她拿一身男装回家已经被撞破,要是再因为刘少庭露出什么马脚, 两条线索一牵连, 距离真相可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其实…刘少庭也未必认得出她吧?
她男装时束发掀起头帘, 鞋子垫了三层鞋垫,还用眉黛在嘴唇下巴点了小青茬。
最最重要的是, 她也是个爱打扮的小姑娘, 今天好歹是擦了香粉胭脂才出门的, 照理说他至多觉得她和“表哥沈墨”长得像,不会怀疑他们就是同一个人…的吧。
此时刘少庭正遭遇难题等待解救, 他平日里虽谈不上五谷不分,但也不懂下菜顺序,水开了对着一桌子菜无所适从,他朝店里伙计投去求助的目光。
莲衣以为沈末怯场,便掣掣她袖子,鼓舞她。眼神在说,小妹,你可以的。
沈末点点头,心存侥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弱柳扶风,别有一番女人味地朝刘少庭走过去。
“这位客官,需要帮忙吗?”
刘少庭已经找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王谦正妻,便也没有格外留意这个年轻女子,“噢,请问我是该先吃锅里的牛骨,还是该往里面下一些菜?”
“都可以的。”沈末拿起他的碗,替他打一碗汤,“但我推荐您现在先喝一碗汤,刘…留着等凉一凉再喝。”
差点叫他刘大人,沈末掌心冒出虚汗。
刘少庭也困惑,那到底是现在喝还是留着喝?
他一偏首,就看到一位颇为眼熟的姑娘站在自己身畔,这不是最开始招待自己的那位,也不是沈良霜,但瞧她们长得都有些相似之处,不难看出她们三个是亲姐妹。
不过这并不是令刘少庭感到面熟的原因,比起这两个亲姐妹,身侧这位姑娘长得似乎更像她的远房表哥,也就是他身边的那个毛躁小文吏,沈墨。
二人十分相像,不似表亲,简直就是亲兄妹。
刘少庭瞧着她微微蹙起了眉头,沈末心中大惊,旋即报之以“女人味”十足的微笑,“客官,您喝了汤可以先下那些耐煮的下去,比如这个肉丸子和排骨,还有萝卜豆腐也可以下了。”
“好…”刘少庭看她殷切地替自己下菜,有些不知所措,“不用忙,我明白了,姑娘你也去用饭吧。”
沈末听他叫自己“姑娘”,霎时放下心来,长吁气,越发矫揉造作地掐起嗓子,“没事,我再替您涮几片牛肚,这个牛肚它只要七上八下就熟了,千万不能久煮,久煮它就老了。”
既然她如此热情,刘少庭不免想要从她口中套取些沈家的近况,“我初到此地就听说你家的饭馆滋味甚美,几方打听得知你家原先就两代为厨,你家长姐沈良霜还曾经在城西开过一间集贤居,生意很好,现在却做起了温炉,这是为何?”
沈末听罢心说他还挺能装蒜,明明就什么都知道,还要从沈家人口中再套一遍话。
她便直说了,“你打听得倒全乎,集贤居最开始是我爹的店,他走后由我大姐大姐夫接手,可我那大姐夫不办人事,赚了几个钱没多久就在外头勾连上了扬州通判的外甥女,合起伙来占了集贤居,不许我们家插手了。”
“小妹!”
莲衣不知她为何跟一个陌生食客说这么多,虽然是自家占理,可这也是当着大姐的面,怎么好去揭她伤疤?
沈良霜端着碗没有做声,虽不大理解小妹反常的举动,但不至于生气,毕竟那早都是街坊四邻嚼烂了的谈资。
“对不起,我多嘴了。”沈末知错地缩了缩脖子,只得在心里求姐姐们谅解。
这可是送上门来的青天大老爷,不伸冤就亏大了。
那厢刘少庭听后发觉这和沈墨讲的一字不差,不由沉沉叹气,既然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看样子自己父亲真的搅了这趟浑水。
父亲倒不至于为了一个外甥女亲自出面,应当只是因为徐家在亲戚族人面前开口,父亲爱面子不好拒绝,就信口答应帮徐家这个小忙,给上一任江都县令写了封信。
这小小一个无关痛痒的举动,维护了他大家长的面子,却害苦了远在江都的沈家。
刘少庭之后便没有再发问了,安安静静喝汤吃肉,填饱肚子。不得不说沈家这创新的温炉,味道的确从一众菜肴中脱颖而出,也难怪从开业后生意就一直大排长龙。
等到结账的时候又价格公道,刘少庭越发心生崇敬,觉得这一家老小都是老弱妇孺,就连伙计都只能聘请廉价的外地劳工,非常不易。
刘少庭感慨之余,叫伙计不用找了,“这个就当是给你的赏钱。”
柜台后那个俊朗非常的少年不知为何脸孔一黑,默默收下了钱,没有作声。
刘少庭吃高兴了,笑容满面,“我还会再来的。下次我多带几个人来,好多试几样菜品。”
莲衣见状欢送这位慷慨的食客出门,不多时沈末也突然想起家里晾的衣裳,来不及吃饭,牵起刚吃饱的宝姐儿就要走,“大姐二姐娘,我先带宝姐儿回去,你们吃完了不用着急回,宝姐儿有我呢,我给她洗个澡带她先睡。”
她急匆匆的,饭也不吃一口,沈母站起来留她,“吃点再走!”
沈末已经抱起宝姐儿跑没影了,“我回家吃,家里什么都有。”
沈母嘟囔,“她今天怎么了?”
沈良霜也道:“瞧是有些奇怪,从刚才开始就扭扭捏捏的。”
平安搓下巴道:“好像是那客人进来之后才变得奇怪的,总觉得…她像在极力表现自己。”其实他想说搔首弄姿,但忍住了。
沈良霜听后觉得的确是这么一回事,小妹平日里几时这么扭捏了?还掐着嗓子说话,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莲衣也觉得可疑,一拍掌正想跟着说什么,慕容澄先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到后院去。莲衣不大乐意,但是看他已经往后院走了,自己也不得不把话咽回去,找了个借口跟过去一探究竟。
“干什么?”她可还在跟他赌气呢。
慕容澄开门见山道:“你家小妹有事瞒着你们。”
“挑拨离间是吧!”莲衣拿手指他,“我不肯跟你走,你以为挑拨离间就有用吗?”
慕容澄简直想笑,将她手打向一边,“挑拨离间也不是这么挑的,你的脑子到底是什么做的?鸭血豆腐?”
莲衣气鼓鼓想走,被他拉住,他拉住就不撒手了,团了她的五指在掌心,“和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别像个河豚一样说两句就鼓起来扎人。”
“你才是河豚!”她说完一愣,念念有词,“河豚…嗳,入了冬十二月份的时候,店里可以卖河豚,大姐跟爹学过怎么杀河豚,这可不是家家都会的。到时候招牌打出去,还不赚翻了?我得现在就去记下来,免得到时候忘了。”
慕容澄无语凝噎,“我数到三,你不听,再问我可就不说了,一、二……”
莲衣只得站定,“那你说。”
“你小妹上午回家的时候,手里拿着一身男装,你看到了吗?”
“什么?”莲衣错愕。
“就知道你没有。”慕容澄从未管过这种琐碎家事,有些别扭道,“那你有没有发现她这阵子有什么反常的地方?”
“…好像没有。”
慕容澄弹她脑门,“什么叫好像,仔细想想。”
莲衣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皱起眉道:“我就是觉得她最近在女学好像不大顺利,每次问她在女学怎么样,她都说差不多的话,有时我都觉得她白日里压根不在学里。”
这种感觉是很微妙的,只有朝夕相对的人才能察觉。
沈末几乎每个白天都在女学,照理说会潜移默化带回一些习惯,譬如莲衣开了店之后满脑子都是店里的事,说到河豚就想到冬季在店里卖河豚,可是沈末却从未提起女学的事,这本就是反常的。
但她又切实拿回了月例,这是为何?
莲衣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严峻了,“你真的看到她手里拿了一身男装?”经他一说,上午碰见沈末的时候,好像的确看到她往身后藏了东西。
慕容澄没有回答,而是问:“你想知道她今天为何反常吗?”
莲衣当然颔首。
慕容澄道:“明早我们跟她去女学。”
“啊?”莲衣一时没回过味来,“要是真藏了事,她才不会同意我们跟去。”
“你还打算问她?”慕容澄一语惊醒梦中人,“明早她出门了,我们偷偷跟上去。”
自从平安来了店里,沈家人早晨就不那么匆忙了,上午不营业,因此时间还算充裕,于是沈末就成了每天离家最早的人。
翌日早晨,莲衣听见沈末起来洗漱,故意装睡,没有打草惊蛇。
等沈末穿戴整齐到厨房找东西吃,她就赶紧爬起来穿衣裳鞋袜,眼看沈末咬着馒头出了家门,莲衣连忙跑到对面厢房敲敲门,叫慕容澄出来。
慕容澄开门时还在打哈欠,慢条斯理披着外裳,莲衣急不可耐要追出去,被他揪住后脖领,“别急,先让她走出去一段。”
莲衣怕跟丢,“现在就跟过去吧,出了门就有个拐角,小妹发不现的。”
慕容澄咂舌问:“你刺探过敌情吗?”
莲衣摇摇头,想起慕容澄曾在战地出生入死,做这些比她有经验,便没有吱声了。
等了一会儿,慕容澄推开门朝她一勾手,两个人鬼鬼祟祟出了家门。
莲衣走急了一头撞上他后背,被他带到身前,一起从拐角探头往外看,沈末走得差不多有五丈远,是一个视线刚刚模糊,又不会把人跟丢的距离。
莲衣念念有词,“这方向倒是往女学去的,我们不会错怪她了吧。”
慕容澄一把拉上她,跟了过去,“这才哪到哪。”
第 43 章
清早不那么炎热, 慕容澄牵着莲衣走了一路,或许是因为掌心清爽,莲衣竟也不觉碍事。
两个人跟着沈末走啊走, 眼看女学的路口就在前边,莲衣心想这下真是自己多虑了,听信慕容澄谗言,居然怀疑起自家亲妹妹, 刚要和慕容澄说不跟了, 哪成想下一瞬沈末便拐进相反路口。
头顶慕容澄轻哼了声,莲衣咬了咬嘴皮,心也被揪起来。
二人跟过去,却不见沈末踪影, 奇了,刚刚还在。
莲衣问:“不会是被她发现了吧?所以故意藏起来,生我们的气, 不然我还是走出去吧。”
慕容澄道:“不可能,她连头都没回一下, 除非后脑勺长眼睛,否则绝不可能发现我们。”
“那她去哪了?”
慕容澄没有答话, 目光扫视街道, 约莫过了半刻钟, 忽地看到沈末急匆匆系着男装道袍从巷子口赶出来。
莲衣懵懵懂懂什么都没发现,正四处张望, 倏地被慕容澄掣到墙后, “哎呀”一声, 二人前胸贴着前胸,紧紧的, 密不透风。
两副胸腔起起落落此起彼伏,差别只在于,一副胸膛结实一些,另一副胸膛绵软一些。
莲衣本想问他做什么拉她,抬首见他双唇微张目视前方,满脸的如临大敌,遂改口问:“你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慕容澄喉头一滚,他从来不知道前胸能比手掌还敏锐,难怪那些男男女女都喜欢拥抱,严丝合缝怀抱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躯体,确实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一种别样,且愿意天天年年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体验。
舍不得就这么与她分开,却也只能说:“没什么,看见你小妹走出来了。”
“啊?”那还叫没什么?莲衣从他怀里拧身钻出来,探头往街上望,乍一看哪有沈末的影子,定睛一瞧,那个清清瘦瘦边走边整理衣裳的小书生,为何这么像她家小妹?
那个小书生像是从前头小巷里走出来的,他抖抖衣袍,大步流星朝前走去。莲衣盯着他死命地瞧,那张清丽光洁的脸蛋,不是沈末是谁?即便将头帘都梳上去她也认得!
莲衣彻底将慕容澄抛诸脑后,紧紧跟上去,就见沈末走得离女学越来越远,拐个弯,进了县衙。莲衣直挺挺站在街面上,良久没回过神。
那个小书生,就是沈末没跑了,可她为何一头钻进了县衙?怎么那些衙役也不拦一拦?
慕容澄走过来,抱胸说道:“看样子,她找的这份工,不是在女学,而是在衙门。”
莲衣吞口唾沫,撇下慕容澄转身跑进那条沈末藏身过的小巷。这巷子很窄,是两间院落的夹巷,尽头堆积杂物,她揭开顶上竹席,赫然瞧见底下放着一口樟木小箱。
这原是沈末用来装旧书的箱子,莲衣打开一条缝,里面果真装着沈末清早穿出门的那套衣裳。
“怎会如此……”莲衣颇为诧异,说不上什么感受,有些担忧,但竟也感到些许欣慰和自豪。一个女孩子,从小喜欢舞文弄墨,备受街坊白眼,如今凭本事进了县衙,也不能说出去威风威风。
慕容澄也觉得有意思,“你这小妹真够可以的,女扮男装在县衙当值。”
见莲衣不答,慕容澄问:“怎么?你气她连这么大的事都敢瞒着家里?说的也是,这要是被人检举被人发觉,还不治她个扰乱公序良俗的罪。”
莲衣心中五味杂陈,摇摇头,“我不气她,我瞒着家里的事更大。”她捎带怨气地瞥了一眼慕容澄,却似一只猫爪挠在他心上,“要是被人知道,怕是要害我全家因我受罪。”
慕容澄想着那个柔软的,紧密的怀抱,此刻恨不得一辈子对她百依百顺,忽地幻化出满目柔情,瞧着她错愕的眼睛说:“你要实在害怕,就去揭发我,我说真的。但我还是希望在我回到蜀地之后,还能每天见到你,你要是愿意跟我走,我定不会叫你伤心难过的。”
莲衣紧张地别过身去,揉揉手,没有做声。
偏首见他还那样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跺跺脚掩饰难堪,扯开话题,“怎么办,我该不该告诉她我今天跟踪她来着。”
慕容澄见她故意逃避,只环着胳膊道:“且看吧,既然她都能在衙门里做这么久不被发现,就有她的本领,起码骗过了同僚,还骗过了县令,之后应当也没那么容易被发现了。”
说到这儿,莲衣狐疑望向那间威严的县衙,心想那新来的江都县令究竟靠不靠谱啊?大小是个官,怎么连男女都分不出来?这样的人当江都父母官,多少有些叫人忧心了。
不过也是,扬州通判的儿子,多半是下来走个过场的草包,以后就荣升到别处去当闲差了。
*
与此同时,皇城内慕容恒宇刚下早朝,正在花园闲庭信步。
早晨日头不骄不躁,走上两圈,缓一缓在那硬邦邦的镀金龙椅上坐疼了的尾骨。
他日前雕琢的那只小木马送给了皇后诞下的独子,小皇子很喜欢,问父皇能不能教自己。慕容恒宇为着小皇子这句话,龙颜大悦,命工部找来手艺最精湛的木雕师,教皇子做木工。
这个儿子长得很合他心意,因此这阵子心情还算松快,就是北边突厥这阵子不大太平,又在河西打了起来。
西番刚刚平定,北边又起波澜。四年前西番战败,部族北迁落荒而逃,而今北边频频来犯,这令慕容恒宇感到隐隐不安。
“圣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慕容恒宇回首,见是匆匆赶来的掌印,“嗯,你说。”
掌印刚刚得到消息,因此语气还带着愕然,“蜀王妃昨日抵京,人在夏国公府,听说从昨日起,夏国公府就在四处网罗人手,下派消息去江淮寻人,奴才听那描述心想他们找的就是蜀王世子。”
慕容恒宇眉梢微挑,“那就是说,他真的在江淮。”
“是啊圣上,只是不知为何奴才这边一点消息没有。”都好几天了,底下人不是没找到过符合条件的人,可带来一看,根本就不是慕容澄。
慕容恒宇抬抬手,“没有消息就不必找了,衙门办事未必能见成效,既然他自家人都在找,那朕就不必多管他们家务事了。派人给夏国公府送点东西,不用多,精致些,就说是朕送给蜀王妃的。”
“是,圣上。”
隔天礼物便由章光章少监亲自送到夏国公府,因打的不是皇帝旗号,蜀王妃便顺势称病不见客,东西也由慕容明惠替母亲代收。
送来的是几盒包装精美的名贵滋补药材,功效多是补气安神,最适合舟车劳顿赶路后煎服调理身体。
蜀王妃是皇帝叔母,送这些补品已是礼数周到,甚至有些小辈的自谦。但蜀王妃是个耿直的炮火脾气,因为慕容澄的事,别说是皇帝,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要被她翻个白眼。
左右她这一路是真的被颠怕了,上次出远门还是二十年前出嫁。
蜀王妃侧卧罗汉榻,细嗅了一口屋内熏的冰片龙脑香,舒缓头昏脑胀的症状。
慕容明惠为她沏了菊花茶,清热解毒,“母妃,别生气了,你一来就没给过我好脸色。我多无辜,你就笑一笑,就当是笑给我一个人看的。”
“明惠,你来,陪母妃坐一会儿。”
慕容明惠坐到蜀王妃塌边,母女两个窝在一处,手拉着手,潇哥儿在院里玩腻了,跑进来在屋里跑跑跳跳,不时走过去看几眼章少监送来的药材,然后再捏着鼻子跑开。
“母妃,澄儿我已经派人去找了,您就别担心了,我瞧您这趟过来瘦了许多,心想父王在蜀地大约也不好受,京城口味轻淡,您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吩咐下去,这屋里下人都由我亲自调.教,因此知晓蜀地风俗,还有的会说几句蜀话呢。”
蜀王妃会心一笑,“你最周到,嫁你到京城来真舍不得。”说着也懒得去想慕容家男人之间的糟心事,拍拍女儿手背,“我这次过来,不光是为了澄儿,也是想你了。”
慕容明惠将头靠在母亲肩头,手里还拉着潇哥儿的手,“母妃到了京城便好生歇息,澄儿的事有我盯着,平安那小子跑出去,显见是和他主子约好了有地方碰头,澄儿到现在不肯现身,不肯来找我这个姐姐,大约是见圣上搜查,不想夏国公府和他的失踪惹上联系。”
蜀王妃道:“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即便找到他,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带他面圣…”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蜀王妃心里清楚,慕容澄终究难逃皇命,她到京城来,也是想在关键时刻面圣,搬出母族为他求情。
母女俩细声说话,相互宽慰,这一说就忘了时辰,还是潇哥儿趴在母亲膝头一觉睡醒,发现天要黑了,才晃着慕容明惠的胳膊,问她要找爹爹。
潇哥儿脾气和舅舅相像,又善良,又别扭,总是几句话就能把蜀王妃逗笑。
祖孙三人手牵手走出去,蜀王妃被潇哥儿逗得直道:“我看还找什么,就叫你舅舅睡大街去,干脆别找了!”
不怎么遥远的江都,灯火辉煌的喧闹大街旁,慕容澄刚给小满居的门头挂上灯笼,就打了个大喷嚏,手抖把灯笼晃灭了。
“怎么回事。”慕容澄愣了愣,大热的天,他怎么会打喷嚏。
*
另一边,辛苦了一天的沈小吏也下了值,正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拐进小巷,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沈末猛然回头,见是刘少庭,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刘大人,您什么时候也走这条路了?”
大约是昨日去迟了,刘少庭走得还挺急,道:“我要去小满居,你表姐的店里吃饭。”
沈末脚步一滞,脱口而出,“…您总去吃也吃不厌么?”
刘少庭皱眉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去过了?”
沈末汗流浃背,“额,我闻出来的!昨天吃温炉了吧刘大人,您头发里衣服上都还有牛骨汤的香味呢!”
刘少庭听罢连忙闻闻衣袖,没闻出什么来,转而道:“昨日我的确吃了牛骨汤的温炉,话说回来,你和你表妹长得可真像,我见到她恍惚以为是你。”
沈末哈哈干笑两声,“是啊,我和这个表妹从小长得就像,逢人都这么说。”
刘少庭突然板着脸提议,“我看你和你表姐一家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那本来也都是上一代人之间的事。你要是不介意,今晚便由我做东,在小满居请你和其他几位同僚用晚饭,说不定还能化解你们表亲间的隔阂。”
“不!不不不!”沈末连连摆手,“我就不去了,我…隔阂!我有隔阂!他们家未必想见我。”
她逮着这理由不撒口,刘少庭也不是个强人所难的人,便没有强求。
沈末长吁气,拍拍心口,等刘少庭走远了,这才折返回到小巷更衣,随后她逃也似的跑回小满居,气喘吁吁的找到莲衣。
莲衣将菜牌放下,问她怎么了,沈末想了想说:“二姐,我今天在女学事情多,有些累到了,晚上就不来帮手了。”
听到“女学”,莲衣目露迟疑,很快掩饰过去,点头道:“那你回家好好休息,本来店里也不缺人手。”
“嗯嗯,二姐辛苦,那我就先回家去了。”
这边莲衣还在思索她今日为何反常,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答案就自己送上门来。
刘少庭跟着三个衙役来到了店里,四人都做常服打扮,莲衣倒是没多想,先迎上去招待。
她之所以认得出另外三个人是衙役,是因为在上回衙门来店里盘问慕容澄时见过,她凑上去,“几位差爷,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衙役笑道:“今天哥几个下了值到你这儿喝点酒。”说罢将手往后一指,“刘大人做东,你这儿有没有包房雅间?别叫刘大人坐在堂上吃风。”
刘大人?什么刘大人?难道是江都县令,刘少庭刘大人?
莲衣倏地僵住,木愣愣瞧着来人。一股奇妙的清气贯穿了脑顶,许多事就这么豁然开朗了。
难怪…难怪她会觉得此人面熟,也难怪沈末昨日见了这位刘大人的行为如此反常。
原来他们非但是同僚,还是上下级。苍天,昨天沈末就站在他边上招待,他居然没认出来?
罢了,她还说别人,自己不也两眼一抹黑……
她怎么连江都县令都没认出来,都怪那日与陈家对簿公堂时她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陈家的烂糟事,哪还有功夫注意其他。
而且说句实在话,这位刘大人穿官服戴官帽的模样,实在过于威严,乃至于他一换常服,像是年轻了十岁。
第 44 章
原来他们非但是同僚, 还是上下级。苍天,昨天沈末就站在他边上招待,他居然没认出来?
罢了, 她还说别人,自己不也两眼一抹黑……
她怎么连江都县令都没认出来,都怪那日与陈家对簿公堂时她头昏脑涨,满脑子都是陈家的烂糟事, 哪还有功夫注意其他。
而且说句实在话, 这位刘大人穿官服戴官帽的模样,实在过于威严,乃至于他一换常服,像是年轻了十岁。
一天天的, 都叫什么事。莲衣摇摇头,实在不堪回首。
为此慕容澄送给她四字评语,“萝卜脑袋”。他只觉得不可思议, “枉你还亲眼见过这个刘少庭,居然人在眼前认不出来。”
“我这是忙昏头了!”莲衣当然要为自己争辩一番, “店里那么多事不说,每天进进出出多少人?我瞧见他第一眼就觉得面熟, 只是没想起来罢了。”
她这说的不假, 开店做生意太费神, 这阵子转眼入秋天气转凉,小满居生意越发火爆, 人人都愿意到店里吃一口热乎乎的温炉, 店里一到饭点便座无虚席, 甚至需要沿街搭桌。
莲衣乐得合不拢嘴,与沈母和沈良霜商量将店子扩一扩。
可是这租来的店可不是能随便霍霍的, 沈母问莲衣有什么打算,她算了算开销,想到一个办法。
“这间店子是租的,一砖一石都不能动,可后院那块空地我瞧着可以拿来利用。”莲衣说着,领她们往后院走,“你们看,要是能在天井这搭一架遮雨棚,后院就能摆六张四方桌。左边挨着烧炭的地方,右边又是厨房,上菜都方便了。”
沈母和沈良霜相视一眼,觉得这样布置当然安排得开,只是店里店外都已经加了桌,这要是再在后院加桌,现有的人手怕是忙不过来。
沈母显得有些迟疑,“那…咱们还要再招个人?”
莲衣爽快颔首,“要是有扩店的打算,现在就得筹划招人了。娘,大姐,其实我更想再租一间店,将来要是资金充沛,你们能赞成我这么做么?”
这个问题莲衣想了有些天,她晓得沈母和大姐都是安分守己的人,小满居能够盈利,全家安居乐业也就知足了,不会再想进一步将店铺做大。
可莲衣和沈末性格相仿,都有些不顾后果胆大包天,因此她们两个到了晚上关起门来,就窸窸窣窣做起春秋大梦,想将小满居的名号一鼓作气一炮打响。
梦做得多了,就有了将它实现的冲动。
只是梦想在实现之前,还需要更加周全的规划,所以沈母只是道:“这个往后再说,小花,我晓得你着急,只是小满居才开起来,一年都不到呢,你爹以前也说过,想知道一间饭馆能火多久,一是要看刚开起来的时候,二是要看开满一年食客还愿不愿意来。”
沈良霜笑了笑,拍拍莲衣的肩,“小花,眼下店里还不稳定,等明年的今天你再想这件事也不迟。”
有顾虑是好事,这叫前瞻,因此莲衣并不着急,采纳大家意见,且等小满居平平稳稳地度过今年,再做更宏伟的打算。
可是有句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小满居终究还是在今岁中秋前夕,迎来了自己的第一个坎。
这天清早起来,家门前有些泥泞,飞檐还往下滴答着昨夜的雨水。
慕容澄大早上被沈母喊去找大夫针灸,不情不愿地让出了和莲衣一起去菜市的机会,打着哈欠出门。沈母觉得那大夫是真的神了,容成不过灸了两次,这癔症就再也没犯过。
这厢莲衣拉上了沈良霜一起去菜市,二人拉上新鲜蔬菜和各式牛羊猪肉,慢慢悠悠到了店子里。
平安已经在了,正打井水摘菜洗菜,大家都忙忙碌碌一切如常。
前店虽没开,但莲衣还是习惯先过去打开半扇门板,她刚卸下门板放进一线天光,就发觉地上有几枚泥脚印,踩在店里后门,也就是平日里从后院上菜的地方。
怪了,莲衣挠挠胳膊去问平安,昨夜是他最后一个离店,“平安,昨晚上你走的时候就已经下雨了么?”
平安点点头,“噢,下了点小雨。”
那就应该是平安踩的吧,莲衣没往坏处想,见沈良霜忙着卸货,也过去帮忙。
之后这一天过得也稀松平常,因为秋雨连绵,这阵子客人并不多。傍晚见后厨猪骨汤省了不少,一家人索性围桌吃温炉,也商量起给后院搭雨棚的事。
锅里翻溅着只有秋天才吃得上的新鲜菌子,沈良霜晃晃锅里的汤勺道:“雨棚我已经请人做了,架子木匠已经做好,就等棕编了。来,小花你吃这个,尝尝鲜不鲜。”
莲衣尝了一筷子野山菌,滋味的确鲜美,连带猪骨汤底都变得越发鲜醇。慕容澄往碗里加了番椒酱,莲衣坐在他边上只闻到辣味扑鼻,直往边上躲。
沈母见状笑道:“咱们都习惯了,倒只有小花还一点辣都受不了。”
这话说得,倒像是她最该习惯。莲衣撇嘴道:“吃辣真是受罪,不懂为什么有人喜欢吃辣。”
说罢,一缕奇异的香气飘过鼻尖,莲衣忽地扇动鼻翼,凑到慕容澄碗边嗅嗅,旋即被辣得皱眉。这举动惹得大家哄堂大笑,不知道她这是在做什么。
慕容澄觑她一眼,问:“怎么?上赶着找罪受?”
莲衣狐疑看向他,“为何今日的番椒闻着有股香气。”
慕容澄虽是千金之躯,却从不在吃食上过度考究,因此并未察觉,喝了一口汤,品了品道:“不是锅里菌子的香气么?这辣子我吃着没什么区别。”
莲衣觉得不对劲,回顾起来,“今天是有客人结账时和我说这次的番椒酱格外好吃,我以为是客套。大姐,你是不是在炒的时候加特殊的香料了?”
沈良霜却放下筷子道:“番椒酱易储存,这是月头一大锅一起炒的,还没吃完呢。”她拿过桌上装番椒酱的陶罐,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舀出一点在碗里,用筷子沾了尝。
“是香。”沈良霜皱起眉头,觉得不大对劲,“我能吃出来,这不是这锅番椒酱原先的味道。容成说得对,这番椒酱有菌菇的香气。”
“菌菇?”慕容澄后知后觉,他倒是没说这番椒酱有菌菇香,他只是以为那香气是从锅里来的。
莲衣嗫嚅道:“是食客不小心滴进去的吧。”
沈良霜蹙眉摇了摇头,随后警惕地将每张食桌上的番椒罐子都搜罗起来,一罐一罐的闻。
沈母和沈末云里雾里的,但也觉察了些许不对劲,小声问:“这是怎么了?做什么一罐罐的拿过来?”
沈良霜没有即刻作答,等闻了最后一罐,她才担忧地说:“这些酱罐子里,都有菌子香气。”
要只有一罐染上气味还能说是食客不小心混了汤水进去,要是罐罐都有,就说不过去了。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面面相觑,桌上温炉煮沸,水泡翻腾,却没有一个人动筷了。
平安见气氛沉凝,打哈哈道:“总不会是谁这么有空,往每个罐子里都加了菌子吧。哈哈,不会的吧。”
没有人接话,可见大家都有这个猜测,可是众所周知,有些菌子不做熟,是有毒的。
众人缓缓将目光移向唯一吃了番椒酱的慕容澄,慕容澄原来没什么不适的感觉,被他们盯着瞧,忽然就有些头晕目眩了。
“叫大夫!快去叫大夫!”平安一蹦三尺,比谁都着急,丢下碗筷就往外跑。
莲衣连忙起身追出去,扒着门对跑远的平安大喊:“别回来了!直接领大夫回家!”
一下子全家如临大敌,都在心中呼唤佛祖保佑,要知道这番椒酱就放在桌上,若真被人往里投了毒菌子,今天店里进进出出多少客人,后果不堪设想。
莲衣拉上慕容澄就走,“娘!我先带容成回家,你们别急,等会儿拿点番椒酱回去,大夫来了也有个参照!”
沈母担心她一个人顾不好慕容澄,跟上去,“我跟你回去!”
等平安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慕容澄已经对着厢房的衣柜采了一刻钟蘑菇了。
毒性上来得很快,回家半路上慕容澄就干呕不断,等到了家,就彻底神志不清了。他不光要自己采蘑菇,还要拉着莲衣一起采,非说这些蘑菇不采就会遁地,只有采到筐子里才安心。
莲衣要是劝他别乱动,他就会揪着她的脸蛋说:“大胆刁奴,本世子的话你敢不听?是不是我在这儿被你差使久了,你就忘了谁是主子了。”
沈母在旁端了水进来,看得是触目惊心,“好容易叫大夫扎针治好了,怎的毒菌子一吃,这就又犯病了!”她连忙侧身让大夫进屋,“快,您给瞧瞧,这是吃了毒菌子了。”
“怎么又有人中菌毒。”大夫进屋先念叨,随后才解下药箱,走到慕容澄跟前细看,“病人催吐过没有?”
“还没。”这下提醒莲衣了,吃坏东西是得先催吐。
大夫摆摆手,“先带人去吐,吐不出就喂他凉水。之后抓甘草三钱,白芷四钱,温水煎服,吐干净了再喝。”
平安急得拍大腿,“这时候哪还有生药铺开着啊。”
这不就巧了!沈母拉过他,“甘草和白芷都是做菜用得着的东西,家里就有,用不着跑生药铺,我这就去煎药,你快带容成到院里去把吃进去的都吐出来!”
“嗳!”平安连忙去拉采蘑菇的慕容澄,可是他人高马大扒着柜子不肯走,任凭平安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
莲衣在旁心生一计,掣掣慕容澄的袖子,对他道:“世子爷,我知道一个地方,蘑菇多。”
慕容澄果真来了兴趣,突然拉住莲衣的手,漂亮的丹凤眼亮堂堂的,“在哪?快带我去!”
还好还好,就算是中毒了,心性还是那副简单好拿捏的心性。莲衣拉着他,像是拉着潇哥儿宝姐儿,领他到院里的角落,给他灌凉水,拍背顺气。
她哄他,“再喝点,对,再喝点水,喝了水有力气采蘑菇。”
慕容澄吃了毒菌子本就肠胃不适,叫冷水一激,旋即躬身作呕,扶着树吐了个昏天黑地。平安和莲衣连忙躲远些,望着他佝偻的高大背影,都舒了一口气。
吐成这样,起码性命无忧了吧。
作为慕容澄身边唯一的近侍,平安都快急哭了,“世子爷,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要被斩成三长两短了……”
莲衣一听,后脖领子传来寒意,“他身体这么好要是都挺不过来,那今天的食客可就麻烦了,怎么会这样,番椒罐子里哪来的毒菌子啊。”话毕,她灵光一现,想到了清早开店时地上的泥脚印。
如果是有人蓄意陷害,那应当就是脚印的主人了,白天莲衣始终坐在柜台后面,绝不会给歹人可乘之机。
会是谁呢……
那厢慕容澄吐得差不多了,欠着身子伸出手来,“水,给我水。”
平安赶紧递水过去,莲衣也上去替他拍拍背,她瞧他目光澄明面无表情,只当他已经缓过来了,“世子爷,舒服些了么?”
怎料慕容澄转过头来就盯住她不放,那眼神惊喜,像是发现了一件奇珍异宝。
怎么了这是?莲衣歪过头,在他眼前挥挥手问:“世子爷?”
慕容澄见了她两眼发直,忽的一个饿虎扑食将她抱了个满怀,莲衣被勒得喘不上气,说话间就双脚离地,被慕容澄腾空抱起。
她惊叫连连,平安在旁也乱了阵脚,“世子爷,世子爷你把莲衣举起来做什么!”
慕容澄搂着她怎么也不肯撒手,珍爱地搂着,嘴里念念有词,“走开!别来和我抢!这是我的!这是我拔到的!我拔了一根好大的…萝卜。”
第 45 章
慕容澄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莲衣进屋, 将她裹进被褥里,包得像个蚕蛹。
他说这是入菜窖了,他的萝卜入了菜窖, 谁来抢,谁就讨打。
这是真把她当萝卜了,金屋藏娇却半点杂念没有,莲衣被一圈圈裹好, 安置在塌上, 一动不敢动,生怕他突发奇想来个萝卜雕花。
“药来了!”平安端着解菌汤进来,莲衣连忙在塌上往前蛄蛹,和平安两个努力游说慕容澄喝解菌汤。
汤药见底, 两个人都松了口气,只等他毒性过去慢慢清醒了。
大夫重新给慕容澄号了一脉,颇为惊喜, “今天的几例毒菌病例,他中毒最深, 倒是反应最小的。”
平安大惊,“这还反应小?”
大夫捋捋胡须道:“其他几例要么上吐下泻神志不清, 要么昏了过去, 都比他严重得多, 出现幻觉还只是吃菌子最轻的症状。”
莲衣从被子里抬起头来,担惊受怕地问:“其他几例?大夫, 那其他几例都脱险了没有?”
大夫回想起来, “有两例在我走时已经好转, 还有一例较为严重,昏迷不醒, 灌了汤药还不知道结果。”他顿了顿,“我问他们今天吃过什么,都说在城南小满居吃了温炉,你们可是也到小满居去吃过饭了?他家今日的菜必然有问题。”
一时间房里静谧,莲衣和平安你看我我看你,都没敢做声。平安清清嗓子,“大夫,外头天黑,我送送你。”
看来事态严峻,江都大夫当然不只这一个,可光是这一个大夫,今日就接诊了三个在小满居中菌毒的病人,实际上究竟有多少人中毒,根本难以预料。
只要是吃了番椒酱,就都逃不掉。
那厢沈良霜也起了菌毒反应,她只用筷子沾了一点都觉得头晕目眩,不住作呕,还看到桌上有小人起舞,十分诡谲。
好在解菌汤现煮现喝,她灌下汤药便卧床不起了。这下一个屋檐下两个病号,沈母在主屋照顾沈良霜,莲衣和平安在厢房里守着慕容澄,沈末则搂着宝姐儿在屋里哄睡。
后半夜的时候,嚷嚷着要抱着萝卜回蜀地的慕容澄总算睡过去,莲衣也得以从被褥里爬出来,松松手脚,瘫坐着叹气。
平安递给她半只从厨房顺来的冷番薯,两个人坐在厢房门前的台阶上各啃各的。
“这下怎么办?”平安看向莲衣,“这是被同行陷害了吧。”
莲衣闷闷的,“嗯。”
平安瞧着身侧的莲衣,叹了口气,想起先前和她一起在世子所伺候的日子,怎么也想不到她还是个如此坚韧有志向的小姑娘。
他道:“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守着世子爷。”
莲衣摇摇头,“睡不着,还是醒着好。”
她还怎么入睡,莲衣现在只想找到王谦和他的姘头,严刑拷打,索性来个鱼死网破,谁都别做生意了。对,她就是怀疑他们,其他的同行未必办得出这种龌龊事,他们两个却是不择手段的惯犯,一准是见小满居蒸蒸日上,担心沈家东山再起,对他们不利。
莲衣也算时刻关注着集贤居的近况,知道他们周转不开,已经辞退两个伙计,可见黔驴技穷,又眼红沈家的生意。
要是能拿出证据就好了……
院里静幽幽的,厢房里传出几声响动,莲衣和平安相视一眼,连忙赶了进去,却见慕容澄根本没醒,而是抱着被子不断在睡梦中挣扎,口中呓语不断,像是在迫切地呼唤。
莲衣伸手试探慕容澄的体温,发觉他在低烧,旋即叫平安去打来井水,浸湿巾子为他擦脸。
“世子爷,世子爷?”她轻唤两声,想将他从梦魇中唤醒,没什么作用,她干脆俯身去听他在说什么。
“…不要……不要!不要死…”慕容澄猛地拉住莲衣双手,在接触到实感的一刻,他赫然睁眼,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她没有听错吧?莲衣十分错愕,在黑暗中与慕容澄鼻尖贴着鼻尖面面相觑。
平安适时地点亮灯火,室内一瞬变得尴尬非常。
慕容澄已经清醒了,看莲衣的眼神也不再是看萝卜的眼神,莲衣被他盯得面热,连忙从他身上爬起,“你,你做噩梦了。”
“…我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慕容澄摸了摸额头的巾子,对莲衣道:“我没事了,你去睡吧,别在这候着了。”
他听起来莫名有些哀伤,莲衣缓缓退出去,听见平安在身侧叹息,她看向他问:“怎么了?”
平安本来不想说,是莲衣觉得反常,非要问,他才破罐子破摔地甩手说:“你不知道,不是第一次了。世子爷被梦魇缠身两年之久,是你到世子所才有所好转,我以为他这就痊愈了,想不到这已经成了他的心魔,稍有不慎就卷土重来。”
是因为她才好转的吗?莲衣转身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道:“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两年…难道是因为……”
平安一颔首,“就是因为打仗。”
莲衣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可是转念一想,哪有人是刀枪不入的,她为什么会觉得慕容澄就不可以有脆弱的一面?
二人走到井边,中秋前夕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水井里,看起来凉飕飕的。
这晚上提心吊胆经历了太多,平安也有些不管不顾了,“世子爷从未对谁说起过这件事,我和你说,你别和别人说。”
“嗯!”
“你还记得世子所里的那块牌位?”
莲衣当然记得,点了点头,“是康健的。”
平安继续道:“当年大渡河一战,军队被困山谷,敌军放箭,康健用自己的命换了世子的命。那个下令放箭的西番将军,就是后来被世子爷斩首的敌方将领。”
莲衣皱起眉,耐心地听着。
平安将胳膊肘杵在腿上,抱着脑袋道:“那夜世子杀入敌营取敌将首级,根本抱着必死的决心,想必也是如此,才反倒因为将生死置之度外,获得了一线生机。可是此后他就对康健,还有那成千上万的将士之死耿耿于怀,就连梦里也频频看到尸山血海。”
尸山血海?这可不是个形容而已,莲衣想象不出慕容澄承受了多少痛苦,“…怎会如此?”
“世子爷从小就想当个大将军,但是从大渡河回来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这些话了。”平安坚定地看向莲衣,“他不是怕了,而是对生死有了敬畏。百姓之殇、军士之死、家国兴亡,这些东西压在他心头,他挪不开那座山,也什么都做不到。”
“他做到了!他打退了西番人!”
平安摇摇头,“他一定是觉得还不够。”
他一定会想,要是没有游说康健上战场就好了,可是如果没有康健,也就没有后来的雨夜奇袭,没有雨夜奇袭,也就成就不了后来蜀王世子英雄的威名。
他始终觉得他的荣耀,建立在了亲近之人的坟冢上。
转眼天快亮了,大家却都几乎一夜未眠。心里都清楚,天一亮,小满居的麻烦就来了。
辰时沈家人陆续来到前堂,沈母简单吩咐了几句,叫仍感到身体抱恙的沈良霜在家养病,也看着宝姐儿,自己和小花、平安去店里。
谁承想大清早就有中毒者的家属从店里找过来,到了沈家门前就骂街,将整个拐子巷的瞌睡都骂醒。
“天杀的,我一家到你店里吃饭,五个人两个都中了菌毒,要不是大夫将人救过来了,我定要你们全家血债血偿!”
“你家卖得什么毒药!人都差点被吃死!”
“滚出来!快点滚出来!”
“哗啦”一声,一盆腥臭的牲畜血泼到了沈家紧闭的门板上。门里沈末惊慌失措,浑身颤栗地想要出门上值,可是却被这场面吓到,根本不敢出去。
沈母担心她一个人走在巷子里遇到危险,劝她今天先别去学里。家中遭此无妄之灾,沈末本就不放心就这么离开,旋即答应下来,留在家里和姐姐娘亲坚守阵地。
于是一家人搬来家具堵门板,担心外头的人一个想不开,真要和他们拼命。
莲衣站在院里朝外喊:“还请稍安勿躁!这件事是有人蓄意加害小满居,我们会为此事负责,还请诸位稍安勿躁,随我到衙门请县令做个见证!”
话音刚落,“咚”的一声,谁砸了石头到门上。莲衣吓得跌坐在地,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她好想哭,可是又哭不得,店子是她撺弄起来的,她要是哭了,谁挑起这一肩重担。
最后还是街坊跑去报官,才将外头的一场闹剧制止。
莲衣和沈母随衙役去了县衙,又由县衙出力走访了江都几间医馆,弄来了中菌毒的具体名录。
才一个上午,县衙里就聚满了中毒者的家属,为了安抚所有人的情绪,沈母和莲衣暂时被带到了偏厅问审。
“刘大人,您一定要相信我。”沈母一肚子冤屈,早就急着诉苦,颤声对刘少庭道,“那菌毒是有人蓄意下在番椒罐子里的,昨夜我家大女儿和容成都误食了罐里番椒,现今还卧床不起,这绝不是小满居要害人啊大人!”
“大娘快快请起。”刘少庭搀扶起沈母,安抚道,“大娘,我晓得这不是小满居有意为之,但背后究竟是什么原因还有待查明,还请你们回答我几个问题。”
沈母连声答应,“好,民妇定好生作答!”
为防止串供,沈母和莲衣被分开问话,但答案都是相同的。
问题在摆出来的番椒罐子上,那些酱都是提前炒制好的,也就是说前天吃了没事,昨天吃了才开始有人中毒。
莲衣还给出一条线索,“下毒的人应当是从后院进的前厅,我昨天清早看见脚印,他就是趁夜进的小满居!那脚印沾了泥土,我能看出他是个男的!”
刘少庭缓缓蹙眉问:“既然如此,你们可有怀疑对象?”
莲衣看向沈母,说出心中所想,“如果不是我那抛妻弃子的姐夫王谦和他的姘头,那也一定是同行。”她有她的理由,“一来外行不会眼红我们生意,二来能想到用菌毒陷害,那人必定也时常出入后厨。”
她忽地定定望向刘少庭,“刘大人,我知道徐盼是您表妹,但我请您千万千万一定不能有所偏袒,这关系到我一家老小,还有小满居的生死存亡,还请大人明察!”
刘少庭叫她一番话说得面露愧色,虽说他自己问心无愧,但父亲的所作所为还是一样令他感到难堪。他想了想道:“关于集贤居,你们有位表亲在县衙供职,他时常为你们打抱不平,因此我也略有耳闻。其实你们要是状诉王谦与他和离拿回土地,我也一样会秉公处理。”
他摇摇头,“只是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还是要先解燃眉之急,彻查下毒者。”
哪位表亲?沈母不禁有些困惑。
莲衣赶忙抢白,“有大人这番话我就放心了,若菌毒果真是他们找人下的,那我们家也不怕麻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告了王谦,将集贤居给夺回来!”
刘少庭想起先前徐盼请客,暗示他行方便包庇卖地的事,其实已经叫这起案子明朗了一半。
他叫衙役到前堂送中毒者家属先回去,并表明此案另有蹊跷,县衙会携同小满居查明真相,在此之前,小满居也会承担所有诊金,由县衙核对,挨家挨户送去。
做完这些,刘少庭想起什么,看向边上空着的小桌。
沈墨怎么还没来上值,不会也吃毒菌子了吧?要不要派人上他家里看看?
第 46 章
有些担心这个不靠谱的文吏。
待百姓散去, 刘少庭换了身常服,凭借对沈墨户籍住址的记忆,到城西上门找他。若放平时他不来, 或许就记他一个缺勤,可这次正闹菌毒,他这个为人上司的,也不好想到了他还一点死活不顾。
刘少庭在这间破败的小院门前站定, 敲了敲门。
院里传出两声咳嗽, 随后来了一位老妇,她见刘少庭造访,目光迟疑,沙哑问:“你找谁?”
这老妇算年纪应当和沈母差不了多少, 可模样却苍老许多,像是旧病缠身又无人照顾。这令刘少庭起了些许疑心,沈墨其人虽说出身寒门, 一件衣服反反复复穿,可他看上去绝不是那种会对家中老母置之不理的人。
刘少庭客客气气鞠了一礼, “老人家,我来找您的儿子。”
那老妇身形一顿, 随后领刘少庭进了门, 她带他走到堆满杂物的主屋, 那屋中赫然放着一块牌位。
刘少庭险些栽倒,怎么才一晚上人就没了?!
牌位的确写着“沈宏”, 宏是他的名, 刘少庭还记得。可是不对, 这块牌位积了灰,又放在高处, 沈宏母亲显然已经多年不曾爬高将它取下来擦拭。
“老人家,敢问…这是第几个年头了?”
“第五年了,宏儿走了五年了。”老妇缓缓落座,“想不到五年了,还有人记得他,来找他。”
刘少庭不知为何有些惭愧,随后又警惕问:“老人家,你知不知道一个叫沈墨的人?”
“沈末?”老妇扭头看向刘少庭,颔首道,“那是永娘家的老小。”这永娘说的是沈母,不过刘少庭无从得知。
“永娘?谁是永娘?”
“就是小满居良霜良花的娘,沈末是她家老小。”
“她家还有个儿子?”
“哪来儿子,她家只有三个女儿,老大叫霜,老二叫花,生老三那年实在养不起了,就起了一个末。”
*
小满居关门歇业,被砸破的门板紧闭,敲上了木条,防止被家属硬闯。
也好在此次中毒事件没有闹出人命,莲衣拿到刘少庭让衙役送来的名录,挨家挨户送诊金。有收了钱就不追究的,也有那不要钱也要用笤帚将她打出去的,莲衣和平安像是过街老鼠,顶着簸箕四处窜逃。
“说什么有人下毒,以为自己演话本子呢?我倒要看看你们抓不抓得出下毒者!否则你们小满居开张一天,我就去门口替你们宣扬一天!你们这黑店往客人饭食里下毒!别想再在江都做生意!”
莲衣不敢再听,赶紧逃了。回到家,银子散光了,脑门上也不知何时磕了个红包,鼓鼓的,像个小犄角。
平安就更不用看了,被逮着打了一顿,呲牙咧嘴自己上医馆开药去了。
慕容澄和沈良霜情况好转,沈良霜虽还在发热,也已能够下地,慕容澄则是嘴硬地说自己彻底大好了,要不是沈母拦着,他肯定摇摇晃晃陪着莲衣出去派诊金。
脑门上多了一枚小红包,莲衣想学沈末,给自己剪个头帘挡住,可是手艺不精,剪了个一刀齐,十分滑稽可笑。
本来还一点不想哭,望着镜子里丑了吧唧的自己,连日来的委屈涌上心头,登时鼻酸不已。
莲衣将门关起来,独自闷头大哭。哭得过瘾了,外头有人敲敲门,是慕容澄。
“你把自己关在屋里做什么?”他敲得急了一点,“把门打开。”
莲衣吸吸鼻子,觉得莫名其妙,“门又没栓,你进来就是了。”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任凭谁听不出她哭过,慕容澄推门而入,果真见她抱膝缩在塌上,低垂着脑袋不肯抬头。
“你怎么了?”他走过去,一下就看懂了,“受欺负了?我就说我跟你一起去,把头抬起来,我看看。”
“不要!”莲衣别过身,这头发剪得太丑了,她不想叫人看见,“你出去,我今天不想见人,我要一个人待着。”
慕容澄当然不依了,他几时听过她的话。自顾自侧身坐到塌上,将她掰正过来,倏地一愣,“你头发怎么了?谁剪的?这帮刁民欺人太甚!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哪来的熊心豹子胆,竟敢把你头发剪成这样?”
莲衣一听,委屈更甚,慕容澄连忙托着她脸蛋安慰,“没事,头发还会长出来,你告诉我是谁干的?我今晚带上平安去往他家门前悬死老鼠。”
本来是很解恨的一番话,叫莲衣听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她颓然指向妆奁上的剪子和碎发,问他:“你带平安上哪去抓老鼠?是要挂我屋外的门上,还是挂在家里大门上?”
慕容澄这才发觉头发是她自己剪的,不能理解地问:“好端端的剪什么头发?嫌自己不够漂亮?我瞧你本身就不差。”话毕他拨了拨她凌乱的发帘,看到了底下藏匿的肿块。
他那原本白净清隽的脸蛋倏地沉下来,成了一位黑面神。
莲衣连忙拉住他,“不要去找麻烦,我没事的,就是一点小磕碰,别闹大了,本就是小满居失察,何况…我不想叫我娘知道。”
她这竹筒倒豆的语速,叫慕容澄也无暇再想其他,眼里只剩那枚小肿块。
“上药了吗?”
莲衣摇头,“这有什么好上药的,消肿了就好了。”
她说得像是不在意,可哪个小姑娘愿意脸上破相?否则她也不会偷偷在屋里剪这头帘了。慕容澄二话不说到厨房里煮了一枚鸡蛋。
莲衣有些可怜他,他自己还晕晕乎乎不时看到地上长蘑菇,就已经忙着替自己热敷额头的肿块。
二人对坐榻前,各曲一条腿,膝头顶着膝头。他一手托她下巴,一手用剥壳鸡蛋揉她脑门。
“痛不痛?”
“…嗯。”她轻轻应声,像是不忍打破这一刻的亲昵。
垂眸就是她粉嘟嘟的面颊和被眼泪打湿的长睫,鸡蛋攥在手中滑滑热热,在二人皮肤间滚啊滚啊…调动起慕容澄心底隐秘的情意。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前,轻轻抱她在怀里,“你发现了脚印,给了衙门线索,真相早晚会水落石出的。”
“…嗯。”
他语调一转,“衙门要是查不出来,我看这刘家父子也别当官了,等我进京面圣,就请旨革了他们的职。”
“啊?”莲衣大惊失色,起码她对这刘大人印象还是不差的,“那倒也不至于,你别小题大做,这么论起来,少说一多半的官都得革职吧。”
说完她回过味来,他就是逗她呢。
挣了两下想从他怀里挣出来,被他拿下巴抵着脑袋顶,“我是想告诉你,只要你一句话,莫说要小满居脱险,即便你马上拍板要将小满居开遍大江南北,将王谦徐盼那对狗男女吊起来鞭笞三天三夜,那又有何不可呢?”
越说越不像话了,世子也不能滥用权力,莲衣皱起脸来瞪他。
“我还没说完,急着瞪我做什么?”他瞧着她,神色染上几分认真,“你知道我可以说到做到,我知道我可以说到做到,但我们都在相信你的本事不是么?小花很有本事,困难见了她都会迎刃而解。”
怀里的脑袋蓦然抬高,四目相交,莲衣叫他感动得眼泪汪汪。
“…嗯!”这回她“嗯”得坚定了些,也因为头一回听到如此真切的肯定,感到欣慰的鼻酸。
慕容澄将她抱得更紧,不知是不是错觉,这才短短几日,她便消瘦了一圈。
他想亲一亲她,又不想将毒菌子的毒性过她,最后只好克制地亲了亲她发顶上长的那丛“小蘑菇”。
该死啊,慕容澄在心中低咒,这些蘑菇不会永远都消失不了吧。
被蜀王世子肯定后的莲衣,找回了初生牛犊的底气,当夜她和沈末搂在一起,各怀心事说着小话。
莲衣思忖着,该不该将慕容澄的身份告诉小妹,她胆子大,又是读过书的,将来等事情彻底瞒不住了,也有她替自己向沈母说点好话。
而且,这样一来她也好拿这个秘密,换小妹一个秘密。近来到了多事之秋,她也不想瞒着沈末自己发现她女扮男装的事了。
“小妹…”“二姐。”
谁知二人一齐开口,沈末憋不住了,从被子里爬起来,握着莲衣的手抢白道:“二姐你让我先说吧,我有个事瞒着你们很久了,再不说,我只怕就要捅娄子了。”
这阵子沈家频繁跑县衙,沈末真觉得自己要藏不下去了,与其被家里发现,不如自己坦白。
“其实我根本从来没去女学当过什么教习助教!”
屋外刮过阵风,吹得屋檐下挂的番椒直响,屋里十分静谧,就连莲衣的表情也显得十分静谧。
“二姐?”沈末怯生生发问,隔着微弱月光观察莲衣神情,“你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莲衣也有几分惭愧,坐起来,支着身体缓缓道:“其实有天早上,我和容成跟你一路到了县衙……”
这下轮到沈末惊愕,“容成也知道?你们演得也太好了,怎么一个都不拆穿我?”
莲衣瞧着她,如实道:“我觉着,你能进县衙一定不容易,要是拆穿了你,害你不能留在那儿,就是我的罪过了。要是家人都不能体谅你,那还指望谁去体谅呢?”
沈末眼圈一红,飞扑向了莲衣,姐妹两个重重跌回被褥子里,相亲相爱地蹭蹭脸蛋。
但是沈末已经决定了,“二姐,我打算和刘大人请辞了,本来就是头脑一热想证明自己,这下证明也证明了,女扮男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还是早点抽身为好。”
莲衣点点头,“你决定就是了。”
说完二人都像是了却一桩心头大事,脑袋昏昏沉沉,莲衣觉得自己还有什么话没说,可是眼皮已经很沉了,闭上眼一瞬就睡了过去。
许多日没有得到好好休息,这晚上姐妹两个都睡得很香。
果然好事发生都是有迹可循的,隔天衙门便来了人叫莲衣去认鞋印,说下毒的人抓住了,是那晚的打更人给了重要线索。
衙役来的时候是一清早,只有沈末已经出门上值。莲衣担心沈末提前在家人面前露馅,便没有叫醒家里人,独自去认那枚鞋印。
下毒的是江都有名的流氓混子,人都叫他癞头狗,因此江都的几个打更人走街串巷几乎都见过他,耳后有块癞子,非常好认。
那癞头狗应当是收了人好处,因此紧咬不放,衙门审了一早上,就是不承认,非说是自己是冤枉的,只是路过而已,还说那天晚上他的确路过了小满居,也因此看到了真正的下毒者。
莲衣知道他是收钱办事的,因此见了他都懒得浪费时间,“好啊,那你说,你口中的下毒者是谁?”
怎知那癞头狗哼笑一声,“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啊,最该查查你店里那两个川蜀来的伙计,前阵子满城抓川蜀人,我看抓的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此话一出,衙役们面面相觑,竟像是被说动了。
不过不是下毒的事,而是先头抓人的事,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时间久了,反而越来越觉得上头抓的就是小满居的那个容成。
一码归一码,刘少庭要癞头狗老实点,“你还是从实招来,否则我就要对你用刑了。”
癞头狗反扑一口,“大人?怎么别人作证说在那晚看到我路过小满居就作数,我说我看到了她家的伙计就不作数了?这不对啊大人!”
“呸!”莲衣急了,“血口喷人!你几时说了!”
“现在说的,就是现在,此时此刻,我癞头狗作证。刘大人,不传小满居伙计吗?”
第 47 章
癞头狗言之凿凿地泼脏水, “她小满居找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伙计,可见没安好心,咱们江都就这么大, 那么多老熟人不用,就要用两个外地来的。前阵子满城抓那个川蜀人,不知怎的就又不抓了,我看就该将她小满居的伙计叫来好好审审。”
他为将自己身上嫌疑推脱干净, 疯狗咬人般拉别人下水, 好在刘少庭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暂时将癞头狗收押,示意衙役可以对他用刑。
随后有意无意看向旁侧,沈末正一身男装低垂着头陪审, 可她和她堂下二姐都很坦然自若,就连一个眼神交流都没有。
可见沈末女扮男装的事,起码她二姐沈良花是知情人。
这沈家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刘少庭被癞头狗的一番话提醒,想起之前上头要找的川蜀男子, 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虽然已说不必再找,但他还是对这条奇怪的寻人令, 还有小满居的伙计感到好奇。
那个伙计他见过很多次, 即便是刘少庭这么个自诩不大会看人的人, 也看得出他不可能出身寻常百姓家。但此前只是觉得他或许是哪个财主乡绅的儿子,亦或是遭遇家中变故的小官之子, 毕竟扬州毗邻京城, 流落到此的官宦亲眷大有人在。
只是他似乎自称来自蜀地…这叫刘少庭想不明白。
“大人。”沈末见退堂之后刘少庭便默默不语, 蹭步上前,小声问:“您几时有空?我有些话同您讲。”
刘少庭从沉思中回神, 偏首看向身侧沈末,只觉得怎么看都不对劲了。
小脸盘杏仁目,樱桃口柳叶眉,脖颈细长,肌肤光洁,喉结都没有一颗,还有那一圈…本不属于她的胡茬,简直太假。
他此前究竟是瞎了哪只眼睛,竟从未怀疑过她。大抵是从未听闻女子具备如此胆识,不甘人后,女扮男装抢男人的职位。
“我眼下就有空,你说吧。”
刘少庭猜想她是要为沈家说话,让自己尽快拷问出个结果,扳倒王谦徐盼,否则她千辛万苦“卧底”县衙,不就白费功夫了。
沈末还不知道刘少庭已经将她看穿,目光坚定,有些不舍道:“刘大人,我…我得请辞了。”
这已经脱离了出乎意料的范畴,刘少庭蹙眉问:“为何?”
“我,我娘她身体不好。”这倒是真的,沈宏的母亲身体早就垮了,“入冬更严重,我这阵子白天不在家,她照顾不好自己,我就想着索性请辞,回家照顾母亲。”
“还是个有孝心的。”看着像是要答应了,却只是欲扬先抑,刘少庭问:“只是你请辞之后,你母亲看病,上哪拿钱?照理说不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瞧你年纪也到了,何不娶一位妻子在家看顾家务,这样你也不必从县衙请辞,家庭圆满事业有成岂不皆大欢喜?”
这就是为难人了,她一个女孩,怎么娶妻。
沈末想了想道:“娶妻也不是一下子能娶的,也得等媒人说媒,上门相看,拟定良辰吉日,只怕是要花掉半年,还是请辞回家实际些。”
“那你表姐一家呢?你表姐一家正身陷囹圄,你身为县衙文吏,难道就不想帮帮她们?”
“刘大人。”说起这个,沈末可就有所交代了,“我相信您!您是个好官!可千万要还沈家一个清白!”
“你还是要请辞?”
“还是要请辞。”
这倒叫刘少庭不乐意了,他思忖片刻,“可以。只是你也知道,我本就是因为县衙缺人手才招了你来,你现在说走就走,我手边又刚好放着这么个棘手的案子,你走可以,等这起案子结束。”
“可是……”
“没有可是,我现在要到沈家看看那个川蜀来的伙计,县衙里的事务你看着办,还是你要一起去?”
沈末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听他要去家里查容成,还想带着自己,一下就绕进去了,觉得退而求其次在县衙里等着也挺好,“我不去了,您去吧。”
话毕她多一句嘴,“您可别相信癞头狗的话,我瞧沈家一家都是好人呐。”
刘少庭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拂袖走了。
那厢莲衣从县衙回到家就气得浑身汗毛直立,这会儿家里人都起来了,听她说下毒的人抓住了,只是还不肯认罪,却是都松了口气。
也是,抓到总比没抓到强。莲衣这么一想也消气了,往嘴里塞馒头吃。
才吃了一个馒头半碗稀粥,院外就来人了,正是从县衙来的刘少庭。
沈母见他亲临,连忙将人请进屋,她还不知道刘少庭是来查人的,热情地叫容成出来烧水招待。
现如今的慕容澄已经成了沈家半个上门女婿,丈母娘说什么都是对的,清早起来整个人如梦初醒,披着件薄衫劈柴烧水,招待客人。
刘少庭走到他身边去,看他劈柴的架势还有整个人的姿态,都不像是原先想象中的小官、乡绅之子,倒像是训练有素行伍出身的军士,可这类人往往不拘小节甚至言行粗鄙,又与容成所表现的刚好截然相反。
刘少庭以夸赞的语气道:“小容兄弟举手投足,看起来真不像是饭馆伙计。”
“大人不知道吗?”慕容澄站起身,将柴火投入土灶,“我是蜀王府的下人,蜀王世子身边的近侍。”
“什么?竟然还有这层缘故?”
“是啊。”慕容澄轻哼,“如此我也算得上出身名门吧。”
刘少庭对那些民间流传的说法从来左耳进右耳出,听当事人亲口讲,这才想起自己的确听过这样的流言,原来竟是真的。
沈家二女儿原先在蜀王府做工,带回来了个蜀王府的仆役。本来沈家对外说他是来看病的,日子久了,街坊四邻看他们的眼神又不一样了,说那就是沈家小二带回来的倒插门,因为有了沈家老大被赘婿过河拆桥的先例,因此说谎话搪塞邻里,害怕丢人。
莲衣躲在屋里也时刻观察着外头,只看到刘少庭又叫慕容澄拿出了户籍,看了一遍,似乎没看出端倪。但他要是没看出端倪,又为何总是偷偷打量慕容澄?
莲衣知道这位刘大人不是什么酒囊饭袋,相反他虽然时而糊涂,但却是个认真刻板的老实人。
沈母留刘少庭又坐了一会儿,但刘少庭早就心不在焉,没说几句就走了。
他这一来,叫莲衣如临大敌,见沈母送刘少庭去了,拉过慕容澄在厢房,义正言辞地警告他,“你得走了,要是不想被衙门抓起来,狼狈不堪地押送到京城去,你现在就得说你病好了,要回蜀地去了。”
慕容澄虽说确有打算,但也只是动了动念,还未曾表露。他挽着袖子瞧她,“怎么了?”
莲衣将公堂上癞头狗的言行向他描述,“今早上那个下毒的癞头狗一通乱咬,混淆视听,说你来路不明泼你的脏水,还真叫他歪打正着了。”
慕容澄先安慰他,“你也说是乱咬,任谁都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莲衣有些着急,“那刘大人是没信,可他也对你起疑了!否则跑来看你的户籍做什么?”
“即便要走,也得等小满居度过难关吧。”慕容澄说的是心里话,托起莲衣两手,非要将自己修长有劲的五根指头穿进去,和她十指交握,“这间店子是我看着做起来的,是你心血,也对我别有意义,你总得让我了却心事再走。”
莲衣五根指头被撑得像鸭蹼,心里暖暖的,“嗯,可不是我赶你啊。你总待在这儿也不叫事,我娘也会起疑的。你预备去哪?”
“和平安进京,先去夏国公府找我姐姐,也给父王母妃报个信。”慕容澄眼下的打算就到这里,旁的还未多想,总是要先找家人商议。
“好。”莲衣点点头。
慕容澄忍不住问:“你舍不得我么?”
莲衣颔首,“…嗯。”
他得了信心,又抛出那个问题,“那等我来接你,好么?”
莲衣犹豫了,可是不等犹豫变成话语,她眼梢一瞥,看到了房门倒影,吓得一头撞进慕容澄怀里。
慕容澄背对着门,此时愕然回首,就见房门上映着半个人影,盘发髻背微偻,俨然就是沈母送客回来了。慕容澄单手护着怀里的脑袋,领她转过身去,面向门口,“小花,是你娘。”
她知道,她就是依稀看清了那人是娘才吓得魂飞魄散,这个距离,除开隔了扇门,根本就是面对面在说话,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莲衣还以为她要送刘少庭出拐子巷,谁知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沈母将门推开,和门里仍旧十指交握,忘记分开的小情侣打上了照面,她提口气,伸手朝莲衣招一招,“出来。”
莲衣胆怯地往前蹭步,“娘,你是几时站在门外的?”都听到什么了?
沈母是从那句“和平安进京,到国公府找姐姐,之后再给父王母妃写信”开始听的,因此可以说得上是一个重点都没落下。
“你…你们…你们一个二个都在瞒我,小花,你居然撒了这么大的一个谎,你将…你将……蜀王世子……”沈母话未说完,连日操心劳累,此时顿感头晕目眩,歪倒过去。
莲衣和慕容澄赶忙上前搀扶,动静太大,将门里哄着宝姐儿的沈良霜给惊动了,一并跑出门来,错愕问:“这是怎么了?娘这是怎么了?”
慕容澄跑出去找大夫,莲衣手忙脚乱跪在地上托着沈母,早已是泪流满面,“大姐…大姐我错了,我撒谎了,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沈良霜吓坏了,蹲下来左右顾不上,“慢慢说,你慢慢说。”
莲衣抹抹泪,“大姐,容成不姓容,他姓慕容,他不是仆役,他是大豊宗室…蜀王世子……”
沈良霜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心说这癔症竟会传染,小花也犯病了,难怪娘承受不住,要晕厥过去。
第 48 章
大夫来的时候, 沈母早就已经醒了,简单号了一脉,开了一张益气补血的方子就又请走了。
此时沈良霜也已反应过来, 莲衣不是在说笑,更不是犯了癔症。
从始至终容成的癔症就是一个幌子,是莲衣为替蜀王世子掩藏身份撒下的谎。
莲衣跪在沈母床边,低垂着脑袋不敢抬起来。慕容澄送了大夫回来, 见她跪着, 便一掀衣袍,要随她一并跪下去,将沈母和沈良霜吓得够呛,连忙架住了他。
“不敢!世子万万不可!”
莲衣见母亲姐姐如此反应, 心中更加愧疚,眼看她抽抽搭搭又要掉眼泪,慕容澄不忍看她, 开口将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
“大娘,是我逼小花这么做的。”慕容澄说罢, 觉得自己当时还真像个恶人,“我从蜀地追过来, 不想惊动地方官员, 也不想被当成疯子, 就叫她替我隐瞒,来时没想那么多, 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是我辜负大娘一家的照顾, 全是我的不好,不是小花的错。”
沈母让沈良霜扶着自己起来, 她坐在床沿,瞧着面前这个熟悉陌生的年轻男子,一时憧怔,当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蜀王世子…就是叫她放开胆子想,她也不敢想自己曾使唤皇室宗亲干杂活,还带他去瞧大夫,治他自作多情的癔症。
沈母摇摇头,只觉头疼欲裂,“请世子不要这么说,世子何错之有,是民妇一家招待不周,望世子大人大量。”
听沈母这样讲,慕容澄就晓得事情大了,这时候他倒宁愿沈家人怨他几句,哪怕不是说出来的,眼神里的埋怨也是好的,起码那样他还是小满居的伙计容成。
屋里静得一言不发,沈母抬手叫莲衣站起来,别再跪了,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好在是在这个关头真相大白,小满居歇业,不缺人手,否则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说到这里,就是不会再用他了。也可以看做是逐客令,毕竟口吻都已经如此生疏,可见沈母的确是怨他的,只是碍着身份不会表露。
慕容澄道:“大娘,我知道我不该再在这里叨扰,我明白,我这就走,再留在这儿谁看到我都不自在。您保重身体。”
“且慢。”
沈母这一声且慢,叫莲衣和慕容澄都生出些期待,却听她道,“世子来的时候带了五十两,那五十两我们本不该收。您莅临寒舍,是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何况您在小满居做工从未领到一份工钱,这五十两若不还给世子,真是我们一家厚颜无耻了。”
原来不是留人,是彻底划清关系。
慕容澄轻轻提气,含笑松快道:“不必,那五十两于我也不算什么,能叫小花高兴,莫说五十两和帮工,我做再多都可以。”
莲衣侧目看向他,听出了他话语里的退让和死皮赖脸,想到他以前不可一世的模样,也难免为他做出的改变感到动容。
“折煞小花了。”沈母却说道,“我们平头百姓,当不起世子大恩大德,诸如此类的话,往后还是不要讲了,说出去给小花也惹回麻烦。”
这说的不假,莲衣也是赞同的。她两手垂在身前,绞啊绞,拉扯了一下慕容澄的衣袖,“我带你去整理东西吧,左右也是要走的,送你去找平安。”
沈母却道:“良霜,宝姐儿我看着,你陪世子去,我有话和小花讲。”
“好。”沈良霜带着慕容澄走了,屋里只剩宝姐儿、沈母和莲衣。
莲衣小步上前,忽地又要掉眼泪,跪到床边上,“娘,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你何错之有?人家天潢贵胄,要你做什么你都只有照做。”沈母就算不识字,没读过书,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她深知女儿不易,“我只问你,你要跟他走是不走?”
“不走!”莲衣旋即作答,她本就是不打算走的,“我不会再离开江都了,不会再离开娘亲和姐妹。”
适才门里他们两个亲热的谈话沈母也听见了,知道他们是郎情妾意,“娘不是不想你好,是你要清楚你跟过去就是做妾,你自己是蜀王府里出来的,晓得出身既是一切,你在那儿是奴婢出身,做了妾也是奴婢,娘不想你一辈子给人为奴为婢,你可明白娘的用心?”
“明白!我明白的!”莲衣忙不迭颔首,“我不会去的,我本来…就是不打算再回去的。”
沈母也红了眼眶,“好,那你去送送他吧。”
“嗯。”莲衣站起来,推开门走了出去,慕容澄要带走的东西很少,这会儿收拾得差不多了,人已经站在前院。
“我送送你。”莲衣先行走上前开门,他跟在后头,没有分别的沉重,在他的规划里,是有风光骑着白马回来接她的一天的。
“你娘是怪我了吧,怪我也正常,谁叫我撒谎骗人,还要拐带你走。小花,莲衣,小萝卜。”见她低落,他揪她面颊哄她三声,“我到平安落脚的客舍去住着,你知道在哪儿,想我可要来找我。”
“嗯。”
“你就送我到巷口吧,现在这江都城,我比你还熟。”
“你走吧。”
“那我走了,你缺钱,遇到麻烦事,也要来找我。”
莲衣挥挥手,“嗯,你走吧。我回去看看我娘。”
二人在巷口分别,却是截然不同两种心境,莲衣转头小脸皱巴泪如雨下,慕容澄走远了三步一回头,就是不见她转身再看自己一眼,暗自咂舌,骂她小没良心。
巷子里那几个姑婆瞧见这一幕,私下里又要传开去,容成就这么走了,约莫是治好病回家去了。
莲衣回到家去,沈母没再和她说起这件事,只是大姐又按捺不住好奇和她多问了几句,譬如平安的来历,又譬如慕容澄是如何躲过衙役搜查的,等彻底弄清来龙去脉,便也不再多言了,独自消化心内的惊奇。
好坏相抵,下晌衙门就来了消息,说癞头狗招了。
是他下的毒,问他为何下毒,他却说是因为眼红沈家孤儿寡母赚大钱,因此动了贼心。
莲衣当然不信了,擦擦眼泪就动身县衙,在沈末和刘少庭的陪同下进了牢房,与癞头狗当面对质。
“你说你眼红我家,你以前认识我爹还是认识我娘?我从未听他们提起过你,你没头没尾恨我家做什么?”
“看你家赚了钱我就恨。”
“江都这么多赚钱的人家,我家这点小钱就能叫你惦记?还不惜下毒害人,你就不怕这菌子将人毒死出人命么?”
癞头狗当然是怕的,也是因为那背后主谋和他说了,这种菌子不致命,彻底做熟了还能吃,只有生的还有那半生不熟的带毒,他才相信自己不会出事,带着菌子油去害人。
“你说下毒的事是你一手操办,好,那我问你你用的菌子是红头鬼伞还是金钱菌?”
“当然是红头鬼伞。”
莲衣倏地笑了,“听着就毒对吧?这世上就没有红头鬼伞!是我现编的!”
“你!臭丫头…”竟然诈他,还真是小瞧了。
莲衣哭过,任凭癞头狗也看得出来,他本身就是个流氓,见了漂亮小姑娘更是本性外漏,“呵,气哭了?你叫声好哥哥听听,我就说点你想知道的。”
“你做梦!”说这话的却是沈末,她高高瘦瘦站到二姐身边,真像是个能护她周全的小男子汉,“癞头狗,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袒护谁,这罪名可大着,为了几个钱,你也不想落个江都罪人的名号吧?”
这话说得是,癞头狗前头挨不住刑罚,自己说漏嘴招供,承认了是自己做的。
这下好了,罪名已经签字画押,抵赖不掉。
“要是不说出背后主使,你可就要一个人承担后果了。”沈末走上前道,“你想想那个花钱叫你害人的人,是不是穿得比你好,吃得比你精细,这样的人心肝比你都黑,却能花钱买你卖命,自己独善其身。”
她这番话说完,癞头狗显然动摇了,莲衣看向小妹,十分欣慰。
莲衣拿出上街买菜的架势,和癞头狗心理博弈,“罢了,我看他根本不在乎名声,生死也置之度外了,等他赔了我家钱放出去,我们或许不追究,那些中毒者的家属也不会放过他。他不愿意说,没准是那背后之人救过他的命,对他有再造之恩。”
说完莲衣就转身对一言不发的刘少庭道:“刘大人,我娘下午身体不适,我这就回了,他不招就不招吧,左右我家的嫌疑是洗脱了。”
见三人这就要走,癞头狗突然反悔,“不许走!”就像是被讲价的摊主,赶忙留人,“你们到哪去?我话还没说完!”
三人一齐回头,沈末摆摆手,“你还有什么废话,我在这听就是了,别烦刘大人。大人,你们先走吧,我在这儿就行了。”
癞头狗急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是集贤居王大爷的那个女人徐盼,是她的主意!”
刘少庭看向衙役道:“都听见了吗?传集贤居王谦徐盼,升堂。”
半个时辰后,徐盼王谦被带至公堂,王谦面无表情,徐盼虽说神色慌张,可那模样更像是斗气的公鸡,半点不输阵,也是,她表哥就坐在堂上,任谁都觉得十拿九稳。
可传她来升堂的也是表哥,她难道就没有一点害怕?那还是有的,可是亲戚之间总是血浓于水,自家人不帮着自家人,将来逢年过节还怎么见面?长辈之间还如何走动交往?
沈良霜搀着沈母也赶来了,那些中毒者听说衙役去了聚贤楼,要带人到县衙升堂,也都纷纷到场,指指点点有各自见解。
江都一多半人都晓得王谦是沈家女婿,徐盼是他在相好的姘头,因此都有种醍醐灌顶之感,本以为让出了集贤居事情也就结束了,谁知又闹了这么一出。
简单交代了案情,刘少庭传唤了癞头狗出来,指认王谦徐盼。
徐盼最初半点不肯认罪,“你这癞子,怕是晓得我家大爷和沈家的关系,故意泼脏水到我们身上。”她看向王谦,“大爷,你说句话呀,就眼看着别人这么污蔑我们?”
王谦鼻腔出气,没有出声。
莲衣看出来了,这件事王谦大约是不同意的,毕竟他得到了集贤居就该晓得休养生息夹紧尾巴做人,哪还愿意再惹沈家人的不痛快。
可是徐盼不一样,对徐盼来说,沈良霜和沈家都是她的假想敌,她赢了沈良霜不够,集贤居一样也要胜过小满居。
她却是忘了,集贤居本来也是沈家的店铺,她不过是鸠占鹊巢,早晚有一天要还回去。
癞头狗在刘少庭的授意下,说出了当日徐盼给自己的委托,“那天徐盼叫了哥几个去吃饭,就在集贤居,因此那日的食客和伙计都看到了,她拿了三两银子出来说是定钱,事成之后还有三两,就是事情担着风险,问我敢不敢干。”
他继续道:“她说那就是一种能吃的菌子,炒熟了没有毒性。随后弄来一瓶菌子油,叫我下进小满居的番椒罐子里,好叫食客腹泻。谁知道第二天我就听说外头都是中毒的人,后怕也来不及了。她要是早说这么严重,我也就不答应了。”
“你少血口喷人!真是奇了,这世上还有你这样撒谎面不改色的人。”徐盼站出来,朝着刘少庭行礼,“刘大人您可千万要明察,不然您先放我回去,我去找——”
刘少庭一拍惊堂木,“住口,徐氏,你以为县衙是你家门前的大街,想来就来想走想走?”
一句话叫徐盼没了动静,她还想私下里请表哥通融通融,谁知他竟如此铁面无私。
刘少庭问:“癞头狗,你所说的这些,王谦是否知情?”
癞头狗颔首,“他知道,后来的三两银子还是他给我结清的。”
刘少庭又问:“王谦,癞头狗所述,可有半句虚言?”
“没有。”
此言一出,堂上众人反应都不如徐盼来得大,她一把揪住王谦衣领,“你做什么?谁叫你这么说的?”她抬手便是两个耳光,“你要害死我们,你要害死我们呐?”
谁知王谦倏地变脸,推开了她,“是你要害死我!我说了不要下毒,是你擅自找来癞头狗,逼我卖地逼我帮你害人!你现在拒不认罪有什么用!你以为还有人相信你的话?”
他几乎是在嘶吼,吼完眼睛通红,吓坏了堂上众人,随后,他静下来,缓缓看向人群里的沈良霜。
沈良霜下意识护住了女儿面容,不叫她看见他那骇人的模样。
王谦苦笑一声,看向堂上,“刘大人,事到如今,我可以替癞头狗作证,这整件事都是徐盼主谋,等我知情的时候,定金已经给了,我算不得完全知情。”
突然一下成了狗咬狗,沈家人看在眼里当真大快人心,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个连家都能抛下的男人,又怎能期待他替姘头抗下风雨呢。
徐盼也傻了,这下证据确凿,她彻底无话可说。
刘少庭看向始终埋首桌案记录,不敢抬头被沈家人看到的沈末,“都记下了吗?”
沈末低垂着脑袋连连点头,简直像在对着桌案磕头,“记下了。”
刘少庭拍下惊堂木,定案,“证据确凿,本案主谋徐盼,从犯王谦癞头狗,谋害小满居名誉,危害江都十三名百姓安危。判徐盼赔偿小满居一百二十两,念在其为女子,体罚可以从轻,主犯从犯各杖刑五十,即刻行刑。”
五十杖,听着都站不起来,要是再多,只怕徐盼的命今天也就交代了。
如此判罚倒合沈家人心意,真闹出人命,日后徐盼家里也不会放过她们,她们自己也不愿背上压力。
三个人如同三条腊肉,被拖在长条凳上,一米长的板子此起彼伏,在衙役手中高高落下。
莲衣看到最后不敢看了,回头见沈母和沈良霜早已离开,轻叹一声,其实要不是她在堂上不能妄动,她也想走。
行刑完毕,她看也没看哀嚎不断的三人,别着脑袋走向王谦,冷声道:“会尽快给你将和离书送来的,要是不愿意,那咱们还是公堂上见。”还不解气,她咬咬牙,“集贤居是我家的店,你早该还回来了。”
这案子一结,当即传遍江都。翌日梳洗过后焕然一新的慕容澄靠在摇椅里等开饭,就听客舍伙计在门外和平安说起昨日县衙定案的事。
想不到这么快!慕容澄先是大喜,从椅子上跳起来要去找莲衣,随后脚步一滞,心想这都是昨天的事了,她竟忍住没来和他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是为何?慕容澄觉得怪不是滋味。
他才走多久,就不当他是家里一份子了。
第 49 章
这种落差比从蜀王府到流落民间还大, 慕容澄受不了,他当即撇下平安去拐子巷。
一路上走得风风火火的,还遇上了小满居食客, 叫住他恭喜他们店子洗清冤屈。慕容澄一步都没停,才到拐子巷就见到了想见的人。
莲衣正和一个年轻男人站在巷口说话,男人不断上前拉扯她,要往她手里塞东西, 莲衣拒绝无果, 神情无奈。
慕容澄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打掉了男人手上的东西,“你做什么?”
莲衣和男人都愣住了,那一筐子鸡蛋也落在地上, 要不是棉袄在里边垫着,早就全都碎了。莲衣见状连忙蹲下去翻捡,挑出五个碎的, 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
“对不起啊,这五个我就收下了, 剩下的你拿回去吧,我家里养鸡, 吃不完就坏了。”
男人也是听家里妻子的话来送鸡蛋赔礼, 见她不论如何都不肯收, 就也作罢离开了。这时候慕容澄也总算认出来,这是先前错怪了沈家小满居, 砸过店门的男人。
见人走了, 自己明明是来兴师问罪的, 突然败下阵来,追着莲衣帮她拿鸡蛋, “瞧瞧这些人,现在知道来道歉了,早些时候做什么不分青红皂白不听人解释。”
莲衣道:“他们气小满居再正常不过了,本来也是我们监管不力,说这些也没意思,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慕容澄问她:“我听说昨天县衙就定案了,怎么没来和我说?”
“昨天事情太多了,忙完就晚上了,再出门不方便。”莲衣不大自然道,“是打算今天和你说的。”
慕容澄一下就被哄住,半点没有疑心,轻车熟路和她往家去,走到门边就闻到家里香喷喷炖着肉,遂问莲衣,“你是打算叫我来吃饭的么?”
莲衣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其实他走后,除了沈末被真相撞了个人仰马翻,缠着自己讲了一晚上,其他人就再也没有提起他了。
提也不能当着莲衣的面提,最好叫她早些忘了,免得她想不开真就傻兮兮跑回蜀地,一辈子卖身在蜀王府。
那天晚上,沈末缠着莲衣说了一夜,沈母也和沈良霜说了一夜。
她一句一叹息,平常百姓家能送一个女儿进高门大院做妾那是何等的美事,可是沈家三个女儿,各个有本事有出息,沈母一个都舍不得。
当年要不是家里太难,也不会送小花去夏国公府做工,一去四年,还被带去了蜀地,本以为这辈子再见不到,转眼又阖家团聚办起了小满居。
这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说实在话,即便小花一辈子不嫁人,沈母也不要她去给什么亲王世子做妾。顶头这个妃那个妃,各个一句话压得死她。今天是侍妾,明天转手就能发卖出去。
那还是个人么?不过是个物件。
这会儿沈母见莲衣领着慕容澄从门外进来,倒不觉意外,大家从未摊开来讲,他自然不知道沈家无意卖女儿,莲衣又对他属实有情,必定开不了口。
既是她的亲生女儿,母女间当然相互体谅。
“娘,我刚才出去送客,碰到了容成。”
“世子请进。”
慕容澄本来回家般自在,这会儿尴尬道:“大娘还是叫我容成吧,我还是我,不会因为你们知道了我的身份就变成另一个人。”
沈母笑了笑,“世子自是不会变的,但您也要体谅我们小门小户,不敢冒犯天颜,您是皇室宗亲,对您不敬便是对万岁爷不敬。”
这叫慕容澄也不好再说什么,却不是因为沈母搬出了皇帝,而是沈母话里话外,已然将他当个陌生人看待。
沈良霜牵着宝姐儿出来,宝姐儿不懂什么皇亲国戚达官显贵,小跑过去抱住了慕容澄的腿,“二姨夫。”
众人都吓坏了,这是谁教的?相互看了一圈,也只有慕容澄蹲下去抱起宝姐儿,问她有没有想自己。这么一看,那就一定是他自己教的了。
沈母在心中叹口气,也是在惋惜他不是容成,他要真是王府嬷嬷的儿子,那小花和他也算得上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说话间菜都摆上来,多一副碗筷,大家都坐长凳,沈母吃力从屋里搬来一把实木的圆凳,要慕容澄坐那个。
莲衣当场就有些察觉了,那凳子搬出来少说要引慕容澄变脸,这跟一记耳光有什么两样?谁知慕容澄半点没有感觉似的,如同受到丈母娘看重,帮着搬来凳子坐下,笑容如常。
这顿饭吃得莲衣是汗流浃背,一点不觉着高兴,等吃完了要送人离开,沈母说她来送,慕容澄却装傻充愣,拉着莲衣要上街领她买衣裳首饰,顺路就送他回去了。
沈母叮嘱莲衣别买贵的,莲衣点点头,跟着去了。
她知道慕容澄在饭桌上都是装的,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没发现沈母对他有意疏远。
就这么着,两个人走在街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街上有个卖糖葫芦的,莲衣走过时想着随便说点什么,道:“一转眼都天冷了,都有卖糖葫芦的了,小时候我看到糖葫芦总是想吃,又吃不起,后来我爹进了扬州酒楼家里才给姐妹们零花,但那时候我看到卖糖葫芦的就已经不那么想吃了。”
慕容澄听罢走回去,买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回来,塞到她手里,“吃吧。”
看着手里这串糖葫芦,莲衣觉着有什么话也要现在说开了,否则之后就更难开口了。
走着走着到了河边,二人靠着棵大柳树站着,她糖葫芦吃得只剩一颗,含在左腮,鼓鼓囊囊像个存冬粮的小耗子,“世子爷,你吃过糖葫芦吗?”
慕容澄听她含糊发问,真想笑,“没吃过,吃过裹糖霜的。”
莲衣记起来了,“那种精致,叫雪红果,我记得王府里偶尔会做,但吃着还是和糖葫芦不一样。适才怎么不买两串?”
慕容澄答:“我怎么知道你一颗不留给我。”
莲衣有点不大好意思,搔搔耳后,“走回去再买一串吧。”
“不还有一颗么?”
哪儿?莲衣看着手中干净的签子,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一颗在自己口中。
柳树枝条光秃秃的,像是尖利的手指,也像是曳动的幕帘,将里边的人半遮半掩。莲衣置身其中,身前笼下他峻拔的身影,她偏首躲了一下,被轻轻钳起下巴。
慕容澄食指顺势将她存起来的“冬粮”往外一推,眼看那颗裹着糖衣的山楂就要被他夺走,“噗”的一声,莲衣将山楂给吐了,滚在地上粘满草屑。
她心跳得突突的,两个人出来就怕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结果他还真一点不含糊。
眼睛向上瞟一瞟,他果然生气了,对她道:“我不进京了。”
“为何?”
“你说为何?”
今天这顿饭将他吃得明明白白的,慕容澄瞪着她,先是瞪着她的眼睛,之后又瞪着她红嘟嘟的嘴唇,见她又要说漂亮话来搪塞,气不过,俯身堵了个严实。
她存糖葫芦的左腮还藏着甜味,涎水带着没咽下去的酸。莲衣闭不上嘴,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是不知道亲嘴还能这样亲的,灵光一闪立刻将他推开,偏头往地上“呸呸呸”个不停。
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听小丫头子说过,因此她依稀知道生孩子是男人把什么放进女人什么里,吓得魂都没了,扬手就是一个大耳刮。
“你干什么?!”慕容澄捂着脸,刚刚还在暗喜,一下就火冒三丈了。
莲衣惊恐万状,全身都凉了,她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节点,突如其来完成了人生大事。
慕容澄发觉她不大对劲,故作轻松笑道:“你怎么了?我们不是亲过好几回了么?”
莲衣回过神,也觉得这轻易得有点奇怪,小声问:“这个是成亲之后才可以做的,还是之前也可以做的?”
“什么?”慕容澄一下也愣,随后哈哈大笑,“就是亲了一下,你以为是什么?嗯?你以为是洞房花烛?”
见他笑得堪称恶劣,莲衣气鼓鼓跑开一点,还洞房花烛呢,他们两个有哪门子的洞房花烛?想叫他以后别亲她了,又张不开口。
她是喜欢他的,高攀不上也可以喜欢,于是问:“你到底为什么不去京城了?”
慕容澄靠到树上,懒洋洋地拨弄柳枝,“总要让你娘对我放心吧,不然等你跟我走了,她多挂记你。”
怎么放心?放心不下的。
可是莲衣已经放心了,她想跟他走,这就非常矛盾了。她又想要店子,又想要慕容澄,但是这瞬间想到了店子,她突然又放得下慕容澄了。
自己总得占一头吧,眼下慕容澄和店子都在身边,所以凡事不愁,等真跟他走了,可就两头都不占了。还是得占一头。
因此她只是说:“我娘那边,让我去说吧,你只管选个日子上京。”
慕容澄喜出望外,拉过她在树下,“真的?你说真的?你向着我说话?你要和我走了?”
莲衣没看他,“那你什么时候进京?”
他只是把她缠着,“再亲一次吧,小花,适才你把我推开了。”
莲衣把身体别过去,躲着他,“先约法三章,你别到店里和家里来了,我有功夫就去客舍找你。你看你什么时候进京,缺什么短什么提前和我说,我帮你准备,平安不如我细心。”
慕容澄倏地一把将她抱住,早就心不在焉,“不舍得进京了,不进京了。”
他低头细细碎碎地亲吻她面颊,一路到双唇,她最初紧抿着嘴不肯放行,后来他唇舌辗转,还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了。
之后小满居重新开业,和离书也送到了王谦手中,在刘少庭的见证下,集贤居更名新满居,因为装潢富丽,设有雅间。沈家商量后,索性将新满居开成了一人一口小温炉的雅致场所。
最开始受那番椒酱被人下菌毒的影响,生意冷清,莲衣想了个办法,一边打折,一边将酱料罐子都整合到专门的酱料台前,打出招牌“酱料每日换新”。之后又推出各式具有养生功效的汤底,讲究一个食补食疗,非常有噱头。
渐渐大家就也都释然了,店里客流恢复如常,甚至因为入冬,越发火爆。
莲衣拿徐盼赔的钱招了几个新伙计、新庖厨,还有一个打算盘的账房,此后沈母和沈良霜便彻底解放,每天两间店子里来回转悠。
街坊四邻都说,不出五年,江都要出一个女财主。
沈家小二太会做生意了,三天一折扣,五天一送菜,客人吃得简直不要太舒服。
也有那目光长远的,盘算着趁两间饭馆刚有起色,去登门提亲,但也都被回绝,于是就有人把主意打到沈家小幺的身上,只是几次去到她们店里,都见她和刘大人走得很近,就也都望而却步了。
不错,她,和刘大人。
这事说来话长,只有莲衣知道缘由。
刘少庭先头不是叫沈末坚持坚持,等审了徐盼王谦再请辞?可等审完了他就跟没事人似的,全然忘了这茬,沈末再跟他提,他也是找各种理由拖延。
最后沈末也是没法了,和二姐商量之后决定还是和刘大人坦白,求个从轻发落。她挑了个良辰吉日,敲开刘大人书房,看看四周没人,一把掣下了男子包头的幞巾。
刘少庭搁下书本,抬头将她瞧一瞧,“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
沈末愣住了,脸变得比雷阵雨还快,“您…您早就发现了?!”
“小把戏。”刘少庭故作高深,其实也是才发现不久,翻翻书,思考说辞,“沈末,你好大的胆子。”
沈末“噗通”就跪下去了,一顿求饶,却忘了自己散下头发,如此一跪一叩首,生生多出几分我见犹怜的可怜相。
“你起来。”刘少庭走过去扶她,一低头,看到她点在下巴的胡茬,叹口气,松开她,“起来。我要罚你,早就罚了。”
说到底她也不过骗他自己是个男人罢了,他又不是什么一国之君真龙天子,连受骗都不可以,县衙也没有损失,甚至因为沈末解决了不少麻烦事。
“刘大人!您真是好人啊!”
刘少庭真是个大好人,沈末不打算就这样将自己欺骗他的恶行糊弄过去,和他保证,“您来我家的店里吃饭,我一定亲自招待!给您打对折!”
如此才有了沈家小女和刘少庭关系匪浅的传闻。
大家都像是其乐融融的,唯独慕容澄提不起劲,他总觉得不对,莲衣最开始还像她说的那样,偶尔去客舍看他,二人还一起沿着河边走,一起说笑。
近来他定了下月进京,她便鲜少露面了。
有几回他守着约法三章,站在饭馆外往里张望,看到她在柜台后边打算盘算账,还能劝自己生意好她事情忙,可等客人都走了,她也只是坐在柜台后边等,半点没有要到客舍去和他见面的意思。
蜀王世子受不了这等憋屈,这日他打定主意坏她的约法三章,才刚走上新满居门前的街,就看到对过走来一队人马,带头的好生面熟。
慕容澄目力强劲,定睛一瞧,不动声色退了回去。
“怎么了世子爷?”平安不明所以还想探头,被他一把拉回来。
那人他在多年前见过,魏家姑爷来蜀地提亲时带着他,他是夏国公府的一位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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