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沈既白并未回答。
室内倏然静了下来, 静到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能感受到脸上始终凝着一道视线,一点一点地炙烤着她的肌肤。
过了很久,久到周歆感觉脸上都被人盯出了好几个窟窿, 才听到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你不会夺他人之舍。”
她松了一口气, “当然——”
话未说完, 就听他言语笃定地道:“你是占舍。”
犹如一道惊雷划过耳畔,周歆的心咯噔一声,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
谁料,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又一道惊雷轰地一声在耳边炸响。
“你和张卿清都是占舍, 真正的张卿清死在了槐树林里。”
他的声音毫无波澜,语气肯定,神情也甚是平静, 就像掌握了确切证据成竹在胸的执法者,面上云淡风轻,实则早已洞察对方的死穴。
抚摸在喉结处的手指微不可查地有些僵硬, 周歆依旧没敢去看他, 视线虚虚地落在一旁, 声音低低的。
“为何如此肯定?”
沈既白抓起她的手握在掌心,轻轻地捏了捏, 似乎在安抚她的情绪。
“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
这个回答太过模棱两可,若是换个人,周歆不会起疑, 可他是沈既白。
“推论的依据呢?”
沈既白道:“他不识字。”
周歆:“……”
穿越遇上猪队友,大罗神仙也顶不住啊!
谁能想到堂堂东都第一才子, 居然不识字?现代明明已经普及了义务教育,怎么还会有张叨叨这条漏网之鱼?
她追问道:“何时发现的?”
“昨夜。”
“说详细点嘛!”
沈既白道:“他不认识我们住的那间房的名字。”
周歆回忆几许,那间房门口好像挂了个牌子,上面刻着两个繁体字,具体是什么字,她当时没注意。
唐朝以繁体字为主,唐楷还是武则天登基后推广使用的,怪不得张叨叨不认识。
但她还是有些疑惑。
“道家只有夺舍和献舍,从无占舍一说,你为何会想到这个词?”
尽管用这个词来形容她的情况,确实很贴切。
沈既白道:“你们既非夺舍,也非献舍,那便只能是无意间占了他人的舍。”
“原来这是你创出来的词……”她道,“还挺厉害的。”
言毕,她话锋一转,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那天唐彦修来,先是试探你知不知道我不是朝南衣,随后又试探我是不是夺舍,然后呢?他还做了什么?”
闻言,沈既白垂下眼帘,想起那个人疾言厉色的样子,还有那句满是威胁的话——
“我绝对不会由着她用南衣的身体与你这么个东西在一起!”
他低声道:“就这些。”
“真的?”
周歆不太相信,这才抬眼看他,“他就来试探一下?也不放几句狠话吓唬吓唬你?”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喃喃道:“……这不像他啊。”
沈既白忽而用力掐了一下她的腰,声音凉嗖嗖地,听起来有些危险,“你很了解他?”
周歆立刻否认:“不,不了解!”
他这才松开手,扯过一张纸放在案卷上,拿起狼毫笔递过来,低声道:“昨夜你说,你姓周名新,是哪一个新?”
醉酒误事,古人诚不欺我。
以后不能在沈既白以外的人面前饮酒,免得抖落出更多秘密,被人抓住把柄!
心思及此,周歆用指尖点着他的心口,歪头一笑,“当然是沈少卿的心呀!”
沈既白侧目看来,一侧眉梢微挑,意有所指道:“……害羞?”
周歆:“……”
她接过狼毫笔,转过身正坐在他怀里,提笔在白纸上写了一个字。
“歆,神食气也。小时候我有些痴傻,被父母遗弃在山里。四处乱窜时无意间跑到一个山神庙,偷吃了供奉在供台上的馒头。”
“没想到那是一个道士的家。许是见我可怜,他收养了我,不仅治好了我的傻病,还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闻言,沈既白眸光微闪,声音微微有些沉,带着不加掩饰的歉疚与疼惜。
“……阿周。”
“没事啦!”周歆笑道,“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再说,他捡到我,这对我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呀!至少我不再疯疯癫癫,居无定所了嘛!”
他轻揽着她的腰,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呢?”周歆将笔递回去,“既白应当是你的字罢?你的名呢?”
他接过狼毫笔,在“歆”字旁边写了个同样大小的“宥”。
宥,乃宽恕,赦免之意。不知道给他起这个名字的人,是不是希望他原谅过往的遭遇,好真正的活在当下,拥抱未来。
周歆喃喃道:“……沈宥。”
耳畔立刻响起低磁的声音,“周歆。”
这还是穿到大唐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有人正儿八经地喊她的本名,她甚至都觉得有些恍惚,关于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久远得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
周歆继续喃喃道:“……沈既白。”
他立刻回道:“周不正。”
她看着他,“阿墨。”
他也看着她,“……阿周。”
四目相对片刻,周歆不由自主地翘起了唇角,心道,原来这个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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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上最动听的情话,竟是你的名字。
她继续道:“沈既白,沈既白。”
他微微挑起了一侧眉梢,只静静地看着她,没再开口。
周歆加快了语速,像在叫魂似的,“沈既白沈既白沈既白……”
他蓦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唇。
她吚吚呜呜地抗议几声,他却捂得更紧,好似不耐烦再听下去了,可那双水墨般的瞳眸里泛着清浅的笑意,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见人无论如何也不松手,她只好舔了舔他的掌心,他立刻像烫到了似的收回了手。
周歆眼疾手快地抓过那只手,低头咬了一口,气鼓鼓地问:“为什么不让我喊!”
响在耳畔的声音已然有些哑,说出来的话却一本正经,“……这是大理寺,如此成何体统?”
“那这幅样子岂不是更不成体统。”
她试着从人怀里起来,却被人紧紧扣住了腰,连动都动不了,更别提起身,不由得更恼了。
“好啊!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沈既白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岔开,“阿坷的事,我问过出云子。”
周歆的注意力立刻转移了,“他怎么说?”
“他去了天井。”
“天井?”
“嗯。那是先人挖出来的地下避难所。这两场鼠疫,刺史都将病人驱赶至此,任其自生自灭。阿坷闯进去,带出几具白骨挫骨扬灰,恰逢他们的亲眷前来祭拜……”沈既白顿了一下,才道:“他被殴打至死。”
“那几具白骨,是不是打伤田郎中的……”
“是。”
“既然有人祭拜,为何没有立坟冢?”
“因鼠疫死在天井里的人太多,生出了毒瘴,人们不敢进去,只在洞口祭拜。”
“那也不对。”周歆冷静下来,“他的命魂始终没有回到药铺,他的死一定没有这么简单!”
“那些人没想到会失手打死,怕他到地府告状……”
沈既白没继续往下说,周歆却立刻明白了过来,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们不会是披发覆面,以口塞糠,将他的灵魂永远囚禁在躯壳里了吧?”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歆气得咬牙切齿,“出云子就没管管?”
“他破了此法,将阿坷送入轮回。”
“原来是他做法事超度了阿珂的亡灵。命魂原地消散,所以才没回药铺看看。”周歆道,“他没有留下什么话吗?”
“……没有。”
这一点令她很意外,“一句都没有?”
“若非说有,倒是有两个字。”
“什么?”
“算了。”沈既白道,“他知道螭吻兽一直在等他,原本是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说了这两个字。”
“……大概是想给它留个念想吧。等待本身是美好的,但等一不归人是不幸的。”
周歆的心跟着沉了下来。
沈既白附和:“有人可等,总比无人可等强。”
这时,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有人擅自走了进来。
未等周歆看清进来的是谁,视线便被绯色的长袖挡住了。
沈既白的胳膊抬得老高,另一只手掐着她的后脖颈将她的脸按入怀中,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
低磁的声音响在头顶,“宋公,劳您先——”
话未说完,门口便响起了卢寺丞的声音,“宋公怎么不进去?”
“怎么都站在——”
杂乱的脚步声和声音一齐停在了门口。
看着立在门口呆若木鸡的几个人,沈既白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高举的袖袍不仅遮住了她的头,还遮住了上半身。可袖袍再宽,也不及人宽,尽管他捂得很严实,依旧露出一角青色的官袍。
他清了清嗓子,镇定自若地道:“请诸位到外面稍等片刻。”
卢寺丞立刻收回视线,忙不迭地转身走了出去。
宋公瞪过来一眼,似是不满他在当值期间胡来,怒甩衣袖出去了。
剩下的几位和沈既白并无私交,又早就听闻他的流言蜚语,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此刻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怀里的人究竟是不是凌云君。
可他们的官阶比沈既白低,不好直接拂了他的面子,便挤在门口磨磨蹭蹭。
沈既白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事?”
“没事,没事。”孙寺正赔着笑脸踏出门槛,见状,其他几位也跟着走了出去。
大抵是过于震惊,谁都没有想起来关门。人虽然出去了,议论的声音却顺着敞开的门传进屋内。
“难道是我记错时间了?不是少卿让我们这个时间来阅微堂的吗?”
卢寺丞硬邦邦地笑了笑,“估计是少卿忘记时间了。”
孙寺正道:“年轻人血气方刚,这一……起来,难免会忘了时辰,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宋寺卿的声音也响了起来,“……那也得注意下场合!”
有人咳了几声,意有所指道:“是……那位吗?”
话音一落,咳嗽声此起彼伏,像是一种无形的默契,众人心照不宣地闭上了嘴,改用眼神交流。
周歆越听越耳热,心道,真社死,简直社死当场!
沈既白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柔声道:“是我的错,我忘记这个时间他们会过来。”
周歆不信:“……你故意的!”
“真不是。”沈既白立刻辩解:“我与宋公商定时间时并不知晓你在这。”
周歆白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他早已从耳垂红到了脖子根,那抹红分外夺目,仿佛能滴出血来,可面容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
许是察觉到这抹视线,他垂眸看来,声音低柔,眸光似水,整个人都如同被春风眷顾过,温柔得不像话。
“怎么了?”
第 62 章
周歆未见过这番模样的沈既白, 微微有些失神。她面颊一热,立刻瞥开了视线。
“没,没什么。”
“嗯。”
他轻拍她的腰肢,示意她先站起来。
周歆赶忙起身站到桌案旁, 听见他低声嘱咐了一句, “在这等我。”
毋庸置疑的口吻, 直接将她打算遁回水云间冷静冷静的想法掐灭。
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喔,那好罢。”
听见答复,沈既白才起身走到玄关, 对上门口那几道满是揶揄的视线, 握拳抵在唇边清咳一声, 道:“诸位随我来。”
言毕,他一手负在身后走在前面,领着众人前往关押证人的后廨, 泰然得仿佛被撞破恋情的那个人不是他。
身后的同僚都没开口说话,陆陆续续地响起清嗓子的声音,连空气里都满是八卦的气息。
须臾, 有人干巴巴地笑了一声, “人不风流枉少年, 恭喜少卿好事将近。”
闻言,沈既白微微蜷起手指, 有一瞬间的紧张,见人并没有挑明是谁,才松了一口气, 淡然回道:“此言何意?”
说话的是孙寺正,平日里惯会溜须拍马, 没想到这次拍到了软钉子上。
他眼睛滴溜溜一转,挤出一抹硬邦邦的笑容,道:“……是孙某妄言了。”
见状,其他几位已经张开口的同僚都知趣地闭上了嘴。虽然他们年龄比沈既白大,资历比沈既白高,却都不敢多加造次。
更何况这种事,事关女眷清誉。
一阵清风吹过,沉淀在脖颈与耳垂的那抹红被吹淡了,萦绕在少年周身的那丝似有若无的烟火气随之消散,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
见过佳人在怀眉眼柔和的沈既白,再见他恢复回原本的模样,众人心中冷不丁地生出几许不适,纷纷收起八卦的心思,连眼神交流的小动作都停止了,气氛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卢寺丞开口岔开了话题,“少卿为何会约在这个时辰审讯?”
沈既白道:“沈某着人去证人家里搜访。这个时辰,应当有消息传回来了。”
卢寺丞叹了口气,“拜裴侍郎所赐,此案如今引起多方关注,我们不仅要结得漂亮,还要令众人心服口服。”
孙寺正道:“早就料到裴侍郎会出来弹劾个谁,没想到他弹劾的是我们。按理说,以刑部与大理寺打断皮肉连着筋的关系,这种漏判情况,私下对接就行,他非要闹到御前,你们是没看见崔尚书的脸色,光朝会就瞪了裴侍郎半天。”
宋寺卿微微摇头,“裴侍郎当官几十载,若知晓变通,早就升任尚书了。”
沈既白道:“朝中需要圆滑的忠臣,但百姓需要刚直的纯臣。”
闻言,其他几位尴尬地移开了视线,均没再说话。
*
周歆坐在太师椅里,双手掩面,不知念了多少遍清心咒才平复心绪。
屋内屋外都静悄悄的,静得只能听见风吹动树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地响在耳边,听起来像人们偷偷的议论声。
时断时续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撩拨着心弦,搞得脸颊上的温度持高不下。
不知道他们会对沈既白说什么,也不知道他究竟会怎么解释。
周歆暗忖,这种事越解释越乱,也许他根本不会解释。
桌案上的卷宗被风吹起一角,她拿过一旁的笔架盖住,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地研读,逼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房门再次被人打开的时候,她已经将南市案的卷宗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
沈既白走进屋,转身关门时顺手插上了门栓。
她怔了怔,忽然有些紧张,“……你,你锁门干嘛?”
他一步步走近,淡淡开口,“以防万一。”
“万什么一?”心中升起一抹期待,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你,你要做什么?”
沈既白走过来,站在身侧,将几张符箓放在桌案上,“你可识得?”
目光落在那几张黄符上,周歆隐隐有些失望。
锁门只讨论案情,这和盖着棉被纯聊天有什么区别?
“你锁门……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闻言,他微微扬起眉梢,眼底泛起一抹略显狡黠的笑意。
“不然呢?”
周歆:“……”
沈既白俯下身,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撑着椅背,将她半罩在怀里,低头凑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清冽又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周歆才发现两个人的距离忽然拉得很近,目光交汇的一瞬,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再次烫了起来。
她慌忙移开视线,抓起符箓定了定神,道:“这是傀儡符。”
沈既白保持着那个姿势,声音响在耳畔,如同覆耳呢喃,低磁动听,“如何使用?有何功效?”
“这个符咒对使用者的灵力要求很高,相应的,威力也很强。”周歆一一回答,“只要知晓对方的生辰八字,取得对方的血液,便能催动此符短暂地操控他人的言行。”
“生辰八字……”他垂下眼眸思量一瞬,忽而眸光一亮,“户籍文书。”
她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文库纵火案,与南市杀人案都与邪修有关?”
“不无可能。”
“在哪里发现的符箓?”
“他们的住处。”
周歆隐隐觉得不对,“你觉得他们像是在他人控制之下给出的证言吗?”
“不像。”沈既白心领神会了她的想法,“这符咒,是有人故意留下的。”
周歆颔首,“那他为什么这么做?”
沈既白顺着她的思路走,“能使用傀儡符,便能施展幻颜术,他想让大理寺将目标放在会幻颜术的修道士身上。”
“所以,背后捣鬼之人根本不会幻颜术,或者说,他并非玄门中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刻意引导你们往反方向查,想必早已准备好了一个嫌疑人,就等着你们上门去抓。”
周歆停顿一瞬,继续道:“此人心思缜密,引你们去抓他,定有后招应对。其实此案最关键的还是那个未被找到的凶器。仵作推测赵圃是被比较平坦的重物砸击后脑而亡,这个范围很广泛,锤子,砚台,石头等等都算。犯人自称是用砚台砸死了赵圃,只要找到这个砚台,便能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并非杜撰,并非屈打成招。”
沈既白认可她的想法:“衙役里外搜寻了好几遍,没有发现砚台。”
那说明,有人先衙役一步到达战场拿走了凶器。
周歆问道:“大理寺到达之前,可有人出入过店铺?”
沈既白回答:“在巡街的金吾卫赶到现场之前,确实有人进出过店铺,但南市来往的人太多,究竟是什么人进出过,至今也未能查清。”
那就难搞了。
周歆一手撑腮,慢慢分析:“赵圃的香料铺里并无伙计,那他应当是又当跑堂又做账房。这个砚台,应当是他记账用的吧?你们到的时候柜台上有砚台吗?”
“没有。”沈既白语气肯定,“卢寺丞起初怀疑是苗肆拿走了砚台,苗肆不承认,因此还受了一番苦头。”
原来所谓的屈打成招竟是这么来的。
“这么说,拿走砚台的是刀疤脸!”
周歆将符纸拍在桌案上,“那便只能从它身上下手,看刀疤脸究竟想诬陷谁了!他不可能平白无故诬陷一个人的!”
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闯入院中,声音行至门前停了下来,扣了几声门,“少卿,有衙修认出了符箓的主人,是青牛观观主玉炼道长。”
闻言,周歆与沈既白对视一眼。
门外的人继续道:“卢寺丞派卑职来问,是否现在动手抓人?”
沈既白道:“我亲自去。”
“是。”
那人退了下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周歆道:“玉炼道长多年来未出过青牛观,能与何人结仇?”
沈既白道:“一查便知。”
“一张符纸并不能证明他是真凶,若我没猜错,那方砚台此刻就在青牛观。”周歆道,“好歹毒的心,他在案发当日便已经想好了如何借机打压你,如何陷害给玉炼道长。此等心机定非常人,你可有怀疑的人选?”
沈既白摇了摇头,“毫无头绪。”
“仔细想想,他是你们两个人共同的敌人,符合这个条件的并不多吧?”
“不是不多,”沈既白纠正,“是根本没有。”
这不可能……
周歆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盖,认真思索着,“难道是我忽略了什么细节?”
他抓着她的手往下一按,阻止她继续啃咬指甲,“先去青牛观,看看玉炼道长怎么说。”
“也好。”
青牛观,后院。
玉炼道长的居所很简洁,家具比静室还少,跟朝南衣有一拼,屋子里最醒目的便是一张床那么大的草席。
周歆和沈既白席地而坐,中间只隔了半尺距离。她将几张符纸放在草席上,问坐在对面的鹤发老道,“道长,这可是你的符咒?”
玉炼道长垂眼瞧着这两张傀儡符,面露疑惑:“这不是前几日贫道卖出去的符纸吗?”
周歆道:“您卖出去的?”
他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青牛观的香火不比太清观,贫道平日里会为贵人画符祈福。一般都是来求平安符的,傀儡符倒是头一次,所以贫道印象很深。”
周歆道:“那您记得那个人的样貌吗?”
玉炼道长摇了摇头,“他带着帷帽,将五官遮得严严实实,没看清长什么样。不过他手上有很厚的茧子,走路底盘很稳,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既然有意乔装,那从衣衫配饰上是找不出线索了。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手上有厚厚的茧子,周歆脑海里突然闪过唐彦修的脸。上次在青牛观,他用手捏着她的下颌,她便感觉到了那层硬茧。
奇怪,同样是习武之人,沈既白的手好像就没有茧子。
唉?究竟有没有茧子?
她糊涂了起来,一时间有些无法确定。干脆抓过身旁之人的手,低头细细地查看了一番,还用大拇指摸了摸。
确实没有茧子。
但应当起茧子的部位却比其他地方粗糙得多,就像过度磨损的皮革,摸起来有厚重的颗粒感。
见状,坐在对面的玉炼道长微微一怔,随后目光一偏落在了沈既白的脸上。
少年神色坦然,只微微朝她偏了偏头,声音低柔,“怎么了?”
“前几日唐三郎去沈夫人的店铺闹事,”周歆停下动作,抬头迎视着他的视线,“是在刀疤脸现身前,还是现身后?若我没记错,他两是同一天出现在南市的吧?”
沈既白纠正:“是同一时间。”
“原来如此。”
她松开他的手,心道,怪不得沈既白一直没有怀疑是唐彦修在背后捣鬼,他没有作案时间。
况且,他刚入金吾卫几天,羽翼未丰,不大可能有实力给沈既白下这么大一盘棋。
身旁的人收回手,垂进袖中,不动声色地蜷起指尖,掌心一片潮湿。
周歆继续问:“道长还记得具体是哪一天吗?”
玉炼道长思索了一番,回答:“四五日之前罢……四日前,那个人来得很晚,贫道还以为他会暂住一夜,没想到他连夜离开了。”
“大约在什么时辰?”
“至少得戌时过半。”
这个时辰,城门即将下钥,若是跑得快还能赶得上进城。
可他有什么事急着去做,为何一定要当夜回城?
周歆思索时,沈既白开了口:“道长可认识赵圃?”
“这名字……是有点耳熟。”玉炼道长回想了一番,忽而眼眸一亮,“是不是南市那个赵掌柜?”
“正是。”
“哎!”他叹了一口气,“这个人心术不正的,向我讨了一张转运符。转头亏了生意,又怪我的符不灵,在这大闹了一通,若不是袁司马那日来上香,怕是不好收场哦。”
周歆冷哼一声,“惯用心机奉神明,只将玄门住市井,怪不得会死于非命。”
闻言,玉炼道长一惊,“他……死了?”
周歆道:“几日前就死了,道长不知道吗?”
玉炼道长摇了摇头,“贫道不知。”
门被人打开,徐绍匆匆走了进来,停在沈既白身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嗯了一声,徐绍立刻将手中的画卷平铺在几人中央的草席上。
画上是个中年男子,体态丰腴,长着一张笑面,笑容可掬地提着手中的鸟笼,看起来十分平易近人。
沈既白道:“道长为何会有苗肆的画像?”
玉炼道长扫了一眼画像,用力摇了摇头,“这不是贫道的画,沈少卿是从何处翻出来的?会不会是哪位香客留下的?”
“不会。”沈既白道,“这是从您的偏室翻出来的。”
闻言,他面色一白,急忙解释:“可这确实不是贫道的画,贫道从未见过!再说,贫道都不认识画上的人,收藏他的画像作甚么?”
沈既白道:“使用幻颜术必须要精准地幻化出对方的五官,照着画像幻化自然更像一些。”
闻言,他愕然一瞬,满脸皆是茫然,“沈少卿此言何意?贫道为何要幻化成他的样子?”
沈既白道:“冒充他杀人。”
“胡言乱语!”他气得脸色发白,激动了起来,“沈少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贫道与他无冤无仇,作甚么如此陷害他!”
沈既白道:“但你与赵圃有仇。”
“赵掌柜不过是来闹了一通,何以就要害他性命?”玉炼道长这时候才明白过来,指着地上的画像,“所以是他杀了赵掌柜?那你们去抓他呀!”
既然沈既白选择唱黑脸,周歆便自动唱起了白脸,“已经抓了。奇怪的是,苗肆入狱后,有人假扮成他的样子在南市出现过。我们查到这几张傀儡符才来拜访您。道长,您现在有很大的嫌疑。”
“我?”他抬手指着自己,震惊得双眼溜圆,“你们怀疑是我冒充了他行凶?这不可能!”
他指着苗肆的画像,“只要找到作画之人,便能知道此画他是为何人所做,便能证明贫道的清白。”
沈既白道,“此画是苗肆找人画的,原本一直挂在书房,案发后被凶手带走了。”
闻言,玉炼道长的脸彻底白了。
他沉默几许,忽而双手结印,右脸赫然多出一道疤来,疤痕又长又深,从眼尾一直蜿蜒到唇角。
“实不相瞒,若我幻化成他人的样子,脸上就会有这道疤。”
似是怕人不信,他立刻施术幻化成沈既白的样子,果然脸颊上有一道疤。
“沈少卿,这回总能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沈既白看着他右脸颊的那道疤,微微蹙起了眉。
瞳孔缓缓放大,周歆喃喃道:“怪不得假苗肆脸上是有疤的……道长,你脸上有疤这件事都谁知道?”
“只有那夜留宿的香客知道。”
“那夜?哪一夜?”
玉炼道长深深地了口气,缓缓垂下眼帘,“这道疤,是十年前一位煞气侵体的香客留下的。他神志不清,无差别攻击人,差点掐死一个稚子,贫道前去阻止,被他手中的匕首划伤,当夜留宿在青牛观的香客都看见了。”
沈既白道:“道长可还记得都有哪些人?”
他摇了摇头,“记不清了。不过,凡在观内留宿的香客都会记录在册。”
“那文册呢?”
玉炼道长站起身,“在耳室,二位随我来。”
周歆与沈既白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跟在后面进了耳室。这应当是一个档案间,纵横排列着书架,只留出仅供一人行走的空隙。
“十年前……”
玉炼道长走到倒数几排的位置,“应当是存放在这里……”
沈既白跟进去帮忙一起找,周歆则逐列大致地看了看。
这屋子里存放的都是书籍文册,从规模来看,青牛观以前的香火还是很旺的。
“找到了!”
随着一阵灰尘迎面洒落,他拽出一方册子,摊在手中翻阅,“那位香客出手阔卓,捐了一锭金子,文册上都有记载,很好找。”
话音一落,他翻书的动作便停了下来,指着一行字,“喏,找到了,就是这晚发生的事。这页都是那晚留宿的香客名单。”
周歆赶忙走过去,听见沈既白低声说了一句,“苗远?”
苗远?
这不是苗肆父亲的名字吗?
她立刻问道:“划伤您的人,是苗远?”
玉炼道长回忆一瞬,轻轻地摇了摇头,“……被煞气侵蚀的是他的儿子。名字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很爱笑的郎君。拔除煞气后他还来过几次,想要捐款重建青牛观,但贫道未再见他。”
周歆走到沈既白旁边,一眼便扫到了垂落下来的那一页纸上的某个名字。
她抬手指着那行字,声音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他那夜也在?”
第 63 章
沈既白看过来, 忽而眸光一定,神色颇有几分意外。
“……唐闵?”
听到这个名字,玉炼道长的神情有几分感慨,“唐公常来上香, 每次来都会住一夜再走, 这些年一直如此。”
十年前……
周歆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那个差点被掐死的稚子, 是唐公的儿子?”
他立刻反驳:“不是。那孩子身患重病,根本经不住这一下。”
“所以他当时也在?”
玉炼道长道:“在的,他病得很严重, 唐公带他来祈福。”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周歆抓着沈既白的胳膊, 拽着人往前走了几步, 拐进临近门口那行书柜的甬道里。
“我记得你说,在大理寺赶到之前是巡街的金吾卫围住了香铺控制住了现场?”
“是。”
“所以,最有机会拿走砚台的是金吾卫啊!”
沈既白摇了摇头, “他刚上任,不会有人如此卖命。”
“若是被他抓住了把柄,或者只是一场交易呢?”周歆道, “那几个金吾卫, 你都调查过吗?”
沈既白道:“查过。”
“他要在南市现身, 又要去苗肆家里偷画,定然没有时间当值。他们几个人中, 哪一个金吾卫前日没有当值?”
沈既白道:“都未当值。”
周歆:“?”
难道是她想错了?可直觉告诉她,这件事就是唐彦修做的。
“我知道你怀疑他。”沈既白道,“若是他做的, 他为什么要引我们查玉炼道长,他们之间无冤无仇, 而且……”
他举起手中的文册,“我们一来就发现了名单,倒像是有人故意引我们去怀疑他。”
电光火石之间,周歆顿时领悟过来,“若他也是如此想的呢?”
闻言,沈既白错愣一瞬,竟是说不出话来。
“或者,他就是想让我们怀疑他呢?沈既白,刀疤脸从始至终都是冲你来的。这说明,背后操控之人在向你挑衅。”
周歆一字一句道:“他赌你奈何不了他。”
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徐绍捧着一方砚台走进来,呈至二人面前,凝固在砚台一角的血迹尚在,已经氧化发黑了。
“少卿,这也是在偏室发现的。”
沈既白垂眸看着砚台,脸色忽而变得很难看。
事情一步步按照周歆推测的那样发展,证据又通通摆在眼前,这让他不得不相信。
须臾,他收回视线,低声道:“为何是玉炼道长?”
周歆道:“你还记得是谁配合我们演戏,引唐闵上钩偷封印灵皿的吗?”
闻言,沈既白的瞳孔缩紧一圈,愤愤然道:“就因为这个?”
周歆语气肯定:“就因为这个。”
话音落地,沈既白好一阵没再说话。半晌后,他将文册收入怀中,对徐绍道:“调一队衙修暗中保护玉炼道长,一有情况鸣烟示警。”
“是。”
“派出去调查那几名金吾卫的暗哨有消息了吗?”
“刚传来消息,”徐绍自怀中掏出一封竹笺递过来,“卑职还未来得及禀报。”
沈既白打开竹笺细细一看,忽而面色一凝,“细查郑小乙。”
“是。”徐绍退了出去。
周歆凑过去,脸紧贴着他的胳膊,借机去看竹笺上的字。
沈既白偏头睇过来一眼,似笑非笑地道:“这是暗哨传来的密信,乃大理寺机密。除了我和宋公,其他人都不能看。”
“真的假的?”周歆撇了撇嘴,“家眷也不能看吗?”
闻言,他眉眼微不可察地弯了弯,将竹笺塞进她怀里,“慢慢看。”
“这还差不多。”
周歆打开竹笺,刚读了一行字,便感觉身旁的人低头凑了过来,在她耳边道:“家、眷。”
他声音压得很低,咬字却是十分清晰,像在刻意强调什么。
周歆耳垂一热,心跳漏了一拍,飞快运转的大脑顿时宕机了。
耳边响起模糊不清的声音,似乎是沈既白走回去向玉炼道长说了些什么。明明几人身处同一个房间,这声音却仿佛是隔墙传过来的,朦朦胧胧,囫囵含糊。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声耳鸣过后,耳边的声音才渐渐变得清晰。
“今日多有得罪,还望道长见谅。”
“小事,贫道也希望大理寺能尽快将他绳之于法。”
“此人能将凶器藏于耳室,说明您这里并不安全,还是要多加小心。”
二人边说边行至周歆面前,对上沈既白的视线,她登时面上一热,抱着竹笺从人身边挤了出去。
身后传来玉炼道长的声音,“凌云君这是怎么了?”
沈既白轻轻地笑了一声,并未言语。
他这一笑,周歆的耳朵更热了,不由得用力关上门,将他的笑声彻底关在了门里。
马车停在院中,徐绍站在车旁,将衙役召集到一处,正在分派任务。
听见这边的声响,他看过来一眼,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和她捧在怀中的竹笺时微微有些怔然。
他这一怔,列队整齐的衙役也纷纷看了过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怀中的竹笺上,均是怔愣了一番。
她立即将竹笺藏到身后,凶巴巴地道:“看什么看!再看收钱!”
衙役们哪敢再看,齐齐收回了视线,一时间不知道该将目光落在哪儿,只能纷纷看向徐绍。后者清了清嗓子,继续分派任务,须臾,一声响亮的“是!”回荡在院中,衙役们四散开各忙各的去了。
周歆被这一声吓得一哆嗦,竹笺啪叽一声掉在了地上,不由得“哎哟喂”一声。
几名衙役回头看过来,脸色变了变,交头接耳地往出走。
“我没看错吧?那是暗哨专用的密笺?”
“……你没看错。”
“怎么能这样?”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少卿莫不是糊涂了!怎能如此公私不分。”
“……也许没写什么机密。”
“不机密能派暗哨去查?”
徐绍用力清了清嗓子,那几名衙役立刻闭上了嘴,跑出了院落。
他收回视线,心道,自从和凌云君的流言蜚语满街乱飞以后,少卿就不止一次公私不分了。若让宋公知道大理寺辛苦培养出来的暗哨被他派到太清观监视凌云君的一举一动,怕不是胡子都要气歪了。
周歆捡起竹笺,一边看一边朝马车的方向走。
“凌云君,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她低头看着竹笺上的字,连头都没抬,“喔,太阳晒的。”
徐绍看了眼落于西山的太阳,张了张嘴,“可你从屋子里出来时就是红的……”
周歆继续胡扯:“对啊!屋里太阳更毒。”
徐绍:“?”
她用力合上竹笺,在他充满不解的目光中踩着车番钻进了车厢。
房门被推开,沈既白和玉炼道长一前一后走出来,见院内仅剩徐绍一人,他倏然冷下脸,问道:“人呢?”
徐绍指了指马车。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沈既白的面色缓和几许,转身朝玉炼道长道:“不必再送。”
“沈少卿。”
玉炼道长自怀中掏出一对红绳编织手链,递过来,“红线缘结鸳鸯扣,缘定三生共白首。此物寓意甚好,便赠与少卿,望少卿与凌云君能白首三生。”
沈既白本来没打算接。
他不贪多,一个缘结足以,更何况他已经拥有世界上最好的红线缘结。
但听到‘缘定三生’四个字时,他还是起了贪念,情不自禁地接过红绳手链,目光里满是期许。
“承借吉言。”
掏出荷包,他连钱带包一同塞进门口的善捐箱,好似这样才能显现出他的诚心,才能打动上天神佛,赐他不止一场共白首。
哪怕他知道,他不是人,根本不配入轮回。
非人之身,本无心魄,不通情爱,却沾染上世俗的欲念,萌了情,滋了意。
一晌贪欢太短,一世白头也不够。
他要的是长久,真真正正的天长地久。
*
周歆将竹笺上的信息逐一看了一遍,心道,怪不得沈既白单单只查郑小乙,这几名金吾卫里面只有他家突逢大难,为了给老母亲治病曾四处借钱,可南市案发后,他突然就有钱治病了。
车门被人打开,沈既白弯腰走进来,她将竹笺递过去,道:“这个线索太明显了,像是弃子。”
他接过竹笺,撩袍坐在侧位,低低地嗯了一声。
“郑小乙并非玄门中人,他想扮成刀疤脸只能走歪路子。恰好唐彦修游历过江湖,知道去哪儿做人皮面具。你让暗哨查一下城里谁有这个手艺,我觉得做面具的这个人应该知道些什么。”
沈既白将竹笺收入怀中,又嗯了一声。
周歆瞥了他一眼,“一天到晚就知道嗯嗯嗯,你是嗯嗯怪啊?”
沈既白又嗯了一声,抓着她的手腕,将什么东西套在了她手上。
周歆垂眸一看,左手腕间多出来一个红绳编织的手链,登时想起来怀囊里还藏着一个编到一半的红绳手链。
这人的动作怎么比她还快?东西全让他送了,那她送什么?
她露出几分不悦,“你哪来的?”
大抵是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沈既白微微有些讶然,神情顿时有些紧绷。
“……道长给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
“玉炼道长?”周歆狐疑地看着他,“他连符咒都往出卖,这手链能白给你?老实交代,你被骗了多少钱?”
“没算。”
她倒吸一口凉气,“你不会把身上的钱全给他了吧?”
“嗯。”
“你还嗯?!”
周歆猛掐他的胳膊,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也掐得太用力,沈既白毫无防备,皱着眉头下意识闷哼出声。
含含糊糊的声音回响在车厢里,听起来有些暧昧,也有些耳热。
她顿时有些血脉喷张,正欲撒开手,马车便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颠得周歆身子一歪栽进了沈既白的怀里。
门外传来徐绍慌乱的解释声,“对不起对不起,卑职没注意路上有块石头……”
沈既白顺势将人揽入怀中,低声道:“无妨。”
“前方道路平坦。”徐绍暗示了一下,没再继续往下说。
沈既白也并再言语,只收拢双臂,将人搂紧了几分。
淡淡的金桂香绕鼻而来,带着几许侵略性,妄图在她身上留下味道。周歆冷不丁地想起那个杂糅着酒香和桂香的吻,面上一热,撑着人的大腿想直起身子。
这一撑,她和他均是身子一僵。
……不是吧?
她试探性地抓了抓,感受到那抹硬度,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两个人都没敢轻举妄动,保持着这个怪异的姿势,双双陷入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周歆才像刚反应过来似的,倏地收回了手。
一抬起头,恰好对上一双晦涩的眼眸,一向冷若冰霜的面庞此时此刻满是隐忍,似有若无地透出几分危险气息,仿佛下一刻便会雪山崩塌。
她在心里嘀咕,“……我也没干什么,定力怎么这么差?”
“我定力差?”他的声音暗哑,透着几许愠意,“阿周,你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哎呀!怎么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她暗暗一惊,立刻生硬地转移话题,“呃……那什么……我刚刚……用力吗?”
沈既白低声反问:“你说呢?”
“……不会令你断子绝孙吧……”
闻言,他意味不明地看过来一眼,唇瓣微微蠕动,似乎是想说什么,可话还没出口,耳垂倒是先红了。
周歆试探着伸过手去,“要不帮你揉揉?”
腕间倏然一紧,他猛然抓住了她的手,覆在肌肤上的温度烫得吓人。
声音里也暗含警告,“……别乱动。”
周歆依言没动,“……沈既白。”
他攥得更加用力,“求也没用。”
“我的意思是……要不要给你揉揉胳膊。”
沈既白:“……”
束缚在腕间的力道消失,周歆顺势坐直身体,抬手揉着他的胳膊。
沈既白的脸色莫名有些臭,她边揉边开口,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玉炼道长究竟是怎么忽悠你的,你看起来也不像是这么容易被骗的人啊!”
沈既白拽起袖口,露出腕间的那一抹红,声音低沉,“他说,这缘结可以缘定三生共白首。”
周歆:“……”
她顿时有些无语,“所以……你就信了?”
沈既白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嗯完立刻睇过来一眼,补了一句,“为何不信?”
“拜托,”周歆哭笑不得地捏了捏他的脸,“和你缘定三生的人不是他,和你共白首的人也不是他,他当然许诺得痛快!你是不是压根就没求对人啊!”
闻言,沈既白抓住她的手,将什么东西塞进她的掌心,认真无比地问:“你可愿意?”
周歆垂眼一看,双颊登时烧了起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纯金腰牌,一面刻着大理寺,另一面刻着沈既白。
她有个类似的铜制腰牌,一面刻着太史局,另一面刻着朝南衣,还用过一回,清楚这是可以到户部提取俸禄的腰牌。
在京官员,大多都彼此熟悉,腰牌几乎用不上,只有取俸时才会拿出来,因为户部认牌不认人。
这个小东西,相当于后世的工资卡。
可她刚刚就是顺嘴那么一说。
毕竟在她的认知里,两个人刚确认关系,要等感情再稳定一些才好谈婚论嫁,没想到他还真的上交了工资卡,场面顿时变得有些骑虎难下。
但沈既白是古人,古人情定许终身,他当然想将婚事定下来。
“……阿周,我想与你共白首。”
周歆一愣,这才发觉他要的不仅仅是定亲这么简单。
亲可以退,婚可以绝,所以他想要的是白首与共,才会心甘情愿被骗。
意识到隐藏在这份渴望之下的患得患失,周歆莫名有几分心疼。
“沈既白。”她抬眸看他,“我是不是从未对你表达过我的喜欢。”
闻言,他的神情有几分落寞,某个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海棠木雕花架子床上,他将人紧拥入怀,脸深埋在她的颈窝。
这是一个亲密无比的姿势,可他的心里却十分没底,好似两个人的距离并没有这么近。
“……阿周。”
“……说你喜欢我。”
喜欢腹肌也好,喜欢脸蛋也罢,只要是喜欢就好。
可话音落地许久,少女都没有开口。
沈既白心痛难忍,又气恼不堪,便用力在她脖颈咬了一口。
思绪回转,他缓缓松开少女的手,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从未。”
周歆顺势抬起手,指腹覆在他的喉结上,脉脉含情地看着他,轻声道:“我喜欢你。”
闻言,沈既白倏然抬眸,意外到有几分错愕。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喉结向上轻抚,指腹轻轻摩挲而过,停在下颌,勾着食指轻轻挑起他的下巴,“你这个人呢……”
周歆微歪着头,打量着少年完美到极致的容颜,继续道:“用四个字就能形容。”
喉结轻轻滚动一圈,沈既白缓缓挪动视线,看了过来,低声问道:“……哪四个字?”
“恰到好处。”
她轻抚着他的脸颊,缓缓倾身,慢慢凑近,在他唇瓣上轻啄一吻。
然后,迎视着他炙热的目光,弯眸笑道:“我很喜欢。”
第 64 章
话音一落, 沈既白蓦然抬手捏住了她的后脖颈。凛冽的气息扑鼻而来,周歆十分配合地闭上了眼。
四片薄唇刚刚贴在一处,还未来得及深入,就有一个脑袋自窗口的一侧探出来, 看清车内的情况, 他当即用玉扇遮住了脸。
“哎呀!哎呀呀!哎呀呀呀呀!我可不是故意的哇!”
张卿清边说边转过身去, 叽叽喳喳地解释着:“我只是见这马车眼熟, 过来看看……不不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大抵是觉得解释不清,他立刻闭上嘴,几步跑远了。
相贴的唇瓣一触即分, 沈既白深深地呼了口气。
二人稍微分开几许距离, 周歆面上一热, 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似乎每次做点什么,都正巧被人撞见,下次想做点什么, 果然还得在房间里锁上门才行。
想到这,她又开始怀疑人生。
沈既白会不会在锁上门以后又拉着正八经儿地她探讨案情?
身旁的人看向窗外,低声问:“因何停车?”
门外的徐绍立刻回到:“前面堵住了, 好像有金吾卫在拦路。”
周歆这才发现, 马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车窗外的街道灯火通明, 明显已经进入尚善坊了。
见沈既白一脸的波澜不惊,她也跟着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
只要我不尴尬, 尴尬的就是别人。
只要我们都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张叨叨。
嗯!尴尬去吧!张叨叨!
沈既白转过身,推开他身后的车窗探出窗外看了看, 又收回身来,坐得笔直端正。
“为何拦路?”
徐绍:“不知道。”
“去问问。”
车厢微微晃动一下, 坐在车番上的人跳了下去。
他一本正经地查探起路况,耳不红心不乱,好似那个没来得及加深的吻未能扰乱半分他的心绪。
周歆瞧着瞧着,忽而生出几分坏心思。
她微微凑近,这轻微的声音一响起来,沈既白便偏头看了过来。
稍稍拉开的距离再次急剧缩紧,周歆勾起食指轻挑他的下颌,脸凑到他面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你还欠我一个吻。”
闻言,沈既白微挑一侧眉梢,并未回答,似乎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周歆缓缓凑近他的唇,在即将触及时,忽而偏过头,在他耳边低声道:“今夜记得来还。”
他的呼吸微微停滞了一瞬。
周歆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床笫间的低声絮语:“长夜漫漫,也许我们还可以做点别的。”
闻言,他猛地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回主位上,动了动唇,“你——”
一张口,他立刻瞥了眼窗外,似乎是意识到声音有点大,怕人听到,只能刻意压低,红着耳垂道:“……知不知羞!”
周歆吐了吐舌头,无所谓地耸耸肩,“只是说说而已嘛!又没真的想做什么,反正你又不会来。”
沈既白怔怔地看着她,“你故意的?”
“是呀!故意不犯法吧沈少卿?”周歆笑着歪了歪头。
他阖闭双眸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却比刚刚还要浓重。
沈既白蓦然挥动衣袖,掌风将敞开的窗砰的一声阖闭。
下一刻,周歆感觉后脖颈一凉,有人掐着那里迫使她抬起头,随即下颌一痛!
沈既白用力咬了一下那里,动作略显粗暴,随后将她按入怀中,寂静的车厢里满是沉重的呼吸声,以及早已失控,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声。
深呼吸几许,他微微动了动,在她耳畔低语:“再有下次……”
这声音低哑动听,带着一丝意犹未尽的欲,听得人浑身酥麻,莫名的想再听上一听。
偏偏他没再继续说,只叼住她的耳垂用牙齿轻轻地磨了磨。
这个极具暗示,又极为亲密的动作,让周歆自行领悟出整句话的含义——
“再有下次,绝不轻饶。”
这个绝不,究竟是哪种绝不?
周歆用力咽了口唾沫,心里竟然升起一丝期待。
不免好奇起来,这样一个内敛克制的人,压抑的欲望蓬勃厚积,闸口一旦打开会不会呈泄洪之势,轻易停不下来?
克制与放纵并存,粗暴与温柔同在,想想……
还挺刺激的。
她喃喃道:“要不……就别等下次了,今晚如何?”
话音一落,耳垂倏地一痛,沈既白用力咬了一下那里,声音听起来十分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时,有人敲了敲车窗。
徐绍的声音传了过来,“少卿,前面有个疯子在闹事。看热闹的人太多,卑职没问出来太具体的,只打听出来疯掉的郎君姓薛,好像是当街调戏良家女被金吾卫抓住了……”
哇!
当众调戏良家女,这还不抓回去重打二十大板?金吾卫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种事有损女子清誉,他不抓人回去,反而拦路将事情闹大!
这是和良家女有仇,恐怕知道的人少吗!
沈既白坐直身体,低声道:“就这些?”
徐绍的声音立刻忐忑了起来,“这四周人流混杂,卑职没敢走得太远……卑职再去问问。”
沈既白按着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回主位上,抬手理了理她乱掉的衣衫,然后打开一侧车窗,向外看了看。
一个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找金吾卫打听干嘛?找我,我可是这条路上的包打听!”
徐绍一喜,欣欣然地朝人走过去,“张大郎君都知道些什么?
“都说了我是包打听哇!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站在一丈外,均背对着马车,对着围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群道:
“听闻前面有人在闹事,既然如此,金吾卫为何不干脆将人带走?”
“嗐!”
张卿清打开扇子摇了摇,“这要怪他自己,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义阳公主。那可是公主诶!金枝玉叶,千金之躯,能就这么放过他吗?扒光衣服跪街示众都是轻的。这些金吾卫负责拦薛家人靠近,但他们不拦百姓,围观的人自然就多咯!”
“薛家郎招惹的是义阳公主?”
徐绍隐隐有些吃惊。
他拽着张卿清的衣袖,拉着人往马车的方向走近几步,小声问:“是……薛明公他家吗?”
“原来你还不知道哇?”张卿清道,“疯掉的就是他儿子呀!薛五郎!编出《疯子与娇娘》的那位,报应不爽吧!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也会疯掉吧!”
闻言,周歆探出窗外,追问:“他几时疯的?为什么突然会疯掉?”
“据说是醉酒后从楼台上摔下来,摔坏了脑子。”
张卿清看过来,目光落在下颌处清晰的牙印上时登时微微睁大了眼,随即便将目光落向她身后,抬起玉扇挡在面前。
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双眸忽而弯如新月,笑得有些莫名。
周歆的心思全在疯掉的薛五郎上,心道,这个人也和唐府有仇,又恰巧在唐彦修掌权后疯掉,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他自己摔下来的?”
“当然!他这么豪横,谁敢去推他哇!”
闻言,周歆回过头与沈既白对视一眼,暗暗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
张卿清走过来,扒着窗沿继续道:“他这才是真正的疯子与娇娘,回去我就请最牛的戏班子将这出戏写出来全国巡演!”
周歆道:“你是特意来看笑话的?”
“不然呢?”
他扇了扇玉扇,端得一派风流翩翩,“他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九寺五监中的三寺一监都在这里,他这不相当于在官家门口调戏官家千金?胆子忒大。”
前面挤得水泄不通,马车肯定是过不去了。
周歆道:“这离大理寺远吗?”
沈既白道:“不远。”
“那就走过去罢。”
张卿清有些惊讶,“这都什么时辰了居然还要回大理寺工作?这时候又没有加班费,你们这么费心费力干什么?”
“有案子。”
他啧啧两声,“大理寺什么时候没过案子?就算废寝忘食也处理不完,不如随我去放松放松?”
周歆瞥了他一眼,“去哪儿放松?花楼?你夜夜笙歌也不怕中年谢顶!”
张卿清用扇子指着她,“别空口白牙污蔑人啊!我可清白着呢!”
“哇!你一个夜夜宿在花楼的人好意思提清白!”
“宿在花楼怎么啦?宿在花楼就一定要策马奔腾吗?你小姑娘家家的思想不要这么龌龊好不啦!”
“我思想龌龊?!”
眼见着两个人像斗鸡一样吵了起来,沈既白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推开车门,牵着她走了出去。
这场类似小学鸡互殴的斗嘴随之停止,周歆不服气地哼了一声,见沈既白已经走下马车,长身玉立在车阶旁,一手高抬,似乎是想要扶她下车。
这个画面莫名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但仔细想想,以往都是她最先溜下车,从未给过沈既白行绅士之礼的机会。
也许是错觉。
周歆抬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并没有从车阶上走下来,而是一如既往地跳下了车。
见状,沈既白蜷起手指,默不作声地收回了手。
张卿清斜倚着车壁,啧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可真不解风情。”
言毕,他又看向沈既白,用扇子指着周歆,一脸的费解,“京中贵女如云,上赶着招惹你的不少,你怎么偏偏看上了她?就她耍酒疯的那个劲儿——”
沈既白不甚自然地咳嗽一声,张卿清登时闭上了嘴,没再说什么,只用揶揄的目光扫视着她。
心中泛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她追问道:“我昨晚究竟干什么了?”
“想知道?不告诉你。”
周歆踢了他一脚,“不就是吐了你一身?至于这么记仇吗?”
“你确定只是吐了一身?”
“不然呢?”她不以为意,“难不成我还吐了两身?”
张卿清打开玉扇挡在脸前,笑得狡黠鬼祟,答非所问道:“你们该上班上班,该约会约会,我就不耽误你们了。哎,对了!尽欢楼过两天正式开业,你两记得来呀!”
周歆:“尽欢楼?”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个名字不错吧?”张卿清潇洒转身,扬着玉扇朝马车后方的花楼走过去,“我这个尽欢楼一定会成为大唐第一销金窟!”
“人生得意须尽欢。”沈既白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好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周歆拉着他往前走,“不用质疑了,这就不是他写的。”
“你写的?”
“这怎么可能?”周歆怕他再追问下去不好解释,便将话题岔开,“这首诗叫《将近酒》,有人特意给它谱了曲,我唱给你听呀?”
“好。”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此处离大理寺确实不远,一曲唱完,二人已经迈上台阶,来到大理寺的牌坊门前。
她食指转着腰牌上系着的红绳,将腰牌摇得飞了起来,转着转着脱了力,腰牌嗖地一下掉在了地上,落在守门衙役的脚边。
衙役当即弯腰去捡,看清金牌的样式,动作停顿一瞬,诧异得睁圆了眼。
待二人走近的时候,衙役已经捡起了腰牌,正踌躇着到底该递给谁。周歆自然无比地从他手中拿走,伸直手指继续转着玩,“谢啦!”
她朝人微微一笑,拉着沈既白走过大理寺的石牌坊门,“你调几个衙修招魂吓吓徐小乙,看他会不会说出来什么。”
沈既白的目光落在旋转于指尖的腰牌上,眸光随之温和许多,“好。”
衙役睨着渐行渐远地两个人,好半晌没有回过神来,“我刚刚是不是幻听了?凌云君居然和我道了一声谢?”
站在他对面的人也紧紧盯着那两道背影,“我好像也出现了幻觉,凌云君在向沈少卿发号施令?”
“沈少卿的令牌怎么会在凌云君手里?那是令牌啊!是能到户部提取俸禄的令牌啊!”
“何止!大理寺少卿的令牌能调动三千暗哨!凌云君居然把它当成小玩意儿转着玩!沈少卿居然也没阻止!”
“幻觉!”
“一定是幻觉!”
守在门口的两名衙役一个比一个震惊,当事人却都很镇定,走过长长的甬道,周歆脚步一顿,“哎呀!”
摇晃的手指一停,她将金牌攥在掌心,道:“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取三清铃。”
她拍了拍沈既白的肩膀,“你帮我准备点草木灰,让衙修在天牢里摆好法台,我去去就回,一会儿在阅微堂见!”
“好。”
周歆双手结印,低喝一声“遁!”,立刻消失在少年面前。
沈既白迈大步伐走回阅微堂,和徐绍交代了一番,便坐在桌案前处理公务。
不知过了多久,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偏头看了眼浓浓的月色,待人走进屋才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徐绍将食盒放在罗汉榻的矮脚几上,“沈夫人见您迟迟不归,料您又要彻夜处理公务,特意派人送来了宵夜。少卿,现在吃还是……”
“放下罢。”
这意思便是稍后再吃,徐绍应了一声,躬身往后退。
“什么时辰了?”
“亥时刚过。”
他轻轻地皱了皱眉,这么说,那个人已经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鸾鹰今日为何没送信过来?”
徐绍回道:“许是因为凌云君今日不在太清观,便没送信来。”
“飞鸽传书,让他去水云间看一眼。”
“是。”
徐绍退出去后,沈既白垂眼看着案卷,突然心烦气躁起来,竟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在入大理寺之前,他已经在吏界摸爬滚打数年,查阅卷宗是家常便饭,即便外面打得热火朝天,或者说火烧屁股,也不影响他分析案情。
最近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多次无心办公。
他只好强迫自己去看卷宗。处理完几卷文案,夜色也愈发沉重,沈既白彻底失了耐心。
虽然她平日里谎话连篇,但从未误过正事,既然说了要夜审苗肆,就不会食言。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他啪地一声放下狼毫笔,站起身来,正欲往出走,一只白鸽飞过空窗,落在桌案上,咕咕咕地叫了几声。
徐绍随之走进来,见他抱起白鸽,面上波澜不惊,指尖却急不可耐,三下五除二地解开绑绳,掏出里面的纸条展开,目光一扫,神色微微有些讶然。
“让出云子去狱中招赵圃的魂。”
徐绍不解,“亡灵并无死前的记忆,招也问不出什么呀……”
沈既白道:“他不记得,苗肆记得。”
徐绍明白了,这是要让赵圃去吓吓苗肆,人在极度恐惧之下大脑转得慢,最容易套话。
“是。”
沈既白拿起挂在墙上的龙纹刀,别在腰间,“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给鸾鹰传信,他自会联系我。”
“是。”
他一手撑着窗沿,轻身一跃飞出窗外,眨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纸条自空中缓缓飘落,落在桌案上,上面只有四个字:君已歇下。
徐绍挠了挠头,心道,既然歇下了,少卿还过去干什么?还特意佩着刀,这样子不像是私会,倒像是去捉奸的。
这念头一冒出来,给他自己吓了一跳,立刻打了自己一耳光,跑出阅微堂办正事去了。
*
一道身影落在水云间,见正堂门窗紧闭,他立在原地犹豫片刻,才提步走到廊下,轻轻叩响了房门。
“阿周?”
屋内响起轻微的响动,少女的声音随之传来,黏黏糊糊的,像是没睡醒。
“怎么啦?”
沈既白随之松了口气,道:“无事。”
他顿了一下,才道:“见你一直没来……过来看看。”
“喔,抱歉,我睡过去了。”
声音隔着门传过来,落在耳里,沈既白莫名地感觉两个人的距离好似突然变远了。
“现下几时了,你等了很久吗?”
“子时。”他道,“不久。”
散漫的哈欠声响起,听上去确实很疲倦。昨夜闹腾得久,早起又开始忙着查南市案,别说休息,她连饭都没顾得上吃一顿。
沈既白握着龙纹刀的刀柄,眉眼低垂,隐隐有些自责。
他静静地等了一会儿,见屋内的人没有再说话的意思,问询的话语也随之卡在喉咙里。
向后退了两步,他道:“那你好好休息。”
屋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好。
沈既白转身走出廊下,正准备离开,却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他挣扎一瞬,还是折返回去叩了叩门,轻声道:“我能进来吗?”
深更半夜进人闺房,难免会令人多想,尤其日间她还蓄意撩拨了一番。果然,屋里的人好半晌都没说话。
沈既白急忙解释了一下:“……我并非那个意思。”
轻微的地板踩踏声响起,声音愈来愈近,门被人打开,少女早已换下了道袍,只着一件直裾长裙。
她挡在门口,眉眼含笑,“你今日怎得如此粘人?”
印象中,少女的笑靥明媚灿烂,比夏日烈阳夺目,比两极星光璀璨,一如她这个人,是盛开在烈焰中的玫瑰,令人过目难忘。
而眼前这个人,虽然顶着一张相似无二的容颜,却毫无她的神韵。
沈既白皱了皱眉,定定地看着那双泛着笑意的浅茶色瞳眸,开口问道:“你哼的那首歌很好听,我从未听过,叫什么名字?”
少女微微晃神一瞬,随即笑意更浓,“随便哼的啦!”
话音一落,沈既白立刻抬起手,抓着她的肩膀将她反扣在门案上,双手叠于身后,用一只手紧紧按住,另一只手拔出龙纹刀架在她的脖颈上。
“你不是她!”
少年语气笃定,声音和眼神都冷若寒冰,“她在哪?你把她怎么样了!”
第 65 章
被擒住的少女哈哈一笑, 声音忽而变得苍老,“老夫好奇,究竟是何处露了破绽?”
沈既白并不回答,只将刀压得离她脖颈更近, 逼问道:“她在哪儿!”
“不可说。”
她稍微动了动手指,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既白的耳朵轻轻动了动, 微微侧身, 躲开一个不明物体的袭击。
那东西落在一旁的地上,他移眸看去,发现那是一只通身黝黑的猫, 此刻正龇着獠牙, 用看猎物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他。
虽然他一直没有松手, 可掌心的触感却在黑猫扑过来的一瞬发生了变化,犹如鲜花枯萎,尸体腐败, 掌下的肌肤以摧枯拉朽之势极速萎缩。
待他看过去时,化为干尸的身躯在转瞬间石化成像,掌心的温度也骤然变凉, 就像握住了石头一样。
幻化成周歆的那名邪修已经金蝉脱壳, 不见了!
黑猫从窗口跳出去, 隐匿在浓浓夜色中,沈既白立刻追了出去, 可一出房间便失去了踪迹。
他环顾一圈,大喊道:“出来!”
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庭院中,半晌都无人回应。
逐屋翻找一遍, 一无所获,他急得面色越来越白。再回到正堂时, 刚刚还立于门口的石像也不见了,只剩一摊皱皱巴巴的衣料叠堆在地上。
抓起地上的衣服,他脚尖轻点地面,直朝静室的方向飞了过去。
*
浓郁的熏香熏得人头疼,即使味道如此浓烈,周歆依旧能闻出一丝霉气。
像是那种许久不曾打扫的老房子独有的尘灰堆积发了霉的味道
这味道……
此处绝对不是水云间。
她缓缓睁开眼,见自己趴在一张崭新的虎皮软垫上。入目而来的房梁,墙壁,地面都颇显老旧,虽然被人刻意打扫过一番,依旧能看出岁月沉淀的痕迹。
前方传来一个清朗的男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你这药对人有没有损害?她怎么到现在都没醒?”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许是吸入过多,睡得久了一些。最迟正午便会醒来,少将大可放心。”
少将?
周歆猛地清醒了过来。
是唐彦修!
她遁回水云间后,一推开门,便被迎面吹来的烟雾迷晕了。
如此看来,是唐彦修派人掳走了她!
他究竟要做什么?
周歆微微动了动,耳边顿时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寻声看去,只见双手腕间扣着一条手指粗细的银白锁链,随着她的动作而不断发出响动。
交谈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周歆连忙起身,这才发现,她的双脚也被银白锁链锁住了,锁链的另一端,连接着焊接在地面上的两个铁环。
嚯!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囚禁play这一套。
土不土啊!
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便听前方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
“醒了?”
周歆抬眸看去,见唐彦修歪着身体斜坐在前方的圆椅里,翘着一条二郎腿,虚握成拳的手撑着脸颊,微微歪着头,正用一种玩味的目光看着她。
不得不说,他这幅模样还挺帅的,如果被囚禁的那个人不是她的话,她倒是能平心静气地欣赏一下。
周歆暗忖,此时此刻,我是不是应该配合一下装装柔弱?
“你又想做什么?”
许是见她丝毫不慌,唐彦修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
幼不幼稚。
她“呵呵”一声,“你猜我猜不猜?”
周歆边说边用力挣了挣,挣得银链崩成一条直线,连带着叮叮当当的声音都弱了下去,
见挣不动,她拍出一道掌心焰,没想到火焰一接触到银链,她的身体也跟着灼烧起来,犹如置身于火炉之中,烫得当即收回了手。
这链子有古怪,像是道家法器,不似寻常之物。
奇怪。
他到底从哪儿认识的这么有实力的修道士?难道是到处求人复活唐公的时候?
“别白费力气了。”
眉宇间划过一丝淡淡的不悦,唐彦修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容。
“若是弄伤了南衣的身体,可别怪我不近人情。”
周歆瞥了他一眼。
尽管虚尘子笃定她不是朝南衣,唐彦修也疑心重重,但他们都没有实质证据。
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亲口承认。
心思及此,她向后一靠倚着墙壁,从容地迎视着唐彦修的视线,淡然道:“唐彦修,你不过是无法接受我喜欢的人不是你罢了。”
“成熟一点吧。”她道,“强扭的瓜不甜。”
那抹笑意僵在唇角,没有再加深,也没有减淡。他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光一点一点地变冷。
周歆坦然自若地与之对视,就这么对峙片刻,他倏然起身,几步走至面前,蹲下身,伸出手来掐她的脖颈。
压迫在咽喉处的力道转瞬即逝,周歆刚感受到不适唐彦修便松开了手,转而抓住她的衣领,将人往面前一拽,咬牙切齿道:“没错!我就是不愿意看你用这张脸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不管你是谁!赶紧给我从她的身体里滚出去!”
他的眼中满是不加掩饰的恨,情绪很激动,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手上也愈发用力,晃得周歆的身体也随之耸动,房内立刻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
原来他刚刚及时松开了手,是不想伤到朝南衣的躯壳。
站在唐彦修的立场,她这个占用他心上人躯壳的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反派。
可她明明是被迫的,她从来都没得选!
“唐彦修。”
周歆用几近怜悯的目光迎视着他的视线,“……你不过是不肯面对现实的懦夫。”
这个目光对他来说,似乎比蔑视的杀伤力更大。
他的情绪突然暴走,大喊道:“那你呢!”
他像丢垃圾一样将周歆丢回地上,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你不过是个霸占她人躯壳的窃贼,有什么资格说我是懦夫!”
周歆扑倒在地,心里顿时有点窝火。
她仰头看他,不甘示弱地还击:“你又凭什么说我是占人躯壳的窃贼!空口白牙诬陷人谁不会!若我不是朝南衣,灵鹤真人早发现了,还轮得着你打着伸张正义的幌子满足一己私欲?”
闻言,他唇角微扬,笑得莫名有些坏,“你真以为灵鹤真人对你毫无怀疑?”
周歆心里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打从六脉龙眼回来,灵鹤真人再也没见过她。
上次闭关,他还会时不时来静室指导一番。这次闭关却从头到尾没有露过面,连知道她已经读完那些书籍都没有再做过其他推荐。
难道是关秋生的那番话,让他起了疑心?
“你看起来很意外啊!难道你没发现你早就暴露了吗?也就沈既白那个呆子会在看穿后依旧护着你,不过很遗憾……”
洋溢在脸上的笑意更深,他句句都在嘲讽,“水云间里有位凌云君,她会替你缠住他的。”
“你什么意思?”周歆道,“有修道士幻化成了我的样子?”
“你的样子?”眼角闪过愤恨之色,他的脸色格外不好看,“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来的?你这张脸究竟是谁的,自己心里没数么?”
“还是说……”他蹲在她面前,“别人的躯壳用久了,便当成自己的了?”
周歆反驳得理直气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朝南衣!”
闻言,他舌尖抵着腮帮,痞痞地笑了一声,“行,那你告诉我,沈既白为何唤你阿周?”
心脏猛烈跳动一瞬,随即噗通噗通地剧烈加速。
周歆咬了咬牙,死犟道:“他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与你何干!”
“我还挺好奇,沈既白究竟有没有见过你的真实面目?”
他一手托腮,微眯着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是不是因为你本相是个尖嘴猴腮獐头鼠目的丑女人,才会占据她人的身体勾引男人?”
赤裸裸的诋毁再一次激怒了她。
周歆握了握拳,尽力克制着情绪,心道,冷静,冷静。
吵架,争执,实质都是一场辩论,切记被对方带动思维,切记被对方牵着鼻子走,以免跳进对方故意制造的逻辑陷阱。
她深呼吸一口气,笑道:“唐彦修,你的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如果哪天不想做官了,可以去写话本子。”
使劲手段也没令她有所松动,唐彦修失去了耐心,开门见山:“给你两个选择,自己从这身躯壳里出去,或者被乾坤八卦镜赶出去。”
乾坤八卦镜?
这是终南山一派修道士的法器,即能照出妖怪的真正容貌,又能逼出夺舍之人的魂魄。
难道配合唐彦修的邪修不是虚尘子的人,而是来自终南山?
周歆斜视着他,“你身边的人不是虚尘子?”
闻言,他轻蔑一笑。
“谁要和那种不人不鬼的东西联手?像他这种东西就不配活在世上!”
怪不得他喜欢朝南衣。
在仇视非人之物这一点,他和朝南衣出奇的一致。
“啊!我忘了。”唐彦修勾唇一笑,“沈既白也是非人之物。”
他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欠身凑近,脸怼脸地盯着她,“喜欢这种不人不妖的东西,你不会也是个不人不鬼的玩意儿吧?”
眉宇间攀上一丝不悦,周歆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了?若不是唐闵逆天改命,你十岁那年就死了。如今强留于世又怎样?还不是要背负天谴,连累至亲!”
闻言,唐彦修咬紧了下颌线,用力到周歆能清晰地听见牙齿摩擦的咯吱声。
“你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
他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却又立刻意识到这是朝南衣的身躯,只能不甘心地松开手,咆哮道:“宋公见到父亲还要尊称一声唐公,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直呼他的名讳!若不是你,唐府怎么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他抓着她的衣领,一字一句道:“无论是你,沈既白,还是张卿清,我一个都不会放过!我要将我和阿施经历的一切,千倍百倍的还给你们!”
“是非不分枉为人!”周歆喊道,“唐闵若不偷盗,岂会心虚到杀人?难道只许你们姓唐的胡作非为,不许律法加以管制吗?”
“不过是几只妖怪罢了!杀了就杀了!又能怎么样!”
唐彦修的情绪彻底被点燃,“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圣母,妖要救,非人之物也会爱!我的南衣一身傲骨,怎么会被仓鼠妖追得满街喊救命!怎会与妖怪共情!怎会喜欢上沈既白这么个东西!她明明是如此厌恶妖邪的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对她来说都是践踏!都是侮辱!”
他的控诉句句泣血,字字扎进周歆的心中。
也许站在朝南衣的角度,她确实不愿意见到另一个人霸占着她的躯壳,去做与她行为逻辑相悖的事。
就像周歆不愿意背井离乡,穿越到这个鬼地方一样。
立场不同,无法言对错。
可唐彦修的所作所为早已无法用简单的对错来形容,周歆震惊他居然如此直白地将他的恨说了出来。
毫不掩饰,毫无遮掩。
仿佛笃定她从此都无法挣脱银链的束缚,会被囚禁在这里一辈子。
但这是不可能的,想必唐彦修也心知肚明,这个地方困得住她一时,困不住她一世。
他为什么会铤而走险这么做?就算成功将她的灵魂逼出躯壳,朝南衣也回不来了。
再者,唐公案是唐家最大的把柄。这件案子,将大理寺与唐家捆绑在一起,他为什么会明目张胆地挑衅沈既白?
难道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吗?
心思及此,周歆话锋一转,继续诱问:“你就不怕我将唐府的事捅出来,大家一起死?”
第 66 章
“唐府?”他轻飘飘地嘀咕了一句, “唐府有什么事?”
唐彦修缓缓站直身体,慢斯条理地道:“家父与家母是病逝,已经火葬。本将军那日虽去过青牛观,却未见过沈少卿, 他身上的伤不是在张府降服食梦兽时伤到的么?唐府干干净净, 可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哦。”
周歆双眸微眯, 定定地打量着他。
阳光透过天窗落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周身映出一道朦胧的光晕。
他明明站在艳阳里,笑意却阴森刺骨,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她忽然就明白了过来。
唐公案牵扯甚广, 宋公不会留着自己的把柄, 一定会第一时间销毁, 再加上唐公被火葬,所有的罪证都烟消云散,即使有心人深挖, 也只能挖出来一堆推测,全无实据。
宋公收受唐府的财产,自然会将唐彦修放出来, 那他重伤朝廷命官的罪名就要做掉, 沈既白身上已无伤口, 想洗掉唐彦修的罪很容易,就算他再不愿意, 也没有实质证据了。
唐家虽然破了财,却从这两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仿佛一张滔天巨网一点点展露在眼前,而布局人仅用了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便完成了这一切。
周歆再一次被唐彦修的心计震撼到无以复加。
生凭以来,她第一次因为一个人的城府过深, 而对这个人感到恐惧。
“你简直是无耻!”
闻言,唐彦修不怒反笑,忽而弯下腰,低头俯视她的脸,“我还可以下流,你要试试么?”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翦水秋瞳中泛起一丝轻蔑,“你不是一口咬定我不是朝南衣吗?如何会起邪念?你的真心也不过如此。”
“你以为沈既白就是坐怀不乱的君子吗?”
他眯起眼睛,煞有介事地道:“你晕过去的这一夜,他在水云间风流快活,根本没发现屋里的人不是你。哦不对……也许是发现了也不在乎呢。”
周歆轻轻地摇了摇头,“唐彦修,你真是个将谎言当成现实的可怜虫。”
不知是不是可怜虫三个字激怒了他,他彻底冷下脸来,轻轻地点了点头,“好,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他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外间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身穿藏蓝色道袍的修道士走了进来,手中拿着一个黄铜材质的八卦镜。
唐彦修坐回圆椅上,翘起二郎腿,道:“麻烦道长了。”
“小事一桩。”
眼看他一步一步走近,周歆往角落缩了缩,一颗心猛地提了起来。
虽说她并不是夺舍,但她也不是这身躯壳的原主人,不知究竟会不会被乾坤八卦镜逼出来!
若是逼出来,尚能趁机溜走。若是逼不出来,下场只有魂飞魄散!
唐彦修一手撑着头,漫不经心地道:“既然你死不承认,那便让我来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她。”
修道士站在他身旁,举起手中的八卦镜,低声念起了咒语。
一道金光自镜中直射而出,照在周歆身上,光芒见缝插针地往肌肤里钻,犹如千万根针齐齐刺入毛孔之中,不知疲倦地深入血液,直击灵魂,企图将三魂从躯壳中挤出去。
周歆疼得浑身冒汗,十指深陷在被褥之中,却倔强地一声不吭,只用力咬住了虎皮软垫。
“唐少将所言非虚。”
那道士道:“贫道的乾坤八卦镜对寻常人并无效果,她的反应这么大,显然不是这躯壳的原主人。”
唐彦修冷哼一声,一点也不意外,“早就说过,她不是南衣。”
原本还想与唐彦修多多周旋一番,看看能不能再套出什么线索,事已至此,脱困才是重中之重。
周歆立刻催动哑铃镯,随着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一道惊雷炸响天际,房梁轰隆一声颤了一颤!
由于她疼得浑身颤抖,银链一直叮叮当当的响个没完,哑铃镯的声音反而被盖住了,唐彦修与邪修都没注意到,只抬头看向了房梁。
邪修诧异道:“天雷?怎么会有天雷劈向这里?”
唐彦修眯了眯眼,神色忽而一变,猛地看过来,“还真是小瞧你了!灵脉全封也能引来天雷!”
周歆疼得神经恍惚,眼前的画面渐渐失焦,变得模糊不清。
她有气无力道:“很快……就会有人来。”
唐彦修站起身来,催促道:“我们的时间不多,动作快点!”
邪修却皱眉了眉,道:“不对!这躯壳里面的灵魂虽然换了人,但却不是夺舍!”
“什么意思?”
唐彦修不可置信地瞪圆了双眼。
“她并没有夺凌云君的舍!”
“这不可能!”唐彦修大声喊道,“除了夺舍就是献舍,南衣怎么可能献舍给她!一定是你搞错了!她一向狡诈,定是骗了你!你再试试!”
话音一落,金光变得更胜,照得周歆睁不开眼。
在她有限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哪一天是这么惧怕光亮的。那一道道金光照射过来,光芒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流成河。
疼到极致,身体反而变得麻木。眼前乍现出一道白光,周歆只觉肝胆俱裂,身躯仿佛被人活生生肢解成几块,响在耳边的声音也越飘越远,听不真切。
“少将,人的灵魂很脆弱,再照下去她会魂飞魄散的!”
“散就散!省得她再占人躯壳!”
又是几道天雷从天而降,劈得房梁摇摇欲坠,落下一地的尘埃。
身下的被褥已经潮湿一片,浑身的精气散尽,白光过后,眼前的画面渐渐暗了下去。
仿佛生命走到了尽头,周歆撑不下去了。
……沈既白,你怎么还不来?
“奇怪,她的魂魄都要散了,怎么还有这么强的灵力?难道她练了修魂术?”
话音一落,只听嘭地一声巨响,外间的门好似被人一脚踹开了!
唐彦修立刻压低了声音,“快走!”
邪修双手结印,低喝一声“遁!”,消失在房中。
四周忽而安静了下来,隐约能听到不甚明显的脚步声。
眼前的画面彻底暗了下去,仿佛双目已经失明,周歆一动都不能动,意识彻底涣散。
……不能睡。
……不能睡啊!
“阿周!”
一股力量将她扶起,虽然看不见,但能闻到熟悉的桂花香。
周歆的心忽然就安定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委屈。原本已经麻木的身躯此刻像后反劲似的不断回涌着痛意,疼得她无法呼吸。
“……你……怎么……才来……”
一句话断得四分五裂,如同躯壳内裂成五六七八块的魂体。
话一出口,周歆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阿周!”
沈既白的眼眶在一瞬间红到了极致,湿漉漉得仿佛刚淋过雨。
“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他喃喃着,“我带你回家。”
将人横腰抱起,叮叮当当的声响充斥在房间里,沈既白这才注意到她四肢上扣着锁链,顿时气得咬牙切齿,面色惨白。
一声争鸣过后,龙纹刀出鞘。
他用力砍向锁链,却无论如何也砍不断!正一筹莫展时,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谁!”
他全神戒备,警惕地回过头,只见灵鹤真人沉着一张脸,两手空空地走了进来。
沈既白眉头轻蹙,“没抓到?”
看清屋内的情况,灵鹤真人微感诧异。“他早早布下了传送阵,我一追过去他就传走了。”
“可是唐彦修?”
“并不是。”
闻言,沈既白很是意外,“除了他还会有谁!”
灵鹤真人并未回答,只抬起手,在银链上弹指一挥,束缚在周歆手上的锁链便断了。
伸出阴雷指探向她的灵台,灵鹤真人的脸色忽而变得很难看。
“乾坤八卦镜,难道是终南山的人?”
沈既白问:“那是何物?”
“此乃照妖镜,可逼出夺舍之人的魂魄。她的灵魂已经碎裂,这样都未被逼出体外,显然不是夺舍。”
闻言,沈既白倒吸一口凉气,眼中的雾气更浓,连声音都在颤抖,“……灵魂碎裂,痛过剜心。”
他悄然攥紧了拳头,身体隐隐有些颤抖。
灵鹤真人深深地叹了口气,“灵体碎得太厉害……”
沈既白目光戚戚地看着他,“能否修复?”
“能是能,只是……”
他面露犹豫,似乎陷入了激烈的挣扎。
“只是什么?”
对上沈既白的视线,他用力握了握手,叹道:“也罢!你扶稳她!”
沈既白依言照做。
灵鹤真人双手结印,一道金光法印自他身体缓缓显出,直朝昏迷中的少女飘移过去。
直至法印接触到少女的躯壳,四周忽而乍起一阵疾风,二人身下现出一道金色的太极八卦阵。
法阵顺时针旋转,越转速度越快,似乎有一股力量自灵鹤真人体内迸出,顺着风向涌入少女的身躯之中。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真人,您这是……”
鹤发童颜的道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沈既白动了动唇,似是觉得千言万语都太轻。他倏地后退一步,撩袍跪在地上,朝灵鹤真人磕了三个响头。
*
周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水云间的床上,浑身灵力充沛,连境界都升了一阶,那段痛苦的回忆好似只是一场噩梦。
起身下榻,走到梨花木桌边拎起茶壶准备倒一杯水,却见绿瓷瓶里的金桂已经枯萎。
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院内传来一阵争执的声音,听起来像张卿清和长生又斗起了嘴,她慢半拍地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辛辣之气。
不知道张叨叨又做了什么菜。
周歆推开窗,见长生和张卿清相对坐在葡萄藤下的藤桌旁,一人拿着一双筷子,在抢什么东西。
她探出头,朝人大喊:“喂!你又研究出什么黑暗料理啦?”
二人一同看过来,张卿清笑道:“你醒啦?”
长生眉开眼笑道:“师姐!”
推门走出正堂,长生立刻起身跑了过来。
周歆停住脚步,被他扑了个满怀。长生用力抱着她,仰起头来,“师姐要吓死长生了!”
擦去他嘴上的油渍,她弯着食指刮了刮他的鼻子,“你个小馋猫才舍不得吓死呢。”
长生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师姐!”
周歆拉着他走到藤桌边,拉过马凳坐下,张卿清
依譁
给她添了双碗筷,示意她一起吃。
“沈既白呢?”
扫过桌上红红火火的几道川菜,她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
“他啊……”张卿清顿了一下,“屁股开花了,在家养着呢!”
闻言,周歆移眸看过去,问道:“什么情况?”
第 67 章
“这还要从你昏迷不醒说起。”
放下碗筷, 张卿清拿起一旁的玉扇拍了下桌案,端出一副说书的样子,“沈少卿随同灵鹤真人将你送回后,请画师画出画像举国通缉了邪修。他带队追查线索, 却什么都查不出来, 你又一直昏迷不醒, 他变得越来越不理智……”
周歆打断他的话:“从关押我的宅邸查, 什么也查不出?”
张卿清点了点头,“那是一座废宅哇!”
怪不得那个房间看起来陈旧破败,到处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然后呢?”周歆追问, “沈既白做了什么?”
“他差点将唐彦修打死。”
“什么?”周歆不信, “他不是如此鲁莽之人!”
“其实他这么干, 我也很意外。”张卿清道,“不过他还是有些理智的。他是在唐彦修夜巡时将人引到暗巷里偷偷下的手。他们厮打时恰好有人经过,看见他抓着唐彦修的领口大喊着我知道是你做的!”
说到这, 他卖起了关子,“你猜唐彦修怎么回答的哇?”
周歆语气笃定:“他不会承认的。”
“但他也没否认,他都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居然还能笑出来, 说, 那又如何?你能将我怎么样?我就是想看你用尽办法都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张卿清喝了一口汤,继续道:“他是真的丧心病狂, 这也就是沈少卿,换成我我肯定当场就把他宰了。”
闻言,周歆重重地搁下碗筷, 大声道:“他这个疯子,他在故意激怒沈既白!”
“我也这么觉得!”张卿清道:“当夜唐彦修被金吾卫抬进宫告御状, 圣人勃然大怒,质问沈少卿为何殴打朝廷命官。沈少卿拒不回答,气得圣人扒了他的官服,将他关入天牢,要免官流放三千里。沈少卿也不辩驳,只磕了个头,说微臣不悔。”
怪不得张卿清说他越来越不理智,此举岂不是正中唐彦修下怀!
可不悔两个字,又让周歆觉得,沈既白并非不理智,恰恰是非常理智,他在动手时就已经想到了后果,但他还是要这么做。
清风徐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窸窸窣窣的声音响在耳畔,朦胧之间,周歆好似听到了一声极为愤怒的低喝。
“我知道是你做的!”
“那又如何?你能将我怎么样?”清朗的男声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放肆,也越来越疯癫。
他笑了好一阵儿,才像笑够了似的停下来,轻啧两声,漫不经心地回道:“我就是想看你用尽办法都奈何不了我的样子。”
沈既白咬牙切齿地道:“卑鄙!”
“多谢夸奖。”唐彦修又笑了起来,“论武力,我确实不如你。可论心计,你还差得远。”
沈既白杀人诛心:“所以朝南衣才会连看都不愿看你一眼。”
笑声戛然而止,唐彦修恼羞成怒地道:“你闭嘴!”
厮打声持续不断,变得愈发激烈。
也许一开始,沈既白只是想诱供,想套出些许线索。但后来,他实打实地生出了杀意,所以才会下手那么重。
周歆蜷起指尖,声音低了下去,“后来呢?有何转机?”
“灵鹤真人进宫求情,不知他是如何说的,圣人将此事与你受伤联系到了一起,派人细查,查到了那个目击者,知道二人这番对话后,改为重打五十大板,软禁在府。”
闻言,周歆松了一口气。
沈既白拒不辩驳,是因为都城内满是他们三人的流言蜚语,他的身份尴尬,又毫无证据,即使辩解圣人也不会信,反而会觉得他是争风吃醋恶意攀咬唐彦修。
唐彦修正是抓准了他的心理,才敢告御状,就想让他吃这个哑巴亏。
但灵鹤真人就不同了,圣人离不开他的仙丹治头疾,又需要他的封印阵封印妖王,对他是信任且依赖的,即使没有证据,圣人也会信上几分。
并且,他以朝南衣授业恩师的身份怀疑唐彦修,总比沈既白以朝南衣绯闻男友的身份怀疑朝南衣以往的爱慕者更有可信度。
此事经他插手,变成了唐彦修蓄意谋害朝廷命官,沈既白私下动手逼供,性质完全变了。
周歆问:“那唐彦修呢?如何处置?”
张卿清道:“同样软禁在府,大概是想等你醒来再说。”
周歆有些意外,“圣人没有提审他?”
“没有。”张卿清道,“他激怒沈少卿的那些言语,在圣人眼里未必不是默认。”
“他伤得严重吗?”
“你说呢?那可是五十大板哇!”
周歆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像被人恶意扎了一刀,疼得厉害,连带着脸色都白了几分。
见状,张卿清立刻改口:“哎呀!我开玩笑的!应该是不严重的。听说他前脚被抬进府,后脚大理寺就来人送了案卷,这几天他一直处理公务,没闲着。我想去看他,但金吾卫这帮吃肉不吐骨头的杂碎收了金子都不肯放行!”
“几时的事?”
“三四天前了吧?”
“我昏迷了多少天?”
“至少七八天了。”
七八天,南市杀人案应该了结了吧?
“南市杀人案大理寺最后是怎么处理的?听说了吗?”
“什么南市杀人案?”
对上张卿清茫然的眼神,周歆当即明白过来,这个案子还没有破!
不对劲!
明明已经查到郑小乙了,就算查不到唐彦修出手的证据,也能将郑小乙捉拿归案了呀!
她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索性道:“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张卿清按着她的肩膀将她按回座位,“不差这一会儿,昏迷这几日你油米不进,腹中空虚,喝完粥再去。再说,这个时辰高公公应该快来了。”
“高公公?”
“对哇!此事惊动了圣人,圣人特意派了许太医来医治,不然你怎么好得这么快?昨天许太医说你已经完全恢复,这两天就能醒过来。没想到这么快,今天你就醒了哇!”
长生也道:“高公公每日都会来,估摸着是想等师姐醒来带师姐进宫问话。”
周歆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看来圣人很重视这件事。”
张卿清道:“我也这么觉得,圣人本不知道你受伤,是灵鹤真人进宫后他才知道的。不过有一点我蛮奇怪,他知道后,第一时间召宋公进了宫,据说骂得很凶,还将大理寺的通行令牌收了回来,现在锁妖塔看管的极其严格,任何人进出都要登记。”
锁妖塔底层的结界,只有朝南衣,灵鹤真人,和持有通行令牌的衙修才能出入。圣人得知她出事,居然会第一时间怀疑有人在打妖王的主意,寻了个由头将通行令牌收回,那会不会也将她的出入权限取消?
这件事,关系着圣人是否还信任她的能力,也决定着她日后会不会如以往那样得宠,那样受重视。
长生纠正,“不仅收回了大理寺的通行令牌,也收回了师姐的出入权限。”
周歆皱了皱眉,暗道一声不好,追问:“你怎么知道?”
“真人说的呀!”长生道,“师姐昏迷后,真人就有点怪怪的,经常对着断掉的玄铁七星剑发呆,还会时不时地聊起师姐以前的事。”
闻言,她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耳边忽然响起唐彦修的话。
“玄铁七星剑,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你真以为灵鹤真人对你毫无怀疑?”
难道灵鹤真人已经知道她不是朝南衣了?
心脏猛地一跳,周歆恍然大悟,怪不得唐彦修敢对她下手!怪不得唐彦修会连夜进宫告御状!
他认为灵鹤真人不会再庇佑她!
事到如今,她才意识到唐彦修的真正目的。
他一步步谋划,不仅要让沈既白失去权利地位,蒙冤入狱,还要动摇圣人对她的信任,逐渐将她边缘化。
更重要的是,他要让灵鹤真人确定她不是朝南衣,这幅躯壳已经换了人!
他在一点点地折断她和沈既白的羽翼,让他们无所依,无所靠,等到他们孤立无援时便可毫无后顾之忧地一网打尽!
犹如孤狼捕食,先将猎物逼入绝境,享受猎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然后再拆之入腹。
周歆默不作声地攥起拳头。
既然如此,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必须反击,且要一击即中!
一道弓着腰的身影缓缓经过月亮门,将落在门口的几片残叶通通扫走。
张卿清瞥过去一眼,笑道:“话说回来,你们太清观的洒扫是在哪儿请的?这么敬业!这一上午他都扫了三四回门口那条甬道了。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个哇?我院子里原本也有个尽职尽责的洒扫,一天扫八百遍地,可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长生扒了一口饭,含糊不清地回答:“这个得问灵宝师兄,他负责此事。”
周歆喝了口粥,“他若愿意去你家做工就带走,反正在哪儿做工都是挣钱。”
“真的?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哇!”
张卿清起身,屁颠屁颠地朝人跑了过去,拦在人面前,自信满满地伸出了五根手指。
不知两个人都说了什么,不消片刻,他便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我给十倍工钱都不来,有钱都不赚,他怕不是个傻子吧!”
闻言,周歆皱了皱眉,这才移眸看过去,却见门口洒扫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红一白两道身影穿过月亮门走了进来。
一身白袍的正是灵鹤真人,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原本是鹤发童颜精神焕发的道士,这回彻底变成了白须白眉满脸褶子的老道士。
他身边的人做内侍打扮,正是早朝时跟随在李治身边的那名内官,应当就是张卿清口中的高公公。
对上灵鹤真人的视线,周歆莫名有几分心虚,便移开了视线,心道,奇怪。
以他的修为,驻颜是轻而易举的事。除非受到重创,不然不会一下子老这么多。
歪头凑近长生,她小声问道:“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真人怎么变老了?”
长生用力咽下口中的吃食,用手背抹了下油汪汪的嘴巴,低声道:“真人给师姐疗伤损耗了修为,看起来自然会苍老一些。”
损耗修为……
原来不管她是不是朝南衣,他都在倾力护她安危。
复杂的心绪排山倒海地席卷而来,周歆忽而感觉眼眶酸涨无比。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将弥漫在眼前的雾气赶了出去,站起身来,发自内心地低唤了一声,“……师父。”
张卿清和长生也陆续起身,道:“见过真人,见过高公公。”
灵鹤真人微微颔首,垂眼扫过桌案上的吃食,才移眸看过来,轻声道:“你刚醒来,不易食荤腥。”
周歆用力眨了眨眼,“徒儿知道,徒儿只喝了些白粥。”
言毕,她也朝高公公微微点了点头,“高公公。”
高公公弯起眼眸,笑得和蔼:“凌云君感觉如何?可觉得哪里不适?”
周歆道:“劳公公挂心,朝某已经没事了。”
“凌云君此番受伤,圣上可是挂心得紧呢!”高公公挤眉弄眼地说着,表情比村口聚在一起聊八卦的大妈还要丰富,“这不,又命老奴来请您了吗?非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周歆低头检查了一番衣饰,见一切还算妥当,才问:“现在入宫吗?”
“可不是!”高公公眉毛一扬,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凌云君,请罢。”
第 68 章
这不是周歆第一次进宫, 却是第一次与唐高宗李治私下接触。
穿越以来发生的种种都能看出李治很器重朝南衣,正因为器重,二人定然会有不少接触,所以李治对朝南衣也是有一定了解的。
她怕一不小心就会露馅, 也怕一不小心惹得圣心不悦, 神经高度紧张。一迈进御书房的门, 便如同进了猫窝的耗子, 全神戒备。
跟随高公公走进殿内,一眼便瞧见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的李治。
听见这边的动静,他掀起眼皮瞧过来一眼, 轻扯唇角微微一笑, 道:“给凌云君赐座。”
话音一落, 立刻有名内官搬了把圆椅过来,放在周歆身后。
周歆心里忐忑不定,整个人变得愈发拘谨, 如同一根立于地面的竹竿,笔直地矗立在那里,僵硬地一动都不敢动。
见状, 李治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他放下笔, 睇向候在一旁的高公公, 笑道:“跟朕生分了,这还客气上了。”
周歆:“……”
难道朝南衣以往都不客气的吗?
想起唐彦修也如此诈过她, 周歆没敢轻举妄动,只微微福身,规矩守礼道:“臣站着便可。”
毕竟是帝王, 还是小心一点为好。义阳还是他的亲女儿呢!现在得宠,风光无限, 日后不还是被他囚禁起来了!
李治只笑着摇了摇头,没多说什么,一副随她的样子。
“听国师说,你是追击一名邪修受的伤?”
周歆道:“是。”
“可知道他是谁?”
周歆摇了摇头,“臣不知。”
嘴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李治淡淡开口,“这么说,朕知道的比你还多一些。”
周歆:“?”
她几乎是下意识问出的口。
“陛下知道他是谁?”
“他道号重阳子,四处作案多年,沈卿发出悬赏令后,各州都有所呈报,你看看。”
李治将一沓卷宗递过来,周歆上前几步躬身接过,一页一页看得仔细。他修炼的禁术比较逆天,可以吞食他人的炁,有点像武侠小说里的吸星大法。
修行之人的灵力来源于体内的炁体源流,只要炁在,哪怕灵力耗尽也能再生。
他辗转各地擒妖,频频对同行的捉妖师下手,不仅吸食他人的炁,还抢夺对方的法器,乾坤八卦镜就是他抢来的。
据益州刺史所述,此人好黄白之物,曾接过一桩妖怪的生意,闯入益州锁妖塔救出一条搭上数条修道士的命才封印成功的为祸一方的蛇妖。
怪不得李治担心他打锁妖塔的主意。
锁妖塔内封印的五妖乃妖界五方霸主,正因为封印了他们,才有人妖两界百余年的太平。五妖王关系着国运,关系着人妖两届的和平,也关系着李治的皇位,所以他容不得任何威胁存在。
周歆想得正入神,冷不丁地听见李治问道:“他此番进京,究竟意欲何为?”
至少目前只是被唐彦修请来对付她的,不是冲着锁妖塔来的。
但这种话,当然不能说给李治听。
将案卷放回到桌案,她道:“恕臣愚钝,并未想通。”
李治垂眼看着卷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须臾,他问道:“可有证据证明他与唐三郎有关系?”
这句话问得巧妙。
从这句话就能听出来,李治并不相信唐彦修是幕后主使。
周歆握了握拳,挣扎几许才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道:“臣当日亲眼所见,唐少将与他是一同出现的!”
闻言,李治古井无波的面容上并未呈现出任何情绪,只眸色微微变深,目光透出几许耐人寻味的深意。
“那日唐少将正当值,陪朕下了几局棋,期间还谈到了他幼时之事,直至夜间换岗他才出宫,如何会出现在兴艺坊?”
他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地敲打在她的心上,听得她冷汗频频。
周歆捏紧了衣袖,心道,目前的状况对她与沈既白不利,既然圣人信任唐彦修,她又无凭无据,再攀咬下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立在一旁的高公公低头一笑,见状,李治侧目睨过去,“你个老东西,有话就直说,偷笑什么?”
他道:“老奴想起唐少将的幼时趣事,一时没有忍住,还望陛下莫怪。”
闻言,李治轻抬下颌,微微眯起了眼,“朕记得,那日你并未在跟前伺候。”
高公公低头回道:“老奴是听轮值的金吾卫说的。”
闻言,李治的双眼眯缝得更加厉害。
须臾,他将手中的奏折往书案上一扔,半是嫌弃半是无奈地道:“沈卿这一病,大理寺和刑部这群饭桶查了数日也没查出一点有用的信息,此事朕交由你去查。给朕查清重阳子因何进京,究竟在谋划些什么!”
周歆立刻道:“臣遵旨。”
“将沈府的人撤走,至于唐三郎……”
他顿了一下,道:“既然有伤在身,那便在府好好养病罢。”
这意思,便是在彻底洗清嫌疑之前都会将他软禁在府。
周歆略微有些意外。
高公公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一眼,笑道:“老奴这就去传旨。”
李治嗯了一声,抬眼看过来,“你刚醒过来,定然忧心沈卿的伤势。朕不多留你了,去看看罢。”
周歆隐隐松了口气,躬身向后退,“……微臣告退。”
转身往出走,她感觉背后始终凝聚着一道视线,盯得她头皮发麻,不由得再次警惕起来,将二人接触的细节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认并无破绽。
直至迈出御书房的大门,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才消失。
*
沈既白站在书案后,一手撑着案边,另一手握着竹笔,正在批阅平摊在面前的案卷。
须臾,他放下笔,指出来几处地方,吩咐道:“这几处,让卢寺丞再细细确认一番。”
立在一旁研墨的徐绍应了一声,“是。”
屋外传来沈夫人的声音,“四郎君,守在外面的金吾卫突然都撤走了,是不是圣人准你出府了?”
闻言,沈既白垂下眼帘,轻捻着手指陷入了沉思。
金吾卫撤走,应当是圣人问过她详细情况了。
这说明,她醒过来了。
见屋内的人没有回答,沈夫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徐绍听见,立刻回道:“就算解了禁,少卿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呀!”
“出不去和不许出去能一样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老旧的院门被打开,沈夫人喊了一声,“檀儿,别跑太远!”
徐绍笑道:“檀奴这几日可是憋坏了,天天盼着能出去玩呢!”
沈既白抬眸看向窗外,院中的金桂开得正盛,馥郁的香气随风飘来,沁人心脾。
不知水云间的那枝金桂怎么样了。
一个人自敞开的院门挤进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偏堂窗下。
周歆思索着该以一个什么样的方式出场,才能给人一个惊喜,却听屋里传来一个声音,“鸾鹰怎么还没传信过来?”
“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徐绍的声音响起,“卑职催一下?”
“他一个洒扫小厮,能被何事绊住?”
一只白鸽自房中飞出,掠过屋檐,往西北方飞去。
院内响起一阵脚步声,一名少女也自敞开的院门走了进来,停在沈既白房门前,抬手叩响。
“沈少卿,今日可好一些了?”
周歆:“?”
什么意思?难不成是她日日在照顾沈既白?
周歆躲在暗处偷偷打量着她。
此人梳着花髻,看上去与唐久微差不多大,也就刚及笄,但打扮得很新潮,额间的花钿,身上的披帛,齐胸的襦裙都是最近都城内正流行的款式。
和她一比,整日不施粉黛,只着竹青色道袍的周歆反而失了几分女人味。
没办法,朝南衣的人设和身份摆在这里,尽管她也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之前去南市还真买了一些胭脂水粉,但始终没敢用过。
屋内的人始终没有回答,少女又追问了一句,“沈少卿?”
徐绍道:“九娘子,少卿有伤在身不易见客,您还是改日再来吧!”
少女声音发闷,“日日都叫我改日再来,改日究竟是什么时候?小女只是想报答少卿的相救之情,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还望少卿给个机会。”
徐绍道:“九娘子不必在意,此乃大理寺分内之事,就算那日被挟持的是一名流浪乞儿,少卿也不会袖手旁观。”
噢,原来是来挖墙脚的。
真是岂有此理,我只是昏迷不醒,又不是无药可救!就这么急着来接班吗!
周歆倏然起身走了出去。
“这点弦外之音都听不懂?”
停在少女面前,她双手抱胸侧倚着门,“改日改日,就是永远都在更改,永远也定不下来的日期,简称无期。明白了吗?”
少女侧目睨着她,“你是何人?”
与此同时,徐绍的声音响了起来,“凌云君?”
话音未落,一直紧闭的房门便被人由内而外的打开了。
周歆本就倚门而立,重心全压在门上,这门一开,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朝屋内倒了过去。
徐绍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
少女睁大双眼,视线上下轻扫将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你,你就是凌云君?”
周歆站在徐绍身边,歪头笑道:“不错,我就是传说中那个在捉妖时强吻了沈少卿,和他从水火不容变成眉来眼去还私定终身了的凌云君。”
她双颊红成晚霞,轻轻地咬了咬唇,道:“凌云君,您生得真漂亮,小女一见您就心生欢喜,怪不得唐少将与沈少卿都很喜欢您。”
周歆:“?”
这是什么路数?
她呵呵一笑,回道:“中人之姿,九娘子谬赞了。”
屋内传来一声轻咳,门口的几个人寻声看去,透过半透明的屏风,依稀可以看见书案后站着一个人,正抬眼看着这边的情况。
周歆心道,五十大板好得这么快?电视剧里五十大板下来,人都是皮开肉绽,至少得趴在榻上养十天半个月吧?
九娘子隔着屏风,朝屋内的人福了福身,“见过沈少卿。”
闻言,她移眸看去,将头歪得更歪了,“九娘子,本君也有官职在身,你见本君为何不行礼?”
九娘子脸上的红晕更盛,慌忙补了一礼,“小女只顾着欣赏凌云君的仙姿,忘记了礼仪,还望凌云君海涵。”
周歆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便听身后又传来一声轻咳。
沈既白终于开了口,“过来。”
她淡淡的瞥了一眼九娘子,转身绕过屏风,见书案后的人面色有些白,黑眼圈略重,神色也微显疲倦。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那双水墨般的眼眸粲然一亮,萦绕在周身的怠怠倦意消失得无影无踪,连目光都炯炯有神起来,炽炽灼灼,温柔缱绻。
身后传来关门声,徐绍走了出去,随即便传来一阵嘀嘀咕咕的声音,不知在和九娘子说些什么。
沈既白道:“身体恢复的如何?”
“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呢?”周歆停在他身旁,歪头打量着他,“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这几日没休养好啊?”
他伸出手,将她轻拥入怀,“你一直不醒,我如何休养?”
周歆回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胸膛,“那你还站着批阅公文?不应该趴床上休息吗?”
“不找些事做,心更乱。”
覆在后腰的右手轻轻下移,她在某个部位轻轻地碰了碰。
“疼不疼?”
身前的人将她搂得更紧,温热的吐息划过耳廓,低磁的声音响在耳畔:“皮外伤而已,用过真人的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周歆撇了撇嘴,“枫云观那次,你也说是皮外伤。”
“好,以后不说了。”
“不应该是以后都不受伤了吗?”
闻言,沈既白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转瞬即逝,却听得她心里发痒。
“……你笑什么?”
他的声音比刚刚的笑声更轻:“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周歆一把将人推开,“你还有功夫英雄救美呢!我担心你干什么!”
沈既白被推得踉跄着后退一步,她没想到他现在竟是如此弱不禁风,立刻伸出手去扶他,却被他趁机掐住了腰,用力向上一提,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放坐在书案上。
随后,他俯身压过来,双手撑在她的身体两侧,脸凑得极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嗓音低柔:“吃醋了?”
第 69 章
淡淡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周歆的双颊无声地烧了起来,当即错开了目光。
“才没有。”
下一刻,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逼迫她与那双泛着浅淡笑意的眼眸对视。
“可记得徐小乙?”
思绪转移到南市杀人案上, 她道:“记得, 被唐彦修选中的背锅侠, 我还让你派邪修去吓一吓他。”
“这方法很管用, 他确实说漏嘴了。衙修现身逮捕他时,他跑掉了,并趁乱挟持了孙九娘。”
她“喔——”了一声, 不大乐意地回道:“你英雄救美, 她对你一见倾心, 便想以身相许来报恩?”
沈既白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淡淡道:“闺阁女子的清誉很重要, 她只是来致谢,我一直称病避见,仅此而已。”
“奇怪, 金吾卫将你这围得死死的, 张卿清送金子都没能进来, 她是怎么进来的?”
“她是孙寺正的侄女,父亲在翰林院任职, 金吾卫多少要给几分薄面。”
也是。
圣人只是下令他闭门思过,不得外出,没说不准别人进来看他, 所以大理寺的人才一直送案卷进来。
“那后来呢?徐小乙跑掉了吗?”
“没有。”沈既白道:“他没有跑,他跳下了雁回塔。”
周歆错愕一瞬, 有些难以置信,“就为了不牵连唐彦修?他不管他阿娘了吗?”
“听邻居说,他阿娘几日前就被一个神秘人接走了。”
至于神秘人是谁,不言而喻。
“那这个案子结了吗?”
“嗯,已经封卷送审了。”沈既白道,“裴侍郎觉得蹊跷,正在继续往下查。”
这个人蛮有意思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冲着沈既白来的,沈既白本人都不往下查了,他却一定要抓出陷害朝廷命官的幕后真凶。
提到幕后真凶,周歆便想起李治模棱两可的态度,“圣人召我进宫,言语间都是对唐彦修的信任。那日他在宫中当值,与圣人谈起幼时趣事,这件事一定很私密,没几个人知道,圣人才笃定那日陪他下棋的是真正的唐彦修,我见到的是假的。”
闻言,沈既白微微凝起了眉。
“但高公公适时接了话,说他也听金吾卫提过这件事,圣人的态度瞬间就变了,对唐彦修起了疑心,命我彻查此事。”
她不解,“唐彦修应该是将幼时之事告诉了假扮他的人,以获取圣人的信任。既然如此,他不会将这件事再告诉别人,金吾卫的巡兵怎会得知?又这么巧被高公公听到?”
沈既白道:“你觉得他是有意相帮?”
周歆摇了摇头,“我不确定。”
高公公是李治的心腹,一身荣辱都源自李治,不会轻易偏帮谁,就算偏帮也不会撒谎。
他应该是真的听到了什么。
这说明那日当值的金吾卫中,有第三方的人,刻意留下了一颗种子破了唐彦修的局。
这个人藏在暗中,是敌是友无法确定,有何目的也不得知,又仿佛对他们几个人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令人不寒而栗。
不知道为什么,周歆忽而有一种螳螂扑蝉黄雀在后的感觉。
“那你打算如何查?”
“这案子没办法查,只能做做样子,倒时候和圣人说我无能。”
沈既白有些意外,“为何?”
“连大理寺和刑部都找不到任何证据的案子,怎么能被我破了?这案子就算破,也不能是我破,也不能是你破,只能由刑部来破。”
沈既白微微颔首:“刑部与唐彦修素无瓜葛,圣人不会疑心。”
“对!”
他眨了眨眼,似有所感:“阿周。”
“嗯?”
“你推理能力很强,对断案流程也很熟悉,以往办过案?”
周歆神情讷讷,不甚自然地道:“……算是吧。”
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他目光温和,柔情暗蓄,低低的嗯了一声,没再继续问。
“你干嘛欲言又止的。”她抬手轻点他的鼻尖,“想问就问咯?都是过去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沈既白否认:“没有。”
周歆拿腔作调地“喔——”了一声,尾音拉得很长,“我正打算告诉你呢!既然你不想知道那就算咯。”
闻言,沈既白双眸微抬,眉眼染上一丝异色。
她果真岔开了话题,“你这几日没好好休息,黑眼圈都快赶上大熊猫了,看着都没往日俊俏,要不要午憩一下?”
瞳孔微微一缩,他垂下眼帘,凤眸半睁半阖,“……很丑么?”
“没有呀!”
“那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走。”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走啦?”周歆微微有些失笑,“你以为我觉得你不那么帅了,就不想见你啦?”
沈既白没说话。
“傻瓜!”她捏了捏他的脸,“别胡思乱想啦!先睡一觉,半个时辰后我叫你。”
沈既白依旧不说话。
周歆无奈道:“我陪你睡还不行吗!”
耳垂微微泛红,他应了一声:“好。”
言毕,沈既白便立刻站直了身体,周歆顺势蹦下书案,挽着他的胳膊一起走到黄花梨雕纹六柱架子床前。
她松开手,指了指榻里,“你睡里面。”
沈既白依言照做。
他站着阅卷,臀部的伤一定没有好利索,无法平躺。一上床,便面朝周歆侧卧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眸里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周歆面对着他侧躺在榻边,抬手遮住他的眼,“不许看我,闭眼睡觉!”
沈既白依言闭上了眼睛。
她朝人挪近几许,忽然感觉有只手搭在腰侧,将她揽进怀里。
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处,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寂静的房间内落针可闻,周歆一时间都分不清那怦然失控的心跳到底是谁的。
半晌后,沈既白微微动了动,将头凑得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并不沉稳的呼吸,“……阿周。”
周歆不敢睁开眼,只能故意凶他:“寝不语懂不懂啊!”
安静了一瞬,他道:“……我想知道。”
这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她有点迷茫。
“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曾身陷囹圄?”
怪不得他刚刚没有继续往下问,他怕揭她疮疤,所以尽管很想知道,也想等她主动开口,愿意说的时候再说。
“算是吧。”周歆也朝他凑过去,“我不是说,有个老道士收养了我吗?”
“嗯。”
“他后来和我父母一样,也将我抛弃了。”
闻言,搭在腰侧的那只手攸地收紧,她伸出手去,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继续道:“没什么,那时候我已经长大了,学了一手好骗术,便支了个摊给人算命,连唬带骗地挣了人生第一桶金。”
“我用这笔钱开了间铺子,但水平有限,找上门的生意多半都对付不了,只能走歪路子,结识了一些不太好的人,还牵涉进一桩人命案,差点成了替罪羊。”
沈既白呼吸一凝,倏地睁开了眼。
周歆继续道:“我破的第一件案子就是向世人证明我的清白。也是这个案子,让当初抓捕我的那个人发现占卜术能帮他破案。他便经常威逼利诱我给他帮忙,久而久之,这就成了我的副业。”
“经常?”沈既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威逼利诱?”
她往人怀里一钻,“我一个小老百姓怎么敢和官长叫板呀?让我帮忙我就帮呗!反正也不是白帮。我可都告诉你了啊!这回是不是能睡觉啦?”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避重就轻,沈既白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说话可就当你默认咯?”
“不能。”
“为什么不能睡?你还想干嘛?”
身旁的人凑近几分,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疼不疼?”
话题跳跃地太快,周歆反应了一下,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不疼。”
她伸手回抱着他,“是我贪心,一直想探唐彦修的口风,迟迟没用哑铃镯爆点。沈既白,你来得很及时,你不要自责。”
怎么可能不自责?
他自责到朝不能食,夜不能寐,恨不得直截了当地杀了唐彦修。
“以后不许再这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线索可以慢慢找,你的安危最重要。”
“……好。”
沈既白没再开口,冗长的沉静过后,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也许是那双凌厉的眼闭阖,冲淡了他身上的冷感,他睡觉的样子莫名的有点乖,不像醒着的时候那样的冷淡而不可近。
周歆静静地打量了半晌,越看越觉得好看,情不自禁探过头去,轻轻地吻了一下那双薄唇。
一只白鸽飞进来,落在窗边的书案上,咕咕咕的叫个不停。
周歆唯恐它将刚睡熟的人吵醒,便抬起搭在腕间的那只手,试探着从他怀中溜出去,想去将那只鸽子赶跑。
没想到,她刚稍微起身,便有双手扣住她的腰,将她重新揽入怀中。
沈既白只动了动眉心,并没有醒过来,倒像是做了什么梦,“……别走。”
周歆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我在呢,我不走。”
直到他的呼吸均匀绵长,频率稳定,束缚在腰间的力道也彻底松了下去,周歆才慢慢地抽出身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榻,两眼盯着时不时就要咕上一声的白鸽,一步步靠近。
信鸽不怕生人,她都伸出手去抓它了,也没见它躲。解下捆绑在脚上的竹节放在书案上,将鸽子放出窗外,周歆注意到面前的案卷上有一道拉得很长的墨痕,像是沈既白在批阅时手抖了一下。
得,这张案卷算是毁了,得摘抄重写。但桌案上没有白纸了,她四处看了看,都没有找到,便拉开书案下的抽屉,没想到这里面放着好几封竹笺。
暗哨传来的竹笺,不应该上交大理寺文库吗?
周歆眨了眨眼,心道,也许是这两天出不去?但徐绍天天来呀!那就是相关的案子还没破,没到规整线索的时候?
如此想着,她将竹笺扒拉到一边,抽出压在下面的白纸。
许是动作有些快,或者是幅度有点大,被查阅过的竹笺又没了封漆,有个竹笺翻了一下,露出了里面的字。
周歆正想合上竹笺,便见角落里写着“周不正”三个字。
心里泛起一丝疑惑,她拿起竹笺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越看越吃惊。
这上面详细的记录着张卿清的生凭情况,从他呱呱坠地,到出落成人,暗哨将查到的信息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
末了,还在结尾提到了她。
此处姓周的住户有三家,并无符合条件之人,未查到任何有关周不正的信息。
心里咯噔一声,周歆极其缓慢地偏过头,极其缓慢地挪动视线,一点一点地看向熟睡中的那个人。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是同乡。”
“仅此而已?”
“不然还有什么?”
“我信你。”
她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立刻又打开一封竹笺,见上面汇报的是张卿清在张宅的一举一动。
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周歆将抽屉里的几封竹笺看了个遍,整个人震惊到有些茫然。
怪不得这几封竹笺没上交,这几封汇报的全是她和张卿清的情况。
从汇报的内容来看,正是唐公案刚刚了结,她练习撒豆成兵的那几日。
那时两个人的关系颇为暧昧,沈既白居然能一边与她打情骂俏,一边背地里派暗哨查她?
还查张卿清!
周歆咬紧了牙关,默默攥紧了竹笺,心道,沈既白到底在怀疑我们什么!居然能派暗哨去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
“你和张卿清都是占舍,真正的张卿清死在了槐树林里。”
“你们既非夺舍,也非献舍,那便只能是无意间占了他人的舍。”
怪不得他如此笃定,原来早就查过一遍了!
周歆忽而响起她刚遁过来时,沈既白对徐绍说的那句话。
“他一个洒扫小厮,能被何事绊住?”
张卿清无意间的吐槽也回荡在耳边。
“你们太清观的洒扫是在哪儿请的?这么敬业!这一上午他都扫了三四回门口那条甬道了。能不能给我也介绍一个哇?我院子里原本也有个尽职尽责的洒扫,一天扫八百遍地,可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难怪竹笺大多都是关于她的,而张卿清的只有两个,沈既白只监视了他一段时间便将人撤走了。
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独独监视我?
目光落在桌案上的那个竹节上,周歆猛地想起来,白鸽飞往的方向,正是太清观所在的方向。
她立刻拿起竹节,打开一看。
果不其然,里面将她几时苏醒,身体情况如何,几时入宫,几时出宫都交代了。
此时此刻,周歆终于明白那天他为什么能刚好出现在客栈,为什么对她的问询避而不答,为什么如此笃定地说出来一句:“你们已经进来一天了。”
因为暗哨不仅监视她在水云间的一举一动,还会跟出太清观!
真是岂有此理!
夹着纸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周歆的心彻底凉了下来,熊熊怒火将她彻底点燃,理智犹如旷野上的荒草,瞬间被灼烧殆尽。
将竹笺摞在一起,她一手握着竹笺,一手捏着纸条,一步步朝黄花梨雕纹六柱架子床走过去。
熟睡中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低到极致的气压,微微凝了凝眉,缓缓睁开眼睛。
很好。
醒得很是时候。
周歆将竹笺往榻上一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冰冷,“沈既白,你究竟在怀疑我什么?”
第 70 章
沈既白蹙了蹙眉心, 略微茫然地瞥了一眼散落在榻边的竹笺,随即便眸光一晃,瞳孔剧烈地震了震,脸色顿时白了下来。
他慌忙坐直身体, “不是这样的……”
许是这个姿势压到了伤口, 他痛得咬紧了后槽牙, 神情忽而变得极其复杂, “我没有怀疑你,我只是……”
周歆阴沉着脸,直直地盯着他。
这个高出她一头多的男人, 高得需要她微微抬头才能与之对视的男人, 此时此刻好似矮了半截, 矮到以她的身高,竟然可以平视他了。
“只是什么?”
她语气平淡,淡到不带一丝情绪, 却能让听者瞬间感受到她的冷漠,“只是单纯的派人监视我?”
沈既白抿紧了唇,没再尝试辩解, 而是直截了当地道:“对不起。”
他倏地跳下床, 站到周歆面前, 抓住了她的手腕,目光戚戚地看着她, “我这就将人撤掉,我发誓不会再有下一次。我——”
周歆冷冷打断他:“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派人监视我?”
沈既白喃喃道:“我……”
似乎是觉得难以启齿, 他将唇线崩得更紧,慌乱又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什么?解释不出来了?沈既白, 你不止监视我,你还监视张卿清,还派人去湖州查我们!”
她的语气突然冷厉起来,一字一句地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可疑?沈既白,平心而论,你自己就不可疑吗?”
闻言,他眸光一晃,神情有些怔然,“我……”
“你根本不是本朝人!你来自一千多年前的战国,你身上的迷雾要比我重得多!你是如何来到这个时代的,又是如何变成沈家子,这一切不可疑吗?你的身份,你的来历,我有去探究过半分吗!”
周歆的眼里泛着水光,很是伤情的说:“说到底,你会去查,还是因为不信我!你连信都不信,究竟是怎么喜欢上我的?”
“我信你!”沈既白急得眼眶通红,“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
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语速飞快地解释:“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和他那么熟稔!我想不明白你们为什么会莫名地信任对方!我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弃仕从商!我更不明白这种人生大事他为什么独独和你商量!还有所谓的秘制辣油,为什么能将你们两个人双双辣哭,还那么巧引来了天雷!这种事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周歆大喊道:“想不明白你可以问我啊!难道你问我会不告诉你吗!”
他的双唇轻轻蠕动,声音透着几许无奈,“…q峮把八三另七泣五三陆整理上传…那个时候,我有何身份去问?”
“究竟是你没身份问,还是你根本不愿意去信!”
周歆气得冷笑连连,瞬间连看都不想再看见他,转身就要走。
可她的手腕被人紧紧地攥住了,只走出一步便被拉了回去,按在黄花梨雕纹六柱架子床的门围上,“我没有不信你!阿周!我只是……”
他像豁出去了似的,大声喊了出来:“我是吃醋!我是在吃张卿清的醋!”
闻言,周歆不由得怔住了。
少年神色黯然地站在葡萄架下,身体微微颤抖的样子自脑海里一闪而过,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如海水涨潮般一同涌来。
周歆抬眼看他,声音低了下去,“暗哨就是那天放出去的?”
沈既白眉眼低垂,目光落在一旁的床围上,用力点了点头。
“我去客栈找你们那天便将派出去的暗哨收回来了。这件事,我自知理亏,一直不敢告诉你。”
闻言,周歆猛然抬手去推他,咬牙切齿道:“到现在你还在撒谎!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
她越推,沈既白攥得越用力,“阿周,我没有撒谎!我说的句句属实。”
“你根本没将暗哨收回来!鸾鹰刚刚还在给你传信!”
周歆不想再听他狡辩,更不想与他肢体接触,可不论她怎么厮打,挣扎,都挣脱不掉他的束缚。
“放出去的暗哨除了鸾鹰都收回来了,我真的没有骗你!”
周歆气得胸口剧烈起伏,“说来说去,你还是留了一个人专门监视我!你可不要说你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你实在是太可怕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样子看上去很受伤。
随后,恐惧占据了他的眼角眉梢,他害怕得声音发颤,“我留他,不是为了监视你,是为了在你出事时能及时赶到!你若不喜欢,我立刻将他撤走。”
大抵是知道自己不占理,他解释完便立刻道歉:“阿周,对不起。”
他的语气和态度都十分诚恳,将他这么做的原因解释得清楚明白。
暧昧不清的时候,他吃张卿清的醋,却没有干涉他们关系的身份,连打听二人之间发生的细节,都只能旁敲侧击。
所以他派出了暗哨。
与螭吻/兽/交/战那一日,她当着张卿清的面让沈既白吻她,彻底打消了他的疑虑。
他将派出去的暗哨都撤了回来。
又因为这一件事,他暗自庆幸有鸾鹰报信,他才能及时救下她,所以他独独留下了鸾鹰。
想来,被唐彦修劫走的那一夜,鸾鹰也应该起了作用,沈既白早早发现她不见了,才会天雷一出现,便立刻找了过来。
这一切听起来都很合理,合理得像是提前编造好的谎言,合理到令人忽略这种种巧合的背后不仅是疑点重重,还藏着一个从未展现过的,偏执的,占有欲强烈的沈既白。
凝视着眼前熟悉的面孔,她却只感到陌生,陌生到无法确定那个令她心动的沈既白到底是他伪装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的。
周歆顿时心乱如麻。
“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沈既白神色一僵,立刻道:“可我真的没有骗你……”
她伸手去推抓在肩膀上的手,言语之间的冷淡透着不容拒绝的烦躁,“我不想再听你狡辩。”
束缚在肩膀上的力道瞬时加重,攥得周歆感觉有些痛,他没再解释什么,只道:“我会改……”
“这不是你改不改的问题!”她忽然提高了音量,“沈既白,我是个人!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到底明不明白!”
闻言,少年面色一白,下颌线越绷越紧,眸中的恐惧呈鼎沸之势。
周歆凝视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你不明白。”
垂在身侧的手捏出剑指,指尖朝他的方向轻轻一挥,一张符纸悄无声息地贴在了他的背上。
“松手。”
话音一落,束缚在肩膀上的力道立刻消失。
“后退。”
少年瞪目结舌地看着自己向后退。
“停。”
少年应声而停。
“站在这别动。”她收回视线,转身朝门口走去,“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看见你。”
璞玉无暇的面容上闪过一丝绝望,他紧紧地盯着她,眼中满是卑微的乞求。因为一动也不能动,牙关又紧紧闭合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用喉咙发出一阵呜咽的声音。
周歆恍若未闻,径自走出了房间。
徐绍和九娘子都不见了,沈夫人和檀奴也都不在,桂花小院内再无第三人。
一阵风吹来,卷起地上的残花落叶。一朵黄色的花朵随风飘荡落在身上,像在替风挽留。
她抬手掸落,转身走出院门,顺着沈府门前的道路继续向前,漫无目的地四处瞎走。
乱七八糟的记忆纷纷上涌,大脑无比混乱,心绪难平,连沿街的叫卖声都听不真切。
也不知走了多久,周歆拐进一条暗巷,走出没几步便停下了脚步,没好气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暗巷里静悄悄的,像个被遗忘的角落。周歆等了片刻,见身后始终没有半点声响,不由得更气了,提步走得更快。
行出几步,身后传来了急促的步伐。
“别跟着我!”
脚步声并没有因为这句警告而消失,沈既白一直和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步伐节奏一致,她快,他就快。她慢,他也慢。
二人一前一后的穿梭在暗巷中,像是一场无声的角逐。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再次纷乱,周歆彻底恼怒,大声道:“都说了别再跟过来!你听不懂人话吗!”
身后的人终于开了口,“……你别生气,我不跟了。”
他这一开口,周歆才发现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不由得回过头去,对上一双湿漉漉的,红到极致的眼眸。
少年长身玉立在几丈之外,下颌有未擦干净的血痕,眼角噙着泪光,看过来的目光里透着小心翼翼,恐怕惹恼了她,结局变得更加无可挽回。
那张符纸时效未过,他这是急着追上来,强行冲破了封印,吐血了。
外伤未愈,又添内伤。
周歆心中一紧,像是被软刺扎了一下,熊熊燃烧的火气骤然灭了下去。
“算了,你想跟就跟吧。”
闻言,少年那双红通通的眼眸重新燃起一点星光,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之间死灰复燃。
她收回视线,顺着暗巷往出走,才发现她下意识地在朝太清观靠近。
等到能远远看见太清观的大门时,已是暮色时分。迈过长长的阶梯,穿过朝元门,她在盛开了千年的古桃树下迎面遇见一位病弱的美娇娘。
四目相对的一瞬,美娇娘微微有些失神。
周歆朝人颔首:“唐七娘子。”
她回过神来,福了福身子,“凌云君。”
“听闻你出城养病去了,今日怎会来太清观?”
唐久微自袖中取出一个竹签,递过来,“我有一签,想请凌云君帮忙解惑。”
周歆接过来一看,竹签上并无太清观独有的花印,字迹也比较陌生。
这应该是唐久微自己写的。
“此身不做芙蓉主,三生石上相思苦。”
她读了一遍,心里登时明白了过来。
一切都如张卿清预料的那样,唐久微终是有所察觉,却因愧对于他,无颜当面问询,只能来找她旁敲侧击。
犹豫几许,她才下定决心,道:“苍山负雪,故人长绝,碎玉静无声,和光不同尘。唐七娘子,这一签,是在暗示你放下。”
闻言,她脸上并无半点吃惊的表情,悲怆也不是姗姗来迟的,像是已经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来寻求一个答案一般。
“……我宁愿他真的不爱我。”她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泪意,“至少这样,他还活着。”
周歆的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发现,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无论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
两个人相对沉默半晌,唐久微缓慢地行了一礼,“多谢凌云君。”
周歆不放心地问:“唐七娘子有何打算?”
唐久微道:“愿伴青灯古佛,但赎一身罪孽。”
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没再说什么。
病弱的少女福了福身子,在侍女的搀扶下走出朝元门。
站在一丈外,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然开口道:“你说什么?”
一听到他的声音,周歆就有点莫名的烦躁。
她回头瞪过去,见他并未看向自己,而是偏头看着胡桃树的方向。
噢,对。这里有个仙使,不开天眼看不见。
不知道仙使说了什么,沈既白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直觉告诉她,这件事一定与唐久微有关,并且事关唐久微的姻缘!
周歆不甚情愿地“喂”了一声。
闻言,沈既白移眸看来。
她悄然捏紧袖口,十分艰难地开口:“……桃花仙子说了什么?”
轻蹙的眉心逐渐舒展,他轻声道:“唐久微手上的天命缘结不见了。”
“她也有天命姻缘?”
周歆很是意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口:“是她求的?”
沈既白偏头看向空气,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是对方求的。”
她移开视线,不自然到声音有点僵硬:“可知是谁?”
“不知。”
一个奇怪的念头窜过心头,她动了动唇,还是追问出声:“如果缘结的对象魂魄消散,缘结还在吗?”
“不在。”
闻言,周歆立刻转身朝少女离开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路疾跑出太清观的大门,她一眼便看见唐久微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台阶,大喊道:“唐七娘子留步!”
话音一落,刚刚起步的马车停了下来。车窗被人推开,唐久微探出头来,问道:“凌云君?”
周歆气喘吁吁地停在马车旁,双手支着膝盖,边喘边道:“能否……看看你的右手?”
唐久微怔了一怔,将手伸出车窗。
周歆边看边掐指细算,越算脸色越白,越算神情越凝重。
这个表情,就是天桥底下那些支摊的江湖术士骗人专用的。若她只是个普通的修道士,唐久微未必会在意,可她是凌云君。
唐久微隐隐有些着急,“可是看出了什么?”
周歆挣扎几许,还是决定不告诉她了,便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唐七娘子,执念多结苦果,希望你能想开一些。”
她苦笑一声,没说什么,收回手,命车夫驱车离开了。
周歆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着马车离去。直至再也看不见了,也没收回视线。
沈既白矗立在一丈之外,脸色微微有些白,下颌线也崩得很紧,好似在咬牙强忍着什么。
许是察觉出她的不对劲,他迈近几步,步履有些僵硬,言语透着关切。
“怎么了?”
周歆微微有些恍惚,下意识回答道:“……她的天命姻缘,是真正的张卿清苦求三世求来的。”
沈既白面露诧色,“……你如何得知?”
“我知道他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唐久微的手相。她的掌纹里有张卿清的命运,他们这一世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却因唐公逆天改命……”
此处人多眼杂,周歆没再继续往下说。
沈既白眉心微蹙,也抬眼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
须臾,周歆收回视线,自言自语道:“……原来天命姻缘也是会散的。”
沈既白身体一僵,眼底闪过一丝惊慌,面色隐隐发白。
她转过身,看见不知何时凑过来的少年,微微凝起了眉。
他也有天命姻缘,是他求来的。
一个荒唐的念头自脑海中一闪而过,那些困扰在心头一整天的疑问通通有了答案。
她悄然攥紧了拳头。
“沈既白。”周歆直直地凝视着他的双眼,“你是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因为怀疑,所以才故意接近。”
闻言,沈既白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一点地白了下去,直至毫无血色。
心在一瞬间凉透,枯萎。
周歆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阿周。”沈既白提步走近,“起初的确是如此,但是后来——”
“后来怎么样?”
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极了,“你可别说后来你是真的喜欢我,喜欢到背后调查,喜欢到派人监视。你还想知道些什么?不必大费周章地调查,直接问吧。”
也不知是哪句话刺激到了他,他脚步一僵,神情有几许哀伤,眼眸顿时就泛起了一层水雾,“不是这样的。”
周歆的眼里满是失望,“沈既白,我六岁学习骗术,七岁就会演戏,小小年纪就得配合老道士四处行骗讨生活。撒谎,演戏,骗人已经彻底融入我的血液,成为我的本能,可自从答应你的要求,我何曾再骗过你?”
沈既白猛地抓住她的肩膀,急急地道:“阿周!那时你我初相识,我怀疑你假冒朝南衣,所以才故意接近。后来,我越来越不愿去怀疑你,我想信你。”
“你想怀疑就怀疑,你想相信就相信,你想监视就监视。”
她苦涩一笑,“沈既白,你以为你是谁?”
“是我的错,是我不对……”他攥得愈发用力,“……阿周。”
阿周阿周阿周,周歆生凭第一次这么讨厌一个称呼。
她猛地甩开他的手,一字一顿道:“别,这么叫我。”
少年被狠狠推开,踉跄着后退一步。他抿紧了唇,再次走近,未等开口,便听见她用平淡至极的语气缓缓道:“沈既白,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
“我们好聚好散。”
闻言,少年瞪大了双眼,瞳孔剧烈地震了震,神情愈发地绝望。眼看着少女毅然决然地转过身,他立刻追上去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胳膊,“……不要。”
周歆微蹙着眉,心底泛起几许不耐,连话都不想和他说了,干脆伸手去掰他的手指。
见状,少年立刻按住她的手,目光戚戚地看着她,声音几近哀求,“……不要走。”
“放手。”
“不放。”少年执拗道,“不能放。”
周歆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沈既白,别逼我厌恶你。”
闻言,少年绷紧了下颌线,眼底最后一抹微弱的光亮也彻底灭了下去,面如死灰。
攥着胳膊的那只手微微有些颤抖,连身体也在止不住地抖动,他紧抿着唇,在周歆愈来愈冰冷,愈来愈不耐的目光中,极不情愿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手。
她收回视线,立即向前走。
沈既白耷拉着眉眼,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声音低到了极致,语气中满是卑微的乞求,“……阿周。”
周歆恍若未闻,眨眼间已走出几丈的距离。
被留在原地的少年双目血红,视线紧紧地凝在那道渐行渐远地身影上,眼角缓缓划落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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