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莲衣一觉到了翌日午时, 用徐达的话说,睡得那叫个瓷实。
这一晚上她梦见了许多人,梦见了爹爹, 娘亲和姐妹们,梦见了慕容澄,甚至还有拐子巷的街坊四邻,他们全都列队在漫长的甬道, 甬道尽头是灿烂的光亮, 莲衣挨个同他们讲话,然后走入了亮光。
高老爷今晨特意来见她,去了两拨人叫早,都没将她从睡梦里叫醒, 莲衣醒过来睡得蒙灯转向,脸都肿着,傻乎乎听完丫鬟传话, 得知自己叫高老爷吃了“闭门羹”,瞌睡霎时一扫而光。
“苍天, 你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叫了!叫得可大声了。”丫鬟被冤枉,委屈巴巴给她递水喝, “还叫了两次呢, 姑娘直接一个翻身藏被窝里了, 四个角全掖在怀里,和个大馒头一样, 我都不知道从何处下手。”
莲衣扭脸看看床上皱巴巴的被子, 难以想象自己睡得到底有多沉, “那徐达可传话说高老爷几时再见我?”
婆子端着铜盆走进来,信口接话, “倒是没说,姑娘就等着吧,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莲衣“嗷”的哀嚎一声,倒回了床铺里。
下一瞬外头传来徐达的说话声,“沈姑娘,高老爷在前厅吃茶听戏,请的是北平有名的有荣戏班,请你也去点一折子。”
莲衣连忙又爬了起来,朝屋外吊嗓子,“好!有劳徐大哥了!”
她爬起来又是梳洗又是选衣裳,忙中有序,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跟着徐达走在了高府的长廊,穿廊过院,听那戏曲鼓点越来越近、越来越响,自己胸怀里的那颗红色的“小鼓”也咚咚作响。
莲衣透过廊上郁郁葱葱的树木见到了高老爷,那是位身形高瘦的老爷子,其实高老爷年事不高,面色也十分红润,只是他在不到六十的年纪头发却全都灰了,看起来很是奇异。娘亲说过,长头发最耗心力,可见高老爷年轻时定然过得十分操劳。
高老爷原本目视前方瞧着戏台,面无表情时还是叫人有些畏惧,他听见身侧传来动静,便偏首看向莲衣。他见了也惊讶,虽然听说了这位京城来的小老板娘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姑娘,可是真见了她,还是被她给逗笑了。
“你这开起了三间酒楼的大老板,怎么就这么高一点,这么宽一点,给我做闺女都嫌小啊。”
莲衣听他这样说,悄悄将人打量,发觉他好像只是面相严肃,说起话还是挺和蔼的,她拱拱手,“见过高老爷,我听别人说短小精悍,想来我这样不高不宽的,就是最精悍的了。”
高老爷一愣,笑起来,“机灵的小丫头,坐过来。来人,戏牌端上来,叫沈姑娘也点一折喜欢的戏看。”
“不麻烦不麻烦。”莲衣以前在蜀王府最喜欢看大闹天宫,崇华和世子凡听戏必点这一出,但这一出戏太闹腾,她可不敢点,于是只说:“我不认几出戏,还是高老爷您看着点吧。”
高老爷朝她看过来,“我听徐达说,你早前在蜀王府做过四年,怎么会不懂这些精致的热闹?”
莲衣心想自己可从没和徐达说起过这些,多半是高家人在京城对她做的了解,她只好说蜀王府里不常搭台,糊弄了过去。
好在高老爷对她那段在蜀王府为奴为婢的日子并不好奇,什么也没多问,只是摇头晃脑地吃茶听戏。
这戏一听就是一个时辰,莲衣挪挪屁股,扭脸见高老爷早就闭上了眼睛。她尾巴骨早就被红木椅子硌疼了,两手撑着把手,悬空一小会儿。
“丫头。”
莲衣吓一跳,“嗳!”
高老爷仍闭着眼,如梦初醒似的提口气,坐正了身子,“最开始是谁带你入的行?”
莲衣想了一下,“算是我爹吧,他虽然是庖厨出身,但最想做的还是经营自己的酒楼。”
“那几间店原是你爹开的?”
“不是,最开始新满居的地是我爹盘下来的,可是那店子刚装完没多久他就病故了,那时候我才十来岁,是我大姐和大姐夫接手了店子,做扬州菜。后来…哎,您要是想听不嫌我唠叨我就说。”
“说吧,我听听。”
莲衣断断续续在老生的高腔里说完了店子的前世今生,倒也没什么特别,最曲折离奇的就是她大姐夫强占店子的一段,但这种赖子流氓似的商战,听在高老爷耳朵里大概和小孩儿过家家没什么两样。
高老爷听罢颔首,“这么说起来,你最开始倒是不打算做生意的,眼下竟也开到京城,和曲家人合开起了新酒楼。”
他晓得曲家?莲衣心想这感情好,那他该知道小满居现今水涨船高,等会儿要价也可以抬一抬。
“我也是赶鸭子上架,回乡以前根本没想过会有这一天。”
高老爷颔首,“这就是气运,做生意头脑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气运和机会。”
莲衣认同他所说,只是觉得话头越扯越远了,得拽回来,于是道:“要没有那么好的气运,今天也见不到您,不会有机会跑到北平来谈大生意了。”
她也是担心这高老爷真老糊涂了,得提醒他一句。否则他东一句西一句就是不说加盟的事可怎么行?她专程为了这个千里迢迢赶过来,高家别是反悔了想要敷衍了事啊。
“大生意。”高老爷含笑复述。有人给他送来茶水,他润了润,喊了个一口价,“五十两,我买你的方子用你的名号在北平开店,盈亏自负,你无需经手。怎么样?”
莲衣听后皱起眉,“五十两?”一间店子一百五十两?买断的话,五十两好像不大合适。
难道是她贪了?怎么觉得不够多啊,或许是大老远跑来一趟的原因吧。
但这个钱不赚白不赚,毕竟对小满居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唯一担心的是小满居的声誉在北平被做坏,可人家多大的生意没做过?会不清楚如何经管几间温炉店?
她正要答应,高老爷又道:“每个月,每间店,五十两。只要我这儿还没有关停,钱一年与你交付一次,不管你在京城还是扬州,都会给你送去。”
莲衣脖子一梗,吞咽道:“那…您计划开几间?”
旁侧走来一个气质温文的中年男子,大约是个账房,和莲衣道:“我们商量之后还是决定先开三间试试,也就是一千八百两,这笔钱你这次就能带回去,我们跟几个人过去,不是盯着你,也不是怕你不诚信,往后他们就待在京城,方便咱们通信。”
“五十两一个月……”莲衣是知道一间金满居那样的酒楼每月能净赚多少的,忍不住问,“您就不怕将钱给了我,自己也不剩多少好赚吗?”
高老爷笑了笑,那账房也笑了,他们大抵清楚莲衣的忧虑何来,但是她忽略了一点,规模决定收入,如果他们一开始的投入就远大于她的,自然赚得也比她赚得多。
莲衣有些懵了,她像是又走入了昨夜的那个梦,周遭只剩下偌大的光亮,只剩她自己。
“高老爷,恕我冒昧,我实在想不通…不对,我实在想知道您为何会选我的生意?”
戏台上老生又是一记高腔,高老爷重又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听,“不是我选了你的生意,是机会选了你的生意。小丫头,不管你最初开起温炉的预想是什么,但你切切实实是大豊第一家正儿八经把温炉开出蜀地,开出花样的店子。你家店在扬州时名气就很大,我本不路过江都,是慕名而去。”
莲衣把着椅子扶手问:“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一年一千八百两的大买卖。”
高老爷道:“实话与你说,我尝过你家温炉虽觉得有些商机,但并未下定决心,其实这趟请你来即便我反悔,也可以加盟你一间店子,开个小酒楼半年给你一百两意思意思,不叫你白跑一趟。”他笑了笑,“但距离我从扬州回来也才几个月,你的店就从江都开到了京城,与京城曲家谈成了合作,你说,就这个势头,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莲衣浑身发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不仅仅是老天有眼的安排,更是她年前进京挖坑填土亲手种下的因果,是她目光长远的决策!
高老爷问:“这下明白了吗?丫头。”
“明白了!”莲衣迭声,“我明白,您才说过,做生意最讲究气运,最要抓住的是机会!”
现在,她是摆在高家眼前的机会。高家要是不想错失良机,就得趁此时候抓住了,将这尚未火到北平来的温炉开起来,将京城金满居的成功照搬过来,这绝对会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高老爷掀起点眼皮,瞧她,笑道:“孺子可教,比我那两个一板一眼的傻儿子聪明。”
这厢刚谈妥,外头来了一个管事打扮的男人,附耳对高老爷说了一句什么,高老爷遂一掌拍上桌案,非但吓住了边上开心吃茶的莲衣,更是将戏台上吓得噤了声。
所有人都凝神垂首,静待高老爷发话。
莲衣小心翼翼看过去,也不知管事对高老爷说了,一瞬间将人给气得都红了脸。
高老爷喘匀了气,将茶杯端起来,“这些官府的人真没完没了,官仓里的粮食呢?借粮借粮,借了难道会还吗?这都第几回了?半个月来管我要三回粮食,不知道的还以为官仓是我管着!一群酒囊饭袋。”
莲衣听得直缩脖,骂官府?不愧是修葺过三座城楼的高家,生意人见了官府哪个不是唯唯诺诺,曲家在京城也是大富之家,曲建文见了慕容澄这个被囚禁在京,看上去无权无势无利可图的藩王世子也还是百依百顺。
不远处,北平城外,无端被莲衣加了一长串头衔的慕容澄连打三个喷嚏。
他晚莲衣半个月出发,但因为是行军,路途几乎没有停歇,于是他来到北平的日子其实也就只和莲衣隔了不到两日。
中军都督看向无故打起喷嚏的慕容澄,“怎么了?”
慕容澄坐在马背上掣了掣缰绳,“没什么,可能是北平太干了吧。”
中军都督偏首道:“陶副将,将粮草运往卫所,我和世子去一趟府衙。”他看向慕容澄,指着城楼下相互依偎的难民道,“你瞧,这都是西边来的,这儿的官府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开仓放粮?”
第 72 章
一下子谈拢了一桩大买卖, 莲衣像是被人抽出骨头似的全身酥软了。
高老爷到前堂会客,去见登门求粮的官老爷,莲衣当然没那个殊荣围观, 自己回到屋子里去,又开始埋头提笔,绞尽脑汁地写信。好多字不会写只能用同音字,写了半个时辰总算将一封寄给慕容澄的信写出来。
她拿着那鬼画符似的信纸通读一遍, 觉得挺好, 收了起来。
稍作休整,想着来都来了,走之前怎么样都得逛逛北平,于是拉上随行的丫鬟婆子, 到街上溜溜达达也给家里捎点有趣的小玩意回去。
北平和京城是大不相同的,有它自己的繁华街道和热闹景致。高府门前那几条街她们逛了个遍,这有个大民窑, 因而各类瓷器琳琅满目,莲衣本来就对这个不感兴趣, 走着走着就走远去了。
沿路房子不再精巧,街道上的百姓也穿戴平凡, 倒叫莲衣觉得更为自在, 像是回了拐子巷一般。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北地远离京城的缘故, 这城里有许多的难民,她瞧着他们成群结队靠墙根依偎在一起, 分食着三两个干硬的窝头, 觉得很是不忍, 就自己掏钱给他们买了菜肉包子。
那些难民像是能从她打量自己的眼神里看出怜悯,因而在莲衣走向包子铺时便都半蹲着起了身, 蓄势待发,倒叫莲衣感到有些后背发凉。
包子铺的伙计正要替她将十几个包子都包起来,莲衣摆手,“不用包了,麻烦替我将包子都装到那只匾里,那只匾我也买了,一共多少?”
伙计说了个数就去装包子,他将一笼一笼的大包子倒到匾上,热气腾腾香气扑鼻。莲衣将铜钱留下,刚从他手里接过竹匾,转身见那些难民已经都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
她吞咽了一下,朝他们走过去,“别抢啊,都是你们的,等我放下你们再拿,一人拿一个,不要多拿。”
但是话音刚落她就知道自己白说了,他们一拥而上,竹匾也被撞得脱了手,莲衣连忙往边上躲,还好没被卷进去。
其实本来未必会弄得如此狼狈,只是那堆成小山的大包子放在眼前,对饿了许多天的难民来说实在是难以抵挡的诱惑。有上顿没下顿,有人愿意将它们送给自己吃,第一反应自然是大快朵颐。
就是架势太吓人,就连丫鬟都站到了莲衣身后去,也只有随行而来的婆子还挽着莲衣,像是相互扶持着矗立原地。
一位老者在那些难民当中显得格外不同,他始终靠坐墙根,没有动弹。
莲衣留意到了他,虽然有些脚软,但还是单独为那老者买来包子,揣在怀里走到他跟前,“老人家,你吃这个吧。”
她以为这老者不去吃包子是因为腿脚不便,但走近了一看,瞧着似乎并没有什么残疾,甚至有条不紊,半点没有饿极了的窘迫。
老者抬首,缓缓端详起她,“多谢这位姑娘,敢问姑娘芳名?”
老者接过包子,并不急着吃,而是先问莲衣的名字,莲衣感觉甚好,微笑说:“我叫莲衣,老人家你快吃吧。”她担心他不吃,等会儿叫人抢了去。
老者细嚼慢咽着吃了包子,又问:“姑娘不是本地人?”
莲衣撒了一点小谎,“不是,我是来北平…游玩的。”
老者慢条斯理地问:“姑娘是哪里的人?听口音像是江淮一带。”
莲衣答:“我就是那儿的,我是扬州江都人。”
“那就快回江都吧,姑娘。”
“为何?”
“这儿不安全。我们都是从河西逃难来的,朝廷的西宁卫已经沦陷了,一路过来官仓都说没粮,都运往阵地充粮饷去了,可怜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只有一路逃难背井离乡的份。”
莲衣听到这儿心惊不已,西宁卫她是知道的,就在蜀地往北不远,再往下就是当年大渡河之战的前线。难道西番蛮子又卷土重来了?可是他说的又是突厥,莲衣糊涂了。
老者继续说道:“今早京城来的军队已经进城了,听说他们的人马都歇在北平的卫所,带了三十车粮草。”
莲衣惊喜,“那可是来给百姓送粮食了?”
老者摇头,“是北平就要打仗了。这几日城里难民越来越多,你且看,要不了多久,即便战胜,突厥退兵前北平也要先内.乱了。”
莲衣心上“咯噔”一下,“内.乱?”
是啊,难民越来越多,官仓里却没有粮食,眼下城里还只是看着多了些外来人口,有善心的百姓也愿意稍加帮助,可等时间长了,人数多了,这些难民饿极了、冻极了、绝望极了,到最后会演变成如何的景象,莲衣不敢去想。
老者道:“今早上军队才进城,眼下已经有流民在官府讨要粮食了。”
想来官府的人去找高老爷,就是为了这个,莲衣问:“他们想要军粮?”
老者却笑了笑,“什么军粮民粮,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粮。”
回高府的路上,婆子胆战心惊地问莲衣:“姑娘,你说咱们和高府谈好的生意还能成吗?高老爷不知道在打仗吗?这个节骨眼可不是开酒楼的好时机啊。”
莲衣绞着手,倒不是为了生意的事苦闷。
她想起蜀王那时总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拿出来说:“打仗只苦贫民,何况现在还没有打到北平,你也听那老人家说了,军队带了三十车粮食来,浩浩荡荡的,大豊国力强盛,只要出兵这仗就输不了。难民都是西边进来的,知道北平繁荣都涌进北平,等仗打完了,能回家了谁都不愿意在外边当流民。难民走了,北平也就恢复如常了。”
“是这个道理,姑娘懂得真多!”
莲衣不怎么好意思,心想哪里是她懂得多,都是从别处听来的罢了。可谁学东西不是从别处学来的?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虽没读过书,但也从过去十几年的经历里学成了自己的一套东西。
再不是那个空有一腔孤勇的小姑娘了。
莲衣走在回高府的路上,盘算着要不还是尽早回家比较好,适才那番谈话有些叫她胆寒,特别是临走那句“吃到谁嘴里就是谁的粮”,听着实在别有深意。
三十车的粮食,就在北平的卫所里,三十车!能救回多少条流民的性命?
要是这些对官府怨声载道的难民殊死一搏,闯入卫所和朝廷抢粮,又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难民或许会得手,但官兵手持武器,又怎会放任这些可怜的流民抢夺运往前线的粮草?内.乱便是这样一触即发的。
即便莲衣不懂军务,她也知道,不管是哪个倒霉蛋负责押运这三十车粮草,他的麻烦都大了。
莲衣回到高府附近,看到高府正门口非但停着一架气派的马车,那马车后边还齐刷刷站满了军士。莲衣未免感到不明所以,她出府时,门口分明只停了这架官老爷坐来的马车。那后头这些军士又是什么时候来的?谁带来的?
看甲胄制式也很眼熟。虽说大豊甲胄大同小异,但南北气候温差大,因此在细节上还是有些差异的,莲衣觉得眼熟也正常,毕竟这些军士就是从京城来的。
他们堵着门,莲衣不敢贸然上前,只好在不远处垂手站着,尽量不引起注意。
过了会儿,大抵是门里都谈得差不多了,高老爷亲自走出来送客,就见到两个身高腿长的武官开路,先走了出来,紧随其后是一位文官,最后出来的才是高老爷。
莲衣怔怔瞧着他们的方向,眼神叫那个打头阵出来的高大人影给定住了。
坏了,她害相思病了。
怎么看谁都是慕容澄啊?这个背身站着看不到脸的男子好像他!不不不,不对,虽说身形乍看与他有九分相似,但是气质远比不上他,瞧着还有点佝偻似的,难不成是甲胄太沉站不直么?
可是就连婆子也这么觉得,“姑娘,那个人远看着好像世子爷啊。”
莲衣心里直犯嘀咕,那应该是真的很像吧?总不可能婆子也害了慕容澄的相思病。
她只好嘟嘟囔囔道:“要是能转过来就好了,我也好看看他脸长得像不像。”
婆子担心她离家太远想得多了神伤,还得自己来哄,顺嘴道:“不像,肯定不像,转过来定然没有世子爷半分神气,姑娘你瞧他像是有点弓着背,世子爷可永远是昂首挺胸的。”
二人七嘴八舌地鸡蛋里挑骨头,其实对方根本就是在迁就周围人的身高,欠着身子听人讲话。
不过既然一致认为不像,莲衣也就不再探究了。那几人也都来在马前,男子行云流水翻身上马,亮给莲衣一个无比眼熟的侧身。
莲衣呼吸一滞,一把拉住了身侧的婆子,“可是我眼花了?”
“应当不是…姑娘,我怎么瞧着他就是世子爷啊!”
那厢慕容澄骑到马背上视线宽阔,一眼瞥见了屋檐下站着的几个格格不入的人影,当中有个姑娘围着酱色的腰带,正朝自己怔愣地望。
他本来累极了,霎时只剩满腔高兴,也顾不上有没有人看,朝她咧嘴一笑,掣缰绳调转马头,径直跟着大部队离开了高府。
“是世子爷!是世子爷啊!他晓得姑娘在这!特意来的是不是?你看他还对你笑呢!”婆子和丫鬟压低着嗓子惊叫,唯独莲衣木愣愣望着队伍远去。
等人都整齐划一地走了,她一个箭步冲进高府门内,往里追赶,拦住高老爷去路。
高老爷叫她吓得往后一缩脖,见是她,放慢了脚步,“丫头,出去玩了一圈就回来了?可是外头太乱了,将你给吓回来了?没事儿,别听那些风言风语,这仗打完就好了,打完就太平了。”
说着,他摆手又要往里走,莲衣追上去当即问:“高老爷,适才那些军士是怎么回事?那几个穿盔甲的可是从京城来和突厥打仗的?他们是来您府上做什么呀?”
高老爷见她急切得反常,乜目瞧她片刻,“噢,我知道了,你以前在蜀王府做过,那蜀王世子也算是你以前的东家,你认出他来了。别担心,他是来运粮的,不上前线。”
第 73 章
这个消息比来北平谈不成生意还叫莲衣惊惧。
高老爷送走了官府的人, 少不得要吹胡子瞪眼,“这些不要脸的,在我这要不到粮, 回去少说要将我编排成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莲衣追上去问:“可是高老爷,您这儿是真的没有粮食了吗?我听说您手底下许多田产,那粮仓里应当是有粮食的呀!”
“你以为官仓里没了粮食,那些当官的就弄不来粮了?”高老爷哼笑一声, “他们是官, 我是民,他们的粮食管着百姓,我的粮食供着手底下几百号工人的死活,我把粮食拿出去了, 这些工人又做什么为生?拿什么养家?难不成让我养着他们吗?”
莲衣一愣,“是我失言了,高老爷。”
高府的粮食不是屯粮, 而是庄上种了拿来买卖的商品,有商品就有人管理, 官府来要粮,也会给几个钱, 但本意就是叫高家做善事, 救济灾民。
灾民是救济了, 那管理、处理粮食的人呢?来年什么活都不做了,回家抱着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
商人之所以能利滚利钱生钱, 就是因为他们懂得让钱财环环相扣, 因此绝不可能拆了东墙补西墙。即便高老爷真的做出善举, 自掏腰包既喂饱了难民又养活了这些工人,那他的窟窿谁来填补?会不会就因为这个漏风的“大窟窿”, 摧毁了人家来之不易的百年家业?
莲衣不敢想,何况自己还等着高老爷的一千八百两,要是高老爷真的被官府说动开仓放粮,自己这钱估摸着是拿不到了。
她自己连这一千八百两都舍不得,又怎么能劝说别人去当那个散财童子呢。
可是莲衣体谅了高老爷,就得将慕容澄丢到了火上烤。
她想知道该去哪里才能见到慕容澄,问了一圈,得知京城来的军士们都歇在城郊卫所,后天那三十车粮食就要再度上路,往西边运。
“我得去找他。”莲衣撂下这句话就想靠两条腿走到城郊的卫所。
丫鬟和婆子一路跟一路劝,莲衣都充耳不闻,只叫她们自己回去,她半点不害怕,眼下对另一件事的而担忧已经战胜了她心中恐惧,她只怕去得晚了就迟了。
“姑娘你不能去啊,徐达都说了,卫所虽在近郊,但那也是在城外,山路不好走,你不要犯傻呀。”
山路算什么?多不好走的山路莲衣都走过,“别说了,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去找他。”
结果莲衣还没走出高府门前的长巷,前头的拐角忽然滚过来一根大胖萝卜,像是早就等在那儿,知道她要出府似的,“骨碌碌”停在了路中央,将莲衣主仆三人都定在了原地。
随后那拐角处又探出一只利落的高筒皂靴,左右摆了摆。
头一次见一只鞋还能摇头晃脑。
靴子的主人从拐角走出来,身上早就卸下了那累赘的甲胄,仅着一身玄青色劲装,身高腿长一棵树似的兀立远处,
莲衣眼眶子一热,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也会回来找她!她撒开腿脚就朝他跑,“咚”的一下撞进他怀里,叫他给捞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慕容澄连日赶路嗓音难免喑哑,仍想着逗她,“哎哟哟,好有劲的姑娘,差点撞得我后退三步。”
莲衣刚仰脸朝他绽个笑,旋即耷拉下小脸,将他推开,“坏人!不告诉我你也要来!”
“我坏人?”慕容澄可真是被冤枉了,追着她目光与她相视,“我晚你半个月动身,怎么就成不告诉你了?我告诉谁?你那时人都不知道到哪了。”
“晚我半个月?”莲衣大惊,“可我听人说,你们不是今天早晨刚到的么?”
不远处的丫头婆子踟蹰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慕容澄朝她们摆摆手,领上莲衣往街上走,信口开河,“是啊,我要是不快马加鞭地赶路,不就见不到你了?”
莲衣朝他瞪过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来运粮的!我适才也只是惊愕一下,感叹你们赶路赶得急,谁想听你献殷勤呀!”
她虽然嘴上嘟嘟囔囔,但脚步还是紧紧跟着他,她可还有正事没和他说呢,“你们先前到高府来可是为了问高老爷要粮食的?高老爷不给,你们打算怎么办?”
“高老爷连这个都对你说?”慕容澄提了口气,像是对此有些说法,但只是道:“这不归我管,这事我一句话都插不上。”
“那归谁管?”莲衣急切问,“你们进城可看到那些难民了?他们许多日没吃上饭,知道你们带着粮食进城,可都瞄上你们了。”
慕容澄先是笑了笑,然后叹口气,“你放心,即便他们真敢来抢,手无寸铁又有何惧?这批粮食至关重要,只留十车在北平,剩下的我都会往西押送,接应广南侯。要是没了军粮前线失守,那我也不必回去了。”
莲衣紧张兮兮看着他,“你们要怎么运出去?”
慕容澄狐疑问:“你不关心圣上为何叫我来运粮,怎么反而操起军师的心了?可是高老爷和你说了什么?你不用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这趟几乎所有兵力都会留驻北平,流民即便暴.乱,这里也是安全的。”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噢,你不会是担心北平出了乱子,影响了你的大生意吧?还没问小花老板到北平几日了?生意谈成了吗?”
莲衣气得直想锤他,“说什么呢!我是担心你!我都快吓死了,这么多的流民聚在北平,你又拉来三十车的粮食……说实在的,要是我吃不上饭,我真恨不得把官府那些不肯给我放粮的人给吃了,你别不信,流民对你们必然有很大的怨气,真愿意拿命跟你们抢粮食。”
慕容澄听出她话语中的悲悯,拉过她,“不会的,军中也在商量对策,我就是趁这个当口出来见你。我知道你不忍心,但是这粮既然要运到前线,就不能出任何闪失,军士们保家卫国,只有他们吃饱了,才有士气,才能以命相搏,还北平乃至大豊更长久的安定。”
莲衣嘟囔,“我知道,我不是不懂,我就是这么一说。”
打起仗来牺牲在所难免,导致百姓流离失所,将士马革裹尸的罪魁祸首是战火,而不是受战火影响的任何一个人。
二人边走边说,一晃来到了大路上,这一片非富即贵,街上还是一如往常,热热闹闹和和乐乐,他牵着她,便想说点只与他们二人相关的,“你不高兴么?见着我愁眉苦脸的。”
莲衣忙牵住他,“高兴,我高兴着呢。一见着你,之前那两个多月的路程都跟做梦似的,不真切了。”
这多动听,他来时的路程,往后要赶的路程,再多的苦和累在此时也一并不再真切。一个小孩儿拿着风车从慕容澄脚边跑过,差点摔了一跤,叫他给扶起来目送着跑远了。
他转回来,望着莲衣,“可我后天就走了。”
莲衣“嗯嗯”颔首,尽量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遗憾,“我听说了,你多加小心,要是夜里又做不好的梦了,就在梦里念阿弥陀佛。这是我来北平的路上在庙里听来的,那个大师父说,做噩梦只要念一段清心咒,准能马上清醒过来。”
慕容澄忍俊不禁,“清心咒里有阿弥陀佛吗?”
莲衣顿了顿,发觉自己记错了,“都有用的吧…”
他笑盈盈牵着她漫无目的地走,走着走着,莲衣看到高府的房檐就在眼前,才知道他带自己在外边兜了一圈,这是又将她送回来了。
她赶忙问:“你往西要去哪里?”
慕容澄说了几个卫所所在的地名,莲衣压根没听过,点着头装听懂了,又问:“你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京?”
“战事千变万化,这些都说不准。我应当会跟着广南侯回京,打完仗我就回了。”他揪揪她的面颊,“你就盼着这仗快些打完吧。京城离前线十万八千里,不会受到半点影响,没准等我回去,你已经是京城最大的大老板,看不上我这个小小的轻骑都尉了。”
“你是不是揶揄我呢?”
“偷偷读书了吧,还知道揶揄了?”
“哼哼!我真的要打你了。”
“你打我吧,打得痛些,叫我记得久一点。”
莲衣面露赧色,总算忍不住抠手向他炫耀,“那个…我和高老爷的买卖谈成了,说定了在北平用我们家的方子开三间温炉,一年和我结一次钱。”
慕容澄一惊,“三间?这高家还真是家大业大。”
莲衣朝他招招手,“你可知道我这次能带回去多少?你弯下腰,我告诉你。”
慕容澄听话地弯下腰去,“多少?”
她窸窸窣窣附耳告诉他,“一千八百两呢!有了这钱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好了,你说我先去京城置办一处住所怎么样?剩下的都存起来,总有用得到的地方。”
他搂过她,满口答应,“好啊,就用那间住所来金屋藏我。剩下的给你做嫁妆,到时你就对别人说,蜀王世子是你买下来的,他卖身给你了,谁还敢说我们不般配!”
“哎呀!你干嘛!就不能好好说话?”
说着打闹起来,慕容澄轻轻握住她手腕,话音难免沉重,“我这就走了,离开北平之前我再想法子出来见你一面,你也早些回京,我好放心些。”
“嗯。”莲衣趁周遭没人,忽地抓住他前襟踮脚落下“啪叽”一吻,“快去吧快去吧,不用担心我。”
一眼望得到头的巷子,他走得一步三回头,莲衣不停朝他挥手叫他放心,想着他动身之前还会来见她,就也不那么难过了。
其实动身前能不能再见一面,慕容澄也说不准,只当是个安慰吧。
他到城外骑马回营,在营地刚一下马,果真就被中军都督身边的副将叫住。那也是个胡子拉碴金刚怒目的人物,半生戎马,若比较起军功,慕容澄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的。
“世子这是到哪去了?”
慕容澄半点不像被人抓包,没什么波澜,“第一次来北平,出去转转。”
“世子,这是军营,不是你的世子所,再有下次就要以擅离职守论处了。”
慕容澄笑一笑,“都督和知府商量出对策了吗?究竟要不要将粮草转移?”
“不必了,明天一早衙役就开城门送难民出城,北平是要塞,弄得如此‘内忧外患’,还叫我们怎么排兵布阵?”他对高老爷也颇有微词,“那高家诸多不配合,回去定要请都督和圣上告他一状。”
这就是行军行伍之人的狂妄自大,倒不是全然贬义,只是他们见惯生死,有时对活生生的人命也能做到冷酷无情。
这些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流民在他们眼里已然是这场战役的牺牲品,结局既定,不会再有转机。
慕容澄微微蹙眉,不大喜欢这个结局,但军规森严,他不能越界,只有接受这个安排。
*
与慕容澄分别后,莲衣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在心上压着。那些流民是一团凝聚起来的火药,随时都有引燃的风险,她可怜这些人,也担心慕容澄惹上麻烦,不能妥善将粮草运出北平。
这一晚她没睡好觉,念了一晚上的阿弥陀佛,大概是真念错了,清心咒没有这句,她一夜无眠到了天亮。本打算出门看看情况,却被徐达告知不要离开高府,外头官府的人正到处驱赶流民,要将他们抓起来送出北平。
这可行吗?莲衣不知道,她脑袋里思绪被抽空,空荡荡能听见回音……
她没有听徐达的劝说,仍然走到了街上,她站在远处,看到城门口已经出事了,不知何时这里围了一帮流民,朝着城门外叫骂。
“凭什么赶我们出城?我们不走!北平这么大,怎么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所了!”
“我们不走!我们要粮食!”
“娘——我饿!”
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将莲衣给定在了原地,她怎么也料不到事态蔓延得这么快,官府的手腕又如此雷霆,要不到粮食转脸就要靠驱赶流民来稳定城内局面。
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在官府的眼中,这些流民的性命,还比不上自己兜里的那几个铜钱?若是正经出钱和高家买粮,又怎么会造成现在的局面?
城楼下,流民一次次试图突破衙役的围堵,几次碰撞,人群中忽然爆发一声哗然,紧接着所有人都如同惊弓之鸟,流民硬闯,衙役慌乱之下不得不拔刀威慑人群。可是那前仆后继的流民哪里停得下来,后头的人裹挟着前人,有如黑风压境,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莲衣站在远处目睹了全程,鼻尖嗅到一丝血腥。
这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面对那三十车救急的粮食,虽然该有人让步,但没有人该死啊!
她忽地被人拉住,转身见是徐达。他惊吓不已,“沈姑娘!你不要命了?这个节骨眼可不能出来!快和我回去!”
莲衣怔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顿住脚,鬼使神差问出一句:“徐大哥,一千八百两,能买高家粮仓多少粮食?”
徐达大惊,“姑娘这是何意?”
她声音有点打颤,“你说…能稳住城里的流民吗?够吃几天?”
第 74 章
几乎是在城门爆发内.乱的第一时间, 消息就传到了城郊卫所。
局面一旦造成,便无法轻易挽回,中军都督当即下令出兵, 进城协助北平的地方官将难民驱逐出城。
军营就是个一言堂,主将发话军令如山,慕容澄这时候不得不承认,他固然打过一场胜仗, 熟读兵法, 可是在如此紧要关头,他或许还没有能力为自己的决策负责。
不论是拿出军粮救济流民,还是放弃这一条条尚且努力求生的人命,对他而言都无法轻易取舍。
但一旦错过了决断的最佳时机, 或许就会满盘皆输。
所以快刀斩乱麻有事是不可避免的,即便他并不全然认可主将的做法,但在军营之中, 面对极端的生死抉择,所有人都应当站在同一战线, 一起承担后果。
中军都督一声令下,一百人的兵力去往城中镇.压流民, 走在半路却看到对面有官府的人策马奔来。
那日挥舞手臂高呼, “不必出兵!高府放粮了!不必出兵了!”
这话听得军士们一头雾水, 难道高府又答应开粮仓救济流民了?
前来送信的人气还没喘匀就从马背跌到了中军都督的面前,他手指着城楼说:“高府出来了一帮人, 说要在城郊搭棚子开粥铺施粥, 让流民稍安勿躁。流民担心这是骗人出城的把戏, 没有轻信,我出来时两边还在对峙, 但高府说的应当是真的,我看到他们的人在城郊搭棚子呢!”
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明白这个高老爷昨日还言之凿凿,称自己绝不可能做“冤大头”,怎么一个晚上他就突然反悔了?
但他反悔就是好事,既然如此官府也就不必再费劲折腾这些流民,卫所也不用再为那三十车至关重要的军粮提心吊胆。
中军都督大手一挥,“再探!打听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
城外临时搭起了一间粥棚,里里外外围满了高府家仆,他们趁着城里正焦灼,赶紧运来了第一批粮食,架锅烧水,煮起黏糊糊的杂粮粥。
莲衣站在人堆里,帮不上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大概是因为钱是自己出的,不亲眼看着钱是怎么没的,总有些不是滋味。
徐达见她“神情肃穆”地前来督工,朝她拱拱手,满脸敬佩之情,“沈姑娘,你这下真是惊着我了。真想不到,你初来乍到,与北平也没什么感情,竟可以为北平做出如此壮举,实在令人钦佩。”
莲衣被说得也不好意思了,干笑两声,“做好事嘛,钱没拿到手上不知道多少,花出去也不至于太心疼。”
徐达说道:“一千八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粗略算算能吃两三个月不成问题,别担心,这已经算进了那些从西边闻讯赶过来的流民,两三个月的时间,官府要是还不能筹来粮食,可就说不过去了。沈姑娘,你可不光救了流民,还救了北平这帮吃干饭的父母官,他们可得好好谢你,没准还要将你写进县志。”
莲衣连连摆手,她可承受不起,“那还是别了,其实这个好事挂高府账上也一样,我不是为了出名才花这个钱的,只是眼看几方僵持,总要有人出来破局,我胆子小,害怕看谁为此丢了性命,既然能用钱解决,那就还是用钱解决了最好。”
“说的是。”徐达意味深长一笑,“不过这笔善事不能记在高府账上,沈姑娘,其实老爷之所以不愿意替官府救济流民,还有一个原因,你未必理解,但朝廷如若得知高府在北平有如此举措,定然心生不悦,这个多说无益,只可意会。”
莲衣明白,她太明白了。
慕容澄不就是因为这个被从蜀地薅到京城的吗?现在就连她都知道当朝皇帝有个多疑的脾气,疑心这个疑心那个,疑心完外人疑心宗室里的亲戚,想必当年高家为新皇登基修葺的三座城楼,就是为了向圣上表忠心的吧。
徐达说道:“今天先运一百袋来,派完为止,明天减半,之后都五十袋一天,撑三个月不是问题。”
一袋袋粮食被运了过来,划开布袋倒进大锅,五彩斑斓的各色粮食在水中翻腾,莲衣在边上绞着手,不知道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交代。
虽然的确是流民的遭遇令莲衣动了恻隐之心,但说到底她是为了慕容澄才出此下策……
小满居不是她一个人的,可是她却为了慕容澄,弄丢了小满居的一千八百两。
想着眼泪就要从眼眶子里沁出来了,只是后悔也迟了,反悔更是来不及,这个善人她当得如鲠在喉如芒刺背,想躲开点不忍看了,又听见远处嘈杂的人声和官兵严厉地呵斥声,原是官府领着流民来喝粥了。
这么一看,人真是多,乌泱泱像是望不到边际,沿小路跟着官兵浩浩荡荡地来了。
瞧着这景象,莲衣不禁疑问,一千八百两能救这么多人吗?
莲衣怔怔出神,一下也忘了掉泪珠子,只顾得上看流民们挨个在等待中喝上一碗黏糊糊的杂粮粥。他们为能够活命感到高兴,而这份无数人的喜悦竟也是她花钱买来的?
这么算,这钱似乎花得值得。毕竟人命是不能用价值衡量的。
莲衣来了干劲,她担心糊锅,拿起大马勺帮着在几口大锅之间游走,不停上手搅动。
“都慢点,不要抢!”也有那饿急了的,这就到了官兵出力的时候,真要饿急了挤上来,也得拖下去排队,否则个个都上来插队,那还不乱套了。
流民们也不知听谁说的,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施粥的是灶台后边那个掌大勺的姑娘,有的上前来还要感激涕零地谢她,领着孩子跪下磕头。
莲衣吓坏了,“你快起来!我可受不起这个!”
那大婶却说:“没什么受不起的!这孩子的命都是您给的。”
莲衣一听,忽然觉得这一千八百两就该是这么花的,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如此感恩戴德过。
远处山坡上,几匹马从卫所那边赶来,不想惊动什么人,只远远眺望这间临时搭起来的粥铺。
那陶副将为人傲气也深感佩服,乜目道:“这么多流民,在城里时都分散着还不觉得惊心。最后竟是一个小女子解了咱们的燃眉之急。”
说完看向身侧慕容澄,不知道他为何一言不发,只好又道:“世子,如此一来计划不变,明日你还是按照原定线路走官道向西。”
慕容澄始终望着粥铺底下某个忙碌的身影,轻叹一口气,有些哽塞道:“我有些挂记北平的局势,待我启程之后,还望陶副将能督促官府今早筹措粮食,别再节外生枝了。”
陶副将虽说对他这番话感到意料之外,但还是答应下来,“你不说我也会的,你只带走二十车,剩下十车不还是要我们盯着。”他顿了顿,“你说她哪来的这么多银子?近两千两的白银,就这么全煮进锅里分给了素不相识的流民,她可真不简单。”
不简单吗?他倒觉得她是想得太简单,一拍脑袋才做得了这个决定,但凡再多思索三个弹指的功夫,她都不至于这么冲动。
一千八百两,她全都跟高家换成了粮食,如此一来高家开心,官府开心,流民开心,他这个押送粮草的倒霉蛋开心,唯独她,该一个人偷偷抹眼泪了。
这其中有他的罪过,要是押粮的人不是自己,她未必会下如此决定。
这当然是他欠了她的。可他同时又很高兴她将自己看得如此重要。
翌日一早,粥铺已经烧起火来煮粥,慕容澄身披甲胄领兵往西上官道,本不会经过施粥的粥棚,但他还是带着几个军士特意绕了过来。
一个眼尖的高家仆役问:“几位军爷有什么吩咐?”
慕容澄坐在马背上,目光只顾着看向人群里的莲衣,他想谢她,想和她话别,想亲亲她,问她昨夜有没有为这个决定掉过眼泪,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只有相互凝望,将想说的话都寄于眼神。
慕容澄对那高府家仆道:“我要动身了,特意来讨一碗粥喝。沈姑娘乐善好施心地纯善,我知道只要喝了她的粥,一定能保我此去西宁顺顺利利,班师得胜。”
那家仆见慕容澄坐在马背上,仪表堂堂威风八面,心说这人怎么回事?怎么连难民的粥都要分上一口?
正要看向莲衣征求意见,却见她已经端起陶碗盛粥,轻快地走了过来,举起双手递给马背上的年轻将领,“快请喝吧,你说的,喝了我的粥,就一定顺顺利利班师得胜。”
“那是当然。”
这粥不好喝,只是为了果腹自然寡淡无味,慕容澄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眉开眼笑。
去往西宁的运粮队伍走远了,莲衣站在粥棚底下,周遭忙得热火朝天,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没有几分等待的荒芜,转念一想,或许是因为他们正并肩作战吧。
第 75 章
莲衣在北平待了一天又一天, 每天都计划着早点回去,免得江都家里担心,但是北平的情势一天一个变化, 流民越聚越多,好在官府还算争气,等了半个月,从南边运来了官粮。
官粮一到莲衣就走了, 走之前高老爷还设宴款待了她。
他见着莲衣就笑, 莲衣也不知道这笑里几分欣赏几分忍俊不禁,毕竟像她这样的大傻子可不多见,钱没拿到手,就先花了个一干二净, 空着手来,空着手回。
“多谢高老爷连日来的照顾,我这就回老家了, 您有什么事只管送信来,方子若有迭代, 我会请信得过的伙计尽快给您送来。”
“不着急,我信得过你。小丫头, 你这趟回去, 不会哭鼻子吧?”
莲衣摇摇头, 故作洒脱,“高老爷说笑了, 这有什么好哭的。”
高老爷哼笑道:“你回去的车马费高家来出吧, 知道你身上不剩几个银子, 留着在路上应急,不用跟我客气。”
“…多谢高老爷。”
莲衣出城那日, 流民送了她十里长街,她还是哭了,探出头去左边招招手,右边招招手,叫所有人都保重身体。
还有妇女举起怀里的娃娃要莲衣起个名字,她愣了好半晌,仓促之下只好给孩子们起了几个有好寓意的小字,什么团哥儿、圆姐儿、小宝、小贝贝。
起完了又是一阵鼻酸,这会儿又不心疼钱了,心想自己可真伟大啊,这些孩子差一点可就都要夭折了。
路上又是两个半月,回到家气候都寒凉了,她带的衣裳根本不够御寒,一行人挨个病了一遍,抵达江都这日总算轮到莲衣,就像是知道在路上病不起似的,她到家先病一场,发了两天烧。
迷迷糊糊哭着和姐妹娘亲把连日来的委屈一诉,吃一副药,就也睡下了。
这天早上醒过来,她嘴里苦茵茵的,头疼欲裂,边上宝姐儿见她醒了,连忙跑出去喊娘。全家一下都围到了床边。
莲衣想起那一千八百两,以为自己还没坦白,又要和家里说上一遍。
沈末给她倒水,温声安慰,“我们都知道了,二姐,你那天回来就和我们都说了,说完你眼睛一闭倒头就睡,狠狠大病一场!本来这消息不算什么,但你昏睡过去那一下真是吓死我们了。”
莲衣蒙蒙的,像是记起来一点,“是么?我说过了?”
“说过了。”沈母忧心忡忡,坐在莲衣身侧,“那些都没什么,你人回来就好,我们就担心你一去好些日子不回,是路上出了岔子。”
沈良霜也道:“是啊小花,你人好好的就行,何况生意不是谈成了吗?今年拿到钱是今年开始赚,明年拿到那咱们就明年赚,这有什么的?”
沈末跟着说:“就是就是,怎么不说说二姐在北平施粥的事?钱赚再多有什么用?二姐这回为咱们家积德行善,今年,不对,往后每一年咱们家只会越来越好,菩萨看在二姐面子上也要偏心咱们家呢。”
莲衣知道大家都在安慰她,心怀感激,最感激的还是能够投生在这个家里,要换别人家,哪容得下她擅作主张。
“我不难过了,你们不必顾忌我,我回来路上想这事都想得都麻木了,就是怕你们觉得我自作主张没把钱带回来。”
沈母沉沉眉眼,生气似的,“小花,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是钱重要还是你重要?”
莲衣看向家人殷切的眼睛,总算抿唇笑起来,这个家果然就她一个财迷,“娘,我就知道你们是向着我的,不然我才不敢回家了呢。”
大家都笑起来,沈良霜端了白粥给莲衣,“快喝点,等你病大好了,我再给你做大鱼大肉。”
“谢谢大姐。”
莲衣从北平回来后就一直待在江都,没有到京城去,曲建文听闻她在北平的事迹,专程从京城赶过来看望她,毕竟在他看来,她这一趟算得上赔了夫人又折兵,可不是该提点东西登门问候?
二人闲聊几句,在堂上对了对这几个月金满居的账,莲衣掰着指头算算,“怎么回事?这几日的生意怎么这么好?好得反常。”
就只有刚开业的时候生意这么好过,但开业是开业,过了那阵新鲜劲,赚得也会大打折扣,金满居的每日进益早就趋于稳定。也不是节不是年的,怎么两天店里这么热闹?
曲建文忽地告诉她,“你在京城出名了。”
“哦…啊?出名?”
莲衣算盘打到一半,抬起头来。
曲建文笑了笑,只是道:“起先是官府的人私下里传,更新po文海棠废文在君羊巴八弎凌七其武叁六但也都不知道是你,前几天在金满居叫我听到,就帮你认领下来了。”
莲衣无语凝噎,她就知道曲建文会拿这事做文章大肆宣传,能扩大店子影响的事他一件也不会错过。
但要说不自豪还是假的,她自己不好意思传,总得有人替她传,而且这个账面看得她心花怒放,也算弥补了那一千八百两的一个小脚趾。
“沈姑娘几时进京?”他问。
莲衣听出来了,这是要叫她去当活字招牌。
遂颔首,“一起吧,我也该去店里看看。”也叫那些人当面夸夸她。
眼下她还不知道这件事的威力,只看得见账面上的“蝇头小利”,不过这也正常,她上哪知道皇帝会为此召她入宫。
皇帝召她这日,她已经去到京城许多天,金满居的生意仍旧因她红火,莲衣也和曲建文学了些与士族子弟打交道的话术,挨个雅间送小菜敬酒,被夸赞是女中豪杰。
莲衣悄悄腹诽,豪杰大抵不会以水充酒,假装千杯不醉。
伙计从楼梯跑上来,对她小声附耳,“来了几个面生的客人,进来就拿出一锭这个,说要见你。”
他手里捂着个什么,打开一条缝,吓莲衣一跳,是颗葡萄大小的金锭。
“我下去一趟。”莲衣和曲建文简单说上一句,就不动声色朝食客颔首,叫他们慢吃,自己带着她装水的酒杯下了楼。
楼下柜台边站着四个面容干净的男人,说来奇异,鲜少有人会给莲衣带去如此观感,干净?大抵是因为他们脸上都没有蓄须吧。
这几个男人穿得也十分体面,搭伴前来却看不出关系,不像父子更不似兄弟。
她上前自报家门,然后道:“您几位找我有何贵干?不如先里边请,等温炉上来陪您坐下细说。”
那几人见了莲衣先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为首的笑一笑,“沈姑娘,我们是奉命专程来请你的。店里生意真好,忙不过来吧?得难为你先搁下手头的事,备几道菜,随我们走一趟。”
“奉命?奉谁的命?”
那人拱手朝高处拜了拜,莲衣心头一紧,可算明白了这几人为何面孔白净,竟是宦官。
对,而且那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去到蜀地请慕容澄的章光。
她旋即要跪,被章光搀住,“不必,沈姑娘快去准备准备,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选几样招牌菜。”
若放平时,莲衣此时就该说,店里每一道都是招牌菜,但今天不行,今天给她十个胆子也说不出这话。
“小店餐食粗鄙…若是——”
“不妨事。”章光朝身后几个小宦官一抬下巴,“去陪着沈姑娘准备,把菜都提前试一试。”
莲衣亲自到后厨去,抖着手预备了汤底和小菜,一道道装进宫里带出来的红木烫金食盒里,那几个小宦官见她如此,纷纷出言叫她宽心,“姑娘把心放到肚子里吧,这是天大的福分,没什么好担心的。圣上今日心情甚好,忽然就说要尝尝金满居的温炉,你选上几道好菜,定然有赏!”
“嗳,是。”一声“圣上”彻底给莲衣吓软了腿,闷声不吭跟着宦官进宫去了。
犹记得当年还在蜀王府的时候,她遐想过皇宫里的宏伟,今天亲身入宫,却是根本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喘。只觉得宫门众多,规矩繁琐,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一介民女,并不能得见天颜,只有跪在殿外等候传话的份。
就连那间临时召她的偏殿她都只敢匆匆看一眼,那偏殿真像一头卧在地上的巨兽,鬃毛是红的墙和绿的漆,敞开的殿门则是一张兽口。
眼看一叠叠小菜被改头换面地送进“巨兽口中”,殿内也飘散出了汤底煮沸的浓郁香味。
莲衣半点没有食欲,甚至紧张得想吐。
她从蜀王府出来就鲜少下跪了,养得膝盖白白嫩嫩的,这会儿跪得久了真有些疼。
“沈良花。”殿内走出一位衣裳制式截然不同的宦官,就连章光都垂首跟在他身后,想来这便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司礼监的掌印了。
莲衣晓得他是出来代皇帝传话的,因此连忙冲着门里跪拜,“民女叩见陛下!”
还算机灵,掌印道:“圣上问你,在北平可见到了蜀王世子?救济灾民是他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莲衣当即愣住,没想明白呢先赶紧答话,“回陛下的话,见…见到了。但主意是民女的,若有半分不稳妥之处,都与世子殿下无关。”
掌印没作声,回进去,过了一刻钟走出来,“圣上说,温炉很是味美,特别是螃蟹腿和河豚肉,与鸡汤涮煮口味十分清甜。”
“民女叩谢陛下!”
“圣上还说,难怪蜀王世子在你的温炉店里赖了一年不肯走,原来是叫你拴住了胃。”见莲衣一抖,他笑,“别慌,圣上都知情,蜀王世子对圣上从来推心置腹没有隐瞒。这点,圣上也知情。”
莲衣吞口唾沫,脖子梗了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又磕了个头。
掌印回进去,这次换章光独自出来,将她从地上搀扶起来,一并退下汉白玉石阶。
宫门口,莲衣连忙对章光见礼,谢他引路。
“谢什么?谢你自己吧。”章光面上笑得和和气气,“圣上赏赐了金满居一些东西,过会儿我叫人给你抬去。”
莲衣满口应和,心知这些赏赐不是为了今天这顿饭,应当是为了她在北平的举措。
果不其然,章光又道:“眼下前线发来捷报,军队就要回程了,西边战况原本并不明朗,西宁险些被攻破。蜀王世子领援军和粮草赶到后大抵是因为主场优势,靠一场埋伏逆转了局势。你也有功劳在。但凡粮草在北平多耽搁一日,战局都不明朗。”
那后半句听得莲衣耳朵嗡嗡的,只看得到他干净无须的嘴巴在说,“你立功了。大功。”
莲衣被宫里的轿辇抬回了金满居,轿辇后边跟着一溜宦官,个个手捧实木托盘,里头盛的不是玉如意就是金算珠,还有两个宦官共同抬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头写的是“金满居”,却在金字前边跟了个大红的“御”。
御赐的匾额在众目睽睽之下挂上了门头。
这下,莲衣才是真的出名了。
一时间名满京城,金满居生意火爆,江都的两间店子的门槛也快被食客踏平。甚至还有冰人登门给莲衣说亲,说的有商贾之后,也有贵族子弟,但想要求娶她的几家士族,都只打算将她配给庶子。
莲衣全都回绝了,带着这份从天而降的莫大荣耀在京城等着慕容澄抵京。
一直等到深冬,西边的军队才款款而归。这一天她等了太久,沈家人也因为记挂慕容澄的安危,特意从江都赶过来。
就连刘少庭也来了,他如今任职大理寺丞,助理寺事,本就身在京城,来这一趟说是为了恭候世子,其实就是想见见沈末。
一家子挤在人潮里,簇拥着紧张得说不出话的莲衣,叽叽喳喳兴奋地朝城门口张望。
“哪个是世子爷?怎么好像都不是?”
“是不是那个!那个神气!瞧着像!”
莲衣站在人堆里裹着氅衣,手心湿乎乎在大冷天直冒汗,她看到慕容澄骑在马背上跟着队伍凯旋,他头转得很勤,却不和人潮挥手,因为他的目光正在人群里急切地寻找,找一朵粉白的小花,一朵他亲手制作,佩戴在心上人头顶的小萝卜花。
沈末看出他眼神急切,定然是在寻找二姐,可这人海茫茫,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灵机一动,蹲下身将宝姐儿抱给刘少庭,刘少庭会意,将宝姐儿骑到自己的脖子上,沈末随即冲马上的慕容澄大喊:“二姐夫!二姐夫我们在这!”
马背上的慕容澄果真看了过来,微微怔愣后他看清人潮中的熟悉脸孔,朗然一笑,牙可真白。
“真像汤锅里的乌鸡。”
莲衣捂着嘴笑,笑他那一口白牙,笑他日晒风吹黑成了个土疙瘩。笑着笑着就看到大姐七手八脚地给她擦脸,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哭了,满脸都是眼泪。
“二姐夫!”小妹还在喊,“二姐夫快看那儿!”
她将手指向也在主街的金满居,虽然开在远处,但他骑在马上,一定能看到那块金灿灿挂着红绸的御赐匾额。
多闪!多晃眼呐!
第 76 章
宫里为凯旋的军队设宴, 御花园中宴饮,慕容澄因为是几个人中最年轻的,被劝了许多酒。
这趟虽说他也立下小小功劳, 但主角还是指挥西北两边作战的两位主将,中军都督和广南侯。这两位稳坐皇帝下首,一左一右,平日里在朝中见了面就是相互吹捧, 今次中军都督喝了点酒, 自然也要借着席面说上两句。
慕容澄听得两耳生茧,只想快些出宫。
“我听闻蜀王世子在西宁卫临危受命受了一次重伤,现在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慕容澄被中军都督提及,回神搁下酒杯, “无碍,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若非溃烂感染, 也不至于昏迷不醒。”
皇帝自然早就得知此事,只是道:“有惊无险就好, 是朕大意,押运粮草虽是后勤, 但也亲历战场吉凶不卜。”
慕容澄起身拱手见礼, “陛下, 轻伤不下前线,臣那看不着摸不着的心疾在战事面前无足轻重。我既带兵支援便要尽全力守住大豊疆土, 为陛下尽忠。”
动听, 十分动听。
“那你的心疾?”
“臣见到将士们浴血杀敌, 为大豊建功,什么心疾也都不治而愈了。这毛病军中多见, 只是将士们不似臣养尊处优,总将它挂在嘴上。”
“有理,既然不治而愈,那朕也就放心了。”
慕容澄坐回去,松口气,不留痕迹看向广南侯,后者喝酒掩饰表情,向他递去一个“说得不错”的眼神。
整件事说来话长,西边本就战事焦灼苦等慕容澄的粮草,他赶到时广南侯身背千钧重负,慕容澄便临危受命成了副将,随军上阵以分担军务。
正因如此,他不得不与广南侯坦白了自己心疾未愈的谎言,其实广南侯也料想到了,毕竟皇帝都猜测过慕容澄这病症的真实性,久经沙场的广南侯自然也会想到,都猜测这是慕容澄为让皇帝打消猜忌而撒的谎。
于是这才有了后来的负伤,和回京后的这番动听的漂亮话。
被禁足京中一年,虽不知一个野心勃勃梦想夺权的宗室子会有何种做法,但一定不会像慕容澄这么既来之则安之。
另一边莲衣大致听说今夜宫里热闹,皇帝与将士宴饮,不知道慕容澄几时回世子府,便自己裹上氅衣跑去等他。
也多月不见了,她不想有人跟着打搅,又不好意思和家里人直说,只说出去走走,提着灯笼就出了金满居。
她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来到世子府门口,敲一敲,认得她的仆役就该懂眼色地放她进去,只是这回却面露难色,叫她稍等。
莲衣不知道怎么回事,揣手等着,过了会儿来人请她进去,径直将她领到正堂。
才进屋她便傻了,这屋里坐着的,竟是蜀王妃!
“莲衣见过王妃!”时隔两年她见着旧主,膝盖一软,“噗通”给蜀王妃行了个大礼。
这哪是见礼,分明就是请罪。
“跪什么?”蜀王妃乐呵地笑了笑,“梁嬷嬷,扶莲衣起来。”
莲衣抬首见到站在蜀王妃身侧的梁嬷嬷,一时激动差点没哭出来,金满居开业时她还写信寄去了蜀地,就是为了叫梁嬷嬷也跟着一起高兴。
梁嬷嬷将人扶起来,“起来吧,莲衣。”
蜀王妃道:“梁嬷嬷倒是和我说起过,说你回乡开起了饭馆,做的还是我们蜀地的温炉。想不到一年的功夫,你就在京城也开起了酒楼,我瞧见了,是叫金满居吧?门脸气派,还有御赐匾额,该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了。”
不知怎的,莲衣觉得蜀王妃瞧着自己的眼神不大对劲,但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像是太平静了。
莲衣答:“王妃谬赞,莲衣运气好罢了,也都是得贵人相助才有今天的一点小小成就。”
蜀王妃在座上饮茶,“不必妄自菲薄。”
莲衣后知后觉,她好像知道不对劲在哪了,自己一个蜀王府出去的奴婢,突如其来到世子府求见,蜀王妃竟然半点不问她为何而来!
她霎时如芒刺背,害怕王妃不问,更害怕王妃问了自己不知怎么作答。
可就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话头终了,蜀王妃刮刮茶汤,说道:“莲衣,这么晚了,你上世子府来是为了什么?”
莲衣心想蜀王妃大抵是知道些什么的,否则也不会如此镇静,“回王妃的话,不为什么…就是听闻世子随军凯旋,特意登门拜见的,想着等什么时候世子得空,请他到金满居坐坐。”
“当真?”
“当真。”
蜀王妃见她而今也小有名望,问:“那你怎是独自一人来的?这么晚了,也不带几个随行的人。”
莲衣只是道:“回王妃的话,我一向这样身边不带人的。何况还是到世子府来,就更不需要什么排场了。”她局促坏了,心想王妃这趟大抵是随世子一起从西边来的,怕是要待上一段时日。
莲衣尴尬笑一笑,“世子爷眼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便明日一早再来登门拜访吧!”
“也好,谁知道他几时回来。”蜀王妃也不留她,叫梁嬷嬷送了她出去。
那厢好容易宴饮结束,披星戴月地出了宫,慕容澄满身酒气,便想先回世子府换身衣裳去金满居见莲衣。
他知道自己晒黑了,有点不好意思见人,但谅她不能嫌弃自己,于是健步如飞往府里赶。
临到家门口看到门前站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熟悉人影,像颗种在家门前的小土豆。可怜他一个亲王世子没见过地里的土豆,一心以为土豆就该长在土面上。
“小花…”
那小土豆动弹了一下,扭转身见着他,也站住不动了。
“小花!”慕容澄喝得多了些,头脑还是清醒的,见她在府门前等着自己,朝她张开胳膊,等她撒丫子朝自己奔过来。
可莲衣此时三魂七魄没有一个归位,固然他就在眼前,也不敢应声。
她回首看向门内慕容澄看不见的地方,蜀王妃刚刚亲自送了她出世子府的大门,正要转身离开,慕容澄就从巷子那头急匆匆地赶着回府了。
慕容澄久等不见她回应,拉下脸来,张嘴往外冒酒气,“你不想我么?沈莲衣!你这是什么眼神?是不是嫌我晒得黑了?当不了你的小白脸了?哼!我就知道。”
第 77 章
莲衣后背冷汗涔涔, 她正与蜀王妃四目相对,慕容澄刚说出口的话还没被风吹散,精准无误飘入世子府的府门。
他走上来, 莲衣后撤了一步,将他给惹恼了,委屈又气恼地一把将莲衣扥进了怀里,抱着她好一阵诉苦, “小花, 四个月不见了,你想我了么?你怕是早将我给忘了,我早知道我没有你那店子半分重要。可我想你,我真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莲衣僵直着身体, 拍拍他的背,“重要的。世子很重要,只是…你先起来, 别叫王妃看了不高兴。”
她声音弱弱的,目光不敢抬起, 生怕与王妃对视。
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什么都来不及想, 只是觉得这一天来得太快了, 她总以为瞒得住一天是一天, 等到秘密得见天日的时候,应当就是她与世子分开的时候了。
“唔…”慕容澄稍带酒气地从莲衣颈窝抬起脸, 望向府门内, 仍旧是那副微醺的模样, “母妃,您怎么出来了?”
他的语气怎么说呢, 讶异是有的,但根本不够。按照莲衣的理解,他此时就该一把将自己推开,假装无事发生。
但他却对蜀王妃自豪地说:“瞧,莲衣的变化大不大?我说过她如今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吧,这都是她靠自己做到的,换成我一定没有她的本事。”说着说着,话音渐渐低沉,“母妃,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我说过的,我一定要娶她。”
莲衣听得是云里雾里,半点不知情况,但听起来,慕容澄似乎早就与家里坦白了一切。但那是几时发生的事呢?莲衣不得而知。
“你别胡说…”莲衣伸手拽他袖口,却被他反握住了手掌,触感温柔坚决。
“我没胡说,小花你别慌,别急着否认。”
蜀王妃目光落在那两只交握的手上,“莲衣,你先回去吧,世子喝多了酒,有些话,等他酒醒了再说。”
莲衣一听,就知道蜀王妃已经知情了。
的确,事情还要从慕容澄在西宁卫负伤说起,刀箭不长眼,战场负伤在所难免,最初慕容澄没当回事,也没伤在脸上,回去还能见媳妇。
而且战况大好,眼看西番军士只要一鼓作气杀下去,就能将西番人退兵,他便只让军医简单包扎,又随军爬山蹚水,渐渐感到身体不适也瞒着广南侯没有声张,结果他就昏死在了军营。
再醒过来人已经到了蜀王府,近五天的跋涉,广南侯专门为他安排了一队人马,将他护送至蜀地。
好在前线不再紧张,西番人节节败退,否则他这一晕,广南侯怕是真要舍他性命不顾,保大豊疆土安定了。
时隔一年多回到蜀地,恍如隔世,慕容澄醒过来见床边站着熟悉的亲人,还以为自己战死沙场了,正疑惑这人生的走马灯里没有莲衣,他强撑躯体坐起来喊莲衣的名字,结果就见全家乜目注视自己。
他缓过来,发觉自己好像还没死。
但也离“死”不远了,蜀王妃板起脸问:“你昏迷时就一直念她的名字,又是小花又是莲衣,我查了府里仆役的名录,才知道莲衣原叫沈良花,你叫的就是她的名字!真叫惊喜!慕容澄,我就知道你跑到江都没憋好屁!还骗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我看你就是想气死我,你就是想气死我!”
说罢,蜀王妃竟跌坐早他床榻一侧,抱着他落泪大哭起来,“你有本事就别醒了,醒了就知道气我,不醒我也就不必为你的事伤脑筋了!”
蜀王背着手站在一旁,唉声叹气,“好了,醒过来就好,别说那些不相干。哪有刚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先骂一顿的道理?”
慕容澄这才知道自己真就差点死了。昏迷不醒的时候,他总是浑浑噩噩念着莲衣的名字,哪怕滴水未进,颗粒不食,也要嗫嚅着嘴唇叫她。
大夫说他的背部伤处感染,原本只是一道口子,眼下却状似蜈蚣十分骇人,烂肉剜了,剩下听凭天意全看造化,弄个不好他也就再醒不过来了。
蜀王妃最初魂不守舍担心他的安危,因而听他嘴里念念有词,简直就是上天的恩典,也不管他念的什么,念的是谁,她都只想他快些醒过来,只要他能醒过来,别的都显得不再重要了。
“母妃、父王。”这会儿慕容澄刚醒,即便喝了水,嗓音仍旧喑哑,“儿子此生非她不娶,这次大难不死,也是因为答应了她要顺顺利利地平安回京,若不是念着这个誓言,怕是真就撒手人寰了也未尝可知。”
这便是慕容澄耍的一点心眼了,昏迷时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但既然都到了这份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用上苦肉计。
耍完心眼就被赏了个耳光。
但王妃到底没再多说什么,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见他无事便冷脸叫他好好休息,没再说起这件事。
他这事情闹得挺大,养伤的那小半个月里,几乎天天都要为此和蜀王妃争上一争,闹到后来,他该回军与广南侯进京复命了,蜀王妃也收拾起东西,另坐一架马车,和军队一前一后抵达了京城。
这才有了后来莲衣在世子府遇到蜀王妃的后续,她还以为王府里对他们间的事一无所知,实际上慕容澄早就全盘托出,几乎什么都坦白了。
连非她不娶这种话,在蜀王府也当个口头禅那么整日挂在嘴上。
莲衣从世子府出来便回了家,她在京城租了一间小院,瞧着不怎么气派,只是为了图个方便舒适,眼下家里人都来到了京城,一家人见她提着灯笼从外头回来,表面装不明白,其实个个心知肚明晓得她那是见谁去了。
等沈母进了屋,沈末连忙堆笑凑上去问她见没见到世子。
“见到了。”莲衣笑着与小妹打哈哈,“就是从宫里回来喝醉了,根本说不上几句话。”
“不急,将来有的是时间!就是你得问问他呀二姐,圣上有没有说他要在京城待到几时?将来还回不回蜀地了?”沈末说起这个有点担忧,“那要是二姐夫回了蜀地,你们不就相隔两地不能见面了吗?”
莲衣听了心中更空虚,只好道:“这是圣上定的,可不是我能揣测的。”
见莲衣一缕幽魂似的荡进屋,沈末小声问沈良霜,“怎么了这是?”
沈良霜摇摇头,“不知道,大概是没说上什么话,伤心了。”
“我还以为是世子要走了二姐才难过的。”沈末叹口气,“哎,其实要放以前,二姐若能跟去做个妾室我定然为她高兴。只是现在不一样了,她靠自己挣来这么多荣耀,要是再给人做个小妾,我要替她不值。”
说起来还真是这个道理,做妾亏了,正妻又远够不上。
亲王世子,娶谁根本不取决于他的个人好恶,即便莲衣做得再好,也有更为门当户对的士族小姐来相配。
“你又多想,谁说小花要去做妾了?”沈良霜只好打发她,“你二姐的事你就别管了,她是咱们家最不用人操心的。”
她稍微提高一点音量,对着莲衣房门口道:“反正她做什么决定我们都只管支持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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