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周歆伸手去扶沈既白, 却见站在后面的唐彦修双手一提,一甩,便将沈既白甩至一旁,令她扑了个空!
“沈既白!”
龙纹刀插入泥土中, 沈既白一手撑着刀柄, 堪堪维持住跪地的姿势, 没有倒下去。
他侧目看来, 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是想示意他没事,可这一动, 唇角又溢出一大口鲜血!
“噗呲!”
唐彦修拔出长枪, 喷溅而出的鲜血沾染在他的脸上, 将他的表情衬托得更加疯狂,更加狰狞。
“我赢了他。”
将长枪插在地上,唐彦修半跪在周歆面前, 以身挡住了后面的沈既白。
他伸出手,似乎是想触碰她,周歆立刻往后躲了一下。
僵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在衣角上蹭了蹭, 才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锦帕, 再次伸了过来。
周歆刚想躲,就感觉后脖颈被人掐住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握着锦帕的手越来越近。
脸颊上传来淡淡的触感,他的动作很轻,透着点小心翼翼的味道, 一点一点地擦去了她脸上的血迹。
“现在……”
他直直地看着她,半红半白的脸庞透出一抹病态的偏执, “你的目光里可以有我了吗?”
“……你真是个疯子。”后脖颈的束缚一消失,周歆立刻别开了脸。
唐彦修舌尖顶了下腮帮,轻声哂笑,“我是疯了。从沦为东都笑柄的那一日我就已经疯了!”
“你不是在意他么?”他站起身,拔起地上的长枪,“我这就送他上路!”
“不要!”周歆伸手去拦,却晚了一步,唐彦修已经提枪朝沈既白刺了过去!
她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可麻意仍盘踞在周身,双腿根本不听使唤!
沈既白双手撑着刀柄,一动不动跪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唐彦修,好似已经放弃了抵抗。
“沈既白!快躲开啊!”
长枪迎面而至,他微微侧过身,轻巧地躲过这一击,趁唐彦修收枪的一刹那,立刻拔刀侧身挥砍,一刀斩断木质枪柄,枪头“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尔后,他单手挽了个刀花,长刀在空中旋转一圈,刀刃便调换了方向,对准了唐彦修的侧腰!
沈既白反握龙纹刀,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尽数暴起,瞬间便将刀刃捅进入了他的身体!
喷溅而出的鲜血洒染半肩,连皙白的脸颊上都洇起点点梅红,他下颌线绷得很紧,眸中带着明晃晃的轻视。
“……是你输了。”
一直作壁上观的唐公惊得瞪大了双眼,声嘶力竭地大喊了一声,“三郎!”
沈既白拔出龙纹刀,殷红的刀刃在半空中颤了颤,便直垂向地面,再次插入泥中。
他好似用光了全身的力气,如今连刀都握不稳,只能双手叠放在刀柄上,额角抵着手背,借力支撑住不断颤抖的身体,才将将在地上坐稳。
“咚——!”
枪棍掉落在地。
唐彦修捂着右侧腰肢,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鲜血自他的唇角溢出,顺着下颌淌入敞开的领口。
“哈哈哈——!”他像感受不到痛似的大笑出声,“胜负未定!言之过早!”
漫溢在周围的黑气又淡了许多。
唐彦修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被重墨吞噬,直至再也见不到一丝一毫的眼白。
不好!
“唐闵!你看看你儿子!他已经入魔了!”周歆急得大喊,“这满院的煞气全被他吞噬了!你再催动下去,他就爆体而亡了!”
站在高台上的唐公跃至唐彦修面前,双手飞快结印,阳雷指重点他的印堂!
“嘭——!”
唐彦修的玉冠倏然爆裂。
墨发披散下来,他面容苍白,墨瞳黝黑,额间的青筋暴起,龇牙咧嘴地仰起脸来,痛苦地朝天嘶吼!
这声音震耳欲聋,滚滚黑气自他体内迸发而出,缓缓沉入地下。
这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声音!
周歆用力捂住了耳朵。
黑气散去大半,眼见墨瞳已经由浓转淡,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顷刻间又恢复回墨染之态。
唐彦修随手一推,便将唐公推到了一旁。随后,他屈起五指,鹰爪般的手掌直朝瘫坐在地上的沈既白擒去。
糟了!
周歆咬紧牙关,连滚带爬地奔到沈既白身前,张开双臂,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浅茶色的瞳眸里满是阴沉沉的怒气,她奋力大吼道:“唐彦修!你若杀了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身后的沈既白似乎说了一句什么,可他的声音很低,一开口便碎散在夜色中,根本没有人听清。
利爪转眼间便擒至眼前,周歆右手一挥,夹在两指间的符纸还未贴上唐彦修的额间,他的动作便如定格般停了下来。
周歆:“?”
黝黑的双眸在对上她视线的那一刹那,顿时便如同被雨水冲刷过一般地淡了下去,渐渐显出眼白,连眸光也恢复了清明。
唐彦修缓缓收回手,一开口,鲜血便自口腔内溢了出来。
“……朝南衣,你终究还是动了情。”
他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闻言,周歆夹着符纸的双指微微有些颤抖。
哪里不如?处处不如。
沈既白不会背后偷袭,不会乘人之危,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强迫她做任何事!
她强忍着才没骂出声来,将敕令符贴在他的额间,喝道:“破!”
滚滚黑气自他体内倾泻而出,盘桓在院内久久不散。
见唐公没再驱动黑气,也没有驱散的意思,周歆咬了咬牙,试着使用了高阶咒法——净天地神咒。
她一边结印一边念道:“天地自然,晃朗太元,八方神威,凶秽消散!”
结印已成,周歆单膝跪地,一手按在地面,大喝一声,“破!”
阵阵黑气自衙役们身上飞出,与空中那股聚汇在一处。大地猛地震颤一瞬,霎时间尘土飞扬,风沙袭面。
“嘭!”
好似有什么东西炸了。
周歆抬眼,见凝聚在院里的煞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贴在唐彦修额间的那张符纸自然垂落,他像是被人抽光了力气,忽而就站不稳了,蹒跚着后退两步,身子向后一歪,倒在了唐公的怀里。
“……三郎!”
闻言,周歆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大鼻涕到嘴知道甩了,孩子要死才来奶了,唐彦修被煞气侵蚀这么久,他早干嘛去了?
“现在知道担心了?”她冷冷地看着他,“唐闵,你就不担心他会爆体而亡吗?”
唐公反驳:“他主动吸取煞气,不过是想借此发泄一下心中的积怨,老夫为何不能纵容一回?”
“到底是纵容,还是借刀杀人?”周歆无情拆穿,“你不过是想逼他做出选择!世人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倒是位标新立异的好父亲!”
看着惊魂未定的唐公,唐彦修眸中的情绪渐渐转浓,声音有些许颤抖,“……对不住,阿爷,儿理应站在您这一边的。”
捂在腰间的那只手止不住地颤抖,他道:“可儿……下不去手。”
唐公紧紧搂着他,哀痛不已地道:“……三郎已经做得很好了。”
周歆摇了摇头,反身蹲在沈既白面前,视线落在胸前血流不止的伤口上。
她忙不迭地伸手堵住了伤口,仿佛这样便能止住血,不再疼了似的。
一开口,刚刚还冷静自持的声音竟然颤了起来,“……真人上次给你的药,你可带着?”
沈既白的状态很虚弱,憋了半天只憋出来一个字。
“……嗯。”
周歆在他怀里胡乱地摸了摸,掏出来两个药瓶。一个是他随身携带的麻沸散,另一个应当就是灵鹤真人炼制的秘药。
她立刻拧开瓶塞往手心里倒,没想到手一抖倒出来半瓶。
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周歆心道,也许多吃一点会见效快呢?
将手凑到他唇边,沈既白将堆满掌心的黑色药丸通通吃了下去。
“阿爷……”
唐彦修静静注视着周歆的背影,见人从始至终都未分过来一个眼神,落寞得垂下眼帘。
“儿求您,不要伤她,好不好?”
唐公立刻回道:“好!好!”
他掏出一粒丹药塞进他口中,“坚持一下,阿爷这就带你去找医师。”
唐彦修望着她的背影,忽而想到第一次看见她,是在宣师的演武场。
作为大唐第一武师,宣师有许多弟子,不论男女,都是他亲自挑选的。
但朝南衣是个例外。
她毛遂自荐,宣师顾虑太清观武教习的颜面,拒绝了。
她便日日上门挑衅,将众弟子通通打败,意气风发地道:“宣师,您也看到了,您门下这百余名弟子,无人能继承您的衣钵。”
“您别无选择,只能收下我。”
“我一定会成为您有史以来教习过的最出色的弟子。”
那时也是正值盛夏,唐彦修也如现在这般躺倒在地,仰视着逆光中的那名少女。
她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身后是万里晴空,清冷的容颜超尘脱俗,眸中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长身玉立,如凌霄花一般出尘孑立,高不可攀。
那是他此生从未见过的风景。
那时候他便在想,世上怎么会有如此恣意张扬的女子?
演武场惊鸿一瞥,少年心动误终生。他这一仰视,便一直仰视到现在。
可从始至终,朝南衣都未曾看过他,哪怕一眼。
前所未有的疲倦如海水涨潮般席卷而来,唐彦修缓缓闭上双眼,直至眼前彻底黑了下去,也没等来少女的一个回眸。
“……三郎……”唐公慌乱不已,情绪逐渐失控,“三郎!!”
院内忽而刮起一阵阴风,卷起一地的尘灰落叶,周歆被吹得有些睁不开眼。
心里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她眯缝着眼睛回过头,见唐公抱着奄奄一息的唐彦修,捏出了阴雷指,剑指直朝她指来。
四方乍现出股股暗流,惊雷频现于天幕之中。
怒气洇红了他的双眼,整个人仿佛丧失了理智。
“凌云君,三郎对你痴心一片,宁死也不肯杀你。老夫不愿他黄泉路上孤苦伶仃,劳你下去陪他吧!”
声音伴随着电闪雷鸣,未待周歆反应过来,便见头上乌云密布,一道道粗大的闪电从天而降!
这是……九霄神雷咒!
唐闵他是疯了吗?
神雷一旦触达地面,会如地震般四溢开,方圆几里内的生灵都逃脱不掉。
他这是想同归于尽啊!
眼看闪电已经闯入结界,即将到达眼前,周歆用力挥出几张符纸,一条水龙应运而生!
龙尾一摆,它直朝闪电飞了过去。
“金雀化灵根,三魂归见身,垄我方寸台,聚散随运门!”周歆一边结印一边喝道,“风水,聚来!”
一道风水轮转的屏障显现出来,罩住了她与沈既白。
天空“嘭!”地一声巨响,水龙炸得粉碎,清润的水珠泛着微蓝色的电光,喷射在空中,如烟花绽放般绚丽。
淡蓝色的烟火消失后,周歆猛地睁大了双眼。
水龙只挡住了部分雷电,此时,余下的几道闪电已经劈进了院中!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忽而感觉眼前一黑。
第 42 章
一道身影毅然决然地挡在了周歆面前。
唐公陡然瞪大了双眼, 猛地收回阴雷指!
术法回流反噬,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来,一瞬间,整个人仿佛苍老又虚弱了许多。
天幕中的雷电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连护在周歆周身的风水双盾都随之消失了!
唐公不可置信地看着拦在她面前的妇人, 匪夷所思道:“……冉娘, 你为何会在这?”
这妇人穿着浅灰色僧袍, 手中握着一串佛珠,闻言,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闵郎, 收手吧!勿再妄造杀戮了。”
唐公眼里写满了不甘。
太阳穴的青筋暴起, 他激动地脸红脖子粗,质问道:“为什么!”
妇人步履蹒跚地走到他面前,蹲下身, 伸出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她探着唐彦修的脉搏,眸中满是心疼,“……就当是为了三郎。”
“我这么做, 何尝不是为了他?”
妇人道出真相:“……此事宋公已经知晓, 他顾及大理寺众人的性命, 将事情压下来了。”
“什么?”唐公面露诧异,“这么大的事, 他一个人如何压得下来?就算他有心包庇,凌云君又怎会同意?”
“正是担心你不信,他才寻我来的。”
闻言, 唐公震惊地说不出话。
他瞥了一眼微微发愣的周歆与重伤难行的沈既白,又垂眸去看怀中昏迷不醒的唐彦修, 这才意识到那番话并非缓兵之计,浓浓的悔意卷上心头,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一阵急匆匆地脚步声响起,周歆回过神来,寻声看去,见一只不足巴掌大的仓鼠顺着不知何时打开的院门跑了进来。
它通体银灰,眼下有一块绒毛是纯黑色的,看起来仿佛脸上长了块黑斑。
看见唐公的一刹那,它仿佛看见了天敌,浑身的绒毛都竖了起来,瞬间进入战备状态,黑禄禄的眼里满是敌意,吱吱吱地叫个不停!
周歆打量着它,心道,看起来就是只普通的仓鼠,还未修炼成精,究竟是怎么救的张卿清?
说曹操,曹操到。
脚步声愈来愈近,张卿清紧跟着仓鼠的步伐跑进了院落,见到院内的情况,不禁睁大了双眼。
“哎呀!哎呀呀呀呀!这是什么情况哇?”
闻声,唐公偏过头去看着他,眸中闪过一丝惊愕,“你没死?”
张卿清抱起地上炸了毛的仓鼠,正准备顺顺毛安抚一番,闻言微微愣了愣,下意识反问:“我为什么要死?”
周歆仰起头,发现笼罩在四方的结界已经消失了。
她心中疑惑起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待在院子里不要出来吗?”
张卿清指着倒在地上的衙役,“我若不来,你还不得死在这里?”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周歆刚侧过头,便感觉肩膀一沉,沈既白身影一晃栽入怀中。
桂香完全被浓郁的血气覆盖,她将麻沸散尽数倒在他胸前的伤口上,再用袖口按住,竹青色的衣帛霎时间染成了深褐色!
怀中的人骤然咬紧了牙关,十指紧攥成拳,用力到骨节“咔咔”直响。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连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周歆别无他法,只能用力抱着他,无力地安慰着:“……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不疼了。”
豆大的汗珠自他的额角滑落,落在竹青色的衣帛上,洇出一片暧昧的潮湿。
“我靠!”
张卿清瞪着眼睛跑了过来,蹲在二人面前,又惊又奇地道:“这么严重!都被捅成漏斗啦!”
“你才是漏斗!”周歆骂骂咧咧地,“你们全家都是漏斗!再放臭屁我就一道天雷劈死你!”
“开个玩笑而已啦!这不是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嘛!”他立刻收敛神色,“沈少卿吉人自有天相,就算被捅成了塞子也不会有事滴!”
周歆懒得和他贫嘴,“去找辆马车,他和唐彦修都急需医治!”
“不用,”张卿清摆摆手,“宋公带了医师过来,还带了好几个呢!他们就在后面,马上就能到!”
“宋公?”周歆奇怪极了,“他怎么会来?你请来的?他一向无利不起早,你是如何说动他的?”
“这个嘛……说来话长,”张卿清道,“稍后再告诉你。”
怀里的人轻轻地动了动,脖颈传来淡淡的压迫感,带着点湿意,似乎是沈既白的鼻尖自那里轻蹭而过。
周歆连忙问道:“药劲上来了吗?还疼吗?一会儿医师就到了,你再挺一挺,千万别睡啊!”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什么,连忙“呸”了一口,“我在说什么胡话,穿心之痛你都挺过来了,这次肯定也不会有事的!”
张卿清奇道:“穿心之痛也能挺过来,这还是人吗?”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周歆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将一瓶药塞进他手里,“拿去给唐彦修服下。”
“得嘞!”
张卿清伸出手,怀中的仓鼠顺势攀上胳膊爬到肩膀上卧了下来。
他接过药瓶,朝唐彦修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沈既白双眸半睁半阖,声音很虚弱,但明显比之前强了许多,至少能听清了。
“……他很听你的话。”
“他的把柄在我手里。”
对于这个理由,沈既白明显不信,“……你又不会威胁他。”
“这可说不准。”
周歆低头查看他的伤口,见血已经止住了,终于放下心来,将那瓶麻沸散也扔给了张卿清,“这是止血的!”
唐夫人接过药瓶,忙不迭地将麻沸散倒在唐彦修的伤口上。他的伤势比沈既白轻很多,见效迅速。
见状,她大松一口气,“……还好伤口不深,止住了血就不会有事。”
唐夫人打开另一瓶药,将药丸倒入掌心,正准备喂唐彦修服下,便被唐公抢了过去。
他将药丸送到鼻下闻了闻,问道:“此药何人所制?”
周歆道:“灵鹤真人。”
闻声,他侧目睨来,“朝南衣,你们太清观老的老,小的小,都是一样的虚伪!你师父都在用妖丹炼药,你有什么资格指摘我?”
“唐闵,你少拿自己与真人比,真人可没用锁妖塔的妖怪炼丹!”
周歆眼底露出轻蔑之色,“刚刚因为顾及唐七娘子,本君未将实情全盘托出,已经给你留了几分薄面!其实,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张生。联姻不过是缓兵之计!你想等他出府再下手,这样才能将唐府从这桩命案中摘干净!”
闻言,蹲在张卿清面前的唐夫人面露羞愧之色,缓缓低下了头,默不作声地将药丸喂给唐彦修。
“那又怎样?”
事到如今,唐公也不再隐瞒。他睇了一眼张卿清,肆无忌惮地道:“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见状,张卿清立刻自己抱着自己向后跳了一下,一脸防备地盯着他,“你个老东西!不会还想杀我吧!”
“放肆!”唐公食指直指他,“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老夫如此不敬!”
“笑话!你都要杀我了,我还尊敬你干什么?”
他几步跑到周歆身后,藏起身来,神秘兮兮地道:“你刚刚喊他唐闵?”
“是,”周歆道,“怎么了?”
张卿清瞥了一眼躺在她怀里的沈既白,一脸的欲言又止。
周歆心领神会地指了指耳朵,他便将手拢在她耳边,用气声说:“我看过他的百度百科,他明明显庆四年就死了呀!而且,百科还记载了他夫人,说是二人感情甚笃,他去世两年后,他夫人相思成疾,也过世了。”
显庆四年,不就是去年?
锁妖塔失窃也是从显庆四年开始的
电光火石间,一直困扰周歆的某个问题忽而就有了答案。
她问道:“真的?”
张卿清用力点了点头。
怀中的人微微动了动,似乎是转头看向了她的身后。
周歆不敢搂得太紧,恐怕扯到他的伤口,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问:“药劲还没上来吗?”
沈既白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她将手伸到他唇边,“你若是疼得厉害,就咬我的胳膊。”
“不必。”
身后的人忽而用力拍了一下大腿,正准备再次凑过来,可对上沈既白的视线后,他又撤回了身子,只将声音压得非常低,“我才想起来,他儿子在十岁那年就重病身亡了!”
“你确定?”
“当然!”张卿清扬起了眉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一向记得很牢!”
“……怪不得。”周歆双眸陡然一亮,又想通了一件事,不禁也用力拍了一下他的大腿,“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张卿清“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是我的腿!!”
“我知道啊!”周歆道,“不然我这么大力做什么?”
言毕,她朝唐公大声道,“唐闵,十年前锁妖塔失窃案是你做的罢!”
她言辞肯定,像是已经掌握了确凿证据,唐夫人一听,手明显地抖了抖。
唐公冷呵一声,气势凌人:“凌云君休要污蔑人!”
见他不肯承认,周歆只好将心中的猜测尽数说出:
“坊间传言,十年前唐彦修得过重病,险些丧命。”
“如今他身体康健,是因为你用妖丹炼药续了他的命!”
“唐闵,你身为大理寺卿,却监守自盗,因一己之私连累了几十名衙修的命!你儿子的命是命,旁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阿弥陀佛。”唐夫人转着手里的佛珠,惭愧得抬不起头,“纸究竟包不住火,做下的孽迟早都要还。”
唐公微眯着眼,“过慧易夭,凌云君凡事都扒得这么深,不怕短命吗?”
“你三番两次逆天而行,就不怕遭报应吗?”
“报应?”唐公闻言一哂,“这世间哪有什么报应,不过是编造出来吓唬人的罢了!”
张卿清听得稀里糊涂,“三番两次?什么意思?”
周歆解释:“一年前,他见自己命不久矣,便想用禁术续命。锁妖塔与梅园的巡逻路线是他在任时定下来,他比谁都清楚如何避开武役潜入锁妖塔。”
“不错!我是偷了妖怪炼丹续命!”唐公道,“可我用的都是作乱害人的妖,何错之有!”
“那大理寺的人又有什么错?看守锁妖塔的衙修有什么错?”
周歆不知不觉提高了音量,“唐闵,那二十多名衙修里还有你的至交好友!逆天改命,倒行逆施,必会遭到天谴!你没发现这笔血债已经报在你儿女身上了吗!”
唐公双眸眯缝得更厉害了,“凌云君莫要危言耸听!”
“你可以不信。”周歆道,“虽然你给唐彦修续了命,但无法改变他的命格。他本该十岁去世,命里自然无家无业,如今他已及冠,可有半点成家立业之兆?”
“够了!”唐公怒火中烧,“若不是你,他怎会被金吾卫除名!若不是你,他怎会迟迟不肯成家!无家无业,还不是拜你所赐!”
说了半天,简直是对牛弹琴。
周歆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道,唐彦修喜欢上朝南衣,何尝不是命运在造化弄人?况且,他被强行续命,也会影响到下一世的命格。
是福是祸,还真不好说。
这番话,虽然唐公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可唐夫人却信了七八分。
她动了动唇,似是想说什么,一张嘴却是一阵急咳。
来不及掏手帕,她便用宽袖捂住了唇,微微弓着身子,咳得很用力。
“怎么回事?”唐公立刻变了脸色,“咳疾不是已经好了吗?怎么会突然严重起来?”
唐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从未好过。”
唐公瞪圆了双眼,一副无法相信的样子,“怎么可能?我明明……”
“我并未服下那些丹药。”
“为什么?”唐公的双眼瞪得老大。
唐夫人剧烈地咳嗽着,紧攥着袖口的指尖已然发白。等她好不容易气息平缓,却又紧捂着唇不肯放手。
见她面色有异,唐公用力掰开她的手,这才发现浅灰色的僧袍上已经晕染开一大片血迹。
“这是……怎么回事?”他慌得双手直抖,“什么时候开始咳血的?”
见瞒不下去了,唐夫人索性实话实说,“……一年前。”
闻言,唐公脸色骤然一变,声音微不可查地颤了起来,“你搬出府去寺庙清修,就是为了不被我发现?”
“是,也不是。”唐夫人道,“见你犯下累累罪行,我无法阻止,只能去佛祖面前忏悔恕罪。”
言毕,她又咳了几下,吐出来一大口鲜血。
事情发展成如今这个样子,周歆是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像个洞察先机的局外人,将血淋淋的真相揭露出来,“尊夫人的寿命本来还有两年,但眼下已经走到尽头了。”
闻言,唐公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了下去,“凌云君为何如此说?”
“你多出来的这一年寿命,其实是尊夫人的。原本她可以再多活一年,但她将余下的一半寿命给了你,自然时日无多。”
周歆道:“我早就说过,你倒行逆施是会遭天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话音未落,唐夫人便又吐出一大口鲜血,栽倒在唐公的怀里。
唐公抱着她,眼睛红得吓人,“冉娘!”
他实在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整个人有些癫狂,“……怎么会这样!”
几乎是一瞬间,唐夫人的气息便变得虚弱至极。
“……阿施心系张生,良缘难觅,闵郎就成全他们吧。”
她期期地看着他,缓缓抬起手,似乎是想再轻抚一遍他的面颊。
唐公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泪流不止地应道:“……好!”
“……三郎一心想闯江湖,无心仕途,就别逼他入朝为官了。”
“好。”
“范兄受前案所累,死于狱中,留下年迈的老母亲无人赡养……我心难安,这些年一直在偷偷接济……等我走后,你便将她接过来,给她一个安稳的晚年……好不好……”
“都应你。”
“如今这样……也好……免得你走了……留我一个人孤苦……”
话未说完,唐夫人便闭阖双眼,彻底咽了气。
“冉娘!”
唐公紧紧地抱着她,痛哭流涕道:“你不在了,我强留于世还有何意义!”
“有何意义!”
费尽心机地逆天续命,不惜牺牲了女儿的幸福,儿子的健康,只为了能苟延残喘地留下来,多陪她一段时日,反而害得她早早亡故。
命运像是在故意和他作对,开了个充满恶意的玩笑。
实在是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像个孩子一样,茫然无措地嚎啕大哭起来。
须臾,似是想起什么,他哆嗦着从怀中掏出药瓶,倒出一粒丹药喂给唐夫人,却无论如何都掰不开她的嘴。
周歆叹息道:“她早料到你会这么做,所以魂魄离体后便让阴差封了口,这样的人死后是打不开牙关的。”
闻言,唐公怔愣一瞬,哭得更加悲怆。
“……魂魄封口,来世聋哑……”
“冉娘……你为何会如此决绝?”
“……明明你是这么怕疼的一个人……”
哭着哭着,他忽而停了一瞬,垂眼看着地上的半截枪棍,表情变得决绝。
“……冉娘。”
他呢喃了一句,倏然捡起断枪,将尖峰的断口朝着自己的腹部用力捅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周歆不由得惊呆了。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宋寺卿姗姗来迟,带着一群衙役跑进院中。见状先是一怔,随后面色陡然一白,跌跌撞撞地朝唐公跑了过去。
“唐兄!很多事你还未曾交代清楚!你不能死!”
衙役们一冲进来,见到周歆搂着沈既白,也均是一怔。
张卿清指着倒在地上的人,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他们进屋?都躺这地上好半天了!”
闻言,衙役们才纷纷回过神来,忙将地上的人抬进两旁的客室。
医师是最后进的院。
届时,倒在地上的只剩两个重伤之人,他们自然地分成两波,同时朝伤者走了过去。
宋寺卿指着唐公,“快!给本公医好他!他不能死!”
几名衙役围聚过来,拉着唐公,想要将他与唐夫人抬进客室医治。
没想到他力气大的惊人,只一下便将众人都推倒了。
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唐公暴怒道:“滚!谁也不能将我们分开!哪怕老天也不行!”
“黄泉路冷,奈何桥凉。”
“冉娘,你不要怕,我这就来陪你!”
唐公将断枪又往深处捅了捅,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愈来愈轻。
“来世你天生聋哑,必会受人欺凌。”
“……我与你一同走,至少还能再护你一世。”
宋寺卿眉头一皱,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他再也按耐不住,直截了当地道:“唐兄,看在你我相交二十余载的份上,便给贤弟一句准话,究竟是不是你放走的狐王?”
第 43 章
唐公缓缓睁开双眼, 望着寂寥无边的天幕,眸光渐渐变得迷离。
“……那夜潜入梅园的剪纸人尽数折损,我只能亲自去一趟。”
“……没想到,恰好看见凌云君与一个纸扎人打了起来。”
纸扎人?
周歆心中一惊, 立刻问出了口:“难道是虚尘子?”
唐公并不理睬她, 两只眼睛只看向宋寺卿, “那时, 狐王已经冲破了封印。”
“不是唐兄所为?”
宋寺卿迷茫了起来,“难道是这个虚什么子做的?”
“……宋兄,如今我实言相告, ”唐公祈求道, “望你看在两家相交多年的份上……不要追究三郎的过错……”
宋寺卿着实有些为难, “……沈少卿毕竟是国师的人,他若执意为难,贤弟怕是拦不住。”
闻言, 唐公终于转过头来看周歆。
她抓紧机会问:“唐公!那日你操控剪纸人攻击仓鼠妖,为何没能将剪纸人召回来?是不是回程的途中遇到了一个纸扎人?”
他并未承认,也不否认。
周歆只当他默认了, 继续追问:“唐三郎生辰宴那日, 来赴宴的究竟是不是虚尘子?”
“……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他唇边漾起一抹怪异的微笑。
周歆的心中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何事?”
唐公死死地盯着她, 并不言语。
“唐兄!”宋寺卿心中尚有许多疑惑,见人干瞪着眼睛不说话, 急得脸都红了起来,“唐兄?”
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唐公再也没眨过眼睛。
宋寺卿心中警铃大作, 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登时便白了脸。
这个人,已经不知在何时咽了气!
“唐兄!”宋公不知是气的,还是见挚友去世伤心难过,竟然捶胸顿足了起来,“唐闵!你扔下这一堆烂摊子,就这么走了吗!”
“张卿清,”周歆回过神来,“你去屋里随便抓个医师过来。”
最初给沈既白探脉的那名医师,在探过脉后便径自进了客室,再也没出来。
好似已经放弃了治疗。
周歆的心不由得高高地悬了起来。
张卿清站起身,“他们不是在救唐家郎君吗?”
“救一个人用得着这么多医师?”
“也对。”
他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沈既白,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周歆搂紧他,“就算他们治不了,真人也一定可以救你!”
也不知这番话究竟是在安慰沈既白,还是在安慰她自己,竟然越说越低,越说越没有底气。
“若是救不了呢?”
“别说丧气话!”周歆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中颤了起来,“我这就带你去找真人!”
她伸出手结印,却因抖得厉害结了半晌也没结成功。加Qqun叭叭三灵期七雾三溜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不得不放缓速度,一个手势一个手势地慢慢比,可不知为什么,明明是铭记于心的手势,此番比起来却是频频出错。
不知究竟错了多少次,终于结对了一回,她立即喊道:“……临兵斗者皆列阵前行!遁!”
话音落地好半晌,两个人还是瘫坐在原地,一动未动。
“怎么回事?”周歆急得直掉眼泪,“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失灵?”
她慌乱地不知究竟该怎么办,只能又反反复复地试了好几遍,可依旧没有半点效果。
“为什么?”周歆暗恨自己学艺不精,恨得咬牙切齿,“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备车!”她大声高喊,“来人!给本君备车!”
闻言,宋寺卿才想起一旁还有个重伤未治的下属。
他匆忙走过来,却不是关心沈既白的伤势,而是劈头盖脸一顿责备。
“凌云君,不是宋某有意怪罪,二位怎能私自行动呢?若不是张卿清强闯大理寺,照今晚这番阵仗,就算宋某有心想将此事按下去,也是按不住!”
他这个人,只关心能不能保住乌纱帽,并不在意任何人的生死。
这一点,周歆心里很清楚,但亲耳听到这番话,她还是气得浑身发抖。
力都是旁人出,好处全是他来得。
到头来半句夸赞都无,还要受一顿指摘,怪不得大理寺上下皆称他为宋扒皮。
“无凭无据,就算他上报,你会同意吗?”
宋公被质问得哑口无言,恼羞成怒地甩了下衣袖,喝道:“放肆!你竟敢质问你的上官!”
“为何不敢?”周歆明明是在仰视他,言语间却并无半分恭敬,“本君隶属于太史局,在大理寺只不过是挂职而已!宋寺卿想耍官威,怕是找错了人!”
“凌云君,论品阶,本公可远在你之上!”
“这朝中品阶在本君之上的人多了。”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本君何曾给过谁的面子?”
闻言,宋公气得胡子都歪了,却反驳不出一个字。
徐绍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凌云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周歆向他使了个眼色,“抬沈少卿上车!”
“是!”
她撑着地面站起身,发觉身体已经缓过来许多,至少有力气走路了。
只是一走一动,胸腔里还是会有些疼。
走进车厢,见躺在主位的沈既白已经昏了过去,她立刻用力拍了拍车门。
“去太清观,越快越好!”
*
客室内,几名医师围聚在罗汉榻旁,把脉的把脉,施针的施针。
他们都穿着同色系的官服。因此,身穿月白长袍,头戴同色儒冠,一副书生打扮的张卿清看起来就十分扎眼。
“就去看一眼,看一眼就行!凌云君的命令你们也不听了吗?”
他围着几人叽叽喳喳,吵得行针的医师烦躁不已,用力将他推开。
“张大郎君!”
“人的身体总有一个不能承受的极限。沈少卿被贯穿了胸腔,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
“你就别在这胡搅蛮缠了!”
张卿清“嘿!”了一声,不服气地撸起了袖子,正打算和人大吵三百回合,便隐约听见一声低如蚊蝇的声音。
“……张郎?”
他回过头,见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唐久微站在屏风后,正瞪目结舌地看着自己。
眼里满是遮不住的欣喜。
许是太过激动,那双红肿的眼眸又泛起了水光,仿佛下一刻就会流出眼泪。
美人垂泪一向惹人怜惜,张卿清微微一怔,顿时气消了一半,连本来打算做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
唐久微用力眨了眨眼睛,像是害怕这一切都是幻境。
随后,笑意自她眼底溢了出来,渐渐绽放至眼角眉梢,即将蔓延到唇角时,忽而僵住了。
她眸光一暗,失而复得的欣喜蓦然消失殆尽,还未完全绽放开的笑意也一点点消逝。
这时,张卿清也猛地清醒过来。
他收回视线,和行针的医师犟起了嘴。
“这不可能!”
“凌云君说他还有救,他就一定有救!”
“少废话,你跟我出去见凌云君!”
他抓着医师的胳膊将人用力往出拽,但他的力气不大,医师挣扎了几下便挣脱了束缚。
“胡闹!你快出去,别影响老夫救治病人!”
“不行!”张卿清继续胡搅蛮缠,“你不随我出去,我如何向凌云君交差?”
一名衙役走进屋来,见状,插言道:“凌云君已经带沈少卿离开了。”
“什么?”他顿时松开了手,神色有些失落,“他们去哪儿了?”
“应当是太清观。”
闻言,张卿清抬步就往出走。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紧紧地跟在他身后,随同他出了客室,拐进长廊。
张卿清倏然停住了脚步,身后的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忙忙碌碌的衙役时不时自身旁擦肩而过,他犹豫一瞬才转过身,看见一张悲喜交加的脸。
“唐七娘子。”
目光短暂的停留在她的脸上,张卿清的声音不冷不热,谦逊有礼的态度中满是疏离。
“有什么事吗?”
闻言,唐久微的身子顿时僵住了。
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忽而噙满了泪水,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低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像是不敢看他,又像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将头低得不能再低,一开口,声音满是哽咽。
“对对不起。”
三个字,即苍白,又无力。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家父的所作所为……”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滴在她手中的锦帕上,洇出一片水渍。
“就连我…….都无法原谅……但无论如何……”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道:“唐府都欠你一句道歉……”
“……对不起……”
她哭得稀里哗啦,一句囫囵不清的致歉刚出口便散在了哭泣之中。
她并不知道,她这番举动彻底打碎了张卿清尽力维持的平静。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论如何,张生确确实实被唐公害死了,死在了追逐唐久微的路上。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有着相同皮囊的局外人。
他没经历过张生面临的生死一刻,也没体会过张生等在长风酒肆时复杂焦急的心境,他凭什么替死去的张生原谅呢?
张卿清缓缓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虽然一个字都没说,意思却是一分不差地传达了出来。
身后传来了压抑得极低的啜泣声。
他心中一紧,却像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啜泣声渐渐变大。
这声音落在耳里,沉在心中,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张卿清情不自禁地挪动了一下脚步,微微侧过了身子。
余光中的唐久微低着头,双手捂着脸,哭得肩膀耸动。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没再动弹过一下。
哭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张卿清始终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陪着,虽然未曾开过口,却也一直没有离开。
几名衙役匆匆走过,低声议论着:
“为何唐公一死,宋公会气成这样?他们不是拜把子兄弟么?”
“眼看着能了结的案子突然变成了无头悬案,换做是你,你气不气?”
闻言,唐久微停止了抽泣,猛地抬起了头,拦住那几名衙役,泪眼婆娑地问:“你们说什么?”
“唐七娘子还不知道吗?”衙役愣了一下,“那你还是去院中看看吧!”
闻言,她彻底慌张了起来。
提着裙摆跑向正堂,唐久微一眼便看到了跪拥在地上的一对璧人。
她蓦然停住了脚步,身体抖成了筛子。随后,身形一晃,向后栽倒过去。
一双手轻轻地接住了她,将其抱回客室,朝围聚在罗汉榻前的医师喊道:“快来个人看看她!”
见状,被张卿清纠缠了许久的那名医师赶了过来。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唐久微放在屏风后的架子床上,医师探了探脉,道:“忧思郁结,伤及心脾,乃急火攻心之症。她这一倒下,得静养一些时日才能好。”
闻言,张卿清隐隐松了口气。
“老夫这就去煎药。”
“麻烦您了。”
“哪里,都是分内之事。”
张卿清跟在医师身后走出了客室。一出门,医师向右拐,去后厨煎药,他则向左拐,朝院门口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他忽而脚步一顿,轻轻地握了握拳,朝窝在肩膀上的仓鼠道,“你觉不觉得……她很可怜?”
“吱吱吱——”
仓鼠拼命地叫唤,似在竭力否认。
张卿清眉眼低垂,好似压根没听进去。半晌后,他猛然用力跺了下脚。
“真是造孽!”
他转过身,疾步朝客室的方向跑了过去。
第 44 章
从张府出发到青牛观只用了半个时辰, 可见两地的距离并没有很远,可回程的路途却好像翻了数倍不止,走了半个多世纪,还没走出崎岖的山路。
周歆抱着沈既白, 感受到怀中人烧起来温度, 心里愈发的没底, 焦急地盼望着快点到达太清观。
有史以来, 她是第一次感觉时间过得慢,仿佛每分每秒都是煎熬,极其的难挨。
“再快点!”
周歆用力拍了拍车门, 又催促了一遍。
徐绍用力挥甩马鞭, 高声回道:“凌云君, 这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窗外的风景在以极快的速度倒退,快到看不清路边的草木,只能依稀看到一道道向后飞过的模糊残影。
“照这个速度, 最多再有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进城了!进城后路会好走一些,能更快一点。”
徐绍道,“凌云君莫急!您一急, 卑职也跟着心慌。”
“本君没急。”
周歆全身上下, 就属嘴最硬, “不过是被捅了一枪而已,他不会有事的!”
“可这么一会儿功夫, 您已经催了七八次了。”
徐绍的声音很大,回荡在空荡的山路之中,听起来非常清晰。
周歆动了动唇, 却什么也没说。
安静了没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地想拍车门催促一番, 这回却是刚抬起手,便立刻放下了。
但坐在外面的徐绍还是感应到了什么,高声道:“凌云君,山路难行,如今的速度已经快得有些危险了。若是一不小心翻了个车,反而会误事。”
也对。
视线虚虚地落向窗外,周歆暗自心道,怎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她都忘了呢?
徐绍对速度把控得很到位。一盏茶后,马车顺利通过安喜门进入东都城。
巡街的金吾卫见到挂在马车上的牌子,均自发让出路来。
骏马在夜路中疾驰,迅速到达了太清观。
待两个人将昏迷中的沈既白抬进静室的偏厅,他好似都烧迷糊了,嘴里不断地呢喃着什么,但声音过于细碎,压根听不清。
夜已至深,灵鹤真人却未休息,正坐在厅堂的桌案后看书。
见状,他面色陡然一变,书卷自手中滑落,跌在案边。
“……怎会伤得如此严重?”
他脚步匆匆地跟进了偏厅。
“此事说来话长。”
将人放在偏厅的床榻上,周歆声音哽咽,两只眼睛红得仿佛秋后海棠。
她定定地看着他,眸中满是期望,“真人可有办法救治?”
灵鹤真人捏出阴雷指,在沈既白的魂门,魂中两穴各点了一下,面色倏地变得有些难看,连语气中都透着一股难以察觉的不自信。
“……勉强一试罢。”
他双手结印,低声念出咒语。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体有金光,覆映其身!”
阴雷指指向沈既白胸前的伤口,喝道:“愈!”
话音一落,他的周身泛起淡淡金光,朦胧的光影将人映得有些失真,令人想看都看不真切。
须臾,金光渐渐散去,周歆几乎是立刻注意到,他脸上那道已经结了痂的伤口不见了!
一个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一着急,全然忘记了礼节,当即便扒开了他的衣领,只见胸前肌肤光滑细腻,那些被纸扎人划出的伤痕通通不见了!
周歆心中一喜,立刻扯散围系在胸前的绷带,那处被捅出来的血窟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
“金光神咒……能疗伤?”
她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他体内有仙气护体,才会有这个效果。若是换成他人……”
灵鹤真人没再说下去。
这时,那处正在愈合的伤口忽而又以极快的速度皲裂,周遭的肌肤在这一拉一扯间,似乎也承受不住,原本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再次鲜血淋漓。
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散开,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周歆皱起了眉,心里泛起一抹不好的预感,“怎么会这样?”
灵鹤真人没说话,再次使用了一遍金光神咒,效果依旧,伤口还是在只差一点便能愈合时又瞬间恢复如初。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为师也无能为力。”
周歆彻底慌了。
她实在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这怎么可能?”
“穿心之痛他都挺过来了!这次怎么会挺不过去?”
“徒儿不信,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周歆双目期期地看着灵鹤真人,仿佛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劲儿。
“……有。”
似乎是不想让她失望,灵鹤真人隐晦地提了一嘴,“……但是需要很长的时间。”
“真人此话……何意?”周歆显然没听明白。
灵鹤真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一番掐诀念咒,四周的环境跟随着咒语在极速变幻,眼前的画面变得扭曲,看得周歆心里十分不适。
念咒的声音一停止,眼前的画面便立刻定了下来,恢复了正常。
但这里的光线照比刚刚暗了许多,周遭的环境也有了很大的变化,看起来即熟悉又陌生。
这里不是静室的偏厅。
周歆环顾一圈,心道,这不是关秋生封印阿墨的那个墓穴吗?
幻境里的玉棺近在眼前,灵鹤真人抱起躺在地上的沈既白,将其放入棺椁之中。
低声解释:
“这千年玉棺所在的位置,恰好是洛州的龙脉之眼,灵力充沛。”
“将他封印在此,借助阵法吸收日月精华与天地灵气,便可自行恢复身上的伤口。”
“只是……这个过程十分漫长。也许需要百年,也许需要上千年。”
周歆这才明白,为何关秋生要将稚子封印在这里。
她看着躺在玉棺中的人,突然就理解了关秋生当时的心境。
这个办法,虽然慢了些,可总比束手无策强。
周歆问:“需要借助何种阵法?”
“聚灵阵。”
灵鹤真人绕着玉棺走了几圈,垂眸观察着地面,“这里尚有阵法残存,只需注入灵力将其补齐,即可启动。”
他抬手,掌心向下,一股气流自掌心迸出,缓缓注入地面。
周歆也调转炁气,将灵力汇聚至掌心,辅助他重新启动聚灵阵。
只听“轰隆——”一声,地面猛地震颤了一下。
一道蓝光自地面泛起,迅速流窜开,显出一道法阵的雏形。
这时,封闭的墓穴忽而刮起一阵旋风,将尘埃吹起,暗室内顿时乌烟瘴气,尘土飞扬。
周歆呛得咳嗽了一声。
旋风自二人身边席卷而过,吹向正前方的壁画,借着壁画两旁万年不灭的长明灯,依稀可以看见旋风中缓缓走出来一道身影。
“何人擅闯此地?”
这声音有些耳熟。
昏暗的光影中,一个灰袍乾道的虚影渐渐显露出来,周歆定晴一看,心道,果然是他!
“胆敢扰人清修!找死!”
话音一落,他便提剑刺来,灵鹤真人袖袍一挥,轻松将他击退。
“……想不到法阵中竟然有灵识残存。”
灵识?
他不会无缘无故留一抹灵识在此。
周歆心中忽而升起一抹希望,见人虚影一晃,再次提剑追来,她连忙大喊了一声,“关秋生!住手!”
乾道进攻的动作应声而止。
银光一晃而过,剑刃自空中消失。
他飘到周歆面前,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确认不认识,才道:“你是何人?为何会识得我?”
“关道长。”周歆朝人行了一礼,“晚辈在阿墨的梦境里见过您。”
“……阿墨?”
闻言,他脸色陡然一变,眸中的敌意尽退,“你认识阿墨?”
“认识。”
周歆指着躺在玉棺中的沈既白,“您看那是谁?”
关秋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显地怔愣了一下,才飘到了玉棺旁,将昏迷中的人好好打量了一番,才道:“……都长这么大了。”
言毕,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过得还是很不好,又伤得如此严重。”
周歆连忙扯开领口,将胸前的伤口露出来,道:“不知关道长可有办法救他?”
关秋生抬眼看来,眸光忽明忽暗,似乎陷入了激烈的挣扎。
“……机会只有一次。”
“……若是再被唤醒,又要经历一遭人间炼狱。”
他深深地叹息一声,飘过来绕着周歆晃了一圈,似乎想将她里里外外都看个透彻。
“你究竟是谁?我见过阿墨的道侣,她长得可不是你这幅样子。”
闻言,灵鹤真人皱了皱眉。
周歆的心里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像是发酵多年的咸菜缸一夜之间淋了雨,泛起了酸。
沈既白又不是道士,他找什么道侣?
并且,关秋生将他封印时,他不过几岁而已,几时有的道侣?
她抿了抿唇,“我是他捉妖的同僚,并非他的道侣。”
关秋生的眼神变得意味深长,眼底透着浓浓的疑虑。这抹疑虑很快又消散了,刚刚还挣扎不已的他,忽而就坚定了下来。
“不是就好!”他飘到玉棺上方,指着昏迷中的沈既白,“抓紧他的手。”
周歆依言照做。
他掐诀念咒,散去的旋风以他们为中心,再次吹了起来。
朦胧的风影将一切都隔绝了,眼前只有躺在玉棺中的沈既白,以及飘在玉棺之上的关秋生。
灵鹤真人不见了。
周歆心中疑窦丛生,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带你们去见先师。”关秋生结印的动作停了下来,声音变得虚幻缥缈,“只有先师能将他立刻救回来。”
可冲虚真人不是已经羽化飞升了吗?
心中的疑虑还未问出口,周歆便觉脚下一轻,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高高地拽了起来,抛入云端,很快又跌向地面。
待下坠感彻底消失,她缓缓睁开眼,发现眼前的画面哪是墓室,明明是不舟山山顶的青石观!
关秋生背着沈既白走在前面,两道身影都是半透明的虚体,脚不沾地,轻飘飘的悬于地面,看起来像是脱离了肉身的魂魄。
“快点跟上。”
他边催边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在看清她的那一刻,忽而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道:
“怎么还是你!”
“你为何会在他人的肉身里!”
第 45 章
只听“咯噔”一声, 周歆的心猛地悬了起来。
她默不作声地挪开了视线,并不与他对视,“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夺了他人的舍?”
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周歆不知如何解释, 只能强装淡定道:“为何会如此问?”
关秋生指着她的脸, “灵魂与肉身相貌不同, 可不就是夺舍?”
闻言, 她缓缓垂下头,见自己也是双脚离地,悬浮于地面之上, 这才明白过来。
灵魂出窍, 相貌自然是原本的样子。
“不是这样的。”她摸了摸鼻子, “我人美心又善,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闻言,关秋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没再说什么, 转过身继续往殿里走,不知究竟是信,还是没信。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 跟在他身后, “多谢关道长的信任。”
“我不信你。”关秋生道, “但我信阿墨。他是我教出来的,性情我最了解, 他不会与夺舍的邪修结为道侣。”
周歆“呃——”了好长一声,觉得目前的情况对她不利,还是不解释为好。
“再说, 我见过你。”
这怎么可能?
她几乎是下意识问出口的:“什么时候?”
“就在今日。”
关秋生率先迈入正殿,低声警告:“规矩一些, 别到处乱碰!”
虚魂一个,与空气无异,什么都触碰不到,怎么到处乱碰?
周歆真是无语极了。
绕过供奉三清真人的三清殿,便是青石观的后院。院内种着几簇青竹,正堂的门窗皆敞开着,依稀可以看见厅内正中央的草席上坐着一名白衣道人。
他低垂着眉眼,手里握着竹条,正在编织着什么东西,脚边趴着一只正在打盹的白猫。
“……师父。”
一见到他,关秋生就激动起来,几步奔进了厅堂。
周歆恍然大悟。
原来关秋生带着她与沈既白的灵魂,穿越到了过去,回到冲虚真人尚未飞升之时!
她跟着飘进内堂,见关秋生将沈既白放在一旁的草席上,跪在白衣道长面前,磕了三个无声的头。
“师父!”
见到他,冲虚真人怔了怔,“……秋生?”
他略微茫然地看向昏迷中的沈既白,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神情带有几分感慨。
“回生阵?”
他抬眼,视线透过关秋生落向门口的周歆时,神情再次变得茫然。
“你是……?”
关秋生解释:“这位是师弟的道侣。”
言毕,他扭头看来,“看不快来拜见师公?”
周歆“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走到冲虚真人面前,叩拜道:“晚辈见过道长。”
“……起来罢。我看你的穿着打扮不像此间之人,可是来自将世?”
“……道长真乃神人,确实如此。”
闻言,冲虚真人抬起手,似乎是想拉她起来,可手一伸出去便穿透了虚影,根本无法触及,只好又收回手。
这一伸一收间,惊醒了趴在脚边的白猫。它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周歆这才发现,它的双眼是琥珀,牙齿是竹子,口腔乃藤条编织,这只活灵活现的白猫,居然是人造的!
只见它猫腰钻进一旁的桌案下,换了个姿势继续打起了盹。
周歆彻底看呆了,脑海中浮现出沈既白曾用过的飞天木鸢,心里冒出一个念头。
冲虚真人颇为意外地问:“发生了什么事?怎会冒险开启回生阵?”
关秋生道:“……师弟受了重伤。徒儿担心六脉龙眼无法修复,才冒险一试。”
“原来是这样。”
冲虚真人扯开沈既白的衣领,见到胸前的伤口后,神情变得有些难看。
“皮肉不全,伤口无法愈合,是有点棘手。”
沉默一瞬,他将手中的竹编物件放在面前的桌案上,站起身,走到身后的石壁前。
墙壁上有一副巨大的图腾雕纹,他将右手放在图腾上,只听“轰隆——”一声,墙壁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
然后,石墙便如推拉门一样,缓缓拉开,显出后面的密室。
密室三面墙挂着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桌案上摆着一个制作到一半的竹制机关狗,正中央有一张碧绿色的玉床,床上躺着一名稚子。
关秋生抱起沈既白,将他放在稚子身旁。两个人一个大一个小,样貌极其相似,均阖闭着双眸,像是睡熟了一般。
周歆紧跟着飘了进去。
冲虚真人看着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低低叹息了一声,“眼下……只能拆东墙补西墙了。”
剑指轻点稚子的心口,指下顿时显出一道金光法印。须臾,一颗七彩斑斓的琉璃心自金光中缓缓冒了出来。
周歆心下一惊,不可置信地道:“道长要用阿墨的心脏来填补胸前的空缺吗?那他岂不是就没有心了?”
“无妨。”冲虚真人道,“缺口不大,半颗足以。”
周歆几乎是立刻喊了出来,“那也不行啊!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关秋生道:“若是有,师父也不会剑走偏锋。”
“可他只剩半颗心,该怎么办?”
冲虚真人道,“只能另寻机缘修补。”
半颗七彩琉璃心缓缓填入沈既白胸前的空洞之中,皲裂的伤口瞬间就奇迹般的愈合了!只是那块皮肤的颜色明显与身上其他地方不一样,像结痂掉落以后新长出来的一样,粉嫩异常。
周歆惊得连瞳孔都放大了一圈,“他的肉身会和灵魂一样好起来吗?”
冲虚真人点头,“会的。”
“太好了!”她兴奋得朝沈既白飘了过去,伸出手想去触碰他。
一旁的关秋生看到,大喝了一声,“住手!”
周歆被吓得一激灵,整个魂都抖了一抖,手自玉床穿透而过,也不知怎么地就穿进了稚子的心口。
一股强大的吸力摄取着她的魂体,仿佛要将她吸入体内,这感觉不亚于凌迟,她疼得大叫了一声!
见状,关秋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将她拽了出来。
“……还是发生了……” 他紧盯着稚子,“……还是发生了!”
周歆:“?”
不知道为什么,关秋生忽而变了脸色,连冲虚真人都微微睁大了双眼。
心里泛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她慢慢地回过头。
只见四五岁大的稚子不知在何时睁开了眼,坐了起来,墨玉般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眼神空洞无光,不带任何情绪,看起来有点渗人。
大抵是密室内光线昏暗,所以刚刚周歆没有注意到,稚子的皮肉与一旁的沈既白有明显的不同,就像是披着一层假皮,毫无肌肤纹理,甚至没有血色。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血肉?”
周歆被盯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到冲虚真人的身后,那稚子的视线紧随着她变动,仿佛眼里根本看不见其他人。
怪异的感觉窜上心头,身上的汗毛纷纷竖了起来,周歆的声音微微有颤抖,“没有血肉,就生不出七魄,没有七魄,岂不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情绪的行尸走肉?”
关秋生气不打一处来,“一再警告你不要乱碰,就是怕你会唤醒他!”
“我……”周歆难以置信,“唤醒了他?这怎么可能?我如何唤醒的?”
“你的魂体里有一滴心头血。”
冲虚真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刚刚那一刹那,他不仅吸走了你的心头血,还吸走了部分爽灵。他的三魂彻底完整,便醒过来了。”
周歆眼里满是茫然,“……可是,魂魄里怎会有心头血?”
“魂魄一旦离体,灵台会加速寂灭,时间一久,灵台便会彻底塌毁。这时,纵然魂魄想再回到体内,也是不能了。”
关秋生道:“所以一些修道士会使用禁术,用原身的心头血滋养生魂,强化魂魄与肉身的联结,以保魂魄能顺利归位。”
闻言,周歆不由得更加茫然,距离她穿越过来已有一段时间,是谁在使用禁术保她的肉身?
“……天意……天意!”
冲虚真人伸出手,剑指轻点稚子的灵台,他便闭阖双眼,倒了下去。
“贫道曾试过许多方法,都无法补全他残缺的爽灵,更无法将他唤醒。”
冲虚真人道,“没想到,你的血液唤醒了他,无意间给了他生命。”
我……给了他生命。
周歆震撼得说不出话来,心里骤然掀起一场海啸,海浪澎湃翻涌,久久未能平息。
“可如今,”冲虚真人颇感为难,“他残心不全,血肉未生,无法修出七魄。只怕会成为世人眼中的异类。”
“可是……您后来不是赋予他一身血肉了吗?关道长也知道的呀!”
周歆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急于寻求他的认可,“我明明在他的梦境里看到,他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有血有肉,还被阿奴打得头破血流!”
“确实如此。师父飞升之际还在修补阿墨的心窍。阿墨因此意外沾染上仙气,生出了血肉。”
关秋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是……那是一年后的事。”
冲虚真人掐指一算,神色缓和许多,“……确实如此,那贫道便放心了。”
但关秋生并不放心,“但这一年,阿墨虽然生活在密室里,但还是被村民发现了。村民受到了惊吓,像驱赶猛兽一样驱赶他,他经历了一年非人的待遇,愈发地渴望像常人一样拥有血肉之躯,可他后来才发现,有没有都是一样的,在世人眼中,他就是个异类。”
他眼里泛起了水光,“若是今日没有唤醒他,而是在师父飞升后再唤醒,也许就不会被村民发现他乃非人之物,更不会遭到霸凌与虐待,被商夫子扒皮抽筋……”
扒皮抽筋……
周歆的心像是被刀割了一下,难受得厉害。
她倏地想起在淝水客栈的那一晚,沈既白故作轻松地问,“哪怕你知道我乃非人之物,也不讨厌?”
那时她只是隐约猜到他经历过什么,却没想到这段遭遇,是因自己的无心之失造成的。
怪不得关秋生一开始并不想带他回来,他想改变沈既白幼时的遭遇。
冲虚真人摇了摇头,“傻孩子,你就未曾想过,仙气为何会赋予他血肉之躯吗?”
闻声,关秋生怔愣一瞬,“难道不是师父给的吗?”
“当然不是,”冲虚真人道,“是因为这些遭遇,令他生了执念,仙气才会化出血肉。”
他看向周歆,“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若不是因为你唤醒了他,可能他此生都只会被我关在密室里,就算有幸沾上仙气,也无法变成真正的人。”
“原来是这样……”关秋生震惊地睁大了双眼,隐隐后怕起来,“……幸亏徒儿最后还是带他们回来了。”
“可他的心……”周歆依旧自责极了,“终究是没能补全……”
“无妨。”冲虚真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日你们相遇之时,残心自然会慢慢生长。”
周歆听得稀里糊涂,“这是何意?晚辈不懂。”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她的一滴心头血,不仅令沈既白生出了心魄,从此有了爱人的能力,还给了她自己一次被爱的机会。
因果起源,往往是妙不可言的。
她的血唤醒了沈既白,沈既白的心也选择了她。可以说,沈既白是因她而生,为她而来这人世间的。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冲虚真人道,“魂魄离体太久有损灵台,贫道送你们回去。”
他一番掐诀念咒,关秋生的虚影便渐渐淡了下去,直至淡得再也看不见,彻底消失之时,密室内骤然吹起一阵旋风。
内堂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一声呼唤,“师父!”
话音一落,背着一竹篓野菜的关秋生出现在密室门口,见到漂浮在玉床附近的周歆,微微怔了怔。
“你是何人?”
周歆这才明白过来,为何他口口声声地说见过自己。
密室内的旋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周歆与沈既白被吹得飞了起来。她奋力朝他靠近,用力抱紧了他!
灵魂本是没有温度的。
可在她拥抱他的一刹那,分散的爽灵似乎感受到了彼此,他的灵魂渐渐变得炙热,滚烫。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她再次飞入九霄,又急速下坠!
待失控的感觉消失,周歆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灵鹤真人握着匕首,面无表情朝她刺来的画面!
第 46 章
瞳孔急剧收缩, 周歆猛地向后躲了一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人?”
灵鹤真人动作一顿,匕首悬在了空中, 未再靠近。
心口传来阵阵刺痛感, 周歆低垂着头, 才发现胸前已有一道伤口, 正汩汩地流着血。
她始料未及地看着沾染在手掌上的鲜血,声音有些许颤抖,“为什么?”
“魂魄离体, 灵台会寂灭, 为师也是迫不得已。”收起匕首, 灵鹤真人竖起剑指,朝她伸过来。
“可徒儿才刚离开!”
周歆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躲开了他的触碰。
他眸光一闪, 神情似有几分闪躲。
“别怕,为师下手不重,金光神咒能治愈你的伤口。”
言毕, 他试探着再次伸出了手。
这回周歆没再躲。
她知道灵鹤真人在做什么了。
他想用心头血加强肉身与魂魄之间的联结, 确保灵台无恙。但她不是朝南衣, 这滴心头血自然找不到她的魂魄。
周歆动了动唇,到底是没敢问, 他所施展的咒法究竟有没有成功。
剑指抵着她额头,灵鹤真人低声念出了咒语。几乎是在一瞬间,周歆胸前的伤口便愈合如初。若不是衣帛上有道裂痕, 还沾染着血迹,都看不出这里曾经受过伤。
他收回手, 道:“想不到这聚灵阵下设有回生阵,刚刚启动聚灵阵时,无意间也开启了回生阵,放出了阵法里的残识。”
“回生阵?”
周歆想起冲虚真人提了两次这个阵法。
“此阵乃千年前一位得道高人所创,威力巨大,布阵者可以将他人的灵魂带回过去,但弊端也很多,被带走的魂魄极有可能回不来……除非……”
灵鹤真人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眼,“是有羁绊的两个灵魂结伴而行,互为彼此引路,方能寻到归路。”
怪不得关秋生会将她一并带走,还反复确认了一番她是谁。
“先者可有医好他的伤?”
“医好了!”
周歆连忙站起身,查看躺在玉棺中的沈既白的伤势。
那处伤口确实愈合了,与她之前看到的一样,新生的皮肉粉嫩,与肌肤原本的颜色明显不同。但他双眉紧皱,唇瓣轻轻蠕动着,依旧在梦呓。
周歆伸出手,用手背探了探他的体温,还是烫得厉害。
“怎么会这样?”她不由得紧张起来,“明明伤口已经愈合,为何还没有退热?”
灵鹤真人缓缓道:“异物入体,身体会本能的排斥,这是正常现象。”
明白了,排异反应。
周歆松了口气,不出一刻却又紧张了起来,心道,若是一直高烧不退,岂不是会烧成傻子?
“回去罢。”灵鹤真人道,“药室有不少可以退热的草药。”
“好!”周歆将沈既白从棺椁中扶了起来。
灵鹤真人一番掐诀念咒,眼前的画面再次变得扭曲,咒语停止的时候,他们回到了静室的偏厅。
他搀扶着沈既白,将人放平在床榻上,道:“若是明日能退热,便是彻底无碍了。”
闻言,周歆不由得提起一口气,问:“若是退不了呢?”
灵鹤真人摇了摇头,“那便是身体难以适应后生的皮肉,恐怕再也无法醒过来。”
那岂不是变成了植物人?
周歆又急又慌,忙不迭地去打了一盆井水。
灵鹤真人叫走了守在门口的徐绍,一同去药室抓药。
周歆将水盆放在榻边,打湿棉帕,拧干水分,趁着温度尚且冰凉时敷在沈既白的额头上。
她又打湿一方棉帕仔细擦了擦他的手,才想起来酒精可以物理降温,效果比井水强千百倍,便在屋子里翻了翻,没翻到酒水,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间偏室是给长生小憩用的,怎么可能有酒呢?
周歆挨个房间翻了翻,最后在库房翻出来一坛陈酿。
拎着酒壶回了偏室,她将酒水倒在碗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酒水,又立刻将其熄灭。
解开沈既白的蹀躞带,扒开领口,周歆垂眼看着紧凑得像巧克力块的腹肌,心中却无半点旖旎的心思。
她深吸一口气,心道,希望这个办法管用。
伸出手,掌心裹沾着温热的酒水,周歆一点一点地擦拭着裸露出来的肌肤。
待擦完整个上半身,伸手去解亵裤上的系带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随后,门被人推开,徐绍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看见榻上赤着上半身的人,他的双眸倏然瞪得老大,震惊道:“伤口不见了?少卿这是……得救了?”
“……卑职不是在做梦吧!”他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遍,确认沈既白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兴奋得跑了过来。
然后,他的视线便落在了正在解亵裤系带的那双手上。
徐绍看了看昏迷中的沈既白,又看了看周歆,脸登时红成了番茄。
“这……这……”
他结结巴巴地“这”了几下,也没“这”出个所以然来,只将药碗放在一旁的高几上,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周歆:“?”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徐绍就又跑了回来,顶着一张涨红的脸,猛提一口气,好似鼓足了勇气才敢进来说话。
“这不合适吧!凌云君!”
周歆看了看沈既白笔直的大长腿,忽而挪开了视线,“……是不大合适,你来吧!”
徐绍:“啊?”
他嘴巴张得溜圆,大得能塞进去一个馒头。
“卑职来?”
他连连摆手拒绝,边说边往门口的方向后退,“不不不,这更不合适!少卿知道怕是会要卑职的命!况且卑职也没这个癖好……”
听他没头没脑的胡言乱语了一番,周歆颇感一阵无奈,心里的担忧倒是在不知不觉间减淡了几分。
“回来!”
徐绍立刻停住了脚步,却依旧没往前走。
“……凌云君……”他满脸抗拒,“卑职……”
周歆瞥了他一眼,“这么会脑补,平时没少看话本吧?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
徐绍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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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低下了头,“……凌云君怎么知道。”
“你来给他擦下半身。”周歆重新倒了一碗酒水,引燃后熄灭,站起身来。
徐绍:“?”
他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原来是擦身子!卑职最会擦身子了!”
徐绍坐到榻边,正准备脱沈既白的亵裤,似是想起来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她。
“毛毛躁躁的!”周歆指着高几上的汤药,“先喂他服下,然后再擦身子。”
“是!”
她提步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还没走出几步,门便被人打开了。
徐绍站在门口,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凌云君,少卿烧得太厉害,汤药灌不进去。”
闻言,周歆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那你先擦身子吧。”
“是!”
徐绍关上了门。
周歆倚着廊柱,仰望着夜空中的一弯银钩,朦胧的月色中,远处的高塔,近处的树木,廊下的烛灯,都被柔和的月光渡上一层淡淡的银光,看上去即静谧又安详,让人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须臾,屋内传来了徐绍嘀嘀咕咕的声音。
“少卿,你这身子都被凌云君给看光了……是不是得让人负责啊!”
周歆:“……”
只是看,又没摸,这也得负责?那她岂不是亏大了?
哎,不对,好像摸过了……
周歆捻了捻手指。
“少卿,这都是凌云君擦的,我可没擦,我一点也没擦!”
周歆:“……”
她大声道:“你再说一句,我就告诉沈既白是你擦的,全是你擦的!”
屋内立刻安静了下来,徐绍似乎是被吓到了,再也没说过一个字。
片刻后,门再次被人打开,徐绍畏畏缩缩地藏在门后,只伸出脑袋来朝她讪讪一笑,“……凌云君,擦好了。”
周歆“嗯”了一声,“你去厅里休息吧。明早再来换我。”
“是!”徐绍立刻溜走了。
进入偏室,将门关上,周歆坐在榻边,手背贴在沈既白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温度没有刚刚那般热了,看来物理降温是有效果的。
她端起高几上的汤药,盛了一汤匙药喂给沈既白,基本是喂了多少便洒了多少。
他牙关紧闭,根本喂不进去药。
周歆咬了咬牙,下定了某种决心,端起汤药喝了一口,捏着他的下颌,吻了上去。
上次是渡气,这次是渡药,好似每次与沈既白亲密接触,都有着正当无比的理由。
可不知为什么,她耳边忽然回想起徐绍的声音,“是不是得让人负责啊!”
周歆的脸颊无声地烧了起来。
端起汤药又喝了一大口,她俯下身,慢慢地将药渡给沈既白。
就这样,一碗汤药渡了四五次才见底。
周歆也没闲着,喂完药又给人擦了几遍身子。
静谧的深夜,偏室内没有一丝响声,仿佛连大地都陷入了沉睡,万籁俱寂。
不知过了多久,沈既白终于退了热。他侧过身,蜷缩着身子,好似是觉得冷。
周歆扯过被子盖在他身上,见他双唇轻轻地蠕动,轻轻地低喃着什么,不免有些好奇。
这个人嘀嘀咕咕一晚上,究竟在嘀咕什么?
将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周歆耐心地等了一阵,听见一声极低,极轻的呓语。
“……阿周……”
闻言,周歆倏然睁大了双眼,心跳都漏了一拍。
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一双手揽着她的腰肢将她拖进了被褥之中,淡淡的桂花香混合着酒香扑鼻而来,熏得她有些懵,一时间都忘记了该如何反应。
清冽的男子气息扑鼻而来,沈既白的头埋在她的颈窝,身子隐隐有些颤抖。
“……好疼……”
周歆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愣是没从这个怀抱中挣脱出来。
*
“哎呀!都是男人嘛!有什么可讲究的,他又不比我多块肉!”
外面传来了一阵吵闹声,周歆被吵得睡意全无,缓缓睁开了眼。
“不行!”徐绍喊得声嘶力竭,“你不能进去!”
“这么神秘?那我更得进去看看了!”
是张卿清的声音!
周歆稍稍动了一下,试着从沈既白的怀里钻出来。虽然她的动作很轻,但对方好似还是察觉到了,猛然睁开了双眼。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的双眼立刻又瞪大了好几圈,连瞳孔都放大了,满目皆是震惊。
周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微微皱起了眉,心道,这个眼神什么意思?
沈既白几乎是从榻上弹了起来,都没有坐起来的过程,直接弹了起来,站在了榻里。
他衣衫未整,领口大开,胸前的肌肉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暴露在外,所以周歆几乎是见证了一抹红迅速从他的耳垂一路红到脖子根的全过程。
“不行!你不能进去!”
徐绍的喊声还回荡在院中,偏室的门便“嘭——”地一声,被人推开了!
第 47 章
沈既白蓦然坐回榻上, 眼疾手快地扯过被褥盖在周歆头上,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都罩得严严实实的。
可透过被子隆起的弧度,任谁都能看出来榻边躺了个人。
反而欲盖弥彰。
最先冲进来的张卿清见到屋内的情况,“啪”地一声打开玉扇遮住了脸, 只露出一双弯如新月的眉眼。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没眼看!根本没眼看!”
他的反应甚是夸张, 大抵是过于兴奋, 声音比在院外还要大上几分, “怪不得不让进,原来沈少卿在玩金屋藏娇啊!”
他刚迈近一步,就被后冲进来的徐绍一把抱住了腰, 用力往外拖, “别打扰少卿休息!”
“这个休息, 是动词还是名词呀?”
张卿清挣扎着往榻边靠近,“让我看看是谁,看一眼, 就看一眼,是不是让你洗手帕的那个花娘呀?”
闻言,周歆秀眉微蹙, 心道, 花娘?沈既白看上去一本正经, 居然还逛花楼?
“滚!”
不知哪句话惹到了他,沈既白面色阴沉得可怕, 眼神锋利如刀,隐隐透出一股杀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砍过来了。
张卿清见好就收, 立刻退了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沈既白这才扯下盖在周歆脸上的薄被, 低声问:“闷不闷?”
周歆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这个人的目光左一下,右一下,始终没有个固定的落点,仿佛慌乱得无处安放,又仿佛根本不敢看她。
“什么花娘?”
沈既白偏过头去,声音压得很低,“……他胡说八道。”
周歆不信,“连洗手帕这种细节都知道,可不像是乱说的。”
沈既白低垂着眼帘,正想如何措辞,余光却瞥见了榻边的蹀躞带。
联想到高几上的酒坛,身上的酒味,一个猜测油然而生。
他试探道:“……我喝酒了?”
他酒量一向不好,有次喝醉差点出了洋相,便决定要练一练酒量,常常一下值就去买酒,搞得大理寺众人都以为他好酒。
就这么喝了一段期间,除了睡眠质量提高,一喝就睡到天亮,酒量并没有什么长进,只不过从一杯倒变成了三杯倒。
照身上这酒味,昨晚可能破天荒地喝了不少,那他毫无记忆……也说得过去。
“没有。”周歆立刻反驳了他的想法,“昨晚你发烧来着。”
“发……”他动了动唇,实在是难以启齿。
门外传来张卿清兴奋无比的声音,“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这么刺激的吗?”
徐绍根本不敢接他的话,这个哏一旦捧了随时会有性命之忧。
沈既白隐隐发怒,吼道:“滚远点!”
“滚滚滚,这就滚!”
门口立刻传来了脚步声,声音渐行渐远,看样子是真的走了。
周歆侧目睨着他,“这么精神,看来是好利索了。”
她伸出手,指尖点在他胸前粉嫩异常的那块皮肤上,“沈既白,你欠了我一次,准备怎么报答我呀?”
闻言,他眼皮轻轻地跳了跳,视线定在榻边那条蹀躞带上,默不作声地攥紧了被褥。
“此事……需得告知姑母……”他正了正神色,“也要征求真人的同意……”
周歆:“?”
她不甚理解的“啊?”了一声,“就摸摸肉而已,还得走这么繁琐的流程吗?”
“……摸,摸,肉?”他诧异极了,一字一顿地重复。
看他这幅样子,周歆心里顿时升起恶作剧的念头,抬手覆在他的眼睛上,笑道:“那不如这样,你配合一下,就当还没醒过来呢!让我摸几下!怎么说昨晚我也照顾了你这么久呢是不是!”
似是怕他拒绝,她边说边动了起来,右手在胸腹游走了几圈,然后停了下来,用力按了一下腹部的肌肉。
“怎么越摸越硬。”周歆又按了按,“你是不是太紧张了?”
沈既白的呼吸越来越沉,却始终一言不发。
周歆移开挡在他眼前的手,也不知是不是她捂得太用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晦暗异常,眼底弥漫起微红的血丝,连眸光都炽热得吓人,整个人好似已经隐忍到了极限,气息越来越危险。
她下意识挪开了视线,目光落在胸前毅然挺立的两朵茱萸上。
周歆用指尖点了一下,不经意间将心里话说了出来,“……这看起来很好亲。”
闻言,沈既白呼吸微微一滞,喉结上下滚动一圈。
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轰”地一声彻底断掉了,身子像脱了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朝人靠了过去。
距离极近极近的时候,他缓慢地低下了头。
清冽的气息迎面扑来,周歆的心跳漏了一拍,脑子里瞬间充满了浆糊,一动也不动了。
“铛铛铛——”
有人用力拍了拍门。
沈既白的动作倏地定住了。
“少卿,药煎好了。”
周歆仿若刚回过神来,身子往后一退,猛然蹦下了床,语无伦次道:“药……噢药……对你得喝药!”
她一条腿着地,在地上蹦蹦跶跶地穿好靴子,几步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你你你喂你们少卿喝药!”
周歆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徐绍懵懵然地站在门外,自言自语:“少卿不是醒过来了吗?还用人喂?”
端着汤药走进屋,只见坐在榻上的沈既白正慢斯条理地系蹀躞带。
他微垂着头,面如冠玉的脸庞沉静如初,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耳垂到脖颈的肌肤却是通红一片。
听见动静,他掀起眼皮看过来,冷厉的凤眸如覆霜雪,透着一丝愠意,整个人看起来气压有点低,看得徐绍手一抖,汤药差点洒了出来。
这个眼神……莫非他进来的不是时候?
“……少卿。”
徐绍小心翼翼地将汤碗递过去,没敢再抬头。
沈既白接过去,一声不吭地喝着,没有理他的意思。
徐绍的心悬了起来,大脑飞速思考着如何找补。须臾,他干巴巴一笑,道:“还是凌云君厉害,这药昨晚卑职都喂不进去,凌云君是怎么喂少卿喝下这么多的?”
闻言,沈既白忽而想起,刚刚靠近少女时,在她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药香。
他看着手里的汤药,一个荒唐的念头闯进了脑海。
“酒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绍如实回答:“您昨夜发热,凌云君便用酒水给您擦身子。这法子卑职还是第一次见,没想到真的管用。”
沈既白瞥了一眼蹀躞带,眸中闪过一丝了然。
可他立刻注意到亵裤上的系带被人解开了,却没有再系上。
他的声音忽而哑了起来,“……都擦了何处?”
叠放在一处的双手悄然握紧,徐绍硬着头皮回答:“全身!”
话一落地,沈既白猛地呛到了,捂着唇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少卿,”徐绍心虚得厉害,立刻去拍他的后背为他疏解,“……这件事关乎凌云君清誉,卑职斗胆一言,少卿还是装作不知的好。”
沈既白咳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
他依旧什么都没说,只对徐绍摆了摆手,示意他先出去。
徐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出去了。
刚关上房门,便听见屋内又传来几声低咳。随后,便响起了水声。
水声持续了很久很久。若不是确定屋内没有浴桶,徐绍都要怀疑他在沐浴了!
不知过了多久,水声终于停了。
房门被人由内而外地打开,沈既白面庞上还沾着几滴未擦干的水珠,肤色却已经恢复如常,连衣服都换成了灵鹤真人昨晚翻出来的白色道袍。
“她呢?”
徐绍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忙指着坐在台阶上的两道背影,“在那!”
沈既白顺着视线看过去,目光微微一沉,眸中的旖旎瞬间消失得一干二净。
*
周歆一出偏室,就透过正堂大敞实开的门,看见坐在桌案边的长生和张卿清,一人拿着一张馅饼,啃得正欢。
看见她,两个人同时朝她招了招手。
“吃了吗!”张卿清问。
“师姐,有古楼子,可香哩!”长生腮帮子鼓得溜圆。
周歆走进屋,拿起桌上的竹筒杯,抓了把盐放进去,转身往出走。
“你们先吃。”
她折下一截杨柳枝,塞进嘴里嚼,边嚼边去盥洗池旁接了杯水,蹲在楠树下。
羊肉香顺着风钻进了鼻子,周歆一回头,就见张卿清叼着一张馅饼朝她走了过来,蹲在她身旁。
“放着羊肉馅饼不吃吃树杈,你没事吧?”
周歆边嚼边回,“你刷牙了吗?”
张卿清动作一顿。
周歆嫌弃地挪开一步,离他远了一点。
“牙都不刷就吃饭,你没事吧?”
“怎么刷?”他指着她嘴里的树杈,“就用这个?不怕豁牙啊?”
周歆白了他一眼,一边用盐水漱口,一边用嚼烂的杨柳枝刷起了牙。
张卿清百思不得其解,“我琢磨着,牙刷也没多难做吧?象牙做柄,马毛,貉子毛都能做牙刷头,怎么没人发明呢?”
周歆道:“发明不需要钱吗?”
“也是。”张卿清两眼冒光,“看来这是一个商机,我这就去研究研究。”
言毕,他立刻站起了身,作势就要离开。
“回来。”
“好嘞!”
他立马又蹲了回去。
周歆问:“你应当是从青牛观赶过来的吧?唐久微情况怎么样了?唐彦修伤得重吗?”
“唐久微病倒了,心病,治不了。”张卿清的神色难得地正经了起来,“……至于唐彦修,他伤得不重,被宋公带回大理寺关起来了。似乎是想等沈少卿回去处置。”
“是得关他一阵,疯起来一点理智都没有。”
“说到他,我还打听出来不少关于你们两个人的事。可比最近流传的你与沈少卿之间的精彩多了。”
一提到八卦,张卿清明显地兴奋了起来,“想不想知道?”
周歆歪头看他,“你刚穿过来几天?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个世界上,只有小道消息和八卦是不分尊卑不分敌我,和谁都能聊起来噻!”
张卿清咂了咂舌,“和你传绯闻这两个都是东都数一数二的帅哥,你是不知道东都的女娘们有多么羡慕嫉妒恨哇。”
周歆漱了漱口,将竹筒杯往旁边一放,“说说看,我也很好奇朝南衣和唐彦修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卿清拽着她坐到一旁的台阶上,“其实,朝南衣与唐彦修,也算得上同门师兄妹呢!”
“不会吧?”周歆很是意外,“他也修过道?”
“修什么道!”张卿清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们是宣师的弟子,一同习武!”
周歆:“……喔。”
“宣师你知道哇?就是那个跟随李世民平天下的少林弟子。建唐后,他没做官,当起了武教习,负责给朝廷培养可塑之才,满朝文武可有一多半是他的弟子呢!”
“然后呢?”她问。
“少林十八般武艺,唐彦修学的枪,是众弟子中天资最高的,也是同辈中身手最好的,宣师很器重他,早早就举荐他进金吾卫做少将军,但他居然婉拒了这份好意,离京闯荡江湖去了!”
周歆道:“以他的身手,想闯出一片天不难。”
张卿清拍掌附和:“就是哇!他自幼出众,又年少成名,自有傲气与风骨。但这份傲气,在十五岁那年被朝南衣啪地一下打散了。”
周歆竖起了耳朵。
“那时,十三岁的朝南衣到演武场砸场子,将众武生打得满地找牙。为了保住宣师的招牌,有人传信给唐彦修,请他回去镇场子。”
“唐彦修见到朝南衣的时候,笑了一声,并没有将她放在眼里。所以,当他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趴在地上起不来的时候,听见朝南衣轻蔑地说,就这?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压得他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周歆道:“此战过后,朝南衣应当取代了他,成为宣师最出众的那个弟子。”
“对。”
“自那以后,唐彦修再也没离开过东都,日日泡在演武场,一直想再比一场,想打败她,想重拾那份傲气。”
周歆又道:“可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这便成了他的执念。”
张卿清继续道:“朝南衣的名气与日俱增,东都没人打得过她。所以,很多新来的武师一入东都,都会向她下帖子,想打败她博些名声入朝为官,但她从未应过。直到灵鹤真人向圣上举荐一位少年做大理寺少卿,这新来的少卿与朝南衣一起擒妖——”
周歆再次打断:“朝南衣见他身手不凡,想与他一较高下,但被拒绝了。”
张卿清不耐烦地睨着她,“究竟是你说还是我说?”
“好好好。”周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闭嘴,你继续。”
“这还差不多。”张卿清打开玉扇摇了摇,“在朝南衣百般挑衅之下,终于在一个月前,二人在校场打了一架。这一架,沈少卿虽然赢了,却失去了圣心,更因为伤到了朝南衣,被训斥一番,罚没半年俸禄。唐彦修知道后,到太清观门口拦住了朝南衣,当众下挑战书,声称若是她赢了,自己任凭处置。”
周歆摇了摇头,“朝南衣有伤在身,他这是趁人之危。”
“那可未必哇!”
张卿清道,“你想,他追在朝南衣身后五六年,就想和她一决胜负,可朝南衣连看都不看他。他心里怎么想噻?这时候,朝南衣不看他,也看不见别人,他尚能接受。可沈少卿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局面,不可一世的朝南衣将他放在了眼里,追在他后面想一决胜负。这让唐彦修如何接受得了哇?”
“他太想引起朝南衣的注意了,哪怕是以这种并不光彩的方式。这一仗,他还是输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朝南衣打得爬都爬不起来。朝南衣羞辱他,花拳绣腿,也配入金吾卫?你猜他怎么回的?”
周歆:“怎么回?”
“唐彦修抓着朝南衣的脚踝,说,金吾卫,不如凌云君的入幕之宾。朝南衣听到后,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三个字,可惜了。”
周歆不解:“可惜什么?”
“可惜他的资质,本是众人中最高的那一个,却心存杂念,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根骨。这件事传到中郎将耳中,唐彦修就被金吾卫除名了。圣人听说后,觉得可惜,便有意赐婚。”
周歆道:“但是朝南衣拒绝了。”
“对!她向圣人发誓,此生绝不结道侣。圣人这才打消念头。”
“据说那日,唐彦修追了朝南衣八条街,只是为了问一句,你是不愿嫁人,还是不愿嫁我。”
周歆不免好奇:“朝南衣怎么回答的?”
“她只回了一句,到底是凡夫俗子。”张卿清耸了耸肩,“这句话,太高高在上,甚至有谪仙藐视众生的意味,唐彦修自此彻底沦为东都笑柄。”
听到这里,周歆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唐彦修能有今日,说白了都是咎由自取,唐公怎能将一切怪到朝南衣头上?
“聊完了唐三郎,该聊聊沈少卿了。”张卿清揶揄道,“朝南衣可是向圣人发誓此生不结道侣的,你们……不会一直这么偷偷摸摸下去吧?”
周歆:“?”
她秀眉紧蹙,隐隐有些动怒,“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我哪胡说了?”张卿清收起玉扇,用扇子指着她,“你们昨夜是不是躺在一张床上?别想否认,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周歆:“……”
“你不会是压根没想过负责吧?”张卿清用扇子戳她肩膀,“吃干抹净却不认账,你个小没良心的!”
周歆:“……”
她梗着脖子,死鸭子嘴犟:“又没发生什么!不过是肉碰肉而已,至于吗?”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极其平淡的声音。
“……肉碰肉……而已?”
第 48 章
大抵是嗅到了一丝危险气息, 张卿清立马跳下台阶,跑进了厅堂。
周歆尴尬得两脚抠地,一时间都不知道手该放在哪里。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沈既白不答反问:“……什么叫肉碰肉而已?”
依旧是平淡的,不辩情绪的声音。
“开玩笑的嘛!”她朝人眨了眨眼睛, “我们又没做什么。”
“是么?”
他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轻, 可那双水墨般的眼眸却微微有点泛红, “……以口渡药,以酒擦身,也叫没做什么?”
闻言, 周歆的心“咯噔”一声, 迅速跳动了起来。
“……你都知道了?”
暗自将徐绍骂了千百遍, 她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辩解道:“……这不是意外嘛!”
“……意外。”
沈既白不悦地皱起了眉,眼底迸出一抹厌色, 仿佛对这两个字讨厌至极。
“……又是意外。”
周歆应道:“本来就是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呀!”
闻言,他走近一步,双目戚戚地看着她, 浓密的眼睫下眸光十分复杂, 追问道:“若受伤的是张卿清呢?你也会如此?”
这是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周歆不由得怔住了。
不论是沈既白,还是张卿清, 她都不可能任其伤之痛之,坐视不理。
但若是张卿清……
周歆很认真地思考了一阵,确定她做不到以口渡药, 也做不到以酒擦身。
为什么?
她第一次正视这个问题,沈既白究竟有什么不同?
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现出晨起差点落在唇上的那个吻, 周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她的心里,并无排斥,甚至有那么一点期待。
这让她很意外。
她原本以为,之所以频频对沈既白动手动脚,是因为他长在了自己的审美点上。
如今看来,心动早已有迹可循。
清风拂过,花枝迎风乱颤,一旁的楠树止不住地摇曳,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周歆缓慢地睁大了双眼,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圈,心跳怦然失控。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矗立在高台,视线居高临下地落在少女的脸上,目光里却满是卑微的期待。
长久的沉默,将他的眸光一点一点的熄灭。那抹期待渐渐湮没,消失,落寞见缝插针,瞬间铺满眼角眉梢。
世事难料,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自嘲一笑,声音骤然冷了下去,压得很低很低,“……原来如此。”
可若无意,为何招惹?既然招惹,怎能贪多!
紧咬着后槽牙,他蓦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院门口走去。
厅内的张卿清看到了,冲着那道孤零零的背影喊,“沈少卿,不吃点再回大理寺吗?”
闻言,他倏然停下脚步,回头看过去一眼。
仅仅一眼,张卿清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清脆的声响将周歆从沉思中唤醒。
高阶上空无一人,仿佛刚刚那个人的出现只是一个幻觉。
认识这么久,哪怕以为她是朝南衣,在极其厌恶她的情况下,沈既白都没有不告而别过。
她立刻追了过去。
“沈既白!”
那抹孤寂的身影行出月亮门,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
周歆追出静室,跑到他身旁伸出手去想要拉住他,却被他轻轻侧过身躲开了。
“……别碰我!”
沈既白的态度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凶,语气更是冷漠至极,带着浓浓的怨怼与愤怒,听得周歆怔了一怔。
怎么突然间就生气了?
她小跑几步拦在人面前,仰起脸来打量着他,见他的眉心拧在一处,微红的眼眸里满是愠意,不由得更奇怪,也更茫然了。
“你怎么了?”她道,“我哪里惹你生气了吗?”
沈既白别过脸去,并不与她对视,也没有理会她的意思,绕过她继续向前走。
他的愤怒那么明显,可周歆实在想不通究竟是为什么。
她下意识追上去,却听见了更加冷漠的声音。
甚至,他是咬紧了后槽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出蹦的,“别,跟,过,来。”
这声音透着决绝,周歆脚步一顿,没敢再上前一步。可她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人渐行渐远,咬了咬唇,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啊!”
话音一落,少年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心里升起一抹期待,她正想提步追过去,便见他侧过身,回眸看了过来。
明晃晃的阳光下,那双墨瞳仿佛染了血,红得触目又惊心。看得周歆倒吸一口凉气,隐隐感觉不妙。
为什么他看上去更生气了?
目光交汇的那一瞬,沈既白咬牙切齿地道:“你竟然还有脸问!”
一股无名火窜上心头,周歆也气了起来,理直气壮地道:“我到底怎么了!难道我救你还救出错来了?!”
不知究竟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他瞳孔微微一颤,眸中盛满了愤怒,“所以呢?!”
所以什么?所什么以?
所以什么啊!
周歆眉头一皱,变得更加迷茫了。
沈既白抿了抿唇,干脆利落地收回视线,拂袖离去。
见状,周歆也彻底气了起来,用力跺了下脚,大喊道:“你简直莫名其妙!”
少年身形一顿,随即又加快了步伐,转眼间便行出甬道,不见了。
“吵架啦?没哄好?”
张卿清以扇遮面,从一旁冒了出来,满眼的幸灾乐祸。
周歆憋了一肚子气,正愁没地方撒。
她瞪着他,“你挺八婆啊!”
“人类的本质是八卦嘛!”张卿清扬了扬眉毛,“需不需要我帮个忙,在中间撮合一下呀?”
得了吧!
沈既白生气前还特意提了张卿清,让他帮忙,岂不是越帮越忙。
她没搭理他,径自走回厅堂,在桌案边坐下来,盛了一碗稀粥,边喝边问:“真人呢?”
长生鼓着腮帮子,囫囵不清地回道:“在迎仙阁讲经呢。”
“那你还在这吃!”
她拎着衣领将人提了起来,向外推,“去上早课!”
长生抓走桌上最后两张古楼子,一下子就跑没影了。
“现在,”她深吸一口气,将烦乱的情绪通通压了下去,“能说说你是如何请动宋公的了吗?”
张卿清从怀里掏出一只睡眼惺忪的仓鼠,放在桌子上。它好似对这两个人全无防备,哪怕突然换了个地方,也只是换了个姿势打瞌睡。
“是它报的信。”
周歆觉得稀奇:“它如何报信?”
“大理寺那几名衙修,先是抓住了它,然后才收服食梦兽。你说它在幻境里救了我,我自然不能看着它被关入锁妖塔,就买通了那几名衙修,将它要了回来,没想到它一出来就跑了。”
张卿清道:“跑了就跑了吧,可它晚上又突然出现,说你们遇到了危险,衙修不信。它想要传灵,没有人愿意配合,它便燃尽了妖丹,将看到的画面传递了出来。”
周歆动作一滞,“……燃尽了……妖丹?”
张卿清用力点了点头,“我也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但它确实是没有办法了,毕竟是一个妖怪,没有人信它说的话。”
周歆看着睡熟了的仓鼠,一时间说不上来话。
张卿清自顾自道:“衙修见事情不妙,立刻回大理寺,想将情况禀报给宋公。但衙役不让他们进七录斋,我就大闹了一场,这才见到宋公。”
周歆伸手摸了摸仓鼠,仔仔细细地确认了一番,“它受伤了吗?”
“衙修喂了粒丹药,它的伤口就好了,只是彻底沦为一只普通的仓鼠,再也无法修炼了。”
“可惜……”
仓鼠似乎被摸得很舒服,抱着她的手指“吱吱吱”地叫了几声。
周歆挠了挠它的下巴,“它应该和吓疯张卿清的那只仓鼠妖有关系。”
张卿清:“?”
“它是为了抓住谋害仓鼠妖的凶手,才一直跟在你身边的。它知道仓鼠妖不会害人,那个人想借刀杀人,既然没杀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张卿清彻底明白了过来,“它保护我,是为了给仓鼠妖报仇?”
“对。”
周歆深受触动,“仓鼠妖终究是死在我和沈既白手中的,没想到它不计前嫌,为了救我们燃尽了妖丹……”
“它也别无选择吧!若是你们死了,更没有人对付唐公了。”
张卿清道,“话说回来,唐公已经伏法了,为什么大理寺的人个个都愁眉苦脸的?”
“因为线索断了,那名藏身在大理寺的邪修,彻底淹没在迷雾之中了。”
*
怒气冲冲地走出甬道,身后传来一阵急切地脚步声,正极速向他靠近。
沈既白深吸一口气,停下脚步,声音悲凉,“你又何必纠缠?”
闻言,身后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
盛夏清晨,阳光正好,微风不燥,四周皆是一片静悄悄,连蝉鸣声都没有。
垂于衣袖中的手悄然握紧,他动了动唇,正欲张口,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弱弱的:“……少卿。”
眼底那抹仅存的微弱的光亮应声熄灭,沈既白的眼神彻底黯然下来,双唇崩成一条直线。
“……卑职,”身后的人试探着移到他身侧,“卑职去牵辆车来!”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徐绍小声道:“少卿既然希望凌云君追出来,就不要赶她走——”
沈既白侧目看过去一眼,他当即闭上了嘴,小跑着离开了。
不知怀揣着何种心思,沈既白在树下站了半晌,直至开满桃花的枝头里探出一张古灵精怪的脸,他才彻底冷了心,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太清观。
徐绍不知从何处搞来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少卿,上车!”
沈既白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左右两侧的窗都敞开着,他一上车便拽落了窗栓,然后才向后一靠倚着车壁,双手紧紧交握在一处,下颌线崩紧到极致,气得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耳畔接二连三响起某个人的声音,往事如走马观花浮现心头。
“这唐三郎长得可真不赖。”
“当然!世人皆好颜色!”
“你的腹肌看起来真不错,我可以摸摸吗?”
“只是肉碰肉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此时此刻,沈既白才突然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就像一个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现在梦醒了,梁塌了,没办法继续跳了。
及时止损,本该庆幸。可为什么他一点也庆幸不起来呢?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大理寺门口。
沈既白缓缓走出车厢,浑身满是肃杀之气,本就冷厉的气质变得更加仄人,惊得徐绍情不自禁地抖了一抖。
也不知是过于心虚,还是良心发现,他开口道:“……少卿……其实……”
他淡淡地看过来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徐绍却立即噤了声。
一路走回阅微堂,但凡遇到的衙役,杂役,甚至是其他官员,都对沈既白行起了注目礼,在背后小声议论:
“沈少卿怎么来当值了,医师不是说他受了重伤,药石无医吗?”
“咱们寺里的医师,怎么和国师比?”
“那倒也是,太清观最不缺灵丹妙药。”
“……少卿的眼眶怎么这么红?”
“不会是被那位赶出来了吧?不是说他们关系缓和了吗?莫不是吵架了?”
“以前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少卿也没这样过啊!莫不是和唐三郎有关系吧?”
“别瞎说,那位可是在圣人面前发过誓的!”
“可我听说那位见少卿重伤急得不行,这总不能伤都没好就给人赶出来吧?”
“那就是爱而不得?少卿气极了自己跑出来的?”
沈既白忍了又忍,直到这一刻,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回过头,冷冷地扫过去一眼。
第 49 章
众人立刻闭上了嘴, 该干嘛干嘛去了。
他冷声道:“再有妄言者,罚俸半月。”
闻言,众人皆是一惊,连徐绍都“啊?”了一声。
收回视线, 沈既白径自回到阅微堂, 将道袍换了下来穿回官服, 坐在桌案后, 处理堆积成山的案卷。
某个人最近不务正业,心思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导致旧案积压, 没有个十天半月根本处理不完。
他坐下来, 刚打开一封文书, 便有衙役来禀报。
“少卿,唐三郎发了一夜的热。现下已经退热了,但是不肯喝药, 也不肯吃饭,该如何处置?”
听见“发热”两个字,他眼角抽了抽, 冷声道:“那就饿着!”
这意思, 明摆着不会轻饶唐彦修, 衙役当即退了下去,转头进了七录斋。
屋内一片寂静, 沈既白深吸一口气,沉积在心头的怒火渐渐平息,露出被遮掩住的, 未曾察觉到的伤心与难过。
心口恍若刀割,疼得无法呼吸。
他垂眸看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线缘结, 仿佛被那抹夺目的红刺到,眼眶骤然一酸,涨得莫名厉害。
沈既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刻意躲开桃花妖,就是怕她会问一个问题。
一个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问题。
如今你还想解掉这份缘吗?
他闭了闭眼,强行忽视掉杂乱无章的心绪,打开文书,刚读了几行,视线便凝在一个字上。
好好的一个案卷,为什么会有周身这个词!
他提笔将某个字划了下去,继续往下读,越读面色越沉,越看眉毛凝得越重。
从吏数年,沈既白还是头一次与杀人犯共情。将案卷往桌案上一扔,他喊道:“徐绍!”
话音未落,立刻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少卿。”
指尖轻点卷宗,他道:“让狱丞交代下去,别为难王生。”
闻言,徐绍有些意外。
王生,是王生案的真凶。他本是一名赴京赶考的书生,却被繁华迷了眼,恋上醉红楼的头牌花十娘。
二人私定终身后,王生一心为其赎身,回乡变卖田产,没想到筹钱归来却捉奸当场。他怒不可遏,一时失手杀了人。出堂作证的证人里,还有他的毕生挚爱花十娘。
徐绍应了一声,“这个王生是挺可怜……”
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又岂能用可怜二字以论之?
情不知所起,向来身不由己。
一张笑靥浮现在眼前,他的心里竟然升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悔。
若是没有问出口……
沈既白低垂着头,双目阖闭,一手轻揉着眉心,整个人好似十分烦躁。
“你出去大半个月,什么都没查出来?”
闻言,徐绍双腿一颤,当即跪在了地上,“卑职无能!但那个地方,方圆十里内都无人烟,根本没人生活过!怎么会有人见过凌云君呢?而且卑职查阅出入城记录,灵鹤真人这十年来就没离开过东都……”
沈既白倏地睁开双眼。
他记得她提过,灵鹤真人守着枫云观的结界,不敢离开洛州一步。
那他不可能是在洛州外捡到的朝南衣。
想起食梦兽元神里的那个布老虎,沈既白忽而扯过一张宣纸,提起笔画了起来。
梦境中的荒村仿佛就在眼前,沈既白一连画了好几张,将其通通递给徐绍,“去查一下洛州境内,有没有这个地方。”
徐绍看了一眼画,低声嘀咕:“少卿,洛州因洛水得名,青山绿水比比皆是,怎么会有沙洲呢?”
“寻常之处自然寻不到,让暗哨去海市问问。”
徐绍恍然大悟,“是!”
向后退到门口,他弱弱地追问了一句:“那凌云君……还查吗?”
沈既白沉默了。
他忽而想起沈夫人当初问的那句话,“四郎君还在怀疑她?”
当时他是这么回答的,“疑点摆在眼前,侄儿无法视而不见,但侄儿想相信她。”
如今虽然抓到了盗窃封印灵皿的人,可放走万狐之王的人,还是个迷。
能出入锁妖塔底层的人并不多,一直以来,沈既白都有一个疑惑:既然她不是朝南衣,为何她能自由出入锁妖塔的结界?
这个问题细思极恐,他不愿多想,从始至终都在刻意回避。
身体向后靠着椅背,沈既白的思绪混乱得厉害。
半晌后,他低声道:“……不查了。”
“是!”徐绍躬身退了下去。
堂内又恢复了安静。
打开一摞卷宗,正准备读,便见徐绍又急匆匆跑了进来,一脸慌张道:“少卿,唐三郎不见了!”
“怎么回事?”沈既白双眉微蹙。
“不知道衙役都和他说了些什么,气得他在屋子里狂砸东西。砸着砸着突然没了动静,守在门口的衙役觉得不对劲,冲进屋的时候才发现屋里已经没人了!”
徐绍一口气说完,立刻追加一句:“衙役第一时间去了唐府,但他并没有回去过!”
闻言,沈既白倏地站起身,因动作过大带倒了椅子,他却全然没有扶起来的意思,急匆匆地往出走。
“备车,去太清观!”
*
周歆从密室翻出来一堆关于夺舍的书,带回水云间仔细阅读,想找出加速灵魂与肉身融合的方法。
只有百分百融合,才能自如运用朝南衣充沛的灵力。这样,就算是使用低阶咒术,也能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一目十行地看完几本,院外传来了一阵喧闹声。
“朝南衣!”
“这位善士,此乃道门清修之处,不得大声喧哗!”
“让开!我找朝南衣!”
听起来,像唐彦修的声音。
周歆起身走了出去,走到院门口的时候,果真见到了红着双眼的唐彦修,在逐个房间寻找她。
“唐三郎。”
她直立在月亮门前,神情与声音都淡漠至极,“你又发什么疯?”
闻声,他扭头看过来,在见到她的那一刻,整个眼眸都被点燃。
他几步奔到面前,“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道:“求凌云君救救我阿爷。”
周歆惊得后退了一步。
她心中满是不解,满脑壳的问号,“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救他?”
唐彦修抬起头,神情近乎偏执,“你既然能救回沈既白,也一定能救回我阿爷。”
闻言,周歆冷冷地笑了一声。
“原来你也知道,他是必死无疑的?”
唐彦修丝毫不觉得羞愧,反而抬眼看过来,“他并没有死。”
……这是多想让他死。
周歆气得身子隐隐颤抖。
她默默攥紧了拳头,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你来之前,应当已经拜会过真人了。不会不知道沈少卿被送到太清观的时候还有一口气在吧?”
唐彦修道:“……真人不肯见我。”
巧了,我也不想见。
周歆别过脸,“唐公尸骨已寒,救不回来。我帮不了你。”
唐彦修不相信,“这不可能!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唐彦修,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我是人,不是神。”
周歆无奈至极,也无语至极,“而且,你想没想过,你阿爷为了下一世能与你阿娘再续前缘,选择了自戕。他可愿意被你强留于世?”
闻言,唐彦修震惊无比,竟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一般。
须臾,他缓缓垂下了手,“……这不可能。”
“况且,他重罪难赎,就算被救回来也是要入狱的。你忍心看他一把年纪还要将大理寺七十二刑具都轮上一遭吗?”
唐彦修身子一僵,挺直的脊背渐渐弯了下去。他像是终于认清了形势,缓缓匍匐在地,头埋入臂弯,肩膀隐隐有些颤抖。
倒是个好儿子。
周歆摇了摇头,转过身,准备离开。
这声响动似是将唐彦修从悲怆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他缓慢地抬起头,视野朦胧中,少女的背影玉立在湛蓝天际之中,一如既往地傲然。
她在门内,他在门外,明明仅有两步之遥,却仿佛相隔万里。那一道小小的月亮门,变成了横在他们之间,永世无法跨越的鸿沟。
凭什么?
无边的恨意攀上心头,犹如一把烈火,霎时间将理智灼烧殆尽。
为什么!凭什么!
明明我也是宣师引以为傲的弟子!
明明我能进金吾卫,成为仅次于中郎将的少将军,无论是官职还是地位都不低于你的凌云君!
明明圣人都觉得我们般配,有意赐婚!
明明宋公都有意放唐府一马,没想要任何人的性命!
可所有的一切,都被你亲手摧毁。
所以凭什么!
凭什么事到如今,你还是那么高高在上!
唐彦修倏地抬起手,用力抓住了少女的脚踝。
“你放手!”
周歆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掉禁锢在脚裸处的束缚,急得她一时失了手,一脚踹向了唐彦修。
这一脚力气不小,唐彦修被踹得身体后仰,连带着周歆也跟着踉跄,“咚”地一下跌坐在地上,摔得屁股生疼。
我去你大爷的!
周歆龇牙咧嘴地暗骂了一句。
唐彦修直起上半身,跪坐在地上,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愣,俊俏的脸庞腾起一抹不可思议。但他立刻回过神来,攥得更加用力,浅淡的瞳眸瞬间变得侵略性十足!
他试探着用力将脚裸往怀里带,周歆便被迫地朝他滑了过去。
唐彦修微微眯起了双眼。
她果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试着将人向自己拽近了一分,惊慌不已的少女果然一点点地靠了过来。
“唐彦修!你放手!”
傲立枝头的凌霄花仿佛被人折断了,再也无法傲世九天,连横在他们之间的沟壑也仿佛只是假象。
她明明离得那么近,近到他一伸手就能将她拥入怀中。
这哪里是他一直仰视着的朝南衣?
唐彦修的双眼眯得更加厉害,“你的功夫呢?就算失忆,道法会有损,身手怎会变差?”
周歆的心咯噔一声悬了起来。
他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我才想起来,自从凌云君失忆,好似再也没佩过剑。”
他忽而变得放肆起来,再也没有了以往的边界,倾身凑近,在她耳边低语:“不是说,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么?你的玄铁七星剑呢?”
周歆蓦然睁大了双眼。
玄铁七星剑,在她穿过来的那一刻就是断裂的。若是唐彦修说得不假,为何灵鹤真人看见断剑时没有怀疑过?
电光火石之间,周歆立刻反应了过来——他在诈她。
“唐彦修。”周歆斜视着他,浅茶色的瞳眸里泛起层层愠意,“本君只是失忆,不是失去了脑子。”
“长枪贯穿胸膛,寻常人活不下来。一向厌恶邪术的凌云君,是为了沈既白动用禁术了吗?”
唐彦修捏着她的下颌,眸光犀利,声音发凉,“你,究竟是谁?”
他的声音很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一寸一寸爬上脊柱,让人后背发凉。
周歆悄声收拢手指,却在不经意间攥得满手黄泥,碎石见缝插针地钻入指缝,指尖传来一阵刺痛。
痛意让慌乱的大脑骤然清醒,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周歆倏然抬手,用力甩了他一耳光!
“啪!”
唐彦修被掌掴得偏过了头,麦色的肌肤上五道指印清晰可见。
“你以为你是谁,竟敢如此放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沈既白与徐绍带着几名衙役,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见到这边的情形,沈既白眸色一沉,两指用力敲击他的虎口,束缚在脚踝处的力道瞬间消失。
周歆立刻手脚并用地向后蹭着后退,扶墙站立起来。
沈既白擒住他的胳膊,用力向后一扭,唐彦修寸步不让,立刻反手锁向了他的咽喉!
“少卿!”
沈既白并不闪躲,只静静地看着他,言语间尽是上位者的威严,“这一掌的代价,唐府怕是付不起。”
闻言,唐彦修不知想到了什么,登时停住了手。
就在这一瞬间,沈既白锁住他的双手,捆在身后,推给徐绍,冷声道:“将唐三郎带回去!”
“是!”
徐绍和衙役分别架着唐彦修的两只胳膊,虽然他一直在挣扎,但是架不住身上有伤,又被束缚得死死的,很快便被押到了角门。
踏入角门之时,他偏头看过来一眼,这一眼带着不加掩饰的恨,看得周歆暗暗心惊。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一冷静,就立即意识到了问题,“他是从大理寺逃出来的?”
沈既白凝望着消失在角门的身影,眸光愈发冰冷,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可能凭一人之力从大理寺跑出来,是宋公授意的?”
周歆不理解:“为什么?唐公差点害他丢了乌纱帽,他为何会保住他儿子?他可不是讲情义的人。”
沈既白言简意赅地道:“唐府在宋公的见证下分了家。”
周歆思量了一瞬,才回过味儿来。
“唐彦修谋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唐公这个府君又不在了,唐府其他几支不想花银子赎人,所以与唐公一脉分了家。这样,属于唐公的那一份全进了宋公的腰包,他自然就做了顺水人情。这一切,唐彦修都知道吗?”
“一知半解。”
一时间,周歆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可怜,还是可悲。
她撑着墙壁往院里走,沈既白伸出手来,似乎是想搀扶她,却又不知为什么立刻缩了回去。
见状,周歆停下脚步侧目看他,直截了当地道:“沈既白,你究竟为什么生气?”
闻言,沈既白神色一顿,忽而抬起眼眸定定地看了过来。
周歆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心道,他为什么这么看我?难道是觉得我应该知道?
心思及此,她试着解释:“是因为张卿清么?他是我的朋友,受伤了我肯定不会坐视不理的啊!”
沈既白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所以呢?”
又来了。
又是这三个字!
周歆急得剁了下脚,“所以什么?你能不能把话说明白?”
闻言,沈既白微微有些怔然,黯然的眸光瞬间亮起了一抹火猩,隐隐有死灰复燃之像。
大抵是怕她听不明白,他语速不急不缓,咬字无比清晰,一字一顿道:“所以,你也会以口渡药,以酒擦身去照顾他吗?”
周歆立刻道:“当然不会啊!”
话音一落,他的眼眸乍然亮了起来,墨色瞳孔猛地一颤,神色颇为恍然。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轻声道:“之前……为何不说?”
周歆道:“拜托,你突然问这种问题出来,别人不需要思考的吗!”
愧疚与自责一点点地自眼底翻涌上来,犹如大坝决堤,瞬间铺满眼角眉梢,连脸上都是浓墨重彩的悔。
他眉眼低垂,低声道:“……是我的错。”
闻言,周歆微微怔了怔。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沈既白道:“但我有。”
周歆一时间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所以,你不生气啦?”
第 50 章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不生气就好。”她道, “其他的都不重要。”
“重要。”他脸上的愧色愈来愈重,“我不该对你发脾气……”
周歆不愿他再自责下去,连忙岔开话题,“你知道唐彦修为什么来找我吗?”
果然, 此话一出, 沈既白的脸色明显地变了变, “为何?”
“他想让我复活唐公。”周歆斜倚着墙壁, “你说他是不是太抬举我了?我又不是大罗神仙!我说我没有办法,他不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突然开始怀疑我不是朝南衣。”
闻言, 沈既白的脸色变得愈发凝重。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朝南衣的?”
周歆问道:“是对付食气灵的时候吗?”
“不是。”沈既白道, “是长风酒肆。以朝南衣的身手, 仓鼠妖抓不住她。”
她不禁想起张卿清说的话:“她剑法超绝,东都没人打得过她。”
这确实是一个致命的破绽。
许是见她没再说话,沈既白抿了抿唇, 道:“此事我来处理。”
周歆抬眼看他,“你打算怎么忽悠他?你先说出来让我听听,看看我会不会信。”
他道:“我自有办法。”
“真的假的?”周歆狐疑地看着他。
就沈既白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撒谎技术, 如何哄骗唐彦修这个老狐狸?
闻言, 他双眉轻蹙:“你不信我?”
周歆梗着脖子狡辩, “我哪有!”
沈既白的目光依旧落在她的脸上,没有一丁点挪开的意思, 显然是不信这番言辞。
见状,她心思一转,当即“哎哟”了一声往人身上栽过去, 煞有介事地道:“沈既白,我好像走不了路了。”
他下意识抬起手扶着她的胳膊, 眸光微闪,眼里满是疼惜,声音却是冷得厉害。
“他弄得?”
听着这咬牙切齿的声音,周歆恐怕他又想多,连忙搂住他的腰,仰起脸看着他笑:“不是,是我不小心崴了一下。”
沈既白歪头瞧了一眼她的脚,“还能走吗?”
周歆摇了摇头,“要不你背——”
话未说完,她的双脚就突然离了地,整个人被人拦腰抱起,重心完完全全压在了他的两条胳膊上。
周歆:“……”
这个公主抱来得太过猝不及防,她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呆愣愣地仰视着他。
清晰紧致的下颌线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双薄唇轻轻抿起,略显出几分冷感,还隐隐带着一丝禁欲气息,即使是这样一个死亡角度,他的脸依旧帅得无懈可击。
周歆越看越双眼发直,连眨都没有眨过一下,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心道,真是太帅了!
沈既白一步步地往院里走,行至正堂前的台阶时,喉结上下滚动一圈,低声道:“……阿周。”
她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别看了。”
周歆:“?”
面上倏然一热,她噢了一声收回目光,却又实在无处安放,视线飘忽几许,不由得更加不自在了,甚至连双手该往哪儿放都不知道了。
慌乱之下,她急中生智,干脆用双手捂住了脸,透过手指间的缝隙继续偷看。
沈既白脚尖轻点地面,抱着她跃上高台,走入廊下,抬腿用膝盖顶开门,几步走到榻前,将她稳稳地放在榻上。
他坐在榻边,目光落在她的脚上,低声道:“哪只脚?”
周歆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不禁有点心虚。
大抵是见她不说话,沈既白自顾自地伸出手轻轻地捏住她的左脚踝,问道:“是这只吗?”
周歆下意识地抖了下腿,心道,还真有点疼。
这是唐彦修攥住的那只脚,他当时攥得很用力,没准真被他攥出来什么暗伤。
见状,他立刻上下轻轻地捏了捏,问道:“疼吗?”
周歆摇了摇头,“不是很疼。”
她脱掉鞋履扔在地上,曲起左腿解下袜带,沈既白立刻别开脸,坐直了身体,目光落向窗外。
将裤腿往上折了折,盈润的脚裸赫然有几处殷红的痕迹,十分醒目。
周歆啧了一声,心道,装病这件事可真是个玄学,装什么来什么!
沈既白道:“怎么了?”
周歆道:“脚踝有淤青。”
闻言,沈既白自怀中掏出一个药瓶,递过来,“一天一次。”
周歆刚想伸出手去接,立刻又缩了回来,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这个药怎么用呀?我不会。”
沈既白不上这个当:“你用过。”
周歆:“……”
她撇了撇嘴,“你受伤都是我帮忙上药的,怎么轮到我受伤,你就不管了?”
他沉默几许,才道:“此处私密,于礼不合。”
死板。
固执。
墨守成规!
周歆往榻边挪了挪,抬起脚往人腿上一搭,“反正都已经不合这么多回了,不差这一回咯!”
沈既白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墨色瞳孔剧缩,好半晌连眼睛都没有再眨过一下。
周歆抬起手,用食指轻点他的鼻尖,笑道:“傻掉啦?”
言毕,她还不以为意地道:“只是上个药而已嘛!”
只是上个药而已嘛!只是肉碰肉而已嘛!
明明是一件极其亲密的举动,在她的眼里好像十分稀松平常,寻常到似乎谁都可以。
沈既白缓缓转过头来,目光专注地盯着她。
周歆坦坦荡荡地迎视着他的视线,微微歪着头,“干嘛又用这个眼神看我?”
五指悄无声息地蜷起,他轻声开口,郑重其事地道:“这种话,不能再对任何人说。”
“你今天怎么奇奇怪怪的?”周歆视线上下轻扫一番,“我闲的没事和别人说这些干嘛?”
“嗯。”沈既白这才收回视线。
他眉眼低垂,面露犹疑,薄唇再次抿起,似是在做心理斗争。
见状,周歆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心道,难道在唐代,上药这件事是很私密的吗?不对,沈既白说此处私密,指的应该是脚。
可唐朝不是很开放的一个朝代吗?婚前同居比比皆是,私定终身离异绝婚屡见不鲜,居然会觉得女性的脚是很私密的部位?
须臾,沈既白轻轻动了动。
窸窸窣窣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来,见他拿起药瓶,缓缓低下头,看到脚踝处那几道於痕时呼吸很明显地凝滞了。
拧开瓶塞,指腹沾了一点药膏,轻轻地抹在红痕上,他全程没动一下裤腿,也没褪下罗袜,似乎是觉得露出完整的痕迹都是一种亵渎。
周歆欠身凑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桂香,“你只涂这么一点,那没涂到的地方该怎么办呀?”
沈既白停顿一下,反问道:“你不能涂?”
她理所当然地道:“对呀!我没长手呀!”
“……不得妄言。”
“开个玩笑而已嘛!反正你都已经帮忙了,就不能帮到底呀?”
她抬手扯掉罗袜,露出盈润白皙的玉足和完整的於痕。
沈既白的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随即便再也没有动,浑身上下僵硬得如同一块不能动弹的铁板。
奇怪。
不就是往脚上上个药,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
这!么!大!
秀眉微微凝起,周歆在脑海里思索了好一番,忽而想起曾经看过一个帖子,帖子里提到过,先秦时期,人们认为女子的脚是极其私密的部位,私密程度不亚于三点,只有夫君才能看。
这不想起来还好,一想起来,她也跟着愣了一愣,登时觉得空气变得稀薄许多,大脑晕乎乎的,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尴尬。
周歆微微动了动,想趁人愣神时收回脚来,没想到刚刚抬起,便有一只手覆在腿上,将她的腿又按了回去。
周歆:“……”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抬起手,食指自药瓶里沾了些绿色膏药,继续往淤痕上抹。
刚刚没觉得,此时此刻,周歆突然感觉肌肤相触之处无声地烧了起来。
她慌忙别过脸,忽然就不敢再去看沈既白。
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一个静静地上药,一个目光落向窗外,屋内的空气被沉默点燃,野火顿时就连了天,热浪扑面而来,炙烤着她的神经,周歆的身体仿佛也被点燃,一点一点的升温。
时间仿佛慢了下来,就这么这几道淤痕,沈既白处理得极其缓慢。
周歆忍了又忍,再实在忍不住时,才抬眼看过去,催道:“好了吗?”
闻言,他侧目看来,眸光自周歆的脸颊轻吻而过,视线瞬间变得灼热,滚烫,像燃烧的星火,腾腾闪着光。
她立刻挪开了目光,这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
她在害怕与他对视。
“……可以了。”
许是一直没有开口,兀一张口,他的嗓音有点哑。
沈既白抬手轻扯裤脚,将露出来的瓷白肌肤遮盖的严严实实,又拿起扔至一旁的罗袜,动作轻柔地套在她的脚上。
周歆登时收回腿,曲起来,慌慌张张又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我自己来!”
他轻挑一侧眉梢,似笑非笑道:“这回长手了?”
心跳剧烈加速,脸颊隐隐发烫,她干巴巴地笑了笑,悻悻道:“……长了,当然长了,没长手那不成无手怪啦!哈哈!哈哈哈!”
似乎察觉到她的害羞与尴尬,沈既白嗯了一声后没再开口说话。
将袜带缠绕在脚踝,周歆两手抓着袜带的两端打绳结。平时一瞬间就能系好的袜带,此刻却仿佛刻意与她作对,竟是怎么系都系不好。
没由来的有点恼,她闭着眼睛沉沉地呼出一口气,稍稍冷静一点后,正准备继续与不听话的袜带战斗,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抓住她的小腿肚,将她的腿伸直,平放在床榻上,双手拽着袜带慢斯条理地打了个蝴蝶结。
双颊登时沸腾起来,十指缓缓抓紧了被褥,周歆不甚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还得是我们沈少卿心灵手巧喔?”
闻言,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谁让我长手了呢?”
周歆:“……”
视线情不自禁地落在修长骨感的手指上,她的心跳怦然失控,仿佛这个结并未打在脚踝。
而是他亲手打在了她的心上。
院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声音只行到门口,并没有进来,“凌云君,奴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斗胆来求您劝一劝郎君。”
这声音有点耳熟,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郎君?”周歆有些迷糊,“哪家郎君?”
闻言,沈既白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抽了抽。
“从善坊,张家。”
“张卿清啊……他不是回家发明牙刷去了吗?出什么事了?”
“郎君他昏了头!宿在不夜楼不肯归家,夫人与府君怎么劝都不行,二娘子也拿他没办法,奴没办法,只能来请您去劝一劝!”
周歆听得一脸懵,“请本君?本君与他非亲非故,怎么劝?”
“凌云君有所不知,郎君自从清醒过来,就对您的事儿特别上心!您的话郎君是无所不依无所不从!不然奴也不会冒昧来扰您清修!”
话一落地,沈既白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连带着屋内的气氛都降了下来。
盘桓不去的热气骤然发冷,犹如千年雪山上呼啸而过的寒风,周歆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
“逛个花楼而已,又不是强抢民女,至于吗?”
“郎君秋闱在即,时间不等人呐!再说……郎君从未去过这种地方,这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了,和府君吵了一架便不肯回来了!奴婢斗胆,求您去劝一劝!”
沈既白似是终于听不下去了,“他不适合出入烟花之地,凌云君一介女流,难道就适合?”
屋外的人一噎,顿时没了声音。
弄清前因后果,周歆心道,张叨叨忽然闹离家出走,没准是发生了什么事。
“你为难他干什么。”她挪到榻边,捡起地上的鞋套上,“左右还没去过花楼,就当去长见识了呗!”
屋外的人一听,高兴的不得了,“奴已备好了马车!就在观门口!请凌云君移驾!”
沈既白不甚理解:“去花楼长见识?”
“怎么?”周歆提步往出走,“沈少卿长过这个见识,我可还没有呢!”
走出正室,她朝站在廊下的小厮抬了抬下巴,“带路!”
小厮当即应了一声,拢起袖子走在前面。
沈既白薄唇轻抿,紧紧跟在身后,“为何如此说?”
周歆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便顺着话题往下聊:“你没逛过花楼吗?”
沈既白一本正经地解释:“从未逛过。”
“嗯?”周歆睇过去一眼,“那是召回家了?”
他抿了抿唇,似乎有些不悦,再次强调:“从未!”
“那你洗得是谁的手帕?”
闻言,他登时一噎,耳垂悄无声息地红润了几分。
“你看,”周歆指着他,笑道,“哑口无言了罢?”
大抵是觉得百口莫辩,他将手伸入怀中,掏出一方棉帕递了过来。
周歆将他的手推了回去,故作嗔怪:“我才不要你老情人的东西!”
说着,她扭头就上了马车。
*
思恭坊,不夜楼。
到底是首富,张光济一来就包了场,客人已经全被清空了,花娘清倌也都被请回了后院,此时楼里已经空无一人,冷冷清清的,寂静得有些诡异。
见状,周歆直呼可惜。
小厮依旧走在前面领路,带着她和沈既白上了三楼。刚从楼梯口走出来,便听见了张卿清漫不经心的声音。
“可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呐。”
他轻笑一声,笑声中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味道。
“唐七娘子,你真的了解我吗?”
话音落地,屋内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传出来,好似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别说唐久微,这话连周歆听了都不由得一怔,甚至怀疑屋里的人到底是不是那个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张叨叨。
半晌,张卿清又是轻声一笑。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实打实地感受到他笑声中的嘲弄。
果然,笑声一落地,门便“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唐久微红着眼眶跑出来,路过他们,瞬间跑下了楼梯。
周歆觉得有些奇怪。
唐久微尚在病中,且经唐公一事,即使她听到了张卿清流连花楼的消息,也不会来质问或者劝说什么。
除非张府也派人请了她。
心思及此,她豁然大悟,猛地抓住了小厮的衣领,“你们去唐府请了唐久微?用的也是刚刚那副说辞?这主意究竟是谁出的?张夫人?张光济?还是张斯里?”
闻言,沈既白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抓着小厮的胳膊用力一拧!
他吃痛得求饶出声,“是二娘子的主意!”
“怪不得。”周歆松开他,“折腾本君就算了,张斯里难道不知道唐七娘子大病未愈?难道不知道张唐两家如今的关系有多尴尬?她这不是给张卿清递刀,逼着他去戳唐七娘子的心窝子吗?”
“二娘子也是没办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还望凌云君莫要怪罪。”
周歆冷哼一声,“若是本君非要怪罪呢?”
小厮立刻跪在了地上,“求凌云君放二娘子一马!自打上次二娘子冒犯了凌云君,便被府君送去了白马寺清修,始终回不得府……”
“想卖惨?本君不吃这一套!”
周歆朝屋里走了一步,又想起来什么,停下来看跟在身后的人,“你在这看着他,别让他跑了。”
闻言,沈既白眼眸一黯,声音顿时冷了下来,“……为何不愿我进?”
心思就这么被人拆穿,她微感窘迫,顺口胡诌道:“我先进去探探路,若是没什么香艳的场面你再进来。”
小厮立刻道:“绝对没有,花娘已经被请到后——”
周歆瞪过去一眼,他当即闭上了嘴。
她朝身后的人歪头笑,“也不是不让你进去,就是晚点进,我喊你你再进来。”
沈既白的脸色隐隐发青,“有什么话是我不方便听的?”
这话说的,活像她和张卿清有私情。
周歆叹了口气,“行行行,一起进,一起进行了吧!”
她转身走进屋,被浓郁的熏香熏得打了个喷嚏,绕过屏风,见到双颊红扑扑的张卿清坐在八仙桌后,脖颈上有一块鲜红的口脂印。
听见这边的声响,他侧目看来,微微有些意外。
“你怎么来了?难道也是张斯里找的?”
“恭喜你猜对咯!”
周歆坐到他对面,顺手从点心盘里拿起一个酥皮点心,咬了一口,觉得挺好吃,便又拿了一个准备递给身后的人,一回头才发现身后根本没人。
沈既白根本没进来。
透过半透纱的屏风看向门口,依稀能看见那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口,也在往屋内打量。
大抵是隐约看到她转过了头,沈既白顿时转过身去,侧身立于门口,脊背挺得溜直,像个站岗的守卫。
“既然知道她是被张斯里请来的,你又何必如此?”周歆收回视线,继续道:“唐府如今的处境,你这样做,定会令她的病情雪上加霜。”
张卿清收敛神色,忽而就正经了起来,“我能怎么办?张斯里将话说得那样暧昧,我若不及早掐灭,日后她只会更伤心。”
周歆边吃点心边说:“可你明明对她……”
一句话未说完,他便意味深长地睇过来一眼,看得周歆不由自主地将剩下的话连同点心一起咽了下去。
张卿清叹了口气,刻意压低了声音,“是,我是有那么点喜欢她。可她喜欢的不是我,也不可能喜欢上我。难道就因为心中那么一点好感,我就去骗婚?那我成什么人了?再说,夫妻朝夕相处,总有一天会被她发现端倪,那时候,你觉得她是会大病一场,还是会寻死?”
一语点醒梦中人。
以唐久微的性子,没在一起也就罢了,若是在一起后发现眼前人不是心上人,心上人还死在了亲生父亲的手里,怕是会立即自尽。
“况且,我也只是有一点点喜欢罢了,从未想过娶她。”张卿清垂下眼帘,神情中透着些许遗憾,甚至连语气里都满是惋惜。
周歆没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咬着点心,屋内顿时安静下来,气氛莫名的有些压抑。
许是觉得氛围过于沉闷,张卿清忽而“哎呀!” 了一声,又恢复回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这么担心,要不然你将她娶了哇!”
“胡说八道什么?我如何娶得了?”
“开个玩笑嘛!”张卿清笑着将那盘点心推过来,“我知道,你也觉得她可怜,好好的一个美人,好好的一段姻缘,硬生生被毁了,是挺可惜的。但我毕竟不是他,我渡不了她,这件事,我越掺和越糟。”
“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周歆强调,“她察觉到了什么,想要一份真相,你会怎么办?”
张卿清扯了扯唇角,眸中闪过一丝无奈,再开口时,语气却是极其认真的,“她应该不会来问我,没准会去问你。那时候,你就别瞒她了。”
周歆微微一怔,“你确定?”
他用力点了点头,“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周歆一时间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她无法确定唐久微究竟能不能承受住这个真相。只能话题一转,聊起此行的原因,“你这番出离家出走是怎么回事?”
“我不想入仕,想经商,想开酒楼。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们……”
张卿清身子向后一靠,又变得吊儿郎当起来,“老夫人并不反对,但老头子的意见很大,我一个没忍住就和他吵了一架。不知道张斯里从哪儿得到了风声,特意从城外赶了回来,逮着我一顿打!全家上下居然没有一个人拦她,任由她将我从院东揍到院西,这我还不跑哇?我这肋骨到现在还疼着呢!”
周歆轻笑一声,“还有力气喝花酒,想来也是没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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