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世子所里早就是鸡飞狗跳, 慕容澄这会儿还没苏醒,人在寝室里躺着,平安刚给他换了身干衣裳, 身体渐渐回温,不再是冷冰冰的触感。以前有人夸他玉质金相,这下险些真成玉石雕刻的人了。
平安将汤婆子往慕容澄被窝里塞,边上是蜀王妃不住扭脸问:“太医呢?不是说去请太医了?怎么现在人还没来?”
平安道:“应当是在路上了, 我先将汤婆子给世子爷捂上, 然后出去看看。”
被窝里那个人浑身冰凉,猛地被汤婆子一烫,还好板住了脸,没露出一点破绽, 不动声色往内侧挪挪。
不错,慕容澄人早就醒了,在溪水里又是泡又是浇, 大冬天在荒郊野地里生生让体温降下去,冻得是牙关打颤浑身发抖, 总算听见附近有人靠近,他听到动静脸朝下一卧, 呛得神志不清了才被人找到救起来。
不得不说“装死”真的非常耗费定力, 克制了求生的本能, 需要时时刻刻和自己作对。
因此慕容澄从头至尾就没晕过,真假掺半地溺了水, 一路“装死”被送回京, 这会儿根本是彻底清醒了, 还要装作昏迷不醒。
平安塞好了汤婆子出去找太医,只听得院外吵吵嚷嚷不知怎么了, 他绕出去一看,下巴险些惊掉。
“莲衣?你,你怎么闯进来的?”
那厢莲衣刚闯进第二进院子,被里头的小厮架着胳膊往外送,莲衣跟头小蛮牛似的想往里冲,可是双拳难敌四手,除了脑袋一个劲在往前,身子根本就不受控制地被往外拖。
太医走在边上往里赶,都是去见慕容澄,一个显得那么轻松,另一个又是那么艰难。
“放开她!放开她!”平安忙不迭上前解救莲衣。
平安发话的分量还是与众不同的,他毕竟是慕容澄唯一从蜀地带出来的近侍,地位高于其他人,因此一发话他们便将莲衣给松开了,莲衣两步来到他跟前,抓紧了他两臂,要说的话都在眼睛里。
他没事吧?
平安是知道内情的,可眼下这周围都是人,他也不好做出反应,只得先对太医比个“请”的手势,将人先引到世子寝室。
随后他拉上莲衣,一边安抚一边将人往旁侧暖阁里带,“你怎么来了?你要来也该叫门房的人先通传一声,哪能不由分说擅闯进来?没事了没事了,别担心,先上屋里坐坐。”
他的话密密匝匝,倒叫旁侧老仆插不上嘴,眼睁睁看他把人带进暖阁,门一关,彻底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
“你别担心你别担心!”平安将人往座位一按,莲衣坐下去,又弹起来,“他到底怎么了?怎么外头都在传他坠马了?你叫他来见我呀!”
平安见她浑身警惕,像是受惊过度的小猫儿,一时于心不忍,“先听我说,不过我说完了你别生气啊。”他压低声量,凑到莲衣耳边,“世子爷是故意的,这不是什么意外,就是故意做给圣上看的,眼下除了我谁都不知道内情,你可别说漏嘴了。”
莲衣缓缓扭脸向他,“那…”意识到声音太响,压低下来,“那他没事了?都是装的?你和我照实说,我不生气,一点也不生气。”
平安颔首,多笃定似的,“对,没有坠马,是自己泡到溪水里去的,泡了半个多时辰,这会儿回温了。”
这叫哪门子没事?自己泡进去难道水温会比不慎落水要高一些?
莲衣不成想慕容澄如此豁得出去,为了取得皇帝信任,为了早日摘除“可疑”头衔,不惜在大冷的天趁着冰雪消融之际,泡进山中溪流中去。
这几日她在客舍洗个手都觉得冻,更别说是山里遍地积雪的气候了。
莲衣急得跺脚,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想寸步不离守着本闻由鹅君羊吧把三另弃其雾散六整理上传,小声问:“那我在这儿等他见我,行不行?”
“行,当然行。”
平安连连点头,叫她在暖阁静候一阵,这儿有茶水有点心,他说:“太医来了世子爷也差不多该‘醒’了,等世子爷醒过来安一安众人的心,房里伺候的人都散了我就来叫你,你真不必担心,世子爷什么体魄你该清楚,早年在蜀地每天早上冷水擦身,何其强健!”
“嗯嗯,我清楚,何其强健!”莲衣小鸡啄米地附和,眼巴巴看着平安退出去,留她一人在屋里,嘴上说着清楚,胸口十足焦心。
门外平安吩咐下人们别进去打搅,是以莲衣揪心地落了座,抠指甲盖静静等待。
过了约莫两刻钟,门外传来脚步,她满心以为平安要送好消息回来了,起身去迎,门“吱呀”推开,进来的却是蜀王妃和随行的两个蜀地婢女。
当中一个不正是当时就和她百般不对付的巧心?只是莲衣顾不上和巧心相视,就先得把脑袋低垂下去,免得冲撞了王妃。
“莲衣。”蜀王妃见了她,没几分惊讶,显然是在意料之中,“他们说那个擅闯世子府的姑娘,我听着像你,想不到还真的是你。”
莲衣登时成了个十恶不赦的罪犯,像是盗窃了别人家的珍宝,被抓现行一般,磕磕巴巴说不出话,“婢…民女见过蜀王妃。”
蜀王妃落了座,桌上还摊着莲衣剥剩的花生皮,看得出她在慕容澄的府上并不感到拘谨,吃吃喝喝,受着招待。
蜀王妃用帕子将那些花生皮推到空盘里,递给巧心要她拿出去倒掉,“别紧张,我晓得世子先前在扬州你家中藏身,也大致清楚你们二人现今的关系,前天他从世子府出去,收了东西到客舍,我也晓得他是去见你。”
莲衣霎时小脸一白,半句话说不出来。
蜀王妃笑一笑,“你看,我要是想追究什么,早就趁着你独身一人找你去了。”她叫巧心给莲衣搬来一张杌子,在自己下首坐着,说道:“这也不叫什么大事,我最开始虽说不认同你帮着他出逃,可你到底是世子所的婢女,听他的也是应该的。”
莲衣大概听得出蜀王妃对自己或许有些意见,但那点意见在她对慕容澄的母爱面前远不算什么,因为她又说:“和澄儿较劲这么些年,我几时管住过他?我就要回蜀了,他愿意做什么我也管不着,只是你也看到他处事鲁莽,打个猎能把自己弄成这样,要是我不在这儿了,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
“王妃是希望我……?”
“劝劝他,薛家女要娶,圣上的疑虑要打消,我和他父王在蜀地等他回去,届时他要带你回来我就赠你珠宝首饰,叫你风风光光有个名分。”
莲衣听后没作声,算是默认答应,她自然不会和蜀王妃大谈理想抱负,将来回不回川蜀人家也不会放在心上。
蜀王妃是很好的人,从来也只待自己亲生儿子苛刻,对庶子和下人们都很和善,草草结束了谈话,“你去吧,世子醒了,有些发热,他应当想见见你。”
“是…”
莲衣脚底下轻飘飘的,跟着巧心退了出去,巧心回眸看她一眼,有些莲衣看不懂的情绪,她小声唤了她一句,巧心回过头来,朝她欠欠身,又一言不发往前走。
莲衣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跟着来到世子寝室的外院,敲敲门走进去。
“世子爷…”她轻手轻脚往里走,越往里暖炉烘得越热乎,她拐过花梨木隔断,就见到慕容澄倚靠床架,双目微阖,面色异常红润,显见是发着烧呢。
平安遣退了边上端茶递药的仆役,给莲衣让出个空挡来,请她贴床沿坐下,她坐过去,慕容澄扯动唇角朝她笑,将脑袋靠在了她肩头,“小花…”
边上还都是人,他肌肤热得发烫,枕在莲衣肩上叫她也怪面红耳赤的,慕容澄掀眼皮瞧她像个小鹌鹑,笑一笑,摆手让平安将人都遣退,屋里原本五六个人一下走得只剩两个。
莲衣问:“是平安告诉你我来了?”
慕容澄病了,比往日更粘人,往她颈窝拱拱,“你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母妃传了人进来,当着我的面问外头发生什么事。”他瞧瞧她,“你说我尴尬不尴尬?”
“…那也太尴尬了。”
“其实还好,我病着,母妃只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不过她可是去和你说了什么?”
莲衣忙道:“没说什么,蜀王妃是极好的主子,是我命里的贵人,从未为难过我一点。”
慕容澄哼笑,“这是怕我替你出头不成?我晓得你感恩得很,也晓得母妃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她至多是叫你趁我喜欢你听你的话,多管管我。”
说对了一大半,莲衣不得不将话头扯开,“你傻不傻?我都听平安说了,你是故意害自己落水的,不知道冬日里的溪水有多冷么?把自己泡进去,就没有别的办法叫圣上相信你了?”
“有。”他说话时枕在她颈窝,手指也挤进莲衣五指,热乎乎非要与她十指交握,“我想过当众摔马,但是摔下去太不可控,担心摔坏了胳膊腿,明日不能送你出城,亲眼看你回扬州。”
莲衣倏地哽住,将手抽出来,?“我明天不回去了,等你好了再走,也不差这几天。”
慕容澄惊喜万状,虽然本意不是苦肉计,但这苦肉计真成了,还是叫他十分欣慰的,哑着嗓子问:“不回去?真不回去?”
“嗯…”
“快,你坐得靠里些,坐进被子里来。”
“不要…外头好多人。”
“你坐进来抱着我我好得快些。”
“歪理!”嘴上这么说着,还是半推半就坐上了他那张价值不菲的实木雕花架子床。
这里头跟有个小天地似的,香喷喷静幽幽,莲衣往软枕一靠,几乎看不到外头的景象,入目就是床里织纹繁复的罗帐,还有雕刻精美的床架。
“好漂亮的床。”莲衣的手四处摸摸,轻声告诉他,“以前我在蜀王府,看到这样的床好想躺一躺,以为多软多舒服,其实也就不过如此嘛,好看是好看,却没有我自己的床舒服。”
慕容澄抱着她找到了个舒适的姿势,闭上眼睛,胳膊横在莲衣腰间,心想女孩子身上的皮肉可真柔软,抱也不敢用太大的力气,生怕用力往她身上勒出红印子。
昏昏沉沉心猿意马地说:“床不都是铺一层褥子?软能软到哪里去?不过我也觉着你的床更软些,睡着舒服,不过论柔软……”
他附耳对她说了句什么,莲衣的脸霎时红了,比他这发着热的脸还红,“流氓…你这样我可就下去了!”
“不许。”腰间的胳膊箍得更紧,热得很,莲衣躺这一会儿都快出汗了。
两个人并排躺着,他发着烧呼吸清晰可闻,在这一刻却仿佛是某种紧迫的倒数。谁也不知道过了今天,明天会是何种模样,可这一会儿他们抱得很紧,挨得很近,也就知足了。?
担心自己隔天就能退烧,慕容澄一口端来的药也没喝,夜里冷水擦身,看得莲衣心疼不已。
她陪了他两日,第二日宫里来了几个宦官,送了好些增补剂和药材,慕容澄叫平安将东西打包,全都塞进了蜀王妃回程的行装。
第三日他退了烧,早晨在夏国公府送走了蜀王妃,回到府里已是下晌,推门见莲衣正收拾东西,也准备走,慕容澄忽地一口气堵在胸口,比伤寒发热还叫他难受。
“你怎么挑今天走?我才刚好,母妃也才刚走,你就不能再多陪我一天?”
莲衣听他说话声闷闷不乐,回转身将东西放下,“我不是今天走,只是先收拾起来,平安告诉我了,你担心我盼着回去,替我雇了明早的马车,我现在不收拾今晚也要收拾,早些将东西理清,我们也好坐下多说几句话。”
慕容澄解下腰带丢开,“你是有什么话要交代我?”
莲衣瞧他,“我哪里敢。”
他故意作难,“那什么叫多说几句话?你到京城来见我这短短几日,来时不打算见我,走时也是一副全无温存的样子。你心里当真有我?”
莲衣点了下头,表示当真有,但因为表现得太过干干巴巴,反而惹得慕容澄十分不满。
“我看你心里五成是家人,四成是小满居,我就只能在你心里占一成不到!和那些阿猫阿狗小猪小鸡挤在一起!”
“怎么可能!哪来的小猪小鸡!”而且他在她心里,起码也有…有三成吧。
其实莲衣大致清楚他期待自己有个什么样的表现,但她在男女之情上,比他还没有天分,被他这么一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两手在身前绞,过了会儿蹭步过去搬起他两条胳膊搭在自己肩膀,踮脚想亲他一口。
他不弯腰配合,只亲到了下巴。
莲衣越挫越勇,蹬掉鞋,站到他脚面上,两手圈着他脖颈,将慕容澄像棵歪脖子树那样吊过来,这时候慕容澄已经有些憋不住笑了,莲衣也笑眯眯的,“吧唧”捧着他脸嘴对嘴亲了一口,正要耀武扬威,下一瞬被他两手勾起腿弯,以一个懒熊抱树的姿势挂到了他身上。
有点滑稽。
“干什么呀!好傻气啊!”莲衣笑着刚说完,往下滑了一点,好奇问,“你到底戴了什么在身上?我分明瞧见你脱腰带了,怎么还藏着块玉?”
第 62 章
玉, 她老这么以为,害他有阵子看到玉佩都脸红。
可是该如何向她解释呢?她是正儿八经好人家的女孩儿,出阁前根本没处知道那些男女间的隐秘之事, 若非自己入过军营,被那帮口不择言的老军痞说话捉弄,这会儿大抵也要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慕容澄静默了片刻,忽然耳尖赤红着开了口, “莲衣, 你是心里有我的对不对?”
她还没什么知觉,就是笑着,“你怎么叫我莲衣不叫小花了?”
“没什么…”慕容澄以为自己这几日又搂又抱,已经轻车熟路了, 可当心思真往不单纯处想,紧张还是写在脸上,“我就是, 我就是想起那天咱们两个差一点就成了。”
莲衣没听懂,眼睛亮闪闪打量他, “哪一天?我们不是早就成了吗?”
成了吗?是成了,他们两个相互认可了对方的高情厚爱, 打个勾, 约好了只喜欢对方。
可这纯粹得过头, 慕容澄清楚自己眼下处境艰难,没法许她个与他们感情匹配的名分, 但他急得很, 就怕她回去了下次再见又不知道何时何地, 她此刻就在眼前,只想与她尽所有能尽之事。
莲衣应当是觉得那“玉”实在硌得不舒服, 位置也怪怪的,有点难受。
于是单手圈着他脖颈,另一手去挪一挪,碰上的那瞬,慕容澄脸倏地红透了。
“你怎么了?”
“…没,你别碰。”说完悔了,“没事,你碰吧。”
莲衣隐隐有些感悟,依稀、似乎、大概明白了那是什么,连忙收回手来。小时候一条巷子里的孩子们都穿开裆裤,要说她完全不懂吧,靠猜还是可以猜到一点点的。
“是,是那个吗?”
“…嗯。”
“…你能把它收起来么?”莲衣挣了两下,“不然你先把我放下来?”
慕容澄本来还有些眼神闪躲,这下子简直想笑,“怎么收?收不起来。这样,你别乱动,就叫我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好了。”
莲衣莫名有种“箭在弦上”“危在旦夕”的紧张,跟条活鲤鱼一样在他怀里蹿,“你还是先把我放下来吧,先放下来再说。”
她一乱动,两个人身子就晃,一晃抱得更紧,越紧越要抱在一起,这是个层层递进的圈套,她的唇舌一并被步步攻陷,等莲衣发现自己羊入虎口在劫难逃的时候,已经被按在榻上亲得就快不省人事了。
她拍打他肩膀示意缓缓,二人刚对上眼睛,面颊就红得要滴血。
“今天吗?”她问。
“行吗?”他也问。
莲衣吞口唾沫的功夫,慕容澄已经将那视作默许,双手沾上了衣带。莲衣抿着唇别开眼,等真皮贴皮肉贴肉了,她更是双手掩面,就好像只要遮住了脸,多羞赧那也不是她,都还可以抵赖。
她偷偷看了一眼,来不及为那怪东西惊骇,就被伤了个神形俱灭,颤声问:“你是不是弄错地方了?”
慕容澄本来正咬着牙撑着胳膊,强忍着这剧烈的快慰,因而也显得有些勉强,“…嗯?怎么这么说?”
莲衣探手抹了一下,触到一点血,“不对不对,你先起来。”
他问:“怎么了?”
莲衣出了满身冷汗,牙关打颤道:“这下好了,大夫也瞧不得,你自己都没弄懂就来学人洞房…看!把我给弄伤了!”她嘴唇都白了,指尖颤巍巍向他展示着一点血迹。
“不是的…”慕容澄大概知道是会遇到这种情况的,因此摸摸她发迹,支支吾吾地措辞,“没弄错,我何至于连这个都能临阵出错?不信你明天去找个嬷嬷问问。”
莲衣将信将疑,本来还想争辩,他动了一下,她睁圆眼睛像被吓住,慕容澄问:“疼?”
她摇摇头。
“那是什么感觉?”
这叫她怎么答!莲衣又摇摇头,叫那奇异感受刺激得五官都快缩成一团,脚趾也紧紧扣着,赧得她抓过被子将脸蒙上。
辛勤的慕容师傅陆陆续续劳作了半个多时辰,天还没黑,可二人一沾枕头实在太累,一觉睡过了饭点,等睡醒肚子咕咕叫,竟已到了寅时。
“你饿了么?”慕容澄问怀里的脑袋,从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看到她一截白净的后脊,绵延进暖融融的被窝,与他一起藏身。
莲衣摇头,肚子却叫了一声。
他道:“这还不叫饿?我叫人送吃的进来。”
莲衣猛然抬首,“不要!我不想叫人进来,你先随我下床,我把这儿收拾一下,然后去厨房弄点吃的回来。”
慕容澄发笑,捏捏她脸颊,“你怎么像是做贼一样?”
莲衣没做声,可不就是做贼?王妃才走,她就把世子给偷了。
慕容澄问:“作为表现尚佳的奖励,能让我点菜吗?”
莲衣真想拿手拧他痒痒肉!“你说。”
“想吃温炉。”说罢他坐起来,肩背汗津津闪着光直晃莲衣的眼睛,“我去生炭。”
她按原计划爬起来整理了床铺,将衣裳整整齐齐穿好,探头探脑地出了屋,不远处的月洞门外,平安听见开门动静正想过来,被莲衣身后的慕容澄一摆手给遣退了。
莲衣没察觉,进厨房翻箱倒柜找出一只吃羊肉的铜锅,打算拿来充数做个温炉吃。
府里鲜蔬肉菜一应俱全,就是汤不如沈良霜的独门密方,只是寻常的鸡高汤,莲衣将汤水注入锅中,端着回进屋里,慕容澄还在厨房引炭,这是他熟能生巧的拿手好戏,炭火能引得又均匀又耐烧。
汤和菜都备好了,慕容澄手持火钳进屋将碳块放进铜锅,洗洗手和莲衣一起坐下。
“怎么还没开溅?”
“还早呢,炭才刚放进去。”
“我饿,力气都耗尽了。”
“你少说几句吧…”
这夜里二人说了许多话,甚至没有困意,在热气腾腾的温炉前对坐到了天亮,甚至还喝了一点酒,莲衣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拿着就能走,因此一点也不着急。
晨曦微明,晨露打湿街道,将京城温柔唤醒,莲衣打了个瞌睡,被慕容澄轻轻摇起来,说马车来了,她该回扬州了。
莲衣托腮瞧着他,眨眨眼和他约定,“过了年我再来,即便小满居开不来,我也会来。”
“说得像我在蹲大牢。”慕容澄抓了件厚衣裳给她披上,自己也裹了件氅衣,“走,我骑马送你出城。”
“出城?”莲衣以为自己听错,“你可以出城?”
“不知道,没出过。”慕容澄拉上她的手,“为了你试试。”
“啊?”
于是这一行变得无比奇怪,莲衣坐在马车里,外头是骑在马上随行的慕容澄,再往后看,是出城时盘查了他们无果,只得一路跟着的禁军。
莲衣将脸探出窗口,本来皱着眉毛,不禁看着慕容澄笑起来,慕容澄骑在马上慢慢悠悠也朝她笑,“怎么了?排场吗?”
莲衣扒着窗口点头,“排场,出门时只有一架车一匹马,现在连禁军都出来送我。对了,曲公子和薛小姐那儿我辞过行了,小侯爷那儿你替我说一声,他人不坏,就是性子急,要是知道我走了连声招呼都没和他打,一定会不高兴,说起来还真挺像你的。”
慕容澄哼了声,“跟他有什么好说的?我不说。”
莲衣撇嘴,“你和小孩儿怄气?”
“他可不是什么小孩,他就比你小两岁,你还叫他小孩?滑稽死了,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大两岁根本不算什么。”
“呸呸呸!”
临别了又斗起嘴来,却是别具生趣,冲淡了分离前的忧虑。
慕容澄送她到京郊,再往前禁卫军可就该不干了,他望着马车驶远去,想起那日他离开扬州,她也是这么望着自己走远,送别不是件易事,那日她定然哭过。
转身禁军还在近处跟着,半点隐私不给,他看着就来气,害他少了个吻别的机会。
那禁军头领不是第一回见他了,一回生二回熟,在马背上朝他拱拱手,“世子说送人,还真的只是送人而已啊。”
慕容澄掣掣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走,“那将军是怎么以为的呢?”
禁军头领与他并驾齐驱,“我以为你但凡再走出一丈,我就该命人将你当场拿下,架着你进宫面圣。”
慕容澄没再说什么,一夹马腹,超了过去。
那厢莲衣在车里颠了两日回到扬州,车子才跑到拐子巷巷口,搬马扎晒太阳说闲话的几个姑婆就先叫嚷着莲衣回来了,将沈母和大姐小妹都喊了出来。
车夫帮着卸车,她回来一趟除了带去的行装,还带回一大箱慕容澄硬塞给她的好料子和皮草,因此那口箱子又大又沉,看得几个姑婆纷纷猜测里头装着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
“是京里的秘方?”
“我看像!”
“小花真出息了,开什么成什么,这下还要把店开到京城去!”春嫂子说着努嘴看向张婆子,“之前也不知道谁说女孩没本事,不如男孩能闯,以后小花去了京城,可别上人家那打秋风啊。”
张婆子刚因为晒被子的事和春嫂子发生了一点口角,因此嘴硬,“八竿子没一撇呢,就是去了一趟。”
沈母沈末沈良霜见莲衣回来,都激动地帮着拿这拿那,谁也没敢先问去得怎么样,生怕结果不尽如人意,但张婆子既然都说起了,沈母也就小心地问了一嘴。
“怎么样啊小花?有戏吗在京城?”
莲衣抿嘴颔首,喜不自胜,“嗯!我见着了京城曲家的公子,就是在京里开金玉阁,以前在江都开扬州酒楼的那个曲家,他听我说觉得很感兴趣,答应过几日要来江都看看。”
沈良霜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沈末接口,“什么叫来江都看看?看什么?看咱家店?!”
莲衣见到大家为这个消息震撼,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调皮的得意,笑起来道:“娘,大姐,小妹,要是能成,咱们家就能得曲家提携,在京城联手搭档了。”
第 63 章
莲衣带回的消息就差把家里的天给掀了, 沈末兴奋得在院里转圈,见睡眼惺忪的宝姐儿从屋里出来,一并拉着她转, 被沈母提起了后脖领教训。
“折腾宝姐儿做什么?快快快,帮小花拿东西,咱们进屋里说。”
一家人欢天喜地,没过年呢就恨不得雇人在家门前敲锣打鼓, 那曲家沈末不知道, 沈母和沈良霜却是清楚的,曲家发家在凤阳,与此地相距不远,大小是个风云人物, 老百姓间都有所耳闻。
莲衣能和曲家搭上,放以前在沈母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但自从得知蜀王世子在自家打过一年工, 还言之凿凿要娶自家二女儿,她就仿佛什么都能接受, 什么都不惊奇了。
也是见过了大风大浪,以小花的本事, 将来就是端个聚宝盆回来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一家四口人坐在炕上一起盘算, 等曲家来了人, 要如何如何招待,到时是请人去小满居还是新满居?小满居是她们总店, 新满居环境更好, 说完这个, 大家又七嘴八舌想新菜,其实想得再多都是空的, 说得唾沫横飞也不过是为了表达心中喜悦。
“大姐二姐,咱们设宴时大姐要是能为曲家创个菜就好了,一来显得热情,二来炫耀炫耀大姐的本领。”前半句听着还有点意思,后半句就彻底不着调了,“叫他们知道咱们家要是不能入伙,将来说不准可就是竞争对手。”
沈良霜一戳沈末脑门,“你想得可真美!”
莲衣在旁揉手笑笑,“这都是小事,曲公子没有你们想得不好接触,他很和善的,就是人家真的很忙,与其想怎么招待更热情,不如想想怎么节约时间,都还没来得及推销小满居的招牌,他就急着要走。”
沈母忙道:“说的是,都别乱说一通给小花添麻烦了,小花说什么是什么,咱们听她指挥。”
沈末坐直了身体,“听二姐的!二姐懂这个!”
莲衣歪头直笑,嘴上推三阻四,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与慕容澄分别的忧愁被家人的笑声冲散,前路漫漫,谁也不知道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但她是向着他去的,能相聚多久都好,走到哪儿都行,她都高兴。
入夜莲衣要将衣裳被褥搬回自己屋里,也就是慕容澄住过的那间,沈末捧着书本,好奇地凑上前问:“二姐,怎么出去一趟回来就不怕睹物思人了?”
莲衣掸掸被褥,没藏住笑,扭脸瞧她,“你猜呢?”
“我猜你见到二姐夫了!”
“还叫二姐夫?要叫世子。”
这屋里就两个人,沈末没那么讲究,笑得越发灿烂,“叫一叫也不会掉块肉,何况我说二姐夫,谁知道说的是谁?怎么你就上赶着承认是世子呀?”
“嗳!”莲衣见她给自己下套,丢开褥子作势要咯吱她,“白天还说我是大功臣,晚上就要卸磨杀驴拿我取乐。”
“我没有!还不是你一去那么些天,又请来了曲家…不是我不相信二姐你的能力!是…是曲家到底是有头有脸的大户,没点手段人脉哪能说见就见……”沈末声音越来越弱,眼睛眨巴眨巴,瞧着十分无辜。
也是,到底是县衙里做过的,看事情就是这么透彻。莲衣撇了下嘴,没能独揽功劳,但生意场上承认自己动用了一点小小人脉也没什么,这也是一种能力,莲衣并不为此感到不自信。
“嗯,是见到了,曲公子…也算是他引荐的吧。”事情太复杂,但兜兜转转,曲建文总归是看在慕容澄的面子才愿意与她相交。
“二姐夫真有办法,你们这就叫互补,谁也不拖谁的后腿,他有好的出身,你又聪明又努力,双剑合璧简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你呀,快睡吧!”莲衣抱了被褥走出去,“听说你这回是真在女学当上助教了,恭喜你啦。”
“同喜同喜!”
莲衣抱着被褥,用膝盖顶开厢房的门,一步踏进皎洁月色,莫名哼起轻快小曲,随后摇摇头,觉得自己真是有些昏头了,真信了小妹哄她高兴说的话。
虽然慕容澄成也家世败也家世,生在宗室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可她能给他互补些什么?努力八辈子,都赶不上人家娘胎里带出来的泼天富贵。
不过看看慕容澄而今被幽禁京中受人监视的景象,这富贵不赶也罢,要不说老祖宗讲究一个中庸之道呢?可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难以攻克的难题,都不怎么容易。
日升月落三天过去,曲家的马车如约来在了小满居门前。
曲建文带着两个仆从、一个账房从京城赶来,就是为了实地看看小满居在江都的生意。
因此他来时正好是饭点,店里食客座无虚席,又因着温炉边煮边吃的特点,咕嘟咕嘟煮得整条街香飘十里,走到哪都是诱人的香气,以至于没走几步就勾起了曲建文的馋虫。
沈家忙忙碌碌,他便遵守规矩拿号排队,一桌桌翻台进度缓慢,最后不得不请伙计到店里请小老板出来,试图行个方便。
莲衣不可能明目张胆领他插队,攀谈着将人带去了新满居,那儿定价高,因此人少相对安静一些,也适合谈事。
曲建文在雅致的小包间落了座,面前送来一口小巧的温炉,正好够一人份,他颇有些诧异,“这两间店差异比我想象的大。”
莲衣颔首,“是,这一间原是最先开的,做扬州菜,但在扬州卖扬州菜没什么稀奇,不如一并拿来做温炉,也方便经管。”
曲建文问:“那又是如何想到做成这种精致样式的?”
莲衣答:“这一片多是小富之家,平日喜静,吃饭也不再只讲求温饱,我们一讨论,索性做这样式的小温炉,也算因地制宜。”
这位沈姑娘的确颇具经商头脑,比他以为的更具判断力,还有“小满居温炉”这个名头,也比他想象得更有潜力。
曲建文是个天生的生意人,敏锐有头脑,鲜少看走眼,他看得见这位沈姑娘的志气,试问哪个适婚年龄的女孩儿能拒绝夫荣子贵,嫁给亲王世子的诱惑?虽是做妾,可她也没得选不是吗?
她拒绝得了如此诱惑,自己不辞辛劳卖起温炉,可见其异于常人。
莲衣热情招待了曲建文,眼下正是河豚季节,她推荐他试一试,刚好这类河鲜非常适合拿去做噱头,如果真能合作在京城开店,应该就是要做这类高成本的食材了。
吃到一半,沈良霜从小满居抽身赶来,坐下聊了一阵。
曲建文对温炉的口味也颇为惊喜,来之前只当是寻常高汤,尝过才发现当中暗藏玄机,她取了川蜀温炉的长处,娴熟运用香料为汤底增加了醇香口感,回味悠长,没吃完就知道自己还会来第二次。
“沈姑娘。”曲建文吃得也差不多,从仆役那儿拿过巾子擦一擦手,“我想我们已经达成合作了,如果小满居要开到京城去,我愿意出钱,也愿意用金玉阁的招牌替你们宣传,菜品我不担心,只要你允许我在一些细枝末节上提出要求。”
说到这莲衣眼睛都亮了,飞速看一眼沈良霜,忙不迭点头,“曲公子请提。”
曲建文笑了笑,“不急,只是一些开酒楼积累的经验,譬如这块巾子。”他晃晃手中仆役递给他的擦手巾,“不备没什么,但备了更好些。”
莲衣醍醐灌顶,真想等曲建文一走就出去订购擦手巾。
但现在还有更重要的问题等待解答,莲衣问:“那请问曲公子,你们出钱我们出力的话,分成要怎么算你觉得合适呢?”
“五五。”曲建文大大方方起身,“你我各五成。”
“五成?”莲衣稍显错愕,她以为自己至多拿四成。
曲建文颔首,“你我所求不同,我不缺开一间店的钱,缺的是一份在京城开疆拓土的助力,我对沈姑娘家的温炉很有信心,认为只要达成合作,这份助力自然就到了,至于分成,你多拿我多拿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莲衣心知这当中还是有慕容澄的“面子”在推波助澜,但才无所谓,做生意傻子才有便宜不占,“好,那这就是口头协议了,明日我请你到我们家来坐坐,请县太爷给咱们做个见证,签个契约。”
曲建文笑道:“那就明日再见,今天吃得太多,我一下子也犯困了。”
一行人说到了天黑才走出新满居,天上飘下一点雪花,轻盈融化在莲衣眉间,等曲建文上了马车,她才缓缓抬起头,伸手接住一片。
下雪了?是京城的雪花飘到了扬州吗?果然,这么高兴的时刻,莲衣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慕容澄。
真想马上把这好消息与他分享,狠狠炫耀一番!
沈良霜送走马车走回来,拉上接雪花的莲衣往门里去,“一个人嘀嘀咕咕对着冷风说什么呢?高兴傻了不成?”
“没什么。”莲衣笑起来,“我在想前些日子送去裁缝铺的料子,也不知道做好了没有,新年得穿新衣服嘛。”
“刚谈成一桩大生意,你这思绪跳跃得也太快了,这就想到新年新衣裳去了。”
莲衣两步跳进屋里,拍拍肩头雪花,“这还快?我还有更快的,走了走了,我们快些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娘和小妹,还得拜托小妹去请刘大人明日来做见证人呢!”
刚说完,莲衣脚步一顿,“差点忘了!擦手巾!大姐,明日一早记得提醒我去订擦手巾!”
第 64 章
隔天沈末从县衙请来了刘少庭, 莲衣眼瞅他们两个大老远走过来,一前一后,隔着两臂距离, 像是陌生人似的,还总是偷偷打量对方。
莲衣以为他们有什么矛盾,站在房檐下和沈良霜说:“我是不是叫小妹为难了?怎么感觉刘大人来得不情不愿的?是不是有误会啊?”
沈良霜笑了笑,“没有, 不为难, 你不叫她去请刘大人,她自己还得费心找理由,她得谢谢你呢。”
“什么意思?”莲衣挠挠脸蛋,恍然大悟, “小妹…小妹她——”
沈良霜比了个“小声”的手势,点点头,“我瞧小妹她很是中意刘大人, 其实那次刘大人第一回来小满居就初见端倪,你几时见小妹那么‘女人味’过?没准还是一见钟情呢。”
莲衣一愣, 想起了那次刘少庭到小满居来吃饭,沈末担心身份暴露“搔首弄姿”的滑稽场面, 忍俊不禁替她隐瞒道:“我看也是一见钟情。”
等二人走近, 莲衣迎上去, 领着刘少庭进门,引荐曲建文认识。这两个人是真真正正的“门当户对”, 一个家里做着六品官, 一个腰缠万贯在京行商, 可谓是势均力敌相谈甚欢。
说起曲建文要帮小满居开到京城,刘少庭比谁都赞成, “我自幼在京中长大,还是来到江都才第一次吃到这么有意思的做法,要是能带到京城,肯定能吸引不少食客。”
小满居的成功摆在眼前,它在扬州能成,在京城也必然不会差,因此刘少庭大约觉得自己说了句马后炮,笑一笑,执印在甲乙双方已经画押的纸上盖了戳。
刘少庭收起印章,体面道:“今日能叫我来做这个见证,真是再荣幸不过,以后等我回了京,也好与人夸耀,京中那间如日中天的沈家酒楼有我一份力。”
众人一齐笑,只有沈末听出了他话里的含义。
“回京?”沈末错愕看向他,“大人要回京了?”
刘少庭颔首称是,他到江都明面上本就是临时调任,随时都会走,当然大家也都清楚,所谓临时调任,其实就是公子哥下乡历练,为之后的仕途铺路。
沈末拱拱手,由衷地笑,“如此我就先把恭喜的话说在前头了,预祝大人你节节高升,在京城也受百姓爱戴。”
刘少庭是个闷葫芦,嗯了声,“好,借你吉言,多谢你了。”
莲衣在旁装不在意,和沈良霜一起收拾桌上文牍,其实竖起耳朵听得聚精会神。
心想这两人没事才有鬼,不过她们也不急着一探究竟,等小满居开去京城,小妹和刘大人要当真对彼此有意,有的是时间相互接触,不必急于一时。
要是放在以前,莲衣可能揪着点苗头就要请娘为小妹操持,可是经过这一年,她心境和眼界都发生了变化,不是不在乎婚姻,只是看得更开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气,比如她,她有一个在做的事,有一个喜欢的人,已经很比下有余心满意足了。
刘少庭临走时问:“还不知道二位预备给合作经营的酒楼起个什么名字?”
曲建文随即看向莲衣,咨询她的意思,莲衣其实早就想了一个,拉来沈末一起参谋,“我的确有个想法,但我不知道好不好,说出来你们要是觉得不够好,就指出来。”
沈末十分捧场,“二姐你说。”
莲衣道:“金满居,直截了当取两家名称,金也谐音京城的京,金子满出来,听起来寓意也很好,你们觉得呢?”
刘少庭还在细品,沈末已经跳了起来,“我觉得甚好!金子满出来还不好?好极了!”
“好,那就叫金满居。”曲建文笑着点头,没有异议。
隔日曲建文就带着契约回了京。
京城仍旧是那百年不变的繁华景象,没有因为多了一个慕容澄,少了一个沈莲衣而发生任何变化。
自从莲衣走后,慕容澄便又忙着和薛玎往来,他们两个现今在京城出了名的游手好闲,整天厮混在一起,倒是不去什么烟花柳巷败坏自己名声,只是成日抓公子哥们聚在一起打马球踢蹴鞠,充其量损坏损坏对手的膝盖。
慕容澄早年上战场杀敌的威名而今到了马球场上也不遑多让,但鲜少有人再提他当年之勇,毕竟眼下全京城都传遍了,蜀王世子战后患有心疾,可惜了他的军功,亮相即是巅峰,再难创造新的辉煌。
蒐狩那日薛玎亲眼见慕容澄射偏一箭,放跑了黑熊,因此深信不疑为他感到可惜,可有时与他一起策马击球,他又显得那么矫健,半点看不出患有心病。
慕容澄对此只是说:“要是这么容易看出来,我也太没面子了。”
薛玎虽然没听懂二者之间的联系,但还是选择相信,“世子爷说的是。”
“是什么是?”慕容澄觉得好笑,“我瞎说的,你答应什么。”
刚下马球场,二人坐在树下休息,聊着聊着就说起这个毛病。
慕容澄见薛玎无条件相信自己,多少有些于心不忍,拍拍这个小兄弟的肩,说道:“这毛病时有时无,就是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发作,才最叫我头疼。”
“头疼…还会头疼?”
那是挺严重的,薛玎皱起眉,“其实我今天也头疼得很,前几天姓曲的不是去了扬州?昨天他回来了,我姐姐知道后不顾天黑叫我替她遮掩,送她去见那姓曲的。也不知她平时看着柔柔弱弱的一个人,拧我耳朵的时候哪来这么大手劲儿,不带她去她还能真为了姓曲的打我不成?”
薛玎碎碎念着,说到后半句,慕容澄全然没听进去,他本来在喝水,忽地放下水囊看了过去,“你说曲建文昨日从扬州回来了?”
“是啊。”薛玎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他是去扬州看莲衣的生意了,也不知道谈成没有…曲建文那狐狸可狡猾,无利不起早,要是给了莲衣希望又叫她落空,那她不得难过死了?”
听他一口一个莲衣,慕容澄也感到心烦意乱,索性丢开水囊起身去金玉阁问问清楚,正叫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又四下找不见平安,转头却见他从马球场入口跑了过来。
慕容澄对他吩咐道:“你上哪去了?备马,我要去一趟金玉阁。”
“世子爷可是要去找曲公子?”平安忙掏出一封信,双手奉上,“曲公子知道您要问起,已经派人送信来了!”
曲建文多会做人,晓得莲衣与慕容澄关系近,一回来就记着先与他汇报。
慕容澄迫不及待将信封拆了,上头不光写曲家此去扬州促成了合作,还写了小满居出乎意料的潜力,大肆夸赞了莲衣的经商头脑,看得慕容澄那上扬的嘴角就没落下来过。
平安在旁也好奇,小声问:“世子爷,他们谈成了吗?”
慕容澄万分自豪将信纸对折,那姿态就差把“我骄傲”写在脸上,“你说呢?她做得那么好,曲家愿意合作本就毫无悬念。”
小满居是他看着起来的,说起来简直像他和莲衣共同养育的一个“孩子”,现在这个“孩子”长大了,他也成了个二十岁的“老父亲”,心潮澎湃得难以入睡。
也就是这日之后,京城金玉阁挂名卖起了“扬州小满温炉”。
以此在京城扩大小满居的影响,打开市场,并与相熟的食客透露,京中即将要开一家名为“金满居”的温炉酒楼,是曲公子亲自到扬州谈成的合作,花大功夫才买下的汤底和代理经管权。
果不其然,名气都是靠吹出来的,如此一包装,消息很快就传开了,于是金玉阁开始限量供应温炉,每日十桌,吊着这些老饕,叫他们等得饥肠辘辘,然后在金满居正式开业时,一举在京城掀起一波温炉热潮。
当然这都是曲建文的主意,这些他能力范围内能给到沈家的帮助,对他而言都只是举手之劳。所谓联手,不就是各取所长?
而远在扬州的莲衣也没闲着,这阵子她时常收到曲家来信,告诉她金满居的前期进展,看得她是一愣一愣,做梦想不到还有这种运作方式,掏出小本子记了又记。
曲建文在心上说曲家有现成的商铺,只需稍加改建,重做内部装潢便可开业,这大概需要两个月,已经非常快了,远超莲衣预料。
她得知后将写着原计划的信纸给撕了,这要是寄给曲建文,简直高下立判,衬得她实在太过散漫。
于是莲衣左思右想,最后只是托沈末写了一封的简短的感谢信寄回去,附加一封请曲建文转交慕容澄的她自己写的亲笔信。
因为许多话不能请人代笔,所以写得莲衣十分艰难,遇上不会写的字就要请教沈末,请教的次数一多,信上内容就差被沈末全猜出来了。
那信上说她一切都好,很想他,不知道他在京城好不好?原本盼着等过完年去见他,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曲公子行动力太强,下次进京可能就是两月后新店建成,否则自己来来去去也不方便,毕竟小满居这边还是很忙。
两地相距不远,三日后慕容澄就拿到了信,他看着上头蚯蚓爬过似的一笔一划,努力乜目分辨,越看越美,躺在塌上又是左右翻身又是仰卧起坐。
不过看到最后一句,原本甜滋滋的心情还是被酸涩占据。
两个月,她心可真狠!慕容澄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
他都快吃小满居的醋了……
第 65 章
信送出也有五日, 转眼到了除夕,家家户户都讲究阖家团圆,街上简直空无一人, 更别说那些店铺,全都从除夕夜开始歇业。
因而莲衣忙过这阵子也得以好好休息,除夕这日她起个大早,先给姐姐妹妹们送去做好了的新棉服, 件件都是滚了兔毛狐狸毛的保暖样式, 瞧着暖和又贵气。
姐妹和娘亲的都是立领,她自己的这一件多一条白毛领,是她特意和师傅说要加上的,因为她和慕容澄说好了, 过年的时候他围一条黑的,她围一条白的,不光是心里头, 连穿着上都要遥相呼应着。
宝姐儿也穿上了沈良霜亲手缝制的小棉袄,一穿上鼓鼓囊囊像个插了两根筷子的小土豆, 咕噜噜在院里跟着大人们忙前忙后。
天上漂着落地成水的小雪片,洋洋洒洒, 像是哪位诗人站在高处遗落的诗篇。
莲衣鲜少产生这些诗意的联想, 看来人们说的不假, 只有吃饱饭过上好日子才有功夫风花雪月,现在想来, 当初她在蜀王府, 慕容澄的许多奇怪之举似乎就来源于他对她初初萌芽的感情。
真傻呀他。
莲衣站在梯子上贴对联, 想起他,忽地忍俊不禁。罢了罢了, 大哥不笑二哥,她当初甚至一点也不能察觉。
“小花姨姨。”宝姐儿捧着红灯笼跨过门栏走出来,将两手举高高,递给莲衣,“娘叫我拿灯笼给姨姨。”
“好,谢谢宝姐儿,宝姐儿举高些,我走下来拿。”
“姨姨小心。”
有的事就是这么不讲道理,宝姐儿开口晚,三岁不会说话,可是她一开口,才几个月就已经能连词成句,说起话来不打一个磕巴。
不等莲衣走下梯子,身后脚步靠近,一只双将宝姐儿从地上捞了起来,插着宝姐儿两腋将她举高。
他举着宝姐儿,宝姐儿举着红灯笼,场面瞧着喜庆又滑稽,可是宝姐儿刚好挡住了他的脸,因此莲衣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而是错愕了好半晌,才从他的身形和漂亮的双手确认他是谁。
慕容澄将高举宝姐儿的胳膊往边上去了去,露出一张整夜赶路稍显疲惫的倦容,笑问:“还不接?宝姐儿好重。”
他还不知道宝姐儿而今成了个小话包子,就听小女孩眉飞色舞地欢叫,“二姨夫回来了,二姨夫回来了!”
莲衣仍旧是木愣愣站在梯子上,慕容澄索性将宝姐儿放下,从她手里拿过灯笼,站到梯子的下两节,抬手就将灯笼够到了房檐。
“好了。”他站在莲衣身后,一出声,才算是将她的魂给唤回来。
莲衣第一反应是惊愕大叫,二人一前一后从梯子上跌下去,多亏慕容澄还有一把子力气将她身体摆正,没有摔在地上,只是跌到了他身前。
连夜赶路,他身上冷得刺骨,莲衣被他裹进怀里,像是掉进个软乎的冰窟窿,扑鼻便是他身上混杂香囊气味的冰冷寒意,不住打了个哆嗦,显得她木讷又抓不住重点。
她见了他不该是欢呼雀跃,不该是一蹦三尺吗?
慕容澄见她反应如此,难免有些失望,“怎么了?见我跟见鬼一样。”
谁知她扬起冻红的鼻尖将他打量,下一瞬便扑进他怀里大哭,好在哭得雷声大雨点小,不是真的难过,只是喜极而泣。
慕容澄想听她亲口诉说思念,便问:“你哭什么?”
她却抬首问他:“…不是说你穿黑我穿白?你的毛领子呢?”
慕容澄早就留意到她围了白兔毛的围脖,面颊粉红的脸蛋被簇拥在当中,像极了一朵小萝卜花开在白雪皑皑的山野间。
慕容澄摸摸她面颊,转身去翻马背上的包袱,“带来了,在包袱里,赶路总吹到脸上,痒得很。我就是把自己忘在路上也不敢忘了这条和你约定好的玄狐领子。”
他正七手八脚地围,沈家人听见动静都从门里赶出来,见了他也都怔愣当场,随即要声势浩大地朝他见礼。
慕容澄连忙上前搀扶沈母,叫她无需多礼,“快别这样,我大老远偷跑出来,最怕惊动邻里街坊,还是赶紧进屋去吧。”
莲衣听后大惊,“你是偷跑出来的?”
慕容澄故作轻松,“你放心,不会叫京里发现,我让薛玎帮我打着掩护,明早我就动身回去,他们不会知道。”
沈末两手拢在袖子里,错愕问:“明早就走?二姐夫你也太拼命了。”
这声二姐夫他可盼了太久,慕容澄清清嗓子,正色道:“没办法,初二还要进宫觐见,恭贺圣上新禧,明早必须赶回去。”
“二姐夫辛苦了。”
“辛苦谈不上,就是赶得急了些,没有给你们带什么拜年礼。”
沈末这几句话说的,在沈母眼里绝对算得上口不择言,她被沈母掣了一下,拉到一边。
沈母道:“要什么礼,世子爷能来就该是我们招待才对,小花,你招呼着,我去厨房沏点茶水。”
莲衣顺口道:“娘,还是我来吧。”
“没事,你去招呼。”
那厢沈良霜在厅里替风尘仆仆的慕容澄生了口炉子,便也牵着宝姐儿去外头看雪了。
她们都想到了一起去,慕容澄说他明早就走,留给他和莲衣互诉衷肠的时间可不多,本就是老熟人,还是不要故作热络地插在中间招待寒暄了,就叫他们好好在一起多说几句。
可怜天下父母心,即便沈母不希望女儿被牵扯进那些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但在见到她为慕容澄欢心雀跃的时候,还是会一并感到欣慰,希望她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厅堂里,莲衣掰开一只半青半黄的橘子给慕容澄,好奇问:“你说你初二进宫,明早动身来得及吗?”
慕容澄不喜酸,但信任莲衣,随手将一瓤橘子丢进嘴里,酸得他皱眉,“来得及,你是坐马车,白天赶路晚上休息才要耗费两日,我骑马,比你快得多。”
莲衣以为橘子太冷了拔牙,又从他手里要回来,丢到火炉的篦子上烤,自己也蹲在炉子边烘烘手,紧张问:“那你说小侯爷替你打掩护,是怎么个打法?他那边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不会。”慕容澄想了想,还是对她说了实话,“其实我就是让他来我府里时带个信得过的仆役,最好身形与我相似,这样他离开我府上时,我就可以扮成那仆役的样子跟他一起离开。”
莲衣料到他是抗旨跑出来的,不料他选了这么个冒险的办法,“你…你这也太草率了!难怪你没带着平安一起,原来是因为这个!”
“我就知道要被你埋怨。”慕容澄拉她起身,“快别说这些了,你们今晚吃什么?我想吃你做的狮子头,有没有?”
狮子头根本不在今晚的菜单上,但猪肉家里有现成的,莲衣颔首,“有,我给你做。你赶路太累了,先去我屋里睡一觉吧,保管你今晚能吃上狮子头。晚上守岁我们还要去河边放焰火呢,缺个点火的,你来正好。”
“焰火?好啊,我给你们放焰火。”
慕容澄本想说自己不累,结果张嘴就是一个哈欠,被莲衣推着进房休息,生怕他过劳猝死似的。
门一关上,他就蹬鼻子上脸,将人搂在身前,“说了这么多还没恭喜你,小花老板的生意越做越大,将来怕是要叫我高攀不起了,等你到京城去,我要每日光顾你的生意。”
“瞎说。”莲衣红了脸,两臂抵在他身前,“怎么才能叫你高攀不起呀?要我爬到屋顶上去?你快放开我,别叫我娘她们看见了。”
“门关着,怎么看?”慕容澄微微俯下身,“亲我一下,亲我一下再走。”
“我就知道你要耍流氓。”
“你我还差亲这一下么?在我看来我们早就入过洞房,是夫妻了。”
莲衣吓得直打他,却被他制住手脚质问:“怎么?敢睡不敢认?不打算对我负责任了?”
这都哪跟哪呀,“我负你什么责任!”莲衣别开眼,“我倒想问问你和薛小姐怎么样了?做戏做全套,你们最后要是两家谈拢,会真的成亲吗?”
说起这个,慕容澄哼了声,激将她,“人家这点真值得我们好好学学,她年前和安伯侯大闹,说非曲建文不嫁,这会儿想来还在禁足吧。”
难怪…前阵子曲建文不怎么送信来了,原来是心情不好。
她反应过来,“学这干什么!你可别胡来!”
“那你快亲我一下,快点。”
莲衣抿抿唇,踮脚捧着他脸亲了一口,小声说:“你别误会,我适才那么说不是不喜欢你。我喜欢你,很想你,挂灯笼的时候我还在想你,谁知道一转身你就出现了……”
慕容澄听后将她脑袋搂在怀中,“我知道,我也是说着逗你的。”
莲衣转而笑着挣出去,“你快好好休息,早点睡醒了来厨房给我和大姐打下手!她可想念你劈的柴了,说你劈的柴又直又匀当,最适合用来把控火候。等你睡醒了养足精神,多劈点柴再走。”
“好啊你,过年还想压榨我的劳力!要不你当老板要发财呢?连世子都敢使唤,当罚!”
慕容澄揪起她脸皮,揪得她口齿不清像个大嘴鲶鱼,莲衣作势要对他“施暴”,二人打打闹闹最后还是以亲吻收场。
这一次由慕容澄主导,不再是蜻蜓点水,压着她的腰,扣着她的手,碾着她的唇,亲了个彻彻底底。
亲完二人无不是气喘吁吁,莲衣红着面颊低头擦擦嘴,生怕叫人从她可疑的面色和晶莹的嘴唇看出破绽。
“好了好了,我真要出去了,再不出去就太明显了,你快好好休息吧,睡两个时辰我进来叫你。”她这回说完就退了出去,半点话口不留给他,生怕他继续纠缠。
得,慕容澄只有乖乖躺下去,在兴奋的情绪当中酝酿起睡意。
侧躺着一转身,吓一跳!
床头摆了个什么鬼东西?!慕容澄支起胳膊定睛一看,噢,原是他做的布娃娃被她放在了枕边。
看来他手艺也没那么差嘛,根本谈不上吓人,还能放在脸前陪睡。
在莲衣屋里找到了一丝存在感,慕容澄总算顺心如意闭上眼,这回心安了,过年回不去蜀地,总要到个最像家的地方,陪着最惦念的人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他迷迷糊糊入睡,心里始终膈应,觉得那布娃娃面朝着自己不大舒心,便伸手将它一把塞到枕头底下。
嗯…还是下回再给她做一个更像她的吧。
第 66 章
说要打下手, 其实叫慕容澄一觉睡到了饭点,他自己闻见菜香悠悠转醒,惊坐而起, 才发觉睡过了头。
起得太猛,屋里陈旧的柱子和金棕色的柜子都在眼前晃,像一个梦,一个美梦。
真好啊, 醒过来身处梦一样美的地方。
屋外莲衣正脚步匆匆端着菜盘辗转厨房厅堂, 不忘招呼宝姐儿洗手,小心摔跤。
他急着下床穿鞋踢到了桌腿,一瘸一拐跳出去,刚推开门, 外头谁家放起炮仗,“噼里啪啦”猛得作响,慕容澄又是一惊, 险些叫门槛绊倒。
那么大的个子,将门都给撞响了。
莲衣和宝姐儿正好在院里, 手里端着菜盘见了他直笑,“你是不是睡蒙了?还说不累, 我瞧你再睡两个时辰都叫不醒。”
累是累的, 他从京城一路跑马, 路上只停下来吃过一餐饭,这会儿醒过来又饿又累, 可就是想打肿脸充胖子, 展现自己出色的体能, 撸袖子要帮忙,“没有, 不累。我这不是自己醒过来的?”
莲衣没空验他话里真伪,朝他招招手,“快来,狮子头在锅里炖着,你去尝尝咸淡,合适就盛了端来。”
“好。”
慕容澄朝厨房赶过去,大抵是大人们忙得晕头转向,看在宝姐儿眼里格外新鲜热闹,小姑娘跟着跑啊跳啊,嘻嘻哈哈满家欢声笑语。
沈家今年的年夜饭由沈良霜不遗余力独掌大勺,将一年来的喜悦倾注在每一道菜品,根本是将大酒楼的菜品搬到了饭桌。
慕容澄坐在桌前,不好意思的以为这餐丰盛是因为自己的到来,颇有种女婿上门大受欢迎的错觉。
他总得为此说点什么,“一个下午弄了这么多菜,你们不必如此,我在京中要吃什么吃不到。”
与他不熟悉的人听他这么说,多半要白他一眼,但沈家早就与他相熟,清楚他这人向来如此,自我感觉最是良好,因而只是哈哈一笑。
沈良霜端着乌鸡汤上来,招呼他吃喝,“招待不周,咱们小门小户吃的不上台面,这要是在京中,世子爷当然想吃什么有什么。但今晚几个菜是小花和我昨日就敲定好的,九道菜,一道不少,一道不多,噢,差点忘了,加上狮子头是十道菜了。”
慕容澄见莲衣坐在对面捂嘴偷笑,碰了下鼻子,“…那就好。”
原来只给他加了个狮子头,还是他自己提的。
众人落座,一齐碰杯,谁也没再提慕容澄是偷跑出来的事,今晚大年夜,聚在一起就该在其乐融融吃顿饭,那些徒增烦恼的话就不必说了。
宝姐儿筷子插着狮子头,悄悄探头到慕容澄身侧,“二姨夫。”
慕容澄附耳过去,她说:“昨天我和小花姨姨说要吃狮子头,她嫌麻烦,今天你说要吃,她就亲手做了。”
小孩儿一句话,将慕容澄说得嘴角一晚上没下来过。
热热乎乎吃过饭,又围在一起吃了会儿糕点果脯打发时间,见月上中天时候差不多,莲衣提议去河边放焰火。
沈母非说自己不去,在家收拾碗碟,左右等到了子时,足不出户这四面八方都有焰火可看,莲衣和沈末再拉扯她,她就说要回房给沈父摆点贡品,香燃了家里没人不好,他回来一看空荡荡的。
这么一说,小辈们也就不再坚持了,一人抱一捆焰火、花炮往河岸去。这是宝贝东西,刚到河岸,他们就被路人团团围住,七嘴八舌想要凑上前去看看、摸摸这些稀罕物。
“爹!我也要玩这个!我也要玩这个!这个比咱们家的‘地老鼠’好玩!”
男童拽着爹爹袖子,恳求来年也买这样式的花炮,他说得地老鼠是一种更为实惠的焰火,窜不高,只能在地上转着圈炸火花。他爹叫他站在边上看着,明年还带他来看。
那厢莲衣将焰火花炮都摆成一溜,手里拿着火镰,好半晌不敢点,慕容澄走过去,从身后半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蹲下去,点燃引线,牵着她跑远。
“咻——”“啪!”
他们站在人群里,他捂着她的耳朵,一齐仰脸看天。
慕容澄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被点亮的夜空,一脸的若有所思,问她:“想什么呢?”
她看向他,眼睛里亮闪闪,倒映绽开的花火,在喧闹声中对他说:“我觉得好知足,往后你要是每年能这样来见我一面,我也会感到高兴的。”
慕容澄沉默了一下,他听得出她的言外之意。
哪怕她未必想表达什么,只是感慨了一句,但很显然慕容澄能从当中听出别样的含义,她无非是在说,将来等他回了蜀地,亦或者在京城娶妻安居,她都不会在他身边。
她有一个预设,那就是他们身世悬殊,要想与他朝夕相对,她就只有放弃打拼的一切,关起门来听主母教诲,做个处处受限的侍妾。
慕容澄固然理解尊重,可还是想为二人以后稍作争取,轻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能娶你?一年见一面算什么?鹊桥相会?比之外室都不如,我不要一年只能见到你一次。我想天天见你,见不到你我也不做这个蜀王世子了,还不如在民间做容成简单。”
莲衣觑他,狐疑问:“蜀王府你不想住了?马球不想打了?锦衣华服不想穿了?”
慕容澄被问住,直揪她面颊。
莲衣没有气他乱说话,反而仰脸笑了,“所以说,不要冲动行事嘛。况且我那也只是有感而发随口说的,你怎么一股脑回我这么多话?我可是要把店子开到京城去的人,怎么可能一年只见一面呀?”
慕容澄得了莫大安慰,“是你说一年见一面,又说我话多?”
“我说的是假如!没说一定!”
“谁许你假如?”
莲衣朝他做了个鬼脸,“见见见!等我到京城,见得你烦我为止!”
这晚上他们河边坐着,前半夜有焰火可看,后半夜静幽幽的,挨家挨户都在守岁,水面上波光粼粼,倒映红光,一潮一浪将那些红彤彤的灯火晃得像是离航的小船。
莲衣和慕容澄并肩坐在石滩,有说有笑打打闹闹。说的都是日常琐事,慕容澄说起马球场上薛玎几次拖后腿,侧过身义愤填膺,“就该是我走中路挡对手动线,他绕后夺球,可他非要出那个风头,结果就是一分之差输给了对手。”
“真可惜呀,要是赢了该多好。”莲衣听不太懂,可是受他情绪感染,一并皱起脸来。
“那我倒也不是输不起的人。”
“嗯嗯。”
慕容澄见她可爱,支起胳膊亲亲她,紧搂着她,“冷不冷?回家去吧。”
二人打道回府,家里没人守岁,沈母不可能熬夜,沈良霜哄了宝姐儿入睡便也睡下。至于沈末……
莲衣瞧见厅堂里摆出一套好茶具,用了两只杯子,茶水都已经凉透了,可见家里来过客人,沈末跟那位客人离开起码有半个时辰了。
“你小妹呢?怎么只留下两只杯子?有客人来过?”
莲衣眼睛一转,猜到了大概是刘少庭来过,他年后就要进京述职,离开扬州了。今晚上他也是独自守岁,想必他来过家里,和小妹告别,只是这会儿人去了哪儿,她也不得而知。
“应当是吧,别管了,能请进家门就是相熟的人,小妹自己有分寸。”说是这么说,莲衣心里还是有些在意,但自己都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就别把这些琐碎的忠告强加给小妹了。
慕容澄笑问:“是刘少庭吧?”
莲衣觑他,“点出来做什么?”
慕容澄答:“显我聪明。”
大约是沈母听见动静,披衣从主屋走出来,“你们两个回来了?还守岁吗?早些睡吧,嗳,你小妹呢?”
莲衣说:“小妹已经睡了,我们也不守岁了,这就歇下了。”她看向慕容澄,“你还是睡我屋里吧,我和小妹挤一挤。”
二人分头进了两间厢房,慕容澄临关门委屈地朝她望过来,莲衣装没看见,心想他休想在这屋檐底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进房睡下没多久,小妹就也回来了。沈末推门进屋,手里拿着一块什么东西,黑黢黢的,以为屋里没人,其实被莲衣看了个清楚,她拿的是一方砚台。
“小妹,你回来了?”
“哎唷,吓死我了,二姐你在屋里怎么不点灯?”
可见是吓糊涂了,莲衣觉得好笑,“我睡觉点什么灯?”
“也是也是。”沈末想偷偷将那砚台放下,不料砚台太重,落在书桌上“哐”得发出声响。
莲衣忍笑问:“什么动静?”
“没什么…杯子,二姐你快睡吧!”沈末七手八脚地脱衣裳,到水盆前洗漱,总算忙活完了,听床上静悄悄没动静,以为莲衣睡了,便也挨着她躺下。
刚闭上眼,莲衣的声音悠悠传到耳边,“见刘大人去了?”
“啊——”沈末压低嗓子抓狂,羞红着脸拉高被子,躲进去扭啊扭,像个大长虫。
莲衣见她如此,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我就是觉得高兴,刘大人多好的人,虽说大你许多,可他实诚又负责,就是有时候吧过于实诚,怎么会送你一方砚台做定情信物?”
沈末继续扭,“哎呀二姐…那是新春贺礼!”
莲衣这回真没忍住,笑了起来,二人将抵在一起,沈末请她出谋划策,该回个什么样的礼,说着说着眼皮发沉也就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慕容澄还没睡醒,是莲衣端了温水进去将他给叫醒的,她催他穿衣裳洗漱,千万别耽误回京的时辰。
慕容澄吐了漱口水,擦擦脸,闷闷不乐坐在床沿,“一晚上没见,这就赶我走了。”
看得出他对昨晚的“独守空闺”颇有微词,就是能对坐到天亮也好啊,她就这么把他丢在屋里,他下晌又睡过一觉,昨夜半点不困,只得熬啊熬,熬到天快亮才入睡,刚睡下又被她叫起来上路。
能不怨么?
莲衣扭脸见院里没人,俯身在他唇边飞快亲了一下,眨眨眼,“世子爷新年快乐,快别生气啦。”
慕容澄只感觉脑袋顶上倏地冒起一股清气,袅袅升空,快活无比,别是魂叫她给勾去了。
“新年快乐。”
他长臂勾过莲衣脖颈,加深了这一记吻,须得吻得很深很深,够他带回京中保管,想她时从记忆的木匣取出来偷偷回味。
家里人还没醒,莲衣目送慕容澄出城回京。
她心情轻快,但也不由担心他回去后因为计划并不周祥,而被皇帝召见,到时他孤身在京城举目无亲,母亲和舅舅都远在天边,该有谁替他说情。
好在她的担忧只实现了一半。
皇帝的确知情,除夕前一天,也就是慕容澄刚离府两个时辰,府里老仆就觉察不对,连忙尽职尽责外出通知禁军巡防营,巡防营也不是吃素的,当即派出两人跟踪,另派人加急上禀,将消息送进了宫。
那掌印得了这消息,莫名兴奋,“陛下,眼看除夕将至,正是各地守备松散放松警惕的时候,蜀王世子趁此时节违令外出,甚至策马出城!这不是有所图谋还能是什么?”
彼时慕容恒宇埋头政务,头疼欲裂,都快忘了明日就是除夕,听到这消息第一反应是烦躁,第二反应竟出奇冷静。
“那你说他图谋什么?”
这一问也将掌印问倒,慕容澄进京后的日子里,进进出出都有人跟随,府内府外更是被人时刻监督,他即便离京部署,再说不好听点,即便是去起兵也得有迹可循吧?
慕容恒宇最开始将慕容澄召进京来,也是受掌印鼓动,折腾一年多,暗地里调查始终未停,结果什么事都没有查出来,反而从慕容澄这阵子在京中的表现,还有那日冬猎的意外,一次次证实他自己的供述。
矛盾转移,便成了煽动慕容恒宇的掌印的错,因此慕容恒宇这次并不急着听信。
他推开桌上奏章,按了按额角,“最开始你说他在蜀地声望颇高功高盖主,朕要他进京本就是为敲山震虎,怎么什么都没查到,一转头在掌印眼中他倒像是证据确凿要谋反了呢?”
掌印连忙躬身,“陛下!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也是担心,毕竟蜀王世子来京这一路,可谓路途多舛频生事端,实在可疑啊。”
慕容恒宇越发头疼,摆手道:“既然禁军已经派人跟去,那就稍安勿躁且等消息,看他去了哪见了什么人。下回有头没尾的事就休要上禀了!”
跟踪慕容澄离京的两个精兵身经百战,担心被世子察觉,一路保持距离,只靠辨认马蹄跟随。
如此小心翼翼地追踪着来到江都,人非但没有跟丢,还十分醒目,半点不隐匿踪迹。他们两个亲眼看到蜀王世子在河边与一女子放花炮,人散了还在一起说小话,打打闹闹到深夜才回家。
两个精兵都有家有室,大过年被支出来本就心有不甘,眼看慕容澄冒着杀头的重罪溜出来,只是为了见一个女人,简直匪夷所思!
一个精兵火冒三丈,“娘的…这不是耍老子吗?”
另一个拍拍他,“哎,别气了,总好过他出来与人密谋。”那才是真的要全年无休了。
隔天慕容澄就动身了,他们自然也跟着回了京,将消息上禀,听说司礼监的掌印听后还不相信,他不信有什么用?这是他们兄弟两个亲眼所见,难道他们还敢胡说八道欺君吗?
慕容恒宇得知此事,愣了愣神,眉头微蹙,转而轻笑,“他去扬州江都了?”
掌印难免汗流浃背,“回陛下的话,蜀王世子在江都见了个平民女子,就是先前查出来帮他藏身的那个沈良花,早前是蜀王府的婢女。”
“朕知道。”慕容恒宇提口气,松弛地靠进椅背,“这倒和他先前口述没有出入,他和这个婢女确有私情,从川蜀跑去江都也是为了寻她,这些他都未曾向朕隐瞒。”
他摇头,没什么耐心了,“不过是些儿女私情。”
掌印胡乱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马失前蹄,有看错人的一天。
他虽不指望慕容澄真的谋反,但他做了这么多冒险的可疑之举,怎么能是为了赶在新年跑去和一个女子放花炮呢?!
第 67 章
慕容澄回京以后没有被皇帝召见, 毕竟他大费周章离京就是为了些琐事,若专程叫他入宫,告诉了他皇帝知情, 反而将他受人监视的内情搬到台面上。
有的事就是如此,当事双方可以心知肚明,但全然没有摊到台面上讲的必要。
何况慕容恒宇已经对他放下戒备,想来过两年就要找个由头打发他回蜀地。
这阵子安伯侯府有些鸡飞狗跳, 说起来还是为了年前薛凝和家里起誓, 非曲建文不嫁的事。其实安伯侯如此反对,主要原因有二,一来当然是因为心中早有乘龙快婿蜀王世子为人选,二来还是为着他自身的骄傲。
安伯侯府眼下虽不复当年荣光, 但好歹有个勋爵傍身,那曲家有什么?钱?偏他最看不起这些捞偏门发家的人家。
这几日也不知是不是蜀王世子听见了什么风声,年后再也没登门拜访过, 叫安伯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问薛玎世子近来忙些什么, 他也一问三不知,只说世子近来不喜外出, 关起门来在忙正经事。
要说什么正经事, 慕容澄在府里找了个会做针线的嬷嬷, 让她教自己做布娃娃。
于是他每日日程变得十分割裂,早晨起来冷水擦身, 在院里拎沙袋, 休息一会儿吃了午饭睡个午觉, 起来皱着个脸专心致志和嬷嬷学针线,通常做一个时辰就坚持不住了, 要么出去吃喝,要么和薛玎约着打打马球,总之每天都过得按部就班像个待嫁的大姑娘。
待嫁姑娘等新婚,他现在就等着莲衣到京城来。
至于莲衣,和他恰恰相反,这一阵整天在外头奔忙,江都的两间店,京城还未开起来的一间,都需要她亲自顾着,京城的不必多说,眼下正是装潢和采买的繁忙阶段,几乎每日都要与曲建文通信。
而江都的两间店也正革新,用上了许多她从京城学回来的新把式。
譬如伙计们统一穿上了一色的衣裳,上菜的碗碟也在民窑定了底部盖“满”字戳的系列瓷器,还有就是擦手巾那些琐碎的小添置,入京前莲衣都要将它们投入使用,看看效果,要是水土不服还来得及撤下。
她的行动力是不容置疑的,也是早年在蜀王府做工养成的习惯,做事从不拖延,贵人们可不惯你的懒骨头。
因而转眼一个多月过去,莲衣已经做完了预计两个月才能完成的规划。
加之京城那边的装潢也进入尾声,她想着不若自己就早些过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毕竟曲建文家大业大,不可能拿出大部分精力督工,金满居到底对她意义更大,她能早些过去就早些过去吧。
于是这日莲衣再度收拾起行装,和家里知会一声就预备进京了,两地相距太近,又去过一回,沈母对她十分放心。
莲衣和家里人说好开业前夕莲衣就回来接她们,大日子少了谁都不行。
大家分工明确,江都有大姐莲衣也十分放心,莲衣请来马夫就搬上行李出发了。
这一去起码待上两三个月,总要等新店开张步入稳定再回江都。
莲衣怪难为情的,虽然和家里话别时面上舍不得,但其实心里窃喜,毕竟是要见他去了,等金满居开张,往后她在京城待多久都是顺理成章,他们就又能时常见上面了。
这不就叫关关难过关关过?拍拍手掌,还有什么难得倒她!
莲衣抵达京城第一日,就请曲建文做中间人转告了慕容澄。她说得委婉好听,“通知世子爷一声”,没说要他来,也没说多急切,只说“曲公子得空再找他也一样”,可落在曲建文耳朵里可太明白了,当即派人到世子府送去口信。
话说慕容澄从今早眼皮就一直跳,平安以前总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他两边都跳,怪离奇的,因而闷闷不乐了大半天。
曲建文的人送来消息时他还提不起什么兴致,哈欠打到一半听那人说沈姑娘这会儿人在曲家客舍,慕容澄霎时拍桌弹坐起来,来不及回屋换身衣裳就出门去了。
“世子爷!世子爷您慢些跑!”追得平安是脚底冒烟。
客舍内莲衣还是被安置在先前住过的屋里,曲建文对她这个合作伙伴很是照顾,管她食宿,让莲衣就当在他舍下做客,不必拘礼。
那敢情好,省下一笔。
这厢被免了差旅费的莲衣还在屋里整理行李,忽地听见“噔噔”脚步,像是有人气势汹汹地朝她奔过来。
房门被猛地推开,她刚扭身去看,慕容澄已经迫不及待将她拥入怀中,抱起来转了三圈。
她起先跟着他笑,而后笑岔了气,“哎呀!好疼!勒到我肋巴骨了!”
慕容澄连忙将她给放下来,只顾得上看着她笑,时隔一个多月,那可是近四十天,只觉她变化很大,大抵是太劳碌了,两颊竟明显消瘦了许多,从肉嘟嘟的小圆脸变成了俏丽的瓜子脸。
大眼睛也越发明艳,整个人气质都有了转变,像是成长了许多。
这个“成长”说的不是岁数,而是阅历,反观自己即便出生入死了一遭回来,还是我行我素不让人省心。慕容澄瞧着她简直都要自惭形秽了。
“看我做什么?”莲衣穿了新衣裳来见他,是打扮过的,被他盯着瞧难免羞赧,“觉得我看着不一样?哪儿不一样?”
慕容澄还沉浸在她惊人的变化当中,满眼欣赏,振声道:“嗯!长了年岁瞧着是大不一样了!”
莲衣霎时不乐意了,笑也垮下来,“什么啊!我不嫌你,你倒嫌我长了一岁,不理你了。”
慕容澄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慌张地跟着她转身,他以为他夸得在点上,“怎么了?怎么生气了?我说得不对吗?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长了一岁,我是说,是说…”他难以形容,忽地眼前一亮,“那一年在蜀地,你还记得吗?我们在王府外遇见,你用竹竿子打了我。”
“没打着!”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那日就记着你了,那也算是我第一次见你。”
“怎么是第一次?你在那之前就见过我。”
“不一样,那以前我未曾留意过你。”他说完赔个笑,“但就是那次,我记得那次是你出府去替母妃取东西,回来看到有人为难香料贩子,就从人群里站出来路见不平,后来又因为替我隐瞒,险些被送去庄上。”
他这番话说得莲衣恍如隔世,愣愣看向他,“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当然清楚,这是我第一次记一个姑娘那么清楚。”慕容澄轻轻拉过她,做到椅子上,顺势抱她在腿上,“我那时候就在心里说,这截酱萝卜真有意思,没本事还要揽这些担子在肩上,被送去庄上也活该,谁叫她笨呢。”
莲衣真想伸手打他,又被他抓过手掌握在手心里,“现在我才知道,是我那时候小看你了,现在我最佩服的人就是你。”
被蜀王世子高看一眼,莲衣听得美滋滋的,转而又皱眉问:“这和我长年岁有什么关系?”
慕容澄一通长篇大论说完,忘了自己是怎么出发的,经她一问也想不起来了,顿了顿正色道:“当然有关系,我说的就是你这些年的变化,怎么和年岁无关?”
就因为迟疑了一下,他被莲衣气鼓鼓揍了许多拳在胸口,她其实是被夸得太不好意思了,只好靠揍他掩饰。
“我看你就是嫌我了!”
“绝不嫌你。”
他轻轻制住她两腕在胸前,从她小巧的尖下巴开始吻起,缓缓攀升,触到柔软的樱桃红嘴唇,蜻蜓点水地亲了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
莲衣被逗得直笑,毛茸茸的额前发扫过他鼻尖。仰脸二人眼神相触,她眼里闪烁的小星星顷刻变作一汪柔情的泉水,亲了他一下,又一下,又是一下。
他说他以前小看了她,其实她又何尝不是?
以前不明白蜀地百姓为何将他视为英雄,总觉得少年英雄不该有个忤逆尊长的坏脾气,现在她了解了他多年前经历的苦痛,目睹了他梦魇中的阴影,钦佩他总以轻率伪装自己,从而在京城逐步化险为夷。
他们当然是相互欣赏的。
她抚过他汗湿的脊背,呼出口的每一个音节都隐含着确幸和欣喜。
这一次没有任何痛感,莲衣不知道是他长进了,还是她适应了,总之过程没有任何不投入的瞬间,她甚至几次被自己发出的声音吓到,但又随即被滚滚浪潮裹挟,与他风雨共舟。
回过神外头正好迎来夕阳西斜的美景,他累得仰面躺在她边上,胸膛一起一伏像座小山,忽地想起什么,竟还有劲儿坐起来。
“小花,你等等睡,我有个东西要拿来给你看。”
莲衣早就迷迷瞪瞪了,点了下脑袋,隐隐看到他翻身下床,在脱下来的衣裳里翻找什么。
“你看!”慕容澄从外袍翻找出一朵粉白的布艺小萝卜花,托在掌心献给她,这是他苦练半个月针线活的成果。
那小花手感厚实像绒花,却是由柔软的丝绵做成的。
本来慕容澄的确是想学成了再做一个更像她的布偶,但是能力有限,在手指被扎第十三次时,他选择退而求其次,做一朵更为简单的小花戴在布娃娃脑袋上,这样好歹能分辨那娃娃做得是她了。
他唤了两声没能将莲衣叫醒,轻手轻脚从她枕边拿起摆好的丑娃娃,将小萝卜花戴上去。
嗯…做大了。
慕容澄咂舌将花丢开,心想还好她睡着,要是醒着,自己又要献一次丑。
其实莲衣根本睡得不沉,念着他有东西要展示,强睁开沉重的眼皮,刚睁开眼就见一朵漂亮的粉白小花跌落手边,她瞌睡都醒了一半,拿起来仔细端详,在花茎发现了粗糙的手作痕迹。
“你做的?这是你给我做的?”
“嗯?”
莲衣惊喜地把小花别在鬓边,这会儿她散着发,只好别在耳后这么展示,“好看吗?等我睡起来梳了头再戴给你看,好漂亮的小花!我好喜欢!你穿这么少不冷么?快躺进来。”
慕容澄忙不迭往被窝里钻,顺道邀功,“喜欢就好,我亲手做的绢花,学了半个月,总算做出一朵像样的。”
好好好,也算歪打正着,不枉他刻苦练习这半个月。慕容澄讪讪睡下,很是窃喜。
第 68 章
之后的几天里他都里里外外陪着莲衣到处奔波, 二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
虽然曲建文负责装潢,但莲衣既然来了也不可能闲着,大事小情都愿意亲自经手, 如此也减轻了曲建文肩上担子。
曲建文这阵子也的确焦头烂额,安伯侯府那边算是接纳了他,起码是肯收他送去的礼了,只是薛凝又被关了起来, 不被允许出来单独见他, 他猜想接下来的一关就该是会见未来老岳父,在言语和行动上感化他老人家了。
因而每次曲建文见到慕容澄出现在莲衣左右,对他们艳羡之余,笑容里也带着些“大敌当前”的苦涩。
日子一天天过, 金满居的内部装潢已经大致完成,开始往里添置事先选购好的桌椅柜台等物件,之后就是碗碟厨具那些小件的东西, 一点点往里填,后厨最先完成, 然后再是大堂。
大堂摆放的食桌都是特质的,每张桌子的正中间是特质的铜板, 设置凹槽, 用来存放炭盆, 顶上盖一只镂花铜帽子,客人落座便取下铜帽, 换上温炉, 一系列流程颇具仪式感。
这么别出心裁的做法, 自然是曲建文请老铜匠出的设计,莲衣只有拍手称绝的份。
她对慕容澄说:“要我说, 有的人生来就是该吃某一碗饭的,你瞧曲公子,这温炉生意他此前从未接触过,可是一上手这就立刻比我还精通了,我怎么想不到在食桌上下功夫?要不他能赚大钱呢。”
慕容澄扬眉看一眼那张食桌,还是觉得不如小满居那几张掉色的木头桌子,那几张桌子他曾经可是朝夕相伴啊。
“我倒不这么想,赚钱的诀窍又不在桌子,不还是在你的温炉吗?况且,人家赚得到大钱也是因为家里有钱,只有钱多烧得慌,才想得到这种花样。”
莲衣早就跑远了,根本没打算和他就这个话题深究。
“你来,快看这个,像不像鸳鸯锅?”她拉着他到底层大堂,指着正中间的两汪太极鱼池,“这是我提的!我到京城来就记得金玉阁的那穿堂而过的活泉了!回江都也问过算命的,说活水生财,我一想生财好啊!赶紧就写信来请曲公子找人挖鱼池。”
她说起来眼睛发光,“到时候左边养红鱼,右边养金鱼,就是红锅和白锅了!又聚财,又点题!”
“啧,怎么会有你这样的财迷。”他揽过她,一起指指点点,“我觉得这个池子咱们两个一起泡澡挺好,你在白锅,我在红锅。”
莲衣笑着推开他,“你自己泡温炉里去吧,我才不跟你一起下锅。”
她站在空荡荡的厅堂,抬脸往上望,看那雕工精美的房梁,忽然拢过两手在嘴边,下决心似的立誓,“我要发财!我就是财迷!我要发大财!”
慕容澄学她喊:“财神爷,就让这个小财迷发大财吧!她心太诚了,想必您老人家也很感动吧!”
说完,二人推搡在一起笑,他问她,“为何一定要发财?现在的日子过得不安稳吗?”
莲衣提口气摇摇头,半真半假笑着对他说:“因为你是世子啊。”
慕容澄脸上的笑意尤在,期待也心疼地问:“我是世子又怎么了?”
莲衣上前将两臂穿过他腰身,把脸贴到他胸前去,抱了抱,“你看曲公子,虽然困难重重,但因为生意做得够大,名利双收,安伯侯府最开始哪怕百般不情愿,但最后也还是接纳他了。”
“不还没有么。”
“眼下是还没有,但也快了,听薛玎的意思,估摸着也就是早晚的事。”
“噢。”慕容澄恍然大悟问:“你觉着你只要发了大财,名利双收成了小花大老板,就可以像曲建文娶薛凝一样‘娶’我了?”
莲衣笑着,“是呀!”她拱拱手,做得公子模样,“就是不知道慕容小姐愿不愿意嫁给花公子呢?”
慕容澄亲亲她的发顶,也借这两个凭空捏造的小人说起心里话,“我觉得,就算花公子做不成大老板,慕容小姐也会和他做夫妻的,船到桥头自然直么,大不了换慕容小姐来娶他,花公子那么好,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他说上了瘾,学张婆子的口吻搬弄是非,“唷,那慕容小姐有什么?无非是家世罢了,可她本就不用办成什么大事,世上所有人都盼她安分守己,她和花公子在一起又怎么了?不见得她身边的人都那么小气,连一段感情都成全不了。”
莲衣本来还被逗得直笑,听到后来倏地鼻酸,搂紧了他,也不管这些话多可行多可信,在这一瞬,在这属于她的小天地里,她就是愿意相信。
*
日子一晃就快开业了,慕容澄没麻烦曲建文,自己派人去江都接来了沈家人。
要不是自己府上受人监视,他是肯定也要把她们接到家里亲自招待的,但出于种种考量,还是将人安顿在了曲家的客舍。
开业当日因为有曲家站台,京城商会几乎全员到场,鞭炮声声,响彻长街。
空气中充斥着硫磺味,闻见这味道就跟过年似的喜庆。
金满居在近百人注目下揭开了牌匾前的红帘,食客们各个身穿锦衣华服,相互拱手,井井有条地被安排入座。
“恭喜恭喜,恭喜曲公子,啊,见过蜀王世子——”
他们进门时见曲建文和慕容澄都拱手见礼,莲衣站在边上不禁有些畏缩,担心自己受到轻视,很没有面子。
慕容澄的手掌轻轻托住她后背,她一抬首,就见那些食客在路过自己时也同样拱手道贺。
“恭喜沈姑娘,百闻不如一见,闻名遐迩,闻名遐迩啊!”
莲衣的喜悦溢于言表,抿嘴勉力隐藏笑意,“…哪里哪里,老先生过誉。”
金满居开业大吉,一连半月座无虚席,一度需要提前三天预定座位,简直超出莲衣预想的火爆。
曲建文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他的确不太容易在生意上看走眼,最初相中小满居的温炉,就是发现了这当中的潜在商机。
果不其然,现在就证实了他的预感,只是将那简单的温炉稍加包装,就在京城贵人们的圈子里火速风靡。
莲衣也学到了“包装”的力量。
她和沈良霜商量后与曲建文提议,“我看那些小姐夫人们来得少,不如我们推出一个花胶汤底,主打美容养颜,再顺势推出一系列药膳,正好也要入夏了,吃着清热,免得食客们担心上火都不来了。”
曲建文笑一笑,“沈姑娘忘了吗?你也是金满居的老板,这些涉及菜品的事你大可以直接和厨房提,我不管这个,你本就有这份权力。”
莲衣一愣,望向那偌大的门面好半晌,总算有了一种这是自家的店,而不是替人打工的实感……
哇,她没准是真的要发财了……
“好,我明白了!说好了你出钱我们出力,这就交给我吧!”
*
沈末因为还要回女学,开业后没多久就先陪着沈母回江都了,沈良霜带着宝姐儿为研发新菜多待了一阵,这一阵她和莲衣每日看到账房送来的账目都眼晕,扣除成本,扣除和曲家的分成,竟然还能每日净赚几百两。
这些京城的士族贵胄们的钱,真是大风刮来的啊,起先莲衣看菜牌上的定价还迟疑,心想这菜量比江都少一半,价格却贵了三倍,这不明摆着谁点谁是冤大头?
京城的贵人们都是百里挑一的人,他们能买账吗?
现在看来,能。甚至还因为见识到了蔬菜本来的面目,而感到惊喜,认为这冤枉钱花得很值。
莲衣努嘴笃定道:“大姐,我觉着咱们家得把重心放到京城来了。”
人傻,钱多,速来。
沈良霜颔首,“是该这样,依我看,江都那边小满居是总店该留着,新满居视情况再定,否则看这势头咱们肯定顾不过来。”
这厢莲衣刚刚点头称是,盘算着回江都一趟将新满居暂时关停。
结果刚过几天,沈末叫人从江都送来信函,说有几个北方来的客人远道而来,有笔生意要和她们谈,沈末说话事的老板不在家,于是那几人已经在路上赶到京城来了。
看架势是笔大生意,莲衣以为是要卖她们香料或是肉类,给江都小满居做供应。谁知当日见过那几个北平人,他们竟说几个月前家里主人南下拜访远亲,尝过新满居温炉回去后念念不忘,因而特意派他们来想与老板达成合作。
莲衣难免云里雾里,“你们在北平是做什么生意的?既是合作,难道是我的同行?”
那人笑道:“我家老爷在经商多年,涉猎甚广,但好像还真的没有做过饮食,噢,我们在北平主要开当铺、药铺、织坊、银号…基本上衣食住行里除了食,我家老爷都有涉猎。”
“啊?”莲衣以为自己今日就是来见一见香料贩子,怎么也想不到对方在北平会是那么大的人物,那产业听起来,比之曲家还要枝繁叶茂。
她今天“轻敌”,是单枪匹马来的,此刻小心问:“那敢问,你家老爷是要和我谈什么生意?”
那人见她说话做事七分正经三分天真,也是第一回和这样的商人打交道,笑道:“实不相瞒,我家老爷这些年始终不曾开过饭馆酒楼,一来是因为不懂,二来是因为难做。”
他道:“这生意要做好太难,毕竟饭菜谁都可以自己做,若非必要鲜少下馆子吃饭,我家老爷始终觉得不值得投入,直到尝到你的温炉,看到这种做法难以在家复刻,而且它还与北地的涮羊肉有些相似,能叫北平的食客接受,所以我家老爷派我来问问沈姑娘,有没有将新满居开去北平的打算?”
莲衣轻飘飘的,只觉得身处云端,她听出来了,这不是要卖她东西,而是要买她的东西啊……
“怎么个开法?”?
那人道:“老爷看中了新满居的汤底和名号,想把它开到北边,起码能开六家,六家店都加盟在你新满居的名下,做现成的温炉生意。”
第 69 章
这一年对莲衣来说意义非凡, 短短几个月,她不仅在京城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还得知曾在机缘巧合下, 有位北平的大商人尝到了自家温炉,想要与她谈拢合作。
她和曲建文说老先生姓高,曲建文听后眉头一皱,转而哈哈大笑, 拱手与莲衣道贺。
很显然慕容澄也惊讶了, 他和曲建文一样知晓内情,对莲衣道:
“圣上登基时,我有个叔叔起兵谋反从北边打过来,虽然后来广南候领兵将其诛杀, 但北边几座城池被攻陷,城楼破败急需修葺,彼时圣上根基不稳, 一时难以抽调人力财力前往北地修葺,北边有一富商自掏腰包, 为圣上修筑了三座城楼。”
莲衣听得目瞪口呆,但也猜到了后文, “这个富商…他, 姓高?”
曲建文颔首, “沈姑娘,我猜想这个看中你温炉生意的北地富商, 就是这位高老先生。”
“那我…”莲衣有些迟疑, 指向自己, “我还要去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慕容澄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这是多好的机会,要是能谈成,你可就担得起大豊第一女商的名号了。”
莲衣一抖,越发不确定了,她以为金满居开业就是大世面了,想不到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还有更大的世面在前路等着。
她打起退堂鼓,“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看中我的生意?我去了也是白去吧…路上两三个月,人家再把我忘了,没准根本就不想见我了呢?”
“你怎么这么想?”慕容澄先是笑话她,而后见她脸上的担忧不是假的,连忙又鼓舞她,“是不是的去了再说,人家要是连言出必行都做不到,哪里来今日成就?你且放宽了心去,我敢打包票,一准有好消息等着你。”
这倒也是,人家那么大的基业,干嘛戏耍她一个小姑娘?
她转向曲建文,“曲公子,我要是去了,金满居这边我就暂时交给我大姐,你觉得呢?”
曲建文在边上吃茶装耳背,被点名看过来,“当然不是问题,沈姑娘要是决定了,只要知会我一声就是,我好提前安排。”
“那就多谢曲公子了。”莲衣想一想,“我应当是要去的,且等忙过这段日子,做事情总是要有始有终,总不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那样才是什么都做不成。”
曲建文朗然一笑,以示赞成。
表面不说,其实他才是最希望莲衣去北平促成生意的人,毕竟他们现在是绑定的合作关系,金满居不倒,他们就是一体,她名下的酒楼升值,连带着金满居一起抬升身价,对他来说当然有利可图。
若能乘莲衣的东风将产业开到北边,他到时还要摆酒来谢她。
忙碌了整个春天,一晃也到了初夏、
莲衣自己没什么察觉,回神对镜一看,镜子里的人是谁?
竟也成了穿金戴银的小富婆,即便只是多了一支买来奖赏自己的金簪,也叫她心生莫大的不真实感。
这簪子还是买来配慕容澄做给她的绢花的,他也真是,只送她一个簪头,簪身还要自己配。
其实从春末起莲衣就不怎么见得到慕容澄了,皇帝总算给他在京城找了个正经差事,先前封他为轻骑都尉,让他在京赋闲,转脸又授他军务,给他看前线军报,让他安排送往北边的粮食军饷。
也是好事,起码不再将他当个家贼那样提防着了。
就是两人都忙起来,鲜少能再闲到一起去,莲衣想了想,索性动起了北上促成加盟的念头。
当日那些人来谈加盟,她正忙得四脚朝天,便只得告诉那些人自己会慎重考虑,不论考虑的结果如何都会写信告知。
那些人却说不必如此一波三折,去往北平路途遥远,婆婆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企 鹅裙八爸三另妻七五三柳他们愿意在京城等待三个月,届时她要是决定与他们合作,便可以同行北上,也好有个照应。
到底是商贾巨富,手底下究竟管着多少人啊?
随随便便往南边派过来一待就是三个月,只是为了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虾米。
人家拿出这么多的诚意,眼下她闲下来,也该北上见见那位造了大豊三座城池的高老先生。
她这趟大抵要走半年,对她而言不算什么,当初莲衣小小年纪离家也只有十三四岁,那些“乡愁”早都在蜀地消磨光了。而且她比同龄人,乃至大部分人都清楚,机遇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滚落到脚边的。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慕容澄,他眼下在京城仍似一片浮萍,静待皇帝吹一口气,决定他的去留。
她这一去半年,想知道他在京城过得好是不好,有没有回到蜀地,可就难了。
这日她和慕容澄待在一处,装作随口提起,枕在他臂弯试探道:“闲来无事,我想早些去了北平再回来算了。”
抵着她脑袋的下巴没动,过了三个弹指,耳边传来他惺忪的喉音,“嗯,早些去了也好,加点急,来回四个月也够了,其实用不上半年。”
“四个月走一个来回?”莲衣转过身趴他胸口去,咬他下巴,“你当我行军啊?人都要在马车里颠傻了!”
他就这着姿势去亲她,说起正题,“我瞧你根本离不开我嘛,不然我陪你去吧。”
“你疯了?!不要命了?!”莲衣支起胳膊,睁圆了眼瞧他,“你要怎么陪我去?这可不是打扮成另一个人能蒙混过去的!何况你现在也不是无所事事,圣上没准哪天就指派你个军务,你哪来的胆子说这种话?”
他脖子疼似的皱着眉眼晃晃脑袋,“说说嘛,逗你的。”
莲衣抿了抿嘴,那眼梢探究地看向他,试图寻找真相,“你是不是不想我去啊?”
“我想你去啊,怎么不想?”
莲衣捕捉到他神情变化,“瞎说,你心里未必真的希望我去!我看出来了!”
慕容澄拧眉瞧她,笑了,“你这话我听着可觉得有点言外之意,你好像盼着我说不希望你去?我说不想你就不去了么?”
那可未必,她还是会去的。她噘噘嘴,“就是想听你说舍不得我嘛!有这么难吗?”
她别扭的模样怪有趣的,叫他哈哈大笑险些笑出鹅叫,抱紧了她,简直要把人揉进骨子里,“我舍不得你啊,当然舍不得,所以我不都说想陪你一起去了么?不是你不答应的吗?”
“什么叫我不答应,是圣上不答应!”莲衣从他怀里钻出去,背过身,“我不过就是想听你说舍不得,你直接说不就行了…非要争这一句两句。”
“舍不得,我舍不得!”他又贴过来抱她,“我这不是怕你太挂记我么?想我想得茶饭不思,没走出京城就回来找我可怎么办?本来是大几百两的生意,被我给搅黄了,那我罪过可就大了。”
“少把我说得像没出过远门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慕容澄拨拨她撅起的嘴唇,“你这嘴是在扮鸭子还是在扮油壶?我捏捏,躲什么?真生气了?哎呀,亲一下,别躲啊。我当然舍不得你,可也没有不让你去的道理,哪有真心为你好却阻挠你前途的?”
“哼,这还差不多。”莲衣转回来,一下就喜笑颜开了,“你说得也挺诚心的,听你开诚布公这样讲,我走半年好像也没那么有负罪感了。”
“没有负罪感?半年啊,叫我独守空房半年,你还是有点负罪感吧。”
“什么啊!少说怪话!”
所以说,有的时候还是要直抒胸臆,男女之间靠猜是早晚要出问题的。
莲衣对此深有感触,当初她还只是个小宫婢,和他交流可不就全靠小心翼翼地猜?结果闹出多少乌龙,跑出多少后续?
现在好了,把话说开,就是骑到他脖子上撒野都不成问题。
莲衣订好了出发北上的日子,因为外出远门,也不能全然信任那些北平来的高家人,她虽然和他们说好同行,却并没有完全服从他们的安排,更没有坐他们的马车。
慕容澄替她请了车夫,又在府上挑了办事得力的仆役护送,另配有一个专门负责起居的婆子,一个陪她解闷的小丫头,总之能想到的人手他都替她准备好了,绝不让她在途中吃半点苦受半点累。
虽然是送她去见了不得的大人物,但他家小花老板也不能失了排场。
分别当日是个温吞的早晨,昨夜下过一场暴雨,因此浇熄了暑气,大清早热得含蓄。
雇来的马车在客舍前停下,北平高家的人也牵马候在了门前。
莲衣没打算通知太多人,来送她的也只有慕容澄和曲建文,她只把这次北上之行当做一次普通的出行,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必要和薛玎薛凝也道一次别。
临上车莲衣先是朝曲建文见一礼,“那曲公子京城里就拜托你了,大姐那边等我北上途径扬州会当面嘱咐,你有什么事只管和我老家书信联系。”
曲建文颔首,“好,这都不成问题。”
她又看向北平高家的几位,“让诸位久等,北平我不熟悉,路上有劳几位了。我一共就这两架车,东西不多,你们要是有什么装不下的,也只管往我车上放。”
“无碍,我们本来也没什么东西,沈姑娘沿路缺什么只管和我们说,这一带我们常走,对各处都熟悉。”
“好,我也不会客气。”莲衣点点头,这才扭转身看向大早上前来送她的慕容澄。
他昨日为了前线军报的事入宫,一天没见上她的面,这会儿还在懊悔,手牵着她的,怎么也不想撒开。
慕容澄嘱咐她,嘱咐的还都是说过不下五六遍的那些话,“小心注意着点,办完事情就回来,有什么不舒服的不要硬抗,马上就得瞧大夫,知道吗?”
莲衣不厌其烦点点头。
他又说:“你选什么时候上路不好,非要选夏天,这下有你受的。多喝水,但千万不要乱喝溪流里的水,你不知道上游有什么,要是有个什么鹿啊獐子死在水里,你喝了那水就该生病了。”
“我上哪喝溪水?你真以为我行军去了?”莲衣总算笑了,“说好了的,一路走官道,随处都是驿站,怎么可能缺水喝?”
“也是。”慕容澄叹口气,“那你去吧,早去早回。”
“嗯,早去早回。”
他前些天没少在校场随军演练,莲衣本来不觉得他肤色深了,走上车架这一瞬她踅身看向他,脑海兀的涌现自己与他为数不多的几次分别。
惊讶发觉印象里每一张脸都历历在目那么清晰,对比之下才发现他这阵子晒黑了,也成熟了不少。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令她感到万分难舍,她转身跑下去拥抱住他,掉了几滴眼泪,头顶上的小绢花在风声里簌簌抖动。
第 70 章
送走莲衣已过去半月, 慕容澄脸上的忧愁愣是没消减半分,甚至有越演越烈茶饭不思的迹象。
平安自然要竭尽所能地劝他放宽心,“世子爷, 别担心啊,莲衣也不是第一次出远门了。”
慕容澄被平安的劝慰短暂缓解了一瞬,“也是,她当初从蜀王府回乡, 还没有这么些人随身服侍, 更没有这么四平八稳的马车,那路我也走过一遍,真是不想再走第二次,也不知道她是怎么适应的, 随船漂泊一样回了扬州。”
平安好心纠正,“可是莲衣回扬州不叫出远门啊世子爷,她当年离家到蜀地才叫出远门。”
慕容澄睨他一眼, 要不是没吃午饭没喝水实在不想动,真的要踹他一脚。
“世子爷, 您看看您今晚上想吃些什么?我叫庖厨去准备,吃点辣的怎么样?我听说小侯爷弄来了一坛泡辣椒, 这个东西京城没有, 是他大费周章捣腾几手从蜀地弄来的。”
“泡辣椒大费周章倒腾几手还能吃?”
“没揭盖呢, 那我叫后厨打开看看?”
说完平安就跑出去了,过了大概一刻钟吧, 慕容澄隐约听到外头鸡飞狗跳哀嚎遍野, 他翻了个身不想管, 还是坐起来黑着脸走出去。
“怎么了?平安呢?外边都在鬼哭狼嚎什么?”
闯进来个小丫头哭丧着脸对他道:“回世子爷的话,刚才平安大哥到厨房去看什么泡辣椒, 我听见庖厨说什么不能晃,平安说晃晃听听里边动静,之后就是‘嘭’一声,好像菜摊子炸了,我没敢进去,厨房里现在好臭啊世子爷。”
一缕微风掠过鼻尖,慕容澄似乎也嗅到了什么,撂下一句赶紧收拾好,就皱起脸关上了房门。
他真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
刚一闭上眼,没来得及放空精神就又有人敲门,慕容澄这回有力气了,坐起来就要骂,却听小丫头道:“世子爷,前头来了宫里的掌印,说圣上有请,要您即刻进宫觐见。”
慕容澄蓦地变了脸,从先前“深闺怨夫”的模样变回了英姿飒爽的蜀王世子,“知道了,叫他先回宫,我马上过去。”
他将身上皱巴巴的衣裳换下,抓起马鞭赶往宫中。虽不知皇帝召他的具体原因,猜想与前线军备粮草有关,毕竟事关自己亲舅舅,他着急也再正常不过。
宫里慕容恒宇也是刚刚看到最新军报,殿前不光候着中军都督,还有那个与慕容澄有过数次照面的禁军统领,这二人一个可以号令各地属卫,一个手底下直辖京中所有卫所。
一口气见到他们两个,叫慕容澄颇有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臣参见陛下。”
“世子免礼,且近前来,先看过这份军报。”
军报八百里加急,现在送到京中,应当是半个月前从前线发回来的。那上面说突厥人和北逃的西番人应当达成了新的协议,虽然最开始他们就互为盟友,合并军力一同侵犯大豊领土,但始终你是你我是我分得清清楚楚,有时甚至还会因为一点点挑拨就离间军心。
直到今年年初,那西番首领拓跋氏将年仅十三岁的女儿嫁给了突厥可汗,同时领兵向西,意图拉长战线,由北到西将整个河西地带陷入两面包夹之势。
慕容澄手握军报陷入沉思,“那陛下可是要调兵西宁卫所,回防西番?”
“朕确有此意,但战线拉长便意味着大豊更多土地被外地入侵,更多百姓遭战火蔓延,原先从蜀地北上输送的粮草也被西番人杀了个回马枪,在西宁被抢断。蜀王府的兵力也因此损失惨重,暂时退到了岷州卫。”
慕容澄眸光一沉,他一点也不知道开战以来,蜀王府在北上运粮。
禁军统领看向他道:“没办法,和北边耗了太久,西北边各地官仓也都入不敷出,眼下也只有靠从其他地方调度过去了。”
慕容澄沉吟道:“难怪这几日京中一直在筹措粮草,原来是为了补这个窟窿。”
慕容恒宇道:“世子,西宁卫失守,蜀王府的兵力坚持不了太久,广南侯预备领兵向西回防,如此一来北边便有了缺口。朕希望能有人领兵北上,将突厥拦截在宁夏卫之外,防止他们攻向太原、北平一带。”
北平。慕容澄听见这地名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皇帝在这个节骨眼召见自己,定然是要对他有所安排,但那安排未必就是领兵作战。
一来他根本不足以号令中军,二来他还有个伤脑筋的心疾,最重要的是,大豊人才辈出,有的是可用之才。
“陛下的意思是?”
慕容恒宇走到地图前说道:“朕想让你跟随中军都督的兵马,北上运粮。你们不能走一路,到达开平卫后,你就要留下大部分粮草,带着剩下的往西与你舅舅汇合拿回西宁卫,再一并北上支援,退兵突厥。”
慕容澄听明白了,随军北上时他是个运粮官,往西去他又是广南侯的后援,从南到北,从北到西,他的作用就像是个榫子,西北两遍的大豊军队能否顺利会师,就看他和他的粮草有没有如约而至。
说实在的,慕容澄并不喜欢这个安排,“陛下放心将这么重要的事交给我吗?”
此言一出殿上鸦雀无声,明眼人都听得出慕容澄这话是在抱怨。
抱怨自己的堂哥怀疑自己时,一道旨意便将他弄到京城来,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洗脱嫌疑后随即又成了“可用之人”,要他摒弃前嫌,担风险上前线押送粮草。
但他也不会说不,他有勋爵在身本就该服从军令,况且还是那句话,大豊有的是人,皇帝想到用他,就是不再疑心他了,也给他一个机会为自己正名。
慕容恒宇也与他坦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世子,朕知道先前委屈了你,这次你回来,我就命人护送你回蜀地。”他微一乜目,是在试探,“朕就是担心你的心疾……”
慕容澄躬身见礼,“不过是押送粮草的后勤,臣可以胜任,定不负不下所望。”
前线紧张,虽然还差着十万八千里,但弄个不好北平说乱就乱。
他怎么可能不去?莲衣已经启程半月,将她半路拦截拉回来是不可能了,也只有乞求北边卫所争气,有惊无险坚持到援军赶到。
*
去往北平的路上莲衣身强体健,除了有时路不好走,绕得有些晕乎,两个月的路途愣是半点毛病没有,就连随行的小丫头都病了一场,她都还是好好的。
可见将她当成个娇小姐那么呵护是多此一举的,她反过头来还要照顾病了的丫鬟。
一路上她与高老爷派来请她的几个家仆也熟悉了,带头的叫徐达,他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说起话舌头捋不平似的,十分健谈,总是三两句话就能将莲衣逗笑。
莲衣从他谈吐,还有周遭几个家仆对他的态度看出,他在高家应当也是个小管事,便问他:“徐大哥,高老爷在北平究竟有多大的家业?膝下几个孩子?如今还自己经手所有的事务吗?”
徐达笑一笑道:“我家老爷现年五十有三,在北平的家业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等你亲眼看了才知道。嫡亲的孩子有大少爷和二少爷两个,至于事务,即便是他老人家想要事必躬亲也忙不过来,现在多是大少爷管着,二少爷帮衬。”
“噢…”莲衣点点头,“咱们明天就到了,是直接去见他老人家,还是先找个客舍让我休整休整?”
“住什么客舍?”徐达理所当然道:“高家府邸住了百十来号人,不差你一个。”
“百十来号?”莲衣险些惊掉下巴,这大小是个蜀王府啊!
苍天,要不说北平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一个商人居然能坐拥这么大的土地修建私产……
不过高老爷那三座城楼也向皇帝表了忠心,难怪这些年能在北平稳稳当当地将生意越做越大。
莲衣抵达北平,沿路见惯风土变换,因而抵达目的地也不觉得十分新鲜,反而累得很,就想赶紧在干干净净舒舒服服的屋子里洗个热水澡,然后搂着小萝卜睡个天昏地暗。
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就是马上告诉她生意做不成,要她即刻打道回府,她也要原地铺上铺盖,先狠狠睡上一觉。
好在这不是高府的待客之道,莲衣抵达已是深夜,因此并不能当即拜访高老爷,她在徐达和高府诸多下人的前簇后拥下,住进了一间僻静优美的小院,听说这还是高老爷定的,说这个院子养了最多花草,小姑娘住进去高兴。
高府的确称得上宏大,但在建筑制式上还是差了王府很多,毕竟王府是贵族居所,平民百姓就是有再多财产,也不能逾越。
因而在莲衣表现得十分镇定目不斜视时,不光是高府里的人,就连同行的丫鬟和婆子都向她投去了错愕的目光。
“姑娘真有定力,沿路走来这么些珍奇的景观,居然一处都不能令你驻足!”
婆子这样夸赞她,莲衣打个哈欠,等丫鬟往浴桶注水,“啊?什么景观?”她实在太困了,走过来边上有什么都没怎么留心。
婆子和丫鬟更起劲了,“瞧!姑娘真不愧是姑娘,这府里的陈设我瞧着比世子府都排场,我们看花了眼,姑娘却不为所动,要不我们是奴婢来伺候姑娘的呢!”
“是啊是啊,姑娘是来谈生意的,要是一进门就被高府的气势压过去,那当然不行!”
莲衣听懂了,讪讪一笑,往浴桶里钻。她们应该是误会了,她没想那么多,黑灯瞎火的本来也看不清什么,她之所以表现得淡然持重,不过是因为给更厉害的门第当过奴婢罢了。
现在静下心趴在浴桶边边上,环视一圈,嚯,高府是气派啊。
她枕着胳膊找了个舒适的位置,闭上眼睛想,等明天睡醒了起来,先请徐达代笔,给家里去一封信,再自己拼拼凑凑写几句话,给慕容澄送回去。
一想到他没来过北平,她却先来了,心里不知怎的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之情,就好像总算追赶上他,哪怕只是在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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