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完结
“阿周——!!”
撕心裂肺的喊叫越过千万里黄沙秘境, 回音不绝,却始终无人回应。
少女的魂体不见了,一把桃木剑淹没在沙尘之中,只露出一截朱红色的剑穗。
那还是从成衣店出来后, 他在路边看见买来赠与她的。
沈既白伸出手, 用力攥住了剑穗, 五指深陷在泥沙之中, 碎沙混入指甲缝隙,扎得指尖刺痛。
可他感觉不到。
他的心已然空了。
“师兄!”长生的喊叫声划破天空,这声音又惊又急, 还带着不加掩饰的哭腔, “展师兄——!”
“……快走。”
展颂的声音沙哑, 听起来说话都十分困难。
沈既白抬头,泪眼模糊之中,隐约可见一青一苍两道身影自苍穹极速直降, 即将摔入废墟之中!
“咚!”
展颂坠落在地,一声急咳过后吐出一大口鲜血。
朝南衣的利爪掐着他的脖颈,另一手直掏他的胸腹, 活生生将金丹掏了出来!
“你也配结丹?”她手指用力一掐, 血迹淋淋的金丹霎时化为粉尘, 归于黄沙。
“展师兄——!”长生操控白玉锁灵坠紧追而至。
沈既白堪堪赶到,持剑一击, 朝南衣飞身一躲,赤手空拳地与他打了起来。
长生跪在展颂身旁,豆大的泪珠不断掉落, 他一手捂住展颂腹间的伤口,泪流不止地道:“展师兄……你不能有事……”
“真人不在了……师姐也不在了……若你都不在了……长生该怎么办……”
他呜咽着捏出金光神咒, 却怎么都治愈不了他腹间的血流不止的空洞。
“……长生……”
展颂一开口便吐出一大口鲜血,“用锁灵阵……封印……她……”
长生用力吸了吸鼻子:“锁灵阵?”
“她……灵魂……”展颂又吐出一口鲜血,洇得下颌自脖颈鲜红一片,“……不灭……”
长生用力点头,“长生知道了。”
闻言,展颂眉目舒展开来,好似松了一口气,双眸直直地看着天际,也不知究竟是看到了谁,居然笑了出来,“张……”
一个字刚说出口,他便咽了气。
“展师兄!!”长生抱着他的头哀嚎,“为什么!!”
他看着与沈既白缠斗的那抹绿影,大声质问:“为什么要杀展师兄!你们是一同长大的啊!他从未下过杀手啊师姐!!”
话音落地,朝南衣只轻飘飘地回了三个字:“所以呢?”
长生咬紧了后槽牙,“那这些年我们一同练功一同修炼的情谊都是假的吗!都不作数吗!!”
朝南衣突然一掌击飞沈既白,转而看向长生,猩红的双眸里燃起怒火,“是!我们一同修炼,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刻苦!你们一日睡三个时辰,我便只睡一个时辰!你们在修炼时我在修炼,你们不在修炼时我还在修炼!可凭什么是他结了丹?他哪里比得上我?天资不如我,勤奋不如我,修为更不如我,可偏偏是他结了丹!凭什么?!就因为他是人,而我是半妖?!”
长生怔怔地看着她:“师姐是……半妖?”
朝南衣轻笑一声:“你不知道吧?真人瞒得我好苦,若不是展颂结了丹,我还被蒙在鼓里,帮着他残害同族!”
桃木剑插入黄沙之中,沈既白一手撑着剑柄,半跪在废墟之上。
刚刚那一掌力道不小,他的胸腔火辣辣得疼了起来,“就因为展道长先你一步结了丹?”
“人往上走是仙,人往下走是妖。”他道,“半妖也是妖,也要先修人再修仙,怎能一蹴而就?”
“凭什么半妖是妖而不是人?”朝南衣不服,“是人是妖,我说了才算!能不能成仙,也只有我说了才算!我命由我不由天!”
“所以你舍了肉身,弃去人性,自堕为妖?”
“没错!”朝南衣道,“我偏要以妖身飞升成圣!我要这天道都为我让步!”
长生呆呆地看着她,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师姐你……疯魔了……”
朝南衣轻蔑一笑,再次举起利爪朝沈既白袭去。
她好似不耐再周旋下去,速度快到掠出一片残影,不等眨眼便已经闪到了沈既白的面前。
好在他闪身躲了一下,朝南衣这一击没擒住他,反而抓住了他腰间的琉璃皿,嘭地一声给捏爆了。
点点银光自琉璃皿中飞散而出,在空中汇聚成一个残影。
朝南衣抬眼看他,“傲因?”
“你没死?”
傲因弯唇一笑:“让你失望了?”
二者言谈间,沈既白和长生同时袭向朝南衣,一个持剑直击,一个手握阴阳判官笔在地上画出一个封印法阵。
金色法阵散发出微弱的光芒,朝南衣已经焦化的躯壳顿时被定在了原地,随即,她的魂体从躯壳中脱离出来,漂浮在半空之中。
“长生。”朝南衣垂眼看他,“这是你逼我的。”
长生举起手,腕间的哑铃镯突然叮当作响!
天幕中乍现一道紫色惊雷,直劈向朝南衣!朝南衣闪身躲过,这道天雷劈向了她的躯壳,转瞬间焦尸便化为一地碎渣!
她瞥了哑铃镯一眼,响声阵阵的哑铃镯忽然停止。
“法器认主。”朝南衣道,“即便我们的法器出自同一条蛇的灵骨,可以互通有无,它也更听命于我。”
傲因:“……两个废物。”
他身形一闪,直朝朝南衣飞去!
虽然他的肉身和元神重新融合,但没了妖丹与心窍,根本敌不过吸取了五妖内丹的朝南衣,短短数招便漏了破绽。
长生与沈既白也加入战斗,可他们触碰不到朝南衣的魂体,只能用桃木剑和雷击木法尺去伤她的魂魄,这对修得灵魂不灭的朝南衣来说是不痛不痒的。
将她的魂体逼出躯壳以后,事情好似更加棘手了。
傲因渐渐落于下风,三者配合也奈何不了朝南衣,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寂寥的天际忽然电闪雷鸣,一道霹雳闪过,朝南衣的魂体里蓄满了蓝色电流,霎时间阴风阵阵,黑气滚滚!
她仰头长啸,凌乱飞扬的银发从发根变色,逐渐由银转黑,双眸也渐渐褪去朱色,恢复最初的瞳色。
卷卷妖气自她身体里散出,在锁灵阵内横冲直撞。
沈既白拧眉道:“……这是?”
“是妖力。”傲因也皱了皱眉,“渡劫失败,她修为大跌,压制不住五妖之力。而且……她体内有股强大的道炁在与妖力对抗,她吸了什么人的修为!”
闻言,沈既白面色苍白,鹰隼般的双眸中恨意滋生。他提剑就要刺向朝南衣,却被傲因拦了下来。
苍茫墨色之中冉冉升起一抹白,浑浊的妖力通通归于纯白,傲因倏然睁眼,浅灰色的眼眸明亮异常。
“趁现在!”
长生立刻拽下挂在胸前的白玉锁灵坠,捏决施咒,玉雕白菜缓缓飞至朝南衣的上空,一道金光闪过,散尽妖力的魂体被吸入法器之中。
沈既白道:“刚刚那道天雷是……?”
长生晃了晃哑铃镯,“刚刚它突然响了,也挺奇怪的,长生并没驱动它……”
闻言,沈既白面色一变,登时四顾一圈,“阿周?是你吗?”
话音落地许久却无人应答,唯有一缕清风迎面拂过,长逝入君怀中。
“……阿周。”
*
太清观后山多了三座坟茔,是长生亲手挖的。他本想给周歆也立一座,但沈既白不肯,抱着那具尸体去了六脉龙眼,将尸体放入玉棺,又用泉水为其仔细梳洗了一番。
随即,他去找了桃花妖。
“咦?”桃花妖围着他转了一圈,“你手上的红线怎么不见了?”
“我便是为此而来。”
“?”
他报出周歆的生辰八字,“我来为她求姻缘。”
“你确定是你付出代价,去为别人求姻缘?”桃花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你莫不是糊涂了?”
“我确定。”
“那好吧。”桃花妖道,“你愿意付出什么代价?”
“一切。”
闻言,桃花妖一惊:“包括你的仙气?”
“是。”
“包括你的命?”
“是。”
“你可要想好了,没有这口仙气,你再无血肉之躯,也再无永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傀精。千年过去了,当初塑造你的皮囊早已枯朽,你会变成不人不鬼的模样。而且,就算你付出了所有,也未必会求取成功,介时反悔也无用。”
沈既白闭了闭眼,道:“我知道。”
桃花妖狐疑地看着他,“作为朋友,我想再劝你一句。”
沈既白目光坚定:“不必。”
“值得吗?”她问,“用你的一切去为她求一段不知会不会成功的姻缘,就算侥幸成功了也要眼睁睁看着她与他人相爱,真的值得吗?”
沈既白默然一瞬,嗯了一声。
这世间,从来没有值得不值得,只有愿意不愿意。
之前他想要她陪在身边,现在他想通了。
他想要她活着。
桃花妖摘下一朵花瓣,抬爪,用尖利的指甲将周歆的生辰八字刻了上去,“这个生辰好奇怪,她是一千多年后出生的人?”
沈既白嗯了一声。
桃花妖轻轻一吹,花瓣便自动飘向了九霄。
“真想看看你变回人傀时究竟是什么样子。”她绕着沈既白转了两圈,“怎么还没反应?”
她动作的幅度有点大,带得古桃树晃了晃,迎面飘落几瓣嫩粉的花瓣。
沈既白想起站在桃树下接花瓣的少女,便像她那般伸出手,一瓣粉嫩掉落在掌心,顷刻之间,一道红线缘结自手指上显现出来。
他登时屏住了呼吸。
……能求缘结。
这说明她没有死!
她真的活着!
桃花妖惊讶道:“我的天呐!你是为别人求的姻缘,怎么月老反倒将红线系你手上了?!”
闻言,沈既白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道缘结是他与周歆的。
心跳怦然加速,他缓缓翻过手心,见到无名指上的缘结样式时不禁睁大了双眼。
“天命姻缘?!”
桃花妖比他还诧异。
沈既白傻愣愣地站在那里,大脑嗡地一下炸开了,往事寥寥映入眼眸。
“今日贫道一入静室,便发现沈少卿左手无名指上的缘结已现。”
“这个打结的样式只有天命姻缘才会有,天命姻缘不可遇,只能求。但古往今来多得是求而不得之人,少有感动上苍求得良缘的。若是真的散去,来日缘机一到,你定会痛不欲生。”
“从未求过?那这段天命姻缘怎么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
原来这段天命姻缘是这么来的。
……还真是他求的。
“……我的天。”
桃花妖睁圆了双眼,樱色瞳眸中映出一张皮腐肉朽不人不鬼的脸庞。
沈既白立刻转身,脚尖点地纵身一跃,不见了。
六脉神山设有结界,匿于洛州千百年,只有灵鹤真人误打误撞地闯进来过。
这里山清水秀,山顶有一处水帘洞,瀑布之后便是六脉龙眼的墓室。
沈既白在墓室里陪伴着玉棺中的尸体,漫长无涯的岁月中,他时而练刀,时而修炼,将关秋生曾经传授的道法全部捡了起来,练习最多的便是幻颜术。
她喜欢漂亮的皮囊。
我不能这个样子见她。
他一遍遍告诉自己。
山中无岁月,当沈既白第一次幻化成功下山采买物品时,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长生接任太清观观主,尽欢楼也开至大江南北。但关于张卿清的消息并不多,这人一改往日张扬的作风,变得很低调,不知为何一生未娶,连个妾都没纳过。
“光忙着赚钱了吧!”
沈既白听见旁边桌的人调侃:“这么多酒楼,每天光盘账都能盘到天亮,哪有功夫找女人。”
“你啊,思维有局限,觉得皇帝用的都是金算盘!”他的同伴说道,“人家这么有钱,肯定会聘请专门算账的账房。”
“客官还想打听些什么?”茶博士碾了碾手指。
沈既白又递过去一粒碎银:“大理寺如今如何?
“官家的事儿我们小老百姓上哪儿知道?不过听说这一任大理寺少卿是上上任的远亲,上上任失踪了,当年圣人还因此大发雷霆过。”
沈既白喝了口茶,没再言语。
其实离开东都时,他回过一次桂花小院,特意等到夜深人静正屋熄灯时才现身,隔着门和沈夫人说了几句话。
他谎称自己要远行,拜托她帮忙递辞官的奏章,沈夫人追出来时没看见人,只看见放在门口的积蓄。
一别经年,当年的稚子也长大了,都能接替他担任大理寺少卿了。
一声惊雷炸响,茶博士瞥了眼黑云滚滚的天幕,叹道:“又要下雨,天天下,生意都不好了。”
沈既白掏出一粒碎银放在桌案上,起身走到门口,却没有离开。
片刻之后,淅沥沥的小雨落了下来。他抬起头,透过檐角的一隅天空望向雨幕,耳边响起少女浅唱。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与你躲过雨的屋檐。”
曾?
沈既白蓦然回神。
为什么是曾?
“雨快停了,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没机会共撑一伞了。”
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战栗。
此时此刻,沈既白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宫中见到她后便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
那份他看不懂的沉甸甸的情绪,是诀别。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她不是来接他回去,她是来与他告别的!
所以那个吻才满是秋意,凉得他心里发慌。
“沈既白,别怪我好不好?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也只能这么做,从我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对不起……可我没有选择啊……沈既白……”
怎舍得去怪?
又怎能去怪?
沈既白伸出手去,冰凉的雨水滴落在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意。
他提步走了出去。
细雨纷至沓来,淋得他潮湿满身。
可他丝毫没有避雨的意思,步伐迈得很慢,倒显出几分沉重,一步步地往六脉神山的方向走。
回到墓室,他已浑身湿透。
沈既白立在玉棺旁注视着少女的脸庞,眼睫上挂着一滴水珠,声音寒凉且颤抖,“……阿周,你怎么……又不要我了……”
破碎的声音打破一室的静谧,他一直站在那里,久久未动。
许是知晓得不到的答案,他未再问,只是眼里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连绵不断,室内室外皆是潮湿。
这场雨下了一天一夜。
雨停后,沈既白在水帘洞附近盖了间茅屋,又在附近种了许多梅树和李树。
夜间,一袭白衣闯入结界,落在茅屋门口。
沈既白正在屋内入静,听见推门声才睁开眼,见一身酒气的傲因拎着两壶酒走进来,看见他时先是惊了一瞬,随即才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幅鬼样子?”
他不答反问:“你怎会来?”
“我不能来么?”他坐到沈既白旁边,将一壶酒递给他,“怎么说你我也是同病相连之人。”
沈既白接过酒坛放在一旁,没喝,“并不是。”
傲因斜他一眼,“你守着那个躯壳,难道不是在等周娘子?”
他垂眼看着系于指尖的红线缘结,沉默不语。
傲因拧开坛塞,将酒坛递给了沈既白,见他摇了摇头,才收回来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你们成亲了么。”
“并未。”
“那你挺不是东西的。”
闻言,沈既白侧目睨了他一眼:“你误会了。”
傲因又惊了一下:“你们不会还……没有过吧?”
沈既白不想和他讨论这种事。
傲因啧了一声,“那你更不是个东西了。”
沈既白:“……”
沈既白:“喝完了么?”
傲因又啧了一声:“想赶我?”
沈既白:“……”
茅屋内的两个痴心者都没再说话,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傲因喝酒的吞咽声。
半晌,他喝光了一坛酒,忽然开口:“你躲在王八洞里十几年不肯出来,原来是在练幻颜术。是怕你这幅样子吓到她吗?”
沈既白抿唇道:“……那是古墓。”
“没区别。”
沈既白:“……”
傲因向后一仰躺了下去,“你慢慢练,再练个七八百年总会练出肉身的,反正她一时半会也回不来。”
好家伙。
这人一来,句句话都往沈既白心窝子上戳。
他深吸一口气,怎么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干脆拎起一旁的酒坛,拧开坛塞也喝了一口。
“彼此彼此。”
傲因斜了他一眼,“周娘子怎么会喜欢你的?无趣。”
他起身,慢悠悠地走了出去,穿过水帘洞晃进了墓室。
沈既白拎着酒坛跟在他后面,见他趴在棺口垂眸看着棺内的尸体,“你是不是回去了?回去了能不能帮我找找她,让她快点来见我……”
“你醉了。”
“我没醉。”
傲因抢过他手中的酒坛一饮而尽,“不来也无所谓,反正老子已经等了几百年,再等下去也无妨……”
他倚着玉棺坐在地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沈既白将人背回茅屋放在木榻上,随即回了墓室,在玉棺旁站了许久。
他想他是喝醉了,不然怎么看见玉棺中的人朝他笑了笑呢?
情深化白骨,相思可杀人。
沈既白用力眨了眨眼。
他并不擅长等待,但他别无他法。
他只能等。
盛夏的余温尚存,辗转不见梦中人,终是枯木不逢春,柳暗难花明。4
自那天以后,傲因时不时就会提着酒壶来叨扰一番。一来二去两人熟了,也会彼此聊一些有的没的。
当然,大多数是傲因在说,沈既白默不作声地听,等人不说话时才嗯上一声算是回应。
前几次傲因只是斜他一眼,今日却是一边劈柴一边斜他一边凉飕飕地道:“你真是两副面孔。”
沈既白:“?”
他歪头看着他。
春去秋来,梅树和李树都长成了,今年还结了果,他正在摘果子,准备用它们做些梅子酥。
“不识抬举。”傲因不甚乐意地将手里的斧头一扔就化作一阵风飞走了。
沈既白无奈地摇了摇头。
没一会儿,傲因又折回来了,将他新摘的一筐青李全拿走了。
沈既白:“你倒是留点……”
傲因已经没影了,声音却在天际中回响:“留什么留?这筐是你的赔礼。”
沈既白:“……那你把果子留下。”
天边传来一声轻笑:“别得寸进尺。”
沈既白:“……”
摘完果子,沈既白拎着锤子忙前忙后,在茅草屋旁边盖出来一座木屋。后来又将茅草屋拆了,重新盖了座道观,日日在观里入静修炼。
日复一日,他渐渐习惯了等待,也习惯旦夕安寝,朝暮安居时念一念她的名字为她祈福。
这天,一名老者闯入六脉神山,见到御剑立在空中修剪树枝的沈既白时笑了一下,“沈少卿?”
闻言,沈既白动作一顿,缓慢地转过头,认真端详了一番老者的面容。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如此称呼他了,久到他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个身份。
他凝了凝眉,试探道:“长生?”
苍衣老者笑了笑:“是我呀!”
“你怎会来?”
“哎!”长生叹了口气,“安禄山叛乱,洛阳也失守了,太清观被那些人一把火烧了。大家逃的逃,散的散,我将书库里的文籍带了出来,就来投奔你了。”
“桃花妖呢?”
“被掠去海市了。你不知道,那些人丧心病狂,连锁妖塔都敢开,如今群妖纷纷逃回妖域作乱,估计妖主得忙上好一阵。”
沈既白微微颔首,估摸着傲因最近没功夫来了,便将他时不时会宿上一夜的那间屋子分给了长生。
二人一同砍了些树回来,做了几具书架,将文籍禁书通通摆了上去。
有长生指点,沈既白的修为提升得很快。
这日,沈既白摘了梅果做了盘梅子酥,长生一吃便流了两行清泪。
“沈少卿,你是在等师姐吗?”
“嗯。”
“师姐还会回来吗?”
他低头看着无名指上的红线,肯定道:“会。”
长生望着木屋前的梅林,沉默半晌,道:“那我与你一起等。”
提到有共同记忆的人,垂垂老矣的老者仿佛又变回了十岁的小道童。
他喃喃道:“长生也很想念她。”
闻言,沈既白蜷起指尖,没有说话。
在长生的帮助下,二人将道观的规模扩大,又盖了座与水云间几乎一模一样的小院,取名梅苑。沈既白特意种了些葡萄,没事就搬把椅子坐在葡萄架下看长生修炼。
葡萄熟了的时候,沈既白并没有摘的意思,长生倒是经常摘着吃,“不吃葡萄还种葡萄干什么?不过我记得师姐也不喜欢吃,但她爱吃葡萄藤!动不动就揪葡萄藤吃,还骗长生葡萄藤更甜!”
闻言,沈既白的眉宇柔和几许,“嗯,她吃葡萄须,也吃葡萄叶,就不吃葡萄。”
“她有点奇怪。”长生喃喃道,“所以没多久我就发现她不是朝师姐。”
“是奇怪,也可爱。”
那些葡萄最终被长生摘了去,自告奋勇地酿了些酒,埋在了梅树下。
后来,长生发现外面一下雨,沈既白便站在屋檐下,望着烟雨蒙蒙的梅林怔怔出神。
“你喜欢雨吗?”他凑过去问。
“以前不喜欢。”
这个回答有点奇怪,“为什么以前不喜欢现在又喜欢了?”
“……爱屋及乌罢。”
他打开油纸伞,一个人去了梅林。
滴滴答答的小雨砸落在伞面上,节奏时急时缓,一如那人哼唱的歌谣。
每每此时,他总会觉得那个人就在身旁,等待的日子便显得没那么漫长。
有一日,长生突然挖出来一坛葡萄酒,敲响清室的房门,邀请沈既白一同月下品酌。
“我大限将至。”他道,“如果可以,也将我埋入墓室吧。”
沈既白沉默片刻,应了一声:“好。”
“我等不到她了。”长生喟叹,“你若见到她,替我问声好。”
“……好。”
翌日,长生果然咽了气。
沈既白安顿好他的后事,坐在葡萄架下的马凳上出神了一整夜。
天色熹微之时,一袭白衣现身,看见他时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又傻了?”
“傲因。”沈既白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疲倦,“这世间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也不在了。”
闻言,傲因沉默了。
他将酒坛搁在藤桌上,撩袍坐在沈既白对面,“其实你比我幸运。”
沈既白敛眸,没说话。
“你知道过去多少年了吗?”
“四百六十七年。”
傲因笑了一声,“头几百年,我也是数着日子过来的,后来便不记了。”
沈既白没再说什么,只沉默地喝着酒。
几百年的时光,他不再是三杯倒,傲因也没再耍过酒疯。
两个人将存储的酒全部喝光,一前一后倒在了藤桌上。
等沈既白再醒过来时,傲因已经不在了。
他收拾好一地狼藉,下山去采买。
这一下山,才发现人间已经改朝换代,尽欢楼也没落了,如今炒菜盛行,连路边的小摊都会炒点家常菜揽客。
沈既白路过一间食肆,听见跑堂的在吆喝,“茭白,新鲜的茭白,炒鸡蛋炖猪肉都香得狠嘞!”
他脚步一顿,道:“一碗茭白鸡蛋盖浇饭。”
“盖浇饭?”跑堂的问,“什么是盖浇饭?”
沈既白改口:“一盘茭白鸡蛋,一碗米饭。”
“好嘞!您里面请!”
他寻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不出片刻,跑堂的便将饭菜上好,还拎了壶茶水过来。
沈既白垂眼看着白嫩黄蕊的茭白鸡蛋,眼眶骤然一酸,用力眨了眨眼睛。
他抬筷尝了一口,还未来得及咀嚼,便落下一滴泪。然后,便保持着这个姿势久久没再动。
小店里的人来来往往,注意到他的人不多,可凡是注意到的都露出了讶异的目光,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对着一盘茭白鸡蛋潸然泪下。
月盈秋满,风动空山。
她的离去,是蔓延千年的潮湿。
他被困在这阴麓潮湿里,在每一个水波不惊的日子里,看到一切与她有关的事物时都如置身于狂风暴雨海啸山崩之中,不能自己。
山前山后各有哀愁,人来人往烦闷杂忧,有风无风都不自由。
自那以后,他未再下山,也没再计算过时间。
有一天,傲因来时破天荒的没带酒。
“我等到她了。”他的语气并不欢快,“但她不记得我了。”
沈既白沉吟几许,道:“回来了就好。”
“人不会反复踏入同一条河。”
“嗯。”
“但我会让她再爱上我。”
“你会的。”
自那以后,傲因没再出现过。
六脉神山彻底与世隔绝,再也没有人闯进来拉着他闲聊。
日复一日的修炼中,沈既白修出了肉身,结出了金丹,甚至有一夜看见了自九霄而至的紫色天雷。
等的人还没有来,怎能飞升成仙?
他下了山。
此番下山,他才发现人间又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的衣食住行与过去有了很大的差异,连货币都不再是金银,他本想买东西,被人当成傻子赶了出来。
路人也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他抿了抿唇,扭头往回走,无意间捡到一名昏迷的男童。
沈既白将人带回山顶,待人醒来才知道,他是一个孤儿,好几天没吃饭昏倒在路边了。
这人吃了一顿饱饭后说什么也不肯走了。沈既白无奈,干脆收他为徒,每日带着他一起修炼。
有了徒弟,山上的日子变得鸡飞狗跳,过得飞快。男童渐渐长大成人,带着沈既白编纂的手扎偷溜下了山。
千百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动怒。
那本手扎记载的都是他与周歆一起捉过的妖怪。
窗外的梅树绿了又红,不知人间几月天。
沈既白一如既往地到水帘洞前打了一桶水,逐一浇灌梅林,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这个脚步声……
他动作一顿,手中的葫芦瓢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既白。”
眼眶登时沸腾起来,酸胀难忍,沈既白缓缓直起身躯却没有转身。
“你不看看我吗?”
身后的人缓缓走近。
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战栗。
沈既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失声了。
“我心里有份牵挂,所以来看看他。”
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了他。
真实的触感,真实的温度,他低下头,看见环在腰间的手上系着一道红线。
沈既白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剧烈。
一滴泪从下颌滑落。
不是幻觉。
她真的回来了。
人间十月有幸事,落叶与风再相逢。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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