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夜幕降临, 一辆马车缓缓驶进迎柳巷,停在唐府门口。
车门由内至外地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穿竹青色道袍的女子。
见状,守在门口的金吾卫立刻迎了上去, 行拱手礼道:“凌云君漏夜前来, 所为何事?”
周歆双手负在身后, 步履匆匆地往里进, “没事,单纯找不痛快。”
金吾卫:“?”
唐府分家以后,唐久微就搬到白马寺清修去了, 偌大的府邸只有唐彦修一个人住, 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便遣散了一大批人。
周歆从进门到进入唐彦修的院子,只见到了门房一名奴仆,连个洒扫的小厮都没看见。
正堂亮着灯, 门窗皆敞开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汤药味。
门房正欲进屋通报,恰好与端着药碗走出来的唐久微迎面相遇。她朝周歆福了福身子, 朝门房睇过去一眼, 门房便躬身退下了。
“凌云君是来看望阿兄的?”
周歆道:“算不上, 找他有事。”
唐久微没说什么,转身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迈过门槛,依稀听见一个清朗的男音低声道:“明日午时,永定楼门口的算命摊。”
话音一落, 立刻响起另一个声音,“卑职定将信函送到。”
唐彦修这是要给谁送信?
莫不是重阳子?
难道他根本没走, 还在都城里,只是幻化成了他人的样子,所以大理寺一直抓不到?
“阿兄。”唐久微领着周歆走过屏风,“你看谁来了?”
闻言,坐躺在榻里养伤的唐彦修抬眼看来,神色毫不意外,只眸色微微变深。
“凌云君深夜前来,有何急事?”
他拂了拂手,立在榻前的金吾卫躬身退了下去。
周歆不答反问:“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看?”
唐彦修看了一眼唐久微,后者福了福身子,也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周歆单手拎起窗下的圆椅,啪嗒一声摆在榻前,撩袍坐下来,翘起了二郎腿。
见状,唐彦修舌尖顶了顶腮帮,随后又勾起一侧唇角,笑得痞里痞气,“彻底不装了?”
她也跟着轻笑一声,“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不知道谁啊?装来装去没意思。”
他赞同地点点头,“那就直接点,想要做什么直说。”
周歆这才抬眼看他,“你应该知道大理寺有暗哨一直在盯着你罢?”
唐彦修但笑不语。
胳膊随意地搭在扶手上,她晃了晃腿,“薛五郎坠楼那夜,有名暗哨看见了全过程。”
闻言,噙在他唇角的那抹似有若无的笑容明显地僵住了。
果然,她没猜错。
唐彦修上任不久,可用之人不多,他也不相信任何人。所以,他绝对不会让别人出手去推薛五郎。
一定是他自己动的手。
“这个人吧,现在就在薛宅门口的马车里。”
她煞有介事地道,“薛公虽已致仕,又因薛五郎对公主无礼失了圣心,但影响力还是在的。若是他见了这名目击者,得知薛五郎坠楼并非意外,你猜他会怎么做?”
唐彦修收敛笑意,冷声道:“你想如何?”
“不想如何。”周歆朝人弯眸一笑,“只是想提醒一下唐少将如今的处境。”
闻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心虚了?担心我将你的身份公之于众,急到深夜来府上威胁?”
周歆不动声色地捏紧手指,“你若想平安无事,最好将重阳子交出来。”
他笑得更大声,“我既然做了,就不怕报复。薛公已经不是宰相,就算桃李满天下又怎样?大不了参我一本免官流放。沈既白都不怕,我会怕?再说,乾坤八卦镜的效力修道士皆知,世上只有重阳子能证明你不是南衣,只要他不被捕,沈既白便不敢动我,我岂会随便将他交给你?”
周歆轻轻地摇了摇头,“常言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被仇恨懵逼了双眼,一点也不考虑身边人的处境。”
闻言,他神色一变。
沈既白恩怨分明,就算再想杀唐彦修,也不会动唐久微一根汗毛。
薛家就未必了。
一旦被薛家知道真相,别说唐彦修会被报复,无所依靠的唐久微不一定会遭遇什么。
唐彦修咬了咬牙,“大不了我将人交上去鱼死网破!只要圣人相信你不是她,必然不会再追究我的过错。”
“抱歉,你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
唐彦修诧异一瞬,“你什么意思?”
周歆道:“圣人现在对你信任全无,已经将此案交给我处置。就算你将人交上来,案卷上怎么写由我说了算。甚至,重阳子究竟能不能活着出昭狱,也全看我心情。”
闻言,他面色隐隐发白。
“唐彦修,你我已是仇敌,不论重阳子出不出现沈既白都不会放过你,究竟要不要再多添薛家这个敌人,你自己看着办。”
言毕,她低头端详起手指,时不时地扣一扣指尖,从容到似乎并不在意他如何选择。
她越淡定,他越慌乱。
良久的沉默过后,他忽而轻笑一声,“那我倒想看看,薛公究竟能将我如何。”
闻言,周歆扣手指的动作一顿,讽刺道:“你可是一个好兄长。”
他扯了扯唇角,“激将法对我不管用。”
“是么?”她捻了捻指尖,轻声道,“唐彦修,其实你早就知道唐公的所作所为,那日是你主动要求令妹随你出城祭祖。你想支开她,让唐公有机会对张卿清下手。”
“是又如何?”
她冷笑出声:“你知不知道你亲手毁了她的姻缘?如今她常伴青灯古佛,与所爱之人相见不能相守,你可有半分悔过之心?”
唐彦修的目光乍然犀利起来,“悔过?他出身商贾也就罢了,与阿施结识以来可曾为她做过什么?堂堂七尺男儿,受辱还要阿施出面相护,就这等品性还想娶我妹妹,他也配?”
周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就没有再聊下去的欲望。
此番上门套话的行为多少有些不理智,但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可以确定唐彦修并没有将她身份公之于众的想法,还意外收获了永定楼这条线索。
离开唐府时,夜色更深露重,巷弄两侧的院墙高耸,连月光都照不进来,没有一点光亮。
租借的马车已经不在了,她往前走了几步,犹豫着是回水云间,还是去张卿清那里买个醉。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好像有人在跟着自己,回头一看,黑乎乎的巷弄里空无一人。
周歆加快了步伐,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极速靠近,立刻竖起了剑指,进入全神戒备的状态。
腕间一紧,冰凉的触感令她冷不丁地打了个冷颤,正欲甩出符纸,就被一股力量拽到了一旁,脊背抵在冰冷的院墙上。
未等反应过来,便有只手拖住了她的后脑勺,随即唇上一温。
周歆倏然睁大了双眼。
扑鼻而来的清列气息中混杂着酒气,还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金桂香,眼前的人究竟是谁,不言而喻。
就在她懵懵然的一瞬间,一抹柔软闯进牙关,极尽纠缠着她的唇舌。
这个吻十分霸道,周歆被吻得大脑发懵,唇舌搅翻一瞬才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推开了他。
“你有病吗!”
沈既白一声不吭地抓住她的双手,叠放在一处,按在她头顶,另一只手掐着她的脖颈,迫使她抬起头,再次吻了过来。
这是po文里最常用的强吻姿势,周歆之前看过不少,亲身经历还是第一次。
可她一点也不兴奋,反而更加生气,两眼瞪着闭阖双眼的沈既白,死咬着牙关不松口。
细密的亲吻来势汹汹,强势而不容推拒,越吻越深入,唇齿缠绵间,那抹柔软几次三番地尝试入侵,周歆的挣扎在越来越激烈的深吻中化成细碎的嘤咛。
她渐渐招架不住这猛烈的攻势,双腿发软,有些喘不上来气,辗转在唇齿间的柔软恋恋不舍地退了出去,吻也逐渐从唇瓣向下移。
温润的薄唇轻轻吻过她的下颌,她的脖颈,转而去亲吻她的耳垂。
周歆浑身一僵,大脑嗡地一下炸开了。
“沈既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停了下来,双臂搂紧她的腰肢,头埋进她的颈窝,低哑的声音响在耳边,模糊囫囵,周歆没有听清。
“你说什么?”
“……我是你的。”
闻言,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脑子有些懵。
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将人搂得更紧,鼻尖似有若无地从她脖颈轻蹭而过,似乎在撒娇,也似乎在乞求。
“……别不要我。”
周歆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难以置信地道:“所以,沈少卿这是在自荐枕席?做不成眷侣做男宠也行?只要我愿意要你,怎么对你都可以?”
闻言,他的身体陡然一僵,连喷洒在耳廓的气息都停止了。
看来只是单纯的求复合。
是她误会了。
周歆刚想伸手推开他,便听一声咬牙切齿的声音响在耳边。
“……只要你不扔掉我。”
她怔愣一瞬,怀疑自己刚刚幻听了。沈既白道德感这么重,怎么可能做这种背德的事?
没想到,下一刻,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你还愿意要我吗?”
周歆握了握拳,那颗彻底冷下来的心突然变得五味陈杂,已经死了一整天的地方忽而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她试探道:“可我不会只有你一个男宠,你能忍受得住?”
沈既白的呼吸凝滞一瞬,身体变得更加僵硬,甚至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并没有回答,只收紧双臂搂得更紧,紧到周歆都有些喘不上来气。
但仅仅只有一瞬间,他便松开了力道,像是泄了气一般,身体完完全全地压在了她身上。
脖颈处微微有些潮湿,周歆不可置信地睁圆了双眼,心狠狠地揪了起来。
自荐枕席,自堕娈宠,自取其辱。
此时此刻,她终于肯相信沈既白的那番话。
“阿周!那时你我初相识,我怀疑你假冒朝南衣,所以才故意接近。后来,我越来越不愿去怀疑你,我想信你。”
我想信你。
这是从枫云观回来那天,他在马车上说的。
不是我相信你,而是我想信你。
那时她就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现在细细一品,这句话何尝不是沈既白在隐晦的告白。
你的言行举止都令人生疑,但我不愿意怀疑你,只想全身心的信任你。
周歆深吸一口气,慢声道:“沈既白,你是不是根本没有意识到,你擅自派人监视的行为是把我当成了你的私有物?”
问完这一句,她伸出手缓缓将人推开,继续道:“你没有把我当做一个伴侣,一个人去看待。你都不觉得你的监视是对我的侵犯,你在越过我窥探我的秘密,你根本没有尊重我。”
闻言,沈既白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错愕得连瞳孔都微微放大了几圈,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算了。
周歆暗忖,我和一个古人讲什么个人隐私?
她微微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却又被按着肩膀按回到院墙上。
沈既白欺身压过来,“……对不起。”
“我知错,”他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会改。”
周歆心道,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才有鬼了。
大抵是见她不说话,沈既白枕着她的肩膀,头深埋进颈窝,用鼻梁蹭了蹭她的脖颈,低声道:“……阿周。”
周歆抿了抿唇,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再次软了回去,彻底乱成一团。
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昏暗的巷弄安静了半晌,响起一声沉沉的叹息。她答非所问道:“很晚了,回去吧。”
沈既白执拗道:“不要。”
直到这一刻,周歆终于发觉哪里有些不对。她尝试着将人推开,这次却怎么推也推不开了。
“你喝多了。”她十分肯定。
“并未。”他越搂越紧,“我很清醒。”
周歆微微有些无奈,心道,大晚上的,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和一个醉鬼争论他到底醉没醉?
她彻底放弃了挣扎,双手结印,轻喝一声“遁!”,连带着少年一起遁到了尽欢楼门口。
亥时过半,积善坊依旧灯火通明,街道两旁的酒肆里坐满了人。有的人看见紧紧相拥的他们,笑得一脸猥琐。见状,沈既白松开怀抱,转而抓住了周歆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张卿清说过,他特意在顶楼留出来一个有观景台的长包房,豪华顶配,永久免费,随便消费。二人一进房便被观景台的夜景吸引了。
周歆扒着栏杆欣赏大唐盛世之下的灯火阑珊,没有说话的意思。沈既白便站在一边,微侧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灼热的目光凝在脸上,双颊无声地烧了起来。她忍了又忍,才侧目睨着他:“你一直盯着我看干什么?”
闻言,沈既白的耳垂微微有些红,“不能看吗?”
“不能看!”
他轻抿薄唇,不大情愿地收回视线,也去看积善坊的繁华夜景。周歆转过头去继续欣赏风景,不出片刻,那道灼人的视线又凝聚过来,肆无忌惮地亲吻着她的脸颊。
“偷看也不可以。”
沈既白唇角微动,声音又低又柔:“……阿周。”
“别撒娇。”
少年走近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吱呀一声,房门被人打开,几名奉着瓜果菜肴的侍女走进来,将佳肴摆在观景台的矮脚桌上便退了下去。
看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周歆心道,我也没点菜啊?
这时,张卿清拎着一坛酒走进来,“哟,这是什么风将你们两个一起吹来了?”
将酒坛往桌案上一放,他盘腿坐在一旁,朝沈既白莞尔一笑,“沈少卿身上的伤好了没有?能不能坐?没好我就让人拿个波斯软垫来,你坐在上面绝对不会压到伤口。”
周歆斜他一眼,“要么直接拿,要么就闭嘴,问什么问?”
“哟,你上火了吧!火气挺大哇!”他拍了拍手,示意侍女去取软垫。
“不必。”沈既白道,“伤已痊愈。”
明明白天还因为追着她跑撕裂了伤口,这会儿就痊愈了……
周歆若有所思道:“灵鹤真人为你疗了伤?”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
“这是圣人命人打的板子,贸然治愈没关系吗?”
若不是无法违抗圣命,灵鹤真人之前也不会只留下药给他。
沈既白撩袍坐在对面,低声道:“是圣人的意思。”
周歆哦了一声,“怪不得。”
帝王心思难测,明明唐彦修这件事李治是不信任沈既白的,他着急治好沈既白的伤究竟是想做什么呢?
思虑间,张卿清端起酒坛斟了一杯酒推过来,“这是你上次嚷嚷着要喝的荔枝醉,一直给你留着呢。尝尝吧!”
周歆拿起酒盏喝了一口,便见他又斟了两杯,其中一杯放在沈既白面前,“沈少卿,走一个?”
“哎——!”她未来及去拦,便见少年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可以呀!”张卿清陪着干了一杯,作势要将酒盏填满。
周歆立刻抢走了沈既白的酒杯,阻拦道:“他本就醉着呢!不能再喝了!”
“真的假的?”张卿清不大相信,“他看起来很正常哇!一点也不像喝多了,明明就很清醒。”
闻言,沈既白重重点头,对周歆道:“我很清醒!”
周歆:“……”
清醒你个大头鬼啊!
话音一落,沈既白便两眼一闭,咚地一声倒在了桌子上。
周歆眼疾手快地捞了一把,他才没有磕到头,将人稳稳地放在桌案上之后,她睨了一眼张卿清。
张卿清:“……”
他总算察觉出来一些不对劲,“好吧,这回我相信他喝多了。可他怎么突然就喝多了?你们吵架啦?”
对上那道八卦的视线,周歆犹豫几许,还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张卿清听完,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你平时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时候就犯糊涂了呢?就算你不记得上次醉酒后都干了什么,也应该记得他这五十大板是怎么来的吧!若不是对你有真感情,他至于去堵唐彦修吗?那晚若不是被金吾卫发现,唐彦修是死是活真的说不准!”
闻言,周歆一怔,“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张卿清道:“还不是他不想你担心,不许告诉你。不然他冒这么大险为了什么,只是为了揍唐彦修一顿?他疯了哇?”
一手默默地转着酒盏,她垂眼看着趴在桌案上陷入沉睡中的少年,低声道:“我知道那几句话不假。”
“你可真是当局者迷!不光那几句,他前面也没撒谎,他确实是在吃醋!”
张卿清道:“我感觉得到,第一次见面他就对我有敌意,后来越来越严重。那天我给你梳头发,他一进院看见了,脸色立刻变了,吓得我腿都有点哆嗦。如果眼神能杀人,我恐怕已经死了无数次了。”
……梳头发。
周歆定了定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怪不得沈既白那天会吃醋到失去理智,这个行为在现代都很亲密,在古代更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事!
“而且,这种感觉确实是在对付螭吻兽那天消失的。”
张卿清继续道:“那天晚上,我看见沈少卿在空窗旁见了个人,应该就是你说的什么暗哨。这楼里的一举一动都在几个小妖怪的监视之中,你不信就让他们情景重现一下哇!”
周歆反驳:“他都已经确定我们是占舍了,还派暗哨查什么!当然会收回来!”
张卿清摇了摇头,“你是道士,你都说道家只有夺舍和献舍,没有占舍一说,说明这个词确实是沈少卿编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哇?因为他即不信我们是夺舍之人,又确定朝南衣和张卿清不会献舍,所以才编出这个词,为所有的不合理找一个合理的理由。他在说服自己相信我们,若他真的怀疑什么,就不会这么做,一定会一查到底哇!”
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周歆瞬间醍醐灌顶,心道,若沈既白真的对他们有所怀疑,以他多疑的性格,早派人去张卿清的老家也就是湖州查个彻底了,还会拖到撞见张卿清给她束发才动手吗?
“螭吻兽呢?”
张卿清指了指隔壁,“隔壁打叶子牌呢!这几个小妖怪自从学会了叶子牌就罢工了,连楼都不下,从早打到晚。”
她当即起身,径直闯进隔壁房间,对围坐在一桌打叶子牌的几个小妖怪道:“那晚你们都看见了什么?全部重现出来!”
第 72 章
闻言, 几只小妖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一起扭了扭屁股。
昏暗的夜色中蔓起茫茫白雾,朦胧中, 好似有辆马车停在了面前。
“张卿清”的声音传了过来, “沈少卿, 你可真行!她刚吐我一身还没漱口呢!你居然也不嫌弃!”
周歆走近一步, 见“张卿清”脱下了经常穿的那身月白澜衫,只着一件纯白里衣,支着一条腿和车夫一起坐在车番上, 模样甚是不羁。
奇怪。
她偏头看向站在身边的人, “你干嘛坐在外面?”
张卿清打开玉扇挡在眼前, 脸色微微有些红,“还不是因为你见色起意兽性大发!见沈少卿长得帅抱着人家就要啃!这我还敢在车里吗?我应该在车底!”
周歆:“……”
听上去像她能干出来的事,又不太像她能干出来的事。
她狐疑地盯着他:“真的假的?”
他信誓旦旦:“若有半句虚假, 就让我倾家荡产!”
……行吧。
周歆不好意思再往下问,只能转过头去继续看幻境里的情况。
“张卿清”和车夫跳下马车,车门被人由内向外地打开, 沈既白弯腰走出来, 神色和面容都淡淡的, 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只唇瓣有些红, 泛着水润的光泽。
“周歆”抓着他的衣角,紧紧跟在身后。
他走下车,停在一旁, 伸出手来想要扶她下车。
这时,一对年轻的夫妻带着稚子与马车擦肩而过, 稚子闹着要阿娘抱,做丈夫的便将稚子举了起来,放在肩膀上,让他骑着自己的脖颈。
醉酒的少女望着那几道背影,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突然指着他们,对等在一旁的少年道:“我也要骑大马!”
闻言,少年与站在客栈门口的“张卿清”俱是一愣。
她嘟了嘟嘴,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行不行嘛?”
沈既白瞥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身影,没说话,只走到她面前,转过身背对着她曲起膝盖。
那车上的少女果真跨坐在他的肩膀上,两手捏着他的耳垂,眉眼弯弯地笑道:“马儿快点跑!”
大抵是怕她掉下来,沈既白两手扶着她的腿,一步一步地朝客栈走去,步伐迈得很稳。
没想到,骑在脖颈上的少女忽然指了指客栈房顶上的屋脊,“我要去摘月亮!带我去摘月亮!”
沈既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好。”
“张卿清”哎呀了一声,扇着扇子止不住地摇头:“……你们两可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沈既白跃上马车,踩着车顶飞上屋檐,几个起落便踩在了顶楼屋脊上。
少女仰起下巴,睁大眼睛哇了一声,“这还是我第一次离月亮这么近!”
她伸手抓了一下,随即便握紧了拳头,好像真的抓住了什么,献宝似的伸到沈既白面前给他看,“小哥哥,你看我厉不厉害!我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啦!”
谁知,少年一听,唇角顿时压了下来,“别瞎喊。”
“怎么还生气了?”她将拳头凑得更近,“小哥哥,我把月亮送你,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呀?”
沈既白没好气地道:“谁是你哥。”
“你呀!”
“谁要做你哥。”
“你好凶啊!”她伸开手,见掌心空空如也,月亮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不高兴地嘟了嘟嘴,“你看你都把月亮吓跑了!”
“没跑,”他反驳,“我的月亮就在我身上。”
闻言,她脸颊一红,嘿嘿嘿地笑了出来,“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我没有证据,好羞羞哦。”
沈既白:“?”
虽然这两个人有着最萌身高差,一方像孩子似的骑在另一方脖子上看起来并不违和,但在男尊女卑的旧社会,这个行为很另类,也很过分。
尤其两个人身份地位都不低,不少人都认识,路过的人几乎都被吸引得停下脚步,仰着脖子旁观,边看边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骑在沈少卿脖子上的是凌云君?”
“这也太过分了吧……”
闻言,“张卿清”瞥过去一眼,啪地一声将玉扇收拢。
“沈少卿都没说什么,你倒是觉得过分了。这点情趣都没有,你婆娘是如何忍受得了你的?”
吃瓜群众纷纷看过去,那个人恼羞成怒地捋胳膊挽袖子,看样子像是要动手,“你又是哪根葱?老子爱说什么就说什么,你管得着吗?”
沈既白垂眸看过去,道:“阿周,我们得下去了。”
“周歆”不情不愿地道:“啊?为什么?”
少年并未回答,只纵身一跃落到张卿清身前,扫视一眼围聚过来的路人,最后定格在那名要动手的壮汉身上。
仅仅一眼,壮汉便露了怯,悻悻地离开了。
他扫视一眼围观者,众人也自发地散开,不约而同地走远了一些,才三两成群地聚在一块继续交头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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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歆”伸长了手去捏“张卿清”的脸,“就是你打扰我抓月亮?”
“放手啊!疼疼疼!别掐了!沈少卿你倒是管管啊!”
沈既白道:“……管不了。”
“出息呢!”他朝少女龇牙咧嘴,“再不松手我咬你了!”
周歆松开手,拍了拍沈既白的头,食指指着“张卿清”:“大黄!他要咬我!给我咬回去!”
张卿清简直大开眼界,“就这么一会儿,又把你当马又把你当狗,你居然也能忍?”
沈既白无所谓道:“在我面前,她可以任性。”
“这哪里是任性?这简直是换了个人!”
“无妨。”沈既白道,“她怎样都好。”
闻言,周歆的心倏地一动。
稀薄的雾气突然变得厚重,就像电影转场的特效,眼前的画面变成了尽欢楼的走廊。
“张卿清”和螭吻兽偷偷扒着房门偷听,梁柱上的雀替不屑道:“鬼鬼祟祟,非好妖所为,吱!”
见状,身边的人用扇子挡住了脸,狡辩道:“我那时只是路过!我可不是特意去偷听墙角的!”
周歆莫名有些脸热,呵呵一声,“别告诉我你路过了一晚上。”
他干巴巴地笑了笑,“哈哈,那倒没有,哈哈哈!”
这时,安静的房间传出轻微的响声,沈既白的声音压得很低,“你这是作甚么?”
“周歆”的声音传了过来,“看不出来吗?耍流氓呀!”
“你喜欢这样的?”
“周歆”哈哈一笑,“我不喜欢被人绑,但我喜欢绑别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还绑过谁?”
“没有谁呀!”她道,“人家也是第一次劫色,经验不足,你多担待点吧!”
屋内响起一阵模糊的声音,听不出两个人究竟在干什么。可就是因为听不出,才会让人浮想联翩。
扒在门口的“张卿清”兴奋得老脸通红,下意识伸手去捂螭吻兽的耳朵。这一捂,才发现雀替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过来了,一只耳朵贴在门上,也是兴奋不已的表情,尾巴晃得极其厉害。
一声闷哼传过来,沈既白哑着嗓子道:“……别咬了。”
“疼吗?我轻一点?”
“……不疼。”
“张卿清”顿时瞪圆了眼睛,与两只小妖怪交换了“他们是不是搞反了?”的眼神。
这时,一声又急又促的男音传来:“……别拽。”
“你——!”他咬牙警告,“别动!”
“周歆”道:“不动怎么脱?你可别说你不想要啊,你的身体可比你这张嘴诚实多了!想做就做,不要压抑自己的天性嘛!省得以后分开又后悔。”
“此言何意?”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危险,“为何会分开?你想要分开?”
屋内安静了一瞬,她喃喃道:“……反正早晚都会分开,不如把想做的事儿都做了。”
“你休想!”
“……你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
见屋内的情况不对,扒在门口的几位没敢继续听,识趣地离开了。
周歆心道,怪不得那个吻极具侵略性,极具占有欲,还透一股她不回应就誓不罢休的意味。
原来是在这种情况下发生的。
一时间,她都想不出沈既白当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一旁的张卿清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道:“你看见了吧?你这一整晚几乎一直在沈少卿的雷区蹦迪,这也就他能忍,换个男人早炸锅了。”
周歆斜了他一眼,“不是说他见了一个人么?人呢?”
张卿清指着回廊的一扇空窗,道:“小螭螭,快进一下!”
话音一落,眼前的画面极速流转,再停下来时,一个人影自空窗翻进来,学了一声猫叫。
屋内传来轻微的响声,随后,房门被人打开,沈既白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
学猫叫的人穿着夜行衣,也蒙着面,见人立刻单膝跪地,道:“少卿。”
沈既白立刻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示意他跟上自己,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走廊尽头的空窗前停了下来。
蒙面人交出一封竹笺,“卑职无能,实在查不出周不正的任何信息,只能细查张大郎君将功补过。”
轻摇玉扇的动作微微一顿,张卿清的神色一凝,随即又恢复如常。
周歆道:“你看,虽然你早就知道他查过你,但是亲眼所见还是会难以接受是不是?”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那么可疑,他不怀疑才不正常。我只是突然想到,他一直怀疑我,却迟迟没动手细查,是不是因为你信任我。”
他信任她,她信任张卿清,所以他有所怀疑,也没动手细查。
周歆的心随之一动,罕见地说不出话来。
静止的画面继续动了起来,像被人按了暂停键后又恢复了正常播放。
少年面若冰霜的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好似并不意外,解开缠绕着竹笺的封绳,撕下封漆,大致扫了几眼竹笺上的内容,淡声道:“不用再查了,将湖州的暗哨撤回来。”
将竹笺收入怀中,沈既白继续道:“张宅和水云间的暗哨也撤走。”
闻言,蒙面人有些意外。他顿了一下才道:“是!”
“画上的地址有眉目了吗?”
蒙面人道:“据海市的地龙精所言,那个地方叫中沙境,确实是在洛州,但究竟在洛州何处就不得而知了。”
“中沙境?”
“此乃一处结界。前朝隋炀帝禁止人妖结合,肆意屠杀人妖之后,有名修道士圈地设界,供人妖之后在此躲藏。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境内生灵涂炭,再无活口,成为百妖避而不谈的禁地。”
沈既白倏地抬眸,略微有些吃惊,“……人妖之后?”
“人妖之后?”周歆也震惊无比,“难道朝南衣是半人半妖?!”
这怎么可能呢?
若她自己都是人与妖的后代,她怎么会如此讨厌妖怪?
难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张卿清听得一脸迷茫,“什么跟什么,为什么你们两个人就算不在同一个时空也能打秘语?”
周歆瞥了他一眼,“秘密。”
空窗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神情恢复一惯的冷静,“还查出了什么?”
“并无其他。”
他轻轻颔首,“下去罢。”
“是。”
蒙面人躬身后退,刚退出一步,他又开口道:“等等。”
蒙面人停住脚步,躬身等候吩咐。
“鸾鹰留下。”他低声吩咐,“今日通报得太迟,她受了伤。再有一次,严惩不贷。”
“是!”
眼前的画面渐渐模糊,弥漫的雾气慢慢散开,昏暗的长廊不复存在。周歆眨了眨眼,发现她站在门口,四个小妖怪依旧在打叶子牌,除了螭吻兽以外,其他几只妖怪的脸上,尾巴上都贴满了惩罚纸条。
刚刚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张卿清道:“你看吧?我就说你误会了,他这不明显觉得他来晚了你才受伤的,所以又把鸾鹰留下了。”
“难道打着爱的名义去监视,就不是监视了吗?”
“如果他真的改了呢?”
他偏头看过来,“沈少卿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本就是这种占有欲强的人,要么就是他对这段感情十分没有安全感。你觉得他是哪一种?”
犹如拨开云雾见日晴,周歆突然恍然大悟,沈既白确实是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的。
虽然她并不知道为什么。
身边的人继续道:“说实话,碰上你这样的人,再正常的人也会患得患失。”
她又斜了他一眼,“什么叫我这样的人?我很差吗?”
张卿清道:“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谁家女朋友半个月看不见自己男人连想都不想一下哇?”
闻言,周歆微微一怔。
闭关的那半个月,沈既白在大理寺忙得昼夜颠倒,每天只在夜里才有时间来看看她。
但她歇得早,即使知道他夜里会来,也没有特意等过。
周歆无法想象,沈既白夜夜怀揣着期待的心横穿十几个里坊,跨过湍急的洛河,好不容易来到水云间时,却发现早已熄了灯,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而且,那么久没见,她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后来见面时也没有表达过思念,仿佛这段关系对她来说可有可无。
她的态度实在太过潇洒,难怪沈既白会如此不安。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问,“根本问题出在我身上?”
“一段感情走到岌岌可危的地步,一定是两个人都有问题。”张卿清道,“你虽然也有不对的地方,但更大的问题还是在沈少卿身上。凌云君,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周歆:“?”
周歆:“什么准备?”
他看过来,神情是鲜有的严肃,“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人。”
周歆微微睁大了双眼,眸光闪烁不止。
沈既白向来克制,既然能克制心中的欲望,必然也会克制内心的阴暗面。
若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是他极度克制后才暴露出来的冰山一角呢?
一声轻响打破了平静,走廊传来少年的呼唤声。
“阿周?”
一声未落,一声又起,“阿周?”
张卿清嘀咕了一句“真腻歪”,大声道:“在这屋呢!”
周歆后退一步,跨出门槛,见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少年再次红了眼眶。
视线交汇的一瞬间,他疾步走近,一把将她揽进怀中。
声音低哑,破碎感满满,“……我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周歆心里一软,深深地叹了口气。
清风拂过烛遐,红花扰乱琵琶,那毕竟是她心动过的人啊,怎可能轻易放下。
“傻瓜。”
她终于抬起手去回抱他。
第 73 章
张卿清清了清嗓子, 道:“不是我扫兴啊,你们——”
沈既白立即打断他的话:“就是扫兴。”
张卿清:“……”
“好吧,是我扫兴。”他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们注意一点, 这还有未成年呢!”
与沈既白拉开些许距离, 周歆回道:“你带头偷听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它们还没成年?”
沈既白眉梢微动, “偷听?”
张卿清立刻又清了清嗓子, 干巴巴地笑了一声,转身就溜:“我去看看其他客人,你们随意, 随意哇!”
言毕, 他蹭蹭蹭地跑下楼梯, 不见了。
山花,雀替和螭吻兽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就悬鱼最淡定, 趁机瞄了几眼它们手里的牌,信心十足地打出一张,道:“快快快, 该你们啦!”
闻言, 几只小妖怪收回目光, 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随后便一同起身将悬鱼按在桌案上。
“你耍赖!”
“你出老千!”
“你偷换我的牌!吱!”
悬鱼哭唧唧地道:“我还从来没赢过, 就让我赢一次不行吗?”
“不行!”
“你得凭本事赢!”
“反正不许耍诈!吱!”
闻言,悬鱼哭得更大声了。
“哭什么哭?”周歆牵着沈既白走进房,“重新来一局, 我教你怎么玩。”
见她进来,几只小妖怪纷纷松开了手, 面上有些不大情愿,但都没敢说什么。
搬过圆凳坐在悬鱼旁边,她支着二郎腿,像军师一样指挥它该怎么打。沈既白默不作声地站在身后陪着,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几局过后,悬鱼在周歆的教导下渐渐掌握了游戏规则,变得得心应手,态度也亲近许多,仿佛真的把她当成了师父。
其他几只小妖怪也不再拘束,彻底放松下来,房间内再次响起了欢声笑语。
沈既白垂眼打量着她,目光里满是新奇。
一直玩到日出东方,曙光透过空窗照射进来,映得周歆有些睁不开眼,她才哈欠连连地站起身,拽着他回房休息去了。
两个人躺在同一张床榻上,少年轻轻地搂着她,低声道:“……阿周。”
周歆困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声音慵懒无比,“干嘛?”
“无事。”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微微动了动,与她贴得更近,“睡吧。”
她伸手回搂着他,声音含含糊糊的,“沈既白。”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我在。”
“其实……”
往人怀里蹭了蹭,周歆寻了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昏昏欲睡地道:“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喜欢你……”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眸光彻底被朝霞点亮,好一阵都没有再眨一下。
待他回过神来时,怀中人的呼吸已经十分均匀,彻底睡熟了。
他低头亲吻着她的额头,轻声絮语。
“……我也是。”
*
午时将至。
永定楼门口的算命摊前排起了长龙,一位年近古稀的阿翁坐在摊桌后,愁眉苦脸的为人看相。
“夫人春宫塌陷,坤宫丰满,杂纹破宫而出……”
周歆边说边抬眼打量着排队的人,心道,一不小心看得太准也不好,排队的人太多,都不知道到底哪个才是唐彦修派来送信的人。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逐一看过去,哪个都不太像送信人,排除大半人选之后,她忽然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少年长身玉立在繁街之上,还是那身玄墨色的胡服骑射装,只是鹿皮蹀躞带束得比往常更高,显得双腿更长,腰身更加紧窄,令人一看便移不开眼。
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什么也跟着排队?他并非人类,算哪门子的命?
“半仙,闻半仙?”
她“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解相,立刻道:“这说明,夫人命中注定会先经历丧子之痛,而后才能儿孙满堂,只是玉不成器,难有子孙成才。”
老媪猛拍桌案,惊道:“全中!半仙,不知我晚景财运如何?”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夫人,贫道一人只答一问。”她示意老媪起身,迫不及待地道:“下一个!”
就这么一个接一个地看下去,半晌过后,周歆抬眼再看,悲催的发现排队的人只增不减,甚至已经排到了街尾。
那抹熟悉的身影撩袍坐下,深邃俊美的面容上并无任何表情,墨瞳敛在纤长的睫羽下,像浸在冰雪中的墨玉,冰冷泠清,看得她一时间拿不准他到底认没认出来自己。
“姻缘,财运,前程,郎君想问哪一个?”
沈既白伸出手来,“姻缘。”
周歆抓着他的左手细细查看了一番,心道,手分八卦十二宫,万事都在一掌中。沈既白的手相堪称万里挑一,命格好得不像话,可他终究不是人,再完美的手相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罢了。
“郎君想问哪一段姻缘?”
“天命姻缘。”
闻言,周歆斜眼看他,面色顿时冷了下来,顾不上他到底有没有识破自己的幻颜术,当即问出口:“沈既白,你什么意思?”
他敛起双眸,眉眼柔和几许,“你果然不知。”
周歆:“?”
沈既白反手一扣握住她的手腕,目光忽而变得炙热直接,“阿周,我的掌纹里,可有你的命运?”
周歆一听,瞬间呆愣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番言辞,是她那日说唐久微与张卿清的天命姻缘时提及的。
为什么沈既白会用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难不成,他的天命姻缘是……
大脑嗡地一下炸响,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细节纷纷涌至眼前,细碎的记忆拼凑在一处,浮现出一个令人难以相信的答案。
这不可能。
她明明是穿越来的,怎么可能和古人有一段天命姻缘?
莫非是……
“你的天命姻缘……”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是朝南衣?”
沈既白面露诧色,立即反驳:“不是她,是你。”
闻言,周歆彻底怔住了。
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如果缘结的对象魂魄消散,缘结还在吗?”
“不在。”
由此可见,红线缘结跟随灵魂,并不跟随肉身,可他如何确定他的天命姻缘就是她的呢?
似是看穿她的心中所愿,沈既白缓缓道:“长风酒肆那一日,我随你去太清观,灵鹤真人称你我手上显出红线缘结,当时我还不信。”
他垂眸,目光自她的右手轻扫而过,“直到对付食气灵时,你给我开了天眼,我也看见了缘结,还想用龙纹刀去砍断……”
周歆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一个画面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少年握着龙纹刀的刀柄,反手挥向二人中间,这一刀不出意外地砍在了空气上,以至于收刀时他还在喃喃自语,“怎么砍不断?”
原来他当时砍的是红线缘结。
可她实在是想不通这个缘结究竟是怎么来,居然能在她穿过来的当天就有了!
离了大谱啊!
“一开始就有了?居然那么早就有了?所以你一早就知道我是你的天命姻缘?你什么时候去求的?”
沈既白道:“……从未求过。”
“从没求过?那这段天命姻缘怎么来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身后排队的人频频看过来,面露兴色地交头接耳。
周歆这才意识到此处人多口杂,不易讨论此事,当即闭上了嘴。
目光自街上轻扫而过,一名鬼鬼祟祟的男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四目相对之时,他比了几个手势,便转身钻进了永定楼后面的暗巷。
周歆立即追了上去。
跑进暗巷的时候,身后袭来一阵清风,随即腰间一紧,沈既白不知在何时跟了过来,揽着她的腰飞至一旁的墙檐上。
“他身上有妖气,小心有诈。”
“有诈也要上。”
二人跟着男子走进一间宅院,绕过影壁,见一名乾道背对着他们站在院中央的空地上,那名行事鬼祟的男子不见了。
许是察觉了什么,他回眸看过来,扬唇一笑,“凌云君,别来无恙。”
周歆与沈既白均是一愣,异口同声道:“重阳子?”
“正是老夫。”
周歆拧了拧眉,暗觉哪里不对。
“根本没有什么送信之人。”她道,“唐彦修是见我进了院子,故意这么说给我听的。他引我们过来与你汇面究竟想做什么?”
重阳子眯眼一笑,“凌云君果然聪慧。”
话音一落,四方小院登时升起一道结界,淡蓝色的光晕若隐若现,如同天罗地网,将他们完全锁死在结界之内。
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周歆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唐公起杀心的时候,也是第一时间设下结界,以防他们逃跑,也防止结界外的人有所察觉闯进来救人。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一张符纸捏在手中,大声道:“唐彦修!既然设计引我们前来,你又何必藏头露尾!”
一个清朗的笑声自正堂传出,下一刻,正堂的门被人一脚踹开,唐彦修身负银枪威风凛凛地走了出来。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见状,沈既白立刻拔刀出鞘,侧身挡在周歆身前,低声道:“有杀气。”
周歆有点想不明白。
这个人原本是想一点点折磨他们,如今怎会突然动了杀心?
再说,他重伤难行,连床都下不了,怎会一夜之间痊愈?
金光神咒只能治疗皮肉伤,唐彦修经脉受损,除非动用禁术,不然不会好的这么快。
可他为何会如此着急呢?是担心她将目击者交给薛公吗?
周歆越想越觉得这个可能性最大,心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那天真不应该去唐府刺探情况。
她环顾一圈,目光扫过偏堂的时候,忽然发现檐下放着一些小玩意,其中就包括闻半仙拿在手中的羽扇。
周歆心里咯噔一声,立刻明白了过来。
“你们将闻半仙怎么样了?”
唐彦修道:“多亏你将人绑到了暗巷里,我才能擒住他。不过你放心,他肯定不会先你们一步去世。”
闻言,周歆捏诀施咒,转瞬间又变回朝南衣的样子。
“我若没猜错,这间院子是闻半仙的。你将我们引过来,就是为了彻底撇清唐府,将罪名都按到他身上。”
“不错。”唐彦修道,“街上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们是跟着闻半仙和他的哑巴儿子离开的,大理寺那群废物纵然有所怀疑,也根本查不到我们头上。”
“好计谋。”周歆道,“既然如此,不如让我死个明白。”
他扬了扬眉,似是来了几分兴致。
“你想知道什么?”
“不论是南市案,还是后来到御前告状,你都只是想要沈既白沦为阶下囚。”周歆道,“如今为何会动杀心?”
唐彦修勾唇一笑,目光中有阴森的寒意,“因为我发现了更好的报复方式。”
沈既白道:“什么方式?”
“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一点点地失去生机,直至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的滋味不好受吧?沈少卿,要不要再体会一次啊?”
沈既白咬紧了后槽牙,一字一顿道:“你,敢!”
唐彦修扬了扬眉毛,挑衅道:“究竟敢不敢,试试不就知道?”
周歆冷冷一笑,“就凭你们两个人?”
重阳子吹了声口哨,屋檐上忽然现出一只通身黝黑的黑猫,正龇着牙,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周歆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重阳子,你不会觉得一只猫妖就能将我们难住吧?”
重阳子但笑不语,倒是唐彦修开了口,讥讽道:“你知道有多少修道士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死在了它手上吗?”
周歆笑得更大声,“唐彦修,好歹我占的也是朝南衣的舍,你未免也太小瞧我了。”
“是么?”
话音一落,重阳子甩出一道金鞭,鞭身如藤蔓卷在周歆腰身,一把将她拉了过去。
见状,沈既白扬刀而上,欲将她救下,却被唐彦修拦了下来。
刀枪相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周歆被五花大绑在院中的楠树上,重阳子祭出乾坤八卦镜,淡声道:“凌云君,不知这次魂飞魄散,灵鹤真人还会不会舍身相救?”
沈既白攸地回过头,面色骤然惨白如纸,大喊道:“不要!”
他欲冲过来,却再次被银枪拦住去路,唐彦修如鬼魅随行,紧紧缠着他,“沈少卿别急,好戏还在后面。”
沈既白攥紧龙纹刀,双目瞬间血红,周身杀气腾腾。他仿佛失去了理智,招式变得狠辣诡谲,招招索命!
眼看着八卦镜缓缓升空,镜心对准了周歆,黄铜镜面上,被绑在树上的少女身边依稀站着几个模糊的身影。
重阳子瞥了一眼楠树,树下并无他人。可再看向乾坤八卦镜,树下明明多出来四道身影。
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看一遍,却发现四道身影变成了三道,其中一道不见了。
咦!不是不见了,是突然冲到了乾坤八卦镜面前,青面獠牙的容颜突然占据了整个镜面,吓得房檐上的黑猫嗷地一声竖起了毛发。
下一刻,原本在空中飞速运转的乾坤八卦镜骤然一停,随之掉在了地上。
“何方妖孽!”
重阳子甩出一道符纸,那符纸在空中转了一圈,似在追逐着什么东西,最后却不知为什么,不偏不倚地贴在了正欲跳下来加入战斗的黑猫身上。
只听嘭地一声巨响,黑猫被道炁炸飞,摔下房檐,不见了。
地上的乾坤八卦镜突然飘了起来,悬在半空中,随之,院落里响起小孩子的笑声。
血淋淋的脚印和乾坤八卦镜一同围着重阳子转圈,就像一只看不见的小鬼举着它向重阳子挑衅。
这对修道之人来说是奇耻大辱,重阳子掐诀捏咒,使出一道/掌/心/雷,却没打中它,而是直直劈向了唐彦修。
唐彦修被劈得后退几步,吐出一口血来。他掀起眼皮恶狠狠地瞪向重阳子,暴怒道:“你到底行不行!怎么专打自己人!”
“唐少将!这院里有古怪!”
“这里里外外我都清理过了,能有什么古怪?”
“真有古怪!明明有妖,我却完全察觉不到妖气!”
“有妖就收妖,你是修道士还怕什么妖怪!”
“妖怪不可怕,怕的是根本不知道妖怪在哪里!”
二人争吵之时,沈既白闪到周歆面前,想要解下捆在她身上的金鞭,但无论他怎么撕扯,挥砍,金鞭都牢牢贴在她的身上,甚至他越拽,金鞭缠裹得越紧。
“没用的,这不是一般的捆妖绳,这是重阳子的法器。”周歆道,“唐彦修不会伤害朝南衣的躯壳,乾坤八卦镜也被螭吻兽拿走了,现下我很安全,你不要担心。”
沈既白抿了抿唇,眼底透着不安,“……怎么可能不担心。”
话音一落,周歆猛然睁大了双眼,喊道:“沈既白!快躲开!”
第 74 章
少年持刀回击, 龙纹刀砍在了银枪枪柄上,枪身铮地一声颤动起来,唐彦修右手一抖,银枪掉落在地。
又是背后偷袭, 又是反手一击, 若不是银枪通身都是玄铁打造, 这把枪又要断裂在龙纹刀的刀刃之下。
沈既白正欲踢走银枪, 却见这把枪忽然悬空,连同那个乾坤八卦镜,一同飘到了正屋的房脊上。
诡异的笑声愈来愈大, 唐彦修惊愕地睁大了双眼, 猛然回过头来, “你居然随身带着妖怪!”
“妖怪怎么啦!妖怪吃你家米了吗!”悬鱼忽然现身,朝他喷出一道水柱,浇得他踉跄着后退一步, 从头到脚都湿漉漉的,连黏在一块的头发丝儿都啪嗒啪嗒的向下滴着水。
“傻站着干什么?!”他朝重阳子喊了一嗓子,“还不快点收妖怪!”
重阳子僵直地站在廊下, 背后贴着一张符纸, 一动也不动, 连话都说不出来。
唐彦修咒骂了一声,“猫妖呢!”
“你再说它吗?吱!”
一只即不像雀也不像鸟的鸟儿叼着一只昏死过去的黑猫自房檐上飞了出来, 缓缓落至屋脊,直至飞到银枪之上时,才倏地松口, 黑猫蓦然下坠,身躯自枪头贯穿而过。
重阳子登时睁圆了双眼, 瞳孔剧烈缩紧,眼睁睁地看着黑猫垂死挣扎,凄惨的叫声响彻院落。几声惨叫过后,声音骤然弱了下去,挣扎的幅度也一点点地缩小,最后彻底安静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一滴泪水自眼角划过,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贴在脊背的符纸失去了效力,如落叶飘落在地。
他纵身一跃,踩着房脊直奔挂在银枪上的黑猫而去。
沈既白立刻跟上,在那双手即将触碰到黑猫之时,一刀砍去,斩断了一臂。
形势在这一刻,彻底逆转。
重阳子一手捂着肩膀,痛得大叫出声。顷刻之间,他的目光淬上了毒,脸上露出决绝之色,咬牙捏出剑指,狰狞大喊:“我死也要拉她陪葬!”
话音刚落,龙纹刀便自他的心窝横穿而过。
满目恨意的乾道还未来得及施咒,便身子一斜,从房檐上摔了下去,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彻底咽了气。
沈既白随之落下来,拔出龙纹刀,憎恨自眼底一闪而过。
这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快到周歆都没有反应过来。
站在少年几步之外的唐彦修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无法相信发生的一切。
随即,他扭过头去看周歆,咬牙切齿道:“我还真是小瞧了你!”
若不是隐形中的螭吻兽太过出其不意,吸走了重阳子的全部注意力,那道定身符根本近不得他的身。
这场暗战,完全是险胜。
周歆收起阴雷指,“你不是小瞧了我,你是小瞧了人心。唐彦修,你数次布局都棋差一着,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为什么?”他忽而冷笑出声,“胜者从不复盘,只有败者才会总结经验。”
沈既白收刀入鞘,几步走近,只身拦在唐彦修面前,淡声道:“该你了。”
“虚伪。”唐彦修呸了一口,“有本事就将银枪还给我!”
“你我皆无兵刃,”沈既白道,“这很公平。”
“公平?”他大笑出声,“你满身的杀气,心里巴不得立刻把我杀掉,居然还假仁假义地和我谈公平?”
这人的脑回路怎么这么清奇?
周歆惊叹道:“难不成在你眼里,公平是你可以起杀心,我们却不能动杀意?”
唐彦修摆出迎敌的姿势,“拔刀!我不需要你的怜悯!”
沈既白纠正:“这是对武者的尊重。”
“去他妈的尊重!”
唐彦修击出一拳,被沈既白侧身躲过,二人赤手空拳地缠斗在一处,拆解了数十招,沈既白渐渐摸清了他的路数,开始反击。
失去银枪的唐彦修处处掣肘,被沈既白打得毫无还击之力。
几只隐身的小妖怪纷纷现了身,站在一旁看得一个比一个投入,时不时还会学习着比划两下,叫一声好。
束缚在周身的金鞭在乾道死去的那一刻便恢复原形,掉在了地上。
周歆弯腰捡起,收入乾坤袋。见状,螭吻兽自屋脊上飞下来,将银枪和乾坤八卦镜一并扔进乾坤袋,像邀功似的凑到面前,摇着尾巴道:“道长,我表现得不错吧?可不可以也教我几手?”
悬鱼立刻挤到他们中间,叉腰道:“不行!道长只能教我一个!”
“我也出力了,我也要学一手!吱!”
山花蹲在周歆身后,闻言探出头来,摇了摇头,“一群赌鬼!”
“我们是妖,可不是鬼!吱!”
“吵死了!”唐彦修怒喝一声,太阳穴的青筋暴起,突突直跳,“与妖同行,如此侮辱南衣,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沈既白钳住他的双臂将他按在地上,膝盖压着他的双腿,冷声道:“我也是。”
“成王败寇!动手吧!”唐彦修闭上了双眼。
少年眸色沉沉地看着他,眼里满是杀意,但他深吸一口气,那些汹涌翻滚的情绪瞬间淡了下去。
他拽下挂在腰间的捆妖绳,作势就要缠住唐彦修的手腕。就在这时,寂静的四方小院忽而响起一声低低地叹息。
唐彦修猛地睁开眼,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做工精致的绿衣纸扎人立在楠树枝头,不知道看了多久。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东西何时来的!我居然丝毫没有察觉!
对上纸扎人那双用墨痕点出来的,毫无神韵的眼睛,她居然看出来一丝轻蔑。
沈既白面色一沉,当即用捆妖绳捆住唐彦修,拔出龙纹刀便朝纸扎人劈了过去。
没想到,它忽然瞬移到院内,沈既白这一刀劈在了楠树上,硬生生砍下来一截树枝。
纸扎人朝唐彦修抬了抬手,束缚在他身上的捆妖绳便如同有生命一般,自发地离开唐彦修朝纸扎人飞了过去,缠绕在它的手腕上,还亲昵地蹭了蹭它的手背。
周歆不由得看呆了!
纸人点睛,亡灵复生。这个纸扎人的躯壳里,究竟住着谁的灵魂?
唐彦修仰视着立在一侧的纸扎人,震惊得瞳孔都放大了几圈,在这短短一瞬间,那双浅淡的琉璃眸闪过数种不同的情绪,眸色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沈既白持刀落在周歆面前,一脸防备地盯着绿衣纸扎人。
它的视线自周歆身上一扫而过,微微一抬手,一道疾风袭来,转瞬间,绿衣纸扎人连同趴在地上的唐彦修同时消失不见。
周歆眼疾手快地甩出一张追踪符,符纸一接触到那道疾风,便被反弹回来。
……好强的灵力。
她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地冒了一身冷汗,“它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救唐彦修?”
沈既白紧盯着纸扎人消失的方向,神色肃然,“捆妖绳乃太清观所制,本能地更听命于太清观的修道士。”
“你的意思是说,这个人生前是太清观的修道士?可从未听说谁与唐府来往密切啊!”
沈既白道:“真人应当知晓是谁。”
“那还等什么!”周歆作势就要回太清观。
少年拉住她的手腕,“还没找到闻道长。”
“噢对!”她拍了一下脑门,“差点把他们父子忘了。”
二人连同四只妖怪一起将院落里里外外地翻了一遍,最后在地窖里找到了晕过去的闻半仙和他的哑巴儿子。
小妖怪合力将闻氏父子抬回正屋的床榻上,周歆将幻化成闻半仙算卦挣来的钱放在枕边。这时,沈既白领着几名金吾卫回来,命他们将重阳子的尸首抬回大理寺。
待一切处理完毕,周歆还有点恍惚。
她望着地上的一滩血迹,慢半拍地后怕起来,“幸亏出门时人手不足,临时征用了螭吻兽它们帮忙,不然今日这场暗战的结局真不好说。”
闻言,螭吻兽跑到身边,仰头朝周歆眨了眨眼,“道长打算怎么谢我呀?”
周歆捏了捏它的尾巴,“教你一手,你想学什么?”
“我想学记牌!”
“我也想学!吱!”
山花怯怯地道:“道长,我也想学,雀仔学会记牌后变得好厉害,都能猜到我们手里都有什么。”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好好,全部都教。”
闻言,悬鱼耷拉着脑袋,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周歆摸了摸它的头,“不会落下你的,今晚再教你个新套路。”
悬鱼一听,立刻笑了出来,与其他几只小妖怪一起欢呼雀跃,“好耶好耶!”
跟在身旁的少年开口道:“阿周,熬夜伤身。”
周歆瞥了他一眼,“又不天天熬夜,偶尔一次没关系的啦!”
“对啦!”她岔开话题,“你是看见我留在榻上的信就找过来了吗?”
今晨两个人双双睡死过去后,是周歆率先醒过来的。那时沈既白睡得正熟,她不忍打扰,便留下了一封信,言明要去南市抓个人,不出意外午膳前就会回来,让他稍等片刻。
没想到少年压根没等,一看见就追了过来。
沈既白微微颔首,“嗯。”
她有些好奇,“可我没告诉你我要怎么抓人,也没说要抓什么人,你怎么知道闻半仙就是我呀?”
沈既白道:“红绳手链。”
周歆垂眼一看,见左手边的袖口不知何时卷了起来,露出他亲手给她带上的那条鸳鸯扣红绳手链。
“万一只是同款呢?你就不怕认错人?”
“不会。”他很肯定,“仅此一对。”
“好吧。”周歆带着小妖怪们往出走,“你饿不饿?这个时辰膳堂肯定关门了,我们吃完饭再回去见真人吧?”
“好。”
“咦?”走在最前面的螭吻兽忽而脚步一顿,抬手指着天空,“是天狗食日!”
周歆抬眸,只见天上的太阳残缺不全,仅剩一道弯如新月的月牙!
小妖怪们莫名的有些兴奋,“真的是天狗食日!”
话音刚落,那道月牙便消失不见了。
天色霎时暗了下来,四方天地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
一声惊天巨响过后,天幕中乍现一道惊雷,倾墨般的黑暗之中渐渐显出一道淡蓝色的光晕,勾勒出一座高塔的轮廓。
又一道闪电划过,天地乍亮一瞬,二人在看清高塔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
“那是……锁妖塔?”
沈既白皱了皱眉,声音发紧:“万狐之王突破封印那夜是天狗食月……”
“过去看看!”
周歆用力抱住沈既白,双手飞快结印,低喝一声:“遁!”
顷刻之间,两道纠缠在一处的身影登时消失在暗巷之中。
“道长呢?”
走在前面的几只小妖怪显出原形,四处张望着看了看,“道长不见了!”
第 75 章
一道结界立起, 将整个梅园罩在其中,周歆与沈既白出现在梅树下,扑鼻而来的血腥气令二人神色一僵,不约而同地转过头, 看见了满地的尸体。
锁妖塔下血流成河, 鲜血满布长阶, 连塔门附近的梅树枝叶都染上了鲜红, 艳胜秋枫。
作为一个现代人,周歆哪见过这等血腥凄惨的场面,当即脊背一凉, 心里又惊又惧。
她蹲在地上, 挨个尸首查探气息, 越探脸色越白,越探双手越抖。
“一个活口都没有……”
沈既白也逐一确认了一番,最后停在她身旁, 身体颤栗不止,“今夜当值的武役无一幸免……”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道,“难道有邪物擅闯锁妖塔?那塔内的衙修岂不是……”
闻言, 少年脸色一白, 立刻朝塔门的方向赶了过去。
一道火焰自空中乍现, 虚尘子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灵鹤, 你那个假徒弟来了。你们师徒要不要趁机叙叙旧?”
周歆寻声看去,见灵鹤真人与虚尘子悬浮在空中,他的拂尘缠住了虚尘子的脖颈, 虚尘子的法剑抵在他的心口,二人僵持不下,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师父!”
她立刻召出桃木剑,操控它朝虚尘子刺了过去。
虚尘子收回法剑竖于身前,挡住了桃木剑的一击。灵鹤真人趁机催动拂尘,想彻底捆住他,却见银光一闪,他反手一剑将拂尘的尘须割断,转身便逃!
灵鹤真人当即追了上去,两道身影渐行渐远,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锁妖塔轰隆轰隆地颤了一颤,几道人影从塔门飞出,咚地一声摔在了地上。
沈既白迎过去将人一一扶起,周歆也跟过去检查伤势。
少年诧异道:“……出云子?”
周歆回头一看,见趴在地上的出云子捂着胸口,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他一手撑地想借力站起身,却根本起不来,只能在少年的搀扶下倚靠着梅树席地而坐,自怀中掏出一粒丹药吞了下去。
沈既白道:“究竟发生了何事?”
“……有邪物……闯塔……”
出云子咳了两声才继续道:“它太强了……我们根本不是对手……”
话音刚落,混沌一片的天地忽而炸响几声惊雷!
“轰隆——”
“轰隆——”
闪电在天幕中炸开,如同瀑布从天上直泻而下,毫无停歇之意!
千百道闪电与雷鸣交加,梅园内乍起一阵疾风,卷起尘灰飞扬,枝叶摇曳乱晃,嘶哑的风声呜呜作响,听起来非常诡异!
锁妖塔内陆续飞出三道光点,犹如流星划过夜空,一闪即逝,不见了。
出云子的脸色乍然变得苍白无比,“妖王突破了封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虚尘子的笑声回荡在园内,“妖王逃跑啦!它们逃回妖域必会集结大军重征洛水,人间将再次变成炼狱!哈哈——”
丧心病狂的笑声戛然而止,只听咚地一声,一个身影从天而落,重重地摔在众人面前,将地面砸出一个人形窟窿。
“灵鹤,你居然偷袭!”
虚尘子的头刚从窟窿中探出来,便有一道火焰自空中喷射而下,霎时将他点燃,头顶蹭地一下燃烧了起来。
可他并无半点惊慌,好似也感觉不到痛,不慌不忙地结印道:“水来!”
话音刚落,一道水流迎头浇下,将他头顶的火焰浇灭。
电闪雷鸣之下,周歆终于看清了虚尘子的模样。
他的头颅被烧剩了一半,只剩额头以下的部分,看上去莫名的诡异。联想到枫云观内满屋的纸扎人,她内心一动,心道,他也是一个纸扎人!
不对,准确的说,是他的灵魂附在了纸扎人的身上。怪不得身为灵鹤真人的师弟,他却一副容颜未老的样子!
“好你个灵鹤!居然用火烧我!”虚尘子腾空而起,直朝半空中的灵鹤真人飞了过去!
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纸,没想到他有所察觉,轻挥了一下衣袖,符纸当即调转方向反朝她袭来!
沈既白揽着她的腰向右一闪,符纸落在二人身后的梅树上,只听嘭地一声巨响,梅树被道炁炸得四分五裂!
好险。
虚尘子的修为太高了,她根本不是对手!
“嘭!”
“嘭!”
“嘭!”
又是几道身影自塔门飞出,重重地摔在地上。随即,一个绿衣纸扎人自塔门走出,一双水墨点成的眼睛缓缓移动,定在周歆所在的方向。
半个时辰前,它还在闻半仙的院落里出现过,那时虚尘子并未闯出结界,洛阳城内一片安详,锁妖塔也无异动。
周歆恍然大悟,“原来它就是虚尘子在都城内的帮手!就是它幻化成虚尘子的样子出席了唐彦修的生辰宴,怪不得他会救走唐彦修!”
闻声,纸扎人一手挽起莲花指,缠绕在腕间的捆妖绳犹如一条自由生长的藤蔓,直朝她飞了过来!
一声争鸣响起,龙纹刀出鞘,刀刃被捆妖绳缠裹住,纸扎人手指轻抬,捆妖绳骤然收紧,沈既白被拽动着向前了两步。
两步之后,少年原地扎起马步,双手攥着刀柄,用力将捆妖绳往回拽。
周歆立刻催动哑铃镯挥向纸扎人,没想到它淡淡地扫过来一眼,叮叮作响的铃铛倏然停了下来,连闪闪发光的玉竹节都暗了下去。
怎么回事?
眼看着法器失灵,她不禁疑惑起来,体内道炁充沛,玉竹哑铃镯怎会失效?
一声震人心魄的铃音响起,出云子催动三清青铜铃,蔚蓝色的闪电直直劈向纸扎人。
它收起莲花指,捆妖绳当即缩回它的腕间,在闪电即将触达的那一刻,它忽而闪到出云子面前,掐着他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
见状,沈既白当即扬起龙纹刀直朝它的胳膊重劈而去!
纸扎人反应极快地收回了手,一脚将出云子踹飞,赤手空拳地与沈既白打了起来。
昏暗中,少年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枚玉佩突然亮起,一闪一闪的,像在示警。
“原来是你吞噬了雾灵!”周歆诧异地看着纸扎人,“难道你就是盗走狐王内丹的那名邪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闯进锁妖塔也是为了妖王的内丹吗?”
纸扎人恍若未闻,连眼神都没分过来一寸。
趴在地上的出云子缓缓开口:“……正是如此……它闯入塔底……吞噬了虺蛇的内丹……”
周歆一听,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塔底仅灵鹤真人能自由出入,它是怎么进去的?”
出云子道:“……它有通行令牌。”
令牌不是被圣人收走了吗?而且圣人十分看重,一直随身携带,若是被纸扎人偷走,不可能毫无察觉。
再说,纸扎人凭借令牌出入底层,在密室里究竟做了什么,出云子怎么会知道?
周歆狐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它吞噬了虺蛇的内丹?”
出云子唇角微动,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听呼啸的疾风中传来阵阵哀鸣。他神色乍然一变,双手结印,剑指指向锁妖塔,喝道:“固!”
昏暗中,被淡蓝色光晕勾勒出轮廓的锁妖塔塔顶乍起一道残缺的金色法阵。
“有妖怪想趁乱逃跑,”他道,“快加固封印!”
闻言,趴在地上苟延残喘的衙修们也纷纷竖起阴雷指,催动体内的灵气加固法阵。
在众人齐心协力之下,残缺的法阵渐渐回补,周歆低喝一声“御剑式!”,乘着桃木剑飞至锁妖塔上空,向法阵输送灵气。
“师姐!我来助你!”
闻言,她回头看去,见长生坐在一颗巨大的绿叶白菜上。这是他缠着灵鹤真人炼制的法器,百财锁灵坠,可以封印任何妖怪,没有数量限制,不像封印灵皿那样一个只能封印一只。
奇怪。
“园内设有结界,你是如何进来的?”
“这结界只阻拦毫无修为的普通人进出。”
怪不得她能遁进来。
“你飞过来,没被金吾卫发现吗?”
长生指向远方:“街上已经乱成一锅粥了,金吾卫忙着安抚百姓,哪有功夫管天上呀!”
周歆向远处看去,只见偌大的洛阳城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仅天街亮起了莹灯,光亮由北至南逐渐增加,正以极其缓慢地速度向四周扩散。
难以想象在天突然暗下来的那一刻,里坊中的百姓该是何等的惊慌。
泼墨般的天幕毫无光亮,日月星辰同时消失,天地间一片混沌。这哪是什么天狗食日?明明是妖王突破封印引发的异象!
“咦?”长生道,“这法阵怎么越补漏洞越大?”
闻言,周歆回过神来,见法阵的缺口果然越来越大,当即明白过来,“塔内有妖物在反向吸收阵法的灵力!”
长生道:“那怎么办?”
话音一落,一个阳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师姐,这里交给我们。”
昏暗的空中亮起一道道微光,周歆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后多出来一群御剑的修道士,都在掐诀捏咒帮忙修复法阵。
而站在这群修道士最前面的,是一名眉目疏朗,五官端正,眉宇间透着一股凛然正气的乾道。他身上穿着的苍色道袍款式与她身上的一模一样,是太清观特有的样式!
长生回头一看,当即面露喜色:“展师兄!你可算回来啦!”
原来他就是朝南衣的师弟,云游在外的展颂!
展颂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师弟,补阵要专心。”
长生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哦。”
展颂御剑靠近,停在周歆身边,道:“师姐,塔门的结界只有你能进……“
那东西每时每刻都在变强,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周歆收起剑指操控桃木剑下落,“那这里就拜托师弟了,你们多加小心。”
闻言,展颂很明显地怔愣了一瞬,随即又愣愣地回了一句:“……师姐也是。”
周歆下落至塔门门口,一旁的高台上,沈既白步步紧逼,招式渐渐变得狠辣,竟将纸扎人都制衡住了!
她放下心来,提步走近了锁妖塔。
当初布置在门口的法阵被毁掉了,怪不得纸扎人闯入锁妖塔,玉竹节都没有示警。
走过阴暗的甬道来到大堂,周歆脚步一顿,抬手捂住了嘴,惊得睁大了双眼。
只见升降台上血迹斑斑,大堂四个方向的通道里弥漫着血雾,虽然一具尸首都没见到,血腥气却远比梅园还要浓烈!
“咯咯咯——”
鬼祟的笑声响起,听起来莫名有些耳熟。这声音来自左侧通道,周歆立刻甩出一张符纸,喝道:“何方妖孽!还不速现原形!”
“咯咯咯——”
符纸飞进血雾之中,犹如碎石投江,没泛起丝毫的涟漪,反而是笑声愈来愈近,愈来愈放肆,好似那东西彻底兴奋了起来。
周歆召出桃木剑,反手持在背后,另一手捏出阴雷指,一脸警惕地盯着通道口。
腾腾红雾中显出一道朦胧的人影,大堂内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这是……化成人形了?
周歆当即开了天眼,见那道人影散发着阵阵黑气,心里顿时疑惑了起来。
……不是妖怪,那是什么?
正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时,红雾中的人影渐渐走近,轮廓也变得更加清晰,依稀可以看清它穿着的是衙修的衣服。
难不成是刚刚化形成功?
“咯咯咯——”
隐藏在红雾下的脸终于显露出来,居然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周歆登时一惊,随即豁然大悟,“是外面那个纸扎人救走了你!”
她当即劈出一道掌心焰,食气灵浮身飘至上空,躲掉这一击,便伸出利爪,直飞而来。
一捧黄豆撒向空中,大堂内倏然多出一群无脸士兵。
“割下它的头发!”
话音一落,士兵们一齐跃向食气灵,转瞬间,堂内便飘出阵阵黑烟。
周歆操控桃木剑飞至上空,掏出数张符纸甩向地面,黄符自动贴合在不同的方位,地面上显出一道金色的八卦阵。
随着她低声念咒,八卦阵飞速旋转,那些飘散至空中的黑气渐渐消散,法阵中央的食气灵被无脸士兵牵制住,萦绕在周身的黑气愈来愈淡,瀑布般的青丝也愈来愈短。
“赫——!”
一声狂暴怒吼后,周歆劈出一道掌/心/雷,食气灵顿时仰天长啸,刚刚化出的身躯变为阵阵黑气。
她立刻拽下腰间的锁妖袋,将食气灵收入袋中,又召回那一捧黄豆,御剑往通道深处飞去。
刚行出几丈,便见地面上有一具尸首,从穿着来看是今夜当值的衙修。
周歆落在他身边,伸出两指探了探气息。
……断气了。
她立刻撒出一把黄豆,带着无脸士兵挨层查看,却没找到一名活口。
怪不得只有那几名衙修被纸扎人打出锁妖塔,原来是其他人都已阵亡。
可梅园与锁妖塔的战况如此惨烈,为何无人敲动警钟求援,是没来得及吗?
那纸扎人修为如此高深,能转瞬间杀死这么多人,为什么和沈既白交手时却又不使用灵力了?
周歆御剑飞向塔底,试遍了办法都闯不进结界,只好压下心中的疑惑,飞出了锁妖塔。
刚踏出塔门,便见沈既白与纸扎人缠斗到了门口,他挥刀砍向纸扎人,却被它用两指夹住,另一手猛地打向他握着刀柄的那只手的虎口!
这一下打得特别重,沈既白右手一抖,龙纹刀垂落,他反应迅速地伸出左手去接,却被纸扎人抢了先。
只见它右手向下一握,轻而易举地握住了龙纹刀的刀柄,随即反手一转,刀刃在空中转了一圈,停下来时,刀尖已然朝向了沈既白!
下一刻,纸扎人握紧龙纹刀用力向他的胸口刺了过去!
它的速度非常快,动作一气呵成,但以沈既白的实力是可以躲开的。可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站在对面的纸扎人,整个人因为惊愕过度而完全忘记了躲避!
“沈既白!”
周歆当即朝人跑了过去,“快躲开啊!”
第 76 章(双更合一)
少年堪堪回过神来, 但龙纹刀的刀尖已经直逼眼前,就算躲闪也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天雷直劈下来,只听嘭地一声, 纸扎人被炸得粉碎, 龙纹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既白与纸扎人站得太近, 难免会被殃及池鱼, 余雷电得他身躯一颤,整个人踉跄着后退一步。
叮当作响的哑铃镯静了下来,周歆跑到少年面前, 用力推了他一下, 大声喊道:“这种时候你发什么愣!你是想吓死谁吗!”
少年被推得又向后退了一步, “我……”
周歆等了一瞬,也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气得又推了他一下, “你什么你!你倒是说啊!”
沈既白道:“……我应该认识它。”
这还是他第一次用“应该”这种模棱两可的词汇说话。
周歆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觉得它很熟悉,可又想不起来是谁?”
少年低低地嗯了一声, 嗯完身躯一僵, 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周歆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只见飘散一地的纸屑自发地飞了起来,重新凝聚在一处, 现出一道人形来。
沈既白立即将她挡在身后,脚尖轻踢龙纹刀的刀柄,将刀踢了起来, 用手轻轻握住,横在胸前做出防御的姿态。
“它居然复活了?”
短暂的惊讶过后, 周歆回过神来,心道,也对,毕竟是吞噬了两名妖王内丹的邪修,怎么可能被一道天雷灭掉。
不对!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心里那个怪异的感觉是什么了!
它没有躯壳,是灵魂附身在纸扎人上,如何能吞噬妖王的内丹?
难道它也练了修魂术,能将修为与灵体融合?
但问题是,五妖王是妖,人无法直接吞噬妖怪的内丹,必须用丹炉烧制成丹药才行。
所以这套修炼方式仅对妖怪有效,妖怪之间互相吞食是常有的事。
可太清观的修道士都是人,何来的妖怪?
思虑间,一道身影从天而降砸在地上,摔出咚地一声巨响,将青石板面砸出几道蜿蜒的裂痕。
一道蓝光追击而至,待周歆看清,才发现那是一柄泛着蓝光的玄铁剑,正斜斜地钉在虚尘子的心口。
利剑穿心也没有用,他是纸扎人,感觉不到痛,根本不会死。
她立刻甩出一张符纸将虚尘子定在了原地。这时,空中飘来一个散发着淡淡光晕的封印灵皿,悬在虚尘子上方。
一道金光自灵皿散出,光芒将虚尘子完全笼罩,身下乍现一道金光符箓!
空中传来灵鹤真人的低喝:“收!”
话音未落,高台上响起一声极轻极轻的低笑。
最后一块纸屑归位,纸扎人彻底复活,它右手向上一挥,缠绕在腕间的捆妖绳飞了出去,将封印灵皿五花大绑,缠成一团线球。
笼罩在虚尘子周身的金光消失不见,它拽着他向空中一跃,顿时化作一道黑气,隐匿在浓浓黑暗之中,不见了。
一道蓝光追了过去,灵鹤真人道:“别追了,追不上的。”
蓝光折返回来,与数道人影一同落至高台,灵鹤真人朝展颂身后的数名修道士行了一礼,“今日多谢诸君相助,贫道在此谢过。”
众人纷纷回礼:“国师言重了。”
“只是修补一个封印法阵而已。”有人道,“也没帮上什么大忙。”
灵鹤真人道:“此阵封印着数万妖邪,一旦损毁,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东方乍现一道直冲九霄的紫色光柱,随即,南方也显出一道红色光柱,紫红妖气不断向四周扩散,渐有吞并黑暗之势!
众人见状,均是脸色一变。
有人低声喃喃道:“……妖域解封,妖王归位。岂不是又要天下大乱?”
周歆不解:“可一共逃走了三个妖王啊!另一个呢?”
展颂道:“东冥炎雀,南海陵鱼,还有一个是谁?”
周歆道:“虺蛇已死,那就只剩傲因了。”
“怪不得。”有人道,“它肯定是回海市了,那里未曾封印过,自然不会有如此强盛的妖怨。”
周歆听得一脸懵:“海市?那是什么地方?”
闻言,展颂以及他带来的修道士纷纷看了过来,神色有几分诧异。
“师姐是怎么了?”
沈既白道:“凌云君记忆有损,各位见谅。”
众人露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只展颂眨了眨眼,追问道:“怎会这样?”
周歆有些尴尬,“这个嘛……说来话长。”
展颂道:“没关系,那就慢慢说。”
周歆:“……”
她清了清嗓子,“师弟,说来话长就是不方便说,不想说的意思。”
闻言,他又眨了眨眼睛,哦了一声,没再继续问。
周遭安静下来,气氛莫名其妙地有点尴尬。
周歆将话题绕回海市:“所以海市究竟是什么地方?”
有人解释道:“人妖两界之间有一方荒芜之地,称为归墟,本为无主之地。傲因生性洒脱,不满四方妖域的统领限制,便占了此处设下海市,自封为王。自此,妖王便由四名增至五名。”
尽管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懂,但周歆没好意思继续问,也跟着哦了一声,朝人行了个叉手礼:“多谢道友解惑。”
他淡笑着回了个叉手礼。
这时,不知何时离开的灵鹤真人自塔门内走出,将手里的琉璃皿交给周歆,“傲因的元神碎得厉害,逃走时没来得及修补,遗下大半在这皿中。它现在元气大伤,实力大不如前,为师命你去海市找到它,重新将它封印。”
“徒儿遵命。”
周歆接过琉璃皿,见其内里漂浮着不少散发着光晕的银色碎片,看起来亮亮闪闪的,漂亮极了。
他又对展颂道:“虚尘子身上有你的法剑,用追踪术查探一下他们所在的方位。”
“是。”展颂掐指细算一番,“真人,他们在东方。”
闻言,灵鹤真人微微凝了凝眉。
纸扎人既然是奔着五妖王的内丹而来,必然不会放过另外三名妖王,它去东方,定是去东冥妖域找炎雀。
有人道:“炎雀乃凤凰之子,是由仙堕妖的妖王,乃四妖中实力最强的一个。当年其他三妖合力都奈何不了它,这个纸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敢先去找它?”
灵鹤真人将一块琉璃皿交给展颂,道:“你去南海。”
展颂接过琉璃皿,乖巧地应了一声:“是。”
有名修道士道:“展道长,南海凶险,我与你同去。”
此言一出,其他人也开口附和:“陵鱼乃鲛人之祖,实力排在五妖之末,却是最阴险狡诈的一个。你们两个去也不行,我们同去!”
展颂唇角微动,似是有话要说。这时,天边乍现一道金光,消失已久的太阳重新出现,盘踞在锁妖塔上方的乌云缓缓散开,四周霎时亮了起来。
灵鹤真人轻挥长袖,锁住梅园的结界消散,一直被隔绝在外的衙役瞬间涌了进来,见到横尸遍血的惨状又纷纷停下了脚步。
一队内卫从院门走进来,领头的朝灵鹤真人行了一礼,道:“国师,圣人有请。”
言毕,他又朝周歆看过来,“凌云君,沈少卿,诸位道长,圣人有请。”
其他内卫将瘫倒在地的衙修抬了起来,看样子是也要带到御前问话。
不知是不是修为损耗过度,出云子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其他人一听圣人有请,顿时慌张起来,连灵鹤真人都敛起双眸,神情有些紧绷。
李治有多看重锁妖塔,众人心知肚明。十年前走失一只小妖怪,他便处决了衙修,大理寺上下彻底大换血。如今妖王逃脱,不知这位帝王会迁怒多少人!
周歆拉着沈既白行在最后,心里忐忑不安,“沈既白,你有伤在身,并未当值,圣人会怪罪你吗?”
他摇了摇头,回答得十分诚恳:“不知。”
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她惴惴不安道:“师父怎么办?圣人当初有多信任,此番就会有多失望,怕是会第一时间向他发难。”
沈既白道:“此事牵扯甚广,圣人应当会询问清楚再做处决。”
“也是。”她缓了一口气,“不然内卫不会将所有人都带回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歆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问:“刚刚修士提及的四方妖域是指哪里?我见大家好像都知道,就我不知道,都没好意思再问。”
沈既白也压低了声音,像在与她说什么悄悄话:“妖界和人界一样,有不同的领土,由不同的妖王管辖。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它们各占一方,因此被称为四方妖域。”
“为什么说妖域解封,难道妖界的大门原本是关闭的吗?”
“对。”少年微微点头,“几百年前,有位君王扩张疆域打入昆仑山,发现一处结界入口可以通往青丘。军队意外闯入触怒了万狐之王,人妖两界的战争自此爆发。”
“后来呢?”
“青丘大胜,四方妖王都想称霸两界,一同举兵来犯。那时,人界本就动荡不安,四处都在征战,妖族入侵之后更是生灵涂炭。直至一位将军意外得到了人皇剑,不仅迅速统一中原登基为帝,还集结修道士反击了妖界,将四方妖王封印在锁妖塔内,关闭了四方妖域的结界之门。百妖被困在妖界出不来,自然也无法再在人界兴风作浪。”
唐朝往前几百年,那不是南北朝吗?史上最混乱,最黑暗的时期,大小政权多达几十个,前后长达百余年,最后由隋文帝杨坚重新统一。
原来他不仅统一了中原,还平定了人妖两界的战乱,周歆瞬间肃然起敬。
“听上去,傲因并没有参与战争。那它为什么会被封印?”
沈既白道:“傲因喜食人脑,每次踏足人界都会屠灭一方。”
“怪不得会被封印。”她又问,“那为什么独独没有封印海市呢?”
“归墟与隐匿于结界之内的妖域不同,是真实存在的地方,恰好处于人妖两界的边界。傲因定居那里后,不少生性无拘的妖怪都投奔了它,渐渐形成了一个自由的国度,海市的海取自海纳百川之意,那里比东都繁华,与各方都有贸易往来,因此才留了下来。”
原来如此。
难怪虚尘子说妖王回归会起兵重征洛水。两大妖王被封于塔下几百年,一旦重获自由,定会想尽办法一雪前耻。妖域内的群妖同样受困百年,怨念不比妖王低,所以结界之门一开,妖怨重到冲了天。
而海市的妖怪本就崇尚自由,大战时没跟着分一杯羹,和平年代更不会放着潇洒的小日子不过跑去挑起战争。
由此可见,傲因对人界的威胁远没有炎雀和陵鱼大,所以灵鹤真人才让她去收服。
穿过应天门,众人直接被带到了御书房。
一踏进门,周歆便听见了李治的怒吼,“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这个大理寺卿竟是一问三不知!朕要你何用?”
宋公跪在地上,不断地朝站在面前的帝王磕头,“臣无能!臣至今想不通那妖物究竟是如何闯入锁妖塔的。明明塔门是有结界的,塔底的结界更是只有灵鹤真人才行进出……”
这人诶!一出事只知道往出甩锅,三言两语就将罪名推给了太清观。
周歆登时翻了个白眼。
李治正欲说什么,见内卫将众人领了进来,便踹了他一脚,转身坐回书案后的龙椅上。
以灵鹤真人为首,众人皆向李治行了跪拜礼。
“国师来得正好。”他揉了揉眉心,“那邪物究竟是如何闯入锁妖塔的?别说宋卿想不通,朕也百思不得其解!”
见他并没有“平身”之意,周歆当即捏紧了衣料,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
相比之下,灵鹤真人倒是淡定许多,回道:“臣也不解,锁妖塔的结界完好无损,并无破坏的痕迹。”
“那它是如何闯进去的!”
灵鹤真人微低着头,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一副百口莫辩的样子。
眼看着李治沉下了脸,周歆急得掌心直冒汗,顾不得殿前失仪,开口道:“回禀陛下,臣听锁妖塔的衙修所言,是邪物手持通行令牌出入的锁妖塔!”
闻言,李治扯下挂在脖子上的令牌,往地上一扔,怒道:“邪物手中有令牌,那朕身上的究竟是何物!”
宋寺卿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陛下息怒!臣早已将通行令牌上交,怎会落于妖邪之手?凌云君究竟是听何人所言?不妨说出名字,好让内卫将人带来,将事情问个清楚明白。”
“他就在这里。”周歆回头,伸手指着跪在最后一排的出云子。
李治抬眸,将重伤的衙修上下打量了一番。
出云子道:“回禀陛下,那纸人确实是手持通行令牌闯入锁妖塔的……”
灵鹤真人盯着地上的令牌,凝了凝眉,道:“陛下,此块令牌是伪造的。”
闻言,李治用眼尾睨着宋寺卿,声音发凉,“好一个大理寺卿。”
宋公浑身一僵,连连叩首道:“陛下!臣冤枉!臣不知令牌何时被人掉了包——”
他还想再辩解几句,李治却不想再听了,拂了拂手,内卫便将宋公拖了下去。
“陛下!臣冤枉!臣真的不知啊!”
“陛下!”
“陛下——!”
直至被带出御书房,宋公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李治烦躁不已地瞥了一眼门口,立在一旁的高公公朝一名内卫使了个眼色,内卫躬身退了下去,随后,叫嚷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
李治扫了一眼出云子,道:“你继续说。”
出云子将事情经过大致交代了一遍。
起初,是虚尘子突然出现在锁妖塔下,被巡逻的武役发现,两方打了起来。
但他没有伤及武役的性命,像是故意耍着他们玩,武役便派人去通知宋寺卿,守在塔门的衙修也立刻通知了塔内的出云子。
这时,一个纸扎人出现在梅园,责备虚尘子打草惊蛇,一出手便要了众武役的命,出云子一出塔,见到了血流成河的场面立刻与他们打了起来。
但他的修为不及虚尘子,被彻底拖住了,纸扎人便趁机闯进了锁妖塔。
好在灵鹤真人每日都会在未时到锁妖塔巡视一番,他一来便与虚尘子缠斗到一处,出云子才抽开身去查看塔内的情况。
但他还是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纸扎人已经闯到了塔底,用通行令牌进了塔底的结界。
他便派一名衙修去塔顶敲响警钟,自己带人留守在入口蹲守纸扎人。
没想到纸扎人进去不出一刻便带着琉璃皿出来了,众衙修拼死也没能夺回琉璃皿,还眼睁睁地看着它放出了虺蛇,吞噬了虺蛇的内丹。
这时,锁妖塔内的封印法阵被破坏,琉璃皿上的符纸也掉落在地,三位妖王突破封印逃脱,纸扎人追出锁妖塔,撞见了沈既白和周歆。
李治听完,淡淡地看过来一眼。
这么说,纸扎人本想去追妖王,见到她和沈既白的时候又临时改了主意,与她们周旋了一番。
周歆想起它与沈既白缠斗之时根本没用灵力,好像就想用武力分出个胜负一样。
联想到少年见到它夺刀的招式后便一脸震惊的样子,她心道,难不成这个人生前就和沈既白交手过,没有赢,此番才会生出胜负欲?
思虑间,中年帝王开口道:“国师,这个纸人可有诛杀其余三妖的实力?”
“这个……不好说。”灵鹤真人道,“炎雀毕竟是位堕仙。”
李治敛眸,陷入了沉思。
须臾,他起身行至灵鹤真人面前,伸手将他扶起,缓缓道:“妖王一旦归位,有很大可能会再次挑起战火。不论这江山易不易主,百年前的悲剧都不能再重演。”
闻言,包括周歆在内的所有人都微微有些怔然。
原来李治如此看重锁妖塔,根本不是因为太史局的预言,而是担心人间再次生灵涂炭。
他朝高公公伸出手,高公公便将一把赤红宝剑递到他的手中。
李治将宝剑交给灵鹤真人,继续道:“朕命你,不惜一切代价诛杀妖王。不论是谁,只要想挑起人妖两界的战争,杀无赦。”
灵鹤真人将宝剑举于头顶,郑重道:“臣遵旨。”
他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大理寺众位官员,道:“妖王逃脱,大理寺难辞其咎。朕给你们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将地上的令牌踢至他们面前,他继续道:“查清令牌如何被换,揪出这个害群之马,朕便饶你们一命,否则……”
以孙寺正为首的官员们立刻叩首道:“臣定会查清此事,给陛下一个交代!”
李治坐回龙椅上,拂了拂手。
孙寺正捡起地上的令牌,与其他官员一同退了下去。
“传朕的令,集结全国各地的修道士前往东,南两方妖域,能成功将结界之门封印的,朕有重赏。”
高公公应声道:“是。”
“葬身梅园的衙修和武役都厚葬吧,至于诸位修士……”李治扫了一眼众人,“待此事平定后一同封赏。”
“事不宜迟。”他看着灵鹤真人道,“国师尽快动身吧。”
众人跟随灵鹤真人行了一礼,一同退了下去。
周歆刚踏出殿门,便听李治低声道:“传李淳风。”
李淳风是太史令,她真正的顶头上司,当初就是他占卜出五妖现国主易的六字真言。但穿越以来,她还从未见过这位流传千古的历史人物,不知李治会和他说些什么。
藏于袖中的剑指轻轻一挥,一只纸鹤自袖中飞出,落在御书房的房檐上,藏在瓦片凹陷的沟壑中。
行出应天门的时候,耳边传来了李治的声音:“二十二年前,媚娘初入宫,西川地震,并现天西北大裂的天象。爱卿卜出天下归武的预言,父皇就此将媚娘关入冷宫数年。如今,五妖现世,国将易主,这个主,是否还是武主?”
话音落地许久,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陛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也希望朕诛杀武氏,以保江山?”
又是一阵沉默,他才回道:“臣能解卦,但不能解惑。”
高公公低声道:“陛下,皇后殿下来了。”
李治嗯了一声。
随后,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媚娘,这是何意?”
“陛下!”一个温婉的女音道,“请陛下赐臣妾一死!”
周歆一听,顿时停下了脚步。
李治的声音低了下去,“这把匕首,还是当年朕送与你的。”
“起来吧。”他叹了口气,“这江山由谁做主,朕并不挂心。朕在意的是那个人有没有这个能力,能不能让百姓吃饱饭,能不能阻止连绵不断的战乱,能不能继续维持人妖两界的和平。”
“陛下……”
“你有这个能力,为何不能与朕一同治理江山?朕不仅要你坐在这个位置,还要天下人看着朕与你一起坐在这个位置!”
怪不得之后会有双圣临朝这一圣举,要知道,这一举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百年的历史中,只有李治这位帝王公开支持帝后参与朝政,还与帝后一同上朝,处理文武百官的奏折。
周歆收起剑指,回响在耳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时,一行人刚好走出宣门,停在天津桥前。
展颂掏出一支玄玉笔,持笔在空中画了几下,地上立刻现出一道法阵来。
周歆一脸稀奇地凑近长生,低声问道:“展师弟手中的玉笔是他的法器?”
长生点了点头,“阴阳判官笔,可以凭空画符画法阵,展师兄从不离手。”
“……哦。”周歆拢了拢袖子,心道,灵鹤真人还挺一碗水端平,三个弟子,人手一个法器。
收起玄玉笔,展颂郑重地朝灵鹤真人长楫一礼,便与众修士一同踏入了法阵。
仙风道骨的乾道静静注视着他,“尽力即可,不必勉强。”
“徒儿记住了,徒儿定不负真人所——”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听桥上传来一声嘹亮的:“展道长!”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见一袭红衣的张斯里直奔少年跑了过来,停在他面前,仰起脸去看他,“掌柜们说你回来了,起初我还不信,以为他们又戏弄我,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展颂微微垂眸,神色有几分紧张,又有几分腼腆。他捏了捏衣袖,一开口居然有些结巴:“张,张娘子……”
张斯里像是刚看见其他人似的微微福了福身子,逐一请安后,继续去看少年:“上次我问你能不能带我走,你拒绝了。展道长,这回我不问了。”
她用力抓住少年的衣袖,一脸坚定:“无论山高路远,我都跟你走。”
展颂的脸蓦然一红,结巴得更厉害了,“此去危危危危险!”
张斯里扬起下巴,“那我更得跟你一块去了!”
见状,原本站在阵中的修道士默默退了出来,法阵在这一刻骤然停止了旋转,金光瞬时达到鼎盛。
随即,刚刚还涨红着脸的少年和红衣少女消失不见了。
弥留在原地的众人面面相觑,有名修道士清了清嗓子,提议道:“要不然……暗中保护一下?”
“就这么办!”有人附和着,当即又画了个缩地千里阵。
灵鹤真人朝众人作楫一礼:“多谢。”
给周歆科普海市的那位修道士摆了摆手,笑道:“展道长救过我们,我们也只是想报恩罢了。”
话音一落,法阵停止旋转,一道金光过后,众修士也不见了。
天津桥前只剩他们四个人。
长生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灵鹤真人眉眼低垂,目光落在展颂消失的位置,也不知在想什么。
沈既白侧眸打量着灵鹤真人,像是有话要说。
周歆清了清嗓子,道:“真人,徒儿有一处不解。”
“何事?”
“真人不觉得奇怪吗?那纸人能直接吞噬妖丹,说明它并非人类。可它腕间缠绕的是太清观的捆妖绳,太清观何时有过妖修?”
闻言,灵鹤真人唇角微沉,表情凝重地挪开了视线,看起来并不想谈及此事,“日后你自会知晓。”
“所以,真人已经知道它是谁了。”
一直没有开口的沈既白走近一步,停在他面前,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它究竟是谁?”
第 77 章
灵鹤真人道:“暂时无法确定它的身份。”
闻言, 沈既白收回了目光,墨玉般的眼眸中带着疑虑,似乎并不相信这番说辞,却也没有继续问。
他面无表情地后退一步, 与灵鹤真人拉开距离的同时也回到了周歆身边。
“所以太清观真有妖修, 还不止一个?”
周歆有些难以置信, 但灵鹤真人似乎在顾忌着什么, 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沉默,无疑是一种默认。
太清观有妖修,还不止一个, 那所有的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某个妖修在太清观修炼时与沈既白交手过, 输了, 心里生了赢他的执念,却又因为什么原因去世了。
它不甘心就这么进入轮回,修习了修魂术, 强行留在人间,寄附在纸扎人上。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灵体会越来越虚弱, 直至彻底消散。所以它趁朝南衣与万狐之王两败俱伤之时盗走了妖丹, 以灵体吞噬来强化灵体, 并在看见沈既白后忍不住出手与之比试。
“可它为什么又要吞噬其他妖王的内丹?”
周歆问道:“万狐之王的内丹足以助它留下来,它还费尽心机地闯锁妖塔作甚么?难道吞噬妖王的内丹能令它死而复生吗?”
灵鹤真人道:“它以灵体吞噬妖丹, 可以达到灵魂不灭的境界。五妖王的内丹足以助它重新修出肉身,无须再附身于纸人,也无须占夺他人的躯壳。”
灵魂不灭, 肉身重塑,还真的是死而复生。
长生“哇哦”了一声, “这岂不是跳出六道轮回,彻底与天地同寿啦?它这才是长生诶!”
灵鹤真人赏了他一记暴栗,“此举违背天道,是会背负天谴的,不可取。”
长生揉了揉头,“真人轻点打,万一打傻了长生该记不住啦。”
灵鹤真人自袖中取出一块琥珀,递过来,“若有紧急情况便捏碎它,我自会赶过来。”
周歆接过来,见困在里面的莹虫竟然没有死,尾部还在闪闪发光,不禁有些稀奇。
“徒儿定会尽力。”
“海市人妖混杂,不排除会被认出的可能。”
他在地上画出缩地千里阵,抬眼看过来,嘱咐道:“记得用幻颜术改变样貌。”
“徒儿晓得。”她一脚踏进法阵。
灵鹤真人用十分认真的口吻说道:“此去多加小心。”
长生忽而拽住了她的衣角,周歆捏了捏他的脸,“怎么啦?你也要去呀?”
“可以吗?”他侧过头,满是期待地看向灵鹤真人。
后者并未说话,只轻轻地抬起了手,长生立刻松开袖口捂住了头,“长生不去了!长生在观里好好修炼!”
伸至半空中的手停了一瞬,随即摸了摸他的头。长生试探着松开手,歪头打量着灵鹤真人,嘿嘿一笑。
这时,沈既白默不作声地长腿一迈,也跟着走进了法阵。
周歆回过头。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眉宇间神色淡漠,黑色的眸子却在她回眸的一瞬间对视而来,冷淡的眸光中乍现几许浅淡的柔和。
此行凶险,甚至有可能会一去不回,她面上不显,心里其实很忐忑。没想到少年却是一脸淡然,仿佛只是随她出城踏个青,甚至给她一种只要是随她在一处,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别有一番风景的错觉。
周歆弯眸一笑,牵起了他的手。
就在这一瞬间,旋转在阵法周围的光芒达到鼎盛,刺眼无比。她下意识闭上了双眼,随即感觉指缝间传来淡淡的压迫感,沈既白的手指顺着缝隙插进来,与她十指紧扣。
强光转瞬即逝,待一切恢复正常时,耳边响起了模糊不清的喧嚣声。
她睁开眼,见自己站在一块并不平坦的石头上,脚下是一个巨大的女娲补天石像。
石像坐落在一个圆坛上,以圆坛为中心向四方延伸出四条笔直的街道,长街灯火通明,街上人来妖往,一眼望不到尽头。
而街道之间错落有致地林立着各式商铺瓦肆,挂在两旁的旌旗在晚风中招展,多彩的孔明灯悬浮在楼宇之上,形状各异的妖怪踩着灯影在各色亭阁,游廊假山间穿梭,停留,看起来热闹异常,繁华无比。
周歆大致扫了一眼,目光落在一个画着骷髅图案的旌旗上,旗下的瓦肆门口站在一只九头鸟,正伸长了脖子,每只头都在奋力朝街上奋力地吆喝。
“这就是海市?”
身旁的少年嗯了一声。
“为什么是黑夜?难不成这在南半球?”
“海市是永夜之地。”
“这样啊……”她盘腿坐下来,“这些妖怪基本都化出了人形,商铺大多也写着字,看上去和人间闹市没什么区别嘛!”
少年撩袍坐在一旁,低声道:“这里是海市外围,来往于此的都是半妖和修道士,流通的货币与人间无异。”
“那海市里面,是指远方吗?”她抬手指向天边。
“嗯。”少年随手指了个方向,“这四条路,通往四方妖域。走得越远离妖域就越近,遇到的妖怪越野蛮,情况也会越危险。”
周歆抬手挡在眉间瞭望远方,那边的光线稍暗,天幕更显幽深,看起来有些神秘。
“那边流通的货币是什么?”
沈既白道:“什么都有。”
周歆没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周歆歪头看着他。
少年唇角微动,解释道:“寿命,修为,灵魂,内脏……只要妖怪愿意,任何东西都能用来交易。”
听起来像玄幻小说的设定……
“你觉得傲因会在哪里?”她单手撑腮,胳膊肘支在腿上。
沈既白看向远方,“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你说得对。”周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傲因也是这么想的。”
她指了指脚下,“所以它一定会在外围停留,等着看我们进海市深处一去不回。”
沈既白敛起双眸,“有理。”
“但是外围也很大啊!”周歆犯了难,“也不知道灵皿内的元神碎片会不会与它有共鸣,刚才忘了问真人,现在也没办法问了。”
沉默一瞬,她忽然眼前一亮:“既然我们不方便找它,不如让它主动找我们!”
“如何找?”
周歆举起手中的琉璃皿,“我就将这个东西挂在腰上,傲因看见了定会忍不住想要来偷。”
少年点了点头。
取出怀囊中编织到一半的红绳,将琉璃皿绑成一个流苏吊坠挂在腰间,她一抬头,见沈既白垂眸打量着红绳,眉宇间一片柔和。
“沈既白。”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本来想要编个红绳手链送给你,没想到你动作快我一步,我都不知道该送什么了。你有什么
YH
想要的吗?”
沈既白沉吟几许,如水的眼波炯炯望来,眸光渐渐滚烫。
他明明一个字也没有说,周歆却感觉双颊在微微发烫,当即挪开目光,指着那只九头鸟岔开了话题,“它开的究竟是什么店?怎么只画了个骷髅头呢?我看它吆喝半天也没人进它的店。”
少年顺着她的指尖看去,低声道:“人脑店。”
周歆一惊,“人脑店?!”
“嗯,喜食人脑的妖怪很多。”
周歆摸了摸头,忽然想起灵鹤真人的警告,当即捏出阴雷指,“那我得小心一点,谁知道这里面哪个妖怪与朝南衣有仇,若是它联合其他妖怪来对付我,我岂不是保不住我的脑浆啦?”
瞬息之间,她已然换了一张明艳动人的脸。
眼前的少女肤如凝脂,娇唇红润,一双灵动的狐狸眼潋滟勾人,鼻梁一侧的红痣增添几分妩媚,笑起来的时候更有一种“淡扫蛾眉眼含春,万般风情绕眉梢”的魅感。
不同于朝南衣的清水出芙蓉,这是一株秀丽诱人的人间富贵花。
“沈既白,”她歪头笑道,“我的本相……你可喜欢?”
沈既白微微睁大了双眼,明亮的凤目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眸光闪动不止,不知是惊喜还是慌乱。
“……原来是你。”
他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声音略显激动:“……是你唤醒了我。”
周歆惊讶道:“你居然还记得?”
沈既白低低地嗯了一声,心绪复杂难平,仿佛有千言万语哽在心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无声地将人搂紧,再搂紧。
千年前的一次意外,她唤醒了他,从此他便有了来处。
千年后的又一次意外,他与她相遇,才发现,她即是来处,也是归途,是微尘三千界中他唯一的容身之处。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孑然一身的自千年前来到这里,跨过半世浮沉,历经人情冷暖,只是为了再次与她相遇。
仿佛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石像下十分应景地传来动人的歌声,具体唱得什么听不清,但曲调婉转悠扬,瞬间吸引了不少妖怪。
昏暗中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周歆垂眸看去,兴奋地拍了拍沈既白的后腰,“琉璃皿亮了!傲因一定就在附近!”
闻言,少年抽身拉开距离,幽深的双眸自围聚在石像下的妖群扫过,目光定在一个银发白衣,正吹着海螺为歌声合曲的妖怪身上。
“御剑式!”
桃木剑乍现在脚边,周歆一脚踏上去,朝少年伸出手,“走罢,下去看看。”
“好。”
少年收回目光,站起身,提步迈到身旁。
桃木剑在空中绕了一圈,琉璃皿在靠近笙歌燕舞的妖群时亮得更盛,在远离时又寂灭下去。
周歆基本可以确定,傲因就在那群跳舞的妖怪中间。
二人落在妖群之中,她一手握着琉璃皿,根据光亮明暗的变化,一步一步朝妖群深处走去,直至走上圆台,走到歌唱的雀妖前,琉璃皿倏然暗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与少年对视一眼,随即又地看了看雀妖,“难道它在故意耍我们?”
少年摇了摇头,“不像。”
“还有一种可能。”周歆将琉璃皿挂回腰间,“是它发现了我们,所以掐灭了与元神之间的纽系。不论是哪一种情况,它现在都在我们附近。”
沈既白嗯了一声,“找找看。”
天眼的时限还没过,眼前这些化出人形,穿着各形各色衣服的妖怪在她眼里都已露出原型,身上还散发着浓郁的妖气。
为数不多的几个修为高深的妖怪依旧保持着幻化出来的模样,身上的妖气比较淡。周歆在它们身边转了转,刻意把玩着琉璃皿,可它们的视线都凝在她的脸上,神色有几分惊艳,压根没注意她手里拿的什么。
许是她看过去的目光不友善,有只妖怪凶巴巴地露出了獠牙,“看什么看!臭道士,再看老娘吃了你!”
周歆:“……”
她拽着跟在一旁的少年往其他方向走,忽然看见一袭白衣自前方一闪而过。
周歆脚步一停,目光不由自主地追着那抹身影移动,心里感叹着,古往今来,还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哦,不对!是妖。
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银发青年,秀发如缎,却没有规矩的束好,只随意地用根青藤半扎于脑后,看起来散漫又慵懒。
他长身玉立在雀妖身旁,容颜绝美,眉目清俊,浅灰色的瞳眸清浅空灵,薄唇唇色偏淡,周身透出一股冰雪似的空静,气质淡雅出尘,皎若月中谪仙,连圣洁的月光都为之黯然失色。
不知雀妖说了什么,他唇角微动,扯出一个不咸不淡的弧度,似笑非笑地与之交谈。
周歆正看得出神,却见一抹身影挡在身前,人间绝色就此消失。下一刻,一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紧扣在怀中,使本就非常近的两个人贴得更近,几乎不再有任何距离。
这么近,她想看他,只能仰起下巴。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沈既白微垂着头,黑沉沉的眼眸无声地凝视而来,隐忍平静的目光下,占有欲浓到化不开。
“不许这么看别人。”
他俯首贴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颊,声音低沉,“妖也不行。”
周歆双唇微动,正欲解释,却感觉有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触感微凉。
他咬重字眼,着重强调,“你只能看我。”
你只能看我,不能看别人。
如此霸道的言行,周歆却毫不排斥,甚至敏锐地察觉到这行为背后,藏着浓郁的不安与尚未说清的心结。
自从闹过分手后,两个人的关系便处于不清不楚的状态,一点也不明朗。
虽然她表达过喜欢,却从未松口原谅,想等时机合适时将矛盾彻底聊开以后再说。
沈既白配合着不说,也不问,心里的不安却愈来愈强。
周歆心中一紧,感觉连胸口都闷闷的,胀得发疼。
“好,我只看你。”
翩翩起舞的妖群中不乏紧搂在一处的,甚至有几对还边舞边亲昵地深吻,少年的行为在妖群中并不起眼,却依旧引来了侧目。
“人们常说妖族放荡,他们不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
“人就是如此双标的咯!”
“鸟族唱歌求偶,他们在这凑什么热闹?”
议论声渐渐变多,沈既白拉着她的手腕步履匆匆地朝妖群外走去。
“不找了吗?”她一路小跑地跟在身后。
他嗯了一声,“不在这边。”
周歆硬拉着他停下脚步,“可琉璃皿指引的就是这里呀!”
他执拗地重复:“不在。”
周歆歪着头,朝他眨了眨眼:“要不然我们分工合作,你在里面找,我在外围找,怎么样?”
这回他没再反对,“何处为界?”
“圆台,圆台上你找,圆台下我找。”
沈既白微微颔首,转身走进了妖群。
周歆又四处找了找,遇到天眼看不出真身的妖怪便与之搭个讪,随便聊上两句。就这么聊了半个时辰也没发现可疑目标,倒是聊得口干舌燥。
她坐在街边的露天茶摊等沈既白,摊主是个青牛精,虽然化了人形,可额头上的牛角藏不住,看起来有几分俏皮。
它默不作声地上了一杯青汁,周歆道了声谢,喝了一口,当即吐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啊?怎么一股草味啊?”
“象草汁当然是草味,难不成是屎味?”
周歆:“……”
一抹身影坐在对面,长睫微微下垂,“没找到。”
“我也没找到。”她耸耸肩,“倒是有些饿了,今天醒过来就一直在忙,连饭都没吃,要不先找个客栈休息一下?”
“好。”
“就是不知道哪家店是人开的。”她点了点桌上的茶杯,“不然连口水都没得喝。”
沈既白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站起身,“跟我来。”
周歆跟在他身后进了石像西侧的商区,在张灯结彩的巷子里转了几圈,进了一间名叫客来仙的客栈。
这间店藏得太深,生意不怎么样,大堂内只零星地坐着几桌修道士。他们要了间房,随后挑了个靠窗的桌位坐下来,点了一壶茶,两碗阳春面。
沈既白安静地在对面,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墨玉般的瞳眸中却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
周歆困得打了个哈欠,见跑堂的已经将茶水和面都端了上来,便拿起竹筷吃了几口,道:“也是奇怪,它明明就在那里,我们却找不到。”
少年斟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慢慢来。”
“你说得对。”她喝了一口茶。
这时,一袭白衣走进大堂,停在倚着柜台发呆的掌柜面前。
不对劲。
周歆的视线落在那人身上,凝了凝眉,心道,他应该是个妖怪,可周身全无妖气。这种情况,要么是身上贴了隐形符,就像螭吻兽那样。要么就是修为深不可测,可以将妖气完全藏起来。
直觉告诉她,他是第二种。
心思及此,她忽然想起在琉璃皿闪闪发亮的时候,几步之外有一抹白,正背对着她吹海螺。
妖群中,只有他一个人身穿白衣。
她下意识低头看向腰间,琉璃皿一切正常,并未示警。
可越是毫无痕迹,她越觉得可疑。
这时,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传来,周歆回过神,见少年蹲在地上,正在捡碎在地上的茶杯瓷片。
她连忙放下茶杯,也跟着蹲在了地上。
“我自己来。”
“那怎么行?”她歪了歪头,“我也想帮帮忙呀!”
他没再反对,只叮嘱道:“小心点。”
“我又不是小孩子,还能捡个瓷片的功夫就被划伤手呀!”
周歆说着又朝柜台瞥了一眼,见那抹身影已经上楼了,看样子是投宿在这家客栈了。
奇怪,一个妖怪,为什么放着满城的妖怪店铺不住,非得到这个犄角旮旯的修道士店铺来住?
沈既白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即便抿起薄唇,将刚捡起来的瓷片握在了掌心。
“第三次了。”
周歆“嗯?”了一声,懵懵然道:“什么第三次?”
少年低垂着头,纤长的睫羽遮住了眼眸,在眼睑下拉出一道青影,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落寞。他的声音很低,也很轻,不像是说给谁听,更像是自言自语:“他就那么好看?”
闻言,周歆心里咯噔一声,暗觉不妙,立刻解释:“我刚刚看他不是因为他漂亮。”
“那是为何?”
柔和的灯光下,落在他脚边的影子愈来愈黑。
周歆握住他的手,实话实说:“我是觉得他明明是个妖怪却没有妖气,很奇怪。”
“是么?”他显然不信这番说辞,握起来的手攥得更紧。
“是呀!”她急忙解释,“他就是很奇怪啊!刚刚琉璃皿有反应的时候他就在我们身边,只是被别的妖怪挡住了。”
闻言,沈既白抿紧了唇,“……原来你早就注意到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何意?”
她张了张嘴,发现真的有点解释不清。
就在这一刻,少年的唇彻底抿成一条直线,紧攥成拳的手微微有些颤抖,鲜血顺着指间的缝隙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看得那么入迷,连我喊你都听不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仿佛飘荡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雾气,声音十分破碎。
“……阿周,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第 78 章
周歆才看见沈既白的手受了伤, 急忙去拉他的手,想看看伤势,却被他躲开了。
对上那道黑沉沉的目光,她解释:“你误会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你这么好,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那以后呢?”他偏执地追问, “你说过, 你身边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那是……”周歆动了动唇,突然很后悔当初这么说,“那是为了气你才故意那么说的!”
闻言, 他欠身凑近, 直怼到她面前, 目光专注地看着她。
声音低沉,似在哀求:“……那你吻我。”
“现在?”
周歆不由得睁大了双眼,心道, 这里是大堂啊……
她迅速扫了一眼,见跑堂的不知道干嘛去了,掌柜的趴在柜台前昏昏欲睡, 角落里的几名修道士吃吃喝喝, 无人注意这边的情况, 便单膝跪地,凑过去轻啄了一下沈既白的薄唇。
一触即分。
刚后退微微拉开一点距离, 便有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沈既白低头压了过来。微凉的薄唇贴着她的唇瓣,湿润的舌尖扫过柔软的唇壁, 长驱直入地闯入牙关,用力吮吸着她的软舌。
她下意识地回应, 四片薄唇辗转厮磨,吻得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堂内,听起来是那几名修道士用膳完毕准备离开了。
周歆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尽管两个人都蹲在过道里,不那么显眼,但来来往往的人只需要扫一眼便能看到他们在做什么。
她向后退了退,轻拍沈既白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来,可他不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紧追不舍地贴了过来,甚至恼怒她分了心,暴躁地咬了咬她的唇,
周歆顿时有点懵。
堂内响起了脚步声,周歆用力去推他,挣扎着想要结束这个吻。
“别……”
闻言,沈既白身体一僵,缓缓地收回了捏着她后脖颈的手,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那几名修道士谈笑着上了楼,全程没往这边看过来一眼。
周歆稳了稳心神,见他低垂着头,纤长浓密的睫毛遮住了凤眸,半张脸匿在阴影中,不辩悲喜。
可他的伤心都快溢出来了。
在外人面前,沈既白一向都很克制,可如今却能在这种情况下发了疯似的索吻。
好似理智已经彻底压不住情感,整个人都随之失控,汹涌的爱意多到溢出,连同他的吻一起席卷包裹而来,像海水一样,令她无法呼吸。
周歆的心疼了起来。
“回房。”
她凑过去轻吻了一下他的薄唇,直视着他的双眼,强调道:“只要回房,随你怎么样都行。”
沈既白抬眸看来。
他似乎恢复了几分理智,又似乎彻底失去了理智,几乎是立刻攥住了她的手腕,拉起她就往楼上走。
这时,跑堂的从后厨走出来,见散落在地上的碎瓷片,当即折返回去取了扫帚。
沈既白面色沉静,步伐却急切,越迈越大。周歆紧赶慢赶地跟在后面,抓紧时间解释:“你刚刚喊我了吗?我是在想事情,不是看他看入了迷。”
他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并没有回答的意思,显然是不信。
周歆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上,鲜血顺着指尖滴落下来,在楼梯上点出数朵红梅。
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只顾着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完全没有处理伤口的意思。
“等一下!”
她用力拽着他的胳膊,迫使他停下脚步,随即抓住那只正在汩汩流血的手,摊开掌心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殷红一片的手掌上裂出一道有掌纹那么长的伤口,裂开的皮肉里还夹杂一粒沙子大小的瓷器碎末。
这么深的伤口,根本不是无意间划到的。
周歆眼眶一酸,“傻子,这你也能忍!不疼吗?”
她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取出那粒沾着血肉的碎末,听见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疼还是不疼?”
“疼。”
“疼你还不管不顾!”
沈既白黑眸向下,睇过来,没有说话,但萦绕在周身的气压却不似刚刚那样低了。
周歆竖起剑指,用金光神咒治愈了伤口,又用袖口去擦残留在掌心的血迹。
“沈既白,你是故意打碎茶杯的,对不对?”
他静静地站在一旁,乖巧得像个任由大人处理伤口的孩子。闻言也只是敛起神色,沉默良久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你傻不傻,我愣神了,你拍我一下就好了嘛!”
他沉吟几许,好似是想说什么,可一番挣扎过后却只回了三个字:“我的错。”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却胜过千言万语,令周歆心疼不已,眼眶在这一瞬间骤然沸腾,一滴泪划过脸颊,滴落在被擦得干干净净的手掌心。
沈既白慌了一下,抬手轻抚着她的脸颊,俯首凑近,“……阿周?”
周歆轻蹭着他的掌心,克制着不哭出声来,只呜咽着“嗯”了一声。
感受到掌心湿漉漉的触感,沈既白彻底慌了。他抬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笨拙地道歉:“……是我不好。”
周歆抬眼看他。
泪眼朦胧中,沈既白的样子变得模糊不清,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却一分不差地传递了过来。
这个隐忍到极致的男人,这个以为她是被他的皮囊吸引的男人,好像无时无刻不再担心会遭到厌弃。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怎么就是你不好了呢?你只是吃个醋而已。若是你盯着一个绝世美人看,我也会吃醋的。”
“我不会。”
“沈既白,其实你可以任性一点。至少在我面前不必刻意隐藏,大大方方做自己就好。你可以有很多形状,我自会爱你的全部模样。”
沈既白怔住了。
须臾,他用掌心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脸一点一点地凑近,“……阿周。”
周歆主动迎了上去,两个人的呼吸交错缠绕,正欲亲吻时,一旁房间的门被人打开了。
有人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提醒道:“两位,这走廊的隔音不太好。”
他的声音轻柔,慵懒,带着些许笑意,很好听。周歆几乎在一瞬间就猜到了他是谁。
果然,沈既白的目光一落向她身后,整个人骤然紧绷了起来,立刻拉着她回了房间。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们居然住隔壁。
关上门,沈既白牵着她到面盆架前,用清水为她洗了洗脸,又打湿了棉帕给她擦干,然后拉着她坐在床榻上。
“阿周,那夜你说我不尊重你,我真的思考了很久。”
闻言,周歆登时竖起了耳朵,眨着微肿的眼睛看向他,“那你想明白了吗?”
“我想,不论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派鸾鹰到你身边,都应该先争取你的同意。”
他低头,双手不断揉捏着她的手指,“你说得对,首先你是一个人,然后才是我的妻。我不应该越过你擅自做主,我应该尊重你的意愿。”
周歆的脸蓦然烧了起来,当即抽回了手,“你别瞎说!谁是你的妻!”
“你。”沈既白强势地将她的手抓了回去,按在掌心,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捏着,“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妻,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不会放你走。”
她瘪了瘪嘴,“你刚刚还说要尊重我的意愿……”
“除了离开我。”他格外强调,“其他都依你。”
“傻瓜,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呀?”
沈既白依旧低垂着头,“……因为我做错了事。”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前几天她提分手这件事。
“阿周,我知道这么做不对。”他声音越来越低 ,也越来越轻,“但我真的想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什么,有没有想过我……”
闻言,周歆的心又疼了起来。
沈既白的行为确实不对,但在见不到她的那半个月里,在他夜夜带着期盼而去又失落而归的时间里,鸾鹰的竹笺就是续命的药丸吧。
至少他可以一边看一边安慰自己,她是真的很忙,她没见他,也没见任何人。
“想过,而且很想很想,”周歆凑过去亲吻他的薄唇,在他的唇齿间呢喃,“是我不好,我太吝啬于表达了,我不敢过于投入,我害怕再次被抛弃,我已经被抛弃两次了,我不想再经历第三次……”
我会死的。
沈既白怔愣一瞬,随即用力抱住了她,郑重道:“我不会。”
“我知道。”她的眼眶再次酸了起来,“我知道的……我只是……”
无法再去相信了。
毕竟抛弃她的,一个是亲生父母,一个是朝夕相处的养父。
在发现她痴傻之前,亲生父母对她也是很好很好的。
收留她的老道士,也曾对她视如己出,甚至在他消失的前一晚,还惦记着她喜欢吃鱼,念叨着明天要去河里抓条鱼来炖给她吃。
比起痴傻遭到双亲遗弃,这种毫无缘由的断崖式抛弃对她的伤害最大。从那以后,周歆再也没吃过鱼。
二十几年来,她不是没动过心,却因为这些经历无法全身心投入到感情之中。她像一只刺猬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想拥抱她,必须先遍体鳞伤。她又像一只狸猫,时近时远时冷时热,现代人思想开放,渐渐都将她视作海王。
可她根本没有鱼塘。
周歆用力回抱沈既白,“其实在尽欢楼那天我就想和你说了,我知道我这样不对,我以后会尽量改的,我每天都向你表达我的喜欢直到你听腻了为止,好不好?”
“今日份何时说?”
她搂着他的脖颈,轻啄他的唇瓣,“我爱你,沈既白。”
话音刚落,他便低头吻了过来。
周歆本能地回应着,二人相拥着吻得难舍难分,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凌乱的呼吸和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心跳声。
一阵意乱情迷过后,她被沈既白压在了床榻上,整个身体都紧密地和他贴合在一处,流连于唇齿间的亲吻也愈来愈深入,带着要将一切吞噬殆尽的凶猛。渐渐地,他似乎不再满足,柔软的唇舌渐渐下移,在她的脖颈间吮吸,啃咬,似乎要将她吞之入腹。
他的手也不再老实,仿佛彻底打破了君子的禁锢,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慢慢地在她身上四处游走。
回荡在房中的呼吸愈来愈重,愈来愈沉,直至夹杂了一声轻喘,沈既白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一手撑在她脸侧,眷恋地亲了亲她的唇角,然后便翻身躺在她身边,抱着她,闭上了双眼。
周歆:“?”
她眨了眨眼,心道,气氛都到这了,怎么突然就急刹车了?
她扭头看向沈既白。
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呼吸也很均匀,只唇瓣微微有点红,完全看不出上一刻究竟在做什么。
周歆的手顺着他的胸膛往下摸,“沈既白,你不会不行吧?”
闻言,他赫然睁开双眼,微微有些失笑。
“别闹。”沈既白抓住了在下身捣乱的那只手,“无媒无聘是为苟合,我还没这么禽兽。”
周歆:“……”
她往人怀里蹭了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小声嘀咕着:“什么人啊这是……该禽兽的时候偏要做个人……”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别后悔。”
“我——”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捂住了她的唇,简单粗暴地将剩下的话堵了回去。
周歆:“……”
她翻了个白眼,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身后的人紧跟着贴过来,从后面揽住了她的腰。
“好好好,我知道你不是不行,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证明……”
沈既白:“?”
周歆张了张嘴,犹豫一瞬才说:“……硌得慌……”
闻言,身后的人深吸一口气,默不作声地动了动。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也不知沈既白现在到底是什么姿势,总之,他上半身依旧贴着她的后背,但抵在后腰的压迫感确实消失了。
气氛莫名其妙的有些尴尬,周歆没再说话,沈既白更没有说话的意思。
房内安静了半晌,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再次有意识的时候,是被什么东西吵醒的。
好像有只手在解她的腰带,动作很轻。
“……别。”
她下意识摸上了那只捣乱的手,却被冰凉的触感冰得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才发现那是一只千年寒玉雕刻的断掌。
准确的说,是寒玉精幻化成了人手的模样。
察觉到她醒了过来,掌心上的独眼眨了眨,随即像个泥鳅一样,迅速从她手中滑走了!
周歆立刻追了上去,边追边疯狂朝它甩符纸。
寒玉精跑到空窗边跳了出去,周歆也跟着跃了出去。
“御剑式!”
桃木剑刚飞出来,便有一袭身影自前方的凉亭飞出,稳稳地接住了她。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眸,周歆下意识看了一眼空窗口,见没人才松了一口气,立刻从他怀中挣扎了下来。
“多谢。”
青年扫了一眼落回她手中的桃木剑,淡然一笑,“是我多虑了。”
“怎会不多虑呢?”周歆握紧了琉璃皿,“毕竟你的元神在我这里,是不是,傲因?”
第 79 章
“娘子说笑了, 鄙人怎能与妖王相提并论呢?”
他淡笑着扫了一眼流苏坠,随即便收回了目光,转身走回凉亭,在圆桌旁坐下来继续自弈, 神情很是专注, 没有再交谈的意思。
难道他不是傲因?
周歆狐疑地坐到他对面的石凳上, 试探道:“独弈有何乐趣?不如你我下一局, 赢的人可以问一个问题,输的人可以沉默,但不能撒谎。”
他来了几分兴致, “哦?”
“不过, 我要比的是黑白棋。”
“黑白棋?”
“它比围棋规则简单, 决胜负更快。”
周歆大致讲解了一下规则。
他一下子就听懂了,风度翩翩地伸出手来,示意她先行, “这玩法是谁教你的?”
“我们那的人都会玩。”
“你们那是哪儿?”
周歆岔开了话题:“郎君如何称呼?”
见她不愿说,他也没再继续问,只是突然收敛了玩世不恭的态度, 认真下了起来。
“家里排行第五。”
周歆眯了眯眼, 心道, 上古五凶,五妖王, 傲因都是排行第五。
“周某修道时间虽然不长,但还是第一次见郎君这样毫无妖气的妖怪。”
她落下一子,语气肯定:“你很神秘。”
闻言, 他淡淡一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游刃有余的松弛感。
“修道士的修为越高, 萦绕在周身的炁越强,妖怪愈不敢靠近。但我看不见你的炁,你隐藏了实力,这点可是连金丹修士都做不到的。”
谈笑间,白子已经沾满了棋格,他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修为,你比我更神秘。”
指尖揉捏着一枚黑棋,周歆的目光落在棋盘上,心思却完全飞走了。
心中的预感愈来愈强烈。
他就是傲因。
他探不清她的虚实,不敢贸然动手,只能采用迂回战术。
如今,朝南衣的修为已经完全与她的灵魂融合,体内还有灵鹤真人的炁,虽然没有结丹,但实力并不比金丹修士低。
可远远没到深不可测,令妖王敬畏的地步。
周歆凝神思量半晌,忽然间,福灵心至地想到了灵鹤真人的那块琥珀,心里一暖。
怪不得他特意叮嘱了一句此物不可离身。
是这块琥珀掩去了她的道炁。
“周某不过是一名普通修士,听闻海市繁华,特来游览,何来神秘一说?”
他又“哦?”了一声,“这么说,周娘子是第一次来海市?”
“可不是?很多事情我都不了解,比如大家都在讨论的海市之主。”
“那位啊。”他停顿一下,“那位活了上万年,是个老到不能再老的老怪物了,了解他做什么?”
“上古五凶只有他还存活于世,不免会有些好奇,他这么厉害,怎么会被封印在锁妖塔里呢?”
他自嘲一笑,“还能是因为什么,英雄难过美人关呗。”
周歆好奇起来,“他是被心上人封印的?”
“传说而已。”他微微垂首,散落的额发挡住了眉眼,令人看不清表情。
“什么传说?”
“你没听过吗?”他语气平淡,像邻里间在聊家长里短,“都说初代看管锁妖塔的人是他的心上人,他是自投罗网的,与另外四个废物不一样。”
周歆:“……”
怎么感觉他还挺自豪。
“可我听说是因为他贪食人脑,每次去人间都屠戮一方,修士因此集结围剿了他。”
他沉思片刻,恍然道:“是有这么回事,但那群废物没打过,跑了。”
“所以傲因真的吃人脑?吃人脑怎么会喜欢上人类,这不就是喜欢上自己的食物了吗?”
周歆感到费解。
“谁知道呢?”他淡淡开口,“你输了。”
周歆定睛一看,还真输了,不禁有些唏嘘。
之所以要下黑白棋,就是因为围棋和五子棋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玩法,傲因肯定都会,赢的概率只有五成。
而黑白棋是近代才传入中国的,唐朝还没发明出来。虽然它规则简单,想精通却很难,傲因第一次玩,几乎没什么希望能赢。
原本想坑他一把逼他自爆的……
不过话聊到这个地步,爆不爆已经无所谓了。毕竟这个世界上,除了从上古大战中存活下来的傲因,谁有这个胆量骂另外四个妖王废物?
周歆道:“你的问题是什么?”
他正欲开口,不知看见了什么,忽而眼眸一亮,朝她勾了勾手指,“有些羞于启齿,你靠近一些。”
周歆拧了拧眉,迟疑一瞬,还是起身走到了他面前。
没想到,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拽得她一个趔趄朝人倒了过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地撑住了桌沿,才没有栽在他的怀里。
心里暗骂一句有病,她微怒道:“你干什么!”
傲因莞尔一笑,微欠着身凑近几许,声音压得特别低,“这个问题……先欠着。”
言毕,他突然朝她身上吹了一口气。
周歆:“?”
她刚想开口骂人,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冷淡的,不容置喙的声音:“放手。”
闻言,周歆的身体瞬间紧绷到极致,连头皮都隐隐发麻,有种被人捉-奸-在床的紧张感,心鼓噪得厉害。
话音一落,傲因便依言放开了手。
几乎是同一时间,有只手将她往后一拽,侧身挡在了面前。
沈既白声音发冷:“你逾举了。”
闻言,他又淡笑着“哦?”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道:“逾便逾了,又能怎样?”
沈既白并未回答,只单手握住了腰侧的刀柄,满身都是肃杀之气。
傲因轻啧几声,“打打杀杀的,没意思。”
他朝周歆眨了眨右眼,“周娘子,令兄对我敌意颇深,这棋咱们改日再下。”
言毕,他化作一阵疾风迎面袭过沈既白和周歆,不见了。
束腰被一股力量拽了一下,琉璃皿在疾风中晃了晃,像一只无形的手在用力往下拽它。
疾风转瞬即逝,四周恢复了平静。
周歆重新整理了一番束腰,“幸好编绳的时候用了捆妖绳加固,不然还真被他拽掉了!”
沈既白撩袍坐在周歆刚刚坐着的位置,斜眼睨过来,语气不咸不淡:“令兄?”
周歆:“……”
她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我们刚刚根本没提你!一句都没有!所以他这句话就是故意说出来惹你生气的!”
“嗯。”
沈既白挪开视线,垂眸去看棋盘上堆得密密麻麻的棋子,“几时醒的?”
这感觉,怎么那么像上学时犯错了被叫到教导处问话呢?
周歆嘟了嘟嘴,“刚醒,看见一个寒玉妖鬼鬼祟祟地想要偷琉璃皿,我便追了出来。没想到一出来那妖怪不见了,反而看见他在这下棋。”
沈既白:“嗯。”
她立刻解释:“我怀疑他是傲因才留下来和他一起下棋,我是想趁机试探试探他的底细,可不是因为别的!”
“我知道。”他的语气依旧很平静。
周歆“咦?”了一声,“你没有生气哦?”
他又嗯了一声,抬起手,指尖点了点棋盘,“下的什么?”
“黑白棋呀!没见过吧?”
“嗯。”
他一直嗯来嗯去的,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周歆拿不准他到底是真没生气还是假没生气,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腿上,圈住他的脖颈准备撒个娇。
谁知,这一坐下来,还没开口说话,便见沈既白脸色一变,黑眸霎时睇了过来。
周歆心口一悬,“……怎么了?”
他低头凑近,在她的肩颈处闻了闻,又贴着她的脸颊闻了闻,“你身上……全是他的味道。”
这怎么可能!我们又没干什么!
她低头闻了闻左肩,又不信邪的闻了闻右肩,轻轻地皱了皱眉。随即抬手闻了闻两只胳膊,眉头不由得皱得更深。
真的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清冽气息,是男性身上才有的那种味道,浓到盖住了她身上原有的檀香味。
脑子里忽然闪过傲因淡笑着朝她吹气的画面,周歆气得牙痒痒:“所以他是看见你来了才故意拽了我一下,又故意朝我吹那口气,是想让你……”
她边说边移眸看向沈既白,对上那道深不见底的目光后当即闭上了嘴。
沈既白道:“如何?”
周歆只觉双颊发烫,下意识避开了他的视线,“他这也太色了吧!就算染上了又能怎么样?你还能……再说我洗一下不就好了吗!”
说完,她才意识到洗衣服也得先脱衣服,只要脱下腰带,寒玉精就有机会将腰带与琉璃皿一同带走。
“洗不掉。”
“那我穿着衣服跳进浴桶里泡上几个时辰,我就不信泡不掉!”
“确实泡不掉。”
周歆:“……”
真是晦气。
这妖怪为了偷琉璃皿真是什么阴招都用,哪有一点上古妖王的气节!
她将挂在腰间的琉璃流苏坠解下来,施咒变成项链大小,挂在了沈既白的脖子上。
“这回看他怎么偷!”
沈既白的注意力却好像根本不在这里。
他的手在她的腰间反反复复地摩挲着,眸光愈发的晦涩,声音也染上了哑,“我有办法。”
周歆以为他有了防盗的办法,当即追了一句:“什么办法?”
沈既白没回答,只将她横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回走。
夜深人静,大堂里并无客人,掌柜的趴在柜台上打着呼噜,雷鼾一声比一声响,跑堂也不知所踪。
无人看见他们以这样一个极其暧昧的姿势上了楼。
回房后,沈既白几步行至榻前,将她轻放在床上,随即便跨坐在她的腿上,欺身压了过来。
细密的亲吻与炙热的呼吸一同落下,软唇一寸肌肤一寸肌肤地游走,缓慢地从额间吻至眼角眉梢,再渐渐移至脸颊……
一室安静中,喘息声愈来愈清晰,随即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既白边吻边解开了道袍上的系带,扯开领口,双手顺着道袍与里衣的缝隙滑进去,慢慢摸索至肩颈,将道袍褪了下去,扔在地上。
纠缠在唇齿间的吻逐渐深入,周歆被亲得目眩神迷,迷迷糊糊之时,听见“嘶啦——”一声裂帛声。
束缚在腰间的束腰被扯了下来,同样掉在了地上。
如今正值盛夏,她道袍里只穿了一件里衣,衣内是诃子,一种类似抹胸吊带的内衣。
盛唐民风开放,不少娘子内衣外穿,也就是在诃子外只套一件薄纱,看起来性感又迷人。
所以,沈既白扯开里衣的领口,像脱道袍那样将里衣也扯下香肩时,周歆并没有很惊讶。
“阿周。”
“嗯?”
他用力捏着她的腰肢两侧,声音哑得厉害:“你的腰……好细。”
说完,他弓起身体,在她的腰侧落下轻轻一吻,抬手将褪至半臂的里衣彻底拽落,扔在地上。
肌肤裸露在外,她却感觉不到冷,反而烫得厉害,身似火中烧。
沈既白直起身,双手搭在腰间,动作缓慢地解着蹀躞带,边解边垂着眼眸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目光灼灼,眼神阒黑。
“啪嗒——”
鹿皮蹀躞带掉落在床,随即,他脱下了外袍,身上的肌肉自然显露出来,一点多余的赘肉都没有,双侧腰线也收得非常漂亮,人鱼线清晰流畅。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腹肌和胸肌,却是第一次见到人鱼线。周歆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唾沫,抬起手,指尖在人鱼线上轻轻地戳了戳。
他顺势抓住她的手,抬起来,随即便将刚脱下来的胡服套在她身上,将领口系好,隔着一层衣料抱着她躺了下来。
周歆:“?”
不是,都这样了也能拉闸?
扯过薄被盖在二人身上,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现在没有了。”
“现在全都是你的味道。”她点了点他的鼻尖,“满意了?”
“……阿周。”他又凑过来轻吻她的唇瓣,在她的唇齿间呢喃,“回去就成婚吧。”
他的语气不似在征求她的意见,反而像在通知。
“不行。”
“为什么?”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不行,你想骗婚。”周歆用一根手指将他的脸推远,“我才不上你这个当。”
“我——”
沈既白刚说出一个字,周歆便用手捂住了他的嘴,奸计得逞似的坏笑着说:“扯平了,这下可以睡觉了。”
沈既白:“……”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滚烫的鼻息喷洒在手掌心,烫得她微微蜷起了手指。
沈既白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看样子是一点也睡不着了。
很好。
周歆闭着眼,心道,这点也扯平了。
*
睡意朦胧间,周歆仿佛感觉到了一股杀气,浓到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见赤着上身的沈既白手持龙纹刀,追着什么人跑到了空窗边。
又有妖怪跑进来了?
不对,她明明设下结界了呀!
周歆竖起剑指感应了一下房内的结界,才发现结界不知在何时被破坏了。
糟糕。
她登时睡意全无。
只有修为高于她的妖怪或者修道士才能破了她的结界,傲因在破除结界的一刹那,便已经对她的实力有了评估,此番莫不是来明抢琉璃皿的吧?
周歆起身下床,朝沈既白走了过去,“怎么了?”
闻言,矗立在窗边的人回过头来,弥漫在房内的腾腾杀意瞬时消失。
“……有坏人。”
周歆:“?”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周歆倏然睁圆了双眼,终于知道那种怪异的感觉是哪来的了。
他明明就站在长灯下,却根本没有影子!
第 80 章
想伪装成沈既白并不容易。
破绽太大, 毕竟有血肉之躯却无三火护体的,这世间恐怕只有他。
周歆开了天眼,见眼前的人身上并没有三火。
她忽然想起,人的三魂七魄有一部分是会藏在影子里的, 没了影子, 相当于魂魄不完整, 会变得呆傻。
“坏人长什么样子?是银发灰眼吗?”
沈既白嗯了一声。
“他来做什么?偷你的项链吗?”
“不知。”
周歆奇怪:“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没有抢你项链的举动吗?”
沈既白:“……嗯。”
目光落在他戴在胸前的琉璃皿上, 她心道,既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破坏结界闯了进来,怎么不取走元神碎片, 反而偷走了影子?
“我去找他问问。”
她转身往出走, 几步就走到了隔壁, 试着推了一下房门,没想到一下子推就开了。
正欲迈进去,却有只白皙的胳膊拦在她面前。
沈既白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此刻正一脸警惕地看向屋内。
周歆:“……”
她伸手戳了戳少年的裸露在外的胸肌,笑道:“你怎么不穿衣服就出来了?”
沈既白看过来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极其肥大的衣衫上, 没有说话。
周歆这才反应过来, 他的衣服她折一折还勉强能穿, 她的衣服沈既白定是穿不了的。
反正傲因也不在房内,她干脆拉着少年回了房, “要不然先把衣服换回来吧?”
闻言,沈既白默不作声地捡起地上的道袍套在身上,勉强系上了系带, 随后又用龙纹刀将她拖在地上的那截布料割掉了。
周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尽管太清观的道袍也很肥大宽松,但套在沈既白身上还是有点紧, 就有一种大人穿童装的违和感,看起来莫名的滑稽。
她拉着他往出走,“你不想我换下来我便不换了。我们去成衣铺单独给你买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乖顺地点点头,“好。”
二人刚走出房门,便见跑堂的拿着扫帚进了隔壁屋打扫。
周歆停在门口,问:“这间房的客人呢?”
“已经退房了。”
他说着看过来一眼,视线落向她身旁时停了一下,露出一个忍俊不禁的表情。
周歆将人往身后拽了拽,“什么时候退的房?”
“刚退。”
闻言,她朝沈既白睇过去一个眼神,立刻顺着走廊跑了出去。
刚跑出客栈,周歆就感觉什么东西刮住了衣角,垂眼一看,是只骨节分明的手。
周歆:“……”
抬眸对上那双熟悉的眼,她道:“沈既白,我的意思是你用轻功翻出去追……”
他“嗯”了一声,身形一闪便消失了。
她顺着巷弄往出走,刚走出去没几步,一阵清风袭来,沈既白落在面前,一脸茫然地问:“……往哪儿追?”
周歆:“……”
说来也是,傲因能化风而行,估计不会老老实实用脚走路。
她竖起剑指,指尖轻点他身穿的道袍,嘴里念念有词,“聚!”
萦绕在衣帛上的气息凝聚成一只亮闪闪的萤火虫,朝空中飞去。
“跟上。”召出桃木剑,她拉着沈既白一起踏上剑刃,御剑追了上去。
萤火虫飞过勾栏瓦舍朝海市深处行去,直至追出很远,周歆才明白为什么坐在雕像上看远方,会觉得远方比较暗。
因为海市的尽头是群山万壑,连绵不绝的山脉一眼望不到头,山路上亮着石灯笼,只是数量不多,光线也比较暗。
并且,越往里走,妖气越重。
蛰伏在这边的妖怪并没有刻意隐藏妖气的意思,反而完全释放出来,像在告诫过路的妖怪,这座山有主了。
就这么越过几座苍山,周歆看见远方有一座浮空的岛屿,岛上亮着光。
萤火虫起起伏伏,直朝岛屿飞去。
片刻后,桃木剑悬停在岛屿上方,引路的萤火虫顺风而逝。
这个岛并不大,岛上翠林成荫,百花齐放,绿水环绕着正中央的青山,山脚下有个山洞,洞口附近还有间小木屋。
光亮便是从屋里散发出来的。
二人落在屋前,正准备进木屋里看看,便听山洞里传来了脚步声。须臾,一袭白衣自洞内走出,看见他们也不意外,只是目光落在沈既白身上时微微顿了一下。
“你们来了?”
周歆皱了皱眉,心道,感情他是故意引他们过来的。
“傲因。”她开门见山,“我本以为你是冲着琉璃皿来的,可你并未取走它,只盗走了我夫君的影子,究竟是想做什么?”
闻声,沈既白偏头看过来,神情怔愣,清澈的眼眸一瞬间亮如白昼。
傲因一手负在身后,美到妖孽的脸上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不答反问:“谁告诉你这傻小子的影子是我偷走的?”
“除了你,还有谁会刻意去破坏我的结界?”
“结界确实是我破的,但我也只破了结界。”
“你是让其他妖怪动的手?”
“非也。”傲因道,“是有妖怪盯上了傻小子,趁结界破损下手而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既白察觉到傲因闯进来拔刀追到了窗边,被另一个妖怪趁虚而入盗走了影子,所以才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什么妖怪能在瞬息之间盗走他人的影子?
周歆忽然想起《怪诞志》里记载过一种喜食人影的妖怪,名叫窃影。
它本体就是一个影子,连妖身都没有,所以根本察觉不到妖气,基本是令人防不胜防的妖怪。
但它并不是谁的影子都吃,就像传闻中傲因只吃貌美少女的脑浆,窃影只吞执念深重之人的影子。
周歆暗忖,沈既白的执念究竟是什么,怎么会重到引起窃影的注意?
“回答完毕。”傲因提步走近,“轮到我提问了。”
见状,沈既白闪身挡到周歆面前,一脸防备地看着他:“退后。”
傲因脚步一顿,应声后退一步。
沈既白道:“再退。”
他便又退了一步,彻底回到洞口——最初的起点。
两方中间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但恰好在安全范围内。
沈既白这才退回到周歆身侧,伸出手去继续抓着她的衣角,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见状,傲因淡笑一声,“他傻了的时候更可爱,要不就这样吧?”
周歆凉嗖嗖地说:“你没有元神好像也没有什么影响,要不然也这样?”
傲因耸耸肩,“也不是不行。”
周歆默然一瞬,追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眨了眨右眼:“有几个问题想问你罢了。”
她不禁觉得好笑,“你怎么知道我说得是不是实话?万一我骗了你呢?”
洋溢在唇边的笑容加深,傲因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你大可以试试看。”
平平淡淡的语气,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震慑力十足。
周歆定了定神,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这不是你的躯壳。”他语气笃定,“奇怪的是,你即非夺舍也非献舍。那么,你究竟是从何处而来?又为何会在这具身体里?”
周歆一惊,这才想起琥珀并未贴身收藏,傲因不仅能看穿她的幻颜术,还彻底对她的实力有了评估。
见她沉默不语,傲因淡笑道:“常来底层加固封印的人我都有印象,你不是她。”
周歆不由得更吃惊了:“你在琉璃皿里是有意识的?”
“当然。”
“这么说,你也看见了是谁放走的万狐之王?”
“可以这么说。”
“是谁?”
“你先回答。”
周歆握了握拳,内心十分挣扎。
傲因虽然在笑着与她交谈,可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气息。那抹淡然的笑容背后,是强者俯视弱小的轻松,是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游刃有余。
她几乎可以确定,若是撒谎,傲因会第一时间察觉出来。
沈既白的呆傻不知会不会影响到身手,如今与他硬碰硬很不明智。
可真的要告诉他真相吗?
大抵是看出她的迟疑,傲因道:“愿赌服输,周娘子,你欠我一个答案。”
周歆道:“我只欠了一个,可你问了两个问题。”
他懒洋洋一笑:“那好,你先回答你究竟来自何处。”
周歆再次握了握拳。
黑白棋的游戏是她提出来的,规则也是她定下的,如今反悔特像玩不起。
她咬了咬牙,又攥紧了拳头,挣扎了半晌才把心一横,道:“未来。”
闻言,傲因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唇角依旧挂着那抹淡淡的假笑,“将世之人?”
周歆没有反驳。
站在侧身的沈既白却慢半拍地睁大了双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傲因眼中好似多了些什么东西,语气也暗含期待:“你那里的人都会黑白棋?”
周歆笑着提醒:“这是第二个问题。”
“你如实回答,这琉璃皿我便不取了。”
没有了元神,傲因的修为会大打折扣,这显然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至少她这一趟没有白来。
周歆几乎没有犹豫,一口答应了下来。
“大部分人都会黑白棋。”
“这玩法是几时出现的?”
“距离现在一千二百年后,大秦那边的人发明的这种玩法,但传到中土是一千三百年后。”
闻言,傲因垂下眼帘,神情有几分落寞。
他动了动唇,似乎自言自语了一句:“……还要等这么久。”
但声音实在太低,也很轻,细碎囫囵,周歆听得不是很清楚,不确定有没有听错。
直觉告诉她,傲因如此重视黑白棋,显然是在今日之前接触过,所以才能轻而易举地赢了她。
黑白棋是20世纪60年代才传入中国,这说明,这个时代还有其他穿越者,且与傲因关系匪浅。
“那你是如何占用她的躯壳的?”
傲因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追问道:“除了她你还能占用其他人的躯壳么?若是这个躯壳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你是步入轮回,还是回到你的来处?”
周歆笑道:“这是另外的问题了。”
“你还真是不肯吃一丁点的亏。”他粲然一笑,“我知道窃影在何处。”
海市常年极夜,处处都是暗影,易于窃影躲藏,不仅难找还很难抓。
周歆试探道:“这里没有光,知道位置也很难抓。”
他轻笑出声,“好,我会让它出现在你面前的。”
闻言,周歆再次沉默。
虽然不知他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得到,这几个问题对他很重要。
所以,若是她拒不回答,或是故意撒谎,后果可想而知。
须臾,她实话实说:“我也不知为何会占用她的躯壳,也没试过占用其他人的躯壳。事实上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与这具身体的契合度这么高,始终没有受到排斥。至于这具身体的生命走到了尽头我该何去何从……也许会回到来处,也许会步入轮回,也许会继续占用下一个躯壳。都有可能,我也无法确定。”
她回答得很诚恳,但说了相当于没说。
傲因却不生气,反而弯了弯眉眼,眼里终于有了几分笑意。
“跟我来。”他转身走进山洞。
周歆迟疑了一瞬,还是提步跟了上去。沈既白依旧抓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
二人一同走进山洞,来到一间石室。
室内铺着木地板,桌椅一应俱全,绿植盆栽随处可见,从顶处悬垂下来的纸质吊灯莫名有种现代气息,布局装饰繁而不乱,温馨感扑面而来,能看出主人在布置时有多用心。
傲因性情洒脱,这间石室却乱中有序,怎么看他都不像这间石室的主人。
“坐。”坐在长桌后的人抬手示意。
周歆拉着沈既白坐在他对面。
长桌上摆着一个原木棋盘,棋盘上的线条有几处已经磨损,显然经常使用。而且它比常规的棋盘小,是64x64的规格,一看便知是黑白棋专用棋盘。
怪不得他轻而易举地赢了自己。
周歆垂眸看着它,一个猜测跃然而生。
坐在对面的人双眸阖闭,两指抵在太阳穴,眼皮小幅度地动了动,忽而莞尔一笑:“找到你了。”
“是本座亲自去请你,还是你自行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像是随口一说,却莫名听得人脊背发凉,胆战心惊。
“算你识趣。”
话音一落,他便收回了手,同时也睁开了双眼,假笑道:“稍等片刻。”
周歆暗暗心惊。
难道他能看到海市任何一个角落发生了什么事?闭上眼睛就像调监控一样,眨眼间便找到了窃影的藏身处,还能千里传音。
这实力也太可怕了。
“我不会煎茶,你们凑合一下。”傲因斟了两杯茶放在他们面前,状似随意地扫了周歆一眼,“不过你应该也不习惯喝煎茶吧。”
闻言,沈既白偏头看了过来,像是在问他怎么会知道?
周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也'字,试探道:“她也不习惯喝煎茶?”
傲因笑着倒了一杯茶,并没有避讳的意思,反问道:“是不是你们那里的人都是如此?”
她不免想起张卿清第一次喝煎茶的时候不仅吐了,还用力呸了几口,吐槽这玩意儿只配冲马桶。
“大概是。”周歆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是不是能告诉我究竟是何人放走万狐之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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