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夏国公府的人一路从京城找到扬州, 在此地打听到了一件轶事。
江都竟然开起了蜀地的温炉,那小老板娘还是从蜀王府回乡的奴婢,这叫魏家管事如何能不心生疑窦, 转天便带人前往。
找了几人打听,得知那小老板娘平时坐镇新开的馆子,带着一行人去,门里当即出来伙计牵马。
“您几位里边请!”
魏家管事见这伙计处事妥帖, 心想一行人到午间还未用饭, 便索性随那伙计进店点起了菜。他们被请进雅间,温炉不一会儿便上来,咕嘟嘟冒泡,汤香浓郁。
这已是沈良霜改良又改良的汤方, 和蜀地大量香料炒香的锅底已经全然不同,可以说开创了全新流派,看着轻淡, 实际暗藏玄机,叫跟着主家吃惯山珍海味的魏家管事也为之惊艳。
几个跟出来的小子直接吃得不出声了, 只顾得上涮菜捞菜,就差忘了此行目的。
吃到后半程, 来了个小姑娘敲敲门, 手里提着加汤的壶, 笑问:“几位还吃得惯吗?口味如何?”
“口味不错,好吃。”“还行, 给我加点汤。”
“嗳, 好嘞。”莲衣走过去从那年长者开始挨个加汤, 又听一个小子问:“你们这儿的老板娘呢?叫她来,我们有话问她。”
“什么事啊?”
“只管叫她来。”
莲衣眨眨眼道:“我就是老板, 您几位可是有什么意见要提?”
“你?”魏家管事这才将她好生打量,他只当这个王府出来的奴婢已经是个人老珠黄的嬷嬷,不成想是位年轻靓丽的小娘子。
魏家管事微眯起眼,“听说你是从蜀王府回来的?”见她迟疑颔首,他又问,“那你可知道夏国公府?”
莲衣忙不迭颔首,心说这几位听口音是京城人士,难不成是夏国公府的人找来江都了?“知道,我原就是伺候明惠郡主的,是郡主回蜀地省亲才将我带去了蜀地。敢问您几位是?”
“我们就是夏国公府的人,也是郡主下令叫我们到江淮来的,你可知我们所为何事?”
莲衣摇摇头,都这样问了,当然是为了天大的事,还有什么事是比慕容澄跑到江都来更大的。
“不知道。”
“不知道?我可听说你这前不久还有两个蜀地来的伙计,一个叫容成,一个叫平安。”
莲衣站在厢房里,心想当时要是叫平安也稍作伪装就好了,别叫平安,哪怕叫危险也行啊,总比叫平安来得平安。
“不知道。”她这第二声不知道,可就只剩嘴犟了,“您也说是前不久在这,现在已经不在了。”
一想到这些人一来就要将慕容澄给架走,她就眼圈失禁止不住的鼻酸。这些天她是躲他来着,那也是因为怕见着他就想到分开,她一心想着离下月他走还远,谁知道从天而降这几个夏国公府的家丁。
那魏家管事见她红眼,道她到底只是个黄毛丫头,被查到藏匿世子还不是要吓破胆子。
“你店子就开在这里,说实话还是说假话你自己掂量着办。”
“你们想怎么样?”
“到县衙去告你一状,小老板娘,你怕不怕?”
那还真是不怕,莲衣信得过刘少庭,他不是那畏惧权贵摧眉折腰的人,只是也不想他为难,“人都不在我店里了,到不到县衙告状又有什么分别,我可以告诉您世子爷原先是在这。我是康平宫送去世子所的婢女,念在王妃旧日恩情这才留了世子几日,这一留倒留错了,难道我就该让世子爷流浪出去?”
说的也是,虽说她帮着世子和家里作对,不将他的行踪上报,可话又说回来她到底是蜀王府出去的下人,哪有不听主子的道理。
魏家管事清清嗓子,“那你说,他如今在哪里?”
“不知道。许是进京了吧,没准这会儿都到夏国公府了。”莲衣将眼睛一瞟,“您回去看看?”
魏家管事叫她这话噎住,阴着脸结了账,再好吃的温炉一下子也不那么好吃,就这么直接回京是不可能的,一行人出了新满居就往县衙去,想找县令了解了解情况。
他们是不惧将慕容澄的身份揭穿的,蜀王妃到京中之后,常往宫里觐见太后,几次与皇帝打上照面,探查口风发觉圣上倒并未因慕容澄下江淮养病震怒,反倒和蜀王妃谈起他的病症,说军中常有,是心病,望他从江淮回来后能痊愈,他也好再对他委以重任。
皇帝如此说,蜀王妃也只得道:“夏国公府已派人到江淮寻他,但愿能将他在江淮找回,否则阴差阳错回了蜀地,又要在路程上耽误功夫。”
嘴上说着,心里想的却是爱谁谁,她只想将澄儿找回来,先打一顿,然后请大夫好好医治他的心疾,旁的什么都无谓了,是在京城还是在蜀地,只要慕容澄好好的找回来,她旁的都不在乎了。
此时魏家管事已经来到县衙,见到了刘少庭,刘少庭得知对方是京城夏国公府的家丁,礼数周到绕过桌案,拱一拱手。
他虽说只是个小小县令,但家里也官至六品,国公府的管事说到底只是家奴,见了他于情于理该有几分尊敬,二人简短寒暄,魏家管事开门见山,“实不相瞒,我此次造访江都是为了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事关重大,还请刘大人借一步说话。”
夏国公府攀着皇亲,能令他们十万火急,可见事态严重,刘少庭屏退书房文吏,与魏家管事在书房独处。
“您请讲。”
“大约是年初的时候,蜀王世子擅自离家,从蜀地来到了江淮,投宿在本地一户王府旧仆家中。”
“竟有此事?”刘少庭一时分神,想到了先前上头有令搜查川蜀籍贯的年轻男子,世上没有这么巧的事,那定然就是为了寻找蜀王世子吧。
投宿旧仆家中,会是什么样的一户人家?叫县衙先前失察没能将人找到?难不成是什么江都的大户?
魏家管事见刘少庭蹙眉细听,晓得他愿意帮忙,便说:“确有此事,那旧仆一家如今在江都开了两间饭馆,生意红火,我打听她们店里以前有两个伙计来自蜀地,当中有一位化名容成,那便是世子——”
听到这里刘少庭已然魂飞天外,像是挨了一记重拳。
诸多线索千丝万缕在脑海汇集,他才发觉整件事何止离奇,简直荒谬至极。荒谬得他即便觉得容成身份可疑,也不曾将他往皇亲国戚上猜,试问谁料想得到?想都不会往那上面想!
自己甚至还打赏过他银钱,活了二十五年,没经历过比这更荒谬的事!
噢,还有一桩,沈末女扮男也算一桩。
且听魏家管事还在说:“那个开饭馆的旧仆原先就在世子所伺候,我怀疑她回乡就是受了世子之命,好提前回来安排,将人接应,而今我到她家店铺寻人,她就与我装傻,说世子已经走了。刘大人,你是江都父母官,对这一带应当十分了解,你可否帮我打听打听,她说的是真是假?”
刘少庭是不必打听了,据他所知,容成虽不在饭馆了,人却还在江都,这是沈末那个大漏勺漏给他的,她说容成下月要走,二姐姐很难过,人都瘦了一些。
由此可见这位管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只知世子在江都旧仆家中藏身,却不知世子与那仆役出身的女子情意相投,不顾身份给人打工,劈柴烧炭跑堂样样精通,这要是叫他知道了……
刘少庭想了想,“我虽是江都父母官,但也不见得洞察万事,要是打听不到什么,也请管事您不要怪罪。”
他给自己留条退路,随后就亲自送了人出县衙,在堂上来回踱步,思前想后还是换上常服往新满居去了。
刘少庭走了个空,说来好笑,莲衣送走魏家人后,因为坐回柜台没事人一样打算盘,惹恼了始终在暗处观察的慕容澄,被他给冲进去带走了。
他拉着她一迳回了客舍,大抵是叫这几日的冷淡待遇急出相思病了,他一脚将平安踹出去,抱着她就不肯撒手了。
“你干什么?干什么呀?”莲衣一个劲往外挣,他越发抱得紧,将这几日的担忧全化成了一把子力气。
“沈小花,你是不是反悔了?你当真回去游说你娘了?”
莲衣僵住一瞬,仰脸瞧他,“怎么了?”
“你不对劲。不来见我,现在也有事瞒着我。”慕容澄盯着她,“你是不是告诉夏国公府的人我在这儿了?”
莲衣微微怔住,这才晓得他瞧见了,但是不知道他为何这样揣度自己,“没有告诉,你说好下月进京,那就下月走,何况被人带回京城和你自行进京是不一样的,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你在这里。”
他低头拿下巴在她脑门心凿一下,“真聪明。”
莲衣吃痛将他一把推开,气呼呼坐到罗汉床边吃糕点去了。
慕容澄这几日仔细想过,等到了京城面圣,他就说他之前进山住了几月,所以音讯全无,后来感到大好,便想要下山回蜀,却听说官府在江淮找过一个蜀地来的男子,年纪相貌都和自己吻合,他担心自己离家出走惊动了京中,这才进京到夏国公府找姐姐。
严丝合缝,既把整件事和家里撇得干干净净,又可以凭自己意愿,再拖延几天。
见她坐在罗汉床边晃荡双腿,一手捏着酥皮点心,一手接着糕点碎屑,吃得窸窸窣窣,他不由又缠上去,非但挨着她坐,还要低头吃盛在她掌心里的糕点屑。
“做什么呀?”她不给他吃,他越发要抢,一个躲一个夺,不知怎的就躺了下去。慕容澄罩在她身上,莲衣还没什么察觉,就是觉得有点不自在,甚至顾得上再吃一口。
慕容澄知道她是白纸一张,因此有些不齿自己挨着她不肯起来的龌龊心思,但他好歹也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她也是打定主意今后和自己在一起的,所以稍微再得寸进尺些应该也没事吧?
莲衣不懂归不懂,又不傻,何至于哪里能碰哪里不能碰都不知道?眼看那只手从她腰侧跑到了小腹,又鬼鬼祟祟往上磨蹭,她挣着要起来,发觉两腿已经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住了,情急之下两手一抖,掌心的糕点碎全洒在前胸。
慕容澄多热心,连忙帮她掸,掸着掸着手就不动了,虚拢着放在她身上,不收拢手掌,也不舍得就这么挪开。
莲衣逃脱无果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抬头对上他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反而不知所措了。眼下他要走了,到京城还不知道有什么旨意等着,他心里没底,她也没有。
是以莲衣心一横,闭上眼就豁出去了,“视死如归”又细声嗫嚅道:“…你,你看着来吧。”
她虽看不见慕容澄的神情,却听得见他小心翼翼又一丝不苟的呼吸,莲衣也没那么怕了,他手劲儿收着,和她以为的不一样,她没想到是这种奇怪又说不上来的感觉,其实是舒服的。前襟解开两颗扣,被揭开去,里头就是一件姜黄的抹胸。
胸膛只凉了片刻,那片前襟就被盖了回去。莲衣睁开眼,见他倏地坐起来,搓起了面颊,长长吁气。
“怎么了?”这倒叫莲衣怀疑起自己了,她低头看看,默默把扣子扣上。
“走。”慕容澄站起来,重整旗鼓地深呼吸了两回,一把拉上她,“那个先留着,这会儿不是时候,我们先到你家去一趟。”
“去干什么?”
莲衣一路问,一路被他拉着到了家里,这会儿店子刚打烊,沈家人都在前院,正商量出去找找莲衣,就看到她和慕容澄一起回来。
宝姐儿许久不见他,一声二姨夫喊得嘹亮,丢下摇摇马就去抱他的腿。
慕容澄不说话,沈家人也不知道该和世子说些什么,他被宝姐儿抱着腿,只得费力地往前挪了两步,因此看起来异常郑重其事。
莲衣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低头发觉他还牵着自己的手没有松开,刚要红着脸把手抽出来,下一刻就被他撒开了。
慕容澄探手进衣襟拿出三张银票,就是先前硬要塞给莲衣的三百两,这阵子他吃喝都在沈家,根本无处挥霍,只花费了些散碎银两。因此三百两还是三百两,一分钱没少。
慕容澄拱手对着沈母行下慎重一礼,“大娘,我就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花,这里是三百两银票,望您能够收下。千万,千万让小花等我回来。”
说得隐晦了些,但大家都听明白了,这三百两像是定银,沈家收了就要替他将小花留着,不能出嫁。
沈母不免恼火,在女儿的事上她从不曾含糊,正色道:“世子,恕民妇不能收您的钱,我沈家虽然人穷,但志不短,绝干不出卖女儿的事。”
慕容澄却一抬首,“不是买卖,这是聘礼,将来有一天,我会回来娶小花的。”
第 51 章
如此冲动的一番话, 叫莲衣老僧入定般迟缓扭脸看向他,她真想掏掏耳朵,怕是自己听错闹了笑话。
侧目见沈末那小丫头正歪头掏耳朵, 跳起来叫喊,“我没听错吧!我没听错吧大姐?我没听错吧二姐?我没听错吧——”
她家要出世子妃了?那世子妃不就是未来的蜀王妃吗?这怎么可能!
沈末反应过来,更为惊愕,“二姐夫你要为了二姐姐舍弃宗室身份不成?!”
慕容澄默不作声, 算是默认。这是唯一的办法。
左右这个蜀王世子就是当着, 也不过是进京“坐牢”,如若他不做这个世子,蜀王府也还有琼光作为长子接任。皇帝何至于连琼光都看不惯,届时蜀王府还是那个蜀王府, 他也不必被皇帝监视,无爵一身轻,索性做个平头百姓, 每天在小花老板的眼皮下跑堂。
“不行!”莲衣第一个跳出来摇头,她承受不起, 半点都承受不起!
这是何等罪过,他又是何其天真!
慕容澄旋即反问:“怎么不行?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不行?”
“别说了…”莲衣无语凝噎, 脸孔都皱成一团, “你可千万别再说了, 求你别再提起!”
她说罢闪身进了边上厢房,将门都摔出“嘭”的闷响, 竟是发起了很大的脾气。
当事人都这样讲, 沈母也不必多言, 母女两个心有灵犀,想到了一起。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排除万难修成正果的爱情故事, 白蛇法力无边尚且要被压在雷峰塔下,莲衣就是个小老百姓,起这种念头,还不把命给丢了?
慕容澄去敲她的门,她最初不肯开,听他锲而不舍拍门还是放心不下,不得不放他进来和他好好解释。
“你不想做这个世子,是那么容易说不做就能不做的?王爷王妃那边且不说,万岁爷如何答应?万岁爷从始至终说的都是要将你在京中重用,你却索性不当这个世子,又将天子脸面置于何地?”
她说着眼泪哗啦啦往外奔流,慕容澄两手去抹都赶不上她眼泪流得快。
“别哭,别哭啊。”
那眼泪当中是有感动在的,慕容澄是个多聪明的人,他这番话虽然冲动,又何尝不知道后果,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坦然接受。
莲衣一头栽进他怀里,哭得声泪俱下,“传出去…”抽噎两声,“传出去还当是我怂恿得你……你叫我和我家里人怎么办?”
她这一说,慕容澄才意识到他只想到了自己这边的艰难险阻,却忽视了这对莲衣来说更是需要排除万难。
莲衣圈着他把脸深深埋到他前胸,瓮声瓮气地说:“你只管去吧,我就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在这儿。其实我早就打定主意不嫁人了,但你也别把我变成什么世子妃眼皮底下讨生活的小妾,反正我就在这儿,你来我在这儿,你不来我也在这儿。”
她说完扬起脸,俨然哭成了颗红樱萝卜,一如他最初见到她时那样。
“…爱哭鬼。”他说完,吸了吸鼻子,仰脸看房梁,生怕被她给带歪,“你放心,若我不能娶你,那我也不立妃。”
莲衣的小心脏真的再承受不起了,真想打他,“别乱说话了!”
“这已是退而求其次,何况这也是为我自己。”他不清楚这句话算不算冲动之言,只知道不说出来给她知道,他一定抱憾终身,但是这句话太肉麻,他只得打了个弯,“除你之外,我还从未喜欢过谁,今后想必也只会喜欢你了。”
莲衣似乎听见谁在打鼓,挨近了他胸膛听一听,原是他紧张的心跳声啊。
她喜滋滋笑,“我哪有那么好呀……”
两个加一块没有四十岁的年轻人,幼稚不幼稚是另外一说,横竖丝毫不影响他们觉得这一刻就是沧海桑田了。
他离开扬州去往京城的那日,莲衣送他出了城。
这天分别瞧着十分寻常,就像明天又能见面似的,平安坐在马车上等他们,莲衣和慕容澄站在山坡上话别。
该说的话先前都说过了,再说反而显得啰嗦,莲衣只是嘱托他别冲动行事,他是宗室子弟,从小骄纵惯了,虽说给她打工做苦力这段日子打磨了他不少棱角,却也难改那个随心所欲的性子。
“别的我不多说了,说了你不听还嫌我多嘴。”
“那换我说了。”慕容澄从怀里摸出个小物件,塞到莲衣怀里,“这个你拿着,不可以嫌丑丢了。”
莲衣低头一看,好不熟悉,拿起来欣喜道:“你怎么把这个丑娃娃也带来了!”脑门随即挨了一记毛栗,“干嘛呀,是真的很丑,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吓得都心慌!”
“那你别要了,还我!”慕容澄一把夺回去。
莲衣跳起来抢,“这是我,当然要放在我这里,我还要给她扎小辫子呢。”
慕容澄将手臂收回来,捏着那娃娃在她眼前晃悠,“不是嫌丑?”
莲衣趁机抢回来,背过手去,将他亲手做的丑娃娃藏在身后,“丑得可爱,我喜欢,真可爱,真像我呀,就叫她小萝卜吧,她是小萝卜了,那你可就不能叫我萝卜了。”
他伸手揽了莲衣和小萝卜到怀里,紧紧抱着,两人都不再说话了,风轻轻地吹,草叶撩拨着脚踝,触感即便隔着罗袜也异常清晰,这一刻二人的感官都被放大,努力记忆着此时此刻对方的呼吸和体温,让彼此融汇,分别也只是一个人带着另一个人远行。
慕容澄跳上马车,掀帘看向山坡上朝自己挥手的莲衣,他直勾勾望着她,看她从摆手的小姑娘一点点变成山坡上一朵迎风招展的小花,直到消失不见。
莲衣蹦蹦跳跳走下山去,瞧着轻松又愉快,她哼起歌叫自己别去想,没走两步就坚持不住,跑回山坡顶上,抹眼泪朝他走的方向追出去了十几丈。
*
进京路上慕容澄不再掩饰身份,三日行路,进出城打的都是蜀王世子的名号,因此才进京城就被禁军拦下,将人护送到了夏国公府。
这却是不打算叫他在郡主家中停留太久的,禁军候在府门口,只等慕容澄换一身干净得宜的衣裳,随之进京面圣。
如此一来,皇帝必然成为第一个听到慕容澄数月见闻的人。
慕容澄被簇拥着进了夏国公府,再度见到了那魏家管事,那管事也才从江都赶回来,昨日才将慕容澄曾藏身江都旧仆家中的消息回禀蜀王妃,见慕容澄没有像莲衣说的那样提前回京,正打算再派人去一趟江都,将她好好盘问盘问。
“世子爷!世子爷您总算是现身了,你可知蜀王妃昨日听闻你人在江都有多急切!”那管事见了他当真热泪盈眶,没想到他从天而降,当真省了许多心力。
慕容澄猛然看向那魏家管事,这才知道原来母妃人在京城。
那禁军头领见状发话道:“圣上有令,在城外接到蜀王世子便将人带回禁中面圣,休要耽误时辰,从禁中回来自然有你们说话的功夫。”
这话说得有几分公事公办,全然不顾这一家权贵的面子,慕容澄对那禁军头领道:“给我半个时辰,面圣总是要给我时间洗漱一番换身体面衣裳。”
那禁军头领对慕容澄这个十七岁退西番的少年将领,是有敬意在的,因此抱拳让步,驻守国公府门外,等待慕容澄更衣出来。
慕容澄才进内院,蜀王妃便和明惠郡主便从厅堂里赶了出来,三人目光相对的一瞬,蜀王妃看着眼前这个一身粗布苎麻衣,黑瘦了些许的俊俏少年郎,登时热泪盈眶。
“母妃…”慕容澄颤声上前。
蜀王妃朝他一招手,背在身后的那只胳膊倏地变出根粗藤条,追着他便满院跑,“我打死你个逆子!我打死你个不孝的逆子!!”
慕容澄下意识跑出几步,之后便一掀衣袍跪下不动了,随蜀王妃抽打在身,见他狠挨了两下在后背,蜀王妃便也收手了,身份尊贵也不过是个寻常母亲,见儿子离家近一年之久,安然无恙地出现,当然是潸然泪下。
“母妃,我回来了。”
“澄儿快起来。”慕容明惠俯身将弟弟搀起来,害弟弟又挨两下打,蜀王妃骂道:“出去一趟成了软骨头?要姐姐扶着起来?”
这会儿慕容澄做什么都是错,他却笑得开心,“母妃,大姐,我只有半个时辰,等我去换身衣裳从宫里回来再和你们细说。”
蜀王妃适才还伴着了,一下子眉眼柔和,“这就要进宫了?”
慕容澄颔首,道自己刚进城便被禁军拦下,想必宫里早已经想好该如何盘问他了。
蜀王妃作势要去拿来氅衣,道:“我和你去。”
“没事的母妃。”慕容澄将人宽慰,看向慕容明惠道:“若宫里问起,夏国公府只管说没查到过我在江都的踪迹,不要再牵扯无关的人进来,我知道如何应对。
他口中那无关的人,蜀王妃早已从魏家管事那有所耳闻,如何无关?他到扬州去,竟是去找莲衣那个丫头了。也不知是事前串通好了去的,还是临时起意去的,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叫蜀王妃再度留意起了她。
听闻她如今在江都开起了饭庄,做的还是蜀地温炉,生意异常好,听说就连京城都有人慕名前往。
回想起来,莲衣是个瘦瘦小小的俏丽姑娘,相貌讨喜,脾气也非常温顺,看不出她还有做生意的头脑,竟成了坐拥两间热闹饭馆的老板。
那厢慕容澄已经简单梳洗,换回了符合他世子身份的锦衣,甚至因为进宫,里外三层穿得格外隆重。
他走的这一年错过了及冠礼,此时坐在屋内,由蜀王妃为他束发加冠。
一切就绪,慕容澄随禁军上马,身披氅衣巍然坐在马背,气势全然不输那全副武装的禁军头领。这不是他第一次入宫,皇宫像是始终在这世界之外,在历任皇帝的修缮下,十几年几十年都不会发生变化。
他走在朱红的宫墙下,只感到阴冷孤寂,半点没有在这里久留的愿望。
殿前,那掌印见他到头来还不是要进京面圣,笑得意味深长,“请吧,世子。”
这慕容家的堂兄弟时隔数年,历经“艰险”,总算又见上了一面。大殿上慕容恒宇正俯身凿刻着一头与人同高的木麒麟,虽然还只是初见雏形,但也已经能够看出麒麟活灵活现威风八面的气势了。
慕容澄一掀衣袍,行参见之礼,“臣参见陛下。”
“你可总算来了,免礼吧。”慕容恒宇举目朝他笑一笑,扬手叫他近前,“你来看看,这木头麒麟雕得怎么样?”
慕容澄近前端详,最后只道:“臣不懂木雕,就是觉得挺好看的,特别是这鬃毛,栩栩如生,很神气。”
夸到了点子上,慕容恒宇闻言大笑,拍拍这位堂弟的肩,发觉他当真是长高不少,已然冒出自己半个脑袋,“个儿高了,性子倒是没变,就别拘着了,为了找你可是叫朕费过一番功夫,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年初朕曾派人到蜀王府请你进京当差,却阴差阳错拖到了今日。”
慕容澄听罢又是结结实实一礼。
慕容恒宇这回倒是没再叫他免礼,而是行至上首,在龙椅坐下,“你在江都那么些日子,都到哪里去了?朕曾下旨在江淮寻你,却根本是大海捞针白费功夫。”
慕容澄低垂着头,“臣初到江都时下榻客舍,后来找到一座无名野山,在猎户家中借住了几月。”
“这倒是和朕知道的不大一样。”慕容恒宇放下刻刀,掸了掸袖子上的木屑,“朕听说你一到江都便投宿蜀王府旧仆家中,倒像是早提前谋划过的一般。你是为了躲避圣旨这才跑到江淮的吧,可朕只是请你进京谋个一官半职,你何故心虚,又何故欺君呢?”
第 52 章
此言一出, 慕容澄当即跪了下去。
皇帝必然是这世上消息最灵通的人,夏国公府派人到蜀地查到的,皇宫里要想知情, 易如反掌。
“臣从不曾心虚,但臣,的确犯下了欺君之罪。”他反应很快,“陛下, 此事就连我父王母后都尚不知情, 若非被陛下洞察,我是要将这个秘密带进棺椁里的。”
慕容恒宇果真来了兴趣,“什么秘密?”
本想将莲衣摘出去,这下是不行了, 慕容澄说道:“想必陛下也已经知道那个收留臣的王府旧仆,是个还没有二十岁的小姑娘,她叫莲衣, 是扬州江都人士,在王府拿的是活契, 因此年满放良。臣最开始不愿意放她,后来怕她留得不情不愿, 又还是准她回乡, 可是这决定做下没多久臣就反悔了, 索性拿心病当遮羞布,跑去江都寻她。”
说到这儿仍旧是句句属实, 慕容澄跑去江都本就是为了莲衣, “若有半句虚言, 臣定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立不立这毒誓不能左右皇帝是否信他,却可以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头脑简单”“耽于情爱”的傻瓜, 随后他意识到,既然他说的都是真的,那他还不就是个头脑简单耽于情爱的傻瓜?!
皇帝脸上倏地多出几分兴味,这个“因心疾远走他乡”的故事忽然就变得耐人寻味起来,“她是个婢女?”
“是,陛下,她原是夏国公府画押了活契的婢女,后来随明惠郡主去往蜀地,就留在了臣府上,眼下已然放良,因此她并非奴籍,是寻常百姓。”
“你这次进京也将她带回来了?”
慕容澄摇摇头,“她不愿与臣同往。”说起莲衣,慕容澄面上浮现点点自然笑意,“她有自己的志向,臣投宿她家中的这段日子,亲眼看她白手起家,一年间便开起了江都两间小有名气的食肆。”
“女商?”慕容恒宇笑了一笑,“这样有本事的女子,的确是不会愿意屈居人下的,可是亲王世子的妾室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大豊宗室自然都是高官尊爵身份贵重,只是如果要她就此放弃来之不易的事业,臣也于心不忍。”
慕容恒宇显见是理解不了的,但那也无妨,他无所谓慕容澄的风流韵事,只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逃避旨意这才离蜀。
皇帝有直言不讳的权力,“朕还以为你是为了躲避京中官位,这才逃离了蜀地。”
“臣岂敢!”慕容澄说得言之凿凿,“进京入仕乃御赐天恩欢迎加入企,鹅峮扒扒三凌弃七五三六,臣一得知京中召见便即刻入京,片刻不敢耽误。”
慕容恒宇又问:“你那从大渡河带回来的心疾,总不是撒谎捏造的吧?”
说起这个,慕容澄是有些心路历程可讲的,“那切切实实也是真的,自从与西番一战,臣便再也没有睡过一个整觉,闭上眼便是战场上的景象,有时挽弓执剑还会心神恍惚,将靶子错认,有一回还险些误伤了崇华,差一点就罪孽深重。”
慕容恒宇微蹙眉心,“这听起来是严重,那你更该早早进京见见你舅舅,他久在军中,最知道如何处理军士的战后创伤。”
“说的是,臣择日便去拜会广南候。”
“蜀王妃到京中来的这段日子,见过广南候了吗?”
“应当没有,广南候向来事忙,即便是亲兄妹也难见一面。”说是这样说,实际上是为了避嫌,除非是皇帝首肯,否则藩王妃和手握兵权的兄长私下走动,绝对会引起皇帝多疑。
慕容恒宇思忖道:“既然你来了,下月便陪朕进山冬猎,到时广南候自然会来,你母亲蜀王妃也可以趁此机会见见兄长。”
才说多疑,他就不遑多让,这“冬猎”只怕也是为了试探慕容澄的心病是否真有那么严重。
下月,看样子是要他在京中长留了,慕容澄颔首答应,“多谢陛下,母妃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二人又闲话几句,说到了公事,慕容恒宇轻叹道:“朕本意让你年初入京,任职京卫指挥使司佥事,可你后头弄出这些琐碎的事情,实在惹朝中非议。身为藩王嗣子,的确不该擅自离开藩地,朕便先封你为轻车都尉,不授实权,却可以在京中留任,你可有异议?”
慕容澄当即下跪谢恩,“谢陛下隆恩!”
半点不出所料,慕容澄被留在了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
没有实权,只有个勋爵,所谓轻车都尉,就是个勋官,在此之前慕容澄也有上骑都尉的爵位,还是四年前打仗挣来的军功,这回加封没有半点由头,只是为了使他的留任听起来好听一些。
待再从这巍峨深宫中走出去,就有了些尘埃落定的安稳,起码是没有别条路可走,不必再瞻前顾后了。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几番话姿态摆得低的缘故,皇帝像是对他有所保留,从轻发落了,当然也还不能高兴得太早。
慕容澄紧一紧大氅,翻身上马,在禁军护送下回了夏国公府。
这晚上家宴他总算得以和国公爷一家打上照面,之所以说打个照面,是因为慕容澄有一丝预感,明日皇帝就会赏他一个处所,将他彻彻底底“圈养”起来。
今晚上应当是他在京城最自由的一晚,起码在夏国公府里,没有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国公爷尽地主之谊,为蜀王妃和慕容澄摆上家宴,一个大圆桌浩浩荡荡近十号人,当真是个大家庭,慕容澄坐在其中,除了姐夫魏延年和潇哥儿,其余一个都认不全。
先前他在小满居可不是这样,当初他跑起堂来,食客们一张张脸他都记得清楚,从来没有过把菜上错的时候。
大抵是因为活在民间的百姓们有各色面貌,不似这勋贵家的小辈们,和长辈同桌就各个戴起了清一色笑容可掬的面具,没有半点生趣。
慕容澄味同嚼蜡地吃过饭,被蜀王妃一个凌厉眼神喊进屋内,刚想跪下,见母妃拍拍椅子让坐下,又连忙笑着坐过去。
“母妃,消消气。”
蜀王妃却翻脸不认了,一巴掌打在他胳膊上,不料十分结实,心想他出去给人跑堂,还真当回事,没少劈柴干粗活吧?
“我没你这么有出息的儿子!好哇,我叫魏家管事出去寻你,结果你就给我丢这么大的人,跑去给人当店小二,你是不知道那管事回来和我怎么说的,我都怕他一时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可真给蜀王府长脸!”
慕容澄不这么想,“跑堂怎么了?谁还不是为着活下去混口饭吃?我今天在大殿上不也一样,恨不能走一步磕十个头去,比我在饭馆跑堂时受的罪多多了。”
蜀王妃简直要拧他的嘴,“真是翻了天了,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话糙理不糙,母妃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慕容澄笑了笑,靠着椅子背,也是许久没坐过这么舒服的软垫了。
蜀王妃的确是个明事理的人,要不也教不出慕容澄这样的儿子,她叹口气,“那是一个意思?你若是为着体验民情跑去做工,我第一个支持你,看你是该吃点苦头!可你哪是为了这个?你是为了…为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什么清楚?我怎么听不明白。”慕容澄与她装傻,转而就往罗汉床上躺,“哎哟哟,还是绫罗绸缎铺成的软榻舒服,真是睡够了那硬板床。”
蜀王妃见他顾左右而言他,随即过去作势要打,慕容澄护着头脸坐起来,仍是装傻,“怎么动不动就要打我?我刚离家那阵,父王怕是要被母妃你打惨了。”
“好言好语地问你不说,非要我动手!好,那我就这么直接问你,你是不是早就和莲衣那丫头串通好了,叫她先回家去好接应你,随后你就赶过去,心甘情愿给她当个饭馆伙计?”
“那是不能的,她根本也不知道我会去。要不是为了掩饰身份,我怎会给她家里跑堂?母妃,她家四口人,我要想藏好自己不被看穿,总得干点活吧。”
蜀王妃乜目问:“她不知道?那你怎么想着去找她?”
慕容澄打定了主意,仍旧嘴硬,“还不就是因为她老家在江淮?不信你喊平安进来,叫他说。”
告诉皇帝他和婢女有私,那是为了叫自己显得胸无大志毫无威胁,家里面却是要暂时瞒住了的。京城距离扬州不过两三日路程,他要是还想回去见莲衣,眼下就不能叫蜀王妃有半点知情。
“当真?”蜀王妃仍旧不信。
“当真。”慕容澄笑了一笑,换上惊愕的表情,“噢,母妃别是想到那种地方去了吧?我何苦呢?莲衣本就是康平宫送来的婢女,我要是想留下她,不放她走就是了。”
“短短几月倒叫你油滑不少!”蜀王妃摆摆手挥开他,见他如同一颗臭石头般冥顽,说起了正事,“今日圣上和你说什么了?只是赏了你个勋号?”
“暂时是这样。”慕容澄也正经了些,端坐起来,“圣上还问了舅舅和你,又问你们在京中有没有会面,说下月冬猎有机会见舅舅一面。”
蜀王妃叹口气,“到底还是在提防你,这可如何是好,难道你往后就在京中不得归家了不成?”
“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自认今天一番话说得没有错漏,就等圣上看出我是真的对朝廷兴致索然,碌碌无为一无是处。”
刚说完肩头就又挨了一记,慕容澄却笑起来,“母妃,你放心,出来胡混这一年,我倒是什么都看开了。”
蜀王妃倏地想起来,“你那心疾…”
慕容澄松快一笑,“好了,就是不知道是真好还是假好,起码这一年间没怎么犯过。不过在圣上那边,我还是要装得饱受心病困扰,这病得着比不得要好,不能带兵打仗便构不成威胁。”
说到这儿,母子两个均是一声惋惜的轻叹。
慕容澄推开窗,举目望月亮,想着莲衣此时也在同一片夜空下,便纾解了不少。
留在京中不是坏事,离莲衣近些,吹了灯关起门来就像是还睡在她对门,闭上眼睛,仿佛依稀还能听见她夜里细碎的说话声和笑声。
她应当也是吧,此时此刻,应当正睡在他住过的厢房里想着他吧。
莲衣没有他想得那么烂漫,她仍旧和沈末睡一间,才不去睡他睡过的屋子,难不成是嫌眼睛不够酸胀,非要掉几滴眼泪才高兴?
她才不去触景生情。
慕容澄走后,给沈家留下了三百两银票,藏在鸡窝里,用布包着,那天早上沈母去摸鸡蛋,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收下了三百两的聘礼。
想还也没处还,还是沈末劝她,“娘,人家那么大个世子,未必缺这三百两,只当是赏赐收下。先借我五十,我去书斋把那几套绝版的诗稿拿下!”
沈良霜笑话她,“去去去,这钱要花也是你二姐来花,看她愿不愿意拿五十两给你买诗稿。”
沈末撇撇嘴,“二姐肯定要拿钱去做生意,咱们家都有两间店了,再开还能往哪开?江都是开不下了,难不成开到京城去啊?”
莲衣这阵子总是郁郁不乐,正闷声不吭打算盘,听到这儿忽地抬起头,眨了眨眼睛。
开到京城去?
第 53 章
进京的念头一闪而过, 就要在莲衣脑海挥之不去了。
但三百两要想在京城开起一间店,还是有许多阻力的。最现实的问题就是莲衣连京城都没去过,压根不晓得那里人的口味还有物价。
其次就是沈母未必答应她做出如此冒险之举, 三百两的投入,如若失败可就是顷刻间挥霍一空。三百两!拿去新盖个小楼多好,从此在江都也算有大宅子的富户了。
可是莲衣想错了,沈母根本不打算花这笔钱, 虽说沈末劝她只当是收了世子赏赐, 可慕容澄临走说得明明白白,那是“聘礼”,聘礼是能乱收的吗?
再看小花,自容成走后便失魂落魄的, 饶是如此也没算错过账,整天除了看店就好像没别的事情能叫她上心,因此沈母也于心不忍, 想和她谈谈又担心不小心对她说什么重话。
她从小就是这样,懂事得叫人心疼。
也看得出他们两个真心爱慕对方, 沈母心想不然就这么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转念又觉得前头就是一条死路, 她走不通的。
因而这晚吃过饭, 沈母叫沈良霜和莲衣谈谈心,姐妹两个手挽手沿河走, 沈良霜问:“你这几日静悄悄的, 全家只剩小妹一个人闹, 可是有什么心事?只管说给我听,不好闷在心里。”
本以为莲衣要说为着容成害相思病, 谁知她忽地看向自己,“大姐,你说我要是拿那三百两去京城闯一闯,娘能答应不能?”
这下轮到沈良霜愣住,“什么?你要做什么?”
莲衣正儿八经地说:“我想到京城走一圈,看看能不能在那儿开一间店,要是可以,那三百两我就打算这么花了。”
沈良霜思忖问:“你是想到京城去见他,还是真的想在那开一间店?”
莲衣转过去面朝沈良霜,正儿八经道:“大姐,你了解我的,我不是拎不清的人,虽说二者都有,但我本就有将店子开到外地的打算,只是因为缺少本金所以迟迟没有和你们提起。”
她顿一顿,“除了生意上的事,旁的我就不去想了。”
见莲衣神情低落,沈良霜笑了一笑,托起她两手,“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有将店子做大的野心。这是好事,我晓得你是不敢和我们提,怕我们阻挠。没什么好不敢告诉我们的,小满居没有你本就开不起来,你是咱们的大老板,你做什么决定咱们都支持。”
“那娘那边?”
“你以为是谁叫我和你说这番话的?娘巴不得你多为自己考虑,何况那三百两本就是世子留给你的,你愿意怎么花都是你的事。”
“太好了!”莲衣随即喜笑颜开,愁容一扫而空,“那我这就回去收拾东西,到京城去看看!”
沈良霜还是要泼一盆冷水,“小花,你到京城去,可别胡乱打听世子的消息。”
一个平民女,若是当街打探皇室宗亲的消息,定然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何况慕容澄在京中的处境并不好,她更不能做出一些奇怪之举,影响了他。
“我知道,我不会打听的。”莲衣垂下脑袋,两手在身侧揪衣角,“要是能在街上偶遇就好了,远远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沈良霜见她一副少女怀春的情态,笑着摸摸妹妹的后背心,觉得自己这二妹妹当真是个小妙人,说她天真可爱吧,她又胆大心细颇具经商头脑,说她精明吧,她又总是不经意间流露几分纯真。
“大姐,前天清早我瞧见你带着宝姐儿出去了。”莲衣话只说到一半,因为后半句不适合宣之于口,她看到大姐回来时红着眼圈,猜想没准是去见王谦了。
沈良霜沉沉答:“嗯,他说他要去凤阳,想见宝姐儿一面。”
“也是应该的。”谁知道会不会是最后一面,王谦应该的是没什么脸面再回来了。
自那日对簿公堂后,王谦和徐盼就成了江都笑柄,徐盼回了京城家里,猜想是去取得父母原谅,再也不会回扬州了。也不知王谦是不想跟她回去,还是被她给丢下了,于是和过往朋友酬了点钱,计划到凤阳去重新开始。
二人往回走,说起了别的,沈良霜问:“你知道小妹和刘大人是怎么回事么?”
莲衣一怔,“他们两个怎么了?”她这阵子心不在焉的,自然无处得知那两人间的奇妙进展。
“我瞧着小妹好像是有些喜欢刘大人。”
“啊?”
沈良霜笑了,“啊什么?小妹也十七了,难不成只许你周官放火,不许她百姓点灯?”
“不是…”莲衣手足无措道,“倒不是我不许……”是他们两个没准是误会吧?
家里人还不知道沈末女扮男装在县衙谋过职,因此对沈末和刘少庭突如其来的熟稔感到疑惑也很正常,莲衣以为大姐是因为这个才误会了小妹。
其实莲衣和沈良霜都猜错了,沈末刘少庭眼下正隔着张窗户纸,相互看着都挺对眼的,就是谁也没反应过来那是朦胧的爱慕。
沈末从县衙离了职,但县衙附近的猫衙役们还都只认她,刘少庭独自去喂了两次,不小心还被那厌恶男人的狮子猫抓破了手,为此他特聘沈末回去,专门饲养这几只编外猫衙役。
说是特聘,其实也就是给她几文钱,请她得空帮忙喂喂猫。小满居厨余多得很,她随便提一桶就能将大半个江都的猫喂个肚皮朝天。
所以沈末也非常义不容辞,这日她正蹲在地上看小猫舔鱼汤,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压迫感十足。她站起来就是一声压低嗓门的“大人”!随后反应过来自己已不是县衙的文吏了。
“哎,都演习惯了,一见着大人你我就想装男人。”说完她又蹲回去,将被刘少庭吓到的小奶猫抓回陶碗边上,“大人你看,狸花生了,生了五只,才刚睁开眼就知道喝鱼汤了。”
刘少庭在另一侧蹲下,轻轻摸了摸猫咪后颈,“好小。”
女孩笑盈盈眯起眼,“刚生下来没有几天呢,可不就是小小一只。”
刘少庭微微抬眸看向沈末,见她下巴放在膝头,全神贯注瞧着小猫,倒是比小猫更加憨态可掬,他问:“先前听你说要去找份女学的工,找得如何?”
“哎。”又是一声叹,沈末有些不服,“都说我没有工作经验,不能用我。他们那是不知道我多厉害,我以前可是县太爷的左膀右臂。”
听她无比自豪地说“县太爷的左膀右臂”,刘少庭微不可查起了些笑意,“你去试了哪间女学?我替你写封信,举荐你去。”
沈末惊喜,“真的么?大人你可真是个好人!就是县衙对过不远那间,我之前和家里说谎在那做助教来着。”
“我给你写,明天来找我拿。”
“多谢大人!”
说到这儿又安静下来,沈末目不转睛看着小猫喝汤,刘少庭缓缓举目向她,看她近在咫尺的清丽面庞,心说可真神奇,扮男人像个秀气的小男人,做女人打扮又看不出半点男相。
恰逢沈末也在此时抬头,二人近距离面面相觑,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嘭”一声,二人一齐站起身,撞到了脑袋。
“你——”“大人对不起!”
刘少庭叹口气,二人收拾了地上陶碗,放到角落,防止被人踢走。沈末以为刘少庭这就回衙门了,谁知他仍旧同路。
刘少庭问:“你二姐和蜀王世子就这么…这么就此分开了么?”
沈末微微一愣,“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娘不许我多嘴问我二姐。我二姐平日里也不是伤春悲秋的人,容成…世子爷走后,她虽哭过,但也不像是过不下去的样子,这几日还想着到京城去考察考察,到那儿开一间店呢。”
“你二姐竟打算将饭馆开到京城去?”
说起莲衣,沈末别提多骄傲,“是啊,我二姐真是我见过最有本事的女孩子了,她还总羡慕我会读书,其实若非她让着我早早出去赚钱养家,她读书一准比我厉害,说不定扮上一扮还能考取功名呢!”
说完她发觉祸从口出,居然还敢提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小心看向刘少庭,他倒没什么表情,只是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谢谢大人。”
二人并肩走着,互看了看,各自回过头去,摸摸鼻子踢踢石砖。
*
那厢莲衣收拾收拾就预备往京城去了,她是全家唯一一个出过远门的,沈母对她很是放心,只嘱咐她办好事情就回,别耽误在不相干的事上。
计划去个十天半个月,莲衣带了十两银子做盘缠,又揣上了小萝卜,算是个护身符。她坐上马车便上京去了,心里止不住地激荡。
慕容澄已经回去半个多月,京城那么大,她知道自己遇不上他,但仍然觉得离得近些也是好的,要是小满居真能在京城开起来,她以后留在那儿的时候也就多了,总有能遇上的一日。
车程很短,比起从蜀地回家简直就是睡一觉的功夫,莲衣背着包袱皮只身来到了京城。
小小一个穿着酱色衣衫的人影,站在主干道上茫然四顾。
放眼望去城门内形形色色许多贩夫走卒,街道两边的门脸比之江都小店倒没什么不同,只是这里口味更加丰富,一路走来,莲衣看到了各地美食,听到了夹杂着各地乡音的叫卖。
“哇…京城。”
没等莲衣好生将这条街道看个清楚,身后传来激烈的马蹄,随之而来是一声爆喝,“小侯爷尊驾!闲人避让!”
周遭一阵慌乱,莲衣哪见过这种架势,木愣愣转过身去,却见不远处的马车飞奔而至,顷刻间就到了眼前,那赶车的似乎是个年轻小公子,大喊:“好狗不挡道!”
可是莲衣的腿已经吓软了,她还不想死,还有许多钱没赚,还有慕容澄的面没见到……
那马在莲衣面前高高扬蹄,嘶鸣过后,莲衣被马蹄子蹬了一脚,“啪叽”飞出去一丈远,脑袋一歪,昏迷不醒。
围观群众霎时一哄而散,嘴里念念有词,“安伯侯家的小侯爷又策马伤人了……”
再看那小侯爷,也就是赶车的那位小公子,眼瞧着十五六岁,正是捉鸡斗狗人嫌狗厌的年纪,心肠倒是不坏,下马走到莲衣身边,将人翻过来,见莲衣模样俏丽,蹲下去拍拍她面颊。
“醒醒,醒醒,你可别想讹我啊。”
身侧走来个老管事,对小侯爷道:“少爷,想必不是讹人,这是真昏过去了。”
小侯爷挠挠头,“啊…”
老管事道:“已经午时三刻了,蜀王世子已经到了,今天是世子爷和大小姐初次相看,说好阖家恭候,少爷莫要耽搁了。”
那小侯爷一摆手,“我知道!蜀王世子那是我顶礼膜拜的蜀地英雄!我自不会怠慢!”他为难地低下头看看,“就是这个女的怎么办?看样子是真受伤了。这样,先把她带去我在西昌街的别院吧,叫个大夫看看,别给我爹和我娘知道了。”
“世子…”莲衣躺在地上依稀听见了慕容澄的名号,嗫嚅着唤了声,只是下一瞬她就彻底昏过去,被两个小厮架起来,安放进了马车里。
那厢小侯爷半点没有伤人的愧疚,思绪早就飘到了别处,一边上马一边道:“哈哈,真想不到我还有叫蜀王世子姐夫的一日。”
老管事温和提醒,“只是相看,八字还没一撇呢少爷。”
“八字没一撇?”小侯爷哼哼两声,在马背上坐稳了,“那是蜀王世子!我这么大的时候他就已经上战场立军功了!我姐凭什么不嫁?我姐要是不嫁,我嫁!”
第 54 章
慕容澄在京城待了这大半月,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被皇帝给幽静京中了,谁会傻乎乎上赶着给他和自家女儿说亲?
嗳,就是有这么个人, 安伯侯。
安伯侯也是武将出身,与慕容澄的舅舅广南候交好,后来不再领兵打仗,便只是有个世袭的勋爵, 不掌实权。与慕容澄而今处境倒是相像。
这安伯侯对慕容澄的喜欢, 从他儿子身上就能窥见一斑。
安伯侯共育一儿一女,女儿薛凝是大家闺秀,儿子薛玎则是个小霸王,从小听着广南候和蜀王世子的英雄事迹长大, 对蜀王世子十分钦佩,视广南候和慕容澄为大英雄和少年英雄。
自从听说安伯侯有意撮合姐姐和蜀王世子,这位薛玎小侯爷可谓是一蹦三尺高, 结果就得意忘形策马伤人了。
不过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今日家中宴请蜀王世子, 他可要赶回去好好表现表现。
那厢慕容澄人在安伯侯府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招待。
安伯侯是个热心肠, 得知慕容澄在京城人生地不熟, 便叫他勤来走动, 且他今日本来是要请蜀王妃一并前来的,却被蜀王妃找了个由头婉拒了。
也是, 两家长辈小辈要是都在场, 未免太过正式, 眼下慕容澄和薛凝还没见过,起码也得等他们两个先见一见, 再计划往后的事。
席面已经摆好,安伯侯在花厅请慕容澄落座,“贤侄快快请坐,只当我这府上是你自己家里,千万不要拘谨,不清楚你的口味,做了几道蜀地名菜,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慕容澄瞧着桌上那比之年夜饭不会逊色的菜肴,笑得不尴不尬,“多谢侯爷、夫人款待。”
薛凝是正儿八经的大小姐,落座后不言不语,端的是婷婷袅袅的闺秀之姿。她知道今日请蜀王世子来家里的目的,因此越发安静,只拿眼梢悄悄觑他。
蜀王世子名不虚传,的确是个瑶林玉树般的俊朗男子,只是她早就心有所属,因而并不动心,甚至还在心里盘算着如何躲过这场相亲。
这桌上四个人三份心思,有极力撮合的,有虚与委蛇的,还有装傻充愣的,很快就又来了个搅浑水的。
“爹!娘!孩儿回来了!”薛玎绕过太湖石林立的景观,来在开席的花厅,“哇,这么丰盛。”他一眼看到身为宾客的慕容澄,登时心跳如鼓,面红耳赤,“蜀…蜀王世子,见过蜀王世子!”
慕容澄见他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一样,心说这人好生奇怪,但也没有深究,寒暄起来,“你就是小侯爷薛玎吧。”
“是!我就是薛玎,世子…嘿嘿,世子久仰大名!”
安伯侯明白儿子此刻澎湃的心情,捋捋须子,“玎儿,坐吧,别傻站着了。”
“哎,是!那我坐世子旁边。”
这薛玎像是生下来就脑袋里缺根弦,和莲衣沈末那姐妹俩还不太一样,她们两个是天然去雕饰,这个薛玎简直就是聒噪不自知。
饭桌上就属他话多,边说边吃,慕容澄挟过的菜他也要吃一口尝尝味道,结果就是被辣得前仰后合,不停灌水,慕容澄觉得他倒挺有意思,不是那种有城府的世家子弟,可以走动走动。
吃过饭,安伯侯和夫人两个陪坐了会儿,见慕容澄和薛凝薛玎有的可聊,便交换眼神,找了个由头暂时退场。
如此席面只剩三个年轻人,还有一众丫鬟仆役,氛围轻松不少,薛玎话越发密集,都是他在说,他从今天早晨说起,“我今早和人约好去打马球,本来叫着阴沉沉的天气弄得心情不畅,结果谁知道大获全胜!世子爷,你几时有空?不知我有没有幸和你打一场马球啊?”
慕容澄坐姿怡然,“我到京城之后一直都有空闲,能打马球就太好了,小侯爷随时来府上找我。”
“好啊!大后天就有一场球——”
薛凝担心慕容澄只是客套,清嗓子摇了摇头,“玎儿。”
慕容澄掸掸膝头浮灰,“我说真的,那就大后天,我们打一场马球。”
薛玎兴奋坏了,那感觉就像是活在话本子里的人从书页上走下来,非但来到了他面前,还要和他亲密互动!
不过他想起一件要紧事,“不过今天也不是全然顺利,我回城撞了个…不是,遇见个人,总之我自找麻烦!也不知她醒了没有,我先过去看看。世子你坐,晚点回去也不打紧,我姐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然你们对弈吧?下几盘棋再走。”
薛凝问:“你这就走了?”
薛玎冲她挤眉弄眼,留下这一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拍拍屁股就走了,称得上是来去如风,徒留下慕容澄和薛凝两个。
只是这下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慕容澄心想自己就该早点告辞,免得惹来误会,岂料不等开口,薛凝先他一步遣退了厅堂仆役。
慕容澄正满腹狐疑,薛凝已经站了起来,朝他施礼,“世子爷,恕我冒昧,只是独处的机会难得,有些话我不得不说在前头。”
她扬起头,一改父母面前唯唯诺诺的神态,拿出几分坚韧,“看得出你对我没有几分好奇,我也不赞同今日家父这摆在明面上的撮合…我有意中人了,不过他家是世代经商的生意人,我爹不喜欢他这点,因此才请了世子爷你登门,叫我看看什么是须眉男子。”
慕容澄听后惊异,这省下他多少麻烦,别说,他们还有几分相似,他的意中人也是个生意人。
薛凝见他不吱声,又道:“望世子海涵。”
“这倒没什么。”慕容澄高兴得很,放下二郎腿,“我今天来也只是因为不想拂了侯爷心意,其实我觉得这样一来反倒好极了,你我相互之间可以打打掩护,省得他们再安排其他,徒生事端。”
薛凝愣住,转而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廊下传来安伯侯夫人的脚步,二人随即恢复如常,像是什么都没说起。
*
莲衣后脑钝痛悠悠转醒,发觉天色已晚,屋里落进一片残阳。
而自己躺在个万分陌生的地界,此地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有一番雅致意趣,像是富贵人家的行院,专门用来宴请行乐的地方。
莲衣费解巴拉想要爬起来,脑袋晕晕乎乎又睡了下去。
“她醒了,再叫个大夫来看看。”屋外有人小声说话,莲衣听她们意图不坏,还知道给自己请大夫,因此也放下心来。
不多时门外进来两个小丫头,领着大夫进来查看莲衣脑后外伤。得亏她脑袋坚硬,被马蹬飞也只是起了个肿块,大夫给她敷了药,这会儿侧躺着其实没什么感觉,就是觉得头晕脑胀的。
昏昏沉沉眼看又要睡过去,薛玎从外头吵吵嚷嚷闯进来,“那个女的怎么样了?”
他大概是走到了床边。莲衣没什么劲儿,睁不开眼,索性装睡,却听他道:“长得还挺好看的,就是眼瞎,走路不看路,不知道躲着点。”
这说的什么话?莲衣猛地掀开眼皮,薛玎正蹲在她床边,四目相对将他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干什么你!”
莲衣还不知道此人身份,只知道对方是个王侯公子,自己势单力薄,还是不能硬刚,“…水。”
原来是要喝水,薛玎叫人进来给她喂水,大夫也进来和他说了说莲衣的外伤,道她摔到了脑袋,不能下地,须得静养。
薛玎问:“要是下地会怎样?”
大夫答:“会摔跤。”
那的确不行,站起来就摔站起来就摔,那不就永远好不了了吗?薛玎对她道:“你放心,我撞到你就会对你负责,你家住哪里?我派人过去给你爹妈接来照顾你,等你好了再阖家送回去,这阵子你们只管吃我的喝我的,我薛玎都管了。”
莲衣晕乎乎,“在扬州。”
“你真讹我来了是吧!”
“我饿了…要吃饭…”
薛玎大手一挥,叫来小丫头子,“她饿了,给她拿点吃的来。”
不多时,莲衣面前便多了一张小炕几,她被几个丫鬟搀起来,身后垫着高高的被褥,薛玎站在边上越看她越有趣,看她像个小布娃娃,楞柯柯的,既不问他是谁,也不好奇自己在哪,只是一个劲往嘴巴里窣窣填吃的。
“你就不问问我是谁?你在哪?”
莲衣摇摇头瞥他一眼,又垂下眼喝粥,“问了我也不知道,我刚来,谁都不认识。”
薛玎笑了,撸袖子在她边上扯来一把杌子坐下,“嘿,你倒是没摔糊涂。”见她不怎么想搭理自己,晓得她怨念颇深,主动问,“你是来京城做什么的?”
莲衣见他一袭好衣裳,又是个比之当初慕容澄有过之无不及的混世魔王性子,知道他出身好,不至于看上她身上那点小盘缠,便说了实话,没准还能套点消息,“来看看店子,想在京城做生意。”
他来了兴趣,“做什么生意?是替你爹来看的还是替主人家来看的?”
“饭馆子,不替谁来看,我就是替我自己来看的。”
“你自己?你有这个本事?”
莲衣总算又瞧瞧他,谅他年纪小不和他计较。
她说几句话脑袋清楚了些,想起昏迷前听他说起“蜀王世子”,心道无巧不成书,自己进城被撞,撞她的居然还是认识他的人。
想着,莲衣偏首将那小侯爷好生打量。薛玎本就瞧着她吃得鼓鼓囊囊有些滑稽的两腮,这下对上她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站起身抓抓脑袋,走了出去。
“你好生养着吧!我安伯侯小侯爷从来说到做到,看你这人生地不熟的,过几日等你好些了,你要看什么生意我叫人带你去看,这京城生意场上我也认识好些人,要能帮上你什么,也算是为我纵马伤你赔礼了。”
刚安静了一刻钟,那小侯爷又回进屋来,“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沈,叫我莲衣就是了。”
“沈莲衣,好名字!”说完他就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莫名其妙……
莲衣一养便是三日,这小侯爷闲得很,每天都能来问问她的伤势,她也发觉了,这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士族子弟,受着旧时荫封,并没有在朝为官,因此一身市井习气,没少在外厮混。
这日见她被丫鬟扶着在廊上走步,他一身打马球的劲装,绕到她跟前来炫耀战果,说他今日和队友强强联合,打得对手落花流水。
莲衣还对他心怀怨念,道了声恭喜,小侯爷又绕她跟前去,“你可知我今日和谁一队?”
“不知。”
“我未来的姐夫!蜀王世子慕容澄,厉不厉害?你也听过他的威名吧?”
见莲衣噤声,以为她没听过,小侯爷滔滔不绝,“他是川蜀英雄,你不知道也正常,当年他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小侯爷说的版本和莲衣在川蜀听的版本不同,大抵是被他狠狠加工过了,将慕容澄说得简直像是神兵在世,莲衣本来听他说“姐夫”有点伤心,听着听着就笑了出来。
薛玎还是第一次见她笑,和姐姐那种笑不露齿的端庄不同,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有趣。
薛玎忘了神,一时竟也跟着傻乐。
莲衣问:“那他和你姐姐定亲没有?”
“噢,还没呢,应当快了,我见他们这两日总是出双入对的,瞧着可热乎了!”
“你姐姐很好看吧。”
“好看!她是最好看最娴静不过的了,我看这桩婚事啊,一多半已经成了。”
薛玎说着往吴王靠上一坐,就差把家底对着陌生人掏出来了,“你不知道,其实朝野上下都清楚,蜀王世子到京城是来‘坐牢’的,说实话除了我家别人家都不识货,对他避之不及,不过我家本身也没什么权就是了,因此圣上也不会阻挠这桩婚事,听我爹说甚至还格外看好呢。”
“那真要恭喜你们了。”莲衣走着走着脱离了丫鬟搀扶,“你瞧,我也大好了,该告辞了。多谢小侯爷撞了我后对我的照顾,我这就该重新上路办正事去了。”
薛玎直起身来,没听出她阴阳怪气,“什么正事?可是看生意的事?”
莲衣颔首称是,他爽朗一拍胸脯,“你别急着走了,我看你根本没好利索,就在我这当客舍那么住着吧,咱们聊得多投机,我这儿平日除了朋友也没人来,你就安心养着,改日我请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来家里玩,介绍你给他们认识!”
还有这等好事?
莲衣眨巴眨巴,心说这可比她自己乱走乱看强多了,没准还真能认识什么不得了的商界新秀,再不济也能认认家里做生意的公子哥,这些人总是一掷千金,要是看中她在江都的温炉生意,说不定还能出钱助小满居在京城发展呢。
“那就多谢小侯爷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负伤以来,莲衣难得笑意吟吟的。
“没什么!是我撞你在先嘛,还好没伤到脸。”他哈哈大笑,“伤到脸我可就得管你一辈子了。”
莲衣干笑两声,倒也不必。
第 55 章
这个薛玎倒是个说到做到的, 这对他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他平日里最喜欢撺弄这些,隔三差五就要呼朋唤友热闹热闹。
可他的朋友未必如他一般处事, 见他向自己引荐一个小姑娘,就没人是当回事的。
莲衣也算早就料想到了,自己不过一个寂寂无名的升斗小民,又是个女子, 越发不受重视。小满居在江都闯出的名声在京城根本不够看。听她说什么温炉、烫菜, 那些家里开酒楼或是声色场所的富家子弟根本看不上,不过是碍着薛玎的面子听上一听,也不知道私下里要怎么样笑话她。
那些公子哥,不光笑话莲衣, 就连薛玎也要一并笑话。他们私下里偶尔拿特立独行的薛玎打趣,倒也没薛玎以为得那么与他要好。
是以莲衣后来也就没再拜托薛玎帮忙,自己外出走走看看, 尝尝京城口味,看看京城地段。
她发觉这里人吃得和扬州倒也差不了多少, 即便是生搬小满居来京城想必也能开起来,就是那样也没什么意思, 即便要开也得开新满居那样食客消费更高的地方, 不对, 得更高档些,她不想开小馆子了, 她要开大酒楼。
人往高处走嘛, 莲衣站在京城的街道上摩拳擦掌, 兴冲冲四下环顾。
她逮住个路人问:“敢问全京城生意最好的酒楼是哪家?”
那路人几乎不假思索,“金玉阁啊!”
金玉阁…莲衣抱着学习态度一路打听着到了金玉阁, 才到门前就被气派的门脸震慑,其奢靡程度,在江都那样的小地方是绝对开不起来的,不出三日就要因为没人吃得起而倒闭。
这儿虽说远超莲衣在京创业的预算,但她不介意进去学学大酒楼的经营之道。
她拽拽背包的小背绳,阔步进了金玉阁,这金玉阁就是大酒楼,和当初第一次涉足集贤居时全然不同,集贤居的伙计狗眼看人低,但金玉阁的伙计几乎在莲衣踏进门槛的一瞬间,上前来将她招待。
“客官,您几位?”
“我一个人。”
“贵宾一位——里边请——”
莲衣被这高亢的嗓门嚷得缩了缩脖,往里走才发觉金玉阁内别有洞天,店内装潢简直是个花景世界,竟还有一湾活水流淌,那水流如溪流蜿蜒,绕过戏台,将台上名伶与席间食客无形划分开来,流水边上还有一圈席位,端的是曲水流觞的高雅情.趣。
哇,莲衣叹为观止,能来这地方消费的食客非富即贵,因而才设置这诸多奇景,店家更是不惜重金请来名伶驻演,这样的地方莲衣深知自己是开不起来的,因为她不是个富家女,不懂有钱人喜欢如何享乐,就好像在来到金玉阁以前,她想象不出里边会是怎样一幅光景。
忽然悲从中来,明白只靠自己是无法在京城立足的。
莲衣在厅堂席间入了座,视野宽阔,甚至能透过天井瞧见一部分二层三层的雅间,伙计递了菜牌上来,莲衣咬咬牙点了两道店里招牌,酥皮鸭和三丝羹,心想来都来了,总要尝尝滋味。
伶人登台,莲衣的菜也上了上来,酥皮鸭皮脆肉嫩,香软可口,三丝羹刀工惊艳,口味更是鲜醇。
“是鱼味吧……三丝羹里怎么会有鱼味?”莲衣一口接一口,最终吃出三丝中除了菜丝、木耳丝以外的那一丝不是普通豆腐丝,而是鱼肉糜制成的豆腐丝!
太厉害了!回去一定要告诉大姐!不对,她要带娘和姐姐妹妹一起来吃一顿才好!
莲衣吃个饱胀,刚叫了伙计来结账,余光瞥见楼上走下一双人影,郎才女貌十分登对。她身子僵住半边,发觉走在楼梯上的正是慕容澄和另一位与薛玎神似的女子,定然就是他的姐姐了吧。
京城这地方说小绝对不小,可金玉阁这样的地方,本就是莲衣消费不起的,她今天跑进来偶然撞见世子和未来世子妃,何尝不是一种自讨苦吃。
慕容澄来到京中可见养尊处优,这才一个月不到就变回了那个不可一世的世子爷,哪里还瞧得出半点小伙计容成的影子,莲衣不由感到怅然若失,同时在心中狠踩他两脚。
虽说她没要他承诺什么,可他临走说得那么好听,她还信以为真……
“客官,酥皮鸭二百八十八文,三丝羹三百二十文,共计六百零八文。您没吃完,要打包吗?”
伙计等不来莲衣回话,声量大了些,恰逢台上伶人一曲终了,那声“要打包吗”一字不差落进厅堂每个人的耳朵里,众人不约而同朝莲衣看过来,她用手挡了挡脸,慌张掂了一颗碎银给伙计,“不要。”
那碎银定然值个七八百文,她也不等找银,站起来就走,逃也似的惊慌失措,倒像是慕容澄撞破了她在京城花天酒地、另寻他欢一样。
真心疼啊,不光是为着慕容澄,更是为着那多给出去的银子,还有没能打包走的剩菜。
慕容澄站在台阶上只消一眼就将她给认了出来,霎时喜从天降六神无主,顾不上和薛凝辞行,毫无风度地将人撇下便追了上去。
倒不是他无礼,而是薛凝的心上人正与他们同行,就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站着。她那心上人就是金玉阁的少东家,名叫曲建文,今日慕容澄跟着薛凝过来,也是为了帮薛凝打消曲建文的误会。
慕容澄以为这就是再寻常不过一顿饭,谁承想会在金玉阁遇上莲衣。
她定然是进京来找他的!可她跑什么?
二人你追我赶一路跑出去,京城街上多热闹,慕容澄一转脸就将人给跟丢了。
“坏了…”他后知后觉,别是莲衣在京城听到了风言风语,误以为他真的应承了和安伯侯家的婚事,这才迟迟没有去找他,以至于见了他还要躲着他。
慕容澄霎时感到棘手,俊脸红一阵白一阵,转而看向金玉阁,晓得她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花钱,旋即回到酒楼去寻曲建文。
曲建文和薛凝都在状况之外,见他急匆匆地跑出去,又丢了魂似的走回来。
刚要开口询问,他便说:“适才金玉阁有一位年轻食客,大眼睛小脸盘,瘦瘦小小的,大概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在自己锁骨,“长得很漂亮,说话带着扬州腔调,还请曲兄替我多多留意,要是她再来,务必替我将人留住。”
曲建文一面猜测一面颔首,“世子爷请放心,我刚才看清了她的长相,这就叫伙计们替您多加留意。”
他和薛凝心想那位姑娘应当是与世子相熟,且很重要的人,毕竟他说起她时的急切根本已经写在脸上,以至于两日后看到薛玎带着那个姑娘到金玉阁来,曲建文一时有些怔愣。
事情的起因还得说回到那天莲衣从金玉阁离开,她一早知道慕容澄和薛家大小姐谈婚论嫁了,倒也没有难过太久,哭了一鼻子也就好了。
总不能指望他真的为她守身如玉,大小是个世子,将来还得娶侧妃,纳媵妾,难不成他娶一个她哭一回?
与其伤心难过,不如想想正事。
莲衣知道薛玎是有些人脉的,遂问他:“小侯爷,你可认识京中金玉阁的老板?或是他家的公子。”
“认识啊。”薛玎谁不认识?就是这短短三个字,叫莲衣听出了不虞,许是他对金玉阁有些成见?
莲衣赶忙问:“怎么不见你请金玉阁的什么人吃酒玩乐?”
薛玎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复杂了,最后看向她,“你看上他家生意了啊?眼光够可以的啊,金玉阁眼下在京城风头正盛,你要是想开一间那样的,我直接帮你请人物色一处好地段,何必和他曲家人打什么交道。”
莲衣摇摇头,“我可开不起那样的,就是问问小侯爷认不认识。”
“然后呢?”
“见上一面即可,不麻烦小侯爷引荐,能不能说上话都看我自己本事。”
薛玎摆了下手,“行吧,那明天陪你去一趟金玉阁。”说到这他瞥了下嘴角,“要是我去,他一定是会露面的。”
可不是么,薛凝的亲弟弟,曲建文就算是百忙之中,也会抽出时间过去寒暄几句。
隔天他们就去了,这次在二楼雅间。因为是薛玎请客,莲衣让他看着点就是了,他随手点了四个菜,端上来都是莲衣吃不起的样子。
她正研究着盘子上的莲花酥,琢磨那青碧色的莲子是什么做的,曲建文便拉门进来交际问候。
薛玎见他进来,先阴阳怪气呲他一句,“曲公子大忙人啊,怎么还亲自来了?”
曲建文是个典型的生意人,处事圆滑,总是笑脸迎人,因此即便相貌并不十分出众,也有一种更珍贵的稳重的气质将外貌加持。
他并不受薛玎话语影响,笑着欠欠身,“小侯爷许久不来,是金玉阁的稀客,我即便再忙也该过来看看。”
薛玎认定了慕容澄是未来姐夫,对曲建文自然没什么好脾气,“哦,倒不是我想来,是我这位朋友,她先前来过你这,对你这儿是赞不绝口,我就想着舍命陪君子,再不想来你这金玉阁,也要为朋友两肋插刀,陪她吃一顿饭。”
一番话说得莲衣直拧眉毛,她起身和曲建文见了个礼,拿出十二万分的热络来客套,就想让这位曲公子坐下一起用饭,好给她制造更多机会。
“曲公子,久仰久仰。我姓沈,日前来过金玉阁,都说金玉阁是京中最出名的酒楼,我在扬州也有两间食肆,这才请托小侯爷做个中间人,引荐我来向您取取经。”
殊不知那位曲公子一见她就惊住了,仔细分辨过后,心道这不就是那位引蜀王世子追出去的姑娘?
“…噢,沈姑娘。”他可得赶紧想办法将人留住了,然后即刻叫人去请慕容澄,“好…你请稍等,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没吩咐下去,马上回来。”
见人闪身出去,薛玎在旁咂舌,“搞什么?这便是金玉阁的待客之道?”
莲衣问:“小侯爷,你与这位曲公子可是有过什么过节?”
“过节?”薛玎嗤之以鼻,“他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肖想我姐姐,害得我姐姐受他蒙蔽跟家里闹了一阵子,眼下跟蜀王世子说了亲才算安生。”
莲衣越听越不对头,十分错愕,一来是狭路相逢又听到了“蜀王世子”的威名,二来是她实在没听明白,如果他姐姐喜欢的是曲公子,那前天她在金玉阁看到的又算什么?
带着现任到前任的酒楼吃饭?还是说那根本就不是薛家小姐?
想了一通都是白搭,莲衣见曲建文出去一趟又回进来,连忙抓住机会,上前刚要说话,却见曲建文比她更加热络,弯着腰请她入座,生怕待客不周她跑了似的。
“沈姑娘当真是女中豪杰,竟如此聪明能干,独当一面在扬州坐拥两间食肆。”
莲衣没想到进展如此顺利,一下子有点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曲公子请坐。”
曲建文忙着给两人布菜,“沈姑娘请坐,还请尝尝这道烩虾球。”
“曲公子还是请坐下吧……”
薛玎吃了口菜却阴阳怪气道:“你就别客气了,曲公子愿意招待就叫他招待嘛,你不知道,他平日多忙,见一面都难如登天,更别说亲手为客人布菜了。”
“小侯爷说笑了,沈姑娘的确不必客气,不妨事的。”曲建文说着看向门外,心想去送信的人也不知到了没有,蜀王世子又在不在府上,在就快些来吧,这人他可是留得如芒刺背啊。
第 56 章
“这道菜里的莲子是用什么做的?”
“是芸豆泥和香蜜调味制成的。”
“哇, 那这个莲蓬呢?”
“是面点师傅做的花式馒头。”
“还有面点师傅……”莲衣只觉惊为天人,这间金玉阁里究竟有多少能人?前天吃了皮脆肉软的酥皮鸭,考验刀工的三丝羹, 今天又吃到如此精致的糕点。
莲衣一时露怯,不敢和曲建文介绍自家的改良温炉,心想自家小饭馆距离大酒楼只怕是道阻且长,只得顺着话茬夸赞, “真厉害啊, 能请来这么多厉害的师傅。”
曲建文道:“虽说大部分庖厨都是后来新招的,但厨房的大师傅是跟着我爹从一无所有,一起白手起家做起来的,曲家能有今日成绩, 也仰仗于那些跟着我爹叔叔伯伯们不离不弃。”
薛玎满不在乎道:“做生意起起落落是常事,他爹早年亏得血本无归也有过,那时候还没有曲公子呢。”
说得像是那时候有他似的, 莲衣轻叹,“原来如此, 真不容易啊。”
希望等她人到中年的时候,小满居也能在她的经营下变成大酒楼。
眼看没话可讲, 曲建文担心莲衣告辞, 连忙道:“不如我去请大师傅上来, 敬二位贵客一杯酒,沈姑娘对菜品有什么建议也好对大师傅提。”
莲衣受宠若惊, “没有, 没有建议!”
今日的曲建文实在是殷勤得叫薛玎害怕, 以前他自己一个人来的时候,是绝没有如此待遇的。但他转念一想, 噢,准是因为姐姐议亲蜀王世子,叫曲建文心生危机,这才百般讨好自己,试图扭转境况。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和蜀王世子早就是马球场上冲锋陷阵的好兄弟,才不会为这点好处就临阵倒戈。
莲衣紧张地等待曲建文去请大师傅,不忘感谢薛玎抽空带她来,“要不是你,我今天断然了解不到这么多有关金玉阁的内幕。”
“这有什么。”薛玎不大好意思地一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说话间,门外传来“噔噔”脚步,一听就是革靴快步上楼的动静,这动静叫莲衣莫名熟悉,但她满脑子想着大师傅,没反应过来这是她听了近五年的世子爷火烧火燎的脚步声。
“哗啦”一声,雅间的门被拉开,慕容澄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她眼前,他来之前应当是在习武,因此一袭劲装,胸甲都来不及卸下,两只手在身侧紧捏成拳,皮革护腕因他两臂施加力气,皮绳紧绷,看着简直快给撑裂开了。
门打开时,薛玎正给莲衣展示日前打马球胳膊上的擦伤,精壮的一截小臂露在外头,还绷着点劲儿,看着比酥皮鸭还皮脆肉嫩。
“哎?世子爷!”薛玎见慕容澄闯进来,当然以为是来找自己的,“世子爷你怎么来了?你今日不是和我姐约着到书局去?”
话没说完,薛玎就被慕容澄揪着脖领子提起来,开玩笑,论谁更浑,慕容澄在蜀地当混世魔王的时候,薛玎才吸着鼻涕刚上学呢。
“住手!”莲衣跳起来制止,“干什么!你拉他干什么?!”
薛玎还傻兮兮没反应过来呢,对莲衣道:“没事没事,我们认识。世子爷,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还是我姐姐说什么了?她向你告状了?我没欺负她啊!”
莲衣听着眼睛暗了暗,慕容澄指着她质问薛玎:“你离她这么近干什么?”
“啊?”薛玎愣住。
莲衣更是大愣特愣,半晌说不出话来。慕容澄缓了缓,也是冷静下来了,松开薛玎作势要将莲衣带走,莲衣直往后躲,她怕极了,担心慕容澄在京中生事,触怒天颜。
薛玎虽说云里雾里,但也看明白了慕容澄是冲着莲衣来的,惊讶问:“你们认识?”
莲衣闷声不语,缩在角落扮鹌鹑,慕容澄见她如此,越发来气,不答反问:“你们两个又是怎么认识的?”
薛玎此时仍对慕容澄十分言听计从,“世子爷,你可还记得我说我前阵子策马在城门口撞了个人,那就是她。她可真结实,都啪叽一下落在地上了,这就又生龙活虎的,我现在待她可小心了,当个小菩萨像那么供着,也算是赎罪了。”
却见慕容澄的神情越发难辨,他想起来了,那天打马球薛玎骑在马上说自己骑术精湛,旁边有个公子哥打趣他骑马撞人,他就不打自招了,说自己在城门口撞了个小姑娘,给人撞昏过去了,醒过来走路直打飘。
慕容澄彼时毫无感觉,只是催促他们开球,而今想来那都是好几天前的事了,难不成这一阵子她都跟薛玎这个不着四六的人待在一起?薛玎做什么待她这么好?
以他的脾性,即便是撞了人,最多给点钱也就了事了,做什么整天将人挂在嘴上带在身边?
此时薛玎也从慕容澄神色变幻的脸上读出了些许隐含的情愫,很显然蜀王世子对莲衣的紧张是反常的,一男一女间的反常,还能指向什么?
薛玎连忙问:“莲衣你告诉我,你和世子是什么关系?”
莲衣这几日承蒙他照顾,不会瞒他,“…我在回乡开饭馆之前,是蜀王府世子所的婢女。”
“这么巧?”薛玎扯扯嘴角,干笑起来,“原来是这样,那是我误会了——”他话说一半发觉误会并没有解除,反而因此更可疑了。
薛玎脸色一变,不能再麻痹自己了,正色问慕容澄,“世子爷,我一家可都听说你洁身自好,在蜀地什么通房、侍妾一概没有,你和莲衣总不是那种…那种关系吧?”
莲衣最先跳起来,她担心因着自己坏了慕容澄和薛家的亲事,连连摆手,“不是的,我从前在蜀王府就是个寻常婢女,否则也没有机会放良归乡。”
她说完觉得好生荒谬,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自己分明在等金玉阁的大师傅,怎么就把慕容澄给等来了,?一上来还把场面弄得如此荒唐,这可不是她的本意。
慕容澄也总算彻底冷静下来,他看向门口的曲建文,不打算再瞒着薛玎,否则谁也不知道这个行事莽撞的小侯爷在出了这扇门后会做出什么事来。
“什么不是?”慕容澄提气质问莲衣,“你若只是个寻常婢女,我为何要追着你到扬州?你又为何到京城来找我?别说不是为我来的,说假话破财。”
“我…唔…”好个说假话破财,直接将莲衣整句话堵了回去。
慕容澄转而对薛玎道:“小侯爷,是我和你姐姐骗了你,我和她根本不会成亲,这段日子都是演出来的,她的意中人是金玉阁少东家曲公子,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薛玎怔怔听着,像是在梦里一般,那厢莲衣也听得晕乎乎的,但也似乎明白了那日为何会见到薛凝和慕容澄一起出现在金玉阁。
她刚想问个明白,却见薛玎那个一身锦衣的意气风发小公子,忽地潸然泪下了。
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小孩儿,做梦都想让蜀王世子给自己当姐夫,要是从不曾拥有倒也罢了,却叫他做了许多天的梦,真以为自己从此就和慕容澄是一家人了,突然梦碎,自是要大哭一场。
这下莫说莲衣,就是慕容澄也慌了,他本来还当他是个“情敌”般的人物,怎知对方根本就是个情绪不受控制的小孩,几句话都能说哭。
莲衣手忙脚乱掣了餐巾递给他,“小侯爷你别哭呀。”
“我没哭!”薛玎抹了眼泪,看向慕容澄,“我不信,你们演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慕容澄答:“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不想两家长辈再费劲撮合做无用功。”
这下薛玎是不哭了,眼泪止住了,人也猛然站起来夺门而出,慕容澄作势想追上去,防止他冲动坏事,门口的曲建文左右看了看,朝他微一颔首,示意将小侯爷交给他,转身便跟了出去,儒雅的做派使他离开前不忘将门带上。
是以混乱过后,幽静的雅间里只剩下莲衣和慕容澄两个人。
莲衣看他挡在门边,晓得自己走不成,垂下头去看了看,实在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便抓了两颗花生往嘴里塞。
“还吃?”慕容澄见她这模样莫名来气,“你到京城来不找我,和薛玎混在一起做什么?”
莲衣撇撇嘴,“你不也和他关系挺好的么。”
慕容澄噎了一下,转而反驳,“我和他打马球,你也打吗?”
“你明明就是和他姐姐演相亲相爱…打马球不过是附带的。”刚一说完,脸就被捏住,她偏过脸去,继续嘟嘟囔囔,“我怎么去找你?都知道你要成亲了,才走一个月就要成亲了,我才不会去自讨没趣。”
听她话语里窜出一股子酸味,慕容澄总算笑得彻底,“都知道是假的了,你还生我的气?”
“是假的才叫人生气!”
知道是假的当然叫她霎时心情晴朗,可说到底自己都是被捉弄了,莲衣非要挑点毛病出来,“要早知道是假的,我到京城一听说小侯爷认识你,就该请他带我见你的。”
“这有什么,不都一样见到了?”慕容澄张开胳膊去抱她,被推开。
“这一晃七八天了,我都因为误会没有去见你!”她想着想着委屈得瘪了嘴,突然“咚”一下撞进他怀里,抱着不撒手了。
慕容澄垂首刮刮她面颊问:“怎么了?一会儿不让抱一会儿又投怀送抱。”
莲衣还带着气,将脸往他衣襟里拱了拱,藏起来不让摸,瓮声瓮气地埋怨,“我才不要因为误会又错过一天。来一趟又是车马费又是被马踢,出门时和娘说不见你,可要是真没见到,我肯定还会再来的。”
“马踢哪了?我看看。”
“肩膀,青了。摔倒磕到脑袋,晕乎了好几天。现在没事了,大夫说我已经大好了…”
胸口温热热是她的吐息,他晓得她在掉眼泪呢,将人抱得紧了一些,“真不容易,为了见我赶上西天取经了。”
“也不全是为了见你。”莲衣扬起头,诚实地说,“我是来踩点的,想拿你给的三百两开一间新店,开在京城是不是很好?”
第 57 章
莲衣刚吃一顿大鱼大肉, 嘴唇油亮亮瞧着可滋润了,就是这么两瓣粉嘟嘟本该吐露甜言蜜语的嘴唇,说出了如此不解风情的话。
慕容澄俯身咬她一口, 尝到她嘴上甜滋滋的芸豆甜香。气消了一大半。
“以前只知道你是个财迷,没想到你攒着钱是有大用。”
虽是夸奖,莲衣不怎么服气,小声嘟囔, “谁还不是财迷了?你们这些吃穿不愁的人看谁都是财迷。”
赚钱从来不是莲衣的目的, 只是她达成目标的手段,这点她十分清楚,她从小想的就是改善家里生活,替娘亲分担, 后来目标一次次实现,变得越来越大,她也不再简单满足于“赚许多钱”这个直白的愿望。
她透过小满居形形色色的食客们, 望见了一个模糊又美好的前程。
“你跑到金玉阁来,就是为了学曲家在京城立足的本事?”慕容澄笑了笑, “那你更该找我帮忙了。”
“为何?”
“我好帮你上下打点,顺顺利利开业大吉。”
“这叫什么话。”莲衣摇摇头, “那三百两用的已是你的钱, 你要是再帮我打点人脉, 那索性说这店子是你开起来的好了。”
慕容澄听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他也是真心实意想帮她, 毕竟自己没有瞎说, 他是宗室子弟, 深谙上头盘根错节的人情网络,没有人脉在京城别想开疆拓土。
“那你还要薛玎带你来见曲建文?”
其实莲衣也不是那个意思, 她晓得全然靠自己是行不通的,但自己请人相帮和慕容澄替她摆平一切总归是两码事,具体哪里不同她又说不上来,怕说了他又要认为自己没事找事。
见她扭扭捏捏没做声,慕容澄捏捏她面颊问:“你住在哪里?”
莲衣揉揉脸答:“小侯爷的一处府宅,伤养好后他便留我住下了。”
慕容澄听后咂舌,吸口气,也懒得计较了,“搬出来,带你到客舍住。”
莲衣颔首答应,慕容澄送她到了曲家名下的一处客舍,曲家见她和蜀王世子关系密切,必然会对她关怀备至,也算是替她找了个和曲家打交道的门路。
果不其然,当日入住曲建文便派人送来换洗衣物,还有一应和吃穿用度挂钩的杂货。
伙计说少东家因为下午一些意外,堆积了许多事务要处理,因此不能亲自前来,望蜀王世子和沈姑娘见谅。
不用说莲衣和慕容澄就知道那“意外”是指薛玎,因此心怀感激地道了谢,收下送来的东西,请伙计转告曲建文不必多礼。
门关上,慕容澄原本在坐榻上吃茶,眼神忽地从茶汤落到了忙碌整理东西的莲衣身上,“我陪你在这儿住怎么样?”
莲衣一愣,抬眼瞧他,“不怎么样。”
“你一个人不怕?”
“有什么怕的。”
他站起身,搁下茶盏朝她走过去,莲衣往后撤了一步,叫他抓小鸡仔似的逮进怀里,她被闷得张牙舞爪直推拒,慕容澄便将她掉个个儿,与她前胸贴后背的抱在一起,下巴搁在她发顶,像是生下来就如此契合,谁也分不开他们。
“要是把小满居开到京城来,我就每天都能见到你。你可也是这样盘算的?”
莲衣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做个诚实的人,“…嗯。”
他垂首在她耳廓亲一亲,痒得莲衣直往一边躲,躲又躲不掉,只觉得他很是过分,将耳廓当成了迷宫,如同钻了一尾小鱼在当中游走,湿湿软软叫她酥了半边身体,只得紧紧抱着他的胳膊。
她颠颠倒倒的,不知为何慕容澄也跟不受力似的跟着她脚底拌蒜,两个人嘴皮子刚一碰上,门外传来平安殷勤地敲门声。
“世子爷!我给莲衣把放在薛府的东西都拿回来了。”
莲衣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将慕容澄给推开,慕容澄看向门外剪影的眼神简直能擦出火星,恨不能抓了平安进来锤打一顿,没好气道:“拿进来吧。”
莲衣已经没事人似的去开门了,平安见着她当然觉得亲切,在这京城里人生地不熟的,见着老熟人一下子话也多了起来。
平安热切道:“我适才过去薛玎不在,是个小丫鬟将你的东西整理了送出来,你带的倒是不多,就这么个小包袱。”
“我东西是不多。”莲衣接过来道:“小侯爷不常往那儿去,那应当是他们家的外宅。”
“你是坐马车来的?”
“可不,花了我三两银子呢。”
“今时不同往日了小花老板!”
莲衣被说得面热,抿嘴笑得开心,慕容澄在边上等得不耐烦了,陡然一嗓子,“谁许你叫她小花?出去!没叫你不许进来!”
平安灰溜溜退出去,只是屋里氛围也不似刚才了,莲衣看他面上又有气,又带着适才亲吻残余的潮红,形容憋屈,简直叫她忍笑忍得难受。
慕容澄走过去,要再抱抱她,被她彻底给躲开了,“…说点正事呀!”
“什么是正事?”
莲衣努嘴,“你和薛家大小姐。”
“那叫什么正事。”慕容澄自讨没趣地坐下,手搁在桌案上,“不过是相互打打掩护,她和曲公子才是一对,我们两个也才是一对。等我母妃回了蜀地,也就没有人催促我成婚了,到时再找个借口和薛家疏远,只等着喝她和曲建文的喜酒就是。”
莲衣拆开包袱,抖抖里边的衣裳,很是喜欢听他说“我们两个才是一对”时自然的语气,她这么一美,已然将出门时和沈母担保的话都抛诸脑后了,有些舍不得他过会儿离开,主动问:“你说你陪我住,要怎么陪我在这住?你府里的人知道了会不会去和王妃报信?”
慕容澄一听,来了精神,背板打直道:“陪你就在你隔壁住着,趁你在京城也好多见几面。王府的人无处知晓,只管和他们说我宿在外边。”
莲衣被说服了,点点头,那就这么着吧,她当然想多见见他。
才吃过一顿丰盛大餐,莲衣是不饿了,在房里看慕容澄解开护腕吃了碗面,二人侧身坐在罗汉床上,推窗望着京城的繁华夜景。
他们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的,莲衣先是担心地问他在京城有没有被皇帝为难,慕容澄怡然自若张开胳膊比划了一下,“你看我像被针对的样子吗?”
莲衣两手垫在下巴底下,趴在窗沿瞥他,“你是嘴硬吧?我看你而今变化可大了,以前在蜀地的时候你才不会畏手畏脚,简直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慕容澄将人拉到自己怀里,“我几时像你说得如此横行霸道?”
“也不是横行霸道…就是叫下人挺怕你的。”他的确说不上横行霸道,莲衣想起他因打仗患上的病,躺在他曲起的膝头定定望着他,“下人们都说,你十七岁前和十七岁后变了个人,脾气变得急躁了。”
慕容澄没有否认,他倚靠墙壁,从鼻腔发出一个简短的回应,“嗯。”
莲衣努力支起一点身子,“是因为和西番人打仗吗?我听平安说,你因为随军出征,患上过心病,夜里睡不好,因此白天总是容易感到烦躁也很正常。”
慕容澄揪了揪眉心,“他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了?”
“有什么说不得的?”莲衣趴到他胸前去,眼巴巴望着他,“世子爷,你其实好了许多了对不对?我觉着你到扬州之后,脾气和顺极了,也爱笑了,从没见你睡不好发脾气。”
慕容澄将她抱得紧一些,“嗯,其实是好的差不多了,到京城之后偶然有过两次梦魇,比之两年前是好多了。不过我对圣上不是这么说的,圣上只当我还病着,请太医给我开了安神的汤剂。”
“你担心圣上知道你好了,会越发忌惮你?”
慕容澄笑了一笑,“我觉着圣上未必那么将我当一回事,起码我不是他操心的头等大事,近来北边不太平,圣上焦头烂额的。”
“北边?”莲衣不是很懂这些,“严重吗?”
“还不清楚,我也不能瞎打听。”慕容澄搂着她,“别担心,北边离京城远着,百姓可能还来不及知道北边打仗,仗就已经打完了。”
莲衣点头应了两声,又问起别的,听他嗓音沉沉地说着话,晚风吹拂发丝,屋里熏香飘散,眼皮逐渐发沉。莲衣偎在他身上蹭了蹭,在宽阔的胸膛找到个舒适的位置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怎么不说话?”慕容澄背靠墙壁,姿势不大舒服,垂眸发觉莲衣已经睡着了,眼睫一颤一颤的,嘴唇被挨着自己的这侧面颊挤得嘟嘟的,瞧着十分有趣。
“小花。”他轻声唤,“小花…”
拨一拨嘴唇,再逗一逗眉眼。她眼皮动了动,慕容澄彻底老实了,一动不动勉力维持着这个动作,直到两腿发麻,像有蚂蚁啃噬。
蚂蚁渐渐从脚底爬到了脚踝,又从脚踝爬到小腿肚。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忍将莲衣吵醒,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忍耐,忍着腿麻轻手轻脚改换姿势,一点点抱着她挪到罗汉床边,一点点将人放平,一点点打横抱起,再脚步轻轻将她放到睡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月上中天,窗棂静谧,莲衣一个翻身醒过来,面朝月光下昏暗的屋子,有些发蒙。
她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
腰上沉甸甸的又是什么?小心地摸一摸,是只手。
五指修长,掌覆薄茧,她一摸就知道是谁的手!
莲衣转过去面向慕容澄,将人推搡两下,压着嗓子问:“不是睡到我隔壁去吗?”
慕容澄在睡梦里将人往自己怀里拽拽,带着浓浓困意道:“这不就是睡在隔壁?”
莲衣品了品,脸倏地泛红,拿脚蹬他大腿,“你好卑鄙呀!怎么可以这样诓骗别人!”
“你是哪门子别人?”慕容澄握着她足踝忍不住闭着眼笑了,“你脚好冷,我这热,过来暖暖。”
第 58 章
兵不厌诈嘛, 慕容澄如愿和莲衣同床共枕,睡在了一床被子里一整晚。
第二天早晨分明都醒了,他还想赖着不起, 将人抱着一口一口亲在额头,逗得莲衣咯咯直笑。
慕容澄搂着她,怅然望着床帐,“要是我还在王府时就这么手段‘卑鄙’该多好。”
“好什么!”莲衣推他一把, “你要是敢, 我就一状告到王妃面前,看她怎么罚你!”
慕容澄枕着一条胳膊在脑后,故意道:“罚完了不还是得依着我么?”
莲衣瞪他,转而见他笑盈盈的, 心想他这就是故意逗她呢,他的确可以那么做,但他不是没有么?转念一想难不成他早就瞧上自己了, 怎么在王府时就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她越想脸越热,爬起来将人推开, 自顾自弯腰去穿鞋袜,慕容澄也跟着起来, “急什么?你等会儿有事不成?我想再抱抱你。”
莲衣红着脸将话头扯开, “你睡觉身上还戴东西?有个玉啊还是什么, 硌着我了。”
这下轮到慕容澄赧得说不出话,跟着坐起身, 一言不发地洗漱更衣。莲衣见他一身雪白中衣哪戴了东西, 心生狐疑, 却也没有再问。
慕容澄吃了点东西就回他在京城暂时的府邸去了,那是皇帝请人为他安排的住处, 五进的院子,二十几号仆从,只伺候他一个,放在旁人眼里也是待他十分不错了。
莲衣一个人在客舍,刚预备出去走走瞧瞧,门外来了个曲家的家丁,说曲建文在楼下雅间摆了一桌便饭,请沈姑娘赏脸。
“请曲公子稍等,我换身体面衣服这就下去。”莲衣当然满口答应,她正愁没机会和曲家人多说几句。
待她换身衣裳快步下楼,伙计引她进了雅间,进门却见桌边坐着的不止曲建文,还有薛玎的姐姐,应当是叫薛凝吧。
“沈姑娘。”薛凝和曲建文站起身来迎她,当真折煞了莲衣,她连忙回以一礼,“曲公子,薛小姐。”
“沈姑娘不必多礼,快请坐。”薛凝见了她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不光是因为和世子的事惹来误会,更是因为薛玎那小王八蛋策马撞了她。
莲衣坐下先迟疑问:“薛小姐,小侯爷昨日回去,没有和令尊令堂说出实情吧?”
薛凝见她还替自己考虑,晓得这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越发热切,“你放心,昨日我们已经将他给劝住了,他年纪小,又被家里惯坏了,不懂世情,若有唐突之处,还望你和世子爷见谅。”
莲衣摆摆手,说着话的功夫,又上来一道菜,是个盛在漂亮纸碗里的炖菜,底下小蜡烛点着火,因此纸碗里也的咕嘟冒着小泡。
曲建文说道:“这也是金玉阁的一道成名菜,是炖的鱼肚,因为盛在纸碗里,所以得名‘剪纸花胶’。”
“剪纸花胶…”莲衣目不转睛瞧着碗里冒泡的花胶,这碗精致非常,用材质特殊的厚纸张叠成了碗形,边沿剪出镂空花样,精美好看。
“我家饭馆做的和这个花胶倒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莲衣不忘初心,逮着突破口便说起自家小满居,“卖的是一种温炉,和蜀地温炉不大一样,是我从蜀地带回来的吃法,经过我大姐改良创新,在江都生意很好。”
曲建文十分捧场,“温炉啊,我在蜀地倒是见过。沈姑娘,你长姐姐可是在厨房做过?能将蜀地温炉改成当地口味,这可绝非易事。”
莲衣颔首,“因为我爹是江都名厨,早年在扬州酒楼掌勺,所以我大姐得他真传,后来也在厨房里做。”
怎知曲建文一听“江都名厨、扬州酒楼”倏地两眼放光,“沈姑娘,你爹该不会是沈新昌沈大厨吧!”
莲衣一怔,楞柯柯点了点头。
曲建文看她的眼神霎时比见了蜀王世子还敬重,俨然是透过莲衣看到了另一个人,“那扬州酒楼曾是家父与另外两位友人合开,家父人在京中,因此鲜少人知那也是他的产业,后来扬州酒楼关门歇业,那另外两位叔伯曾经说过,要是沈新昌沈大厨还在,扬州酒楼定然还能再开十年。”
莲衣听得两眼发直,“扬州酒楼是曲家的啊……”
“家父只是出了些钱,算不得是曲家的。”
“好巧啊。”薛凝先开了口,不忘给莲衣挟菜,“快别愣着了沈姑娘,边吃边说,想不到兜了一大圈都是旧相识。”
是啊,想不到兜一大圈,竟是爹爹给的人脉。
莲衣感到一只无形大手托在身后,不禁坐直了身体,有底气地面露笑容,“我爹他以前在扬州酒楼的时候的确很受重用,后来他咳嗽的毛病越来越厉害,这才不得不请辞。”
的确是这样,沈父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间自己的饭馆,因此担心身体支持不到那一天,这才决定从扬州酒楼请辞,尽早出来单干。
曲建文笑道:“这倒没什么,令尊如今还好吗?”
莲衣抿了抿嘴,“我爹在从扬州酒楼请辞后的第二年就过世了,是病故。”她顿了顿,微微笑道,“很多年前的事了。”
曲建文聊表哀思后道:“沈姑娘,不妨与我说说你在江都的温炉生意,其实我还挺感兴趣的,要能尝尝就更好了。”
莲衣听后说这不难,简单说了说温炉的制作,无非是高汤和新鲜食材,炉子和器具更可以根据场景变换,有那热热闹闹围炉的吃法,也有斯文秀气的吃法。
曲建文不愧是商贾之后,当即发现商机,这的确是个成本低有潜力的好买卖。他此前在蜀地只见到过较为粗鄙的做法,说难听了根本就是劳工的一锅乱炖,端不上正儿八经的餐桌。
但莲衣所说的改良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她的改良不光因地制宜改变了蜀地温炉的口味,还赋予了温炉更多可能性,那种一人一口炉子的吃饭,倒是符合了江南一带文人墨客吃饭最讲究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曲建文思忖片刻后道:“若取最新鲜的鱼片、蟹腿,去除鱼刺蟹壳,使食客在上汤中烫涮,他们定然觉得别有一番趣味,不过如此一来投入就大了,食材、人工、服务、环境都缺一不可。”
莲衣连连颔首,“我就是这个意思,只可惜这种做法在江都不适用,还得在京城更有前景。”
曲建文越说越欣赏眼前这位姑娘,笑起来,“你说的是,所以沈姑娘此次到京城来,就是为了物色一间店面,好在京中也开起温炉店?”
莲衣想了想道:“我手头能动用的大概有三百两,在京城开起一间饭馆不是问题,但就像曲公子说的,若要在京城做达官显贵的生意,就需要更大的投入,三百两根本不够,更不要说还有可能面临赔本。”
薛凝道:“这不是难事,钱最好凑,沈姑娘差多少?薛家可以出。”
莲衣摆手连连,“倒是不为了借钱…”她坦然道,“其实如果曲公子对温炉生意不感兴趣的话,我用那三百两在京城从小店开起也是一样的。”
“谁说我不感兴趣。”曲建文提了一杯,“都是生意人,我明白你的顾虑,在京城做贵人们的生意,有时有钱都不行,若没有业内前辈认可支持,根本寸步难行。”
他想了想,“我本就有意再开一间金玉阁之外的酒楼,苦于精力有限迟迟没有付诸行动,沈姑娘几时回江都?不妨在出发前知会我一声,我好到江都亲口尝尝你家的温炉,再一起商量筹划,若能合作共赢那就再好不过了。”
曲建文是个周全的人,能将话说得这么满就是非常有戏,莲衣在心里兴奋得直转圈,面上只是微笑,“眼下还不知道,应当也就这几日了,我会提前登门拜访,感谢曲公子愿意给小满居这个机会。”
“也是有缘,沈姑娘不必言谢。”
这饭吃得莲衣笑容满面,想着得尽快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带回去,早点回去,曲建文也早些动身。
正美美盘算,脑袋忽然闪过慕容澄昨夜里吹着晚风,嘴硬说在京城过得有滋有味的模样,顿时感到放心不下。他今早上还美滋滋地抱着她,怎么可能想到一个白天的时间她就办妥了一件大事,可以荣归故里了。
他会很失落吧,莲衣原本的兴高采烈也被这股子分别前的忧伤冲淡,吃过饭话别曲建文和薛凝,便回进屋里托着两腮思忖如何开口。
那厢慕容澄回了一趟在京城的府宅,算是给府里那几个盯梢自己的老仆报个信,证明自己没跑,只是耽于享乐宿在了外边。为求真实,他还在领口皮肉揪了一下,假做是个吻.痕。
老仆迎人进门,瞧见“吻.痕”还挺不可置信,试探问:“世子爷昨夜……?”
慕容澄懒得搭理,平安接话道:“看不出来?枉你一把年纪,孩子都和我一般大了,不认得这个?”
老仆笑一笑,欠身退开,“不是不认得,只是老奴在世子爷身边伺候了也有月余,第一次见世子爷在外过夜,不大习惯。”
平安哼了声,“那你可得习惯习惯,先前是人生地不熟,现在世子爷对京城熟悉了,喜欢出去玩了,不行吗?”
他废话多了点,慕容澄回头睨了平安一眼,老仆却道:“不是不行,只是世子爷身份贵重,即便看上哪个粉头妓子,也还是该带回府里留宿,外头终归不如家里伺候周到。”
慕容澄提口气,故意说得玩世不恭胸无大志,像个脑袋空空的纨绔,“我就是在这儿住烦了,叫你们跟烦了才宿出去,又不是出京城了。我人睡在哪张床上不是睡?我就是愿意睡女人的床,女人的床香!软!这府里的床硬,我睡得不舒服。”
话音刚落,久等一上午的蜀王妃从门里冲出来,揪起这不孝子的耳朵就要打,“香?软?我看看是这府里的床硬,还是我的家法硬!明惠,去找个棍子给我!”
第 59 章
慕容明惠自然不会帮着递棍子, 赶忙上来拉架,慕容澄哪成想蜀王妃会在家里等着,连忙冲她挤眉弄眼, 暗示自己这是故意演给府里这些人看的。
蜀王妃正在气头上,“你挤弄什么眉眼?”
“母妃,咱们进去说,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笑话?你还知道自己可笑?”
慕容澄将门一带, 外头平安严防死守, 不叫那老仆近前。门里蜀王妃还要再说,被慕容澄捂着耳朵摆摆手,给制止了。
“母妃,冤枉, 我那是故意的,不这么说怎么叫京里这些人对我安心落意?”这话说得古怪,像是他真有什么谋逆的打算, 他也懒得说了,“总之我在这儿越不务正业, 圣上就越安心,这道理你们怎么会不明白。”
蜀王妃扬手一巴掌打在他后背, “说得好听!跑出来一年还学会撒诈捣虚了!你脖子上的是什么?冬天里让蚊子咬的不吃?”
慕容澄摸摸脖子, “这个啊, 这是我自己进门前掐的。”
蜀王妃连同慕容明惠一并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情,慕容澄喝着水被盯得发怵, 扬手就要再个自己揪一个以证清白, 转念想做什么还要掐在自己身上, 叫了平安进来,在他颈子上二话不说拧了一下。
“哎唷!”平安捂着脖子直叫唤, 松开手皮肤上赫然有个一模一样的红印。
慕容澄一抬下巴,“瞧,是不是掐的?”
这下清白是回来了,蜀王妃又觉得他从哪学来了这些旁门左道,皱着眉念了他两句,最后才开始正式盘问,先问昨晚宿在哪里,又问两日后的冬猎准备得怎么样了。
宿在哪慕容澄随口糊弄,冬猎的事他更是打了个马虎眼,“东西都是下人预备的,我叫他们准备一件厚氅衣,别的倒也随意了,我就是去作陪的,风头留给别人出。”
蜀王妃问的不是这个,咂舌掣了他一下。
慕容澄这回才好生作答,“我有数,我知道圣上是要试我,就索性来个一病到底,彻底打消他的疑虑。”
慕容明惠追着问了一句,“怎么个一病到底?”
“哪有题未出,先破题的?”慕容澄蹬了靴子侧卧到罗汉床上,姿态放松,“别担心了,你们就当是去见见舅舅,他冬猎以后怕是要到北边去了,那儿在和番邦打仗,圣上忧心得紧,早已半点都顾不上我了。”
“是么?又打仗了?”
蜀王妃思绪被他岔开去,这个哥哥她打小是最崇拜的,分开二十余载,中间虽说也有过会面,但都短暂仓促,这次到了京城来,为避嫌自己也一次没去拜会。
本以为来都来了总有机会促膝长谈,岂料见上一面他又要离京。
“若是如此,我也不久留,冬猎结束我就走了。”蜀王妃轻叹,看向自己的两个亲生子女,“你和你大姐,你们两个相互帮衬着,安伯侯府那边也上着点心,老大不小了,我看等开春你就向圣上请个旨意,给你和薛家小姐赐婚,如此一来即便我和你父王不在京中,你这婚事也能办得风风光光有份体面。”
慕容澄哼哼唧唧算是答应,蜀王妃白他一眼,叫他长点心,又叫慕容明惠看着他。
好不容易说得没话说了,慕容澄想着去找莲衣,忙不迭将人送出门,自己在府里收拾了几件干净衣裳,想好好陪她个十天半个月。
就是不知道她预备在京城待多久,想来她是愿意为着自己在这儿多留几日的吧,年关的时候放她回去和家里过年,时间上也就差不多了。
客舍里,莲衣下午独自在京城走了走,回来累得正小憩,听见开门关门声,迷迷糊糊没来及睁眼,先被扑面而来的清爽气息堵了透心凉。
慕容澄吻着她将带来的包袱甩到床脚,俯到床榻上,蹬靴子褪外衫,一气呵成。
他一面念着外头飘雪,冷得很,一面往她焐热的被窝里钻。
“好冷!好冷!”莲衣躲都来不及,被紧紧拦腰圈着,像个活生生的小暖炉,被他揣在怀里,“你捉弄我!”
他呵出来的气都聚在耳畔,吹得她痒嗖嗖的,他说:“别乱动,等会儿就热了。小花,小花,我带了几身衣裳过来,你还要在京城待几日?我陪你在这儿住着。”
莲衣静下来,不知道如何作答,心想不如装睡吧,但那是绝对行不通的。
“我…我可能明天就走了。”她说完觉得抱着自己的胳膊僵了僵,又改口,“明天太仓促,那就后天,这样我明天还有空去和小侯爷薛小姐他们辞个行。”
慕容澄倏地松开她坐了起来,莲衣也心虚地支起身子,和他说起了自己跟曲建文下晌谈过的那些,慕容澄始终没什么表情,也不生气也不高兴的。
莲衣知道他正克制自己的脾气,因此往角落里缩了缩,没敢再说下去,生怕哪句不对就将他的怒火给窜起来。
殊不知慕容澄见她这事不关己的模样越发来火,她总有这种本事,若即若离,嘴上说着喜欢他,实际随便哪件事似乎都能排到他前头。
小满居是重要,那也是他看着开起来的,感情深厚,可他怎么说都是个活生生的人吧,一个大活人在京城,她竟半点留恋没有,两三天的路程,说回去就回去,知道的是她坦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她来说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你脖子上是什么?虫子蛰的?”莲衣见他生自己闷气,凑上去,想体现一点关心,“痒不痒?”
她一条胳膊支在身前,一条胳膊探过来要碰他脖颈,从上往下,他卑鄙地红了脸,看见了她中衣下姣美的线条,似蒸屉里宣软的白面馒头,也似去了皮的白梨,应当是鲜甜的。
慕容澄倏地握住她手腕,顺势将人放倒在软乎乎的被褥上,“这可不是虫子蛰的。”
莲衣还没几分察觉,“那是怎么来的?”
慕容澄解着她的前襟在她脖颈和前胸种下一溜,她抱着他脑袋晕晕乎乎手足发软,奇怪的感觉充斥全身,饶是如此她也没想着把人推开,毕竟都睡一起了,既然认准是他,那她也不会忸忸怩怩。
身上一凉,见他起身捧了镜子到面前,照出那雪地红梅似的斑斑点点。
莲衣恍然大悟,皱着眉毛坐起来,点着他脖颈,“你那是谁亲的?”
“你就不能问得再义愤填膺一点?”
“…谁亲的!”
捉弄成功,慕容澄笑了笑,躺了下去,“不告诉你,但你得知道这个东西没有两三天消不下去,你这几日可没法出去见人。”
“我才不怕,我明天就回去!”莲衣爬起来把小袄穿严实,埋头收拾东西,背对着他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慕容澄不知道她哭了,还在说:“你本就想明天回去,这下叫你找到理由了,是不是?”
莲衣抬胳膊擦眼泪,叫他发现了不对劲,绕到她跟前去,弯下腰来,“你哭了?”
她别过身去,把脸藏在臂弯里。
慕容澄知道自己闯祸了,连忙要把人抱在怀里,却被躲开再躲开,他慌了,“我说笑的!谁叫你气我来着?是你先气我的,我打这大包小包的东西来陪你,结果你根本就没想留在京城多见见我,你都这么伤我心了,还不许我出出气?”
莲衣泪蒙蒙举目问:“哪一句是说笑的?”
慕容澄抬手给自己领子底下揪了两个新的红印,“你瞧,是我自己掐的。本意是叫府里的那些看顾我的眼线对我放松警惕,结果叫母妃给误会了,我给平安揪了一个这才自证清白,不信我叫他进来,你看看他脖子上是不是也有一个。”
莲衣吸吸鼻子,“那你叫他进来。”
慕容澄将莲衣安置到塌上,放下帷幔叫她在里边等着,火急火燎出去寻了平安进来,莲衣从帷幔里探出个脑袋,见他们两个脖子上真有两个全然相同的红印,顿时破涕为笑。
慕容澄问:“这下你信我了?”
“不信。”莲衣探回帐子里,气鼓鼓道:“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相互亲了一口。”
平安一愣当了真,正要上前解释,被慕容澄推出门外,他知道她这么说就是误会解除了,笑着掀开帷幔躺进去,见她背对自己,蹭过去抱她,自己找话。
“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就想这样和你高高兴兴吵吵闹闹地一天天下去,可是圣上竟然觉得我会存异心。”
莲衣没搭理。
他又说:“说起来,那天要不是你在,我也不会打那老虎表现什么,这可是你的罪过。”
莲衣猛地回首,“和我有什么相干?那天要不是你乌泱泱带了一帮人过来,我看准时机自己都要走脱了。”她顿一顿,“你表现什么?那时候我才刚进世子所,你怎么这么轻易就喜欢别人…”
慕容澄想起那时的事,不禁红了耳根,“是你先喜欢我。”
莲衣好生想了想,没有啊,她是回了扬州才渐渐对他日久生情的,在那之前她不讨厌他就算不错了。
这厢慕容澄早就发现了起先是自己自作多情,因此只是在死鸭子嘴硬,“就是你先喜欢我,你不知道罢了,我比你先知道。”?
莲衣叫他唬住一瞬,正要反驳,?他忽地抱紧她,“后天圣上领兵围猎,我也一并同行,没办法送你,你且缓一天再走,三天后我找马车送你回去。”
“围猎?”
“嗯,你要什么?兔毛领子怎么样?你戴一定好看。到时你多拿几件皮子回去,给你娘还有姐姐妹妹都做上帽子围脖,过年的时候戴,你围一条白的,我围一条黑的。”
莲衣哼了声,“过年都是阖家团聚,我才不来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围?”
他亲亲她,“那你管不着,我肯定要监督你。”
她掐个小指甲盖,“堂堂一个蜀王世子,心眼这么一点。”
“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啊,痒!痒!”
第 60 章
冬猎这日, 天不亮慕容澄便骑在马上到夏国公府接上了蜀王妃。
本来慕容明惠也去,想着许多年不见舅舅,有机会能碰面自然不容错过, 只是昨日下了一场雪,潇哥儿玩疯了,入夜突然病了,高烧不退, 她一时脱不开身, 只得留在家中。
天还灰蒙蒙飘着雪,慕容澄骑在马上,身后马车里载着蜀王妃到皇城脚下与皇帝的御驾汇合,浩浩荡荡几百号人往城郊裕山去, 那儿是皇家园林,风景秀丽豢养着百种奇珍异兽,历代大豊皇帝都有到裕山狩猎的习惯, 沿袭下来已成传统。
人马抵达裕山已是晌午,待拉起帷幄, 休整了半个时辰,进山驱逐猎物的军士们纷纷整装待发, 成群结队在指令下进入了山林。
今日安伯侯也带着薛玎同行, 薛玎见了慕容澄依旧热切, 像是已经从“失去姐夫”的悲伤里彻底走出来了。
只是口气还蔫蔫的,不过他已经被姐姐薛凝说服了, 帮着她一起瞒着家里, 这几日没少替她打掩护, 帮她出门见曲建文那只狡猾的狐狸。
“见过蜀王世子。”
“小侯爷好久不见。”
说上两句,薛玎就又干劲满满了, “世子爷,过会儿咱们两个走一路吧,其他人追不上我的马,差的太远了。”
慕容澄爽快答应,“好啊,那就我们走一路。”
话毕慕容澄看向西南边的来路,他听见了马蹄和人声,偏首果然见到一队人马浩荡赶来,广南侯骑在马上,身后是几十训练有素的精兵,他从城郊兵营赶来,这才姗姗来迟。
距离太远,慕容澄握着马鞭朝广南侯快步走去,舅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他像是一尊名为“战神”的塑像,永远高大挺拔,威武不屈。
蜀王妃从营帐里走出来,提起宽厚的裙裾便往那边追赶,兄妹二人能看出些微相似,都是浓眉大眼的英气长相,广南侯蓄须,因而越发庄严威猛,可见慕容澄自幼被人说相貌韶秀反而是像了蜀王。
“舅舅!”
慕容澄率先来在广南侯马下,随后蜀王妃也提着裙裾赶来,广南侯翻身下马托住了妹妹两臂,示意她不必见礼。
“云菁,澄儿,许多年不曾见面,澄儿是不是又长高了?”广南侯伸手比划,颔首,“的确,都与我一边高了。”
虽说是一边高,可广南侯瞧着可比慕容澄高壮多了,大抵是归功于他威武的相貌和宽阔的肩背。天知道慕容澄幼时多想成为一个舅舅那样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因此慕容澄时隔两年见到广南侯,仍旧感到十分雀跃,拱手抱拳,像极了渴望得到更多夸耀的孩子,“舅舅每次见我都要说我的个头,不过我而今也二十岁了,下次见面不管时隔几年应该都不会再长了。”
蜀王妃笑起来,“可不能再长了,再长我想看他一眼脖子都仰得累了。”
“二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啊,过了这个年澄儿也二十了。”
这大庭广众之下,想说的开不了口,能说的又只是些不痛不痒的寒暄,对蜀王妃来说如此见一面也够了,多的牵扯是断不能有的,要是走得近了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岂不是又给蜀王府添上一条莫须有的罪状。
广南侯轻拍慕容澄肩膀,在周遭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道:“我听圣上说,你打完西番回来,心里一直有一道坎迈不过去。”
“多谢圣上关心,其实已经好些了,不似刚开始那两年严重。”
“好,我明日动身凉州,今晚上回京你我还有时间聊聊。”
舅甥两个将蜀王妃拥护在中间,并肩往前走,远看去俨然是个“凹”字,任谁见了不赞一声将门无犬子,英雄出少年,乍看慕容澄也只是吃了年纪阅历的亏,假以时日少说也是个万中无一的将才。
三人在女眷休息的营帐附近驻足,安顿下蜀王妃,舅甥一并到圣驾前请安,慕容恒宇刚换上骑射服,从帷幄里走出来,轻描淡写叫两个人免礼,有说有笑翻身上马,慕容澄和广南侯的马也被牵来,跟着圣驾进了山林。
蒐狩按例进行三个时辰,天擦黑这才班师回京,时间宽裕,因此这第一个时辰大家都在保存体力,且看皇帝打到什么,自己再打点野物做做陪衬。
慕容澄进山后便和御驾分散了,他找到薛玎,履行最开始的诺言,两个人没瞧见什么猎物,也就是薛玎打了几只兔子,还都让慕容澄要走了。
薛玎也不想要这几只白毛灰毛的小兔,他一迳往深处去,心想有蜀王世子同路,还不打个山林猛兽回去威风威风?
他骑在马上笑呵呵的,“世子爷,我听说这山里有猪有熊,我是冲着它们才来的,别的我都看不上,那些兔子狐狸你要就拿去。”
“多谢小侯爷。”
“哎!野猪?那是不是野猪的足印?”
薛玎眼睛尖,分辨出泥泞地上的野猪脚印,手一挥就领队追踪过去,倏地发现野猪身影,一行人连忙下马,小心翼翼将猎物靠近,眼看薛玎屏息凝神就要将那头野猪射下,慕容澄却在关键时刻脱手放箭,在薛玎眼皮底下吓跑了野猪。
“世子爷…这?”薛玎人都傻了,发射的箭也软趴趴失了力,一头扎进三步远的泥地里。
慕容澄放下拉弓搭箭的手,面不改色,“不好意思,没射中,本来想射猪眼睛的。”
“没事!”薛玎当然不会怪他,一时失误嘛,即便是百发百中的人,也有失了准头的第一百零一发不是么?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走,世子爷,咱们再把那头野猪给追回来!”
慕容澄却翻身上马扫兴道:“我身体不大舒服,这就回营地了,你自己追吧,望小侯爷见谅。”
“啊?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不等薛玎展开关怀,慕容澄就已经一掣缰绳,打马往回走了。
林子密密匝匝,他身边一个人也没跟着,莫名叫薛玎挺不放心的,转念一想这可是蜀王世子,能出什么岔子,于是便自顾自带着队伍跑远了。
与此同时,莲衣正在金玉阁见她心心念念的大师傅。
这位大师傅早年还是扬州酒楼的学徒,见过她爹沈新昌,甚至还见过只是个奶娃娃的沈良霜。
莲衣心想那得是多久以前了,那时候自己莫说出生,根本还不知道在哪位神仙的宝葫芦里藏着,三魂七魄都没凑齐呢。
“我和你爹我们当年呐,哪有你们现在这么好条件?厨房里烧起来烟熏火燎的,你瞧我这手,洗都洗不干净,出去不说人家还以为我是扒煤灰的呢!可就是这双手啊,什么精致小菜都做得出来,只要给我一把菜刀,给萝卜雕花都不在话下!”
“萝卜雕花的功夫,我大姐也会。”
大师傅印象里沈良霜就是个小娃娃,笑出满脸褶,“她个小丫头片子,哪有我这熟练工雕得巧。”
莲衣乐乐呵呵的捧着瓜子,听大师傅吹牛皮侃大山,心想要是大姐也在就好了,大姐得爹爹真传,一定和这大师傅有说不完的话。
她咯咯笑着听了一下午,傍晚才从金玉阁离开。本想答谢曲建文,请他和薛凝吃饭辞行,奈何曲建文不得空,只好请薛凝代为转告,她明日就要启程回扬州,届时定在小满居摆酒席恭候。
合作成败与否,可就看到时小满居能拿出多少诚意了。
出了金玉阁的门,天也黑下来,莲衣往客舍走,忽然瞧见一帮人赶着板车,大声喧哗着从对过走来,车轮滚滚盖不住他们的议论。
“真要命,往年冬猎可没捅过这么大的篓子。”
“去冬猎的都是将门之后,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能骑善射?天知道蜀王世子是怎么惊马坠马的,那么大个人从山坡上滚下去,丢了一个时辰才被人找到。”
“啧啧,听说找到时人卧在溪流里,脸都冻白了,也不知这会儿人是死是活。”
莲衣听后霎时遍体生寒,街上那么多人,她都像是看不见了,追上去将板车拦下,直勾勾盯住那群人,“谁说的?这是谁说的?”
那几人相互看了看,煞是错愕,“不是谁说的,我们几个刚从外边拉货回来,进城那一路多少人都看到载着蜀王世子的马车了,救人如救火,那车跑得马蹄子都扬灰,根本就不是秘密。”
另一人道:“不出半天全京城都得传遍,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莲衣愣愣听罢,愣愣问:“车架往哪去了?”
“自然是将人拉回蜀王世子他自己府上了。”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赶车走远了,莲衣站在原地,只觉这世界空荡得只剩回响。
她想他昨日还说要给自己打兔子做围脖,半点都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个天的溪水该多凉啊,他坠马跌进溪流,一个时辰才被人找到……
行人问:“走不走?站在大街上干什么呢!别挡道啊!”
陌生人的一嗓子令莲衣得了驱使,她晓得他府邸在哪,飞奔着便往那去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直到瞧见那气派轩敞的门头,脚步方停了一停,随后上前叩响铜环。
“谁啊?”老仆拉开门,见是个小姑娘,很是费解,“找谁的?”
莲衣忙道:“平安,我找平安。”
老仆狐疑,“找他做什么?”
莲衣只顾得上问:“他在不在?”
耳听得府宅里叮叮哐哐似是忙得不可开交,老仆也一脑门子汗,没空与她周旋,“你究竟是谁?眼下这府里谁也没空见你,有事赶明再来。”
“我有急事!”
“府里的事比你急!”老仆咂舌,“你要实在闲得没事非要见他,就在这门口等着,我看他几时得空就叫他出来见你。”
莲衣一个劲想往门里看,“他忙什么呢?”
“忙什么与你有何相干?”老仆瞥见她身后急匆匆来了个人,连忙将她挡开,对那人道:“王太医,您里边请,民间大夫正瞧着,人还没醒,只得请您出手了。”
莲衣听罢猛然吸进一口气,竟像是抽回一大团魂魄,不知哪来的力气,推门闯进了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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