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傲因品了一口茶, “你们那天不是看见了吗?就是那个绿衣服的纸扎人啊。”
闻言,周歆忽而想起唐公临死前也说过,那夜看见朝南衣与一个纸扎人打了起来。
可纸扎人出入结界是需要通行令牌的。
他在撒谎。
周歆放下茶杯,双手交叉搁在桌案上, 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一言不发。
也许是气势照妖王还是弱了些, 他只是淡淡一笑, 声音还透着点小遗憾,“你不信就算了。”
什么人啊这是!
也对,他根本不是人。
周歆白了他一眼。
余光中, 坐在一旁的沈既白正在低头系前襟的系带, 似乎没注意他们在聊什么。
这衣裳穿在他身上本就有些小, 一坐下来更紧了,前襟的系带都绷开了。
他里面又没有穿衣服,领口一敞开, 结实的胸肌半隐半现,勾得人心里有点痒。
周歆蜷起手指,听见傲因说:“它来了。”
她立刻四处看了看, 见原本被垂纸灯照亮的原木地板不知何时被一团黑乎乎的阴影占据了, 看起来特别黑, 像是地上泼了墨。
窃影吞噬的影子越多,影深越重, 实力越强。这只影深的程度,算得上窃影中的老大哥了,若是没有傲因帮忙还真不好对付。
阴影蔓延到傲因身后的石墙上, 显出一道人形影子,朝傲因的影子毕恭毕敬的行了个礼, “主。”
傲因应了一声。
他伸出手,食指弯曲,指尖指向还在与系带作斗争的沈既白,“将这傻小子的影子还回来。”
窃影:“……这……”
周歆觉得稀奇:“嚯!你不愿意?”
“不敢!”
窃影立刻跪在了傲因的影子面前,“是愚体内的影子太多……无法确定哪个是主的朋友。”
闻言,傲因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墙上的影子,一个字都没说,上位者的压迫感却溢满石室,气压低到周歆下意识屏住了呼吸,不敢喘气。
窃影磕了个头,战战兢兢道:“愚将所有影子都献给主!”
话音一落,窃影便张开了嘴巴,吐出一个人影来,墙上立刻显出三道人影。
它依旧保持着张嘴的姿势,一个又一个人影从口中爬出来,显露在石墙上。
很快,整个石室,每一面墙,每一个角落都遍布着影子。这些影子像是有生命,一逃出来便在墙上四处走动,待窃影全吐出来的时候,石室已经完全被阴影包围,墙上,地上,石顶全部都是拥挤在一处的人影。
周歆瞥了一眼门口的方向,那边的墙壁也被阴影包围了,但是显然影子出不去。
傲因不知在何时设下了结界。
一声轻笑响起,傲因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我要你的影子作甚?”
他抬眼看过来,“你自己慢慢找傻小子的影子罢,我去休息。”
言毕,他起身往外走,“没事别喊我,当然有事也别喊我。”
怪不得这屋子里摆设齐全,独独少了一张床榻。
傲因是住在洞外的木屋里的。
傲因一走,被悬纸灯照亮的桌面便多出来一团黑乎乎的影子。
这应当就是窃影本体了。
它本体在这里,那些被吞噬的影子都不敢靠近,只在其他地方挤来挤去。
沈既白伸出食指,轻轻地点了点那团影子,只听一声闷哼,黑云般的影团化成一个巴掌大的人影,还伸出双手抓住了沈既白的食指落在桌案上的影子。
沈既白的手指顿时僵在了空中。
他试着用力往下按,但是按不动,不由得与窃影较起了劲。
周歆抓住他的食指,道:“墙上那么多影子呢!你去点点墙上那些。”
沈既白的目光依旧落在桌案上那个巴掌大的人影上,明显对它更感兴趣。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墙边,去点墙上的那些影子。
《怪诞志》记载过,若是影子被窃影吞噬了,找寻的办法有两种,一种是元神出窍,进入窃影体内慢慢找。另一种就是如今这样,窃影将影子全吐出来,一个影子一个影子去感欢迎加入企,鹅峮八扒伞零弃起五三溜触,与藏在影子里的魂魄共鸣,直至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影子。
共鸣的过程中,你能感受到影子主人的心境,见证执念生出的那一刻,甚至能看到他的过往经历,并对他的情感变化感同身受,仿佛你就是他。
所以这个寻找其实就是不断共鸣他人人生的过程。
周歆走到沈既白身侧,打算帮帮忙,却见他保持着指尖点墙的姿势,双眼一眨不眨,像是出了神。
可那双清澈的凤眸里却噙着一汪清泪。
“窃影,这个影子不是,你吞了吧。”
话音一落,沈既白指尖下的石墙恢复了原有的灰白色,那个黑漆漆的影子不见了。
他这才眨了眨眼,偏头看过来,双眸清润盈亮。
周歆道:“只要你看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回忆,就收回手,去点下一个。”
沈既白点点头。
二人同时伸出手去点石壁上的阴影。
指尖一接触到石墙时,周歆感觉到了强烈的不舍与担忧,脑子里闪过一个年迈的老人照顾着病中稚子的画面。
她垂垂老矣,朝不保夕,牵挂的人却还这么小,且在病中。她实难放心得下,从而生出了生的执念。
未等这个感受加深,她便立刻收回了手,指下的墙壁瞬时恢复回灰白色。
……窃影吞得真快。
一个个影子接触下去,她感受到了不同的执念。众生渴求不同,有的求利,有的求财,有的求功名,有的爱而不得,有的不愿生死离别。不同的画面自脑海中闪过,搞得她也像沈既白一样,一会儿眼里含泪,一会儿无声傻笑,一会儿唉声叹气。
渐渐的,墙上的人影不再拥挤,墙壁也因错落的阴影而变得斑驳,周歆注意到角落里有一个影子,一动不动地躲在那里很久很久了。
她走过去,食指轻点阴影,浓郁的忧惧如同汹涌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令她喘不上来气。
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十分熟悉的场景。
是太清观外的那条甬道。
眼前的少女明明红着眼眶,眼神却冰冷至极,声音更是透着绝情:“沈既白,别逼我厌恶你。”
沉重的懊悔自海底深处翻涌而出,巨大的悲伤笼罩在海面,与澎湃的海水一同席卷而来,彻底将周歆包围,她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栗起来。
少女转身,背影决绝无情,在冗长的甬道里渐行渐远。
这一刻,担忧,恐惧,悲伤,难过,悔恨,各种情绪汇聚在一处,风暴骤然降临,海水剧烈地颠簸,他的心境中,乍然掀起一场地动山摇的海啸!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周歆红着眼眶,心道,沈既白的执念……居然是她。
为什么?
她明明一直在沈既白身边,这场分手闹剧也只维持了不到一天,这份执念怎么会不消反增?
为什么他会长久地处于一个担心忧惧失去她的心境之中?
耳边忽然响起张卿清的声音:“也许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呢?”
可是……为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一个偏执的,占有欲强烈的,在感情中如此惴惴不安的沈既白?
周歆张开手掌,五指彻底贴覆在墙壁上。没想到,一直无动于衷,毫无反应的人影也动了动,居然曲起胳膊,手掌与她的掌心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处。
昏黄的灯光下,一人一影通过冰冷的墙壁掌心相贴,契合得仿佛是她自己的影子投射在了墙壁上。
一张脸自脑海中浮现。
虽然十分稚嫩,周歆却立刻认了出来。
是关秋生,确切地说,是五六岁的关秋生。
他笑吟吟地端详了半晌,才道:“师父真厉害,做的跟真人一样!以后我就叫你阿墨吧!”
周歆感觉不到任何情绪,也没听到任何回答。显然这时候的沈既白是个没有意识没有情绪也不会说话的假人。
但关秋生好像并不在意,他几乎走到哪儿都带着沈既白,同吃同住,同寝同眠,还一同练功。
周歆这才发现,沈既白是能动的。他是个行动自如的假人。
孩童时期的关秋生是个话痨,比张卿清都能说,一直在沈既白面前絮絮叨叨,每每絮叨完还会感叹一句,“阿墨,你如果是个真人就好了,这样你就能陪我说说话了。”
春去秋来,关秋生带沈既白去后山摘果子,回来的路上,背着一竹篓山果的沈既白突然不见了。
关秋生四处寻找,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阿墨——”
“阿墨——”
他知道沈既白不会说话,便提议:“你听到的话,就捡石头凿附近的东西,我听见就来找你!”
在山林里转了许久,除了他自己的回音,他什么也没听见。直至月朗星稀,他忽然听到一声生硬的,毫无感情的声音:
“……关,秋,生。”
关秋生顺着声音寻过去,发现那里有个塌陷的陷阱,应当是村民布置的。
一扒开遮挡在陷阱上的树枝藤草便看见一张稚嫩的脸庞,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关秋生。”
这次,他的声音自然了许多。
沈既白会说话了。
关秋生很高兴。
一下山,他便将这件事告诉了冲虚真人。后者听闻并没有很惊讶,只趁二人睡熟时,偷偷探查了沈既白的灵台。
“……璞玉生灵,真造化矣。”
翌日,冲虚真人正式收沈既白为徒,教他如何感知天地灵气,吐纳自然。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关秋生长高了,沈既白却依旧是四五岁的模样。
这天,冲虚真人带他们到后山的寒潭修炼,命令他们潜入潭底,在深潭之中入静一盏茶的时间。
沈既白很快就完成了。
关秋生却屡屡失败。他冷得发抖,上下牙床直打颤,“不是师兄不行,是师弟你实在不是人!你感受不到冷,不然你肯定也会失败!”
沈既白面无表情:“……何为冷?”
“冷就是……”他抱着胳膊在潭边蹦跶了几下,“就是……冷就是……就是我现在特别特别想喝山笋汤,喝一大碗!”
冲虚真人修无情道,入门最先修炼的是禁欲。
关秋生修习得很好,除了口腹之欲。面对美食的诱惑,他总是克制失败。
沈既白无须克制,他刚生出灵窍,还不懂什么是欲望,也尝不出味道。
此言一出,沈既白便道:“口腹之欲,不可纵也。”
关秋生歪头看他:“你懂这句话真正的意思吗?”
沈既白没说话,无波的墨瞳寂静空洞,毫无情绪起伏。
关秋生叹了口气:“阿墨,你如果是个真人就好了。你就能懂什么是冷,什么是热,能尝到山笋汤的味道,能体会克服欲望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寒潭修炼数日,关秋生始终无法潜入潭底。他修为太低,稀薄的道炁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冷,一直在潭边打转。
直至有一日,沈既白潜入潭底半个时辰都没有游上来。
关秋生关心则乱,全然忘记他根本不需要呼吸,也谈不上闭气溺水,一个鱼跃扎进了潭水中。
游至潭底时,他脸色煞然变白。
那个只有四五岁的孩童,平躺在潭底的寒石上,双眸阖闭,显然昏了过去。
将人带上岸的时候,沈既白窝在关秋生怀里,浑身颤抖。
“……师哥。”
“……潭水确实很冷。”
关秋生倏然睁大了双眼。
将冻晕过去的沈既白抱回青石观,冲虚真人用灵力祛除了他体内的寒气。
但他并没有醒过来。
“……师父。”关秋满眼担忧,“师弟是生病了吗?”
冲虚真人摇了摇头,“他已修出魂体,也觉醒了自我,有了五感六识,但因三魂不完整,爽灵残缺,所以无法醒过来。”
“那怎么办?”
“等。”
沈既白被安置在密室的千年寒玉床上。这个玉床可以助他吸收日月灵力,加速魂体的生长速度。
在他沉睡的时光里,冲虚道长按照当初制造他的方式又做出一只活灵活现的机关猫。
机关猫取代了沈既白,陪伴关秋生成长,直至及冠。
这一天,冲虚真人算出天劫将至,却又困惑劫从何来。他在不舟山修炼百年,在剑道上的造诣还远不足以飞升。
正疑惑不解时,本该在后山修炼的关秋生,以魂体的方式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魂体。
看着陷入昏迷的沈既白,冲虚真人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飞升。
当年为了给关秋生作伴,他用尽毕生所得的奇珍异宝,制作出一个人傀。
阴差阳错,这个人傀生了灵窍,有了自我,长出魂体,甚至变成了真正的人。
而他无意间以偃入道,偃道上的造诣令他得以飞升。
修行是千锤百炼,苦心孤诣,但飞升是锦上添花,无心插柳柳成荫。
修复好沈既白的魂体,沉睡了十几年的阿墨也苏醒了过来。
如今他的三魂已全,六识并通,终于知冷知热了。
可他没有血肉,生不出七魄,依旧是个没有感情没有情绪异类。
算不上人。
但关秋生依旧很高兴。
他带着木讷的阿墨一起修行,却引来了村民的排斥与谴责。
人傀与关秋生年龄相仿的时候,人们并没有过多关注过他,再加上冲虚真人制作的皮囊栩栩如生,村民并未发现他不是人。
但如今,关秋生已经及冠,当初和他一起修炼的人傀依旧是四五岁的模样。
村民怎么看怎么觉得惊悚,一同去求冲虚真人毁掉人傀。
“武王无后,偃师列用他的精血制作出一个人傀。这个人傀也如阿墨一般,先生出灵窍,后修出魂体。武王视他如己出,传授他治国之道。可他终究不是人,无心无情,无法体会众生疾苦,肆意杀戮,暴/政/频出,被称为戾帝。真人,不舟山的村民都是从戾帝/暴/政/中死里逃生之人,只要阿墨在一日,大家都无法心安呐!”
“您平时做做机关猫机关狗,这些都无伤大雅,可做出个成了精的人傀来,这种不人不妖的东西向来冷血无情,日后怕是会毁了不舟山哟!”
“真人!求您三思!阿墨留不得!”
“就是啊真人,自从我发现阿墨是成了精的人傀,我连觉都睡不踏实……”
村民你一言,我一语,极力劝诫冲虚真人狠一狠心。
正当他为难之际,关秋生带着阿墨回来了。
“戾帝并非本性凶残,是失去武王后被野心家利用才变得残暴不仁。因为人傀不通情爱,需有人引导向善。现在师父在,我也在,诸位有什么不放心的?若有一天我与师父不在了,我自会处理阿墨。”
他态度坚决,冲虚真人也始终不松口,村民无奈,只能离去。
但恐惧日益滋增,不满愈演愈烈。
他们发现阿墨不通世事,开始打着与他玩耍的名义偷偷欺负他。
稚子并非血肉之躯,怎样拷打都留不下痕迹,甚至一刀捅进去都不会流血,拔出来的时候还是明晃晃的白刃。
他不懂为什么与村民玩耍会这么痛,本能的抗拒再与村民接触,不肯再去村里。
但人们在发泄的过程中早已尝到了甜头,缓解了当年受戾帝欺压的怨,哪肯轻易罢休?
他们以各种理由邀请阿墨去家里与年龄相仿的孩童玩耍。
关秋生以为村民放下了芥蒂,真心接纳了阿墨,高兴得不得了,一接到村民的邀约,他甚至会亲自将阿墨送过去。
而冲虚真人,一直在全力寻找修补他残心的方法。
直至天劫降至,数道天雷突破结界劈进青石观,一道紫气直冲九霄,他在飞升之际,还在惦念阿墨的残心。
这丝惦念自碧落苍穹而下,跌落在稚子的身上。
紫气消散时,阿墨的假皮囊变成了真血肉,他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关秋生比他还要高兴。
这天,他去后山打了野味回来,做了一桌子菜,想要庆祝师父飞升,也要庆祝阿墨终于修出肉身。他甚至在想,这个墨守成规的小古板在尝出酸甜苦辣咸后会不会像他当年一样无法克制口腹之欲。
可他等啊等,等到月上柳梢,“出去玩”的阿墨也没回来。他出道观去寻,才知道稚子病倒了,正在瘸公李那里救治。
关秋生心里奇怪,下午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这就病倒了呢?
一进医馆,他便见到了身上满是鞭痕,已经昏死过去的稚子。
“谁干的?”
关秋生抓着瘸公李的衣领,大声喊道:“究竟是谁干的?!”
第 82 章
瘸公李道:“秋娘送过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具体情况老夫也不知道啊!”
“秋姨?”
今天来找阿墨的明明是小武,又不是阿奴,怎么会是秋姨送过来的?
他转身走到榻边,坐下来, 给稚子输送灵气, 又用金光神咒治愈了伤口。
阿墨醒了过来。
“师弟, 你身上的鞭伤是从何而来?”
稚子眨了眨眼, 回道:“……武叔叔。”
关秋生没再说什么,将阿墨带回青石观安顿好,便独自下山去了村里。
自那天以后, 再也没有任何村民来邀约阿墨去家里玩, 武叔叔一家也彻底消失在了不舟山, 没有再出现过。
几日后,关秋生拿出来一把刻功潦草的木剑,“阿墨, 师兄教你剑法罢?若是遇到坏人欺负你,你可以还手。”
稚子懵懂:“何为欺负?”
“令你感觉到不舒服的行为都是在欺负你。”
他想到了村民口中的玩耍,点了点头。
稚子原本就陪他练过功, 上手很快, 出招也有自己的风格, 比起双刃剑,更适合单刃刀。
青年便从密室翻出来几本古刀谱, 现学现卖地教稚子。许是练功消耗体力,稚子饭量变大了。
但他并无口腹之欲,做什么就吃什么, 哪怕饭菜难吃到连关秋生自己都吃不下去,稚子也能面不改色地吃完。
关秋生看着看着, 就觉得很愧疚。他这个年纪还很贪玩,可稚子却好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阿墨有没有喜欢做的事?”
“何为喜欢?”
“喜欢就是……就是……就是你想去做的事,并且做了会感到开心的事。”
“何为开心?”
“……”
关秋生突然觉得他七魄未生,不通人情,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村民的虐待没有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情感是有滞后性的。
有一晚,稚子静静地坐在院内对着星空发呆。关秋生看见,有些疑惑地问:“怎么还不睡?”
他指了指星空,清浅的目光映出几许从未有过的情绪,“师哥,星星很美。”
关秋生怔了怔。
他撩袍坐在旁边,笑道:“阿墨生出了七魄,有了喜怒哀乐,能体会到人世间的美,师哥很欣慰。”
“人世不美。”他道,“除了师哥,其他人都很虚伪。”
关秋生又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稚子有了七魄,懂了情爱恩义,自然能区分出那些人并非在与他玩耍,而是实打实地凌虐。
这份迟来的伤害,令他生出了防备心。
“并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关秋生想要安慰他,反而自己先红了眼眶。
稚子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翌日,瘸公李病危。
不舟山只有这一位医师,他若不在了,村民若是患了病,可就彻底没人治了。
关秋生拿出那颗丹药,将自己的寿命折给瘸公李,心道,扯平了。
若没有瘸公李,他早就死在乱草堆里了,也没这个机缘做冲虚真人的徒弟。
凡事都有代价,逆天改命,是要背负天谴的。关秋生怎么也没有想到,这道天谴最终会落到稚子身上。
商夫子利用村民追求长生的心激化了与关秋生之间的矛盾,并打伤了他,抢走了阿墨。
稚子体内的一口仙气,在凡人眼中,或是修道士眼中无异于长生不老的唐僧肉。
但仙气易散,商夫子试图寻找一个不会弄散仙气方式将它吸出来。可他试了很多种办法,这口仙气就像焊在稚子体内,怎么抽也抽不出来。
渐渐的,他失去了耐心。
“长生又能如何?你是不详之物,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难。”
“我不是!”
商夫子却不反驳,只放声大笑,笑完用剑挑断了稚子的筋脉,想要抽筋拔骨时,关秋生寻了过来。
看着稚子倒在血泊之中的画面,他以元神为祭与商夫子同归于尽。又撑着最后一口气,将千年寒玉床化为一口玉棺,将稚子封印于六脉龙眼之中,希望借住天地灵气修复他身上的伤。
千年后,灵鹤真人误打误撞闯进了墓室,唤醒了沉睡中的稚子。
刚醒来的阿墨对他的防备心很重,也不相信关秋生已经不在了。被指摘无心无情的人傀,在看见守在墓室门口的白骨后无声哭泣,甚至昏了过去。
那是他来到人世间一千多年来第一次哭泣,仿佛失去关秋生的痛,远远大于被人扒皮抽筋。
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屋里,窗外大雪纷飞,红梅迎寒盛开,一对还未换下大红喜服的新婚夫妇守在榻边,冲着他笑。
“你醒了呀?”
“这是何处?”
“这里是落梅山庄,你的新居所。”
说话的新妇眼角洇着异样的红,像是为了新婚燕尔刻意画的红梅妆。这苍茫雪海间的一抹红,是阿墨对不舟山外的人世间的初印象。
失去至亲的痛苦,与初入陌生环境的不安,令稚子的防备心变得更加浓重。
“我要回去。”
新妇笑了笑,“现在不行,等雪停了好不好?”
望着那抹笑容,稚子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几天接触下来,阿墨发现他们并不在乎他是非人之物,反而将他视如己出,全心全意地待他好。
新妇换下了婚服,素日里偏爱白衣,眼角却依旧洇着那抹红。
稚子知道,她和自己一样都不是人类。可她却时常带着笑,仿佛从未遭遇过霸凌和欺辱。
雪停后,新妇陪同她不善言辞的郎君在庭院里练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在雪地里飞旋,清脆的笑声飘到廊下,站在廊柱旁的稚子突然就不想走了。
这丝连他自己都未抓住的情绪被沉默寡言的男人察觉到了,他拿出刻了几天才刻好的小木刀,递到稚子面前,小心翼翼地问:“要和我学刀吗?”
年仅八岁的孩童明明已经学会了数套顶流刀法,却还是应了一声,“好。”
男人抿唇笑了笑,“我姓沈。”
“……我没有姓。”
“你也姓沈。”
平淡的,不容转圜的语气,稚子却不厌恶,只点了点头。
朝夕相处数月,沈氏夫妇正式收养他,给他起了新的名字——沈宥。
不知道为什么,与他们相处的很多细节,都能让稚子毫无预兆地想起关秋生。
有一夜,稚子起夜,见到不善针线的沈母坐在烛灯下绣一双小巧的长靴。
他默不作声地蜷起了指尖。
翌日,那双磨掉底儿的鞋履被换成了手工不怎么样的长靴。
他还没来得及道谢,沈父便拎着几双新买的鞋履回来了,“鞋要合脚,你试试哪双穿着舒服?”
新鞋都比长靴合脚,但他还是喜欢长靴,“谢谢。”
沈父眉目舒展开,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冷淡。
“父子之间不必道谢。”
重要的人,是不必道谢的。
他记住了。
从这一天起,他开始与沈母一起坐在廊下等待沈父归家,也会特意早起与沈父一起练武,甚至不再抗拒沈母闲来无趣时将他打扮成女郎。
他也跟着学会了许多。
他会像沈父一样给沈母夹菜,也会像沈母一样等沈父一回来就拿着书本去沈父的书房看书,默默地陪在一旁。
有时候沈母也会坐不住,在书房里待一会儿就跑出去了。她喜欢光脚满院跑,每每此时,沈父都会放下手头的案卷,捡起被沈母丢在角落里的鞋走到她身边,柔声问:“走回去,还是背你回去?”
沈母总是不答反问:“夫君觉得呢?”
沈父便会叹一口气,无奈又纵容地将人抱回屋内。
稚子注意到这一点,才明白为什么连庭院里都是木质地板的回廊小路。
于是,他也开始拎着沈母的鞋,跟在沈母身后,一遍遍地提醒:“母亲,地凉。”
他依旧话少,但被沈母感染学会了笑。
年纪稍长后,沈父会偶尔带他一起去侦查线索,还会问他如何看,听完他毫无凭据的分析会抿唇一笑,“为何会这么想?”
青年一点点引导他向正确的方向分析,还会毫不吝啬地夸赞一句:“分析得很好。”
日子清淡的过去,一年又一年,久到他已出落成人,几乎很少再梦到不舟山了。
这天,沈父一夜未归。
他与沈母在厅堂等了一夜,没想到没等来沈父,反而等来一群官兵冲上门抄家,还欲抓走沈母。
那些人看沈母的眼神,令十六岁的阿墨感到恶心。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弱小无能的幼子了。
少年拔刀出鞘,转瞬间将官兵打倒在地。见状,领头的吹了声哨,示意院外的官兵一起上。
他将沈母护在身后,握着刀刃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习武多年,终于学以致用。
没想到,在官兵涌入院门的那一刻,沈母揽着少年的腰飞了出去,将他带到了山上的一处洞穴。
“阿墨,你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
“母亲是要去找父亲吗?”
梅花妖没说话,只低头吻了一下他的额头,随后便在洞口设下了结界。
少年出不去,只能在山洞里苦等。
直至几天后,困在洞口的结界忽然消失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慌,立刻跑下了山。
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一向刚正不阿的“沈青天”被妖怪迷惑心智,错判冤案,死有余辜。
他不信,与之辩解,却敌不过人云亦云。
“梅夫人呢?”他抓着议论的人追问,“你们口中的那个妖怪呢!”
“当然是死了!”被抓住的百姓愣了愣才回复。
“这不可能……”少年无法相信,“你们忘记是谁在旱灾时开仓放粮了吗?你们忘记是谁在疫病时运来了短缺的药草吗?受恩受惠的时候你们怎么不去想她是人是妖?!”
“去去去!”那人不耐烦地推开他,“哪来的疯子!”
少年发了疯似的往衙署冲,却在路上撞见一名白衣道人。
“我寻你好几天了。”灵鹤真人抓住他的手腕,“沈兄嘱托我将你带给他的胞妹,你可愿意随我走?”
他执拗道:“我不走。”
乾道叹了口气,随即压低了声音:“这件案子牵连甚广,且铁证如山,若想翻案,只能回京面圣。”
少年抿了抿唇,“真人,我想为母亲送葬。”
梅花妖魂飞魄散,尸骨无存,连原身梅树都被雷劈毁了
铱驊 。
他只能立一个衣冠冢。
回东都之后,灵鹤真人叮嘱:“此案的幕后主使大有来头,沈兄不想连累你,已经为你想好了字,从今以后你叫沈既白,并非他的义子,而是来京投奔沈夫人的旁支。”
少年闻言只嗯了一声。
他跟随乾道来到了尊贤坊的桂花小院,见到了孀居的沈夫人,与仅有三岁的檀奴。
灵鹤真人动作迅速,很快便为沈父翻了案。
沈既白入职大理寺,人如其名的非黑即白,办案效率高,被提拔为大理寺少卿。
大理寺案件多,他平时都早出晚归,休沐时会到沈夫人的馄饨铺帮忙,下值也会照顾檀奴。
但接连两次都是在他感觉最幸福的时候乍然失去至亲,沈既白心生恐惧,不敢再与任何人交往过密。就连真心待他的沈夫人与檀奴,也只能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犹如雾里看花,并不亲近。
他对外人的态度愈发冷淡,对唯二的亲属关系疏离,像是将自己包裹在一个坚硬的外壳之中,天真地以为只要不靠近就不会再失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他遇到了一个特别想靠近的人,一个他再三克制过后,还是想要拥有的人。
沈既白更害怕了。
他想他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他的恐惧与日俱增,越是亲近越是忧惧,越是害怕攥得越紧。
占有欲空前高涨,浓到无处安放。
多年的不安与忐忑,令他愈发偏执。
“沈既白……”
周歆泪流满面。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少年停在身侧,看见她时慌了一瞬,抬手擦去她的泪水,急急地道:“阿周?”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没事,我找到你的影子了。”
她用空出来的那只手抓住少年的手腕,按向墙壁的影子。
在沈既白的掌心触碰到石壁的一刹那,一阵清风迎面拂过,弥留在墙上的人影以极快的速度缩小,犹如被吸入掌中。
顷刻之间,少年脚边现出一道青影。
盘桓在凤眸中的清澈逐渐消退,恢复贯有的清冷,犹如盛满了细碎的月光,温柔又破碎。
沈既白收回手,双手捧着少女的脸颊,用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
“……阿周。”
周歆攸地扑进他的怀中,双臂紧紧地拥抱着他,脸颊深埋在他的胸膛,肩膀几不可察地耸了耸。
少年没再说话。
他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手覆在她的后脑勺,无声地回抱着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发。
一下又一下。
第 83 章
不知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 室内室外皆是一片寂静,只偶尔能听见几声怪异的虫鸣。
朦胧的光影下,沈既白低垂着头,面庞半陷在阴影里, 侧脸凌厉分明, 墨鸦般的眼睫垂下来, 鼻挺唇薄, 深俊英隽。
周歆不知自己究竟哭了多久,等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的时候,沈既白的前襟已经湿透了。
“啧。”傲因调侃道, “怪不得窃影溜得这么快……”
周歆:“……”
她低下头, 略显窘迫地擦了擦眼泪, 与沈既白拉开了些微的距离。
傲因端着一盘洗干净的青果走进来,将瓷盘放在餐桌上,坐在方才的位置, “傻站着干什么?你们不饿?”
事到如今,若说感觉不到他的善意,那就是纯粹没有心。虽然周歆并不知道这份善意是从何而来的。
拉着沈既白坐回餐桌旁, 傲因将那盘青果推了过来, 然后就自顾自地啃自己手里的青果。
周歆的视线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之前没有注意, 他手上居然戴着一个银戒,款式风格并不古典, 和现代的情侣对戒很像。
魏晋南北朝时期,确实有些部族成婚时会佩戴同心环,也就是玉戒, 但他们并不讲究戴哪根手指,这一习俗也没能传承下来。
直觉告诉她, 这个戒指与布置这间石室的人有关系。
傲因与其成婚了。
初代看守锁妖塔的衙修里只有一名坤道,且一及笄就嫁人了,婚姻幸福,后代依旧在大理寺当值。
傲因说那个人是他的心上人,所以他才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
这怎么可能?
思虑间,沈既白递过来一颗青果,周歆接过来咬了一口,心道,傲因不是食人脑么?怎么改成啃果子了?
“你们两个,一个非人非妖,一个半人半妖,还挺般配的。”
周歆和沈既白对视一眼,随即同时看向坐在对面的人。
她有些吃惊:“这你都能看出来?”
傲因懒洋洋道:“很意外么?”
也是。
毕竟是活了上万年的妖怪,既然能一眼看穿她的幻颜术,想必也能看穿他们的真身。
“你们倒是神仙眷侣,至少长相厮守不是问题。”傲因似有几分感慨,“不像人妖恋……”
人的寿命实在是太短了,顶多能相知相伴几十年。而这几十年对妖怪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短暂不已,却要用漫长的一生去铭记。
爱人与世长辞,生者独守千百年,这是何其残忍的一件事。
沈既白道:“寿命虽短,但可轮回转世。”
傲因摇头轻笑:“你又如何确保……她还是她呢?”
周歆忽而有了一个猜测。“那名坤道……是尊夫人的转世?”
傲因没有否认。
周歆不免有些好奇,但又不知如何开口去问,毕竟这应该是他的伤心事。
没想到他沉默了一瞬,忽而开口道:“那天你问我,吃人脑怎么会喜欢上人类?这不是喜欢上自己的食物了吗?”
他笑了笑,“这个问题,她当初也问过我,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和她解释,我根本没有食人脑的习惯。”
周歆奇道:“那些……是谣传?”
“可不是么,”傲因恶狠狠地咬了口青果,一脸‘都是什么人呐‘的表情,“他们自己做的事,最后倒是撇得一干二净……”
据说战乱时期易子而食易妻而食的现象屡见不鲜,怕是人们不愿承认这一段历史,烹食同族后怪到了妖怪头上……
啧。
这哪里是什么上古凶兽,这不妥妥一个背锅侠吗!
沈既白道:“……所以,尊夫人一开始是被献祭而来的食物?”
“……算是吧。”
傲因大概讲了一下他们的故事。
这还要从一只自妖域逃出来的妖怪说起。
他想在海市占一座山头安家,便掳了个少女送到了傲因的洞府,想征得他的准许。
那时万青山还在地面上,并不是浮空的,也没设结界,群妖时常自山下经过,想找他很容易。所以他在妖市逍洒完回山洞时,看见洞里多了一个被当成食物送过来讨好他的少女,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解开少女身上的定身术,他淡声问:“知道怎么出去么?”
少女点了点头。
石室内只燃着一盏鲛油灯,光线昏暗,她的脸庞匿在一片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双淡如琉璃的眼眸却闪闪发亮,没有一丁点的惧意。
胆子还挺大。
傲因心里如此想着,蹲下来,朝人凉嗖嗖一笑:“知道我是谁么?”
少女又点了点头。
“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么?”
少女还是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
少女依旧点了点头。
啧。
原来是个哑巴。
“你走吧。”
他兴致缺缺地起身离开,又去妖市逍遥去了。
海市只有黑夜,时间在这里也就没有了意义。傲因也不知自己离开了多久,等他再回山洞的时候,发现洞口被开辟出来一方菜园子,园子里种着一堆没见过的草,地上还非常考究地摆着几盏木雕灯盏。
远远看去,波光点点,让他差点以为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了。
……这人还挺不见外的。
傲因进了山洞,见少女不知何时在屋子里搭出来一个简陋的灶台,正曲着身子在灶台边做饭。一旁的桌案上摆着雕工粗糙的木质碗筷,碗里的东西白花花的,闻起来挺香。
“喂……”他倚着石壁,目光幽幽地看着她,“你怎么还不走?不怕我吃了你?”
少女回头看过来一眼,“你再忍忍,饭马上就好。”
原来不是哑巴。
他看了一眼锅里的东西,轻呵一声,“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吃这种东西?”
少女蹲下身,从灶台里取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放在桌案上,“知道你喜欢吃脑子,这烤兔头就是特意给你做的。”
傲因:“……”
少女将锅里的东西盛出来,也摆在桌案上,朝他弯唇一笑:“不是饿了吗?”
傲因:“……”
见他无动于衷,她特意解释了一番:“兔头味道挺不错的……你要不要试试看?”
傲因走过去,拿起兔头啃了几口。
“味道怎么样?”她满脸期待。
“……勉勉强强吧。”
她笑了笑,“那我每天都打一只山兔来,这样你就不用吃我啦!”
傲因:“……”
他皱了皱眉:“你赖在这里不走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再说外面也没安全到哪里去,人都在吃人……”
人间都这么野蛮了么?
他一个妖怪还没说去吃同族呢。
傲因垂下眼,没再说什么。
见他没反对,少女松了口气,端起木碗也吃起了饭。
傲因扫了一眼,木盘里一坨坨黄澄澄的东西,他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
“韭黄炒鸡蛋。”她道,“这里真的好神奇,没有阳光也有这么多植被,生长速度还很快,我刚把种子泡在水里,没一会儿就长得老高了!”
傲因:“……”
万青山是海市里灵力最充沛的一座山,长得能不快么!
他没再说什么。
本来他是打算回来休息的,但他独居惯了,石室里突然多出来一个人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便又离开了。
他在海市转了一圈,挑出来一座还算合眼的青山,又劈出来一个山洞,躺在石床上合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能睡太久。
他是被吵醒的。
大抵是因为他换了山头,盘踞在万青山的妖气散了。新来的妖怪以为他换了洞府,便打起了那座山的主意。
一上山,见山上住着一个俏佳人,那妖怪见色起意,打算强娶。这动静通过摆在石室内的海螺一分不差地传到了傲因的耳朵里。
他在赶过去的路上,听见那妖怪嗷地喊了一嗓子,听上去像是被少女伤到了。
这小娘子……还挺厉害的。
傲因如此想着,落到洞口的时候,果然见到浑身发抖的少女紧攥着手里的刀刃,逼得妖怪硬是没敢再靠近。
他笑了一声,“你倒是胆子,敢在我的洞府欺负我的人。”
闻言,那妖怪吓得腿都哆嗦了。
“……主……”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愚一万个胆子,愚也不敢再您的洞府里生事……这都是一场误会……”
他又轻笑一声,“误会?”
傲因朝他伸出手,五指弯曲成利爪,那妖怪就被吸了过去,眨眼间变为一滩烂泥,唯有一颗头是完整的。
一段时日没见,少女身形更消瘦了,身上的衣服被扯得松散凌乱,还沾着血。
“你跟我来。”
他轻挥衣袖,地上的血迹尸首全不见了。
少女余惊未消,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却丝毫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来。
傲因将她带到了妖市。这里的店铺大多数是服务妖怪的,但也有少量是针对修道士开的。
他将人带到成衣店,在她挑选衣服的时候,站在窗口朝女娲石像挥了下衣袖,圆台上便多出来一个吊起来的头颅。
走过路过的妖怪无不震惊:
“哇呀!这豺狼精做什么了?居然触怒了主,主都几百年没杀过生了。”
“之前听他吹牛说他和主的关系特别好,连万青山都让给他住了……”
“这怎么可能?主自打来海市就一直在万青山,虽然那山上没有主的气息了,可你看那附近的妖怪敢打万青山的主意吗?”
与傲因比邻而居的妖怪实力都不弱,万青山又是海市灵力最充沛的一座灵山,他们都没敢打这座山的主意,这豺狼精还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傲因拢起衣袖,见少女从隔间走了出来,一袭烟水色的长裙衬得肌肤雪白莹润,盈盈一握的腰肢尽显婀娜,气质清丽多娇美中带俏,像缠绕在篱笆上调皮的牵牛花,令人一见到就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唇角。
他定定地看了一瞬才收回目光,扔下一颗金豆子,又带她四处逛了逛,由着她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许是走累了,路过一间点心铺的时候少女说什么都不肯再走了。
“那就回去。”傲因带着她乘风飞往万青山。
“你不是这里的主人吗?为什么他们好像都不认识你?”
傲因想说他们也配?可对上少女那双秋水般的眼眸,又改口道:“认识我做什么?”
“不是每个来海市定居的人都得经你同意吗?”
“……谁有时间理他们。”
少女眨了眨眼,没再说话。
回到石洞,她忙碌起来,不仅新开了一块地,还用剩余的鲛油做了不少纸灯笼,让他帮忙挂在石顶上。
看着他辛苦炼出来的鲛油被挥霍殆尽,傲因心想,这小娘子肯定不知道这万年不灭的东西有多来之不易……
将错落有致的纸灯笼一一挂完,石室内顿时亮堂了起来,少女借着光亮画了一张草纸,递到傲因面前,笑着搓了搓手,“那个……能不能麻烦你照着搭出来?”
傲因:“……”
傲因:“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我不是你的人吗?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傲因淡淡一笑:“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我叫扶歌。”
看着眼前这张娇俏可人的容颜,傲因终于问出了沉积在心里的疑惑:“你为什么不怕我?”
“为什么要怕你?”她笑道,“你若真的想对我做什么,我能活到现在吗?”
傲因:“……”
也是。
他拿着那张纸离开了。
再回到山洞时,扶歌正在洞口锯木头。而山洞附近的树木肉眼可见地少了,看起来光秃秃的。
傲因:“你又要做甚么?”
“我想搭个木屋。”她锯得认真,说话时连头没抬,“你的石床太冷了,铺几层被子都暖和不起来。”
言毕,她攸地打了个喷嚏,随即伸出手,食指横在鼻下来回蹭了蹭,“再说,我也不好意思一直霸占你的屋子。自打我住下来,你都没回来睡过觉。”
闻言,傲因默默蜷起指尖,一向微扬的唇角罕见地有些僵,“……你很想我回来住?”
扶歌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自打那个豺狼精来过以后我总做噩梦,你在我心里还能踏实一点。”
傲因想说我也是个妖怪你怎么就不怕我动手动脚,但话到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他上前几步,将人拽到身后,广袖一挥,堆积在地上的木头便自动变成了一间木屋。
“还想要什么?”他回头看她。
“哇塞!”扶歌双眼发亮,“我还想要一张木床,你也能变出来吗?”
傲因弯了弯唇,眼底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这有何难。”
他又挥了下衣袖,屋子里多出来一张简约的木床。
扶歌进屋看了看,激动地搓了搓手,“哇!”
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这个动作,傲因的眼皮跳了跳。
果不其然,少女慕然回眸,笑道:“那个……我能再要个木柜吗?”
傲因扫了一眼洞口所剩不多的树,“去集市上买。”
扶歌讪讪一笑,“……可我没钱了。”
傲因:“……”
扶歌继续搓了搓手,面色微窘:“而且,集市这么远,我一个人也拿不动。”
傲因:“……”
此时此刻,傲因对弱小的人类有了新的认知——麻烦。
置办完家具,扶歌又去砍了一些竹子回来,将溪水引到木屋旁做了个滴漏盥洗池。虽然海市不分昼夜,但她依旧按天计时,每天都勤勤恳恳地抓山鸡打野兔,变着花样给傲因做各种动物的头。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已经几千年没进食过了,也根本不喜欢吃动物脑子。
但迎视着扶歌清澈明亮的眼眸,拒绝的话却一直说不出口,他开始回来用晚膳,然后在少女回木屋睡觉时也装模作样地回石室躺一躺。
妖怪的作息和人不一样,他们很久才睡一觉,一觉又会睡很久。
在石室躺了几晚,傲因坐不住了,开始在扶歌睡着以后夜钓。
扶歌发现后拎着斧头去了后山,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块木头,忙忙活活好几天做出来一个歪七扭八的棋盘。
“我教你黑白棋吧?这样你无聊时可以下棋玩。”
傲因:“黑白棋?”
扶歌点点头,“黑白棋比围棋容易上手,只不过易学难精。”
傲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觉得我学不会围棋?”
“不是啊。”扶歌一脸坦然,“是我不会围棋,哈哈!”
傲因:“……”
刚学黑白棋的时候,他觉得这棋简单到像废物才会玩的东西。可一次次败给扶歌后,他突然生了胜负欲,连门都不出了,天天坐在石室里研究黑白棋。
扶歌依旧天天出去打猎,但这一天,她出去了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回来。
傲因隐隐觉得不对劲,正欲用洞察术看看她在哪里,万青山却回荡起南海妖王,陵鱼的声音。
“傲因。”
“你屠我后族,用他们炼制灯油,我便杀你妻子,用她做人皮灯笼!”
傲因倏然站了起来。
“你敢!”
第 84 章 (双更合一)
“哈哈哈——!”陵鱼放肆大笑。
傲因追了过去, 见声音来自冥水深渊,那里是水神陨落之地,整片水域都有水神的诅咒,陆上生物踏入会受其压制, 再强的妖兽也会沦为案板上的鱼肉。
他阖闭双眼, 两指抵在太阳穴, 用洞悉术一看, 果真见昏过去的扶歌正以极其缓慢地速度沉入深渊,四周埋伏着一群虎视眈眈的鲛人。
陵鱼狡诈,这是以扶歌为饵, 诱他入局。
明知那里有专门为他设下的陷阱, 傲因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跃进了冥水。
烟水长裙与黑蓝色的海水混为一体, 少女的脸庞显出异样的白,看上去毫无生气。
他极速靠近,伸手捏住她的后脖颈, 低头凑过去,薄唇轻覆那抹柔软,渡气的同时还渡了些妖力。直至她的脸上恢复几分血色, 傲因才揽住她的腰, 带着她向上悬浮。
这时, 一张铺天大网罩下来,迅速将他和扶歌兜成一团, 隐匿的鲛人齐齐涌至,举起手中的叉戟直刺而来。
刹那间,傲因现出真身, 巨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将扶歌牢牢包裹在其中, 以身挡下了所有叉戟的攻击,黑蓝色的海水中洇出汩汩血痕。
“哈哈哈——!”陵鱼奸笑道,“既然你这么在意你的妻子,我多少也要卖你个面子,不会如此轻易地让她死去。”
“聒噪。”
傲因伸出利爪撕扯着缠裹在周身的丝网,他的妖力被压制住了,仅能使出一成,根本挣不出这份束缚。
“别白费力气了,这可是用蛟龙筋做的。”陵鱼的声音在深渊中回荡,“是我专门为你准备的礼物。”
“呵。”傲因冷笑一声,“不过如此。”
话音一落,沉静的深渊骤然颤抖起来,沸腾不止的海水旋出漩涡,黑蓝色的海面乍现一道冲天水柱。傲因顺着水流扶摇直上,在冲出海面的一刹那,水柱轰然倒塌,巨大的浪花拍打着冥水河畔,将周遭的植被通通卷入了深渊。
一道强光自昏暗的空中迸出,蛟龙筋在转瞬间化为筛尘。
见状,陵鱼迅速带着鲛人大军回撤,混杂在冥水中的深蓝海水极速褪去,顷刻之间,黑蓝色的冥水便恢复成死寂沉沉的乌黑。
“跑得倒快。”
傲因恢复人形,用妖力烘干他与少女的衣衫,抱着扶歌往万青山的方向飞去。
怀中的少女咳嗽了几下,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傲因……”
他应了一声。
“……谢谢……你……”
他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少女,“只口头感谢?”
扶歌又咳嗽了两声,“……明天给你……烤两只兔头……”
傲因:“……”
扶歌此番倒没受什么伤,但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傲因将她抱回木屋的床榻上,施术让她休息,没想到少女一直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在睡梦中也不肯松开。
看着拧成一团的秀眉,傲因伸出手,指尖抵在她的眉间,用妖力平稳她的心神。
少女的眉宇渐渐舒展,见状,他正准备收回手,却被人再次抓住。
扶歌一手攥着他的手腕,一手握着他的手掌,将他的掌心覆在自己的脸颊上,还极度舒适地蹭了蹭。
傲因被她这么一拽,差点跌在她的身上,好在他及时撑住了榻边,在与人还有些微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你可真是……”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往塌里挪了挪,以这么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守了她一夜。
直至察觉到她快要醒来,傲因才收回手,理了理衣衫,正襟危坐在榻边,在人睁开双眼时云淡风轻地看过去,低眉浅笑:“醒了?”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那双浅淡的琉璃眸中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扶歌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往塌里缩了缩,“你你你……你怎么还在这!”
“用过就扔,你可真行。”
……不愧是人。
他鲜少地敛起笑意,起身离开了。
经过这一遭,傲因在整个海市和万青山都设下了结界,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能立刻知晓。
他在死斗场里一掷千金时,扶歌又圈出一块地,将抓来的几只野鸡山兔都圈养了起来。她折腾了一天,到了休息的时间却迟迟不睡,搬了个木凳坐在木屋前对着远处的繁华夜景发呆。
……是在等我么。
傲因敛了敛眸,取下脸上的面具离开死斗场,瞬移到万青山,又一步步走回山洞。
“你回来啦?”
扶歌一看见他就站了起来。
“怎么,不怕我了?”
“这也不能怪我嘛……”扶歌双手背在身后,窘迫地踢了踢地面,“一醒来就看见床头坐了个人……肯定会吓到啊。”
“是么?”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她。
“是啊!”
傲因没理她,径自回了石室。
自打建好木屋,扶歌只有在下厨时才会进石室里来,可今天却不知道怎么了,竟像个跟屁虫似的跟着他进来了。
傲因自顾自地下起了黑白棋,扶歌坐在对面静静地看,看着看着就打起了哈欠,趴在了桌子上。
“你床坏了?”
“……没有啊。”
“那赖在这做甚么。”
扶歌心虚地笑了笑:“那个……我不敢自己睡。”
话音一落,傲因手里的棋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棋盘上。他抬眸看她,噙在唇边的那抹微笑有几分莫名,“……所以呢?”
“反正你也不睡觉……”扶歌搓了搓手,“能不能拜托你……继续守着我。”
啧。
傲因敛起双眸,心道,这人一搓手,绝对没好事。
在少女的软磨硬泡之下,傲因跟她回了木屋,坐在榻边当起了守夜神。
这一当,他才知道她为什么不敢睡觉。
她几乎夜夜都在做噩梦,夜夜都需要他用妖力安抚她的心神,也夜夜纠缠他的手。
起初他还规矩地坐在榻边,后来就变成了躺在榻边,再后来……
他没忍住,偷吻了她一下。
扶歌睡眠很浅,感受到覆在唇瓣上冰而凉的触感后就睁开了眼,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傲因更加控制不住,加深了这个吻。
她短暂地懵了一瞬,随即便拼命地挣扎,这一挣扎,傲因误打误撞地咬破了她的唇。
扶歌哭出了声。
见状,傲因罕见地冷下了脸,起身下榻,离开了。
床榻上的少女哭了一阵便冷静了下来。
她以极快的速度收拾好了细软,又以极快地速度跑出万青山,明明已经跑得双颊绯红气喘连连却不肯停歇,撑着一口气一路跑到了妖市的女娲石像前。
石像脚下有个石门,穿过石门,走过甬道,便能到达人间。
……她要走。
傲因气得关阖了敞开了千百年的石门。
被拦在门外少女双手支着膝盖,胸口剧烈起伏,喘息不止。
“你要去哪儿!”
略带怒意的声音自海市上空响起,迅速传遍整片归墟大地。
妖市的群妖纷纷抬起了头,激动地讨论了起来:
“是妖主!!”
“妖主在和谁说话?”
“哇呀!好几百年没听见妖主的声音了!”
“又谁惹到妖主了?”
“是哇是哇,又是谁大祸临头啦?”
傲因立于石像上方的夜空中,垂眼看着惊慌失措的少女,气得咬牙切齿。
“快看!是妖主!”
“哇呀!我来妖市近千年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妖主!妖主好俊啊!”
他落在少女面前,脸上再也没有了从容与淡定,连一向翘起的唇线都崩得溜直。
“你跑什么?!”
扶歌向后退了退,直至退到墙根,退无可退之时,才哇地一下哭了出来。
“……不跑等着被你吃吗?”她边哭边说,“不是给你烤兔头了吗?还烤了两只……”
傲因:“……”
傲因:“谁说我要吃你了?”
扶歌一脸惊奇地看过来,“你都咬我了……还不是要吃我?”
傲因:“……”
憋了半晌的气因为这句话消退大半,可他又感觉莫名的烦躁。
究竟是哪个龟孙编造的谣言!
这么一会儿功夫,石像下的广场上已经挤满了妖怪,仿佛整个海市的妖怪都出来看热闹了。
有只九头鸟凑过来,“主,您想吃什么样人脑?小店应有尽有,想怎么吃都行,我随时给您送!”
傲因:“滚!”
“嗷。”九头鸟悻悻地退了下去。
傲因抓着扶歌的手,想要将少女带回去,没想到扶歌哭得更大声了,“你要是吃腻了兔脑,我给你换鱼脑羊脑猪脑……什么脑都行……能不能别吃我……”
他拧眉看她,“……真想看看你脑子里装得都是什么。”
“……脑浆啊。”
傲因:“……”
傲因:“是水吧。”
扶歌立刻点头:“……对对对,我的脑子里都是水,不好吃的!”
傲因:“……”
“你是蠢吗?”他深吸一口气,“你不知道一个男人吻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吗!”
群妖“嚯”了一声,个顶个地兴奋了起来。
扶歌怔了怔:“可你也不是人啊……”
傲因:“……”
闻言,群妖又倒吸一口气,统统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动静。
傲因懒得和她废话了。
他强硬地拽着她乘风飞回了万青山。
这回少女就跟傻掉了一样,不仅没再哭,也没再反抗,甚至被他压在床榻上又亲又咬时都没再挣扎。
“……傻了?”他轻笑一声。
扶歌怔怔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你的食物啊?”
傲因:“……”
他这辈子没这么恨过一个谣言。
“谁说我吃人脑了?这么久了,你烤的兔头我吃过一口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烤得不好吃吗……”
“遇见你之前,我已经几千年没进食过了。”
“所以你以前吃人脑?”
傲因:“……”
他咬牙切齿地道:“我就没吃过这东西!”
“那为什么……”扶歌的声音弱了下去,“书里会这么写……”
“什么书?”
“……没”扶歌立刻改口,“没什么……”
这场乌龙之后,扶歌没再去打过山兔,也没再烹饪过动物大脑,开始热衷于探索傲因究竟喜欢吃什么,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
傲因依旧每天与黑白棋缠斗,只要扶歌闲下来就拉着她对弈,誓要赢她一局。
可他们就没安稳地下完过一局。
他向来懒得搭理群妖,早年暴揍过几只爱巴结的妖怪,所以群妖不敢打扰他。可自打他现身,海市的人与妖都知道扶歌是主后,巴结不成他,便都来巴结扶歌。
万青山突然热闹了起来,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妖怪带着宝物往山上溜,求见主后。
偏偏扶歌来者不拒,谁都会见上一面。
傲因不胜其扰,干脆将万青山拔地而起,升到了天上,变成了一个浮空的岛屿。
这下清净是清净了,但是扶歌没办法去集市买东西了。这小娘子持宠而娇,一不高兴连亲都不让亲了。
……以前也没发现她有多愿意逛街,总是走两步就喊累。
傲因连夜做了辆红鸾轿辇,扶歌每隔几日就乘着轿辇去一趟集市。
他陪着去了几回,终于知道她为什么热衷逛街了。
整个海市,不论是妖怪还是修道士,见了她都一脸亲切地称她主后,还会拉着她进店选东西,凡是她看上的通通白送。
可以说,她完全在海市横着走。
这天,扶歌嘀咕着“又没米了”,乘着轿辇去了集市。
等她回来,傲因抬眸看她,唇角微扬:“又去白吃白喝了?”
扶歌将米倒入米缸,“没办法,他们太热情了,不要都不行。”
“我看你比我更像海市之主。”
“这不都是托您的福嘛!我只是狐假虎威,狐假虎威而已!嘿嘿。”
傲因专心自弈,没再说话,只在人经过身边时将她拉进怀里,抬手捏着她的下颌,“既然你都打着主后的名义出去了,我不做点什么岂不是很吃亏?”
扶歌双颊一红,“……你不是……每天都在做……”
他弯了弯唇,“今天做点不一样的。”
他抱着她回了木屋,几个时辰后,木床轰隆一声散架了。少女双眼洇红,呜咽不止地缩在他怀里,嘀咕着以后再也不去集市了。
傲因听见只想笑。
他以为他们至少能相守几十年,甚至想过在她年华老去时,也幻化成白发老者的模样与她共白首。
可没想到她离开的竟是如此猝不及防,突然到傲因无法接受。
“傲因,我爱你。”
她躺在他的怀里,用手指轻轻地描摹着他的眉眼,眼里明明尽是不舍,说出来的话却透着决绝:“但我真的好想好想我的家人,我再不走,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
……家人。
这么久以来,他从未听她提过家人。
若是有家人,有去处,当初为何说不知道要去哪儿?
傲因想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的手已经变得透明。
“……你家人在哪里?我陪你回去……”
“你陪不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扶歌擦去他眼角的泪,“……但我们会再见的。”
“……如何见?”
可傲因没等到答案。
扶歌在他的怀里化为一片金光点点,彻底消散了,突然到傲因连一粒光点都没有抓住。
没什么是比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消失在自己怀里还无能为力更残忍的了。
扶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点痕迹都没留,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论傲因怎么找,哪怕是上天入地,翻遍六界,也一无所获。
“……你到底在哪里?”
傲因不肯放弃。
辗转经年,他没找到扶歌,却找到了她的转世。
在锁妖塔下看见那名坤道时,傲因感觉他又活过来了。
虽然轮回转世容颜会有所改变,但傲因安慰自己,没关系,灵魂依旧是她。
他幻化成人的模样与她接触,慢慢发现眼前人已不再是心中人。
她的经历与上一世大有不同,性格迥异,十分厌恶妖族,与扶歌判若两人。
她是什么时候发现他的身份的,他懒得追究,她设下了陷阱欺骗他,他心甘情愿入网。
直至被众衙修围捕,打伤,封印入琉璃皿,他从始至终没有还过手。
区区蝼蚁,怎能伤到妖主?
要知道,他霸占海市这么久,四方妖王并非没有异议的,他们只是奈何不了他。
他是自上古战场中活下来的,可以与穷奇比肩的凶兽,又蛰伏了万年之久。
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统一妖界。
可傲因偏偏被封印在了锁妖塔下,就为了能多见那个灵魂几面。
听到这里,周歆忽然明白傲因为什么如此在意那几个问题了。
想来,在他听到“黑白棋”的那一刻,他才明白扶歌的遗言是别有含义的,所以他没再执着去寻找,只在海市里静静地等。
难怪他会嘀咕一句,“……还要等这么久。”
水往下流,爱往下走,这亘古不变的规律在他身上被打破。他的爱意并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消退,反而愈来愈浓,愈来愈坚定。
一时间,周歆只觉心绪万千,感慨万分,甚至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扶歌与她和张卿清的情况不同,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应该是身穿。
那她究竟是如何回去的呢?
“周娘子。”傲因道,“你是如何来到这里的?”
“……被雷劈的。”
“?”
“我没说笑,我确实是被雷劈昏了,再醒来就已经在这里了……”
如此荒唐的言论,傲因还真听进去了,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周歆暗忖,他不会想要去试一试吧?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既白忽然开了口:“你打算……一直等在这里?”
傲因无奈一笑,“我还有别的选择么?”
他的心思全扑在扶歌身上,对人间几乎构不成威胁,封印与否差别不大,但周歆不敢拿主意,便折了张纸鹤,将这边的情况一一告知,想让灵鹤真人决定如何处置。
海市不分昼夜,这一番折腾用去了几天她也不清楚,只知道离开万青山时又困又饿,乏得不行。回到客栈匆匆吃了碗面便在沈既白的怀里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手里攥着他前襟的系带,而他的领口已经完全扯开了,露出肌理清晰的胸膛,腰腹遮在衣帛中,壁垒分明的腹肌半隐半现,勾得周歆咽了咽唾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摸。
指尖顺着腹肌缓缓向下,探入衣帛之中时,她的手腕忽然被人用力攥住了。
沈既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凤眸幽深黑不见底,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周歆试着抽回手却根本抽不出来,反而被攥得更紧,同时感觉到一只手覆在后背,将她往怀里搂了搂。
怎么就忘了,她是在沈既白的怀里枕着他胳膊睡的。睡前两个人都是又困又乏,没有腻歪的心思,可睡了一觉精神过来就未必了,这不连她自己都没忍住吗?
周歆连忙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我是看你领口的系带开了,所以想帮你系一下。”
“嗯。”
他将她的手往衣衫深处带了带,清晰的触感令周歆的气息乱了起来。
以前沈既白是随便她摸腹肌的,像这种被他主导着摸,怎么摸,摸哪里,还是第一次。明明是她在占便宜,可更有侵略性的那一个却不是她。
手掌被沈既白拽着带到了腰侧,指腹自那些凹凸的沟壑摩挲而过,他忽然凑过来,与她头挨着头,距离近到鼻尖相贴,微沉的气息喷洒在面颊上,惹得她心跳都乱了。
“是想这么系?”
周歆的脸颊蓦地烧了起来。
“这可是要负责的。”
周歆:“嗯?”
沈既白再次凑近,几乎与她鼻翼相贴,薄而凉的唇瓣自她的唇角缓慢地碾压到唇中,在她的唇齿间呢喃:“阿周,我们成婚吧。”
又是肯定的语气,仿佛并没有在征求你的同意,可周歆知道,他就是在等一句她愿意。
“好。”
闻言,沈既白抿唇笑了一下,清浅的笑容转瞬即逝,倒是眼里的笑意愈发浓厚,这雪霁初晴般的笑容令周歆心神一晃。
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等她回过神来时,两个人已经以相拥的姿势深吻许久了。一阵胡闹过后,她抓着系带老老实实地系了起来,在领口处打了个蝴蝶结。
“你穿这件衣服真的不大合适,要不还是去成衣店重新选一身衣服罢?”
沈既白没再反对,嗯了一声。
用过早膳,两个人在海市转了转,最后进了一间规模甚大的成衣店。
这家店是按照衣服的颜色进行分类的,还特意安排了隔间供人试衣服。
周歆在屋子转了一圈,一眼相中了一件玄墨色的胡服,黑色锦缎上绣着金边与暗纹,看起来低调又奢华。
沈既白二话不说,拿着衣服进隔间换好,出来时又将换下的道袍收进了她的乾坤袋。
“不错。”周歆上下审视了一番,这衣服衬得他更加矜贵冷淡,还有那么一点禁欲。
她拉着他往出走,没走几步,沈既白脚步一顿,“阿周。”
“嗯?”周歆回头看他,见他的目光落在一侧的架子上,便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架子上是一件茄色战国风祭司袍,纹饰复杂衣叠繁重,还搭配了一个精致的祭司面具,看起来高贵典雅,雍容华贵。
周歆眼前一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紫色?”
沈既白道:“你进来后一直在看这个方向。”
“你想让我试试这件衣服?”
“嗯。”
“那好吧。不过这衣服看起来很贵,我们好像买不起。”
“买得起。”
掌柜的将架子上的衣服一层一层地褪下来,周歆抱着它进了隔间。
少数民族的衣服比较复杂,她凭借记忆将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最后还是落下了两件小衣。
可她实在想不起来这两件小衣是怎么穿的,也分不清这层层叠叠的衣服究竟是怎么个先后顺序。
在隔间磨蹭了许多,门口传来了沈既白的声音,“好了么?”
“……应该是好不了了。”
沈既白:“怎么了?”
“我好像……不会穿。”
门口的人安静了一瞬,随即开口:“开门。”
周歆拉开门栓,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沈既白就挤了进来。
“穿反了。”
“哪儿反了?”
他没回答,只站在周歆面前,凤眸微垂,伸出手去解她的腰封。
“沈少卿这是要亲自服侍我穿衣?”
沈既白看过来一眼,没说话。
熟练地解下腰封,他又抬手去脱外衣。
周歆干脆抬起手来,由着他一件件脱去了衣衫,“沈少卿还挺善解人衣的,这么熟练,怕不是第一次脱女娘的衣服罢?”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耳垂蔓上一抹红润。
“第二次。”
第二次?
周歆刚想问第一次是什么时候,突然想起了在客栈里发生的事,登时脸上一热。
好巧不巧,沈既白便是在这个时候抬眼看了过来,黑沉的眸子比方才暗了几许,目光交汇的一刹那,周歆像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移开了视线。
寂静狭小的隔间突然热了起来,连隔着衣料在腰间解系扣的那只手都有点烫。
“哈哈,哈哈哈,一会儿请你吃个糖葫芦当谢礼好不好呀?”
“不必。”
沈既白说着便褪去了她的里衣,她再次只着一件诃子站在他面前。
没等窘迫和尴尬的感觉升出来,他便在衣服堆里扯出一件小衣套在她身上,随即,繁琐的衣饰一件件堆叠过来,没一会儿便穿好了。
沈既白后退一步,目光自上而下地端详一瞬,道:“就这件。”
周歆:“……”
……我还没照镜子呢!
但她转念一想,穿这个总比穿那件不合身的胡服要好,便点了点头,往出走。
经过沈既白身旁时,他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抵在了冰冷的木墙上。
周歆惊了一下:“干嘛?”
“收谢礼。”
言语间,沈既白抬手捏着她的下颌,虎口轻抬,迫使她抬起了头,便不由分说地低头吻了过来。
这是一个冗长的深吻,照比清晨的那个吻更令人目眩神迷,周歆被吻得双脚发软喘息连连,他的动作才停下来。
用大拇指指腹擦去她唇瓣上的水渍,沈既白低声问道:“要去照照镜子吗?”
周歆的胸口上下起伏着,喘息不止地道:“……等一会儿再去。”
“再待下去……怕是会让人误会。”
周歆瞪了他一眼,“赖谁?”
他闷笑一声,毫无诚意地说:“怪我。”
两个人在隔间又待了一会儿,等周歆呼吸平顺时才走出去。一出门,果然对上了掌柜的复杂的目光。
周歆的脸登时更烫了。
结账后,她拉着沈既白四处逛了逛,想借着晚风降降温,没想到慢悠悠地晃到女娲石像下时,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沈少卿!”
那人原本站在石像下一脸急切地寻找着什么,一看见沈既白便像看见了救星,直奔着他们跑了过来,慌慌张张地道:“沈少卿,凌云君呢!”
张卿清?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才几日不见,他怎么憔悴成这幅样子?看起来至少老了十岁。
“我不是在这呢吗?”周歆说完才意识到,她如今不是朝南衣那副皮囊,头上也没戴芙蓉冠,而是沈既白亲手为她束的一个发髻。
“你?”
张卿清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知是如何理解的,也许也根本没在意她为何是这副样子,所以只用力抓住了她的衣袖,“凌云君,求求你救救她!”
第 85 章
“救谁?”
张卿清自怀中取出一个锁妖袋, 颤颤巍巍地递过来,猩红的双眼中满是绝望的期待。
“凌云君……求求你救救她。”
这个人向来没心没肺,从未有过忧思的一面,如今这副模样实打实地令周歆心里一紧。
“发生什么事了?”
她疑惑地伸手接过锁妖袋, 用灵力探查一番, 心里咯噔一声, 登时睁大了双眼。
“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的魂魄怎么碎成了这个样子?”
张卿清的眼里泛着水雾, 整个人像是被困在阴雨连绵的潮湿之中,声音哽咽:“……都怪我。”
他说着便哭了出来,两行清泪滑过青莲玉面, “……都怪我。”
周歆连忙安抚他的情绪, “你别自责, 不论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起想办法。”
张卿清抽泣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周歆一听,才知道她和沈既白在海市逗留数日, 人间却已经过去了数月。
五妖现世后,一直在府疗养的唐彦修主动请辞,带唐久微离开了东都, 说是出城养病。
张卿清当时还很奇怪, 这个人一直憋着坏想复仇, 怎么突然就放弃了?
没想到一个月之后,他突然现身不染轩, 像交代后事一样将病重的唐久微托付给张卿清。
他有多恨自己,张卿清心里跟明镜似的,若不是走投无路, 或是别无选择,他怎么会这么做?
虽然他口口声声说, 这是唐久微的意愿,是她苦苦哀求想再见张卿清一面。
一个月不见,唐久微憔悴得不成人样,人比黄花还要瘦,孱弱得仿佛风一吹就会倒,张卿清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连唐彦修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他动用了全部的财力和人脉,甚至想办法请动了御医,但所有人为唐久微探脉后都只是叹息着摇了摇头。
“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唐七娘子时日无多了。”
张卿清不信,重金悬赏名医,一批批的人出入唐府,唐久微的病却愈来愈严重。
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总是对他避而不见,糊涂的时候又一见了他就哭。张卿清心里难受,几乎放下了所有,每天都守在唐久微跟前照顾。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渐渐回忆起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准确来说,他有了死去的张卿清的记忆。
原来他和唐久微已经虐恋了三生三世。
第一世,张卿清是个雕刻师,唐久微是他雕刻的玉石雕像。玉石有灵,雕像活了过来,日日夜夜的陪在雕刻师身边。
但它始终是一块雕像,灵力低微,无法化成人形。张卿清便献祭了肉身,用命为唐久微求来了血肉之躯。
第二世,张卿清是一名方志之士,勘测地方山野时无意间闯入一间墓穴,遇到了古墓中的唐久微。
他并无往世记忆,却还是对她一见钟情,私定了终身。但人妖殊途,他们并没有得到家族的祝福,反而被家族重金聘请的道士拆散。
眼睁睁看着所爱之人被打回原形,送入轮回,张卿清痛苦不已,再次用命去求来世。
这两世,都是张卿清拼了命向她靠近,所以唐久微在弥留之际对他说:“来世让我喜欢你吧,来世让我走向你……你一定要等我来找你……”
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咽的气。
张卿清没有喝孟婆汤,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降生,在见到唐久微那一刻,他清楚地看见了她右手的无名指上缠绕着一根红线,而红线的另一端系在他的手上。
许是两世的爱而不得打动了上苍,他的祈求得到了回应。
他与她有了天命姻缘。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世,他们的感情突然夹杂了许多东西,变得不再纯粹。
张卿清不希望她是因为父母之命才嫁给自己的,他约她在长风酒肆见面。
他等啊等,没等来心上人,却等来一场蓄谋已久的杀戮。
张卿清到死都没有明白,明明他们不再是人妖殊途,明明唐公并没有反对他们的婚事,明明这一世可以长相守,为什么却还是这个结局?
在咽气的那一刻,他还在庆幸,幸亏他忍住了,没去招惹唐久微,这一世他们的接触不多,想来他死了她也不会太过难过。
有了这一切记忆的张叨叨变得不再像自己了。他对唐久微的感情变得十分复杂,愧疚,怜悯,疼惜,爱怜混杂在一起,令他愈来愈无法接受唐久微即将不久于人世这件事。
可天不遂人愿,唐久微清醒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直至临死前,她抚摸着他的脸,泪眼婆娑道:“张郎,这一世……是我不够勇敢。”
“我让你不要动,等我去找你,结果我却迟迟不敢行动。”
“……我动作太慢了,你不要怪我好吗?”
这一刻,张叨叨才发现,唐久微不知何时也有了这三世的记忆。也许正是因为记起了一切,她才经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彻底丧失求生欲,也是因为这些记忆,她才特别排斥他这个占了她心爱之人躯壳的外来者,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
他哭着点了点头,“……好。”
闻声,唐久微眉目舒展,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阖上了双眼。
张卿清抱着她的尸体哭得不能自已,他请来道士为唐久微做法事,希望她能有个圆满的来世,这才知道她的魂魄碎了,根本无法入轮回。
道士用锁妖袋收集齐她的魂体,嘱托张卿清一定要尽快找一名高修的修道士修补她的魂魄。
他便来到了海市。
周歆叹息一声。
其实这一切,那日她给唐久微看手相时已经算出来了。只是她没想到,这两个人居然都逐渐恢复了这三世的记忆。
命运可真是爱捉弄人心。
“……可我不会补魂术……”她有点为难。
闻言,张卿清眼底仅存的一点微光也暗了下去,“连你都没办法吗?”
周歆不想他失望。
“那位应该有办法。”她说着便召唤出桃木剑,载着沈既白和张卿清回到了万青山。
傲因正在石室内自弈,见她去而复返只淡然一笑:“怎么?又被哪只妖怪钻了空子?”
周歆将锁妖袋放在桌案上,推到他面前,“你有办法修补残魂吗?”
“有。”傲因专心下棋,连余光都没分过来一寸:“但我懒得管。”
张卿清登时急了,“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
闻言,傲因转着手中的棋子,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他,微微扬起了唇角。
“呵,好大的口气。”
“你——!”张卿清攥紧拳头朝傲因走近一步,被一旁的沈既白拦了下来。
他淡声道:“无须阁下出手,您将修补方法告知即可。”
傲因挑眉看向周歆,“补魂极耗修为,你确定要学?”
周歆:“要学。”
他没再说什么,也没趁机提要求要回元神碎片,大大方方地将补魂术倾囊相授。
周歆本就过目不忘,他只教了一遍她便记住了,开始对着唐久微的碎魂一遍遍地修补。在修补的过程中,她清晰地感受到在体内运转的,修炼这些年所日积月累的炁在一点点消散。
怪不得灵鹤真人为她补魂后苍老那么多。
这真的是一件即费力又耗神,还极其损耗修为的活计。
随着魂魄不断修补成型,周歆也愈发筋疲力尽,浑身都被汗水浸湿了。
坐在一旁的沈既白时不时用棉帕擦拭她脸上的汗珠,张卿清则一直盯着魂体,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
不知过了多久,魂体终于修补成功。
周歆怕她认不出自己,立刻解除了幻颜术。果然,唐久微睁开双眼后,先是讶异地打量了一圈,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露出了然之色,随即又掩面悲伤起来。
“……凌云君何必救我。”她眉眼低垂,“为何不让我随他一同魂飞魄散?”
周歆道:“你怎知张卿清魂魄散了?”
张叨叨原本欲言又止地看着唐久微,闻言却垂下了头。
“凌云君乃修道之人,怎会不清楚夺舍会灭魂呢?”
“问题是,他不是夺舍啊!”
“怎么可能?”
周歆指着张卿清,转头去问傲因:“傲因,你看他的躯壳可属于他的灵魂?”
下棋的青年瞥过来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果然!
之所以找不到张卿清魂魄的踪迹,是因为穿越过来的张叨叨与他本是同魂!轮回转世,天魂地魂是不会变的,唯一会变的命魂在张叨叨穿越来的那一刻消散了。
周歆继续解释:“他不是夺舍,而是占舍。张卿清……”
她停顿了一下。
魂体长留于世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消散,必须尽快让唐久微步入轮回。
她不着痕迹地撒谎:“他已步入轮回了。”
唐久微怔怔地看着垂眸不语的张叨叨,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唐七娘子,你可信我?”
唐久微沉默半晌,道:“我相信您。”
“那就好。”周歆竖起阴雷指,“我送你入轮回,希望你能追上他的脚步。”
唐久微眼里含泪,唇角却扬起一抹弧度,“多谢凌云君。”
周歆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有时候她也不清楚,像这种善意的谎言到底是不是为她好。
一番掐诀念咒过后,唐久微的魂体变得越来越淡。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飘到周歆面前,“凌云君,阿兄最近变得很奇怪,他对一个纸扎人言听计从,像是被他控制了,能不能拜托你救救他?”
救唐彦修?
周歆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但看着唐久微那双期期艾艾的眼,她又不忍拒绝,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好。”
闻言,唐久微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她的魂魄也彻底消失不见。
张卿清始终低垂着头,身体微微有些战栗,沈既白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反而将头低得更低了。
周歆注意到他面前的地上已经洇出几处潮湿的痕迹。
唐久微从始至终没有与他有过一句交谈,被唐彦修送到张府后,清醒的时候也不肯见他,想来,她心里不是没有恨意的。
本是一场令人艳羡的天命姻缘,却实打实伤了三个人的心,局中人堪称无一幸免。
她喟叹一声,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传来了傲因的呼喊,“别走!”
他喊得撕心裂肺:“我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出去的,但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
周歆与沈既白对视一眼,立刻冲了出去。
刚跑到洞口,便见一袭白衣的傲因半跪在地上,手举得老高,手里捧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丹,似乎要献给站在他对面,正弯眸对着他笑的女郎。
“这是谁?难道是扶歌?”周歆不敢相信眼前的画面。
沈既白摇了摇头,“她身上有妖气。”
“是幻术!”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喊了出来。
“不能给她!”周歆连忙跑了过去,但因距离过远,终究是没有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幻化成扶歌的妖怪从傲因手中取走了妖丹。
沈既白拔刀出鞘,刚跃至空中,扶歌的身影便不见了。
“绾绾!”傲因伸出手去抓,却只抓住了一缕幻影,他死死地盯着扶歌消失的方向,眼眶骤然变得血红。
“你敢走!!”他竭力嘶喊,“你给我回来!!!”
声音回响在天际之上,迅速传遍整个归墟大地,可这一次,不论他如何使用洞悉术都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傲因吐出一口鲜血,洁白的衣衫上遍布着触目惊心的红。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下,瘫躺在地上。沈既白落在他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两指点住他周身的穴道,从怀中取出一瓶药,喂他服下。
周歆这才赶到。
她跪坐在傲因面前,大喊道:“你看不出来那是幻术吗!”
闻言,傲因扯动唇角,轻轻地笑了一声。
“……谁知道呢……”他一说话,又吐出一大口血,“……也许是自欺欺人吧……”
“怎么会这样?你是自愿献上的妖丹,应该恢复原形才对,怎会伤成这幅样子?”
周歆说完才发现傲因的胸口有一处巴掌大的空洞。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怪不得那颗妖丹是鲜血淋漓的,傲因早就把妖丹与心脏融合了!
她难以置信道:“这样你还主动献出妖丹,你不要命了吗?!”
沈既白道:“先将他收入琉璃皿。”
这倒是一个办法,就算没办法救活他,也能暂时将他封印住,总比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要强。
周歆将傲因收入了琉璃皿,又催动咒决,促使他与残留在琉璃皿内的元神碎片相互融合。
“可知是谁?”
“除了那个纸扎人,我想不出其他人。”周歆道,“它吞噬了九尾狐的妖丹,继承了它的幻术与魅术。傲因修为只剩几层,又对扶歌情根深种,被魅术骗住的可能性很大。”
这时,周遭突然想起了一个声音。
“……阿周。”
周歆看向沈既白,见对方也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不对,这个声音不是他。
那是谁在唤我?
周歆正在疑惑,又听见一声清晰无比的呼唤。而这个声音,竟是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第 86 章 (双更合一)
周歆狐疑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身体, “是谁在说话?”
几声急咳响起,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耳熟。
而且……像是从怀囊中发出来的。
周歆摸了摸怀囊,那里只有一块灵鹤真人给的琥珀。她掏出来, 见琥珀里的萤火虫散发着异样的红光。
难道声音是从这个琥珀里传出来的?
“为师心慈手软……酿成大错……”
灵鹤真人的声音听起来气息不稳, 好似格外虚弱, 所以不仅周歆, 连沈既白都没有听出来。而且他的声音时断时续,听起来就像信号不好似的。
“……如今……只有你能挽回……”
“不要……渡劫成功……”
周歆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渡劫?”
可对方好似听不见她的问话,这个琥珀, 更像是一个单方面传信的道具。灵鹤真人说完这几句话, 琥珀突然碎裂, 被困在里面的萤火虫一接触到空气便化为粉尘,消散了。
大事不妙。
周歆立刻站了起来,“师父那边一定是出事了!”
沈既白也站了起来, “一起去。”
“好!”
周歆召出桃木剑,刚准备踏上去,才想起张卿清还在石室内。虽然这么做对他有些残忍, 但如今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赶在了一起, 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她飞进石室, 沈既白抓起张卿清往桃木剑上一放,几个人一同飞去了东冥妖域。
李治下达圣命后, 许多修道士自发集结赶往妖域擒妖,从一路上尸骸满地的残迹来看,这场人妖之间的大战战况十分激烈。
飞进东冥城时, 周歆发现城内的建筑有雷击的迹象,四处都是烧焦的痕迹, 城内随处可见焦如黑炭的尸体,有人的,也有妖的。
张卿清哪见过这种场面,惊惧得说不出话来,甚至身体都在止不住地发颤。
“有修道士使用了九雪神雷咒与妖邪同归于尽
了。”周歆停顿一瞬,似是不忍再说,“这些妖怪被封印了数百年,双方力量悬殊,所以攻入东冥城的是一支敢死队。”
修道士乱则出,治则隐。他们虽然不是战士,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却与保家卫国的战士并无差异。
张卿清注视着几具残缺不全的焦骨,默默摘下了儒冠。
桃木剑飞进东冥宫时,周歆听到了哭泣声,驱使桃木剑顺着声音寻过去,见大殿的地上躺着一具白衣道人的尸体。
展颂匍匐在尸体身旁,头埋在臂弯,肩膀耸动不止。张斯里跪坐在一旁,虚虚地抱着他,无声地拍着他的背。
“……师父……”
周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沈既白也睁大了眼,瞳孔骤缩,连张卿清都诧异不已,“……那,那是国,国师?”
桃木剑落在地上,三人与尸体只有几步之遥,周歆急急地跑过去,却脚底一软摔了一跤。
好在沈既白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
“怎么会这样……”
周歆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探了一下灵鹤真人的气息,随即呼吸一凝,蜷起了指尖。
“这……不可能啊……”周歆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猩红的伤口上。
是剑伤。
怎么回事?不是炎雀伤的?
炎雀呢?
周歆环顾一圈,见大殿的法座之上有一个被肢解的尸体,血迹斑斑之中,依稀可以看见赤红色的羽毛。
炎雀死了。
那是谁杀的灵鹤真人?虚尘子?还是那个纸扎人?
不可能。
它刚刚还在海市,根本来不及。
周歆瞥见展颂脚边横着一把泛着蓝光的玄铁剑,剑刃上的纹刻与朝南衣那把一模一样,剑尖还沾着血迹。
这是展颂的剑,也是杀害灵鹤真人的剑。
而这把剑,本应在虚尘子身上。
“是虚尘子?”周歆说着又用力摇了摇头,“也不对……”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师父?
到底是谁……
一滴泪滴落在地,周歆眼前渐渐变得模糊。
张卿清道:“阿里,你们……什么时候到的?”
展颂始终趴跪在地上,像是没注意到有人来了,张斯里倒是看见了他们,却一直没主动说话。
“我们只比你们早到了一会儿,到时便已经这样了……”
周歆用力吸了吸鼻子,抬头去看她:“你们听到师父传讯了吗?”
张斯里点点头,“来的路上听到的。”
“……来的路上?”沈既白声音沙哑,“南海陵鱼封印了?”
张斯里又摇了摇头:“它很狡猾,我们在水宫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后来上岸时才发现它早就死了。”
“那你们听到了什么?”周歆道,“我听不真切,只听到要阻止谁的天劫。”
张斯里道:“真人的传音断断续续的,我们也只听到了这句。”
直觉告诉周歆,这个他们没听到名字的人就是杀害灵鹤真人的真凶。
他一定是发现了这个人的秘密,想阻止没成功,反被杀害,在临死前利用琥珀给他们传递了信息。
可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周歆的大脑都要烧干了也不想不出来是谁。
周围的几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寂静的妖殿内只能听见展颂低低的啜泣声。
一旁的沈既白蹲下身,挪开了灵鹤真人挡在腰间的手,露出了贯穿腰腹的伤口。
“这是……枪伤。”
枪伤?
周歆立刻道:“难道是唐彦修?”
闻言,张卿清道:“不能吧?若真是他,那他也太丧心病狂了哇!”
沈既白攥起拳头,“不确定。”
唐久微的话依稀回荡在耳边,周歆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如果唐彦修真的受人操控,根本不会有自我意识去安排唐久微。
他将人托付给张卿清,更像是知道自己要去做一件生死难料的事,所以才不得已托孤给他恨的人。
他并非受人操控,而是真的对纸扎人唯命是从!这也太奇怪了,他连唐父的话都不是言听计从的,怎么反而对纸扎人如此臣服?
纸扎人到底是谁?
他不是很厌恶非人之类吗?为什么会和它一路?
思虑间,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背,周歆这才发现,沈既白有些微地颤抖,连身体都异常冰凉。
是啊。
灵鹤真人又何止温暖了她一个人。
沈既白虽然什么都没说,甚至看起来是几个人中最冷静的那一刻,可这种平静之下到底有着怎样的波涛汹涌,只有他自己知道。
周歆反握住他的手。
如今几个人都是失神落魄六神无主的,所以她不能乱,她必须稳住!
“带回大理寺……”沈既白的声音微不可察地有些颤,“让宣师来确认一番,唐彦修使枪的力道很特别,他能分辨出究竟是不是他做的。”
周歆微压下颌,“好。”
她拍了拍展颂的肩膀,“师弟,当下最要紧的是查明真相,找出真凶,不能让师父死得不明不白。”
张斯里道:“你别逼他了,让他就这么待一会儿罢。”
周歆没再说什么,用锁妖袋将灵鹤真人的尸首纳入其中,又在一旁的地上画出缩地千里阵。
“好了。我们——”一句话没说完,腕间倏然烫了起来,逼人的温度烫得她“嘶——”了一声。
她立刻摘下哑铃镯,见玉竹节明亮异常,明显在示警。可她并未布下过法阵,根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示警。
抽泣声忽然停了下来,一直匍匐在地上的展颂缓缓抬起了头,从怀中掏出闪闪发光的阴阳判官笔。
他深吸一口气,颤声道:“……是长生。”
周歆:“长生怎么了?”
“……长生有危险!”
展颂说着,立刻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回东都!”
众人一听,立刻一同踏入了阵法,一阵强烈的光晕过后,他们又回到了东都。
离开时还是夏末,再回来时却已是深秋,长街上堆积着落叶,连道路两旁的树都泛了黄,萧瑟的秋意扑面而来。
展颂掏出阴阳判官笔凭空画了个符,随即,他召唤出玄铁剑,示意周歆跟上。
她这才发现,他们几个人的身躯都是透明的,展颂刚刚画的是隐形符!
“张卿清,你带你妹妹先回府。”
如果长生出了事,那说明对方修为高深,张卿清与张斯里去反而危险。
张斯里道:“朝南衣,兄长听你的,我可不听你的!你还做不了我的主!”
话音一落,御剑腾空的展颂便道:“阿里,你就听师姐的吧。”
张斯里歪头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张卿清点了点头,“我明白,我们就不去添乱了。”
“兄长!”
“听话。”
“……”
周歆没再说什么,载着沈既白,根据哑铃镯的感应方向飞了过去。
三人一路东行,飞到永丰坊上空时,只见一座院落的前院中,手持雷击木法尺的长生正与一名灰袍乾道缠斗。
“师弟!”
展颂操控玄铁剑下落,加入了战斗。
“展师兄!师姐!”
展颂出手令长生得以脱身,他后退一步与乾道拉开距离,笑着松了一口气:“他欺负长生,展师兄可要帮长生打他!”
沈既白拔刀出鞘,紧随其后加入战场,两道身影围在乾道周围,他却笑了一声,“你们都来了。”
这声音……是虚尘子!
周歆也落在院内,“虚尘子!你究竟对师父做了什么?!”
虚尘子冷笑一声:“师父?你这个冒牌货哪里来的师父?”
“你不必顾左右而言他!”周歆道,“伤师父那把剑原本在你身上!你敢说这件事与你无关?”
“哈哈哈哈!”虚尘子停下手来,展颂和沈既白也随即停手,站在周歆和长生面前。
展颂紧攥着剑柄,用力到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你笑什么!”
周歆道:“虚尘子!东冥妖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不是你杀了真人!”
“是又如何?”
周歆咬牙道:“你们可是师出同门!”
“同门?他何曾顾念过同门之情?当年害得我差点死在腾蛇口中,如今又害得我差点死在炎雀口中!”
“你撒谎!”周歆道,“你浑身上下并无一丝伤痕,若真差点命丧炎雀之手,你身上怎会没有烧伤!炎火灼身的伤疤用法术是去不掉的!”
“没受伤当然是因为你们的好师父救了我,他还真是蠢,事到如今还想规劝我们回头。这怎么可能?若不是他,我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怎么会被师父囚在枫云观这么多年!他就是救了我一千次一万次,也抵不过他当初造的孽!”
“所以你就杀了他?”
虚尘子哈哈一笑,“若真说起来,他也不光死在我手里,你也有份。”
“我?”周歆皱眉,“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若不是他为你修补魂魄耗费了大半修为,他怎么会如此不堪一击?”虚尘子意味深长道,“你不会不知道吧?”
周歆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怪不得一直觉得哪里不对!
前所未有的愧疚感侵袭而来,如同滔滔江水,厚积薄发长流不绝。
周歆的身躯不可控制地战栗起来。
“……所以,”她声音发颤,“是因为修为损耗过度,他才没有察觉到背后偷袭的唐彦修,中了一枪后你立刻补了他一剑?”
闻言,虚尘子又笑了笑,“反正他也活不久了,我赏他个痛快也是为他好!”
所以……真是唐彦修下的手。
长生听得一脸懵:“师姐……你们在说什么啊……”
“真人……怎么可能出事呢……”他看过来,清澈的瞳眸不复天真,“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周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甚至不敢与长生对视。
她瞪着虚尘子,咬牙切齿道:“我要为师父报仇!”
言毕,她持剑袭向虚尘子,沈既白闷声不吭地配合,展颂也立刻加入了战斗,三个人死死地缠住了虚尘子。
立在一旁的长生无声地抽泣片刻,见他们三人围攻得有些吃力,便抬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也举着雷击木法尺攻了过去,四个人从四方袭击,将虚尘子彻底困在方寸之间。
展颂一边出招一边用阴阳判官笔画符攻击,周歆不断向虚尘子砸符纸,长生也念咒不停,虚尘子被缠得空不出手来捏决施法,不仅落了下风,还毫无还手之力,被接连不断地雷火攻得连连后退。
“哈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他好似更加兴奋了起来,“既然你们这么挂心灵鹤,我这就送你们去见他!”
话音一落,一股妖风自后院袭来,黑风像灵蛇一般围着虚尘子缠绕几圈,将他与众人彻底隔绝,随即风息云静,上一刻还在捏决的虚尘子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展颂茫然道,“被他跑了?”
沈既白摇了摇头:“有妖相助。”
周歆收回桃木剑,心中疑窦丛生。
这一生疑,她反而更加冷静,转而去看长生:“师弟,你怎么会在这?”
长生眼眶红红的,闻言便道:“最近都城内总有妖邪作乱……我察觉到此处有妖气……谁知一来就被他缠住了……”
妖域大开,应当是有不少妖怪逃了出来。
可虚尘子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还帮忙拖延住长生。
糟糕!
“是纸扎人!”
沈既白似乎也反应了过来,立刻往后院冲,周歆紧跟在他身后,二人刚跑进院里,听见正堂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婉儿!”
与沈既白对视一眼,二人迅速跑进屋,只见一名妇人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名浑身僵硬,彻底铜化,宛如一个铜人雕塑的少女尸体。
周歆皱了皱眉。
这个诡异的死法,明显并非人为。
可纸扎人杀她做什么?
它杀妖王是为了吞噬妖丹,杀人又是有什么目的?
院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声音很快闯了进来,周歆回头,见徐绍站在门口。
“凌云君?少卿?”
徐绍一脸惊喜地看着他们,“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他朝沈既白走过去:“少卿,您此番擅自离京圣人可气得不轻呢!怕是知道您回来会立刻召您进宫。”
沈既白微微颔首,“你们接到了报案?”
徐绍道:“正好在附近帮忙除妖,赶巧与府君撞上了,听说这边又有起诡案,便带队过来看看。”
周歆与沈既白异口同声道:“又?”
徐绍道:“可不是!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仵作跟在后面走进来,还有几名大理寺的衙役,几人便没再交谈。众人迅速将现场处理好,徐绍一直跟在沈既白旁边,提笔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
案件分析她擅长,现场取证她就不行了,几乎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周歆回到前院,见长生和展颂已经不在了,听衙役说是察觉附近有妖气,去捉妖了。
“阿周。”
身后传来沈既白的声音。周歆回过头,见他神色有些凝重,“徐绍说其他州也有类似案件发生,目前可以肯定是同一只妖怪所为,案件已经移交大理寺了。”
周歆皱了皱眉,“也就是说,那个纸扎人杀了不止一个人?”
“是。”
“都是这种诡异的死法?”
“对。”
“它和虚尘子到底想要做什么?”周歆想起灵鹤真人的遗言,“难道师父所说的阻止,与这几桩人命案有关?”
沈既白道:“有可能。”
他鲜少用这么模棱两可的词语,周歆看了他一眼,问:“你是要回去看卷宗吗?”
“嗯。”
“我与你同去。”
“好。”
两个人走到院门口,恰好一名衙役牵来了马车,二人一同乘马车回了大理寺。
五妖之后,宋寺卿被斩首,孙寺正等人昼夜不休查了半个月,才查出来盗印通行令牌的人是出云子。
他口口声声称是奉宋寺卿之命所为,但宋寺卿已经死了,早已死无对证。李治知道后秘密召见了他,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谈完便将他和他的弟子全部斩首了。
经此一役,大理寺招纳衙修的条件变严格了,但待遇丰厚了许多,很快便补上了空缺。
卢寺丞被提拔成大理寺卿,在他的治理下,大理寺上下革新了一遍,如今留下的都是实干派。
沈既白私自前往妖域,李治知道后很生气,甚至都想罢免他的官职了,据说是卢寺丞等人联名上奏,李治才打消了这个想法,但扬言要严惩不贷。
所以二人一回大理寺,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眼光看向沈既白。他们前脚刚进阅微堂,屁股还没坐热,内官便紧跟着来请沈既白进宫了。
他将案卷都找出来放在周歆面前,“你先看。”
周歆数了下卷宗,“三起?”
“嗯。”沈既白打开衣柜,取出里面的绯色官袍走到屏风后换,“衙修曾说,这几名死者的死法有点像尸解成仙术。”
“尸解成仙?”
尸解成仙,顺成人,逆成仙,万般皆在阴阳颠倒间。
周歆恍然道:“没错了,师父说要阻止天劫,指得就是它!尸解成仙会引来天雷渡劫,渡劫成功会成为堕仙。但堕仙与妖魔无异,凡是修道士都很不齿这个修仙方式。炎雀用这个方式成为堕仙不也只能待在东冥妖域,连九霄都上不去。纸扎人既然能借用妖丹重塑肉身,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地成为堕仙?”
“不知。”
内官催得急,他没多做停留,“你先看,等我回来再议。”
“好。”
沈既白走了出去,房门关阖,周歆仔细将三份案卷看了一遍。
除了今日这起,还有三起案件分别发生在其他三州,看起来并没有作案规律。
第一名死者死于屋内,死因是自焚,可屋内并无半点火迹,仵作也肯定屋内是第一案发现场。州府觉得此案诡异早早移交到了大理寺,但大理寺擅长处理诡案的只有沈既白,他不在,这案子便一直拖着了。
第二名死者情况与第一名相同,唯一不同的是死因乃溺水,旱屋溺水真是闻所未闻。
第三名更离谱,他是窒息而亡,仵作从他七窍中取出不少泥土,判定为活埋而亡,可屋内是第一案发现场,他明明是死在纤尘不染的床上,何来的泥土活埋呢?
这三起离奇的案件陆续上交大理寺后,东都内也发生了一起类似的诡案。
周歆边看边咬着指甲盖,心道,这四个人的命格很特别,乃万里挑一的五行命。
第一个死者是涧下水命,水克火,所以死于自焚。
第二个死者是路旁土命,土克水,所以死于溺水。
第三个死者是大林木命,木克土,所以死于活埋。
第四个死者是炉中火命,火克金,所以死于吞金。
她忽然想起沈既白曾说过:“烧毁的是户部的文书库,毁掉的卷宗皆是户籍文书,当夜还有人见过一个行踪诡异的纸扎人,刑部便将此案转到了大理寺。”
难怪纸扎人会去文库放这把火,它不想被人发现它的目标都是哪几个!若是户籍文书还在,只要众人一起查找,不难查出最后一个目标究竟是谁。
这样,大家若是有意保护,反而不利于它出手。
它果然是想利用阴阳五行杀人尸解成仙!
“铛铛铛——”
有名衙役敲了敲门,端着一盘梅子酥和一盘熟李子走了进来,将吃食放在她面前,又泡了一壶茶,躬身退了下去。
周歆喝了口茶,心道,如今离天劫降临只差最后一个海中金命的死者,金克木,她会怎么利用“木”下手?
最后一个目标又会是谁呢?
不知道为什么,唐公临死前的那句话忽然自脑海中一闪而过。
“……有件事……你肯定猜不到……”
当时他笑得很诡异,看过来的眼神里满满当当都是杀意,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他好像笃定她活不了多久。
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虚尘子对她并没有如此重的杀意,唐彦修更不会伤害朝南衣的躯壳,那又是谁想要她的命?
周歆想得头疼都没想出来。
她伸手拿了块梅子酥,拿到手时感觉重量不对,搭眼一看才发现拿起来的是块微型石碑。
是记载食梦兽的那一块,上面写着封印时间。
等等。
周歆眸光一凛,想起沈既白说过:“食梦兽被封印那一日,便是朝南衣出世的那一日。”
朝南衣居然是海中金命!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
海中金命,金克木,死于槐树林……
金木水火木,金乃五行第一,所以朝南衣是第一名死者,婉儿才是第五名死者!第五名死者至关重要,所以虚尘子才在外面把关防守!
而如今,尸解成仙术已经完成了。
“当然是绿衣服的纸扎人啊。”
原来傲因的这句话是真的!并不是随口敷衍!
是她!
原来是她!
如果是她,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周歆自怀中掏出琉璃皿,捏了个决,唤醒了傲因的神智。
“傲因,你那天说放走万狐之王的是绿衣纸扎人,指得并不是纸扎人闯进了锁妖塔,而是纸扎人体内的那个魂魄,她在生前利用职务之便进锁妖塔修复封印法阵时将万狐之王放了出来,是不是?”
傲因:“……你才反应过来?”
周歆:“……”
她继续问:“所以,你确定我并非夺舍,还觉得我的情况奇怪,是因为那个纸扎人体内的灵魂本应是我这具躯壳的主人,对不对?”
第87章(双更合一)
傲因道:“我这句话有这么难理解吗?你怎么才明白?”
周歆:“……”
周歆:“是我一叶障目了。”
“是蠢吧?”
周歆有点想不通, “可我不明白,她费尽周章去做一个堕仙做什么?”
“也许不是做堕仙呢?”
“什么意思?”
“你知道炎雀为什么要做堕仙吗?”
“这我怎么知道?”
傲因笑了一声,“天劫降临时,若是借运扭转, 便可飞升入九霄, 而不是沦为堕仙。”
“借运?借什么运?他人的气运吗?”
“单凭一人的气运如何扭转乾坤, 要成千上万人的才行。”
闻言, 周歆倒吸一口凉气:“这不就是借国运吗!国运一旦被借走岂不是又要山河动荡天下大乱!有人成功过吗?”
“有啊,好几百年前真有一个这么飞升的,随后人间便四处战乱了。”
唐朝往前好几百年前……
是魏晋南北朝!那时中原确实很混乱。
怪不得灵鹤真人嘱托一定要阻止她渡劫, 若是被她渡劫成功, 唐朝不就灭了吗!
一股寒意窜上四肢百骸, 周歆只觉头皮发麻:“有什么办法阻止渡劫吗?”
“有。”傲因道,“代替挡天劫。”
“天劫还可以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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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替,但不是谁都可以替。”
“什么意思?”
“你蠢啊?天劫乃九霄所降, 挡天劫当然要瞒过九霄,这是很难的。”
“那如何做才能令九霄都分辨不出呢?”
傲因沉默了一瞬,才道:“别人是没办法了, 但你的情况特殊。若你渡劫, 你可以想办法让绿衣纸扎人去挡, 你的躯壳和她的魂魄本为一体,她的修为又比你高出这么多, 她去挡天劫,飞升的几率更大。”
周歆的心倏然用力跳了一下。
修道士渡劫飞升,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她若挡掉朝南衣的天劫, 朝南衣便再无飞升的可能。
“……如今……只有你能挽回……”
怪不得灵鹤真人会这么说。
此时此刻,周歆终于明白他的遗言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她握了握拳, 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经手心冰凉:“那……渡劫失败会魂飞魄散吗?”
“一定会身死,未必会魂消。”
周歆默然一瞬,“我知道了,谢谢你。”
“别光道谢。”傲因轻笑一声,“你欠我个人情,日后记得还。”
周歆没心情和他斗嘴,施咒将他继续封印在琉璃皿内,目光落在右手的无名指上时,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这条命是灵鹤真人救回来的,若没有他,她早死在重阳子的乾坤八卦镜下了。
而且是魂飞魄散,再无转世之机。
她欠他一条命。
总是要还的。
可沈既白该怎么办呢?
他已经失去了两次,两次阴阳相隔,令他不得不相信商夫子的那句话,怀疑自己不详,不敢与人过多接触,担心再“害”人性命,担心再次失去。
他执念这么重,能接受得住吗?
周歆心里揪得厉害。
可不论灵鹤真人有没有救过他,不论沈既白到底能不能承受得住,她都没有选择啊。
在她穿过来的那一刻,她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那是大唐的国运,若不阻止朝南衣,中原不知又要陷入几百年的混战,历史也要随之改写。
她是修道士,她没得选。
在国泰民安与天下大事面前,她不敢优柔寡断,也不能耽于情爱。
周歆握了握拳。
好在他们相识时间不长,寥寥数月而已,不至于特别难忘。
天命姻缘……
天命姻缘又如何?
张卿清最后还是没娶到唐久微,沈既白共白首的心愿也要落空。
唐久微曾说,深缘薄份,难怨故人。
也许她同她一样,本就是他生命中总有一天要告别的人。
日落归山海,她当归凡尘。
周歆低下头,双手掩面,掌心渐渐变得潮湿。
她哭得很压抑,静室里只响起微弱的抽泣声,却始终没有停。
“轰隆——”
一声惊雷炸响,房檐上传来落雨的声音,滴滴答答的声音充斥在院内,听起来分外安眠。
周歆擦了擦脸,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绪,又掐指算了算朝南衣的八字。
今夜子时渡劫,渡劫之地是出生之所。
是中沙境!
可中沙境在哪儿,她根本不知道!
不得已,她又把傲因的神识唤醒认真地问了一番。
一阵凉风吹过,雨水自窗口落进来,打湿了桌案。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停歇,也不知道沈既白几时会出宫,会不会淋雨。
周歆将窗户全部闭合,拿起角落的油纸伞走了出去。
*
薄暮淡淡,周歆在乾元门门口等了半晌,终于看见一抹绯色在内官的陪同下自角门走了出来。
那名内官撑着伞,伞朝沈既白倾斜,看上去沈既白没什么事,他倒是淋湿了半个身子。
不知道李治都说了什么,沈既白的脸色很差,萦绕在周身冷感倍增,比这秋雨还要寒上几分。
“沈既白!”
周歆朝他喊了一声。
闻言,他脚步一顿,随即抬眸,在看到她的那一刻眸光一亮,本来面无表情的脸上立刻显出几许浅淡的柔。
他一步步走至面前,“怎么过来了?”
“我看下雨了,怕你没带伞。”
内官立刻道:“凌云君多虑啦。圣人特意叮嘱过要将沈少卿送至应天门,那里有大理寺的马车,淋不到的。”
“怎么淋不到?你不就淋湿了吗?”
沈既白扫了他一眼,“退下吧。”
内官应了一声,说着就将伞递到了沈既白的手里,但沈既白没接,“本卿与凌云君共撑一伞。”
闻言,内官感激不尽地道谢,又朝二人鞠了鞠躬,然后才撑着伞退下去。
周歆站在门檐下,这会儿雨势小了,不如刚出来那会大,有种江南烟雨雾蒙蒙的感觉。
她没急着走,静静地观了一会儿雨,还伸出手去接了一下雨水。
立在一旁的沈既白偏头看她:“喜欢雨?”
周歆点了点头,“但更喜欢你。”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视线一直落在远处,像是已经沉醉在烟烟雨景中,人也不似往日那般跳脱,莫名的有些沉稳,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怡静之美。
沈既白的耳垂蓦地红了。
她一直都这样,只需轻飘飘的只言片语,便惹得他方寸大乱,风月难眠。
他的视线凝在少女脸上,像是移不开。在这暮色与秋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是人世间最最难得。只要她在身边,他便什么都看不见,目光所至,余光所在,全部都是她。
“你呢?”
沈既白依旧看着她,闻言只下意识“嗯?”了一声。
周歆移眸看他:“你喜欢雨吗?”
在目光交汇之前,他攸地挪开视线,耳垂更显红艳。
“不。”
“那你喜欢雪吗?”
“嗯。”
也对。
毕竟落梅山庄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是难得拥有的温馨时光。
沈既白:“你呢?”
周歆道:“我本来不喜欢雪,下雪天太冷了,但知道你喜欢,我好像也就没那么讨厌了。”
沈既白几不可见地翘起唇角,凤眸中泛起清浅的笑意。
“沈既白。”
“嗯。”
周歆抬头,从屋檐下仰望天空:“你有没有听过一首歌?”
“什么?”
她哼唱道:“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沈既白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现在听过了。”
“好听吗?”
“嗯。”
周歆偏头看他。
目光交汇之时,沈既白发现那双浅茶色的眸中多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沉甸甸地,看得他心中莫名一紧。
但他未来得及细想,她便踮起脚尖,仰起巴掌大的加Qqun叭叭三灵期七雾三溜广播剧小说漫画都有哦小脸凑到面前,“人都说细雨绵绵最有情意,你要不要吻一吻今日的秋雨?”
沈既白垂眸看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
“……这是在宫里。”
“那你想要吗?”
他悄然捏紧了衣衫。
如此薄暮,怎载风雨?
他想要。
下一刻,他托住少女的脸,俯首覆了上去,在烟雨寥寥之中轻吻人间惊鸿。
这个吻莫名带了点秋意,是凉的,连带着沈既白的心也有点发涩。
“雨快停了,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共撑一伞了。”
“好。”
沈既白撑开油纸伞,一手撑着伞柄,一手揽着周歆,拥着她一起往出走。
悠长的甬道,朱红的宫墙,依偎在一把油纸伞下的两道身影在秋风中更显冷清,只肌肤相触之处才有淡淡的暖意。
沈既白默默搂紧了她。
这伞下的一隅之地甚是窄小,她的身边只有他,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抬眸看着雨幕,突然感觉这潮湿烦腻的下雨天也没那么讨厌了。
“圣人都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责罚而已。”
“会罚俸吗?”
“嗯,一年。”
“啧,岂不是要白打工一年半。”
“灵鹤真人的事……我告知圣人了。”
周歆的心倏然一沉,“哦,他怎么说?”
“圣人要亲自置办真人的后事。”
“这是国师应有的体面。”
她声音苍凉,与往日大有不同,惹得沈既白看了她一眼。
两个人走到应天门,一前一后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车内有车夫提前准备好的姜茶,沈既白一上车就给周歆倒了一杯,看着她一口不剩的喝完才又倒了一杯自己喝。
大理寺的马车与沈府的差不多大,主位坐两个人是有点挤的,沈既白没像以前那样规矩地坐在侧位,而是霸道地让她坐在了自己腿上。
他的双臂紧紧环住她的腰,下巴垫在她的肩膀上,如此圈抱着她,他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
周歆:“我今天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何事?”
不知道为什么,沈既白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他又搂紧了几分,像是想要将她揉进骨血之中。
“唐公临死前说,有一件事我肯定猜不到。我琢磨了许久他这句话的意思,始终捉摸不透,直到我想起,虚尘子曾提过,我们在你家桂花树下的那番言论他是知道的。”
沈既白嗯了一声。
“纸扎人救走唐彦修那天,闻半仙的院子里是有结界的,这说明那个纸扎人早就跟在我们后面进去了。”
沈既白又嗯了一声。
他并不惊讶,看起来像是早就猜到了。
“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纸扎人其实一直跟着你,或者一直跟着我,只是我们没发现?”
“是这样。”
“所以我觉得,唐公突然说这句话,是不是因为他看见有个纸扎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在暗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了。”
沈既白道:“那天它夺刀的招式,我只在那晚用过。”
周歆侧扬起头去看他:“所以你早就猜到了?”
沈既白也偏头看过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他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不是故意瞒你的。”
“我知道,这段时间事赶事,你也没时间说。”周歆收回目光,“那你觉得纸扎人是在跟踪你,还是在跟踪我?”
沈既白沉吟几许,“不确定。”
“我觉得是在跟踪我。”周歆道,“她在观察我。”
“为何?”
“不知道,直觉而已。”
“对了。”她捏了捏他的胳膊,“我听到一个传言。”
“什么?”
“听说沈少卿自打入大理寺当值后便一直很受东都贵女的喜爱,升任大理寺少卿后更是追求者如云,日日都有人追你的马车,还有人去沈夫人的馄饨铺打听你的消息,这是不是真的?”
沈既白有几分局促,“……没这么夸张。”
“自从你和朝南衣打了一架,东都便有你好打女眷的传言,甚至还有你好打房中人的诽语,往日那些追求你的贵女都被吓跑了。”
“……你信了?”
“怎么会?”周歆笑道,“我就是好奇,有这个传言在外,孙九娘怎么还会迎难而上非要纠缠你呢?”
沈既白低头注视着她。
“上次之后,我遣徐绍去敲打了一番孙寺正和孙编纂,听闻孙九娘因此被罚跪祠堂一夜,自那以后没再来过桂花小院。”
他怎么答非所问呢?
周歆只哦了一声。
沈既白认真解释:“我与她只见过那一面,真的什么都没有。”
周歆:“……”
周歆:“我没吃醋。”
沈既白定定地看着她。
按道理来说,他误以为她吃醋了应该是欢喜的,像上次那样眼里带着笑意才对。
可现下,沈既白的眼眸中满是怯怯。
周歆捏着他的手指,“哎呀,我真的就是随口一问,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这么紧张。”
他嗯了一声,目光却没有从她脸上移走,似乎想通过细微的表情变化辨一辨真假。
周歆朝他笑了笑。
他默不作声地握紧了她的手,垂下了眼眸。
二人一回阅微堂,沈既白便马不停蹄地处理积压的案件,他的思路和周歆一样,看完案卷便将注意力放在纸扎人第五个目标上,周歆陪在一旁,时不时与他讨论几句案情,闭口没提朝南衣。
晚膳是徐绍送进来的,来的时候还嘀咕了一句,“卢寺卿还真采纳了您的建议,在膳堂的墙上写满了律条,搞得大家都不愿意去膳堂用膳了。”
闻言,沈既白只嗯了一声。
徐绍意味深长地看了周歆一眼,不大高兴地退了出去。
周歆:“……”
她突然想到,这样的话,以后沈既白每次去膳堂看见那面墙岂不是都会想起她?
那他还怎么度过余生?
其实下午提起孙九娘,周歆是有意想问上一句,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他要不要试着接受其他人。
可这句话就像一根鱼刺如鲠在喉,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也许她是自私的,但更多的是矛盾。
她希望这几个月的短暂相处能在沈既白无限的生命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可又不希望沈既白因她的离去而变得更加患得患失,更加惧怕与人关系过密,执念更重。
晚膳后,沈既白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抱着一堆案卷,坐在桌案后点灯熬油。
周歆坐在他对面,二人中间的桌案上堆着一堆案卷。亥时过半夜已至深,她打了个哈欠,“我困了。”
沈既白嗯了一声,“侧堂有床榻,你先去睡。”
“那你呢?”
他奋笔疾书,不知在写什么,连头都没抬:“写完就来。”
周歆站起身,双手撑着桌案欠身凑近,隔着桌案亲了亲他的脸,“别太累。”
沈既白笔下一顿,宣纸上多出一条不雅观的长条墨痕。
“……嗯。”
周歆走出了正堂,却没去偏堂,而是走到一旁的石榴树下,画了个缩地千里阵。
她走到阵里,目光落在还在亮着光的正堂,双眼发涩。
再见。
也不对,大概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晚风吹来,寂静的院落响起一阵轻微的声响,树影摇曳过后,刚刚还站在树下的少女不见了。
再睁开眼,周歆已经身处幻境中存放布老虎的那间屋子里。
不远处的废墟之中亮着光,唐彦修坐在篝火边,抬头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银发少女单手掐着虚尘子的脖颈,将他举了起来!
那就是朝南衣?
周歆不敢靠近,怕被她发现,只放了只蝴蝶过去偷听他们的对话。
“……为……甚么……”
“他终究是我师父,你不该杀他。”
“可……他……”虚尘子艰难地抬起手,指向篝火旁的唐彦修,“也……也……”
一句话没说话,他的身躯便迅速枯化,犹如被人吸干了精血,变成毫无生气的纸扎人。
朝南衣稍一用力,纸扎人便化为一堆纸屑,自空中飘飘洒洒地落了下来。
随即,她转过头,朱红色的眼眸看向了唐彦修,披散的银发随风飘扬,飒爽中带有几分杀意。
“我是捅了他一枪。”唐彦修闭上双眼,“南衣,死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
朝南衣飘到他面前,声音比面容更加清冷:“为什么?”
“他见死不救。”
朝南衣捏住他的脖颈,却没有用力去掐,“唐彦修,执迷不悟不是件好事。”
“我并不这么认为。”他忽然睁开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容貌并无变化,只是发色变得银白,浅茶色的瞳眸变得赤红,看起来妖冶迷人,又十分危险。
“你不怕我杀了你?”朝南衣凑近他,“我是真的会杀你。”
“我知道。”他依旧看着她,目光眷恋,“我也是真的心甘情愿。”
朝南衣看了他半晌,忽然松开了手。
唐彦修从怀中取出油皮纸袋,打开后拿起一块芙蓉糕递过去,声音异常温柔:“你一向不贪嘴,这是你唯一愿意多吃几口的东西,我今日特意去买的,尝尝看?”
朝南衣侧目睨着他,并没有接的意思。
他将糕点又往她面前递了递,“就当圆我一次心愿,好么?”
闻言,朝南衣垂眸看着那块芙蓉糕,抬手接过去,咬了一口。
唐彦修专注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勾了勾唇。
“笑什么?”
“这是你第一次收我的东西,虽然只是一块芙蓉糕,但我也很高兴。”
“哪怕我不会让你活过今夜?”
“你不在人间,我在意的人都不在人间,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朝南衣看着他,温暖的火光下,她的脸却冷若冰霜,毫无温度,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冰冷机器。
一道惊雷闪过,朝南衣将剩下的半块芙蓉糕收入袖中,起身飘向空中,青衫邈邈奔月而去,宛如嫦娥在世。
子时了。
寂静的夜空乍现几道紫色的闪电,一道颜色比一道深。
冲虚真人飞升那日也是这样的天象。
周歆掏出隐身符贴在身上,召出桃木剑飞了过去。
“轰隆——!”
“轰隆——!”
两道雷声经过,朝南衣漂浮在星幕之中,背后是皎洁的圆月。
她捏决掐咒,脚下乍现一道赤红色的法阵。
周歆停在她上方,与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心道,还真是想要借国运逆转乾坤。
朝南衣这是想飞升想疯了。
可不论是宋公还是衙修,就连沈既白对她的印象都是有些矫枉过正的正义之士,不是会至黎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那种人。
她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轰隆——!”
紫色雷电自九霄而下,周歆立刻操控桃木剑飞了过去。
顷刻之间,又一道紫色雷电劈下!
居然是两道天劫,冲虚真人飞升那日才一道而已!
姹紫迎面而至,前所未有的痛锥入身躯,犹如被一把利斧硬生生劈成两半,周歆只觉肝胆俱裂,五脏六腑全部碎裂,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鲜血。
上一刻还在阴雷滚滚风起云涌的天幕乍然变得寂静。
朝南衣拧紧了眉头。
她仰头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乍现在九霄碧落之上,那个身穿紫色祭祀袍的少女阖闭着双眸,正在缓缓下落。
“……又是你!”
她攥紧了双拳,倏地冲过去,单手掐住了周歆的脖颈,像举虚尘子那样将她举了起来!
“我就应该先去杀了你!”
周歆硬抗两道天雷,如今已经睁不开眼了,连说话都费劲,经她这么一掐更是眼前一黑。
但她还是拼尽全力,单手捏了个决。
霎时间,墨色星空电闪雷鸣,千百道雷电同时乍现,犹如瀑布下坠一般直朝她们袭来!
“是九霄神雷咒!”唐彦修急道,“南衣快走!”
话音未落,雨幕般的雷电齐齐陨落,顷刻之间便经过空中的两名少女,没入黄沙废墟之中。
下一刻,地动山摇,方圆百里内的地面上遍布蜿蜒斑斓的蓝色雷电,四方之境瞬间化为一片焦土。
空中的两位少女被雷电击得浑身焦黑,黑白青丝飞扬缠绕,像相生相克的乾坤八卦,一正一邪,一倒一转,是彼此命中注定的宿敌。
篝火旁的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具烧焦的尸体,附近还散落着几块保存完好的芙蓉糕。
万籁俱寂。
死一样的沉寂。
须臾,几道身影乍现在空中。
“咦……这不是沙漠吗?怎么四处都是黑乎乎的?”
“……九霄神雷咒?”
一声轻笑过后,银发飞扬的朝南衣再次将周歆高高举起。
“拦我者,全都该死!”
她神情狠绝,哪怕掐在手中的已经是一具尸体,也要尸骨无存化为乌有!
“阿周——!”
“师姐!”
那几道身影立刻朝她们的方向奔了过去。
一道泛着蓝光的剑以闪电之速袭向朝南衣,她回身一转,用周歆挡住了这一剑。
“阿周!!”
“师姐!!”
“她已经死了。”朝南衣道,“喊也听不到。”
沈既白面容苍白,目光紧紧盯着被朝南衣推到面前做挡箭牌的周歆。她面容焦黑,双眸阖闭,记忆中一直眉眼带笑的容颜毫无生气,连利剑入体都毫无反应。
“……不会的……”
他朝人迈出一步,却一脚踏空跌下白玉锁灵坠,但他并未惊慌,而是失神地看着少女的身躯,黑沉沉的凤眸中风起云涌。
“沈少卿!”
长生立刻操控白玉锁灵坠去接他,展颂立在阴阳判官笔上,抬手召回玄铁剑,持剑袭向朝南衣去抢周歆的尸体。
巨大的玉雕白菜极速下坠,在即将触及到那抹身影时,忽然有一缕魂魄自他身下冒了出来,稳稳地接住了他。
“长生,你去帮展师弟。”
眼前这缕魂魄看着面生,声音也很陌生,可长生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了她是谁。
“师姐?”
周歆嗯了一声,“快去。”
“好!”
玉白菜扶摇直上,周歆的魂魄托着沈既白稳稳地落在废墟之中。
“阿周?”
沈既白跪坐在黄沙之上,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魂体,凤眸霎时间变得殷红。他伸出手去想要触摸她,手指却穿透了她的虚影,触了个空。
噼里啪啦的斗法声自空中乍响,或灭或亮的闪电令少女的魂魄时而隐匿时而显现,让人想仔细看都无法看得真切。
“对不起。”周歆抬手轻触沈既白的脸颊。
冰凉的触感令他怔了一下,他立刻伸手去抓她的手,却依旧抓了个空。
“我是魂体,你碰不到我的,只能感觉到。”
周歆眷恋地看着他,“沈既白,别怪我好不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闻言,沈既白的身体剧烈地战栗起来,“……那我呢?”
“……阿周。”他双眼血红,声音哽咽,“你有……想过我吗?”
“……我呢?”一滴泪从他眼角滑落,他泣泪质问,“你走了……我怎么办?”
“……对不起。”周歆泪眼婆娑,不停地摇头,“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她的魂体愈来愈淡,耳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甚至有一瞬间听见了类似于电子器械发出警报的那种哔哔声。
她想,应该是要离去了。
“……忘了我吧。”周歆轻抚着他的脸颊。
“不!”沈既白固执道,“你说过你不属于这里,你来自未来,就算身死也有可能回到来处。阿周,我可以等!”
“……别等了。”周歆不确定自己到底会魂归何处,更何况,一千多年也太久了。
几个月的相处,却要用千年去等一个未必会归来的人,太残忍了。
他不欠她什么。
他应当盈月一生。
“……阿周。”眼看着周歆的魂体愈来愈淡,已经淡到几不可见的地步,沈既白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喊出声,“阿周!!”
一阵微风拂过,少女的魂体彻底消散,昏暗的废墟之中,好似有个声音在说,“……忘了我吧……”
“……可我不想忘……”
沈既白缓缓低下头,一滴又一滴泪滴落在黄沙之中,洇出潮湿片片。
“阿周,我不想忘……”
泪眼朦胧之中,他看见本应缠绕在左手无名指上的红线缘结不见了。
沈既白用力擦了擦眼,再定睛一看,连接他与周歆的那条红线当真不见了!
天命姻缘,魂消缘结散。
“阿周……”
瞳孔剧烈地震了震,沈既白面色煞白,痛苦地哀嚎瞬间传遍整片废墟。
“阿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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