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张卿清抬手指过来, “你可别瞎说!我张某人清白还在,还没策马奔腾呢!”
“喔……”周歆又拿起一块点心,边吃边说,“难道不是因为被张府的人打断了吗?他们不来, 你今夜怕是掉进销魂窟了。”
张卿清挑起眉毛“嘿!”了一声, 双眸忽上忽下地扫视着她, “我还没调侃你和沈少卿, 你倒先调侃起我来了哇?”
“我两清清白白的,你想调侃也没机会呀?”
“你们两那也叫清白?”张卿清忽而提高了音量。
周歆食指挡在唇前,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张府偌大的家业, 总要有个人继承。张卿清一心求学, 那经商之道, 张光济应当是传授给张斯里了。她跟着掌管生意,府里的下人才会如此听命,她打你, 只要张光济夫妇不拦,其他人自然不敢拦。”
张卿清回过味来,“她怕我争家产?”
“不一定, 他们兄妹感情很好, 感觉更像是早就商量好了要分工合作似的。至于张光济……应当只是担心你后悔。”
周歆分析, “他怕你是一时冲动,毕竟入仕为官, 一直是张卿清的心愿。依我看,你大可认真规划一番,将方案做出来拿给他看, 表明你的决心,他应当不会再阻拦。”
张卿清似是听了进去, 垂眸思量了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了一个女高音,“沈少卿为何站在门口不进去?”
张卿清顿时摇了摇头,一脸郁闷,“说曹操,曹操到。”
“沈少卿这是何意?我兄长还在里面,我为何不能进去?”
周歆道:“让她进来吧!”
话音一落,张斯里便双手抱胸地走了进来,“听奴仆说,如今兄长对你很是不同,我还没在意,没想到你们二人还真有点猫腻,居然让沈少卿把门,在屋里说悄悄话?”
周歆反驳:“谁家悄悄话是敞开门说的?”
闻言,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用威胁的口吻道:“朝南衣,我不管你给我兄长灌了什么迷魂汤,我奉劝你少打他的主意。你可莫要太贪心,有唐三郎和沈少卿围着你转还不够么?”
周歆扬起眉毛,“如此忌惮本君,为何又派人请本君?即想本君帮忙,又嫌本君麻烦,你是蚂蟥精转世么?吸血吸得如此心安理得?”
“朝南衣!”
“张二娘子,注意你的言辞。”沈既白缓缓从屏风后走出来,声音冰冷,“凌云君的名讳不是什么人都能直呼的。不敬官长,按律当罚。”
张斯里气得捏响了骨指,可到底是闭上了嘴。
张卿清一乐:“那可是太好了!沈少卿,现在就拉她去大理寺喝茶哇!多喝几天,没关系!”
闻言,张斯里直朝他走了过去,抬手拧着他的耳朵,“你说什么!哪家兄长会这么对自家姊妹?”
“疼疼疼!”张卿清龇牙咧嘴地挣脱出来,站起来与她硬碰硬,“哪家妹妹会这么对待自己兄长?”
“那是因为你弃仕从商!”
张斯里恨铁不成钢地道:“兄长,你莫不是失忆后连当初为什么要入仕都忘了!你忘记阿爷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屈辱才走到今天!你忘记你抱着阿娘安慰她你将来定会做官成为张家的靠山!你忘了你入仕是为了让张家有自立的能力!士农工商,张家最末,这种仰人鼻息,如履薄冰的日子难道你还没过够吗?”
“哎呀!我都没入仕,哪来的弃仕从商!秋闱还未开始,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中哇?”
“其他人也许不会中,但你一定会中,你以为你这个东都第一才子的名头是大家谦让出来的吗?你以为圣人为什么没给个小官应付了事,而是执意让你走科举?”
张斯里抓着他的衣袖,苦口婆心地道:“兄长,别再糊涂下去了!”
周歆这才明白过来圣人的用意。
凡有重用,必要德行服众,张卿清乃商贾之子,又是经人推举,虽然有些才名,但依旧会被人轻视,若是他能中得进士,圣人便可正大光明的重用他。
张卿清摇了摇头,“可我如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你就别逼我了,我考不上的,我考不上的!”
“张斯里,你有没有想过,他两次死里逃生的经历,对他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周歆试着说服她:“他没再次疯掉已经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你非得将一切都回归原位吗?可回不去就是回不去了,他毕竟疯过,也差点死过。若他没清醒过来,你还会逼着一个疯子上考场吗?”
张斯里道:“这是张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外人来插嘴?”
“即是张家家事,何时轮到你一个小辈来做主了?我以为,他两次死里逃生,你们应当是希望他能健健康康的活下去,而不是希望他能为了张家的未来而活下去。”
周歆站起身,“本君言尽于此,他现在的情况依旧不稳定,若是再疯掉,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
张卿清伸出尔康手,急道:“你要去回去了吗?你别走哇!”
“这是你一个人的战场,我爱莫能助。你若相信我,就回去与他们好好谈谈,有些道理,她不懂,但府君会懂。”
张斯里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你以为我就不担心兄长的安危?”
“你担心吗?”周歆莞尔一笑,“没看出来。”
她指着张卿清,“你请个医师来探探他的脉,看看他现在的身体到底经不经得住你的毒打,煞气入体最是伤身,难道府里的医师没有和你们交代吗?”
张斯里一怔,“煞气入体?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周歆道:“你去问问门口的小厮不就知道了?”
张斯里狐疑地看向了张卿清,见人没有反驳,又看向沈既白,见他也没有反驳,便立刻走了出去。
张卿清自己抱着自己,一脸惶恐,“你别吓我,我现在的情况很严重吗?”
“不严重,但是很虚弱。煞气损伤根本,需要很长的时间恢复。你今夜若是策马奔腾,保不齐会马上风。”
张卿清的脸色一下白了,“那得调养多久?”
“以张府的财力,补上数月即可。张斯里不知道实情,但张光济肯定是知道的,不然他不会将花娘都请走,他在担心你的身体。所以我说,你不妨回去与他好好谈谈,好过在这与张斯里争执不休。”
“走了,”她将最后几块点心都装进乾坤袋,“这个不错,我都拿走了,你记得结账啊!”
张卿清“噢”了一声。
周歆拉着沈既白走出不夜楼,刚准备上马车,就听见一声呼唤。
“凌云君!”
她回头,见张斯里追了出来,便朝沈既白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先上车。
张斯里停在面前,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一副欲言又止,羞于启齿的模样。
周歆对不熟悉的人向来没什么耐心。
她转过身,“既然无事,本君便走了。”
“有事!”
张斯里抓住了她的衣袖。
周歆回眸,见她低着头,好似不敢与她对视,“谢……谢谢你救兄长一命。”
闻言,周歆挑高了眉毛,“唷,难得!居然能从你口里听到这两个字!”
“但是!”她倏然抬眼,“虽然你失忆后性情变得平和许多,但你若再欺负展道长,我还是会不客气!”
周歆眉头微蹙,“展道长?”
她这才想起来,她还有个云游在外的师弟一直未见过,听长生说,他超度战场上的亡魂,得到了左将军的赏识,不日会随同大军一起返京。
原来张斯里对她的敌意,是因为这个师弟。
周歆意味深长道:“你属意他?”
张斯里登时涨红了脸,“是又怎样!”
周歆立刻八卦起来,“那他知道吗?”
张斯里难以置信地看过来。
周歆会意,“看来是不知道。需要本君委婉地告诉他吗?”
她立刻抬手指过来,“你居然威胁我?”
“好心当作驴肝肺。”
她跳上车番,打开车门走进去,一抬眼,便对上了沈既白略显阴沉的一张脸。
张府是双匹马车,车厢宽敞,主位能坐三个人。周歆便紧挨着他坐下来,歪头打量着他,“噢哟!又是谁这么不长眼,惹我们沈少卿不高兴呀?”
沈既白动了动唇,似是有话要讲。
周歆眼疾手快地拿出一块点心塞进他的嘴里,“吃了我的点心,可不准再计较了喔!谁还没有点小秘密不想别人知道呢?我不让你进也是在尊重张卿清的隐私嘛!”
他移眸看过来,眸中有几分无奈,好似他刚刚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周歆将点心往他嘴里塞了塞,“也不知道是什么点心,酸酸甜甜的,还蛮好吃的!你尝尝看!”
他抬手捏住,咬了一口,咽下去以后才说:“……梅子酥。”
“梅子酥?怪不得吃起来有一股梅子味。”
沈既白嗯了一声。
这个人一向食不言,周歆便也没说话。唐公案告一段落,但很多细节还没有来得及处理。
比如那个偷走食气灵的邪修到底是谁?
正在思考这个问题,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偷走食气灵的邪修,你可有想法?”
周歆一怔,心里莫名的有几许激动,“与放走万狐之王的应该是一伙人,没准和冒充虚尘子赴生辰宴的是同一个人。”
“为何如此确定?”
“朝南衣与纸扎人打起来,说明那夜有纸扎人潜入了锁妖塔。目前已知能操控纸扎人的是虚尘子,可他进不来东都,那就只能是假扮他出席生辰宴的人。”
她一点点分析,“这说明,他和虚尘子是一伙的。虚尘子又与预言有关系,五妖现一妖,结界便有所松动,虚尘子为了尽早出关,一定会加速动手,我们守株待兔即可。”
沈既白道:“好。”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车厢内倏然安静下来。周歆坐直身体,感受到贴合在手臂的淡淡压迫感,慢半盘拍地意识到坐得太近,便双手撑着座边,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这一撑,顿时感觉触感不太对,垂眸一看,才发现她竟然握住了沈既白的手背!
周歆动了一下,想收回手,没想到他突然反客为主,反手一扣,将她的手扣在掌下,五指顺着指缝插进去,牢牢握住。
她身体一僵,鬼使神差地没有挣脱,只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的车门,用力咽了口唾沫。
覆在手背上的肌肤渐渐变得潮湿,寂静的车厢变得更加安静,周歆清了清嗓子,主动找话题打破奇怪起来的氛围。
“朝南衣经常欺负展道长吗?”
沈既白嗯了一声,“他离京云游,就是被逼走的。”
“为什么?”
“一山不容二虎。”
“展道长也很厉害?”
“天资不如朝南衣,但勤能补拙,已经结丹了。”
什么?
周歆摸了摸自己的丹田,虽然灵气充沛,但是空空如也。
朝南衣都没有结丹,她名不见经传的师弟却结丹了。以她高傲的性格,定然十分接受不了,怕是会处处针对。
“长生说
YH
他不日便能回来……”周歆隐隐有些担忧,“朝南衣以往和他打过架吗?”
沈既白摇了摇头。
“那便好。”
周歆松了口气。
须臾,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道:“什么原因会导致一个人身手变差,甚至变得毫无反击能力?”
沈既白几乎是有问必答,“经脉受损,内力尽失。”
周歆暗暗记下,决定大肆宣扬一番,就称她封印万狐之王时受伤过重,筋脉受损,内力尽失,记忆全无,境界大跌,看唐彦修究竟能翻出来什么浪。
第 52 章
马车倏然停了下来, 透过车窗依稀能看见太清观的大门,但沈既白始终没有松手的意思,她便也一直没有动。
片刻后,车夫敲了敲门, 催促道:“凌云君, 太清观到了。”
“知道了。”
话音刚落, 束缚在手上的力道就消失了。周歆依旧没敢看他, 试探道:“那……我先回去了。”
“嗯。”
她匆匆跳下车,蹭蹭蹭地蹦上数阶台阶,听见身后有轻微的响声。一转头, 见沈既白站在车番上静静地注视着她, 耳垂有几许粉嫩。
“记得明天来上药!”
少年微仰着脸, 清隽的面容带着几分浅淡的笑意,温暖的日光将他的睫羽晕染成漂亮的金色,连那双凌厉的凤眸也变得温和许多, 波光流转间,尽是缱绻柔情。
他的唇角微微上扬,极其郑重地应了一声, “好。”
虽然只有一个字, 却抵过了千言万语的重量, 沉甸甸地压在周歆的心上。
恍惚间,她差点以为他这是许诺了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
周歆晃了晃脑袋, 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之脑后,蹭蹭蹭地跑上台阶,拐入大门, 不见了。
车上的人站在原地看了许久,才抿唇一笑, 撩起车帘走进车厢,离开了。
*
将密室翻出来的书全部过了一遍,周歆认命了,这世界上没有捷径。
她老老实实地闭关练起了术法。
张卿清背着个大铁锅,抱着仓鼠闯入水云间的时候,周歆正在练习撒豆成兵。
她洒了一地黄豆,也没变出一个兵。
张卿清踩着一地的黄豆,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后摇晃。
见状,周歆拣起一颗黄豆朝人扔了过去,黄豆砸在身上的一刹那,他不受控住地后仰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哎呀”一声。
“你怎么来了?张光济同意你经商啦?”周歆叉着腰哈哈大笑。
“不仅同意,还很支持,连张斯里都没再说什么。”
张卿清双手撑在地上想站起来,可一用力,还没等站起来,便脚下一滑,又摔了个狗啃屎。仓鼠顺势从他身上跳了下来,抓起黄豆粒往嘴里塞。
“出门前不是刚吃了一盘糖炒栗子吗?你怎么还能塞得下去?吃黄豆爱放屁知不知道!”
周歆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肚子疼,只好捂着肚子蹲在地上。
张卿清气得鼻子都歪了,“你们一人一鼠就没有一个过来拉我一把!”
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堪堪站稳,才试着朝她走近了一步,扣qun:扒霸三〇泣七捂伞六看最新完结肉文清水文“你不是在闭关修炼吗?有没有本事把这一地的黄豆变没?”
“噢哟,激我?”周歆解下乾坤袋,捏出阳雷指,道:“收!”
地上的黄豆倏地飞了起来,自发的飞入袋中,眨个眼的功夫便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仓鼠抓着的那粒黄豆都不见了。
张卿清不由得愣了。
“不是。”他十分不理解,“感情刚刚你就是故意在看我笑话?”
“是啊!”周歆歪头看他。
张卿清气得翻了个白眼,径自走进屋,将新打出来的,亮得发光的铁锅放在桌子上。
“我这个酒楼能不能一炮而红,就靠它了。”
周歆有点明白过来了,“唐朝没有炒菜,饮食以蒸炸为主,你是打算弄个有炒菜的酒楼?”
他猛地一拍桌子,激动道:“就知道你会懂我!”
“原来你以前是个厨子啊!哪个菜系的?”
“川菜!”
“可唐朝没有辣椒啊!”
“那也没难住我张某人,噔噔噔噔噔!”
他从锅里拿出一个陶瓷罐,打开罐口,递过来给周歆看。
这罐里的东西黑红油润,闻起来有点辣,味道很呛,有点像油泼辣子和麻椒油还有芥末油的混合体,是典型的黑暗料理,只闻一下就呛得她咳嗽了好几声。
“这是什么啊?”
周歆捂着鼻子退得老远。
“秘制油泼辣子!”他抱着大铁锅,斗志昂然地问,“后厨在哪儿?”
周歆指了指偏房。
张卿清蹭地一下跑了进去。
下一刻,他又跑了回来,从怀里掏出几个象牙牙刷放在桌上,“初成品,你先试试看!最好给点改进意见!”
说完,他又嗖的一下跑进了后厨,后厨立刻传来一阵叮咣的砸墙声。
周歆打量了一下牙刷,做工虽然粗糙,但比她咬出来的杨柳枝强太多了。
将牙刷收起来,她提着乾坤袋继续在院子里练撒豆成兵。
半个时辰后,后厨里的声音变成了噼里啪啦的劈柴声,伴着这个声音,周歆第一次撒出来一个陶泥兵马俑。
虽然没有什么用,但总算练出了一点效果。
她再接再厉,又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撒出来一地的无脸兵,张卿清也打开了后厨的门,端出来一盘炝炒香芹。
周歆:“?”
周歆:“这么半天你就炒了一盘菜?”
他回答得理直气壮,“你这后厨什么都没有,连灶台都是现改良的,能做出来有的吃已经很不错了好哇?”
周歆:“……”
她指着葡萄架下的藤桌,“放那吧!”
张卿清端着盘子走过去,将菜放在藤桌上,搬过一边的小马凳坐下来,翘首以盼她的评价。
周歆坐在对面,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微微挑了挑眉。
还别说,张卿清搞得这个秘制油泼辣子是挺辣。
她多吃了几口,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不错……多久没吃过辣味了……味道很可以……不行……我要哭了……”
话音一落,周歆便放下筷子,用力抹了下眼角。
张卿清不由得一愣,嘴角疯狂地上扬着,“哎呀呀!你还真哭了?这么好吃吗?”
“……不是。”周歆控制不住地掉眼泪,“……是辣哭的。”
“你这个秘制辣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她边说边忍不住哈气,“我感觉我的嘴巴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伸手指着她,哈哈大笑,“你也有今天!”
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会儿变成了张卿清捂着肚子笑她笑得找不到北。
周歆气不打一处来,将剩下的半盘菜往他面前一堆,竖起一根手指,“一,你把这菜吃光。”
“二,”她又竖起一根手指,“我召恶鬼出来日夜不休地缠着你,你自己选吧!”
闻言,张卿清当即笑不出来了。
肆意的笑容逐渐消失,他一脸郁闷地拿起筷子,小声嘀咕:“至于吗?”
趴在肩膀的仓鼠从他身上跳下来,落在藤桌上,绕着瓷盘转了几圈,用爪子扒拉了一块香芹啃了一口。
下一刻,香芹掉在了桌面上,它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张卿清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大声道:“至于吗!不就是放了点芥子油吗!”
他不信邪地夹起香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塞。
“……挺好吃的哇!”
“还好吧?也没有多辣哇!”
“……咳咳,是有点辣……”
“……我草……这辣椒怎么后返劲?”
张卿清被辣得泪流满面,刚想放下筷子,周歆便瞪着他,“嗯?”了一声。
张卿清:“……”
他端起盘子,将剩下的菜一股脑儿地扒拉到嘴里,立刻撂下筷子飞奔进后厨,过了好半晌才肿着嘴唇,红着眼眶,“嘶哈嘶哈”地走出来。
周歆抬手指他,“想故意整我,把自己也整进去了吧!自作孽不可活!”
张卿清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嘶哈……我没有!若是撒谎……嘶哈……天打五雷轰!”
“轰隆——”
天空响起一声惊雷,乍然直劈下来,将葡萄架都劈倒了,坐在葡萄架下的周歆当然不能幸免,青玉芙蓉冠不仅有了明显的裂痕,还被劈歪了。
她捂着头,仰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站在后厨门口的,离她尚有一段距离的张卿清,百思不得其解。
“你发誓,它劈我干什么?!”
张卿清一脸无辜地指了指天,“那你得……嘶哈……问它。”
周歆简直是无语至极。
她摘下发冠重新梳头,但发丝起了静电,怎么梳都梳不好,气得她一脚踹翻了马凳,想一剪子剪掉炸了毛的头发。
“哈哈哈哈!”
张卿清蹲在门口,捂着肚子疯狂大笑。
周歆瞪过去一眼,“你还有脸笑?”
他无力地摆了摆手,直至笑够了才走过来,捡起地上的芙蓉冠,“瞧你笨手笨脚的样子!最后还得是我张某人出手吧?”
周歆“呵呵”一声,“这雷难道不是要劈你的?”
“噫!我可离你八丈远呢!”张卿清拢起她的头发,有模有样地梳了起来,“老天爷舍不得劈我,我也没有办法哇!”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略微低沉的质问:“你们在做什么?”
周歆和张卿清同时回过头,见沈既白和提着个食盒的徐绍站在院门口,两个人都穿着官服,一看就是从大理寺赶过来的。
他懵懵然地回了一句:“这不显而易见吗?梳头哇!”
周歆有点意外,“你怎么来了?”
闻言,沈既白的眸色阴沉,视线落在二人红肿的唇瓣,和泛着水汽的眼眸时,更是崩直了唇线。
“……我来的不是时候?”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表情却是从未见过的严肃,一步一步地走过来,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不是啊。”
察觉到一丝危险气息,周歆莫名有点慌,“就是有点意外,这个时辰不是还没下值呢吗?”
“没下值就不能来?”
他抢过张卿清手中的芙蓉冠,后者迅速眨了几下眼睛,品出几分不对劲,立刻抱起桌案上的仓鼠往院门口跑。
“先走一步!回见!”
周歆:“?”
沈既白站在刚刚张卿清站的位置,双手拢起散落的青丝,挽到头顶,状似随意地问:“好端端的,为何要重新梳发?”
她怨气十足地吐槽,“……因为被雷劈了!”
“……是么?”
他好似不太相信。
周歆指着坍塌了一半的葡萄架证明给他看,“你看,把葡萄架都劈倒了!”
沈既白依言看过去,倒塌之处有很明显的焦痕,确实符合雷击木的特点。
他收回视线,将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见哪儿都没事,才继续问:“他来做什么?”
周歆指着藤桌上的盘子,“他不是要开酒楼吗?正在研究菜,让我给点意见。”
“还做了什么?”
周歆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没了呀!”
将玉簪簪入芙蓉冠,沈既白走到她面前,食指轻点她的红唇,“那这里……因何而肿?”
一提这个,她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提了!”她没好气地道,“他那个什么秘制辣油有毒,辣得人受不了,吃完嘴巴就肿了!”
“……他也吃了?”
周歆双手叉腰,整个人都气呼呼的,“他那个破菜把我害成这个样子,我怎么可能放过他!要死大家一起死!”
闻言,沈既白立刻驳斥一句:“不许胡说!”
“我才没有胡说!你等着,我去找找那个秘制辣油给你看。”
她跑进后厨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压根没找到张卿清展示的那个辣油罐,只能气鼓鼓地走出来,“去他大爷的!他居然带走了!”
沈既白静静地站在歪倒的葡萄架前,神色毫不意外,墨眸却闪过一丝黯然。
见状,周歆朝人眨了眨眼,柔声哄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抓了一把豆子,抛掷空中,院子里忽而多出几十个身穿铠甲的沈既白。
纵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沈既白,也不禁怔住了。
周歆张了张嘴巴,“刚刚还不是这样呢!刚刚明明成功了,变出来好多无脸士兵,张卿清都看见了!”
也不知哪几个字刺激到了他,沈既白眸色一暗,刚刚缓和下来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沉。
“……你也变给他看了?”
周歆道:“他来的时候我就在练习呢呀!”
“……阿周。”
“嗯?”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对我,有没有隐瞒?”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周歆感觉到他有点不对劲,便用力摇了摇头,斩钉截铁地道:“没有! ”
沈既白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才收回视线,朝徐绍招了招手。
一直站在院门口的人跑了过来,献宝似的将食盒放在藤桌上,“凌云君,东都属他家梅子酥最香了!少卿连午膳都没吃,排了半个时辰……”
沈既白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立刻闭上了嘴。
“……是吗?”周歆心里一暖。
“不是……”沈既白立刻否认,“他胡说的。”
“口是心非。”打开食盒,她拿起一块梅子酥咬了一口,“确实比不夜楼的好吃!多谢啦!”
“我说过,你不必对我说这几个字。”
他刻意强调了一下,“不论何时,无论何事。”
闻言,周歆的心倏然一动,连带着味蕾都起了变化,堵在口腔内的梅子酥倏然变了味道,只甜不酸了。
“公务缠身,先行一步。”沈既白转身朝院门口走去。
她“啊?”了一声,这才意识到他利用午膳的休息时间远道而来,只是特意来送一趟点心,瞬间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不是来上药的呀?”
“时间紧,下值再来。”
“……好吧。”
少年步履匆匆地拐出月亮门,一走出水云间,他便立刻变了脸,凤眸里满是渗人的冷意。
耳边回响起张卿清的那声质问,“你们两那也叫清白?”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张卿清站在她身后笑着为她束发的样子,他深吸一口气,蓦然攥紧了拳头。
结发夫妻信,一绾青丝深。
她向来不守礼节,那他呢?他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分寸?
沈既白冷声道:“派一队人到张卿清家乡查一查,是否有个姓周的江湖术士,诨名周不正。仔细查查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是!”
“着几个眼生的暗哨到张府做奴仆,将张卿清每日行踪汇报给我。”
“是。”
“水云间也派一个人来,行事要小心些,别被凌云君发现。”
沈既白的眼神渐渐变得偏执,“我要知道她每天都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一字不差,通通上报!”
“是!”
眼前的青石板路上躺着一颗碎石子,像是横在他们之间的某个人,碍眼得很,他烦躁无比地踢了一脚,将其踢得老远。
徐绍挠了挠头,“少卿若是实在吃醋,卑职派人去给张生点颜色瞧瞧?”
他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见状,徐绍不敢再说话了。
沈既白忽然想起从淝水客栈回来那日,他去大理寺调动人手,顺便看了下医师。
倒不是让医师疗伤,他不想让别人动周歆给他处理的伤口,只是让医师探了探脉,问:“今日胸口酸胀难忍,还有些胸闷,可是伤到肺腑了?”
医师探脉后,倒了一碗醋,神秘兮兮地说:“少卿,喝了吧!口酸,心就不酸了。”
当时他并不懂这其中的奥秘,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去买坛醋来。”
徐绍:“?”
“少卿……卑职只是比喻……”徐绍咽了口唾沫,“不是让您真吃!”
第 53 章
沈既白瞥了他一眼, “还不快去?”
徐绍无法,只能小跑着离开了。
一抹仙风道骨的身影自迎仙阁走出,迎面而来。沈既白迎过去,毕恭毕敬地朝人行了一礼, “真人。”
灵鹤真人看向他身后, 那个方向通往哪里简直不言而喻。
他会心一笑, “身上的伤如何了?”
沈既白道:“已然痊愈。”
灵鹤真人颔首, “大病初愈更要注意,切莫过于劳累。”
“多谢真人挂心,晚辈定当注意。”他道, “只是尚有一事不解, 还望您能解惑。”
“何事?”
沈既白道:“沈某曾在真人寝殿见过一只布老虎, 不知此物乃何人所有?”
闻言,灵鹤真人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垂眸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大悟, “……那是小徒幼时的玩物。”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凌云君的?”
“是。”灵鹤真人道,“有何问题?”
“并无。”
闻言, 灵鹤真人微微眯起了眼眸, “沈少卿之前的疑问, 如今可找到答案了?”
沈既白倏然抬眸,神情有一瞬间的紧绷, “真人为何如此问?”
灵鹤真人静静地看着他,眸光沉静如水,波澜不惊中透着些许意味不明的试探。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气氛顿时有些紧张。
片刻后,沈既白倏然一动, 朝人行了一礼,道:“沈某还有公务在身,不便多留,还望真人见谅。”
“也罢。”
灵鹤真人收回视线,转身朝静室的方向走去。
他缓缓站直身体,凝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微微蹙起了眉。
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沈既白才收回视线,瞥向了水云间的方向。
食梦兽的出生地是朝南衣的故乡。那里虽然变成了荒村,可他曾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搜寻过,不难发现是妖怪屠了整个村落。
这大概是朝南衣打心眼里怨恨妖怪的根本原因。
有些东西历经沉淀,早已刻入骨血,就算是失忆也改变不了。
她身上的破绽,又何止一处。
*
晚膳过后,周歆一顿抢救,勉强将葡萄架重新支了起来。这时,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眸,见一身绯色官袍的少年踏着月色款款而来。
他面容沉静如水,凤眸清寒如冰,整个人的气质偏冷,皎洁的银辉映落满身,犹如霜雪归隆冬,坚冰入寒潭,不仅毫无违和,反而衬得气质愈发冰冷。
可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鹰隼般的眼眸骤然被点亮,漾出几许柔情,润得眉目温和,连唇角都隐隐有上扬的趋势,那抹遍布周身的冷感瞬间淡了下去。
周歆眉眼一弯,朝人迎了过去,“这么晚才下值?你不会是想一天就把积压的公务全处理完吧?”
“怎么会?”
“那就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住了?”她歪头,“这么忙,你应该还没用晚膳呢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个点,膳房早就关门了。”周歆思索一番,忽而来了兴致,“我去搜罗一下,看看还有什么菜,随便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吧?”
“不必。”
“你不饿吗?”
“不饿。”
话音一落,他的肚子便“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周歆轻笑出声,拽着人的胳膊走到葡萄架下,将人按在马凳上,“我遁地过去,很快就回来,稍等片刻。”
未待他说什么,眼前的少女便凭空消失了。
沈既白安静地坐在那里,眉眼低垂,视线虚虚地落在地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须臾,院里响起了轻微的响动。
他抬眸,见抱着一筐子菜的少女站在树下,朝他眨了眨眼,喜笑颜颜地进了厨房,“很快就好!你再等一会啊!”
膳堂还剩一点米饭,周歆便拿了一颗茭白,几个鸡蛋出来,就着张卿清改良的后现代灶台,炒了一盘茭白鸡蛋端了出去,放在少年面前。
她将竹筷递过去,“茭白鸡蛋盖浇饭,客官尝尝看?”
“盖浇饭?”
“对呀!我们那都这么吃!你尝尝看?”
他接过竹筷,尝了一口,眼眸微微一亮。
“好吃吗?”
“嗯。”
周歆心里乐开了花,其实她的手艺算不上好,但胜在唐朝人没吃过炒菜,第一次吃肯定会觉得味道特别。
“我还会炒韭黄鸡蛋,酱香鸡蛋,菠菜鸡蛋你也肯定没吃过。”
她坐在他对面的摇椅上,一边晃着摇椅一边憧憬,“还有好多好多菜,我都会做,以后慢慢做给你吃!你一定都很喜欢!”
“好。”
沈既白眉目舒展开,清隽的面容上荡漾着脉脉温情。他一口饭一口菜,吃得慢斯条理,动作极其斯文。
一颗流星划过星幕,周歆兴奋地坐直了身体,指着夜空,“快看!有流星诶!”
余光中,少年放下了竹筷,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了过去,边看边自怀中掏出一块海棠红的棉帕擦了擦唇。
周歆猛然转过头,视线落在那抹红上,忽而觉得这个颜色刺目无比。
这个人,常服向来只有玄墨色,之前撕裂的手帕也是水墨色的,怎么会突然用起海棠红?难道他真逛过花楼,有红颜知己?
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勒住了,闷闷的,喘不上来气。
“喔唷,你怎么会用这么鲜艳的手帕呀?这一看就是女娘的东西。”
周歆伸出手去抢他手中的棉帕,他不但没躲,反而将棉帕塞到了她掌心。
她打开棉帕看了一眼,感觉这抹海棠红有点奇怪,着色十分不均匀,不像是染坊染出来的,更像是新手试错的初成品。
莫不是红颜知己从染色到刺绣都是亲自动手的?
如此想着,她心里反而更堵了。
周歆将棉帕放在藤桌上,故作轻松地调侃,“这帕子都被洗旧了,刺绣都模糊了,你还贴身收着,真真是在意得紧呢!”
沈既白握着棉帕,耳垂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他的默认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浇得周歆透心凉,整个人顿时清醒了过来。
怎么就忘了,他有一段天命姻缘,还是他自己求来的!
心动来得悄无声息,又不合时宜,自然只能无声掐灭。
还好,还好。
她心道,还好我也不是那么喜欢你。
摇椅依旧轻轻地摇晃着,只是频率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干脆不动了,躺在摇椅上的人也仿佛被人点了哑穴,没再开口说过话。
院内登时安静下来,静到只能偶尔听到竹筷碰撞瓷盘的声音。
晚风迎面吹来,裹夹着莫名的凉意,吹得人莫名心寒。
沈既白很给面子的将一盘饭菜吃了个精光,一粒米都没有剩,周歆却高兴不起来。
“时辰不早了,尊贤坊离得不近,你快些回去罢。”
她的声音如夜色一般沉静,不复往日的娇软,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弥漫在二人之间的暧昧氛围。
沈既白抬眸看来,眸中闪过一丝讶然,“……不上药了?”
“於痕都消了,当然用不着再上药啦。”
周歆顿了一下,继续道:“那是你的药,你应当比我更清楚药效,对吧?”
沈既白静默一瞬才开口,声音忽而变得很轻,透着点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怎么了?”
周歆动了动唇,却发现她根本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去质问什么。
沈既白从未隐瞒过他的天命姻缘,是她先越界,主动挑起了这段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
落得如今这个局面,也是半分怨不得他人。
周歆伸了个懒腰,强颜欢笑道:“有点乏了。”
沈既白不信:“……到底怎么了?”
他起身走过来,停在她面前,双眸紧紧盯着她,大有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周歆站起身来,“没怎么呀!”
“那为何要赶我走?”
“这个时辰……”她特意强调,“难道沈少卿是想留宿太清观?我这里可不是客室哦。”
这话说得暧昧,沈既白微显窘迫,急忙解释:“……我并无此意。”
“我知道呀!”周歆朝正室的方向走了两步,“你应当是打算用轻功飞回去吧?”
他跟在身旁,嗯了一声。
她迈上正室门口的台阶,“那我就不送你啦!”
跟在身旁的人没说话,只伸出手来,似乎是想牵她的手。
周歆默不作声地将手背到身后,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余光中,少年的手僵在空中,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阿周。”
闻言,周歆停下脚步,偏过头去看他,“怎么?”
沈既白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唇瓣微微蠕动,似乎有话要说。
她悄然捏紧袖口,冷不丁地有些紧张。
静默一瞬,他低声道:“那你早点休息。”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你也是。”
迈上高台,走入廊下,直至她进入房间转身关门时,沈既白都始终站在那个位置,目光眷恋地看过来,一动都没有动过。
门一点一点的闭阖,少年的面容也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中。
周歆深吸一口气,几步行至榻前,趴在床上,心里闷胀得厉害。
院内响起轻微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沈既白在盥洗池清洗什么东西。这个声音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消失了。
四周安静下来,没有任何声音,甚至连风声虫鸣都没有。
屋内并没有燃灯,月光透过木窗的缝隙照射进来,为昏暗罩上一层朦胧的面纱,使周遭的环境变得虚虚实实,令人辨不清真假,有种坠入梦境的错觉。
片刻后,房门被叩响,沈既白的声音传了过来,“阿周。”
周歆捂住了耳朵,装作听不见。
“……歇下了吗?”
话音落地许久,始终无人回应,仿佛房内的人已经睡熟了。
这一句之后,门外也安静了下来,不再有敲门声,不再有人说话,甚至连轻微的脚步声都没有,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切都不过是场幻觉。
独属于成年人的默契,让这段不恰当的暧昧关系结束得体面又得体。
扯过薄被盖在脸上,周歆辗转反侧,难受得几近窒息。
情意肆意生长,没有一点声响,却一直走在她的心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心道,最后一次。
周歆,你只能再为他难过这么一次。
长夜漫漫,曙光未明,室内室外皆是一片死寂。
*
翌日清晨。
周歆起身下榻,走到梨花木桌边,拎起茶壶倒了杯水,正准备喝,余光透过敞开一条缝隙的木窗,看见廊下坐着一个人。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就这么枯等了一夜。
她微微一怔,轻轻地推开了窗。
廊下的少年听见声响,回眸看来,目光交汇的一瞬间登时站了起来,“……你醒了?”
周歆很是惊讶:“你怎么在这?”
他的眼底布满了血丝,神情也很憔悴,显然一整夜都没有合眼过。
“……我……”沈既白欲言又止,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周歆不可置信地道:“你不会是在这坐了一夜吧?”
少年没有反驳,只抿了抿薄唇,轻轻地点了点头,“嗯。”
“夜里不冷吗?”
“冷。”沈既白道,“但我不敢走。”
周歆下意识道:“为什么?”
他语气笃定:“你在生气。”
周歆:“……”
所以,他昨夜去而复返,是想看看她有没有歇息,没有便想刨根问底。但见她没有回应,以为她已经歇下,所以守在外面,想等她醒来再说?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以为他喜欢的人,真的是自己了。
“沈少卿居然来得这么早?今日不用去上朝吗?”
院内响起了张卿清的声音。
周歆抬眼,见提着食盒的张卿清停在了沈既白身后。
他的目光在两个人之间转来转去,见一个面色如常,另一个憔悴苍白,开口试探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沈既白:“是。”
周歆:“不是。”
两个人同时开口,答得完全相反。言毕,二人又对视一眼,同时改口:
“不是。”
“是。”
张卿清哭笑不得:“你们两个人能不能商量好了再回答?”
“有什么可答的,左右不会耽误试你的秘制辣油!”
张卿清摆摆手,“算了算了,我改日再来。”
“改日做甚?就今日!”周歆站直身体,拿起梨花木桌上的竹筒,“赶紧的!正好我还没吃饭呢!
“那我来得还挺是时候……”他举起手中的红木食盒,“还坐在葡萄架下?”
周歆推开门,蹲在高阶上刷牙,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见状,张卿清又打起了沈既白的主意,“沈少卿能不能吃辣?要不要也尝尝我新调制的秘制辣油哇!”
沈既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轻点下颌,“好。”
张卿清当即眉开眼笑起来,边走边道:“你是本地人,肯定了解唐人的喜好,帮我品品这菜合不合大众口味,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他自顾自地絮叨了一堆,沈既白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搭腔。
二人走到藤桌边,相对而坐,张卿清将食盒里的菜一一摆出来,递给他一双筷子,“给点建议哇!”
沈既白拿起竹筷,夹起一片猪肉尝了尝,脸色登时就变了。
他像是在确认着什么,立刻又夹起一片猪肉,就这样连吃好几口,他的脸色愈来愈沉。
张卿清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的期待一点点消失,“怎么这幅表情?很难吃吗?“
他叹了口气,“这个辣油可是我熬了一天一夜改良的新版本,辣度终于没有昨天那么变态了,但茱萸的苦涩无论如何也去不掉……”
闻言,沈既白的脸色明显缓和了几分,“没有昨天辣?”
“昨天那个辣度根本不是人吃的。”
张卿清将另外两道菜往沈既白面前推了推,“你再尝尝这两个。”
刷完牙,周歆走到葡萄架下,扫了一眼藤桌。桌上一共三道菜,炝炒芜菁,也就是炝炒圆白菜,油焖笋,还有没放辣椒的小炒肉。
从这几道菜就能看出来张卿清的野心,他不仅仅想做好川菜,还想做好家常菜,甚至想改良后世菜谱。
沈既白提筷夹起一块笋,送入口中,低声道:“这道菜不错。”
“真的?”张卿清立刻眉飞色舞地看了过去。
“师姐!”
周歆抬眸,见长生用力吸着鼻子,直奔这边跑过来,停在藤桌边,对着几道菜肴用力咽了咽唾沫。
“哇噢!这是什么?闻起来好香好香!”
张卿清立刻递了双筷子过去,“想不想吃?”
“想吃!”
长生接过筷子,率先夹了一片猪肉,边嚼边摇了摇头,“味道太冲,还有点苦,茱萸实在是放得太多了。长生觉得可以放点桂叶中和一下。”
闻言,张卿清意外地扬起了眉毛,立刻将炝炒芜菁推到他面前,“那这个呢?”
“好吃,要是能放点清醋就更好了。”
“那就变成酸辣圆白菜了。”张卿清又指了指油焖笋,“这个呢?”
长生吃了一口便不住地点头,“这个最好吃!长生最喜欢这个!”
张卿清忍不住笑了出来。
“不过,若是能再放点胡椒就好了。”
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龇牙咧嘴地反驳:“谁家油焖笋放胡椒?”
周歆解释:“这边的人就是离不开胡椒,你想开酒楼,还是得迎合这边的口味改良一下。”
“好吧好吧。”张卿清掐了掐长生的脸蛋,“还没有别的要说的?”
“有。”
“什么?”
“不要捏我的脸!会长褶子的!”
“你个小孩子家家的,长什么褶子?”
张卿清说着又捏了几下。
他一向能说,和长生斗起嘴来简直没完没了。周歆不由得有些费解,大才子变话痨,唐久微居然没有察觉出异常,这滤镜得有多厚?
“行了。菜也试过了,你是不是该走了?”
张卿清“啊?”了一声,气鼓鼓地道:“这么直截了当地赶人,我不要面子的哇?我还真就不走了呢!”
“行行行,真是怕了你了,那你待着吧!”
“你让我待我就待,那我岂不是更没面子?你等着,我现在就走!”
言毕,他抱着怀里的仓鼠离开了。
长生三下五除二地将几道菜吃光,用手背擦了下嘴唇,也去做早课。
这两人一走出月亮门,喧闹的庭院顿时冷清下来,葡萄架下只剩他们两个人,气氛顿时有些微妙。
沈既白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开口,周歆便站起身,抢先一步道:“我去静室一趟。”
沈既白:“?”
周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逃避什么,但她下意识不想扯下这张遮羞布。至少这样,日后还能继续一起破案。
“我才想起来,布老虎这件事还没问过真人。”
沈既白道:“我问过。”
话题成功被岔开,她后退一步坐回摇椅里,“他怎么说?”
“那个布老虎是朝南衣的。或者说,食梦兽的出生地是朝南衣的故乡。”他顿了一下,“食梦兽是真人封印的,封印的时间,恰好是朝南衣出世那一年。”
周歆立刻心领神会了他的意思,“食梦兽即在那里出生,又在那里被封印。你莫不是怀疑,食梦兽是因朝南衣的恶念而生?”
沈既白依旧没有否认。
“可这与邪修有什么关系?”周歆不解,“朝南衣明明已经——”
她登时闭上了嘴。
沈既白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追问出来,“……明明什么?”
“没什么。”
闻言,他轻轻敛起双眸,“阿周。”
“你有事瞒我。”
周歆有那么一瞬间的慌张,可她转念一想,就算瞒了又如何,他又不是她的谁!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是又如何?”
话音落地许久,沈既白都没有说话。
诡异的静默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带着独有的重量沉在她的心上,压得她愈发地喘不上来气。
周歆撑了一会儿,实在撑不住了,才倏地坐直身子看他。
“瞒了又如何?平心而论,你就足够坦诚吗?你就全无隐瞒吗?你就没有不愿提及的过往吗?”
沈既白:“你想知道什么?”
“怎么?”周歆轻笑一声,“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知无不言。”
闻言,周歆不禁怔了怔。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目光炽热坦诚,比湖水清澈,比皓月皎洁,夹杂着不曾掩饰的情愫,深沉而执着。
周歆差点沦陷在这抹深情的目光中。
她挪开视线,心情忽而变得极其复杂,不由得问出一句:“沈少卿对谁都是如此么?”
沈既白道:“只对你如此。”
第 54 章
心跳当即漏了一拍, 随即又如脱了缰的野马剧烈地跳动起来。周歆怔怔地看着他的一抹衣角,好半晌都没缓过神来,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没听清似的, 囫囵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见状, 沈既白的眉眼缓缓舒展开, 眉宇间一片温和, 连声音也柔了几分。
他又重复了一遍:“只对你如此。”
言毕,又加了一句,“沈某只对周娘子如此。”
是周娘子, 不是凌云君。
直至这一刻, 周歆才明白过来, 他当初执意要问名讳的真正含义。
不仅是用来区别她与朝南衣,更是为了体现出她的独特,彰显出她的唯一。
毕竟凌云君是个尊衔, 能者居之,代表不了谁。
但周不正,阿周, 周娘子, 指的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周歆。
仿佛千万只蜜蜂在耳边炸响, 嗡嗡声持续了许久,吵得她心绪难宁, 不由得就想起了那一抹刺目的红。
她登时便冷静了下来,起身走过去,停在他面前。
“真的吗?”
她边说边抬起手, 指尖自他的喉结轻划而过,顺着皙白的脖颈, 缓缓下落到前胸,最后停在心口,轻轻地点了点。
同时踮脚凑近他的脸,声音低软,呵气如兰。
“撒谎的人会被万箭穿心,你敢发誓吗?”
垂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芙蓉玉面,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圈,才低声回应:“有何不敢?”
周歆扬眉,不大相信地“噢?”了一声。
点在心口的那只手缓缓左移,顺着领口的缝隙滑了进去,在怀囊里掏出一方棉帕。
她举着它,一字一句问:“那这算什么!”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连瞳孔都放大了几分,翩然俊雅的面容上缓缓浮现出一抹难以言喻的欢喜。
墨瞳里漾出几许笑意,慢慢攀至眼角眉梢,最后绽放在唇边。
他的声音竟然颤了起来,“……阿周,你再仔细看看。”
闻言,周歆秀眉微凝,双手抓着棉帕的两角,将其彻底打开。
“它本为纯白,染上血,才洗成这个颜色。”
经他提醒,周歆才想起来,这方帕子,是她穿过来时最常穿的那件道袍里的。
应当是朝南衣的东西。
她从未用过,那日给沈既白清理伤口是第一次用,车厢内昏暗,别说棉帕上的绣纹,她连这帕子原本是什么颜色都没注意。
怪不得那日在月光下细细打量时,她总觉得这抹红有些奇怪。
棉帕沾染上血,再被反复淘洗,沉淀在棉帛中的血迹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氧化,变得浑浊。
但沈既白并不是人,血肉异于常人,才会染出这抹怪异的海棠红。
搞了半天,沈既白以为这块海棠红手帕是她的。
她呆愣愣地举着棉帕,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若一切真是如此,沈既白究竟是用什么心情在院中枯等一夜。
悔意如泄洪喷涌而出,千言万语哽在心头,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轻飘,根本无法抚平昨夜生出的伤痕。
周歆用力抱住了他。
在肌肤相触的一刹那,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骤然失控的心跳。
沈既白怔愣一瞬,缓缓抬起手,轻轻地覆在她的后腰。须臾,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拢双臂,最后才紧紧地回拥。
这个满是悔意与愧疚的拥抱持续了许久,两个人谁都没有再动过一下,天地都仿佛静了下来,他们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顾不上。
直至钟声敲响,几只山雀掠过葡萄架,飞向空中。
周歆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冷不丁地想起眼前人有一段天命姻缘。
他曾想去解,但是没成功。
不知会不会因为她的穿越,搅乱这两个人命中注定的缘分。
她缓缓松开了手,察觉到她的举动,沈既白也随之放下了手。
周歆抓起他的左手,视线落在无名指上。那里有一个红线缘结,但是她看不见。
她低下头,用力咬在无名指处的掌指关节,沈既白一动不动地任她咬,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无名指关节处印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牙印,隐隐泛着淤红。
那个缘结不是她的,但这道淤红却是她的。
哪怕只是短暂的拥有,她也自私地想在他身上留下一些属于自己的痕迹。
周歆仰起脸,对上一双略显茫然的凤眸,不由得弯眉一笑。
“盖个章,沈少卿不会反对吧?”
那抹一闪即逝的痛意根本算不上什么。沈既白将手递到她唇边,眼里泛着清浅的笑意。
“一个够么?”
周歆轻柔着被她咬过的地方,扯了扯唇角,声音很淡,“你这么包容,以后一定是位宠妻无度的夫君。”
闻言,沈既白本就微翘的唇角再次上扬,眉宇间的笑意更深露重。
“你今日去当值吗?”
“去。”
周歆手指轻点他的鼻尖,“那我用五行遁术送你过去呀!”
他轻挑一侧眉梢,语调微扬,“……不怕再遁错地方?”
周歆:“……”
她摸了摸鼻尖,放弃了这个念头。
“那好吧。”
时辰确实不早了,即使不需要点卯,也一堆案子等着处理。沈既白没有多做停留,脚尖轻点地面,轻身一纵,便消失了。
周歆将博古架上的书全部装进乾坤袋,去书库换了一批新书。
将那几本夺舍的书放回密室原本的位置,她发现那里多出来一本书,是关于夺舍修魂的,可以将灵力与灵魂融合,达到灵魂不灭的效果。
周歆大致翻了一遍,心道,这不就是我想找的那种书?之前怎么没看见?
上次明明将密室里关于夺舍的书全部拿走了,难道这是灵鹤真人最近刚看完才放回来的?
不管了。
将书塞进怀里,周歆带着新书回水云间继续闭关。
接下来的时日,沈既白一直忙着处理大理寺积压的案件,没再露过面。
但他应当是在夜里来过,只是见她已经歇下,便没有打扰。所以周歆每每起床,都会发现窗前多出来点东西,像大理寺门口的风间消,阅微堂的红石榴,膳堂最受欢迎的糯米糕,甚至还有一枚心形叶脉书签,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是他看见什么东西想起她来了,就收起来等见到她的时候分享。
这日,周歆一起床,便见窗前摆着一方青瓷瓶,瓶里插着几束开得正盛的金桂,黄蕊翠叶,芳香馥郁。清风迎面拂过,浓郁的桂花香扑鼻而来,满堂清幽,与沈既白身上的味道一样。
将花瓶摆在梨花木桌上,周歆在屋子里翻了翻,翻出来条红绳,坐在桌边编织着。
院外传来某个人狼哭鬼嚎的声音。
“凌云君!”
“凌云君!救大命哇!”
周歆翻了个白眼,“还没死呢!号什么丧?”
“快死了!我都要被吓死了!”
话音未落,房门就被人撞开了,一身月白澜衫的张卿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一脚,摔倒在门口。
周歆侧目看去,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脏得不像样子,连儒冠都是歪的,神形极其狼狈。
“唷,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改行啦?不当厨子跑去挖煤啦?”
她幸灾乐祸地蹲在他面前,丝毫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张卿清支起上身,一看见她就跟见到了救星一样两眼直放光。
他用力抱着她的腿,哭嚎道:“这次你必须得帮我!我盘下来的那个酒楼居然闹鬼哇!”
闹鬼?
周歆长这么大,光靠鬼神之事骗钱了,还从未见过真鬼,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
她捻了捻手指,意有所指道:“这个嘛……”
张卿清立刻会意:“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张某人全部答应!”
“成交!”
她站直身体,从柜子里拿出一沓儿黄符放在梨花木桌上,晕开朱砂,提笔画符。
“酒楼里怎么闹鬼的?说来听听。”
张卿清依旧瘫坐在地上,定了定神色,才开口道:“我不是研究出秘制辣油了嘛,就想尽快将酒楼定下来,在城里跑了好几天,终于相中了一家客栈……”
这家客栈开在天街十二坊的第一坊——积善坊,地理位置优越,相当于现代的商业中心。
这么好的地段,客栈老板自然不愿意转让,张卿清砸了好大一笔钱,才将整块地皮买下来。临了,那老板还再三叮嘱,后院的库房不能动,一砖一瓦都不能动,否则会坏了风水。
他嘴上答应得痛快,转头就带人拆家。
瓦匠们举起锤子,还没等挥起来,院子里便起了一股阴风,回响起小孩子嬉笑的声音。
这声音甚是诡异,听得人毛骨悚然,纵然是大白天都生了一身冷汗。
那几个瓦匠更跟中了邪似的,见人就打。
张卿清这才明白客栈老板的真正意思。他立刻点了几炷香,跪地上向仓库跪拜磕头,嘴里念叨着:“无意冲撞,无意冲撞,求您原谅我这一回,我保证不再动一砖一瓦。”
说来也怪,他这一拜,风停了,笑声也没了,连那几个疯癫的瓦匠也不动弹了,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命人用栅栏将库房围起来,张卿清没再敢靠近一步,专注改建酒楼。
但经过先前的事情,瓦匠们人心惶惶。夜里,张卿清照旧去思恭坊逛花楼,入睡后做了个噩梦,梦里他被人按在库房院里,许多脸上生疮流脓的人拿着刀围聚过来,一刀一刀割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吓得一身冷汗,醒过来后立刻去酒楼看了看,此时已经天光大亮,瓦匠们都上工了,已经换好了悬鱼,正在拆廊柱上的雀替。
这时,楼内忽而蔓起一阵大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再次传来诡异的笑声。
张卿清吓得一哆嗦,双腿跟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了。
瓦匠们也吓得不清,在迷雾中乱转,忽而,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随即,其他人也跟着发出了刺耳的尖叫。
这声音混杂在笑声中,一齐朝张卿清涌了过来,直至声音特别特别近的时候,他才发现眼前忽然多了一群脸上生疮的人,模样与梦里拿刀割他肉的人极其相似。
他吓得“嗷”了一嗓子,登时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与瓦匠们都趴在客栈外的沟渠里,浑身上下脏兮兮的。
经历这两遭,瓦匠们不敢再做这份工了。张卿清也不敢再待,立刻跑到太清观来请周歆帮忙。
听完经过,周歆敛起神色,心道,看样子,对方似乎没有取命的意思,只想吓他一下。
将画好的符纸收入怀中,她站起身来,取下挂在墙上的桃木剑。
“准备点黑狗血,我跟你去楼里看看。”
*
马车停在积善坊十字街口的客栈门前,车夫跳下车将门锁打开,躬身候在门口。
张卿清跟在周歆身后下了车,见她要进酒楼,立刻将脖子上挂着的玉观音吊坠举了起来,怯生生地跟在身后。
刚刚在来的路上已经开了天眼,这会儿她站在门口仔细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察觉到任何鬼气,连妖气也没有。
手提桃木剑,周歆率先进了酒楼,张卿清畏畏缩缩地躲在门口,弱弱地问:“……用,用我进去吗?”
“你说呢?”
周歆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带路,我怎么知道库房在哪儿?”
张卿清壮着胆子走了进来,举着观音坠不住地念阿弥陀佛。
挨个房间看了看,她觉得有些奇怪,这客栈干净得很,连个耗子都没有,怎么会闹鬼呢?
张卿清攥着她的衣袖,紧紧地跟在身后:“……凌云君,今夜我说什么也不敢自己睡了。”
“你想和我睡?美得你大鼻涕冒泡。”
“不,不是。”张卿清解释,“只要和你在一个房间里就行,我打地铺,只有在你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可我不信你啊……”周歆往后堂走,“谁知道你这个成天泡花楼的家伙会不会趁我睡着了动手动脚。”
“你明知道我是去花楼挖人的,又不是去策马奔腾的!”
“我又没跟你一起去,我怎么会知道?”
“好姐姐,我求你了。”张卿清抓着她的胳膊不放,“要不然你把我捆起来!”
“你这究竟是什么癖好?”
张卿清没再回答,他忽然不动了。
周歆回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怎么了?”
他指了指廊柱旁的雀替,“我记得瓦匠明明将楼里的雀替都换新了,这怎么又变回了旧的?”
这个雀替就跟这幢酒楼一样,明明有问题,却毫无妖气。
有时候,没有比有更可怕。
她收回目光,肃然道:“去后院看看悬鱼变回去没。”
来到后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往房檐上一看,张卿清的脸色顿时就白了几分,“悬鱼也变回去了……”
周歆眯了眯眼,“这悬鱼并无破损,你换它做什么?”
“这是环形双鱼,寓意多子多福,我一个开酒楼的我求的是发财又不是多子,我就命人做了个带有牡丹祈的悬鱼换了上去……”
两次闹鬼都是因为动工,这与前掌柜嘱咐的千万别动一砖一瓦对应上了。
“带我去库房看看。”她道。
“往那边走。”
张卿清指了个方向,随后缩回她身后。库房离得并不远,顺着方向看去,依稀可以看见一座被竹栏围起来的房屋。
这屋子白墙黛瓦,飞檐翘角,门窗雕花,虽然年久失修,整座房子都蒙着厚重的灰尘,墙壁上也有不少裂纹,甚至檐下还结着好大一个蜘蛛网,但依稀能看出它并不是库房,而是寻常人居住的瓦舍。
站在栅栏边观摩片刻,周歆奇怪起来。
“没有鬼气。”
“这怎么可能!”张卿清一脸不信,“你是不是没看清?你再仔细看看!”
拆掉栅栏,她提步往院里走,张卿清依旧扯着她的衣袖跟在身后。
“之前的瓦匠提起锤子,没等砸墙就疯了?”
“是的哇!”
走到门口,她轻轻推了下门。
只听吱呀一声,门向内打开了,露出正对着门贴墙而立的中药柜,柜前还有半人高的柜台,看样子,这屋子原本是一个药铺。
屋外灰尘仆仆,屋内却一尘不染,干净得仿佛刚被人打扫过,柜台上还摊着一张油皮纸,纸上堆着些许药材。
诡异。
这客栈,这库房,处处都透着诡异。
周歆提步走近,停在柜台边,将几位药材抓起来闻了闻。
“你认识吗?”
张卿清用力摇了摇头,“我是个厨子,怎么会认识这玩意儿?”
她将油皮纸折好收入怀囊,正准备往里屋走,忽而听到一阵笑声,起初像是小孩子玩闹时的笑声,可笑着笑着,声音便诡异起来,并且愈来愈近。
张卿清吓得“嗷”了一嗓子,撒腿就往外跑。
可他刚跑到门口,大门便嘭地一声闭阖了!不论怎么推,怎么踹,残败的木门都纹丝不动!
“诛邪退散!”周歆立刻甩出一张黄符。
那东西丝毫不惧,反而笑得更加放肆,声音极近,仿佛是趴在她身后,贴着她的耳朵笑出来的!
第 55 章
周歆反手甩出一张符箓, 那声音远了一些,却由单声道转成3D环绕,不仅有笑声,还有轻微的踩踏声, 地板上同步显出杂乱的血脚印, 仿佛有一个小孩子在围着她边跑边笑。
张卿清哪儿见过这场面, 吓得腿都软了, 站都站不稳,连撑着墙壁的那只手都在颤抖。
他紧闭双眼,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还不是鬼?”
周歆的语气笃定, 有样学样地道:“这这这这这还真不是鬼。”
“难难难难难道是是是是是妖?”
周歆道:“也也也也也许是是是妖。”
张卿清气得睁开了眼睛:“拜拜拜托, 这时候就别别别别打趣我了行行行吗?”
“行罢。”
掏出一张引雷符夹在两指之间, 她环视一圈,威胁道:“小东西,我劝你适可而止, 再闹下去,休怪我一道天雷劈了这屋子。”
笑声与脚步声戛然而止,脚印也停了下来。
须臾, 血脚印迈近一步, 脚尖正对着她, 仿佛站到了她面前。
指尖的引雷符被一股力量抽动,周歆正想收回手, 却晚了一步,符箓已经被抽走,悬在空中。
下一刻, 屋内再次响起小孩子的笑声。
这回不止声音和脚印绕着她转,引雷符也飘在空中随着她转, 仿佛那东西举着它在绕着她跑圈,赤裸裸地挑衅着。
张卿清吓得嗷了一嗓子,“凌云君,你到底行不行哇!”
作为半吊子修道士,周歆平生最恨别人问她行不行!
她顿时认真了起来,“这是你自找的。”
“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破!”
话音一落,引雷符蓦地自燃,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房梁很明显地震颤了一下,落下阵阵灰尘。
诡异的笑声骤然停止,屋内响起小孩子气急败坏的尖叫。
她又摸出一张引雷符,气场全开:“还不现形?那我就劈得你现形!”
整个房间如地震般剧烈地摇晃,地板随着左右摇摆的频率高低起伏,人根本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站稳。
怪异的是,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件仿佛都被牢牢地焊在地上,尽管两个人已经被甩得在地上乱滚乱撞,家具摆件却是纹丝不动。
张卿清被甩到梁柱上,脊背撞得生疼,他反应极快地抱紧了它,手脚并用地攀了上去,终于有功夫喘一口气。
周歆就没这么好运了。眨眼间,她便在柜台与墙之间撞了几个来回,撞得头晕眼花,额头都磕肿了。
胃里阵阵翻涌,恐怕再撞几个来回,连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这样下去不行。
再一次撞到柜台时,她瞅准了时机,一手扒住柜台,另一手竖起阴雷指,大喝一声:“御剑式!”
桃木剑嗖地一声飞了出来,悬在空中,剑锋直指房梁。
“万剑合一!”
桃木剑应声变大,眨眼间便与屋檐同高,与梁柱同宽。就如同春芽破土,依旧增长的桃木剑轻而易举地捅穿了房顶。
“收!”
瞬息之间,它变回原本大小,飞到周歆身旁。
也许是见她没再被甩飞,也许是因为房顶被捅出一个窟窿,那个东西很生气,房屋摆动的幅度更大了,连纹丝不动的柜台也随着节奏晃动了起来。
这一晃,周歆是彻底抓不稳了,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好在桃木剑及时飞过来,卡在她的腋下,稳稳地接住了她。
“再大一点!”她喊道。
桃木剑应声变大了数倍,载着她飞到张卿清身旁,待张卿清也如她一般用腋下夹紧了剑身,它嗖地一下升起,顺着刚刚捅出来的窟窿飞了出去。
甫一飞出药铺,便见院子里的栅栏消失了,原本空无一人的院子变得人满为患,有站着的,有蹲着的,更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的。
“什么情况哇?怎么这么多人!”
“过去看看。”
桃木剑飞向院子,二人一落地,院内的人便如恶狼扑食围了过来。
这些人面带病色,神情个顶个的憔悴,有的脸上生疮,有的浑身流脓,有的皮肤已经溃烂,看得人生理不适。
张卿清扫视一圈,身体倏地变得僵硬,连声音都在颤抖,“这,这些人……就是梦里把我千刀万剐那些人!不,他们绝对不是人!”
周歆两指夹着符咒挡在他身前,双眼紧盯着围过来的人,全神戒备。
“药呢?药呢!”
“没有药了吗?”
“我的药呢?”
“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药?”
七嘴八舌的声音伴随着几近癫狂的面容一齐涌到面前,吵得她有点懵,甚至都有点发怵。
周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贴过来的人群保持着距离。
“他撒谎!”一名脸颊已经溃烂的人指着她。
周歆:“?”
压下心中的不解,她疑惑道:“难道被他们围起来的人……不是我?”
那人继续高喊:“我明明看见他用他的血熬药!赵铁匠就是喝了那碗药好起来的!他的血能治病!”
此话一出,人们不由得惊呆了。
“真的吗?”
“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我亲眼看见的!”他信誓旦旦。
又有人高呼一声,“城里没有药了,但他还有血!喝了他的血病自然就好了!”
闻言,一名身上流脓的病患陷入了挣扎:“喝一口血,他不会死的……可不喝我就会死……”
“……我不想死……”他咆哮出声,“我不想死!”
这四个字,仿佛喊出了众人的心声,他们的目光渐渐染上了疯狂,有人拔出了匕首,率先朝周歆跑了过来。
其他人也幡然醒悟,各自低头寻找着武器,找到的也朝她飞奔,没找到的急忙打碎药碗,捏着瓷片紧跟在后。
见状,周歆一刻也未多留,撒腿就跑,张卿清却不知道怎么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还不跑?”
“……我……我的腿不听使唤。”
“不听使唤,不如据了吧!”
“啊?”
周歆掉头回去,扯着他的衣领,将人往客栈的方向拽。
张卿清感激涕零地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不管。”
“你可是我的雇主,你死了我找谁要钱去?”周歆道,“这和你的梦相似吗?”
“岂止是相似,简直是一模一样!”
一把匕首钉在二人面前的地上,那个脸颊溃烂的人已经追了过来,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喝道:“诛邪退散!”
符箓飘到他面前,却没有贴在他身上,而是缓缓下坠,落在了地上。
“你这玩意怎么不好使?”
“他们不是邪祟,当然不管用。”
“不是邪祟是什么?”
“是记忆!是那个东西的记忆!”
周歆抓起一把黄豆撒向天空,院内顿时多出一群无脸士兵。
“列阵!”
无脸士兵站成一圈,将她和张卿清围在圈里,举起武器锋芒对外,与追击过来的病患纠缠了起来。
张卿清缩在她身后,“它被这些人千刀万剐了?虽然它是个妖,可这样多少有点丧心病狂哇!”
“应该不是它!”周歆道,“你动了下土它就将你扔进臭水沟,如果是它它不可能不反抗!”
“那是谁?”
心中冒出一个骇人的念头,惊得她浑身发冷。
“这些人围在药铺院子里,会不会是……住在药铺里的人?”
“我的亲娘嘞!”张卿清的脸色又白了一分,“那被千刀万剐的是活生生的人?这些人疯了哇?”
“这应当是小妖怪最气愤的一段回忆。”周歆分析,“所以他生气以后,便重现了这段过往。”
“又能控制房子,又能控制院子,它到底是什么妖怪哇?”
“不知道。”
虽然病患敌不过士兵,但挨不住他们人多,围列成圈的人墙被硬生生地挤出一条缝隙。
眼见缝隙越来越大,那个脸颊溃烂的人已经挤进来半个身子,周歆一口气撒了好几把黄豆,喝道:“将他们全部清出去!”
无脸士兵一拥而上,将病患往院外赶,但人数上依旧不占上风,她忙不迭又撒了几把黄豆,直至将乾坤袋中的黄豆用尽,士兵才将满院的病患全部赶了出去。
紧绷的神经刚放松,泥土地便震了震,周歆不可思议地道:“不是吧?又来?”
话音一落,一股强大的吸力将她吸了过去,一阵天旋地转过后,周歆已经躺在药铺房顶的窟窿上,一动也不能不动了。
身边传来张卿清囫囵不清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不确定,但大概是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因为无法动弹,周歆只能侧目睇着他,依稀能从余光中看见身边躺着一个人。
“特……”
一开口,她才发现唇,齿,舌都动不了,说出来的话和张卿清一样,像是酒醉之人的呓语,根本听不清楚。
她只能将语速放慢,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特,想,务,武,门,田,古,屋,文,额,后,缺。”
张卿清连蒙带猜地分析了半晌,才明白她这句话说的是:它想用我们填补屋檐的空缺。
但这件事是显而易见的,他问出口时便立刻意识到了。
“想想汗法哇!”
大抵是因为这句话字少,周歆居然听懂了,立刻回道:“砸想!”
虽然声音依旧模糊,但两个人都意识到,说得字越少,越容易听懂。
张卿清叫嚷着:“亮咒!”
口齿不清怎么念!
周歆不由得咒骂了一句,没想到张卿清好似听懂了她的画外音,也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
“走,要,思,思,哇!”
周歆阖闭双眸,凝神静气,在心里默念着,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
“喝!”
临兵斗者皆雷法,雷来。
“喝!”
她烦躁地闭上了嘴。
一个破字,无论怎么念都念不出来,这个字是整段咒语的灵魂,念不出便施不了法术。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天空闪过一道刺眼的精光,湛蓝色的天际之中现出一抹绯色,一身官袍的沈既白凌风飞来,衣诀迎风翻飞,英姿飒爽地落在身旁。
“阿周!”
他蹲下身,眉头微微一皱,“怎么受伤了?”
周歆呜呜了几声,可究竟呜呜了什么,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什么?”
沈既白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他似乎察觉出了异常,双手滑入她身下,想将她抱起,可费了半天劲都抱不动。
周歆又吚吚呜呜了几声。
沈既白难得地急切了起来,“……我听不清。”
认识这么久,不论遇上什么情况,他的神情都不似现在这般无措,周歆看在眼里,映在心中,乱嗡嗡的大脑倏地一下冷静了下来。
想挣脱出去,得实打实地伤到小妖怪。虽然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妖怪,但能确定是与房子有关的。
可沈既白没有灵力,使用不了咒法,纵然有一身武力,也没机会与隐匿行踪的妖怪搏斗。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周……”沈既白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别气馁,总会有办法的。”
张卿清叫嚷着,“要人!要人!”
“什么要人?”
摇人?
周歆恍然大悟,紧跟着叫嚷着:“真人!真人!”
这两个字吐字还算清晰,沈既白明显听懂了。
“好,我这就去。”
话音一落,他便跃下了屋檐。
灵鹤真人定然能处理这种情况,周歆的心终于落了下去,缓缓呼出一口气。须臾,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沈既白折返回来,蹲在她身旁。
“有结界,出不去。”
周歆:“?”
张卿清:“!”
沈既白抿了抿唇,视线自腕间的竹节玉镯扫过时,忽而眼眸一亮。
“……哑铃镯。”
对啊!哑铃镯!
以炁驱动,自然不需要开口!
周歆立刻催动炁体,腕间的铃铛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
须臾,一道惊雷响起,院内的柳树被劈成了两半。
周歆:“……”
以往都是指哪儿打哪儿,如今指不了,这雷就盲劈了。
哑铃镯引来的天雷与引雷符召来的雷不同,是海洋与江河的差距,不仅威力更盛,也极其耗费灵力。以周歆如今的实力,能比之前多劈几次,但若这几次都没有劈中药铺,那也是白费力气。
除非有人能用灵力驱动方向。
她抬眼,对上那双满是忧色的眸子,忽而想起槐树林里的那个吻。
“吻我。”
闻言,张卿清立即呜呜呜了几句,但究竟呜呜了什么,没有人听清。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一下双眼,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周歆重复了一遍,“吻我!”
他瞥了一眼张卿清,面露犹豫,“……这。”
“快啊!”
他抿起了唇,眸光忽明忽暗,似乎陷入了激烈地挣扎。
周歆急得想咬他一口,这一急,说出来的话又囫囵不清了。
“嘟这走时候了,就表犹豫了,快滴啊!”
少倾,沈既白摘掉官帽盖在张卿清的脸上,在他抗议的呜呜声中,俯下身,一手撑在周歆耳畔,慢慢地低下了头。
那双凤眸静静地注视着她,直至唇瓣相贴,才缓缓闭阖。
无论沈既白怎么想,周歆满脑子都是脱困,全无旁的心思。她运转体内的灵气,试图渡过去,却发现对方并没有打开牙关,且始终没有打开的意思。
“张嘴!”
一旁的张卿清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居然兴奋地“嗯?”了一声。
喷洒在面颊上的呼吸明显地凌乱起来,耳畔传来瓦片碎裂的声音,随即,唇上忽而一温。
一抹柔软,无比轻柔地含住了她的唇。
他的动作依旧很克制,亲吻就只是简单的亲吻,张嘴也只是简单的张嘴,不带有一丝一毫的冒犯,甚至都没有乱动过一下。
周歆将灵力尽数度过去,似乎是感到这股暖流迅速窜达四肢百骸,沈既白忽而睁开了双眼。
那双如泉水般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张出水芙蓉般的容颜。
周歆倏然停了下来。
沈既白也立刻直起身体,会意道:“是想让我使用它?”
周歆“嗯”了一声。
他两一说话,安静了不到一刻的张卿清又呜呜了起来。
沈既白拿起盖在他脸上的官帽,重新戴在头上,道:“我试试。”
周歆催动哑铃镯,叮叮当当的声音一响起来,沈既白便摘下了它,攥在手里,朝房脊一挥。
一声惊雷炸响,淡蓝色的雷光自屋顶一闪而过,房脊被劈成了两段,连房脊两端的吻脊兽都被劈出一道裂痕,院内顿时响起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叫声。
束缚在周身的力量消失,周歆忽而感觉身下一空,整个人顺着窟窿向下陷落!
腕间一紧,沈既白眼疾手快地攥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向上一提,周歆顺势站起身,还未待站稳,便感觉脚下一空,她又被人揽着腰带到了地面上。
甫一落地,沈既白便抓着她的肩膀,将人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一遍。
“好啦!不用看啦!我一点事儿也没有。”
他扫了一眼她的额头,并未反驳,只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拧开瓶塞,食指指腹沾了点药膏,轻轻地为她上药。
冰凉的触感淡化了火辣的痛意,周歆仰起脸来看他,“你怎么会过来的?大理寺的案子忙完了?”
“并未。”他声音淡淡的,“下值路过。”
大理寺在尚膳坊,位于积善坊东侧,中间隔着天街,沈既白下值后不论是去太清观还是回桂花小院,都应该往东走,怎么会特意穿过天街来西边的积善坊?
心中泛起疑惑,周歆微微歪了歪头,“你几时准点下值过,哪天不是忙到三更半夜?”
“哎不对!你这么快就下值了吗?”她又道,“我们进来没多久呀!这会儿不应该是正午吗?”
将药瓶收入怀中,他垂眸看来,“你们已经进来一天了。”
周歆迎视着他的目光,问:“你怎么知道?”
沈既白不甚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周歆正想追问,却听见头顶传来了张卿清的声音,“大哥大姐,咱能待会再打情骂俏吗?这还有个人呐!就不能来个人管管我哇?”
闻言,沈既白轻身一跃,飞上房顶将他带了下来。
周歆继续讨论刚刚的话题,“这么说,我们进来这么一会儿,外面已经过去一天了?”
“嗯。”
“这也太奇怪了,难道这院子里的世界和外面不一样?”
“不无可能。”
张卿清适时插言:“这地方辣么恐怖,我们赶紧走吧!”
“不能走。连什么妖怪都没搞清楚,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周歆环视一圈,才发现院子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房屋不再破旧,檐下一尘不染,被劈裂的柳树翠绿如初,蓝紫色的鸢尾花铺满院落,将盛夏点缀得生机盎然。
“吱呀——”
药铺的门被人打开,走出一位满脸疤痕的少年,最长的一条一直从脸颊蜿蜒到脖颈,下半段藏在秋色长袍下,看起来触目又惊心。
他走到院门口,偏头看向房脊,浅笑道:“桂花糕没有了,我再去买一点,很快回来。”
周歆怔愣一瞬才反应过来,“被千刀万剐……居然还能活下来?”
张卿清也很惊讶,“难道他不是人?”
沈既白道:“是人。”
“不对。”周歆做出沉思状,“刚刚那段是令它生气的回忆,如今它受了伤,记起来的定是令它伤心难过的事。这是不是意味着……这个人走了后,没有再回来?”
沈既白:“难道是……”
周歆道:“他很有可能死在了外面。”
“不会的!”
一声稚嫩的叫喊响起,药铺里冲出来一个半人高的小妖怪,龙首鱼尾,没有犄角,肤色浅绿,琉璃色的眼眸清澈纯真。
它紧攥双拳,大喊道:“不会的!他说过他会回来!!”
“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在折腾我们!”张卿清指着它,“凌云君,这是什么妖怪哇?”
沈既白道:“螭吻兽。”
“那是什么妖怪?”
周歆解释:“药铺的房脊两端各有一个鱼尾龙首的螭,张口咬着房脊。这个建筑构件被称作螭吻,是镇宅用的。”
“原来是建筑妖怪,怪不得能控制房子呢!”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喃喃道:“……他说他会回来的。”
周歆道:“那他回来了吗?”
“……没有。”
“所以啊。”她道,“要么他借口离开了,要么他已经不在了,不然为何迟迟不归?”
“……不会的!”小妖怪瘫坐在地上,肩膀抽动了几下,倏然大声哭了出来。
它这一哭,院子里登时下起了暴雨,几个人猝不及防地淋了一身。
沈既白抬袖子遮在周歆头顶,可雨势太大,根本遮不住。
“去檐下避一避。”
“嗯。”
二人刚一抬脚,小妖怪便抬起了头,泪水盈盈的眼眸里满是敌意,身躯紧绷得像一个拉到极致,蓄势待发的弓。
张卿清被这小东西折腾得心有余悸,恐怕它下一刻又闹出什么幺蛾子,当即转身往客栈地方向跑。周歆默然一瞬,也拽着沈既白衣袖往客栈的方向走。
“先回客栈避一避吧,等它不哭了再说。”
“不收?”
“……下不去手。”
三个人陆陆续续进了客栈,虽然这里离药铺稍远,可小妖怪的哭声震天动地,连瓢泼的雨声都只能作为陪衬。
周歆用灵力烘干了几人的衣衫与青丝,走到窗口的圆桌旁坐下来,单手撑腮,偏头看着瘫坐在房檐下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妖怪,一时分不清它这哭声中,有几分是因为伤心,又有几分是因为伤身。
“这个药铺到底是谁的?他和小妖怪究竟是什么关系?”
沈既白坐到对面,“这块地皮本归一位田姓药师所有,田氏世代行医,此处乃祖上传下的药堂。”
张卿清也走过来,坐在他旁边,“那怎么会变成客栈哇?”
沈既白道:“据说是因为免费行医施药,耗光了本钱,不得已变卖了药莆。”
周歆道:“这药铺和客栈看起来可有些年头了,那得是多久前的事?”
“百年前。”
“前隋时期的事?”周歆心中的疑虑更重,“你怎么会知道?”
“县志有载。”
“你之前查案子的时候看过县志?”周歆朝人眨了眨眼睛,“那你记性也太好了吧!”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沈既白再次避开了她的视线。
张卿清道:“是不是和我一样,乱七八糟的东西记得门清儿,重要的线索一个也记不住哇?”
他偏头看向窗外,没有说话。
周歆追问:“那县志上还写了什么?”
“大业二年,城内爆发鼠疫,治病的药材一金难求,田氏夫妇昼夜不息地救治百姓,劳累猝死,留下一子。大业十二年,鼠疫再次爆发,当时正值战乱,药品供给不足,全城只有田氏子有些许药材,百姓哄抢草药,失手打死了他。”
“原来县志也有失真的时候。”周歆道,“田氏子明明是被哄抢草药的百姓千刀万剐,所以脸上才会有那么多伤疤。”
闻言,沈既白面色一凝,低声道:“这一点,县志只字未提。”
“当然不会写,这可是现场暴虐,参与的百姓数目庞大,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抓进去吗?”周歆撇了撇嘴,“州牧定是觉得田氏已经死了,且没有苦主报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张卿清道:“可这关小妖怪什么事哇?”
“很明显,小妖怪救了他。”周歆道,“连冷血的妖怪都看不下去了,田氏曾经救过的人却没有出面阻止,这些人可真够狼心狗肺的。”
淅淅沥沥的雨水敲击着屋檐,一声重过一声,后堂倏然静默下来,一时间,竟无人再开口。
半晌,张卿清打破了一室沉默。
他揉了揉肚子,“哎呀!我都饿了,你们饿不饿哇?”
剩下的两个人异口同声:“不饿。”
“我去后厨看看有什么吃的……”他站起身,往前厅走了几步,“咦?这楼里怎么起了雾?”
话音刚落地,敞开的木窗便嘭地一下自动闭阖了!
弥漫在后堂的白雾愈来愈浓,虽说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可视范围极低,四周皆是一片白茫。
“凌云君!”张卿清惊呼一声,“……救命哇!”
周歆寻声看去,顿时睁大了双眼。
第 56 章
茫茫白雾中, 一道模糊的人影高高地悬在空中,沈既白立刻起身赶了过去。
周歆甩出一张符咒,“破!”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人影应声坠地, 摔出咚地一声。
张卿清委屈巴巴地道:“沈少卿, 你人都到了, 就不能接一下哇?摔死我了, 摔得屁股都成两瓣了!”
周歆忍不住有点想笑,走过去道:“本来不也是两瓣吗?你——”
立在一旁的沈既白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周歆这才反应过来, 和一个男子讨论屁股究竟有几瓣着实有些不合适, 便闭上了嘴。
一阵疾风迎面袭来, 迷雾中,有什么东西从房顶坠下来落在身旁,砸得地板都震了一震, 四周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令原本就模糊不清的环境变得更加幽暗。
张卿清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叫嚷着:“那个小龙人还没完没了啦?”
耳边的哭声和雨声都弱了下去, 但始终没有停, 说明动手的根本不是螭吻兽。
这楼里, 还有其他的妖怪。
周歆伸出手,喝道:“火来!”
掌心燃出一道烈焰, 照亮了一隅天地。见状,沈既白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似乎有些意外。
她得意洋洋地道:“怎么样?我厉不厉害?这半个月, 我可足足提升了一个境界呢!”
他微微颔首,“嗯, 厉害。”
“我说这个时候你两就别眉来眼去了行吗?”
张卿清的声音忽而提高了,“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这屋子好像在缩小!”
“你是火眼金睛吗?怎么看出来……”
一句话还没说完,周歆便感觉什么东西抵住了后背,推着她往前移。
回头一看,竟然是墙壁!
张卿清道:“这还用看吗?已经缩到眼前了!”
他站在对面,也被身后的墙壁推着向前移动,站在中间的沈既白发挥了手长腿长的优势,一个旋转跳跃飞起来,匹出一字马,双腿撑着墙壁,阻止两面墙继续缩近。
他这一动,周歆才发现落下来的东西,居然是一个四面墙体,沈既白撑住了两面墙,另外两面便加速缩紧,瞬间便逼到了眼前。
张卿清叫了起来,“我的天娘嘞!它这是想将我们夹成三明治吗!”
“别废话!还不快点帮忙!”
周歆一脚揣在靠过来的墙面上,见状,张卿清立刻靠了过来,与她背对背,踹向了另一面墙。
他道:“这东西力气好大哇!沈少卿,你一个人能行吗?”
沈既白咬了咬牙,“……尚可。”
头顶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几人纷纷抬头,见高墙上站着一个鱼头人身,浑身橘红,鳞片泛着金光的鲤鱼精。
它叉着腰,趾高气扬地道:“让你们欺负螭螭和雀仔,看我不把你们淹成水蛭!”
话音一落,它便张大了嘴,如柱的水流不断喷涌而出,再次将众人淋成了落汤鸡。
张卿清道:“凌云君,这都现身了还不收哇?”
周歆甩出一道符箓,喝道:“破!”
鲤鱼精被道炁震飞,从高墙上掉了下去。
它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可恶!山花,夹他们!”
话音一落,墙体又开始缩小,周歆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没能阻止得了,反而差点被它和张卿清挤成肉饼。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收回腿,悬在上方的沈既白也低吼一声,支撑不住,落了下来。
四方之地缩成床榻大小,三个人几乎是肩并肩地挤在了一起,就算是这样,墙体依旧在收拢!
沈既白卸下龙纹刀卡在墙体之间,左右两边的墙终于不再移动了。
“御剑式!”
桃木剑应声飞出,载着三个人向上飞去,没想到这墙体不仅能缩小,还能长高,桃木剑飞出一尺,墙体便高出一丈!
一只不太像雀的雀鸟从高墙后冒出头来,叼着橘红的尾巴,将鲤鱼精叼回到墙上。
周歆这才发现,它们身上都贴着隐身符。
这种符不仅能让妖怪隐匿行踪,还能隐去它们的妖气,除非它们主动现身,不然,任何修道士都察觉不到它们。
怪不得她开了天眼都看不出妖气,这群小妖怪背后有高人撑腰。
待鲤鱼精站稳,雀鸟便落在了它的肩膀上,张卿清指着它,“凌云君,刚刚就是这东西将我叼起来的!”
雀鸟转过去,用尾巴对着他,扭了几下屁股,“吱!叼的就是你!你这个大坏蛋!”
鲤鱼精也指着他,“山花!夹死他!”
周歆摸出几张符咒,正想扔出去,便听一个稚嫩的女声说:“可我们答应过道长不能伤人的。”
“他们打伤了螭螭,不能轻易放过他们!”
雀鸟附和道:“夹伤他们!夹伤他们!吱!”
“……那好吧。”
墙体继续收缩,周歆立刻催动符咒,一条火龙应运而生,直朝鲤鱼精喷出一道火焰,将它烧得外焦里嫩,连它肩上的雀鸟都黑得冒烟。
两个小妖怪吐出一口黑乎乎的气,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稚嫩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小鱼,雀仔,你们没事吧?”
墙外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我感觉我快要化了。”
“我也……吱!”
火龙飞过高墙,绕着山花缠了数圈,周围的温度登时升高,像火炉一样又闷又热。
经过这一遭,周歆彻底搞清楚这几个妖怪究竟是什么了。
“怪不得你都不动药铺了,却还是遇到了怪事。”
周歆道:“将你们扔进臭水沟的是这几只小妖怪,准确的说,是被你换下来的旧雀替和旧悬鱼。”
“什么?”张卿清实在是无法理解,“这东西也能成精?”
“万物皆有灵性。”
她敲了敲墙体,“山花,我无意伤你,但你若再不收手,我只能将你烧成灰烬。”
“好歹毒的人!烧了我,你的朋友也逃不掉!”
“能逃掉。”周歆轻笑一声,“你要试试吗?”
它沉默一瞬,祈求道:“可以放过我们吗?”
“我只能承诺不伤你们性命。”
她双手结印,火龙抬起头来,张开大口,作势要喷火。
山花叹息一声,“……终究是逃不过。”
悬鱼精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可我们又没有害人!是他们先动手的!”
“吱!人就是这样不讲
铱驊
理!”
只听轰隆一声,眼前的墙体消失了。
周歆召回火龙,数张降火符叠落在一起,落回手心。
她垂眼看着下方,几人脚下是一片郁郁葱葱的药田,烧焦的悬鱼和雀替躺在药田的正中央,哭得稀里哗啦,一个手足无措的女娃娃蹲在一旁,不知该如何安慰。
张卿清“哎呀”了一声,幸灾乐祸道:“这咋还成烤鱼了呢!”
闻声,尖嘴勾鼻,一副鸟人模样的雀替朝他龇了龇牙。
周歆解下锁妖袋,正准备将它们全收进来,四周便刮起了一道阴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哭声渐渐淹没在风中,听不清了。
风刮了一阵才停下来,白茫茫的雾气被吹散,变得很淡很淡,药田与远处的药铺都显现出完整的模样,清晰得有些不真实。
张卿清四处看了看,“客栈哪去了哇?”
沈既白解释:“客栈前身是药莆。”
他奇怪起来,“那小妖怪怎么会知道药莆的样子?”
“它们不知道,螭吻兽知道。”
周歆操控桃木剑向下坠,落在地面上。
“走罢,螭吻兽将客栈变成药莆,就是想引我们去药铺。”
“刚从那回来,又回去哇?”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跟在身边,张卿清跟在最后,三人一同朝药铺走过去,见到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院里的竹凳上,正在和一个年轻人谈话。
这画面十分清晰,但没有任何色彩,色调也是灰扑扑的,像一场怀旧电影。
走近后,张卿清歪头打量着年轻人,咦了一声,“这个人和前掌柜生得还蛮像的哦,会不会是他祖宗?”
周歆站在一旁,道:“也许吧。”
老夫妇在地契上按下了手印,年轻人便收起地契,笑呵呵地走了。
周歆道:“田氏夫妇就是这时候卖的药莆吧。”
沈既白道:“应该是。”
四周的画面剧变,像电影按了快进键,随后又恢复了正常,变成老夫妇带着一个稚子在院子里种草药的场景。
身后的药莆变成了客栈,样式与现在大差不差,透过外观就看出来,百年来,这客栈未曾动过一砖一瓦。
有个蓄着络腮胡的糙汉提着两条鱼走进院,对老夫妇又谢又拜,感谢他们免费出诊,救了他一命。
老夫妇没收这份礼,只道:“职责所在,不必在意。”
那人只好将鱼塞到了稚子手中,道:“收下罢,阿坷还在长身体呢!得多补补才行。”
闻言,老夫妇没再推辞,将鱼收下了。晚间,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院子里吃清蒸鲈鱼,周歆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顿时感觉腹中空空。
张卿清也揉了揉肚子,道:“这也太逼真了,我都能闻到香味,只能看不能吃,这谁能遭得住哇?”
闻言,沈既白从怀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递过来。周歆打开一看,不由得笑了出来,“这是什么点心?”
“柿子酥。”
“哪来的呀?”
“膳堂。”
“沈少卿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呀?”
“算。”
“这不会是你第一次滥用职权吧?”
沈既白微微勾唇,眉眼温和下来,轻声道:“第二次。”
张卿清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两个人一腻歪起来根本不分时间和场合。
“我说你到底吃不吃?你不吃我吃!”
他抓走两块点心,左一口右一口地吃着。
周歆拿了一块递给沈既白,见人接了,才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
味道确实不错,怪不得他会特意打包。
几个人吃着柿子酥,才发现周遭的环境又变了,院子里的药草被割空了,七八个脸上生疮的人堵在药铺门口,将老夫妇围在中间,威胁道:“你到底交不交!”
老伯伯苦口婆心地道:“不是老朽不给你,是真的没有药了!一点也没有了!”
老媪连连点头:“城里药铺明明有卖,你们不去买,偏偏来我们这里闹!这不是欺负人吗!”
“呸!”领头的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老子买得起还会来你这?你们将药吵得这么贵,纯心是想我们去死!”
“就是!”其他人跟着附和。
老媪喊了声冤枉,“那是他们坐地起价,与我们无关呐!”
老伯伯气得捶胸顿足,“老朽行医数十载,从未谋利过一文!”
“少啰嗦!不交出药来,就别想见你们的孙子!”
领头的刚发话,便有几个人自药铺里走了出来,道:“没找到,连药柜都是空的,确实是没有药了。”
“没有?”他的表情变得狰狞,“我看是藏起来了!给我打!”
一声令下,便有人将老夫妇按在地上又踢又踹。
“药藏在哪了?”
“真的没有了!”老伯伯将老媪护在身下,大声喊道,“真的没有了!”
院子里的动静吸引了路上的行人,人们不约而同地聚在篱笆前围观。
“田郎中都一把年纪了,这群人居然下得去手!”
“他们染上了鼠疫,治不起病,就来田郎中家里抢药。谁不知道田郎中给街坊邻居治病,已经用光了所有的药。”
一名蓄着络腮胡的糙汉子看不下去了,扒开人群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了第一排,刚想进院,就被一个大爷拦住了。
“你可想好了,那些人都得了鼠疫,你这一过去,保不齐会染上的。”
有个大娘附和,“如今这城里的药材比金子还贵,若你再得上这病,就算将鱼摊赔上都不够开一副药的!”
“就是啊小伙子!三思啊!”
络腮胡犹豫一瞬,偏头看了看被按在地上毒打的田郎中,叹了口气,转头离开了。
周歆摇了摇头,“你看,这就是人心,这才是真正的史实。”
第 57 章
沈既白攥紧了拳头, 攥得关节咯吱咯吱直响,却未发一言。
连张卿清都看不下去了,对着几道施暴的虚影拳打脚踢。
周歆冷冷道:“他们担心被传染,可田氏夫妇救治他们的时候, 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张卿清指着领头的那个人, “你看这几个人穿的衣服都是破破烂烂的, 一看就是城里的地痞流氓, 治不起病,知道这里看病不花钱就想来占便宜!”
言毕,他呸了一口, “占不到便宜就打人, 他们怎么没有被千刀万剐!真是好人没好报, 祸害遗千年!”
几个祸害出了气,将晕过去的阿坷扔在地上,冲围在篱笆外的百姓道:“看什么看!”
人群自发地散开了。
田郎中昏了过去, 老媪费劲尽力气将一老一小背进药铺。等她再走出来,见篱笆上挂着几条鱼,一条猪肉, 和几个荷叶包的时候, 噙在眼里的泪缓缓落了下来。
她擦去眼泪, 像没看见这几样东西似的,转身走到柳树下, 将割得只剩个根的药草连根拔起,走到盥洗池旁洗干净,扔进药碾里。
画面一转, 阿坷傻愣愣地坐在檐下,像丢了魂似的, 好半晌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一下。
田郎中趴在里屋,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阿坷,周歆的心咯噔一声,“……田郎中脸上生疮了。”
老媪走到篱笆边,背过身去擦了擦脸,才挤出一抹笑容走进院,将糖葫芦递给阿坷。
阿坷呆呆地看她,不接,也不说话。
老媪掰开他的手,将糖葫芦塞进他手里,还示范着咬了一口,道:“这个要这么吃,阿坷还记得吗?”
他不说话,照葫芦画瓢地吃了一口,老媪摸了摸他的头,进屋去了。
窗户被人关上,屋子里传来了田郎中的声音,“不是说了不要买吗?我这把老骨头,就算治好也没几天活路了。”
“你行医这么多年,坚持的不就是让病患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吗?”
屋内沉默一瞬,传来一声叹息,“你哪来的钱买药?”
老媪道:“我将那对镯子当了。”
“胡闹!那可是你们家祖传的!怎么能断在我们这里!”
“人若是没了,还有什么可传的?老头子,我琢磨着,要不咱们将药铺也卖了吧。”
“不行!阿坷还小,总得留个去处给他。”
话音落地许久,屋内都没再有人说话。
片刻后,老媪走出来到屋檐下煎药,阿坷立刻扔掉了糖葫芦,跑过去帮忙。
他看起来呆呆的,可一沾上药就像变了个人,一系列操作都特别熟练,一看便知平时没少做这些事。
药煎好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
老媪脸色一变,当即跑进了屋。
“老头子!”
田郎中的声音忽然就变得很虚弱,“翠娘,我这一生,行医坐诊,好善布施,没想到,临了,不仅败光了祖上的积蓄,连自己的治病钱都没有,还累得你当尽了嫁妆,我对不起你啊!”
“……我有悔啊!”
“……我有——”
声音戛然而止,老媪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老头子!”
屋内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很压抑,听得周歆心里堵得慌。
张卿清眼里泛着泪光,“那几个流氓呢?不能报官吗?”
周歆道:“就算报了官,哪个官差敢去抓那几个脸上生疮的人?再说,这时候战乱四起,各地都在反抗朝廷,当官的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明天,怎么会管老百姓是死是活。”
张卿清默然一瞬,还是很不服气,“……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哇?”
沈既白道:“生逢乱世,民本难生。”
眼前的画面极速变动,犹如时光的洪流在飞速逆转,再停下来时,阿坷已经长大了。
柳树下添了座没有碑的新坟,那个经常轻抚他头发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学着老媪的样子,每天打扫一遍药铺与院落,然后就提着农具,在院子里种药,采药,炼药,煎药,然后将煎好的汤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守着石碑坐到天黑。
没多久,有个小偷来偷药材,两个人正面撞上,阿坷打量了半晌他的模样,然后就跟没看见似的,继续在院子里忙活。
小偷的胆子大了起来,隔三差五来一趟,见阿坷始终没有反应,便肆无忌惮起来,每日都掐着点来药铺搜刮药材。
有次被路人撞见了,他还一脸无所谓,“他就是个傻子,怕他作甚?要不你也偷点拿去卖?”
见此,左邻右舍再看见也只当没看见。挂在篱笆架上的鱼肉早就腐烂,发臭,如同这个腐败的世道,吸引的全是蝇虫。
田氏夫妇的坟就在柳树下,冷冷清清的,除了阿坷,连个来祭拜的人都没有。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阿坷长成大人,将空空如也的药柜再次填满。
这时,一名蓄着络腮胡的大爷冲进来,直奔药柜。还没等他抓出里面的药材,就被阿坷按在了地上。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助,连保护亲人的能力都没有的小孩子了。
络腮胡也老了,脸上生满了疮,他祈求阿坷救自己一命。
阿坷像没听见似的,将他押出了药铺,便自顾自地煎起了药。
络腮胡一闻到药味,便睁大了眼睛,跪在地上,祈求阿坷给他那碗药。
阿坷没理他,将煎好的药放在田郎中的坟前,又折返回去煎下一碗。
见状,络腮胡走到田郎中的坟前,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端起坟前的药碗,一饮而尽。
第二日,络腮胡又来了。
这回他没再与阿坷说什么,只坐在坟前静静地等着,时不时会和墓碑说两句话。
等阿坷煮好一碗药,放在坟前,继续煮下一碗时,他端起药碗一口喝光,擦了擦嘴巴,离开了。
周歆这才发现,阿坷日复一日种植的药草,都是治疗鼠疫的那几种,十年来,他囤积了满满一药柜的药草,每天都会煮上两碗,煮完再将药端到田郎中的坟前。
第三日,涌进药铺的人变多了,几乎都是围在篱笆边看戏的熟面孔。这些人和络腮胡一样,一进来就盗药,被阿坷一一扔出了药铺,便只能守在檐下抢那碗刚出炉的汤药。
第四日,来的人更多了,熟面孔,生面孔,甚至还有几岁的熊孩子。阿坷只阻止熟面孔进药铺,对生面孔全无防备,有的人认识草药,便自行抓药离开,不和檐下的人抢。
渐渐的,来药铺的人变得越来越多,他们争前恐后地抢夺着汤药,阿坷从早忙到晚,始终没腾出来一碗放在田郎中的坟前。
他回屋里重新抓药,一打开药柜,发现每个柜格都是空的。
这些人,已经将他囤积的草药偷光了。
阿坷眨了眨眼,忽而像几岁孩子一样瘫坐在地上,放声痛哭。
院子里的人听到了,涌进屋里,追问着,“药呢?还有药吗?”
“这傻子怎么不煎药了?”
“你喝到了吗?我抢了一天愣是没抢到一碗!”
“要不是不知道剂量,谁在这守着,早拿药回家煮了!”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无人关心他为何会哭得如此难过。
这时,大隋气数已尽,各地都在征战,前线药品短缺,城内的药早就被征用了,百姓根本无药可医。
这个被人们遗忘了十年的药铺,成了他们现在唯一的希望。
阿坷哭了半晌,忽而起身跑了出去,徒手将院子里的草药拔光,扔进药碾里,拼命地捣,捣烂后扔进药炉里,继续煎药。
他的双手沾满了泥土,指缝里都是黑乎乎的,虎口处还有一道血淋淋的伤口,正在汩汩流着血。鲜血顺着他握在手中的勺子,流入了药炉。
蹲守在一旁的壮汉看见,不禁睁大了眼睛。
这碗药熬完,立刻被人抢走了。阿坷抓起一把药草,继续捣药,就这样,循环往复,直至草药也被一扫而空,阿坷看着空空如也的药炉,忽而发了疯似的按压着虎口,将血尽数挤了进去。
这一碗用血熬出来的汤水,依旧没能奉在田郎中的坟前。
有人挤进屋檐,抓着他的领口质问:“你怎么不熬药了?药呢?”
他的神情依旧呆呆的,话也说不利索,“……没,了。”
“什么叫没了?怎么会没了?”
“他撒谎!”
坐在药炉附近的壮汉拿起药炉旁的斩刀,“他的血可以治病!赵铁匠喝完就病愈了!”
“真的假的?”
“我亲眼看见的!”
他冲上去按住了阿坷,刀刃插在虎口处的伤口上,将伤口割得血肉模糊,鲜血淋漓。
将他的手含在嘴里,壮汉拼命地吸,吸得满嘴鲜血,活像个吃人的妖怪。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沉默了。
须臾,壮汉松开阿坷,摸着自己的脸傻笑,“不痒了,我的脸不痒了!”
闻言,有几个脸颊也已经溃烂的人走了过来,跃跃欲试。
“城里没有药了,但他还有血!喝了他的血病自然就好了!”
“喝一口血,他不会死的……可不喝我就会死……”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们几个人将刚站起来的阿坷再次按在了地上,学着壮汉的样子,用斩刀将虎口处的伤口割得更大,几个人争抢着吸阿坷手上的血,吸得朱唇赤齿,下颌还沾着泥土和药渣。
“……确实不痒了。”
话音一落,守在院子里的其他人都坐不住了。
有人割他的手指,有人划他的脸,有人割他身上的皮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要害部位,好似这样就能抹去所犯下的罪。
满院百姓,没有一个人对他下杀手,却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下手。
阿坷拼命地挣扎,不知谁提起一块石头,照他后脑狠狠地砸了一下,他便一动也不动了。
有人剥光了他的衣服,将他挂在架子上,像一个沉睡的羔羊由着人们千刀万剐。
沈既白不解:“他的血为何会止痒?”
周歆道:“他手上全是捣药剩下的药泥,那些人在吸血的时候将药泥也吸了进去。”
张卿清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别过脸,道:“原来妖魔鬼怪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人呐。”
周歆道:“就没有一个清醒的人吗?想也知道,人血不可能治病啊!”
“有。”沈既白道,“刚刚外围有人在阻拦,但他们的人数太少,连挤都没挤进来,就被其他人赶走了。”
这时,院内忽而卷起一阵阴风,响起一阵诡异的笑声,众人纷纷停下了动作,寻声看去,见屋檐下站着一个龙头鱼尾的妖怪。
“妖怪!妖怪!”
小妖怪露出獠牙,人们立刻四散开,争先恐后地涌出了院子。
见人都走光了,它走到阿坷身边,利爪轻轻一划便割裂了绳子。
阿坷掉在地上,醒了过来。
拜那一击所赐,他清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清澈,神情却依旧呆愣愣地,盯着蔚蓝的天,始终不发一言。
小妖怪蹲在他面前,听见一句极低极低的:“……谢谢你。”
小妖怪怔了怔。
它抬起手,想拍一拍他,却发现他身上没有一块好肉,根本无处下手,只好又收了回来。
“你为什么不怕我?”
“你……有人可怕吗?”
闻言,小妖怪又怔了怔。
眼看着阿坷越来越虚弱,它咬了咬牙,吐出一枚晶莹剔透的丹珠,悬在空中,用灵力为他治伤。
那些尚在流血的伤口渐渐愈合,结疤,他也重新睁开了双眼。
小妖怪吞回妖丹,道:“你是第一个不怕我的人,你留下来陪陪我罢。”
阿坷依旧呆愣愣地盯着天空,好半晌,才回了一个字。
“……好。”
一人一妖清理了院落,翻新了土地,这回阿坷没再种草药,他种了一院子的鸢尾花,闲来无事时便会坐在蓝紫色的鸢尾花海中,对着柳树下的墓碑怔怔出神。
起初,小妖怪日日都会现身,它带阿坷玩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游戏,可院子里永远都只有小妖怪的笑声。
渐渐地,它三四日才出现一次,后来变成一旬才出现一次。
阿坷发现它的状态越来越虚弱,直至一日夜里,他见小妖怪在偷偷用妖丹为他续命,他一言未发,却红了眼眶。
小妖怪消失后,他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夜。
那一夜,阿坷都想了什么,不为人知。但他醒来后,便将药铺里里外外打扫干净,然后便站在院门口看着房脊上的螭吻兽,道:“桂花糕没有了,我再去买一点,很快回来”
空荡荡的院落里,并没有人回应。
他摘了一束鸢尾花离开了。
甫一走出院落,路上的行人便被他的样子吓得尖叫,四散着逃离。
阿坷取出汗巾蒙住脸,身影渐行渐远。
鸢尾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小妖怪一直坐在廊下,呆呆地看着院门口,再也没等到买桂花糕的人回来。
终有一日,它化成人形,走出了院子,挨家挨户地问,“你见过田氏药铺的阿坷吗?”
人们一听到这个名字,神情立刻变得讳莫如深。
“什么田氏药铺?从未听说过!”
小妖怪愤怒了,“你是被田老伯和阿坷救过的人,你怎么有脸说从未听过?”
“什么阿坷,还阿坎呢!滚滚滚!”
小妖怪被赶出门,院内传来旁人询问的声音,“谁呀?”
“一个傻子。”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回到开满鸢尾花的院子。它蹲在一颗蓝紫色的花前,喃喃道:“田老伯后悔了,你呢?”
“你后悔吗?”
空荡荡的院子里起了一阵清风,鸢尾花随风摇曳,像一个人在轻轻摇头。
灰扑扑的画面渐渐褪去,院子又变回了破败不堪的模样,小妖怪身上蜿蜒着一道长长的伤口,鲜血流淌一地。
它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
周歆走上前去,低声道:“别等了,他不会回来了。”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小妖怪执拗地道,“他还欠我桂花糕呢,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周歆的目光落在它尾巴上贴着的符箓。
虽说符箓的画法是固定的,可不同的人画出来模样还是会大相径庭,就像同一个字,不同的人写出来,字迹就是不一样的。
巧合的是,这个符箓的画法,她曾经见过。
“你重现这段记忆,是想让我放过你吗?”
小妖怪抬眸,眼里满是祈求:“那你会放过我们吗?”
原来它不想她收服那几个建筑妖怪。
周歆默了默,问:“当年,你也是如此感化他的吗?”
张卿清嗅到了瓜的味道,“他是谁?”
第 58 章
看见它尾巴上的符箓, 沈既白也有些意外。
“出云子?”
“你也认出来了?”周歆道,“他贴在封印灵皿上的符箓也是这种画法,收尾时会微微上挑。”
“……出云子。”张卿清嘀咕了一遍,忽而睁大了双眼, “是救我的那名衙修?他怎么了?”
周歆解释:“小妖怪身上有出云子的隐身符, 可以隐去行踪与妖气, 它们也记着出云子的告诫, 这么多年没伤过任何人的性命,所以没人知道这里有妖怪。”
张卿清微微怅然,“这么说, 我是百年来第一个被它们扔进臭水沟的倒霉蛋?”
周歆笑了笑, “可能吧。”
小妖怪抬起头, 讶然道:“原来你们认识道长?”
周歆道:“难道他没说过,阿坷已经不在了吗?”
它摇了摇头,“道长再也没来过。”
出云子就在洛阳, 却再也没来过这个院子,应该是不想被小妖怪追问有没有阿坷的下落。
想不到这个犯下数条人命案的修道士,内心居然也有如此柔软的一面。
张卿清低声絮叨:“他救了我, 还如此怜惜妖怪, 可真是个大好人!”
闻言, 周歆不置可否地瞥了他一眼。
“干嘛用这个眼神看我?我说错了吗?”
她没有回话,只伸出手, 剑指对准小妖怪的身上的伤口。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体有金光,覆映其身, 愈!”
鲜血淋漓的伤口泛起淡淡的金光,裂开的皮肉自动愈合, 转瞬间便恢复如初。
小妖怪怔怔地看着她。
周歆收回手,问道:“你暂且不提,它们三个明显厌恶人类,为何一百多年来都没有害过人?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听出云子的话?出云子再也没露过面,会有如此大的威慑力?”
小妖怪眨了眨眼,浅淡的琉璃眸中满是懵懂与不解,“讨厌就一定要去伤害吗?”
周歆一噎,竟无言以对。
沉默一瞬,她回头看张卿清,“这是你买下来的地方,也是你被扔进了臭水沟,你决定到底要不要放过它们。”
“我?”他伸手指着自己的脸,“真的?”
“骗你作甚?”
张卿清思考一瞬,道:“其实它们也没伤我性命……没必要赶尽杀绝。不过这客栈确实老旧,我必须得翻新一下。”
“不如这样,”他用玉扇轻拍另一手的掌心,“我保证不动你们的真身,这个药铺嘛……既然是我拆的,那就由我来修。不过你们也不能白吃白住,得在楼里帮忙干活,能接受吗?”
最后一句话是看着小妖怪说的。
没等它回答,房檐上就冒出三只妖怪脑袋,叽叽喳喳地喊着:“能接受!能接受!”
见状,小妖怪也点了点头。
“成交!”
周歆瞥了他一眼,“你可真会薅羊毛,连童工都不放过。”
张卿清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这不是给它们也找点事做嘛。”
抬头睨了一眼深远绚丽的天幕,周歆道:“你把结界撤了吧。这蓝天白云看得我都不知现在到底是什么时辰了。”
小妖怪甩了甩尾巴,四周忽而暗了下去,淡蓝色的天空渐渐被黛夜吞噬,皎洁的新月取代了炙热的艳阳,白云躲在黑暗之后,只散发出点点星光。
“还真是过去了一整天……”
她收回视线,摸了摸肚子,“怪不得这么饿。这个时辰,坊门估计早关了吧?”
沈既白嗯了一声。
“关了也不打紧,这里可是积善坊,达官显贵的销金窟,夜夜笙歌不止,想吃什么没有?”
张卿清道:“你就说你想吃什么吧!今夜张某人请客!”
“你请客?”周歆眉梢微扬,“你请客当然得去最贵的馆子,吃最贵的菜,喝最贵的酒。”
“长风酒肆?没问题!正好我要去他们楼里探探底。”
张卿清啪地一下打开玉扇,走在前面打头阵。
周歆提步跟上,却感觉被人抓住了袖口。
她回过头,见小妖怪期期地看着她,“道长,你能帮我找一找阿坷吗?”
“如何找?”
小妖怪耷拉着脑袋,“其实我知道,这么久了,他早就不在人世了。可他生在这里,长在这里,魂魄定会回来看一看的呀!这么多年,我连他的魂魄都没有等回来,他一定是出事了……”
确实如此。
人有天,地,命三魂,一旦身死,天魂归天,地魂回归地府,命魂会游荡在人间数日,随后与七魄同时消散,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鬼。
命魂在消散前,通常会回家看望亲属,这是头七回魂夜的由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坷早已步入轮回,为何他的命魂从未回来看过?
周歆可以肯定,他离开后,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好。”她答应下来,“我找一找。”
闻言,小妖怪抬起了头,眸光一闪一闪,亮得可撵月色。
“谢谢道长。”
“无妨。”
晚风吹过,小妖怪的身影随风而逝,屋檐上趴着的几只妖怪也不见了。
周歆收回目光,道:“出云子既然帮了他们,想必查过阿坷的踪迹,说不准会知道些什么。他对我很有敌意,我问怕是问不出来什么,不如你去问问?”
身旁的人应了一声,“好。”
走在前面的张卿清回过头来,催促道:“快点呀!你们是不知道长风酒肆究竟有多火,晚上寻欢作乐的人多,去晚了该没位置了!”
一提到长风酒肆,周歆就想起了仓鼠妖。
她抓着沈既白的衣袖往前走,“仓鼠妖的赏银发下来了吗?”
“嗯。”
“我的那份呢?在大理寺?”
“嗯。”
“分给那天受伤的金吾卫吧。”
沈既白睇过来一眼,道:“好。”
“唐久微的病怎么样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
那就是还没有好。
想来也是,张卿清夜夜宿在不夜楼,换做是她,她也会难以接受。
周歆叹了口气,话锋一转,问:“唐彦修呢?宋公当初横插一脚,未必真有偏帮的心思。可他见你安然无恙地回去,真人又没有追究的意思,应该会做个顺水人情,放他回去吧?”
“嗯,放了。”
“什么时候的事?”
“一旬前。”
“……都出来十天了?”
奇怪。
那天他看过来的眼神那么恶毒,又怀疑起她的身份,怎么可能不来太清观质问?
除非他已经确定她不是朝南衣。
心中忽而泛起不详的预感,周歆暗忖,暴风雨来临前最是平静,唐彦修心中有恨,不可能不报复。
他一定在暗中谋划着什么。
*
马车停在长风酒肆门口,几人一下车,就被座无虚席的大堂与大排长龙的队伍惊到了。
“这么多人,肯定没位置了呀!”
“别人来肯定没位置,但你和沈少卿来,掌柜的加也会给你们加个位置出来。”
张卿清打开玉扇,边扇边领着二人上了二楼。
此时已经亥时过半,二楼依旧人满为患,食客三五成群的聚在一桌把酒言欢,大有一副喝到天亮的架势。
张卿清带路,顺着楼梯口往前直走,走到后窗边,这里果真摆着一套红木桌子,款式与其他桌椅不同,一看就是后摆的。
三人一落座,就有个发了福的中年汉子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名端着托盘的仆从,笑吟吟道:“凌云君与沈少卿大驾光临,小店真是蓬荜生辉呀!自打上次二位帮忙捉了妖怪,小人还没寻到机会感谢一番!这些都是小店的招牌,特意端上来给二位品尝,还望二位不要嫌弃。”
原来他是长风酒肆的掌柜。
周歆与他客套了几句,桌案上便摆满了菜。掌柜命人端了两坛樱桃酿来,亲自给沈既白斟了一杯酒,“听闻沈少卿好酒,小店别的没有,酒倒是不少,您先喝着,稍后还有荔枝醉。”
沈既白嗯了一声,面目表情地拂了拂手,掌柜的微微有些尴尬,但还是赔着笑脸退下去了。
“二位先吃着,有什么事喊小人一声,小人就在后厨。”
他一走,周歆便瞥了一眼张卿清,意有所指地道:“你请客?”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下回,下回我请!”
沈既白偏头看着窗外,一直没收回视线。
周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身金甲戎装的唐彦修领着一队金吾卫进了对面的花楼,看这架势是要去捉什么人。
“他什么时候入的金吾卫?”
“原来你不知道哇?”
张卿清像田里的猹,一提到瓜就莫名兴奋,“他现在是少将军了,官阶可比你还高出一级呢!”
周歆皱了皱眉,“他不是无心仕途,一心只想闯荡江湖吗?怎么突然会进金吾卫?”
“唐府分家了嘛!整个唐府全靠他支撑,他总得有份收入吧!”
“不对劲。他几时入的金吾卫?”
“四五天之前吧?”
张卿清喝了一杯酒,“话说回来,他这个人也挺奇怪的。刚从大理寺放出来的那几天四处寻找修道士复活他爹,后来突然就不找了,跪在宣府门口一夜,随后便入了金吾卫。”
说到这,他忽然看向沈既白,“哎?他入值那天不是去大理寺找过你吗?这事可在坊间传开了,传得可精彩了,说什么的都有!”
闻言,周歆侧目看向坐在身旁的人,“他找过你?”
沈既白沉默一瞬,只回了一个字:“嗯。”
“他找你干什么?”
他回答的言简意赅:“他见过虚尘子。”
周歆心中一惊,“虚尘子都和他说了什么?”
“全部。”
周歆恍然大悟,“他去试探你知不知情?”
“嗯。”
“那便是冲我来的。”她攥紧了拳,“我就猜到他不会善罢甘休。”
沈既白轻轻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他并无实证。”
说得也是。
只要她咬死自己是朝南衣,他就拿她没办法。
张卿清看了一眼沈既白,又看了一眼周歆,问道:“你们两个又在打什么哑谜。”
“吃你的吧!”
周歆提筷夹了一只白灼虾放在盘子里,不甚熟练地剥了起来。
见状,沈既白也夹了一只虾,静静地剥着。
张卿清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口喝光,赞叹道:“不愧是烧尾宴上的佳酿,确实挺好喝。”
闻言,周歆也尝了一口。此酒甘甜爽口,不呛人,咽下去唇齿留香,确实很好喝。
她给沈既白倒了一杯,没想到他将酒杯推了回来,拒绝道:“我不能喝。”
“为什么?”
“耽误早朝。”
“怕什么?明日初一,我也得上朝,到时候我喊你一起。”
张卿清插嘴:“只听过初一上香,没听过初一上朝。为什么你上朝还得分日子?”
“五品以上的官员才需日日上朝,我是从五品尊衔,正六品官职,每月只初一,十五这两日上朝。”
张卿清好似喝醉了,脸颊红扑扑的。他噢了一声,从怀中掏出一个手札册子,用一根铅笔粗细的木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你在记什么?”
“菜哇。”他指了几道菜,“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做的都没有我好吃,可以加进我的菜单里。其他的,倒是可以借鉴一下他的做法。”
沈既白将一盘剥好的虾放在周歆面前,掏出海棠红棉帕,慢斯条理地擦了擦手。
“你怎么不吃?”
“不饿。”
“你在大理寺用过晚膳?”
“嗯。”
周歆静静地睨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直觉告诉她,沈既白有事隐瞒,至少他到现在都没有解释为什么会出现在客栈。
端起酒盏举到他唇边,她歪头一笑,“沈少卿给个面子呗?”
沈既白深深地看过来一眼,就着酒盏浅抿一口。
周歆“啊?”了一声,故作失望地道:“我就值这么点面子呀?”
他定定地看着她,声音很轻,“你想灌醉我?”
心思被人拆穿,周歆也不觉得尴尬,只梗着脖子否认,“我哪有?”
他扬起一侧眉梢,像在反问,哪里没有?
四目相对一瞬,周歆败下阵来,将酒盏里剩余的果酒一饮而尽,坐直身子吃盘子里的虾肉。
身旁的人垂下眼帘,目光落在空空如也的酒盏上,微微翘起了唇。
周歆一口虾配一口酒,状似随意地问:“你最近在忙什么案子?”
“纵火案。”
“纵火案不应该归刑部管吗?”
“此案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烧毁的是户部的文书库,毁掉的卷宗皆是户籍文书。当夜还有人见过一个行踪诡异的纸扎人,刑部便将此案转到了大理寺。”
周歆一听便来了兴趣,“你是说,邪修指使纸扎人烧了户籍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正在查。”
邪修与虚尘子一伙,不论他们做什么,最终目的都是锁妖塔。
户籍文书,与锁妖塔究竟有什么关联?
周歆边想边端起了酒盏。
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能再喝了。”
坐在对面的张卿清将手札册收入怀中,用力点点头,附和道:“就是,这酒后劲大着呢!你再喝肯定会醉的。”
“果酒而已,能有多大的度数?”
周歆不服气,想继续喝,可沈既白强硬地夺下了她的酒杯,放到了离她最远的位置。
“干嘛呀?”
她伸手去够,被沈既白搂着腰按回座位上。
他声音清冷,带着毋庸置疑的肯定,“你醉了。”
“我才没有!”
周歆梗着脖子反驳,可话一出口,头却开始疼了起来。
见状,张卿清道:“回客栈罢,大堂虽然乱了些,但楼上的房间没动过,很干净,一应用具也齐全。”
“也好。”
沈既白应允下来,“走罢。”
“不走!”
周歆晃了晃酒坛,里面已经一滴酒都没有了,不由得皱了皱眉。
“不是说还有荔枝醉吗?酒呢?醉哪儿去了?”
“家里有。”
沈既白抓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起来,牵着她往出走。
三人行至楼梯口,周歆忽而甩开了他的手,道:“不对,你在骗我!酒呢?酒呢!”
沈既白微微有些无奈。
他拦住一名跑堂的,递过去一锭银子,道:“一坛荔枝醉。”
“好嘞!”跑堂的收下银子,顺势咬了一口,然后便喜滋滋地跑进了后厨。
须臾,他拎着一坛酒出来,递给沈既白,“官长,您的荔枝醉。”
沈既白接过来,将酒坛举到周歆面前,轻轻晃了晃。
“看到了吗?”
周歆抱着他的胳膊贴近他的身体,下颌抵着他的肩膀,仰起脸来,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那你会陪我喝吗?”
沈既白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地宠溺。
“……会。”
周歆弯唇一笑,忽而踮起脚,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这蜻蜓点水的一吻,令少年差点丢了魂。他怔愣了一瞬,眼眸缓缓睁大,晕在瞳孔边缘的浅淡光晕一点一点地放大,直至将深邃的眼眸完全点亮,才缓慢地眨了下眼,本就柔和的目光变得更加和煦,眸底漾起星星点点的笑意。
见状,张卿清倏地打开玉扇挡在了眼前,喊道:“哎呀!哎呀呀!唉呀呀呀!没眼看,根本没眼看!”
他这一嗓子,引得堂内的人纷纷看了过来。瞬息之间,原本闹哄哄的大堂忽而变得无比安静。
人们好似刚注意到站在楼梯旁的少男少女,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
“那不是沈少卿吗?他身边的就是传说中的那位?”
“穿着道袍,肯定是了,错不了!”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凌云君,果真生得花容月貌,怪不得都城里满是关于她的传言。”
“原来你没见过他们啊?我和你讲,当初他们情定于此,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什么情定于此?你都看见了什么?”
“看见他们捉妖啊!捉妖两个人还……”那人说着便抬起了手,大拇指相对着动了动,“还这样了呢!除了我,还有不少人看见了呢!”
“噢——”有人恍然大悟地拍了下桌子,“唐三郎前几天跑到大理寺闹了一场,是不是因为……”
“你才知道?那你消息也太不灵通了。那都是多久前的事儿了,听说唐三郎昨天还带人去南市一个馄饨铺闹了一通,刚开始大家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沈少卿出面,大家才知道那铺子是他家的!”
“真的假的?凌云君可在圣人面前发过誓,她怎么敢欺君?”
“真的!你怎么不信呢!”
张卿清放下扇子,露出一双狡黠的眼,“我刚刚……不是故意的。要不我们赶紧撤吧?”
沈既白试着拽了拽周歆,见她执拗着不肯走,只好作罢。
周歆竖着耳朵听八卦,听得正欢,却见那几位不再往下说了,开始争执这些流言蜚语的真实性,便几步走到人面前,用力拍了下桌子。
只听“啪!”地一声,整桌四五名青年,都吓得一哆嗦,立刻噤了声。
“这可真是位祖宗!”
张卿清跺了下脚,赶忙跟在沈既白后面,一同赶了过去。
“吵什么吵?”周歆指了指空气,“我告诉你们,就是……真的!比真金还真!”
那几位青年先是尴尬,随后又有些震惊,最后彻底懵了。
“你们怎么不说话?”
周歆朝瞪目结舌的几个人歪了歪头,“倒是继续说啊!最近都城里又传了些什么?总不会传来传去,还是长风酒肆这点陈芝麻烂谷子吧?”
话音一落,别说这桌食客,整个大堂都安静了下来,跑堂的都站在原地不动了。
“说话啊!”
坐在窗边的那名青年用力咽了口唾沫,试探道:“您都不知道,还敢拍板说是真的?”
“左右不过是说我跟他有一腿嘛!”
她指着站在身边的人。
这一指,身边的人忽而向后退了一步,怯怯道:“这可不关我的事……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沈少卿你怎么也这么看我……真不关我的事哇!”
周歆歪头看过去,见张卿清用玉扇遮住了脸,一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样子。
她抓着他的玉扇,还未开口说话,便感觉胃里一阵翻涌,难受得头昏脑涨。
下一刻,她“呕”地一声吐了出来,随后便觉身轻脚轻,唯头最沉,整个人都在向下坠。
腰间传来淡淡的压迫感,好像有人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周歆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顿时觉得身心舒畅,踏实得只想睡觉。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两眼一闭,彻底失去了意识。
*
头昏昏沉沉的,隐隐有点疼。周歆微微动了动,感觉身下的一片柔软,指腹所触之处光滑细腻,摸起来不像被褥。
不对。
她登时睁开眼,见自己趴在沈既白的身上。
他只穿着一件里衣,领口敞得很开,露出一侧香肩,胸肌半隐半现,肌肤上有几处吻痕。
脑袋嗡地一下炸开,周歆当即从人身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他喉结上也有几许暧昧的痕迹。
不是吧?
她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第 59 章
周歆抓了抓头发, 慢半拍地低下头去看身上的衣服,道袍不翼而飞,直裾倒是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连乱都没乱。
显而易见, 昨天晚上是她单方面对沈既白这样又那样了一番。
可她究竟干了什么, 竟然一点也记不起来。脑子里最后的画面就是抓着张卿清的玉扇吐了他一身。
轻手轻脚地挪到床边, 周歆全程屏着呼吸, 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响动,唯恐将人吵醒。
透过敞开一条缝的窗,依稀能看见天刚蒙蒙亮, 她抓起地上的靴履, 蹑手蹑脚地溜了出去。
眼前的走廊有些熟悉, 好像是张卿清买下的那间客栈。
她倚靠着廊柱,单脚着地,快速穿好鞋袜, 抬头朝廊柱上的雀替“噗嘶噗嘶”了几声。
须臾,老旧的建筑物渐渐拟人化,变成一个半大的孩子, 从廊柱下蹦下来, 问道:“吱!道长唤我何事?”
“现在什么时辰?”
“寅时刚过。吱!”
周歆指了指紧闭的房门, “再过半个时辰,你进去把里面的人唤醒。”
闻言, 尖嘴勾鼻的小妖怪忽而痴痴地笑出声来,笑得周歆一脸莫名,盘踞在心中的尴尬愈发的浓烈。
“不让他再睡一会儿吗?道长折腾了一晚上, 他才睡下。吱!”
周歆顿时睁大了眼睛,耳垂骤然升温,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呀!”小妖怪指了指房梁,“它们也都看见了。吱!”
周歆:“?”
她心里一惊,登时抬起了头,见房梁上整整齐齐地探出来三个脑袋。
山花,悬鱼,好家伙,连螭吻兽都在。
“我昨晚……”
她舔了舔唇,舌尖扫过唇瓣时传来轻微的痛意,抬手一摸,才发现那里破了,都流血了。
毕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不禁有些疑惑,昨晚这么激烈的吗?
“我……都干了什么啊?”
闻言,房梁上的小妖怪不约而同地捂嘴笑了出来。
螭吻兽眨着大眼睛,一脸天真:“道长不记得了?”
周歆双眉微蹙,脑海里闪回一段短暂的画面。
脱了官袍的沈既白被捆住双手,绑在海棠木雕花架子床上,里衣领口敞开,胸前,肩膀,皆有暧昧的吻痕。
而她跨坐在他身上,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
少年呼吸沉重,晦暗的眼眸里满是渴望,一开口,暗哑无比的声音却带着怒气。
“你休想!”
他双手用力一挣,轻而易举地挣脱了腕间的束缚,随后便坐直身体,掐住了她的后脖颈。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言毕,他低头吻住了她的唇。
温润的触感,陌生中透着熟悉,却因来得过于措不及防,周歆大脑一片空白,完全忘记了回应。
在短暂又漫长的等待中,辗转在唇瓣上的唇舌渐渐没了耐心,忽而变得凶悍起来,大有一副山不来就我那我来就山的架势,霸道地闯入牙关,在口腔内横冲直撞。
他吻得霸道,吻得忘我,唇齿抵死缠绵,周歆毫无招架之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印象中的沈既白是温柔内敛,清醒克制的。很多时候,周歆都能感受到他在极力控制情绪,压抑心中的渴望,正因如此,她才敢肆无忌惮地撩拨。
可这个吻并不温柔,也不克制,霸道中带有一丝掠夺的意味,像痴心者在宣誓主权。
桂花香与酒香紧紧交融,彼此的身上都沾染上了对方的气味,周歆被亲得浑身发软,目眩神迷,窒息感愈来愈强烈。
她抬手去推他,却根本推不开,反而被人搂紧了腰肢,死死地按在了怀里,一动也动不了了。
无奈之下,她咬住了他的唇,没想到沈既白颇为恼怒地也咬住了她的唇,动作变得更加粗暴。唇齿啃咬间,口中渐渐蔓起淡淡的血腥味,但好歹是争取到了一次喘气的机会,周歆终于不再木讷地承受,软舌轻轻一勾,反客为主地吮吸着那抹柔软。
她回应地温柔,眷恋,像在为之前的无动于衷致歉,四片薄唇吻得难舍难分,唇齿交融厮磨许久,那抹柔软才心满意足地退出去。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低声说了句什么。
许是亲吻太久,大脑极度缺氧,周歆一呼吸到新鲜空气,大脑便彻底停止转动,嗡嗡作响,沉在耳边的话也变得模糊不清,听不囫囵。
话音落地,却久久等不到答案,沈既白半恼半怒地在她脖颈咬了一口。
周歆抬手摸了摸脖子,听见屋内传来一声轻唤,“……阿周?”
沈既白醒了!
她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面颊,耳垂,脖颈,突然一起烧了起来。
周歆也不知为什么想要逃,总之她下意识想要跑,可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跑。情急之下,只能匆忙地结了个印,小声念了一句遁,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
大抵是见无人回应,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动,随后,门被人轻轻打开,俊雅的脸庞自门后探出,见到站在门口的四只妖怪,微微怔了怔。
“她人呢?”
几只妖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了摇头。
沈既白薄唇轻抿,冷若冰霜的面容上看不出究竟是喜是怒。
“何时走的?”
螭吻兽道:“刚走。”
雀替加了一句,“走前还嘱托我们半个时辰后再叫醒您。吱!”
他关上门,赤着双脚几步走到窗前,探出头去望了望,长街上空无一人,空荡荡的,与昨夜的喧嚣相比,尽显萧条。
沈既白立刻走回玄关,打开门,追问:“怎么走的?”
廊下只剩下雀替一个小妖怪,正攀着廊柱往上爬。它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听见您唤她,她就突然不见了。吱!”
闻言,他陡然冷下脸,用力关上了门。
*
换好官服,周歆遁到天津桥上,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端门。
卯时已至,应天门打开了,排在门口的两列队伍依次往里进。周歆以为自己来得算早,没想到赶在了队尾,这才后悔刚刚没有叫醒沈既白。
她一边排队,一边往身后看,就这么瞻前顾后了片刻,身后冷不丁的出现了两道身影。
卢寺丞笑呵呵地跟在冷着一张脸的沈既白旁边,大抵是没机会日日上朝,他看起来有点兴奋,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沈既白全程没搭腔过一个字,两眼紧盯着周歆,不动声色又虎视眈眈地一步步走近。
这眼神莫名有些可怕,眼底的情绪似怒非怒,反而更像怨怼,周歆硬生生被盯出几分怯意,像是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下意识地想躲开。
只后退了一步,还没来得及挪动地方,卢寺丞便看见了她,笑着迎了上来,“凌云君。”
周歆脚步一僵,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卢寺丞“呀”了一声,道:“夏日天燥,凌云君也上火了呀!”
周歆:“啊?”
“还挺巧,沈少卿也上火了,嘴上起的泡都破了。”
周歆:“喔。”
周歆:“呵呵。”
周歆:“是挺巧。”
“不巧。”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而开口,“沈某唇上的是伤,不是泡。”
卢寺丞:“啊?”
沈既白意味深长地剜了她一眼,经过她身边,滋源由君羊八把三凌七七勿散六收集上传自顾自地跨过应天门,在册子上画完卯,朝乾元门的方向扬长而去。
周歆这才发现,身后的队伍已经不见了,百官早已画完卯去广场上列队,门口此刻就剩他们了。
卢寺丞反应过来,催促道:“走走走,迟了又该被御史记过了。”
两人匆匆按下手印,匆匆行过乾元门,紧赶慢赶地追上沈既白的步伐。
他却像有意和周歆保持距离一样,见人跟过来,立刻调转方向去广场的另一边站队,全程连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莫名其妙。
又生哪门子的螺旋气?
她瞪了一眼某个人气呼呼的背影,低低地哼了一声,跟着卢寺丞一起走进队列,像军训似的站好了军姿。
沈既白所在的队伍已经踏上台阶往殿里进,周歆和卢寺丞品阶不够进殿,只能在殿外旁听。
身边的卢寺丞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瞧着沈少卿的样子,好像有点不高兴?”
周歆没敢接这个话茬,权当没听见。
话音落地无人回应,卢寺丞微微有些尴尬。他侧过脸去瞥了一眼周歆,这一看,才发现她脖颈侧方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咬痕,当即想起来在端门遇见沈既白时,那个人边走边掐着喉咙揪痧。
这是内火旺盛的疏解办法,他便想当然地以为他上火了,完全忽略了那道红痧之下,也有咬痕。
现在想来,那个人揪痧的举动,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之意。
联想到都城内最近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他当即收回目光,闭上了嘴。
一名内官颠颠地跑过来,停在周歆面前,道:“凌云君,您怎么站在这?您在第一排。”
“啊?”
“喔。”
周歆跟着他走到最前面,这里刚好是殿门口的台阶下方,因为离得近,殿内的情况一目了然,甚至百官说了什么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须臾,四周响起奏乐声,身着龙袍的中年男子踏着乐声缓缓走到龙椅前,甩了下衣袍,坐了下来。
众官员跪地叩拜,周歆也一一照做。繁文缛节过后,殿内开始有官员奏报的声音。
殿外的官员是不得抬头直视天颜的,周歆只能掀起眼帘偷偷地看,这才发现龙椅上的人生得剑眉朗目,鼻梁高挺,气场十足,颇具帝王威仪。训斥官员时不动声色,却吓得殿外的人都跟着胆战心惊,与后世某些作品中那个草包老婆奴的形象截然不同。
周歆只看了几眼便不敢再看,将头低得很低,静静地听着殿内的声音,听着听着便开始昏昏欲睡。
忽然,殿内响起一个声音。
“臣据本弹劾大理寺错判南市杀人案。”
大理寺?
周歆倏然抬起了眼。
威严的大殿之上,一抹绯色躬身禀奏,“此案上交刑部之后,臣例行走访证人,发现证词证言与卷宗上记载的有出入。详细奏报已一一写明,还望陛下明察。”
一旁的队列中,有名官员侧目而视,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着他。
奇怪。
两市在大理寺管辖之内,案件的列证,陈词,一应文书都由不同品阶的官员草拟跟进,案卷经过数人之手,最后由大理寺少卿或者大理寺卿终审,怎会无人发现证词的问题?
而且,刑部确实有复审纠察大理寺冤假错案的职能,一旦发现并确认无误,主办人员轻则贬官,重则入狱。
周歆的心高高地悬了起来,心道,这件案子不会是沈既白主审的吧?不对,他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一定是宋寺卿!
可宋寺卿就是个甩手掌柜,大理寺大小事务都是沈既白处理的,他怎么会心血来潮主审案件?
周歆的心一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不断在心里祈祷着,不是沈既白不是沈既白不是沈既白!
龙椅上的人低头查阅奏折。
须臾,他抬起眼帘,用眼尾睨着一个方向,声音平淡,不辩喜怒。
“宋卿有何话说?”
还好还好,不是他。
周歆缓缓松了一口气。
宋寺卿走出队列,举起笏板,躬身道:“臣有一惑,百思不得其解。”
“讲。”
“案情发生后,案卷由录事掌受,司直缉审,主簿勾检稽失,寺丞定罪量刑,寺正审查。卷宗经过数人之手,怎会无人发现证人证言有问题?”
宋寺卿偏头看向身旁的人,“究竟是何处有问题,还望裴侍郎解惑。”
裴侍郎不卑不亢地道:“宋公,证人皆称所见到的真凶脸上有道疤,可案卷上并无此细节,牢里那位脸上也无疤痕,昨日我提审此犯,他可一直在喊冤。”
好家伙,此人句句不提屈打成招,却句句都在暗示大理寺屈打成招。
宋寺卿动了动唇,“这……”
他“这”了好长一声,还没“这”出来个所以然来,裴侍郎便又道:“再者,几名证人都称前日在闹市见到了脸上有疤的真凶。既然如此,刑部大牢里关押的那位究竟是谁?”
无声的硝烟弥漫四起,殿内的气氛倏然紧绷到极致,百官皆是大气都不敢出,静默得出奇,连殿外的周歆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这时,一抹绯色行出队列,道:“裴侍郎,此案并非宋公主审,相关的细枝末节自是不如主审官清楚明白。”
闻言,周歆的心剧烈地跳动一瞬,猛地抬起了头。
坐在龙椅上的李治眉梢微抬,用眼尾斜睨着躬身而立的少年,似是有几分意外。
“此案竟是由沈卿主审的?”
第 60 章(双更合一)
沈既白高举笏板, 语气不急不缓,“回禀陛下,此案确实由微臣主审。且如宋公所言,案卷经过数位官员层层审核, 呈于微臣之时已是条理清晰, 罪证完整, 犯人也对罪行供认不讳。在结案之前, 臣曾亲去走访过,证人并未提及凶犯脸上有疤这一细节。”
裴侍郎侧过脸来看他,“依沈少卿所言, 是裴某在诬告?”
“沈某并无此意。”
沈既白面朝圣人, 继续道:“前日, 臣去闹市,见到一位与凶犯相貌极其相似之人,心中生疑, 立即重新走访调查,证人也称见到了这个人,并追加脸上有疤的细节。”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奏本奉于身前, 道:“但此案已结, 凶犯早已对罪行供认不讳, 微臣怀疑此案凶手不止一人,便草拟文书准备递交刑部申请重审, 还望陛下准允。”
被他这么一说,这件案子便不是错判,而是漏判, 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有着天壤之别。
李治掠过去一眼, 身边的内官走下御台,将沈既白手中的奏折取走,双手奉了上去。
一般来说,刑部一旦审核出大理寺有冤假错案的嫌疑,案件便交由刑部重审,不许大理寺任何人参与。
所以沈既白的请求,相当于向圣人讨一道赦免的口谕。
周歆屏住了呼吸,神经紧绷到了极致。
龙椅上的帝王一目十行地看完,合上奏本,抬起眼来,目光猝不及防地与周歆撞到了一处。
糟糕,忘记要低头了!
她慌忙低下头,心道,唐史上有不少官员在上朝时因为礼仪问题被贬官流放,但以朝南衣的受宠程度,李治大概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求求了,给个面子!就当没看见吧!
周歆心里七上八下的,十分没有底儿。
这时,殿内传来淡淡的声音,“既然如此,便由大理寺重审。”
她暗暗松了一口气,又大着胆子掀起眼皮偷窥殿内的情况。
裴侍郎朝龙椅上的人行出一礼,躬身退回文官队列,并无任何异议。
这个态度就很微妙。
是他弹劾大理寺案情的疏漏,弹劾成功却没有追究之意,好似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
要知道,他完全可以趁机咬死沈既白,毕竟此案办得有疏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李治将奏折递给一旁的内官,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定定地看了半晌,明显还有后话要讲。
风雨欲来之前的静默最可怕,他这一静,殿内殿外的气氛顿时紧张到了极致,百官一动都不敢动。
一阵清风吹过,浑身上下都是透骨的凉,周歆这才意识到,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然冒了一身冷汗。
不由得心道,早朝真可怕,这帮日日上朝的高官得是什么心理素质才能不吓出病来?
怪不得沈既白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早就练出来铜心铁肺了罢!
卢寺丞为什么会笑出来,上朝究竟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还没腹诽完,殿内便响起一个声音。
“沈卿,若再出疏漏,朕绝不轻饶。”
“臣,遵旨。”
听到这句话,周歆的心才彻底落了回去。
紧绷的神经随之舒缓,耳畔模模糊糊地响起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声音时大时小,时缓时疾,显然是一直没有停过。只是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殿内的情况,竟然一直没有注意。
朝会直到巳时才结束,队伍由内官引领走出大内,在应天门解散。
周歆在人群里搜寻着那抹身影,找了半天愣是没看见,正准备离开,听见一声,“凌云君?”
她回过头,见卢寺丞追了上来,道:“凌云君是在找沈少卿?一下朝他便被圣人叫到御书房了。”
“这样啊……”
周歆朝人笑了笑,心却不知不觉地悬了起来,心道,领导突然找人私下谈话,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事。
“圣人经常召他去御书房吗?”
卢寺丞摇了摇头,“不经常,这是第二次。”
她不禁提起一口气,“那上一次……”
“上次召少卿去御书房,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周歆:“……”
那应该是他和朝南衣在校场打起来后,圣人第一次将他叫去御书房责备了一番。
既然如此,此次召见也免不了要挨一顿骂。
骂就骂吧!总比贬官入狱要强。
周歆隐隐松了口气,“不会是因为南市那件案子吧?”
卢寺丞又摇了摇头,“这个不好说,不过圣人既然在人前宽允,那在人后责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凌云君无须担心,圣人还是很看中少卿的。”
周歆“呵呵”一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卢寺丞,这么久了,你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
他睇过来一个‘你别不信‘的眼神,“凡事不能只看表象,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沈少卿可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理寺少卿。”
说得也是。
年纪轻轻便是全国最高司法机关的二把手,这放在哪个朝代都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就算是在现代,他这简历也蛮逆天了。
跟着卢寺丞踏出端门,眼看天津桥对面停着一排马车,周歆抓紧时间打听着案情细节,“按理说,案发当日人的记忆是最深刻的,若凶手脸上真有疤痕,为何没有一个证人记得这一点?”
“卢某也很奇怪。”
卢寺丞露出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那天还是卢某随少卿一同走访的,几位证人都没提过这一细节。他们都很确定是苗肆杀了赵圃,因为这二人积怨已久。”
说完,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时卢某便觉得这案子进展得太顺利了,顺利得很奇怪,就好像人证物证都摆在眼前,凶手自投罗网一样。”
周歆道:“这听起来像是有人一步步提前设计好,就等你们前仆后继地往坑里跳啊!”
“对!就是这个感觉!”卢寺丞道,“尤其是衙役怎么找都没找到凶器,就像被人故意藏起来了一样。少卿有意再查一查,但宋公觉得证据确凿,执意结案送审。他们两个人争执不休,互不相让,其他人谁也不敢表态,最后还是孙寺正封档送往的刑部。这案子不出一天就结了,大理寺还从未这么快破过案。”
淦!又是这个宋公!
没找到凶器也敢结案,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暗自将人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周歆继续往下问,“那真凶再现,就没有传出来一点流言蜚语吗?”
“没有。”卢寺丞拢起袖子,“若不是这案子闹到了御前,卢某都不知道还有个刀疤脸。”
也就是说,沈既白发现疑点以后,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重审此案,只早早写好了奏折。
他这个行为,像是在提防谁。
周歆想再问一些细节,可不论她怎么旁敲侧击,卢寺丞都不肯再说了,只好蹭他的马车一同回去,顺便打听了一下沈既白半月来的行踪。
得知他确实是在阅微堂夙兴夜寐的处理积案,连家都没怎么回过,周歆才话锋一转,问道:“唐少将那日来,可是金吾卫有什么事?”
“他一来便进了阅微堂,究竟所谈何事不得而知。”
“谈了多久?”
“将近半个时辰。”
“这么久?怕不是公事。”
卢寺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金吾卫与大理寺的交集都在案件交接上,唐少将空手前来,能有什么公事。”
得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情敌上门找茬,怪不得张叨叨说外面已经传得不成样子了。
马车行至大理寺门口,周歆一下车便径自去了阅微堂。
沈既白不在,阅微堂的正堂锁着门。她在院内转悠了一圈,见除了石榴树外,还种着几颗李树,便抓过一旁站岗的守卫,让他帮忙摘了一兜子的青李子。
一般来说,八月份是李子成熟期。但这几颗李树长在阴面,背光,果肉生长得慢,青绿色的皮囊外还裹着一层白霜,看起来就很酸。
周歆拿起一颗青李在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尝了尝,不禁点了点头,道:“去将徐绍给我叫来。”
“是。”
提着一兜青李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等了片刻,徐绍匆匆跑进院落,气喘吁吁地停在面前。
“凌,凌云君找卑职何事?”
她朝人笑了笑,递过去一把青李子,问道:“吃吗?”
“啊?”徐绍有些懵,“就……这事?”
见人没接,周歆自顾自地将一把青李塞到他手中,道:“听说南市有起杀人案?你都知道什么?说说呗。”
徐绍垂眼瞧着青李子,“凌云君,这李子没熟,又苦又涩……”
“你不喜欢吃呀?”周歆又将青李全抓了回来,“那我自己吃。”
徐绍挠了挠头,“凌云君想了解哪方面的细节?”
周歆津津有味地啃着青李肉,“各个方面都想了解,你知道什么便都说了吧!”
闻言,他用力捏了捏手指,神情很是挣扎。
看来,即使朝南衣是大理寺寺丞,也不能随意过问案情细节,怪不得卢寺丞无论如何也不肯多说。
那沈既白往日告诉她的那些线索,是不是都是不合规矩的?
周歆眯了眯眼,循循善诱道:“你的头儿是不是沈少卿?”
徐绍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那你说,如果我去问他,他会不会告诉我呢?”
徐绍低声嘀咕了一句,“……他比我阿爷都惧内,哪敢不告诉……”
周歆咬着李子肉,淡淡地瞥过去一眼。
徐绍把心一横,顶着一张视死如归的脸将破案经过大致讲述了一遍。
这件案子之所以了结得快,是因为苗肆与被害人赵圃结怨已久,案发当日不少人看见浑身浴血的苗肆自赵圃的铺子里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甚至大理寺衙役抓上门的时候,苗肆还在烧毁沾血的衣物,当场人赃并获,逮了个正着。
若不是后来冒出来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刀疤脸,还碰巧被证人看见了,这件案子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性,所以宋公才会执意结案。
一口气吃了七八个青李子,徐绍看着看着便咽了口唾沫。见状,周歆将布兜打开,露出一兜子的青果,示意他坐下来边吃边讲。
徐绍没再推辞,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一颗青李子在身上蹭了蹭,“当时苗肆已经移交到刑部,少卿没办法提审,便将那几名证人全带回了大理寺。此事多少有些不妥,少卿没敢声张,只有卑职和几名衙役知晓内情,未曾上报宋公。”
“人呢?”
“关在后廨。那里是三司会审的地方,平时没什么人去。”
“审出来了什么?”
“这……卑职就不清楚了。”
徐绍咬了口李子,酸得五官皱到了一起,立刻囫囵吞了下去,当即就想将手里的李子扔掉。
可他刚举起手,便立刻放了下来,改为攥在手里。
“想扔就扔呗!”周歆道,“青李酸涩,有人喜欢自然就有人讨厌。人之常情,我还能说你不成?”
徐绍依言将青李扔到了一旁的草丛里,犹豫了一瞬,才道:“凌云君……您跟以前真的很不一样。”
那不是废话么?壳里都换人了,能一样才怪。
但她还是例行公事地问了一句:“哪里不一样?”
“感觉……亲近了许多。”
周歆道:“你是不是想说有点不大适应。”
徐绍腼腆地笑了笑。
“年轻人,吃点好的吧!”
你被cpu的太狠了!
徐绍没听懂,“啊?”
周歆将话题拉回案情,“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他想了想,道:“……少卿审完后提过一嘴,此案证据确凿,不论刀疤脸是不是帮凶,苗肆都是逃不掉的。”
“所以,你们怀疑苗肆有个容貌相似的同胞兄弟协同作案?”
徐绍摇了摇头:“问题就在于,他不可能有同胞兄弟,他是三代单传。”
周歆不由得思索起来。
难道是假扮的?人/皮/面/具?幻颜术?谁这么无聊,会去假扮一个死刑犯呢?
若没有这个刀疤脸,此案便不会被翻到御前,难道从一开始,这案子就是冲着沈既白来的?
可他如何确定裴侍郎一定会御前弹劾呢?以大理寺和刑部的关系,圆滑一点的人都会选择私下交接案情。
“对了。”她道,“裴侍郎与沈既白的关系如何?”
坐在一旁的徐绍“呃——”了很长一声,“这个嘛,怎么说呢?刑部与大理寺经常交接案子,彼此都很熟络,除了这个裴侍郎。”
“怎么说?”
“他这个人是出了名的直性子,一向公事公办,不谈私交,还没什么架子,事无巨细都亲力亲为。他经常弹劾官员,满朝文武快被他弹劾个遍,崔尚书经常骂他朽木,说他应该去御史台当值。”
嚯!这不就是翻版沈既白!只是沈既白性格比较闷,懒得打人小报告!
周歆一口一口地啃着果肉,心道,怪不得他站出来弹劾大理寺,李治一点意外之色都没有,还能网开一面放沈既白一马,原来这是个告状专业户啊!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过来,她抬眼看去,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沈既白一手负在身后,冷着一张脸,缓缓走了进来。
看见台阶上坐着的人,他的目光落在她旁边的人身上,微微凝起了眉。
徐绍战战兢兢地站起身,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是凌云君叫,叫卑职来问,问话。”
沈既白面无表情地道:“回去。”
“是!”
“再擅离职守,罚俸一月。”
闻言,徐绍幽怨地看过来一眼,忙不迭地跑出去了。
沈既白扫了一眼零落一地的果核,板着脸一步步走近,停在面前。
阳光从他背后照射过来,巨大的阴影将周歆罩住,四周的温度顿时降了下去。
她仰起脸看他,嘟了嘟嘴,“……你好凶哦。”
“又没凶你。”
他提起布兜藏在身后,另一手抓着她的手腕,将她从台阶上拉了起来。
“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
他走上台阶,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示意她先进去。
“下次去偏堂等。”
“为什么呀?”
从人身边溜进屋,周歆坐在门口的圆椅上,将手里的李子肉吃掉,顺势将核儿扔到窗外,“偏堂又看不见你几时回来。”
“那也不能坐在地上。”
他将布兜放进柜子,一本正经地说,“青李伤胃,不能贪多。”
明明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跟人爹似的管这管那?
这就是传说中的爹系男友?以前怎么没觉得他爹味这么重!
周歆不以为意地“喔”了一声,打算走的时候偷偷摘点。
沈既白坐在桌案后的太师椅里,拿起一摞卷宗摊放在面前,边看边问,“找他打听什么?”
“问问案子咯。你都被告到御前了,我当然得关心关心嘛!”
周歆几步走到长桌前,趴在桌案上,朝他莞尔一笑。
“早朝的时候脸色那么臭,是不是生气啦?”
他垂着眼帘,并不与她对视,只抓着她的手臂抬起来,将被压住的案卷抽了出去。
神色和声音都淡淡的,“不跑了?”
周歆微感窘迫,总算明白这闷葫芦在气什么了。
她伸直手臂,食指勾着他的手掌,使坏似的在他掌心轻轻地画着圈,“没有跑啊!早朝得回去换衣服嘛!”
沈既白依旧没有抬起眼帘,仅睫毛轻轻地颤了颤,轻轻吐出两个字:“撒谎。”
“好吧!确实跑了。”
她站起身,绕过桌案走到他身边,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他微微睁大了双眼,立刻往门口瞥了一眼,见门严丝合缝地闭阖着,才松了一口气,暗嗔道:“胡闹!快点起来!”
嘴上这么说,双手却极为诚实地扶住了她的后腰,根本没有推开的意思。
周歆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凑得特别近,几乎是脸怼脸地问:“那你还生气吗?”
他避开视线,不肯与她对视,没好气地道:“……我没生气!”
伸手轻点他的鼻尖,她有样学样道:“撒谎。”
沈既白:“……”
他移眸看来,半是无奈半是恼怒地质问:“你究竟将我视做何人?”
周歆凑过去轻啄了一下他的唇瓣,“你说呢?”
闻言,沈既白用力掐住了她的腰,气急败坏地道:“那你跑什么!听到我唤你还跑!”
“就是听到了才跑的呀!人家害羞嘛!”她圈着他的脖颈,像猫儿似的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
喉结上下滚动一圈,沈既白的声音瞬间就低了八度,顿时变得气焰全无,温柔得一塌糊涂,“……胡说八道。”
“我才没有胡说!”周歆狡辩,“昨晚那是喝多了,做事不过脑子!今早醒来看你被欺负成那个样子,我心里过意不去嘛!”
言毕,她伸出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他的鼻尖,“昨夜很辛苦吧?我也没想到我醉了以后这么磨人。”
这话说得极其暧昧,沈既白的耳垂蓦地红成了樱桃,“……你也知道!”
食指缓慢地划过他的鼻尖,唇瓣,下颌,最后停在喉结的位置。那里起了一道醒目的红痧,盖住了咬痕,两相对比之下,连吻痕都没那么显眼了。
瞧着淤红一片的痕迹,周歆情不自禁地轻轻揉了揉他的喉结,软声道:“那……是不是不生气啦?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若我记得,我肯定不会跑的!真的!”
沈既白闷哼一声,明显一个字都不信,但脸色却缓和了过来,不再冷冰冰的了。
她趁胜追击,“不生气了喔?”
他抓住在喉结处捣乱的手,握在手里轻轻地捏了捏,低低地嗯了一声,强调道:“但下不为例。”
周歆立刻举起三根手指,发誓道:“我保证,下次一定和你说一声再走!”
闻言,沈既白面露无奈,微不可查地扯了扯唇角,气到微微有些失笑。
但周歆自觉哄得差不多了,便话锋一转,将话题转到案子上,“亲爱的少卿大人,这件案子你怎么看?”
他正了正神色,道:“背后有人在操控。”
周歆也这么认为,这案子明摆着是起仙人跳。
“证人之前一口咬定苗肆是凶手,后来又纷纷咬准刀疤脸,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的记忆好像出现了缺失,而且是一起出现了缺失,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沈既白道:“人的记忆会有偏差。”
“你的意思是,他们与苗肆本就认识,有一定的感情基础。在苗肆被捕后,他们见到刀疤脸,会第一时间质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这个念头一出,他们再回忆案发当天的情况便分不清见到的凶手脸上究竟有没有疤。所以才会出现有的人咬定有疤,有的人咬定没疤的情况。”
“对。”
周歆一针见血地指出:“所以问题出在刀疤脸上,他偏偏在案子移交到刑部,裴侍郎例行走访前出现,又偏偏只被几位证人见到,目的就是引导他们更改口供。但我有一点想不通,他既然这么做又为何在你面前现身?你一旦发现他,必然有所警觉,只有打你个措手不及,才能彻底将你冤死呀!”
“我没见到。”沈既白道,“有名证人与苗肆关系不错,见到刀疤脸便觉得大理寺抓错了人,特意来了一趟。”
闻言,周歆怔愣一瞬,伸出双手揉了揉他的脸颊,“沈少卿,你胆子不小,都敢欺君啦?”
“此案牵涉数位官员,总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起遭殃。”
他说得云淡风轻,周歆却听得暗暗心惊。
沈既白一向是非黑即白的,与直言不讳的裴侍郎本是一种人。在处理锁妖塔丢失的封印灵皿时,他还不管不顾,横冲直撞,只求一个真相,甚至因为她顾念大理寺上下与宋寺卿做了交易而生气。
若按他以往的性格,今日在大殿上怕是会与裴侍郎据理力争,辨驳这些细节关窍,力证此案并未审错。那样定会触怒龙颜,后果不可设想。
心思及此,周歆又意识到一处问题,“苗肆人在狱中,不可能知道刀疤脸这件事。他在这时改口,定是有人通风报信。”
“对。”沈既白认同,“向他透露这一细节的人,与刀疤脸是一伙的。”
周歆道:“刑部大牢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
沈既白道:“正在排查接触过他的人。”
“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他拒不承认,有‘屈打成招’在先,不能再对他动刑了。”
周歆忽而一笑,“不用刑也有办法让他开口。”
闻言,沈既白眼眸蓦然一亮,微微挑起一侧眉梢,“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既然是鬼主意,当然要夜里才能告诉你。”她凑近他,“我先审审你,晚上再去审他。”
闻言,沈既白的眉梢扬得更高,惜字如金地吐出来一个字:“问。”
周歆道:“唐彦修那日来找你究竟都说了什么?上次在长风酒肆你说得模棱两可,是不是因为人多不方便细说?”
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神情顿时一变,眸色忽而变得复杂起来,欲言又止道:“……阿周……”
“怎么啦?”
唇瓣微微蠕动,他低声道:“他怀疑你是夺舍。”
这在周歆的预料之中,所以没有特别意外。但她的心还是猛烈地跳动一下,不着痕迹地挪开了视线,不敢再去看他。
声音也虚得厉害,“那……你怎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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