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苍穹蔚蓝, 骄阳似火,霞光万丈。
铺满琉璃瓦的殿顶,折射出金色光芒。
钟离玉一个飞跃, 把月萤带上屋顶, 又借着较低的屋檐为踏板, 登上最高的殿顶。
殿顶为此处最高位置,迎面而来是呼啸的秋风, 吹得二人发丝乱舞,衣裳作响。
“好了, 可以睁开眼睛了。”钟离玉把月萤放下来。
月萤缓慢地睁开眼,秋风拂过她的脸, 微微刺,月萤扇了扇眼睫,才缓过风劲儿, 真正张开眼。
视线所及是距离她很远的地面,一股晕眩感来袭, 霎时间, 她双腿发软,死死抱住钟离玉。
“怎么了?”
月萤缩了缩脖子, 紧闭双目, 磕磕巴巴道:“我、我”
那个“怕”字没有说出口,概因月萤想起自己立下的誓言,不可以再胆小下去。
于是,月萤自我安慰, 我不怕, 我不怕。
钟离玉观月萤举止,便知她是害怕了, 道:“不要往下看。”
“不。”月萤反驳道。
钟离玉:“”怎么又和他唱反调?
钟离玉又没料到月萤会怕高,斟酌片刻,道:“那要不下去?”
“不。”
说着,月萤放手一搏,慢慢松开钟离玉,独自面对眼前一切。
钟离玉不动声色护住月萤,没有动手帮忙,他晓得月萤现在是在主动克服怕高。
他作为长辈,亲眼目睹自家孩子努力克服困难,心中欣慰。
犹记月萤初来皇宫时,她胆子可小了,就只知道挨着他,遇到陌生人,就躲在他背后,他在的时候,会活泼些,他不在的时候,真的跟个哑巴似的,安安静静。
后来与身边人熟悉些,性子这才放开点。
“不怕,没事,慢慢来。”钟离玉在身边宽慰。
月萤点点下巴。
过了许久,月萤适应了高度,眼睛不再发晕,双腿也不再发软,脑子清明起来。
钟离玉说:“把目光放远。”
月萤依言,映入眼帘的是大半个巍峨皇宫。
雕栏玉砌,琼楼玉宇,一座又一座的宫殿拔地而起,金瓦朱檐,辉煌夺目,瑰丽华贵,威赫恢宏。
月萤从未看过这般壮观到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象,眼里大放异彩,惊讶得说不出话。
从惊叹中出来,月萤扭头,望向四周,忽然,她看到一座特别高的楼宇,忙指着它问:“娘亲,那里是什么?”
钟离玉:“观星台,长夏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等夏天来,朕带你去看星星。”
月萤欢喜道:“好啊好啊。”
“那里呢?”
“那里是金銮殿。”
“”月萤对看到的殿宇都十分好奇,看到什么,就要问钟离玉,钟离玉耐心地一一解答。
“娘亲,那里为何灰蒙蒙的?”月萤指着远方西侧一角。
钟离玉望去,目光骤凝:“那边是冷宫。”
“冷宫?”
“嗯,朕以前在那里住过。”
“那我怎么没印象?”
“笨,那时朕又不知道你,你怎么可能和朕一起住?”
“哦哦。”月萤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出来。
“我可以去、去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冷清荒芜,处处长满烧不尽的野草,加上一群疯疯癫癫的怪人。”
月萤思忖道:“那娘亲以前,和那些怪人相、相处得好吗?他们有没有欺负娘亲?”
钟离玉笑笑:“相处得很好,所以萤萤不用担心朕。”
“如、如果我早点,和娘亲重逢就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娘亲了。”
“倘若如此,到底是你照顾朕,还是朕照顾”说着,钟离玉脑海中浮现雷雨夜的情景,他想,萤萤是有照顾人的能力,无可指摘。
钟离玉改口:“你放心,朕那时候有人照顾陪伴,就是朕的娘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
“外祖母?”
“嗯,你外祖母。”
“那外祖母现在在哪里?”月萤眼睛闪着光。
“她啊”钟离玉眺望一望无垠的远方,语调悠长,隐含怅惘忧伤,“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那是什么地方?”
“朕也不知道,要等以后朕去了才知道。”钟离玉望天,道,“朕想她是去了天上。”
天上?那确实是够远的。
“哦哦,外祖母什么时候去的呀?”月萤天真地问。
钟离玉抚上自己的脸颊:“朕十岁的时候。”
“没有可能再见了?”
“希望渺茫啊,这辈子估计是见不到了,太远啦,找不到了。”钟离玉声音如轻烟,消融在吹来的秋风中。
他身边的人都知晓他对生父生母讳莫如深,钟离玉平日也不喜提及他父母,但眼下他却主动与月萤谈及母亲。
假若站在月萤面前的钟离玉是过去的他,那过去的他定会惊愕万分。
月萤鼻头酸涩,忍不住低头抹抹眼泪。
钟离玉纳罕:“怎么哭了?”
“就是难受。”
“没什么好难受的,都过去好久了,朕虽然和她分开了,可是你不是来到朕身边了?有时候朕会想,那个女人是不是在天上注视朕,也许是不忍朕每日孤苦无依,善心大发,所以就把你派下来。”
“一定是的。”月萤拉起钟离玉的手。
钟离玉回握,发觉月萤的手很冰,他皱眉,握得更紧,恨不得把全身热意都渡到月萤小手上。
“你说是就是吧。”钟离玉只是说笑,他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也厌恶此道,可如今听到月萤肯定的话,他想,稍微假意信一信,无伤大雅。
“娘亲想外祖母吗?”
钟离玉一愣,他没有回答,而是说:“你是第一个问这种话的人。”
他不知道。
大部分时候,那个疯女子是疯的,也是坏的,一副憎恶的面孔。
钟离玉拿出巾帕给月萤擦眼泪擦手,说:“站累了吧,坐下一边歇息,一边晒太阳。”
月萤同钟离玉坐下。
“方才聊了朕的母亲,那萤萤以前呢?”钟离玉柔声问。
从前他对月萤的过去并不感兴趣,而今聊到这里,钟离玉就起了兴致。
闻言,月萤垂眼,吸了吸鼻子,缓缓回忆过往岁月。
她徐徐道:“爹爹以前对我很好的,但后来爹有了新夫人,有、有了新的孩子,他们住在一起,娘亲你,好像和爹爹发生了什么,没过多久,你就、就离开了,这是乳娘告诉我的。”
“朕走后有没有人欺负过你?”
月萤脑中闪过某些画面,蹙眉咬唇,低声说:“新妹妹总喜欢嘲、嘲笑我是小傻子,喜欢拿、拿小石子砸我。”
钟离玉眼里划过冷色,脑中不禁设想出画面。
几个小孩子一边嘲笑月萤,一边拿石头砸月萤,而以月萤的性子,不会拿石头砸回去,只会抱着头躲起来,一副受气包的样子。
就算受伤了,没有人会为她出气,没有人会心疼她,除了一个半老的乳娘。
他想,月萤这一路走来,不知受了多少气。
有多少次,月萤同他一样,独自藏在一个地方,舔舐伤口。
思及此,钟离玉眼睛莫名一酸,面色变得阴沉,胸口忿然难平,稍稍冷静,嗓音温柔道:
“朕的萤萤不傻,你只是被某些罪该万死的人下了毒,才导致你有点与众不同,知道么?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会被所有人喜欢欢迎,你那妹妹嘲笑你,欺负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就该受尽折磨下地狱。
钟离玉歪了歪头,冷笑。
他心想,月萤性子乖巧,怎么会和人结下什么深仇大怨,又有谁会对一个孩子下毒?
算来,月萤的继母有很大嫌疑,甚至是月萤的亲生父亲都有嫌疑,至于下毒目的是何?也知道他们自己知道了。
无非是利与恶欲罢了。
“娘亲说错了,月萤不、不被喜欢。”月萤小声反驳。
“萤萤说得不对,你就是被所有人喜欢,朕喜欢你,你身边的春雨喜欢你,洪石也喜欢你,养心殿的宫女太监哪个不喜欢你?”
“你以前遇到的那群人不喜欢你,是他们有眼无珠,不必理会,不值当。”
月萤怔然,旋即点点头,诚如钟离玉所言,确有此事。
月萤抿唇一笑,轻轻道:“我也喜欢娘亲,也喜、喜欢春雨,喜欢洪公公,喜欢养心殿的姐姐和公公。”
“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你只要说喜欢朕就足够了。”
“为何?”
“没有为何,反正朕说的话你要记在心里。”
月萤似懂非懂。
“萤萤还记得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吗?”
月萤摇头。
钟离玉眸中闪过惋惜,但根据月萤提供的信息,找到月萤的父亲只是时间问题。
届时他倒要看看是什么妖魔鬼怪。
“萤萤,你想不想回去?”
“不想,乳娘走了,那里也没有我、我的容身之地了。”月萤平声道,在平静的声线下,是一次次心酸和苦楚。
钟离玉心疼了,虚虚抱住她,“嗯,不回去了好,朕养你一辈子。”
月萤眉开眼笑:“嗯,等我长大了,就到我养娘亲了。”
钟离玉:“好啊。”
“萤萤,朕问你,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该怎么办?”
“跑了躲起来。”月萤不确定道。
“除了跑呢?”
月萤被难住了,半天搭不上话。
“朕告诉你,你要懂得反抗,不能做个任人揉捏的软包子,有的人,就是喜欢恃强凌弱,你越是弱小,他们就越是喜欢欺负你,但倘若你奋力反击,那他们就会有所收敛忌惮,你若是再变强,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那些欺软怕硬的人便会跪地求饶。”钟离玉咧嘴笑。
“现在,朕在问你,假使被欺负你该当如何?”
月萤:“反击,变强打回去。”
“对,你不要怕惹祸,朕就在你身后,你只管打回去,以牙还牙,余下朕会帮你摆平。”
月萤眨眨眼。
“听懂没?”
月萤认真思考,问道:“但娘亲,我不知道怎、怎么打人。”
“以后朕会教你。”
钟离玉摸摸月萤的头:“萤萤,你开始长头发了,有点扎手。”
“要不要剃掉?”
“剃掉作甚?朕想看你留长发。”
“好,我要留到和娘亲一样长!”
“暖和吗?”
“暖和,好舒服。”月萤浑身发热,眼皮都被晒得暖暖的。
“”
月萤靠在钟离玉肩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睡。
“娘亲,我困了。”
“困了就睡。”
“我睡了会不会滚下去?”
“有朕在,你会滚下去?”
“那我睡了。”
“睡吧你。”
阳光明媚,一对“母女”坐在殿宇顶上,画面和谐美好。
第22章
一转眼, 又是半个月过去。
经过周不财的医治,钟离玉的悉心照料,以及月萤自己的努力, 她自个口吃的情况大有好转, 基本说话流利。
好事不仅是这一件, 概因月萤学习用功,而今她认识的字足足有一箩筐了, 且可以勉强把钟离玉的名字写端正。
此番成果正是月萤刻苦的收获。
这天,周不财给月萤施完针, 瞟眼手里拿着针线的钟离玉,仍然难以置信从前只会砍人的钟离玉竟然拿起了绣花针。
但配上他娘亲的身份, 倒也合情合理,无甚怪异。
更让周不财惊讶的是,钟离玉学针线的日子不长, 可这人绣出来的巾帕书袋、荷包等等物件甚是不错,且越来越有进步。
周不财眼馋, 他在想, 要是弄来钟离玉绣的一两件绣品,放到外面去卖, 这得卖出多少钱啊。
想着想着, 周不财贪婪地咽了咽口水,仿佛从天上看到无数飘下来的钱。
发财了,要发财了。
“周不财,再不收回你色眯眯的眼睛, 朕就把你的眼球挖下来喂狗。”
耳侧响起钟离玉阴冷的声音, 周不财回过神,方知自己的视线一直落在月萤面上, 也难怪钟离玉会误会,再目及钟离玉神情,吓出冷汗。
“陛下,您听草民解释,草民只是走神了,没看月萤姑娘呢。”
“朕当然知道。”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知道,那你的眼珠子早就没了。
周不财却突然笑:“哈哈哈。”
“你笑什么?”
周不财用眼色去钟离玉,钟离玉猛然回神,想起月萤就在身边,如今月萤读了书,很多事情没以前迷糊,钟离玉的话自然听得懂。
钟离玉不敢侧首去看月萤。
四周陷入诡异的安静。
月萤眨巴眨巴眼:娘亲怎么不和周大夫说笑了?
等了一会儿,钟离玉解释道:“萤萤,方才朕的话你莫要听到心里,朕只是在与周不财开玩笑。”
“我知道。”
钟离玉松一口气,脑海中迸出段柏雪说过的话,要当孩子的榜样,他心想,日后要适当规范自己的言语了。
“陛下,可还有事吩咐?”
“没有了。”
“那草民就回去了。”
“等等,娘亲,可不可以留周大夫吃饭?”月萤道。
这一个多月来,周不财为了她的身体忙前忙后,人都憔悴了许多,月萤觉得要报答他。
听到月萤的话,周不财眼睛一亮。
“不行。”周不财这厮图谋不轨,是以他每回来宫里给月萤号脉,钟离玉都要亲自在场,防止意外事情发生。
月萤挽住钟离玉的小臂,小声道:“娘亲,你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就、就留一次吧。”
周不财的肚子适时咕咕叫,眼巴巴地望向钟离玉。
钟离玉忍着把周不财踹掉的冲动,没点头。
月萤欲意开口,钟离玉把一块栗子糕塞进月萤口中,堵住她的嘴巴。
月萤有点不满地鼓起腮帮子,跟金鱼要吐泡泡似的,有股可爱的娇憨气。
月萤把栗子糕取出来,一点点吃干净,然后道:“娘亲,周大夫都饿了,就这么让他回去,不好。”
周不财可怜巴巴:“陛下”
钟离玉冷睨装模作样的周不财一眼,故作叹息:“你想留那就留呗,哎,孩子大了,都会为了外人和自己的娘亲对着干了。”
周不财:“”
月萤:“我没有,我留周大夫吃饭是人之常情,他毕竟医治了我这么久,很辛苦。”
周不财感动。
“娘亲,不要生闷气。”
“朕会生闷气?”钟离玉冷笑。
旁边的周不财:陛下,到底你是小孩,还是月萤姑娘是小孩?都二十多的人了,竟然要人哄,跟和丈夫闹不开心的小娇妻似的,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而钟离玉吃味的样子,周不财这个月已屡见不鲜。
他每隔几日就要来宫里检查月萤和钟离玉的身体,也正因为如此,慢慢和月萤熟起来,导致钟离玉时常吃味。
从前,周不财可不敢想象钟离玉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现在他亲眼目睹,也就相信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以前没察觉,钟离玉心眼忒小。
卫鹤知道吗?
周不财揉了一把脸,心想眼睛脏了。
收拢思绪时,不出意外得到钟离玉一记冷飕飕的眼神。
意思是你怎么还在这里?还不滚?
周不财嘴角抽搐,陛下您忘了,您方才答应留我用膳了。
要不是为了月萤,想和月萤多多相处,谁稀罕在宫里吃饭呢!.
用膳时间。
三人围坐在食案上,今日的膳食荤素得当,大部分是月萤爱吃的。
钟离玉没什么喜好,只要月萤喜欢吃的,那他就会多尝几口。
“来,萤萤,吃鱼片。”钟离玉给月萤布好菜,又积极给月萤夹菜,很快月萤的碗里就堆成小山。
“娘亲,够了。”
“慢慢吃。”
“娘亲,你也吃。”月萤也给钟离玉夹了一块鱼肉。
对面的周不财垂眼,自顾自吃饭。
这时,碗里突然多了一块色泽鲜美的鱼肉。
抬头,对上月萤清透的杏眼:“周大夫,这个鱼肉好吃。”
“多谢月萤姑娘。”
月萤笑了笑,梨涡荡漾:“周大夫,你叫我月萤就好了。”
“好。”周不财回以一笑,用筷子把鱼肉夹起来,尚未放进口中,就收到钟离玉别有深意的眼神。
周不财手臂一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萤萤给你夹的,你还不想吃吗?”钟离玉弯眸问。
周不财立刻把鱼肉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说:“没有,没有,这鱼肉口感细腻香甜,回味无穷,乃凤髓龙肝,不愧是御厨做的。”
“喜欢就多吃点,小心噎着,噎着是小,若是一个不小心呛到窒息,那可就麻烦了。”言毕,钟离玉动作优雅夹起月萤给他的鱼肉,慢条斯理地咀嚼。
周不财后背发凉:“”
月萤对饭桌上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用过晚膳,月萤道:“娘亲,我送周大夫一程。”
钟离玉淡淡扫周不财一眼。
周不财面颊带笑:“那就多谢月萤了。”
一个冷刀子精准劈在周不财额头,流出看不见的血。
下一瞬,钟离玉收回冷刀子,他想自己是何身份,而周不财又是何身份,一个是月萤的娘,一个是治病的大夫,两厢与月萤的关系有天壤之别。
所以啊,他无须在意。而周不财于月萤确有些恩情,月萤善良,要送周不财无可厚非,这是该有的礼数。
于是,钟离玉自认为大大方方道:“送到门口就好。”
月萤点头,送周不财至养心殿门口:“周大夫,路上小心。”
“诶。”周不财从药箱里把用丝绸裹好的栗子糕送给月萤。
月萤开心道:“谢谢周大夫。”
“你喜欢吃就好,要是还想吃,下回我再做给你吃。”
周不财低声嘱咐:“记得偷偷吃,不要被陛下发现了。”
“嗯嗯。”月萤左顾右盼,急急忙忙把丝绸包藏进自己怀里。
自从上回周不财偷偷带了些栗子糕给月萤吃,她就喜欢上这个口味的栗子糕了,感觉比御厨做的还要好吃。
栗子味浓郁又适当,又香又糯,甜而不腻,是那种清甜清甜的口感,吃了一个就想吃第二次。
最特别的是周不财送的栗子糕让月萤有种熟悉的味道。
所以,月萤很喜欢。
月萤心里馋嘴,就找机会问周不财是从哪里买的,结果周不财说他自己做的。月萤大受震撼,周不财除去一身绝妙医术,竟然还会做糕点。
这一刻,周不财在月萤心中形象再度拔高。
周不财洞悉月萤心思,承诺下回会给月萤带来,条件是不能让钟离玉知道。
月萤晓得钟离玉似乎对周不财有点不满,钟离玉还曾叮嘱她要小心周不财,尽量不要同他有接触。
是以,对周不财的话,月萤可以理解,也选择隐瞒,只是有点紧张,生怕钟离玉发现。
万幸,钟离玉暂时并未发现。
回到殿里,钟离玉正在给月萤绣手帕。
“娘亲,我回来了。”
“嗯,桌上给你打了温水,洗个手。”钟离玉淡淡道,手里绣花针上下穿梭,速度快到令人眼花缭乱。
月萤听话地洗干净手,钟离玉放下针线,用长巾包裹月萤变得圆润的手,吸干水分。
“好了。”钟离玉叠好长巾。
“我去练字了。”
“去吧。”
月萤踱步至书案,先给自己磨墨,再坐下来练字,书案左侧堆积着高高的纸张,俱是这些时日月萤写过的草稿。
练了小半时辰的字,月萤停笔休憩,看到钟离玉聚精会神绣花,一个大胆的想法突然冒出来。
月萤低头,不露痕迹把丝绸包掏出来,取出一块栗子糕咬上去,眼睛则上下摇摆,一边盯着钟离玉,一边又怕他发现,时不时垂下来,颇有做贼心虚的意味。
钟离玉没看过来,月萤渐渐放下警惕。
冷不防间,钟离玉道:“萤萤,明日天气好的话,朕带你去骑马。”
前些日子,钟离玉便开始教月萤骑马了。
此话一出,打破殿中安静,也吓了月萤一跳,她一个激灵,手里还没吃完的栗子糕就掉在地上。
月萤瞪大眼睛,面露悲伤。
没听到月萤的搭话,钟离玉昂首:“怎么了?”
月萤声音有点哭腔:“栗子糕掉在地上了。”
“这边碟子里还有。”
月萤兀自伤心摇头,紧接着蹲下来把半块栗子糕捡起来,用手轻轻拍了拍,起来后,又以巾帕给栗子糕洗个澡,然后月萤满意地微笑,咬栗子糕。
“慢着。”
钟离玉起身。
“萤萤,你吃地上的栗子糕作甚?”
“不吃就浪费了。”
“它掉在地上已经脏了。”
“不脏,我擦过了,你看。”月萤把半块栗子糕呈给钟离玉看。
钟离玉:“总是你不许吃。”
“不吃就浪费了。”月萤重复道,她以前挨过饿,晓得饿是什么滋味,故而从来不浪费食物,就算吃不完,月萤也会强迫自己吃,或是让钟离玉解决掉。
钟离玉无奈道:“朕替你吃,就不浪费了。”
“不用,我自己吃。”
钟离玉反对,道:“你晚膳没吃饱吗?夜里尽量不要吃点心。”
月萤举起一根手指,用类似哀求的语气道:“吃一块没事的。”
“听话。”钟离玉把月萤手里的点心弄过来,自己吃了。
月萤要制止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钟离玉咽下栗子糕。
钟离玉何许人也,味觉灵敏,他一下子发现他吃进去的栗子糕与以往御厨做的栗子糕有所不同。
觉出异处,钟离玉思及今日碟子上的栗子糕似乎没有动过,前些日子,也没见月萤吃几块栗子糕,兴致缺缺。
钟离玉端详月萤。
月萤慌张地低下头。
“萤萤,我吃的这块栗子糕味道貌似有点不对劲啊。”
钟离玉眯眼,摩挲指腹,闻了闻指腹上沾染的点心气味。
“这是御厨新做的,还是谁给你的?”
第23章
钟离玉的视线压下来, 月萤紧张兮兮。
急中生智,月萤装听不懂,故作困惑地乱飘眼神。
“啊?喔”
钟离玉噙笑:“萤萤。”
月萤心虚低头。
“乖, 拿出来吧。”
月萤默了默, 试图打商量:“可以不、不交出来吗?”
钟离玉:“你觉得呢?”
月萤慢吞吞把怀里的东西掏出来, 恋恋不舍地交到钟离玉手上。
钟离玉掂掂丝绸包,一字一顿道:“周不财这厮”
“娘亲, 你别怪周大夫,是我自己喜欢吃。”月萤为周不财开解。
钟离玉:“萤萤, 朕气得不是你吃了他送的栗子糕,而是你不把事告诉朕。你为何不告诉朕?”
月萤解释道:“对不起, 周大夫怕娘亲生气。”
“生气?”钟离玉冷笑,“他背着朕偷偷送你栗子糕定是事先打听你的喜好,从而讨好你, 达成他之所图。”
周不财此人只认钱,月萤又没给他钱, 他缘何讨好月萤?无他, 肯定有阴谋。
看来周不财贼心不死,还想着当他的儿子。
思及此, 钟离玉幽幽叹口气, 萤萤单纯善良,魅力大,就连周不财都被迷倒,想同他抢萤萤了。
高兴又不高兴, 钟离玉心情微微复杂。
“你呀, 被骗了。”
月萤诧异又难以置信:“周大夫骗我?”
“对,朕都说了让你同保持距离, 萤萤,你是不晓得,周不财这人除去医术高明点,品行方面上不了台面,朕问你,他是不是就送你栗子糕了?”
“嗯。”
“所以你想想,为何他第一次送你东西,就是你喜欢吃的栗子糕?这也太巧了,稍微沉思,便知其中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钟离玉给月萤上眼药。
月萤眨眨不明所以的眼睛。
“纵然他是朕请来给你看病的,可是你不能轻易相信他,人心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倘若不保持些警惕,轻易就会被人给骗去,届时你让朕怎么办?”
月萤愧疚了,脑中臆想到自己被骗到山沟里,从此与钟离玉再度分离,她当即挥掉不好的臆想,郑重道:“我知道了。”
“要记在心里。”钟离玉轻轻戳月萤脑门。
“别人亦是如此,不要信旁人。”
“我记住了。”
“他何时给你的?”
“这个是刚刚给我的。”
“第一回?”
“不是,周大夫早些日子就送了我几块,我觉得好吃,周大夫就、就继续带给我吃了。”
“哦,原来不是头一次啊,周不财真吃了熊心豹子胆了。”钟离玉嘀咕。
钟离玉捏了捏栗子糕,道:“御膳房做的栗子糕不好吃?”
“好吃,但我更喜欢吃周大夫做的?”
“他做的?”钟离玉挑眉,记起周不财好像是有点厨艺。
“嗯嗯。”
钟离玉若有所思,半晌道:“萤萤你隐瞒不报,作为惩罚,这些点心朕没收了,下不为例。”
“好吧。”月萤抿抿唇,目光始终不自觉地追逐钟离玉手里的点心。
“就这么好吃?”钟离玉意味不明问。
月萤沉默半天,鼓起勇气道:“娘亲,以后都没得吃了,可否给、给我留一块?”
钟离玉似笑非笑:“不行。”
月萤可怜巴巴地看着钟离玉,仿佛没栗子糕吃了就会死一般。
“生气了?”
月萤偏过头,不生气,只是难过。
她想起来,之所以觉得周不财做的栗子糕熟悉,是因为过去她曾经吃过娘亲做的栗子糕。
周不财所做栗子糕与她娘亲做的味道差不多一致。
朦胧的记忆糅杂,复而摊开,一张模糊的脸渐渐浮出水面,与月萤脑海中钟离玉的脸重合,转而突然分开。
月萤皱眉。
钟离玉没看到,便摸摸月萤的头:“继续练字,朕有事,先出去一趟。”
月萤目送钟离玉离开,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从前她怎么没发觉,娘亲似乎比记忆中的样子要高出许多,健壮许多。
娘亲是个女子,女子的话就像她,胸口会鼓起来,可是钟离玉的胸膛却是一马平川。
乳娘说过,她以前吃过娘亲的奶,后来身子虚,就换她了,乳娘的胸口也是鼓鼓胀胀的。
而现在娘亲胸膛平平的会有奶吗?
月萤十分认真地想,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作罢,回去练字.
夜色渐浓,御膳房灯火通明。
钟离玉不觉得周不财做的栗子糕与御厨做的栗子糕有何分别,他让洪石把御膳房的御厨全叫过来,让他们试吃。
皇宫里的御厨尝过周不财做的栗子糕后,眼前一亮,纷纷赞不绝口,开始探讨这栗子糕用了哪些料。
“好吃?”钟离玉渗凉的话响起,御厨们后脖子双双一冷,厨房顿时噤若寒蝉。
钟离玉:“朕问你们,这两款栗子糕有何差异?”
“陛下拿来的栗子糕口感更加轻盈香甜。”
“入口即化,想必在选料上很精细。”
“不对,这是一种家常做法,很普通的栗子糕,口感不甚松软。”
“”
御厨们议论,众说纷纭。
“好了。”钟离玉不耐道。
“你们把这一款栗子糕复刻出来。”
“是。”
然,众位御厨经过一个时辰的工夫,做出来的栗子糕不尽如人意。
钟离玉在旁边监督他们,让他们再做。
夜深了,御厨们做了一碟又一碟的栗子糕。
洪石眼皮打架,恭敬问:“陛下,这边奴婢来看便好,您珍摄龙体,不如回宫歇息?等好了,奴婢再叫您。”
钟离玉摆手:“不必。”
“你若是困了,自去睡。”
“奴婢留在这陪陛下。”
“随你,叫人端茶来。”
他不信小小的栗子糕竟然把御膳房的厨师都给难住了。
然而事实就是御厨们被难倒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微光泄露。
食案上摆放一碟碟新鲜出炉的栗子糕,俱差强人意,总少了那么点味道。
钟离玉懒懒散散坐在圈椅上,支额俯视底下跪地请罪的御厨们。
他冷冰冰的视线一一划过众位御厨的头顶。
隐有阴风袭来,御厨们感觉大限将至,惊惶不安。
钟离玉叹了一口气,温声道:“朕时间宝贵,以为你们有点本事,施以信任,陪了你们一夜,可你们让朕失望了。”
“陛下饶命,饶命啊。”
御厨们瑟瑟发抖,他们面对的是嗜杀暴虐的天子。
钟离玉提眉:“饶命什么?朕又没说要杀了你们。”
旁人不靠谱,还是要他来。
“多谢陛下不杀之恩,多谢陛下不杀之恩。”
钟离玉起身:“一群饭桶,准备早膳吧。”
“是是。”
月萤上学后,钟离玉把周不财召进宫。
周不财:“陛下,您找草民什么事呢?”
“周不财,你该当何罪?”钟离玉沉声道。
周不财“啊”了一下,茫茫然道:“陛、陛下,草民犯了什么罪?”
“喔?你自己心里不清楚?”钟离玉笑眯眯看着糊里糊涂的周不财。
“清楚什么?”周不财觉没彻底醒,眼睛透出一种清澈的愚蠢,不知死期将至。
钟离玉举起一盘栗子糕。
周不财脑子遽然清醒,他搓搓手,脸上堆笑道:“陛下,你这么快就发现了。”
钟离玉:“你肚子里揣了几斤胆子?”
“呵呵,没几斤。”周不财赔礼,“陛下,草民这不是欢喜月萤吗?就想投其所好,没旁的意思。”
“没旁的意思?你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
“草民当然信了。”周不财认为自己没错,都是钟离玉管得太严了,连送点点心都要管,唉。
钟离玉倾身,审视周不财的花花肠子:“你那妄想还没断呢。”
“其实,你想认萤萤为妹妹,朕理解你,你羡慕朕,朕也明白。毕竟萤萤可爱又迷人,又孝顺又乖巧,每天勤奋练字,用功读书,你知道吗?她而今写朕的名字越来越好看了”
钟离玉似乎沉迷在夸奖月萤的情绪中,嘴巴永不停歇,滔滔不绝地讲述溢美之词。
周不财耳朵听得要起茧子了,想说什么,又不晓得该如何动嘴。
陛下,您是要兴师问罪,还是来炫耀的?
说得口发干了,钟离玉方才停下来,喝口水,眉眼温柔,继续道:“你被迷住在所难免,你错就错在背着朕给萤萤送点心,你若当面送,朕自然不会怪罪你。”
不等周不财辩解,钟离玉:“来人,把周不财给朕叉出去,关起来。”
周不财错愕,当即变了脸色,朗声道:“且慢。”
钟离玉慢悠悠喝口水,等待下文。
周不财挺起自己脊梁骨,端端正正给钟离玉行礼赔罪,正色道:
“陛下,草民知错了,请给草民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钟离玉指节在坚硬的小几上敲了敲:“看在你知错的份上,行吧。”
“萤萤喜欢吃你做的栗子糕,你教朕做,功过相抵。”
周不财:“是。”
“不是。”周不财反应过来,念及钟离玉适才的话,他没听错吧。
“不是什么?你有异议?”
周不财笑道:“没有。”原来在这里等他呢。
收拢心思,周不财瞄了瞄钟离玉,教陛下做点心?视线下移至钟离玉那双从来只杀过人的手。
他忽然没什么信心。
转念想到钟离玉的手很会绣花,信心又回来了些许.
钟离玉学做栗子糕的第一天。
御膳房。
周不财看着眼前一滩粪便一样的不明物:“”
第二天,不明物凝固成团。
第三天,周不财试吃钟离玉做的四不像点心,当场两眼翻白,倒在地上。
钟离玉举起自己做的点心,不能浪费,全塞进周不财嘴巴里,然后洗干净手,用巾帕拭干净指缝水分,随手把巾帕扔在周不财脸上。
第四天,周不财道:“陛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钟离玉烦躁得疯狂剁栗子肉。
伴随连续快速的哒哒声,钟离玉沉着眉眼道:“朕不吃豆腐。”
剁碎栗子,钟离玉洗干净手,再次尝试做栗子糕。
这回栗子糕的形状无可挑剔,然味道不行。
周不财道:“陛下,慢慢来。”
钟离玉脸色阴沉地把玩手里的刀。
周不财默默退后两步。
这时,钟离玉在门口看到有人端着一个长匣子过来。
钟离玉叫住人:“你慢着。”
小太监忙战战兢兢行礼。
“匣子里装了什么?”
“是”来送货的小太监哪里被钟离玉问过话,当即吓成哑巴。
钟离玉皱眉,一个御厨突然出现,回答道:“启禀陛下,这是刚送来的鲈鱼,是今儿晚膳要用的食材。”
“哦。”钟离玉目光落在匣子上,“拿过来。”
御厨接过匣子送进厨房。
钟离玉打开匣子,把里面一条活鲈鱼抓出来,抄起菜刀杀鱼。
手起刀落,很快,砧板上陈列整整齐齐的鱼块。
钟离玉盯着眼前的鱼块,如同在欣赏满意的作品,心情好转。
“陛下,鲈鱼不是这样杀的。”御厨哆哆嗦嗦提醒,感觉钟离玉手里的菜刀下一瞬就会抹掉他的脖子。
钟离玉诧异:“哦?”
话落,钟离玉看向御厨,挥舞手里的刀,继而朝御厨袭来。
御厨当即吓得跪地不起,“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钟离玉静默两息,随即大笑:“哈哈哈哈。”
“你以为朕要杀你?”他收回菜刀,用白巾慢条斯理地擦拭上面的血迹。
御厨不说话,战栗的身体泄露他恐惧的心情。
钟离玉意欲亲自把御厨扶起来,奈何手脏,于是道:“起来,朕怎会杀你呢,你还没告诉朕,这杀鱼有何技巧呢。”
御厨颤抖身躯起身,嘴唇哆嗦道:
“杀鲈鱼可先处理鳞片。”御厨一点点道出杀鲈鱼的方法技巧。
钟离玉一点就通。
再抓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怕打鱼头,用刀背把鲈鱼鳞片去掉,接着拔掉鱼鳃,对着尾部鱼腹的位置开刀,把内脏全掏出来,再切,动作流畅,赏心悦目。
钟离玉把鱼肉切成一片片匀称的鱼片,其外表晶莹剔透,薄如蝉翼,美观至极,宛若雕刻品。
御厨眼睛一亮,惊叹道:“陛下刀功了得。”
“这鱼杀得好不好?”钟离玉问周不财。
周不财拍手称绝:“好好好。”
钟离玉的信心回来了,眉飞色舞,笑得肆意,继续琢磨栗子糕.
晚膳有水煮鱼片。
钟离玉给月萤夹薄薄的鱼片,“好吃吗?”
“好吃。”
钟离玉笑了笑,若有所思凝视眼前的水煮鱼片。
“今天的鱼片好薄,一口就化了。”
钟离玉:“喜欢就多吃点。”
“娘亲,这几天你都在作甚?我都没怎么看到你。”
“保密。”
钟离玉岔开话题:“学习上有难处吗?”
“没有,今日老师还表、表扬了我。”
“不错。”
“娘亲,你知道吗?老师竟然有一个孙女,我才、才知道。”
“他的确有个孙女,好像是叫段、段小青。”
“对,就是段小青,小小的小,青草的青,她好厉害,我现在正在学的《三字经》、《千字文》”月萤折手指数段小青会背的书。
“她都会背。”
“她比你读书早,当然你也不要气馁,你也可以像她一眼厉害,后来居上。”
“我不气馁,就是很、很佩服她。我今天收到她送给我的一本《三字经》,里面都写上了她的注释。”月萤说着,就去把书袋里的书本给找出来,拿给钟离玉看。
钟离玉翻开书。
“字也好看。”月萤羡慕道。
钟离玉浏览书上内容注释,有的注释以图的方式来解释,更容易让月萤理解。
钟离玉合上书,道:“你想认识她?”
被猜中心思,月萤不好意思地咬咬唇,期望道:“可以吗?”
“有何不可?”
“那我想同她交朋友。”
“好,朕明日召她入宫来陪你。”
“不用,不用,我想先写信。”月萤还是害羞的。
第24章
将至大雪节令, 天气愈发冷了。
天气阴沉湿冷,毛毛细雨断断续续。
配殿炭火已然烤上,钟离玉给月萤做了一个兔头帽, 用以盖住脑袋, 再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 叮嘱一番,放月萤去上学。
“萤萤, 路上小心,要看路。”
月萤背着新书袋:“我会的。”
钟离玉送到门口, 目视月萤背影渐渐消失,才进去。
往后几日, 钟离玉一边杀鱼,一边捣鼓栗子糕,而月萤每天扬起笑容回来, 她已经给段小青写了信,段小青亦回信。
两人聊得不亦说乎, 友谊的小船正载着她们晃啊晃。
有的时候, 月萤会撞上周不财,思及钟离玉的话, 月萤礼貌打过招呼就跑, 一面是防备一面是心虚。
若非她不小心,栗子糕不会被收走。
周不财眼睁睁看着月萤无情地跑走,头也不回,这态度九转十八弯, 委实让周不财无法适应。
稍稍冷静, 周不财便猜出定是钟离玉在背后搞鬼,说他坏话。
看来他的野心抱负要实现, 遥遥无期了。
悲催完,周不财仰天长叹,认命般去往御膳房——那一片没有硝烟却能丢掉他半条命的战场。
时过数日,钟离玉所做栗子糕形俱而味缺。
进步俨然堪称飞速。
周不财如今吃,不会再被“毒”倒,只是天天吃栗子糕,周不财已经吃腻了,单单是脑海中浮出“栗子糕”三个字,他便反胃。
除去他,御膳房的几个御厨也没幸免,天天试吃栗子糕。
栗子糕为天子所做,他们本该感到荣幸,然吃多了,荣幸二字悄然变味。
御厨们心里苦不堪言,周不财也苦,每回来皇宫,俱要实现吃点开胃的。
好在苦日子总会到头——栗子糕做成了,口味基本与周不财所做一致。
钟离玉迫不及待接月萤回来。
“萤萤,上学累不累?”
“不累。”
“冷吗?”钟离玉将月萤的小手纳入掌中。
“不冷,有火。”
钟离玉给月萤沏一杯热乎乎的茶,试了试白瓷茶瓯外侧温度,继而推给月萤:“饿不饿?”
月萤摸摸肚子,小口小口喝下温度适宜的茶水,胸口顿感一股暖流,很是舒服。
月萤眯眯眼,柔声道:“不饿。”
“哦,你饿了,想吃什么?”
“我不饿啊。”
“什么?你想吃点心?那朕叫御膳房去准备。”
言毕,钟离玉吩咐春雨,让御膳房的人做栗子糕。
与此同时,月萤这才发觉钟离玉的异样,百思不得其解,娘亲安能屡次误会她的话?
不消多时,春雨把栗子糕呈上。
钟离玉假意吃茶,用寻常语调道:“尝尝。”
月萤没动,反而盯着钟离玉看,仿佛要把他看出两个窟窿。
钟离玉笑容微敛:“不想吃?”
月萤反问:“娘亲,你耳朵,是不是生病了?”
“你不吃?”钟离玉只问。
“先回答朕的话。”
月萤的目光落在金色的糕点上,外表精致,散发出清甜诱人的香气,她忽然口中津液滋生,不饿的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吃是要吃,然眼下钟离玉的病更要紧。
“吃呀,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娘亲的耳朵。”
“朕耳朵无碍,你试试。”
月萤点头,伸手捻起一块栗子糕,钟离玉呼吸一滞。
月萤张口,轻轻咬上一口,细嚼慢咽。
钟离玉心在跳,语气很轻:“怎么样?”
月萤只字未言,钟离玉心慢慢下沉,可见到月萤径自把剩下的栗子糕吃完,心兀自往上提了提。
“萤萤,味道如何?”钟离玉吃口茶,缓解紧张。
“好吃。”
听到满意的答复,钟离玉如释重负一笑,如烂漫春华绽放。
“娘亲,这个和周大夫送、送我的栗子糕味道一模一样”月萤眼睛亮得惊人,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
闻言,钟离玉神情自得渗出几不可察的期待,目光在月萤小脸上游离。
他不急不慢吃口茶汤:“所以呢?”
“这是周大夫重新送来的?”
钟离玉笑意一冷,紧扣掌心茶杯:“不是。”
“那是谁做的?”月萤仰首,目露疑惑。
钟离玉轻轻放下茶杯,危险地笑道:“朕亲手做的。”
“我就知道。”月萤突然用蹦出来一句话,钟离玉略微讶然,道:“我就知道什么?”
月萤选着段太傅的姿态轻轻摇晃脑袋,一副洞若观火、万事了然的模样:“知道是娘亲做的,娘亲不知道,这些天我都在你身、身上闻到栗子味,又见娘亲多次出入御膳房,是以有所猜测。”
钟离玉略一挑眉,揉捏月萤的脸蛋:“变聪明了。”
月萤羞赧。
“所以,你方才是装糊涂?”钟离玉发难。
月萤举起干净的手指:“不是,我只有五成把握。”
语毕,月萤挽住钟离玉的手臂,细声细气道:“娘亲辛苦了。”
“辛苦什么?不过是做个栗子糕,容易得很,就一会儿的事。”钟离玉故作轻松道。
“娘亲厉害。”
钟离玉被取悦到,勾唇而笑,泪痣明艳。
“娘亲,你是特意为我做的吗?”月萤小心翼翼试探道。
“不是你是谁,莫以为朕看不出来,你还同朕生闷气呢。”
月萤立马矢口否认:“我没有,只是难过,娘亲,你晓得我因何故喜欢周大夫做的栗子糕吗?”
学会卖起关子了,钟离玉犹觉好笑,顺着她的话询问道:“因何缘由?”
“因为周大夫做的点心同以前娘亲做给我吃的栗子糕味道相似。”
钟离玉微愣,失笑:“所以你是因味道相似才喜欢吃?”
“嗯嗯。”
蒙住胸口的些许阴霾消散,钟离玉立下承诺:“往后你想吃什么,朕都给你做。”
月萤雀跃颔首,钟离玉拿起栗子糕递给她。
月萤吃着吃着,眼眶里闪烁起泪光。
“怎生哭了?”
月萤凝眄栗子糕,脑中一段画面一晃而过,速度过快,以至于没抓住。
“就是高兴。”
钟离玉好笑:“你呀,伤心了哭,害怕了哭,高兴了也哭,不如改变叫月小哭包算了。”
“不好,我才不是月小哭包。”月萤小脸一皱,努力憋回泪光。
钟离玉定定注视一会儿,复而轻车熟路帮月萤揩泪。
“吃吧,勿要浪费,趁还热乎,都吃光。”钟离玉推点心碟子。
“娘亲也吃。”
钟离玉摆手:“朕做给你吃的。”
月萤摇摇头,心念一动,把一块栗子糕掰成两半,脆生生道:“那吃半块。”
“一起吃会更好吃的。”
钟离玉无奈张嘴,月萤咧笑着把半块栗子糕喂给钟离玉。
吃完栗子糕,月萤起身至钟离玉后边,道:“娘亲,累了吧,我给你捶捶肩。”
“好。”钟离玉挺直腰背,月萤手握成拳给钟离玉捶肩膀。
“娘亲,这个力道可以吗?”
钟离玉舒服得闭阖凤目,懒洋洋道:“可以。”
月萤放心地维持力道,捶了许久,月萤的视线无意识定在钟离玉平坦如木板的胸膛,再对比自己的胸口
月萤挺挺胸脯,心里疑虑更甚,乱成一糟。
“娘亲,娘亲。”月萤小声喊道。
钟离玉一声不吭,月萤探出头,方知他已睡着。
月萤垂手,揉揉自己的胸脯,紧接着目光再度掠过钟离玉的胸膛,她回忆,娘亲的胸膛很硬。
转念思及春雨,她靠在春雨怀里很柔软。
月萤困扰得头疼,段太傅也未教过她有关这方面的知识.
次日,春雨送月萤上学,月萤拉她的手小声问:“春雨,为何娘亲同我们这里不一样?”
春雨怔然,回过神猛然红了脸,剧烈咳嗽。
“春雨,你怎么了?”
“咳咳,姑娘,奴婢没事”春雨附耳道,“姑娘,陛下是男人,自然与我们不同。”
“哦哦。”月萤似懂非懂。
上课时,月萤走了神,在她的记忆里,娘亲是同她一样的女子,可春雨却说娘亲是男人
月萤陷入沉思,蓦然,段太傅用书拍了一下月萤的肩膀。
“月萤,你这小丫头在想什么?魂都不要了。”
月萤反应过来,脸蛋爆红,眼神无处安放时扫过段太傅的胸膛,也是平的
月萤脱口而出:“老师,我有一个问题。”
段太傅:“说来听听。”
“老师,我娘亲是男人?”
段太傅诧异一瞬,答:“自然。”
“老师也是。”
段太傅注视月萤:“当然。”
“那男人可以生孩子吗?我只知道女子可生孩子。”月萤求知欲满满。
“天生万物,玄妙无比,阴阳调和,变化无穷,女子可孕,但其中男人不可或缺,唯男人与女人结合,方行繁衍之道。”
月萤呆呆目视段太傅。
段太傅:“简单来说,男人不能生,只有女人可以生,然要孕育孩子,少不了男人这一环。”
“那娘亲何故生出我?”月萤睫毛扇啊扇。
“这个问题”要问你和陛下两个人。
一个误认,一个愿意接受。
“好了,方才老夫说到哪里了?”段太傅板脸道。
月萤惭愧低头。
“学习一事任重道远,不可懈怠,月萤丫头,上课莫要开小差,再被老夫抓到一次,就罚你抄书。”
“我知道错了,老师。”
“念你认错态度良好,近日学习刻苦,老夫饶你一次。”.
自从与月萤夸下海口,钟离玉全身心投进厨房,刻苦钻研厨艺。
此后,御膳房时不时弥漫茫茫黑烟,时不时闪烁火光,时不时有连绵不绝的噼啪声响起,间或伴随周不财的哀嚎声,激得枯枝上寒鸦麻雀受惊而去。
没错,周不财又被钟离玉拉来试毒。
钟离玉所向披靡,但这回又没难到,成就厨师的道路上一片荆棘,堪称寸步难行。
钟离玉只好牺牲了周不财祭天。
等钟离玉学有小成的那天,周不财已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钟离玉从私库里拿了一对玉如意赏给周不财,周不财给众人表演了一个原地复活。
莫要忘了,周不财是大夫,钟离玉做菜再怎么毒,也毒不死他。
除此外,御膳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折腾够了,特别是几个教钟离玉做菜御厨,精疲力竭,命都去了半条。
钟离玉决定大显身手的这一天,他们纷纷告病休假。
钟离玉欣然同意,并施以大大的恩赐。
“陛、陛下,姑娘回来了。”
“可问了她想吃什么?”钟离玉忙不迭问。
洪石气喘吁吁道:“问了问了,姑娘想吃清蒸鲈鱼,还有馄饨。”
“馄饨?”钟离玉皱眉。
他学的时间不长,主要学做了几道月萤爱吃几道主食菜,至于旁的,尚未涉猎。
这下好了,原本要大显身手,结果刚上路,就被难住了。
但既然月萤想吃,他当娘的,自然要满足孩子的心愿,不然他算什么娘呢。
第25章
“来, 萤萤,先试试这个鱼。”钟离玉夹了鱼腹肉放到月萤碗里。
月萤爱吃鱼,最喜欢部位便是鱼腹。
“这是朕第一次做, 你瞧瞧合不合你口味。”钟离玉睁眼说瞎话。
倘若周不财在这里, 恐惊愤交加, 忍不住发牢骚:陛下,你说自己是第一次做清蒸鲈鱼, 那先前进了我肚子的鱼算什么?
月萤讶然:“娘亲,这是你做的?”
“上回朕不是说了吗?你想吃什么, 朕就给你做什么,日后你若是要吃什么, 只管跟朕说。”
言毕,钟离玉给月萤舀一小碗馄饨。
有上回做栗子糕的经历,钟离玉虽是第一次包馄饨, 好在没出什么差错。
“吃完鱼,就吃馄饨。”
“好。”月萤把鱼肉放进嘴里, 霎时眼睛发光, 惊呼道,“好吃。”
在皇宫住了将近两月, 月萤日日吃得俱是宫里御厨所做的菜肴, 山珍海味,五味俱全,味口在无形中养叼了。
可是尝钟离玉做的菜,别有一番风味。
月萤认为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菜, 因为吃完口, 心中满足,宛若被温暖包围住。
钟离玉低吁一口气, 在心里忍不住偷偷地笑,继而面上愉悦地笑起来:“那就好。”
话音落地,钟离玉给月萤又夹了几块鱼肉,月萤一一吃完,再慢慢拿起银勺子舀馄饨吃。
钟离玉盯着看,旁的菜他有底气,而对馄饨没多少把握,毕竟自己真是头一回做,紧张是难免的。
当时也是问了阖宫上下的人,才找到会做馄饨的春雨,让她来教他,帮忙打下手。
周遭安静,唯余月萤细微的咀嚼声。
分明月萤吃馄饨吃得不快,可钟离玉却觉时间漫长。
终于等到月萤张口,钟离玉竖起耳朵听。
月萤竖起大拇指,称赞道:“馄饨也好好吃。”
“合你口味的话就多吃些,这里还有一小碗的量。”
“娘亲也吃。”
“好。”
两人和乐融融地用了晚膳,把菜全吃完了。
月萤吃得肚子撑得很,都要走不动路了。
钟离玉也吃了不少,他带月萤出去消食,月萤突然说想去万兽园,顺道练练胆子。
钟离玉说,让月萤不要勉强。
月萤解释说,她想再试试,她总是要迈出那一步的。
钟离玉只好同意了。
两人为消食,没坐轿辇,而是步行而至。
这一回接触,月萤鼓起勇气靠近,一手死死抓住钟离玉的小臂,瞪大了眼睛,与老虎相视。
雪白的老虎舔舔爪子。
钟离玉招手:“二弟,过来。”
老虎徐徐而至,步态优雅。月萤屏住呼吸,轻轻伸出手,久久未动。
钟离玉:“萤萤,不然还是”
“不。”月萤下定决心,把手压下去。
下一瞬,她摸到了老虎毛乎乎的脑袋,而老虎没有咬她,就站着不动让月萤摸,似乎很享受。
曾经想象的画面没有出现,月萤的害怕一点点消失,渐渐的,她觉得,其实大猫也不可怕,反而特别乖,月萤不由多摸了摸,老虎舒服得眯眼,尾巴都翘起来。
月萤收回手,老虎立刻低低嗷叫一声,仿佛在发泄幽怨,在不满月萤的突然离开。
老虎用一双大大的、楚楚动人的兽瞳注视月萤。
“它这是怎么了?”
“它还想你摸它。”
月萤惊讶,再度忐忑地伸手摸。
目视老虎享受的样子,月萤仰头对钟离玉道:
“娘亲,好乖。”
钟离玉:“跟你一样乖,都是很乖的孩子。”这只老虎是钟离玉早年狩猎时救下的,当时它的母亲与狼群搏杀时身受重伤,钟离玉赶到时打退狼群。
危机解除,然它母亲重伤失血,没过多久就没了生息,死的时候不忘把它护在身边,似乎在担心钟离玉等人会伤害小白虎。
钟离玉为之触动,便出手收养了小白虎。
经年之后,小白虎大变样,不过虽生得威猛,性情却是温和,也最听钟离玉的话,不然钟离玉不会让它和月萤接触。
“放心,它不会咬你,上回是朕故意说着吓唬你的。”
月萤怔然,旋即嗔了钟离玉一下,噘嘴道:“娘亲真是个坏蛋,明明知道我胆子小。”
“是朕的错,朕道歉。”
“原谅你了。”
“以后觉得无聊,可以来看看二弟,它很喜欢你。”
“真的?”
“当然了,朕不骗你。”
月萤笑了笑,又问:“娘亲,它真的不会咬我?”
“不会。”
月萤彻底松一口气,柔柔喊道:“二弟。”
白虎好像知道月萤在叫它,尾巴跟风中凌乱的柳絮一般,不断地摇晃。
“看到它摇尾巴吗?这是它在高兴。”
“哇。”月萤惊奇地打量老虎。
“二弟和娘亲一样,长得特别好看。”
那夜后,为了历练自己的胆量,每当闲暇时,她就会跑到虎房里看白虎。
与此同时,概因上回月萤反应良好,甚至意犹未尽,钟离玉信心爆棚。
自此,御膳房的厨师在一段时间内没了用武之地,钟离玉在养心殿后面建了个小厨房,而他在小厨房里如同着了魔,每天做菜,疯狂投喂月萤。
一面,短短几日,月萤明显长了肉,小脸都圆润不少,像个白净的银盆。
钟离玉看着越发圆润的月萤,心中欣慰又满意。
一面,钟离玉的厨艺如同穿梭的箭羽一样,神速进步,已掌握超一百道菜的做法.
冬至将至,朝臣们进宫来与钟离玉商议政务。
徐首辅带着内阁成员来养心殿时,钟离玉正在厨房杀鱼,洪石过来说内阁的人来了。
钟离玉慢悠悠洗干净手,解下身上的围裙,稍整衣冠,前往养心殿的暖阁。
“爱卿们,让你们久等了,朕方才有要事在身,来晚了,还请诸位海涵啊。”钟离玉笑吟吟道,语调亲切又自然。
内阁要员们闻言,心里纷纷想,陛下今儿心情依旧很好啊。
可以稍微放下心了。
这些时日,内阁要员们几次进宫与钟离玉商议朝政,钟离玉没有发过一次疯,情绪十分稳定,而且每天都是在真情实意地笑,也变得好说话了,没有发过一次脾气,仿佛真的从一个喜怒不定的暴君变成一个仁善亲和的天子。
与以前隔三差五就发疯比起来,转变得太快,也好了太多太多。
起初,大臣们并不相信钟离玉是真变了,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大臣们才渐渐相信他们的陛下真有所转变,不再诚惶诚恐讨生活了。
这一刻,所有的忐忑怀疑俱散。
“见过陛下,陛下折煞臣等了。”
钟离玉哈哈一笑,步至上首,随意坐在小榻上,身形松弛,他一挥手:
“洪石,给他们看座上茶。”
洪石:“是。”
“谢陛下。”
安定后,众人开始禀告最近政务要事。
一大学士道:“陛下,冬至将到,按照礼法,您该在冬至时前往天坛,祭天祀祖,以彰王道,恳请陛下责定礼部安排祭祀之事。”
“冬至啊”钟离玉作思考状,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你让朕冬至日祭天祀祖?”
“是。”
钟离玉托着腮:“可是要祭祖的话,是要去宗庙的,可是宗庙好像已经没了啊。”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道:“陛下,臣有一言,恳请您下令重建宗庙,以正体统。”
钟离玉置若罔闻,陷入沉思。
“陛下,恳请你重建宗庙。”
当年钟离玉继位后,宗庙连同宫里的道观皆被烧毁,道观倒是无所谓,群臣心痛的是宗庙。
这些年,群臣没少上表重建宗庙,然钟离玉要么置之不理,要么骤然发起疯来。
事情一拖再拖,就拖到今日都没能重建,朝臣们的心病长久盘踞,也就变成药石无医的沉疴。
钟离玉仍然未曾搭理,忽而,钟离玉拍手:“朕想起来,宗庙被一把火给烧了,原来是被烧没了呐。”
语气微表惋惜。
众臣:“”
众臣忧心喊道:“陛下。”试图让钟离玉迷途知返。
钟离玉笑意更深,转而问徐首辅:“徐阁老,你也是这般想的?”
徐首辅道:“臣以为宗庙乃——”
钟离玉打断他:“够了。”
“重建?哈哈哈哈,那岂不是要把那个贪生怕死的昏君给供起来?让朕想想,他生前都做过什么荒唐混账事。”
“他生前昏庸无道,迷信鬼神,在宫中大兴土木,肆无忌惮地建造道观,偏信一群装神弄鬼的臭道士,为长生祸害骨肉百姓,闹得天下鸡犬不宁,你们说,他配吗?”
钟离玉毫不掩饰地数落先帝罪行。
数着数着笑了,笑得脸上的肉诡异地跳动,笑得肩膀颤栗。
有几个大学士嗅到危险,霎时冷汗直冒,有人意欲拉新入内阁的大学士的衣角,阻止他再度进言。
而说话的大学士根本没会到意,一意孤行,继续道:
“本朝以孝治国,先帝昏庸无能,追求长生不老,惹得一群乌合之众祸乱朝纲,先帝的确有罪,可他毕竟是先帝,毕竟是陛下的生身父亲,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随心所欲,当思之虑之,您若再藐视礼法,不重尊卑,肆意妄为,就真成了不忠不孝之人!”
其他人听到这话,大惊失色,他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完了完了。
“陛下,此乃臣肺腑之言,恳请陛下三思决断!”
“父亲?”钟离玉捧腹大笑,“不忠不孝?”
“哈哈哈,可笑可笑啊。”
钟离玉冰冷地凝视底下众人:“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朕叫他父亲?”
“朕最听不得父亲二字。”笑着笑着,钟离玉收敛所有笑意,脸色逐渐变得恐怖。
钟离玉不再恨自己的母亲,甚至前些时候追封了她,但他对父亲的憎恨从来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深刻,几乎融入骨髓。
若非钟离玉的亲生父亲信任方士妖惑之言,他母亲不会进宫,他也就不会出生,他母亲更不会疯,不会在冷宫受苦多载,不会死。
若非那个贪生怕死的皇帝狂热地追求长生,他岂会成为药人?岂会被关在那道观地宫多年,忍受诸般苦厄?
钟离玉常常想,那人吃着凝着他血的丹药时,可曾有过一丝不忍?
后来,钟离玉摒弃天真,他心知肚明,那个禽兽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
他之不幸,他之痛苦,他之疾病,皆拜他那个丑陋恶心的父亲一人所赐。
皇家薄情冷血,在钟离玉的父亲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话音落地,钟离玉的眼睛突然红了,面露癫狂扭曲之态,他急遽起身,大声道:“洪石,拿剑来,拿剑来!”
“朕——要杀了这群胡乱狂吠的东西。”
众人一听,再观钟离玉神色,明白他果真又犯病了,顿时惊慌不已,一面恼怒出言不逊的大学士连累他们,一面又惶恐得要死。
殃及池鱼,小命不保,众人纷纷跪地求饶,后悔莫及。
早知如此,就不提此事了,可不提,心病难治。
臣子们心里苦啊。
“陛下,息怒,息怒啊”
旁边的洪石扑通跪地,虽知钟离玉发疯时不清醒,听不进任何话,可他还是要试一试。
不然内阁的人都死光了,谁来辅佐钟离玉治理国家?
洪石壮大胆子,膝行至钟离玉身边,企图拉住钟离玉,“陛下,陛下,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万不可杀啊,陛下手下留情啊,方才进言的大学士也只是一时糊涂说错话,陛下切莫放在心里。”
“陛下若真要杀,也就杀他一人,放过其他阁老吧。”
徐首辅也动嘴规劝钟离玉。
然钟离玉已听不进去任何话语,一脚甩开洪石,神情暴戾阴鸷,脑中满是杀人的念头,显然是不管不顾要杀死所有人。
想起什么,钟离玉从袖下掏出自己的匕首。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纵然恐惧,几个内阁要员个个都不敢动。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后面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美妙的声音。
“娘亲,我饿了。”
第26章
此音宛如残酷战场上升起的凯旋之音。
闻此熟音, 钟离玉循声望去,便见站在几尺之外的月萤。
她方从御花园那边回来,脸上红润, 额头有些微汗水, 一双眼睛清亮如星星。
概因体力消耗大, 月萤回来后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叫。
所以,得知钟离玉在暖阁里, 月萤不假思索推门而入,不料说完“娘亲, 我饿了”,就看到眼前这一幕, 清晰地目睹钟离玉发病的画面。
以往钟离玉在月萤面前,始终温柔可亲,月萤从未看到钟离玉动气发病的样子。
故此乍见, 月萤受了惊,蹙眉皱鼻, 目及钟离玉手里的刀, 目光懵懂而困惑,其中隐含微不可察的怯意。
与月萤对视的刹那间, 癫狂的钟离玉慌了一瞬, 接着下意识把自己手里的刀藏起来。
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癫狂之色骤隐。
钟离玉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轻声细语:“饿了啊,朕这就去给做饭, 想吃什么?”
语气温柔至极。
此时此刻, 钟离玉整个人如同收敛所有滴血爪牙的凶兽,前一刻还凶神恶煞, 在见到月萤的那一刻,瞬间变成一个温顺无害的野兽。
逃过一劫的几位重臣失神片刻,反应过来,难掩震惊,望着钟离玉的样子,听到他的语气,众人俱觉不可思议。
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月萤。
虽然从未与月萤见过面,可他们脑海中冒出一句话:眼前这个女子便是陛下口中的萤萤,是陛下不久前带回宫的“女儿”。
一直以来,重臣们对月萤十分好奇,而今相见,月萤又仅凭一己之力唤醒钟离玉,叫钟离玉放下屠刀,救下他们。
重臣们眼眶发酸,犹觉月萤真乃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没有她,他们就真就在劫难逃,身首异处了。
重臣们感激涕零,眼睛发出热切感恩的光芒,恍若信仰之光,言语已然不能用来形容他们对月萤的感激之情了。
他们的视线犹若实质,弄得月萤不大自在,她回道:“鱼肉丸子。”
“好。”钟离玉莞尔,熟练地把匕首藏回袖下,动身去往厨房,为月萤洗手作羹汤,做好吃的鱼肉丸子。
“娘亲,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你回去休息。”
“那好吧。”
钟离玉离开后,月萤回头打量跪在地上的重臣们一眼,眨巴眨巴纯粹的大眼睛,小声道:“你们都快起来吧。”
说罢,月萤一溜烟地走了,徒留下死里逃生、惊惧未定的内阁要员们。
直到洪石道:“诸位,姑娘许你们起来,你们还不快点。”
闻言,他们这才缓缓起身,起来时,腿还直打哆嗦。
徐首辅道:“洪公公,她便是陛下收养的‘女儿’?”
洪石点头:“正是,此乃月萤主子。”
“方才差点就以为我们要死了,结果人家小姑娘一句‘饿了’就从虎口救下我等,实在不胜感激,洪公公,恳请您替我们向那位姑娘道谢。”
洪石颔首:“咱家应下了。”不止是这些内阁要员,就连洪石亦要感激一番。
月萤的力量实在强大,竟硬生生制止了发病的陛下,还叫陛下乖乖去厨房做饭。
世所罕见。
洪石哆嗦着手,攥帕子擦擦脸上的虚汗.
厨房响起噼里啪啦的响声,是钟离玉在杀鱼。
钟离玉挥动锋利的菜刀,大盆里装满开膛破肚的鱼。
他手法极快,处理过的鱼俱是美观,仿佛还活着。
杀完鱼,清理好砧板上残留的鱼鳞和血,便开始切鱼块,最后剁成肉泥。
“噔噔蹬蹬,猜猜我是谁。”钟离玉身后突然响起一个神秘兮兮的声音。
背后之人身量小,即便踮脚也够不着钟离玉的双目,是以钟离玉双目未被遮住。
钟离玉意欲转身:“朕刚杀完鱼,屋里头鱼腥味重,你快些出去。”
对方却只道:“不许转身,你还没猜到我是谁呢。”
钟离玉无奈道:“萤萤。”
“我不是,你猜错了,萤萤是哪个?”
“月萤。”
“猜对了,可以转身了。”
钟离玉转身,入目是月萤天真灿烂的笑容,颊边两个小梨涡特别可爱,招人欢喜。
“娘亲,猜对有奖,你把头低下来。”
钟离玉没照做,而是用巾帕擦手,继而推着月萤往外头:“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月萤抗议道:“娘亲,你切莫再推我了,你听我的,把头低下。”
钟离玉不听,月萤扛不住他的力道,一下子就被推到门口,灵机一动,抱住钟离玉。
“娘亲,我不走。”
钟离玉叹息:“这里鱼腥味重,你待在这里作甚?”
“你先听我的话。”
“朕照做后,你就会走?”
“当然,君子一言,驷驷驷、驷猫难追!”
钟离玉失笑:“还会借用圣贤话了。”
“那是自然,我的书可不是白读的。”
伴随体内毒素一点点被清除,月萤的记忆力日益变好,掌握的知识越来越广,能读经背诗,令人耳熟能详的圣贤之言张口就来。
“萤萤当得起冰雪聪明四个字,不过嘛你方才说错了,不是驷猫难追,而是驷马难追。”
“啊?”月萤闹了个红脸。
讪讪间,月萤回归正题:“好了好了,娘亲,不说这个,你快把头放下来。”
钟离玉依言,弯腰低头。
月萤伸出手,摸摸钟离玉的头,紧接着踮起脚,在他的脸颊吧唧一口。
钟离玉始料未及,一时愣在原地,目光略有茫然和疑惑。
月萤是头一回亲钟离玉,亲完后略感羞涩,她扑闪扑闪睫毛,轻声道:“娘亲,不生气了。”
紧接着月萤解释道:“以前我不高兴的时候,乳娘就会亲我一下。”
月萤的亲吻饱含的是她对钟离玉的安慰与希冀。
钟离玉不自觉抚摸适才被亲过的脸颊,指尖颤抖,失了神。
须臾,钟离玉点头,定定注视月萤。
他弯眸一笑:“好,不生气了。”
假如此时那群内阁要员在这里,钟离玉这一次不仅不会动怒,甚至会保持微笑,静静听他们说下去,保不准可能还会答应一些要求。
“娘亲要多笑笑,那些不高兴的事通通退散。”月萤没有多问今日的事,只单纯安慰钟离玉,望他勿怒。
钟离玉胸腔发热,恍若置身云端,心口弥漫一种特别的感觉:“嗯。”
“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钟离玉想起不久前自己发病的样子,定是可怕狰狞,月萤胆子小,肯定吓到了。
月萤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思考片刻,道:“娘亲生气时的样子也好看看。”
对于这个回复,钟离玉没忍住发笑,“萤萤,你这脑瓜子在想什么?”
“娘亲最美。”
钟离玉对自己的皮囊一向无甚在意,从前也多次听月萤说话他好看,那时候欢喜,如今欢喜之中又多了似罕见的羞赧。
没错,钟离玉难得被月萤夸得害羞了。
钟离玉掩饰性咳嗽两声,“就你嘴巴甜,抹了蜜似的。”
“我是实话实说。”
“好,你实话实说,现在,你该出去了。”
月萤:“不出去好不好?我留在这里帮娘亲。”
“不行。”钟离玉义正言辞。
月萤鼓起腮帮子:“那娘亲小心点,不要切到手了。”
“朕知道了。”
送月萤出去时,钟离玉道:“萤萤,可以再亲一次吗?”
月萤抱住双臂,摇头:“不行。”谁让他把她赶出来了。
钟离玉失落,月萤见状,顿觉胸口一团气散了,踩着轻盈的步子离去。
“慢点。”钟离玉在后面叫。
月萤慢下来。
目送月萤背影消失,钟离玉如沐春风,提着轻快的步子来到灶台前,又摸了摸被亲过的脸颊,发了不知多久的呆。
回过神,钟离玉打眼望向窗外,今日天气真不错。
笑了笑,钟离玉喜气洋洋地哼着曲子,专心捏鱼丸子。
捏一会儿,就情不自禁低笑,不知疲倦,不知餍足。
熬鱼丸子的时候,钟离玉把洪石叫来。
“庙可以重建,祭天祀祖也不成问题。”
“只要不留那个烂人的位置。”
洪石愣了,久久没反应过来。
钟离玉对下的命令一向不说第二次,好在他现在心情特别美妙,再说一遍也没问题。
是以,钟离玉重复了第二遍,这回洪石反应过来,忙不迭应是:“奴婢这就去办。”
“去吧。”
洪石走前偷偷瞄眼钟离玉笑逐颜开的模样,心里震惊万分。
适才正好碰上月萤从厨房出来,洪石连忙感谢了月萤,又问月萤是不是去见了陛下。
月萤说是,不忘告诉洪石,让他不用担心,钟离玉眼下已经不生气了。
洪石诧异,亲眼看到时才确定钟离玉脸上没有任何阴沉之色。
也不知月萤用了什么法子,不仅哄得钟离玉心情大好,还叫他同意重建一事。
要知,好几年了,钟离玉对重建一事从未松过口。
洪石对月萤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敬重无比.
同月萤一起用膳,目不转睛睐她把鱼丸子吃光,钟离玉心中满足,成就感也如潮水般淹来。
他自己的食欲大振,吃了十分饱,没有留一点肚子。
大怒大喜后,钟离玉沉静下来给月萤编织帽子。
眼下越来越冷,钟离玉怕月萤脑袋冷,故而欲多织几件帽子。
全神贯注时,白日未曾发作的头疾倏然发作,弹指间,钟离玉犹觉有一千根针在脑子里冲撞。
疼痛迫使钟离玉死死拧紧眉头,眼中汇聚痛苦的风暴,一触即发。
手臂移动时,把小几上的白瓷茶具挥了下去。
“啪”的一声响。
正在练字的月萤听到动静,抬头望去:“娘亲。”
月萤仓促扔下笔,飞快跑过去,见钟离玉隐忍痛苦的神情,心中一紧,担忧道:“娘亲,你怎么了?”
钟离玉深吸一口气:“没事,就是头疼。”
“怎么会头疼?莫不是受了风寒?”
钟离玉咬牙,艰难道:“不是。”
“那、那我给你按一按。”
“不用,不要动。”钟离玉把脸伏在小几上,不让月萤看到他痛苦的一面。
月萤有点束手无策,她道:“我去叫洪公公。”
说完,月萤出殿:“洪公公,娘亲头疼,怎么办?”
洪石忖度少顷,镇定道:“姑娘不要着急,陛下有药,在案下左边的暗格里,姑娘取药三粒喂给陛下,头疼便会好转,奴婢这边去把周大夫请来。”
“好。”月萤折返,从暗格里找出玉罐,倒三粒药出来。
“娘亲,快吃药,吃了药就不疼了。”
钟离玉纹丝不动,脖颈上爆出青筋。
“娘亲。”
“朕不想吃药。”钟离玉讨厌吃药。
月萤为难了,一时不知所措。
然当下情况紧急,月萤强作冷静,绞尽脑汁想办法哄钟离玉吃药。
“娘亲,你把药吃了吧,不苦。”
“娘亲,你把药吃了,我就再亲你一下。”
话音甫落,钟离玉伸出手。
第27章
月萤一喜, 连忙把三粒褐色的药丸倒入钟离玉微微濡湿的手心。
“快吃。”
钟离玉利索地把药丸吃了。
“喝水。”月萤递水给他。
钟离玉慢慢仰身,疼得瞳孔收缩,鬓发湿透, 唇色泛白, 月萤看在眼里, 心痛如绞,心疼极了。
等周不财急匆匆背药箱赶来, 钟离玉疼痛缓解,坐在小榻上歇息, 月萤在旁边看护,用巾帕给他拭去冷汗。
钟离玉让周不财回去, 月萤却不让,非要周不财给他号脉。
倘若是寻常头疼,钟离玉的反应不会如此大, 月萤犹记他当时隐忍痛苦的样子,眼下即使吃了药, 脸色依旧透出不正常的白。
月萤感到惊慌不安, 生怕钟离玉有何闪失。
“娘亲,你让周大夫给你看看吧。”月萤央求道。
“那你先回去。”
“为何?我不要, 我就要在这里。”月萤固执起来没人能阻止。
钟离玉无力地按按太阳穴, 只得作罢。
月萤顺理成章把钟离玉的手给带到周不财面前,她正要把袖子卷起来,钟离玉冷不防捉住月萤的手,道:“不用。”
周不财笑道:“没问题。”
“那就拜托周大夫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请过脉, 周不财给钟离玉针灸, 吃药只是缓解,还要辅以针灸。
月萤问:“为何娘亲会头疼?”
周不财道:“这是陛下的老毛病了, 头疼的原因有时是突发,有时是情绪波动过大。”
“周不财,闭嘴。”钟离玉呵斥道。
月萤抓到重点,追问钟离玉:“娘亲,你的老毛病缘何我不知道?这个头疼的病从何时开始的?”
钟离玉默然,他并不想让月萤知晓自己的头疾,主要是怕她担心。
周大夫为月萤解答:“很早了。”
“那以后还会发作?”
周不财道:“是的,不过可以通过吃药来缓解。”
月萤点点头,“好,我记住了。”
她扭头,对任性的钟离玉苦口婆心道:“娘亲,我知道你不爱吃药,但不吃药就会很疼的,所以以后我会监督你,你若是发病,一定要记得吃药,还有药不要放在那里,最好随身携带,以防万一。”
钟离玉沉默以对。
“娘亲。”
钟离玉凝眉:“朕听到了。”
月萤又问:“可以治好吗?”
“很难治好,陛下之病乃陈年旧疾,只能调养为重,平日不应大怒,要保持心平气和,注意休息。”
“多谢周大夫。”
“不必言谢,无足挂齿。”
等了一会儿,针灸毕,周不财告辞,月萤相送。
月萤回来:“娘亲,头可还疼?”
“无事了。”
“药要带在身上,我听周大夫说,娘亲过去头疾发作时,从来不肯好好吃药,洪公公也说是这样的。”月萤抿唇,“娘亲,这样不好,月萤不想你出事。”
说着,月萤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
月萤吸了吸气:“你要好好治病,就跟我一样,只有好好吃药,病会痊愈的。”
钟离玉沉默了一会儿,“知道了,朕以后倘若发病,定会第一时间吃药。”
“拉钩。”月萤翘起尾指,钟离玉用自己的尾指勾上她的小指。
“拉了钩,就要信守承诺,骗人的是小狗。”
“嗯,假如朕骗了萤萤,就罚朕变成小狗。”
月萤接着道:“娘亲,你是不是在外祖母死和外祖母分离后患上的头疾?”
钟离玉眸光一暗,道:“差不多,也不全是。”
“是因为想念外祖母吗?”
钟离玉摇头,思量半晌,心中骤起倾诉欲,转而道:“萤萤,你知道今日朕缘何会动怒吗?”
“是那些先生说了不好的话?”
“对,有人要朕祭拜一个坏蛋,朕不愿,那人非要用一些圣贤礼法来压朕,朕很生气。”
“那人为何要娘亲去祭拜坏蛋?”
钟离玉淡淡地笑,笑得毫无感情,冰冷嘲讽:
“因为他是朕的亲生父亲,当然,朕从未承认过,萤萤,你知道吗?这个坏蛋可坏了,简直丧心病狂,在世时染病,因怕死,听信一些妖道的谗言,把朕已经嫁人的母亲强行纳进宫,以求保命后来病好了,他就更信妖道了,再后来,那个女人朕的母亲生下朕,因妖道批命,说朕是天煞孤星,他就把朕和母亲打入冷宫。”
“冷宫你记得吗?那里真的冷啊,朕同母亲相依为命”她变成了疯子,经常发疯折磨他,轻则打骂,重则要弄死他,每当他要断气时又嚎啕大哭,疯了一般哀嚎。
“朕自出生就没见过他,很多年后见面,是他要长生延寿,是以抓了朕,朕的母亲为保护朕离开了朕还记得,那天下了一场鲜红的暴雨,真大,是朕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钟离玉一点点回忆不堪而悲惨的过往。
没人喜欢把自己的伤疤公然揭开,呈现在旁人面前,至于钟离玉为何肯说,也许是因为在他心中,月萤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月萤静静听着,眼眶在无声无息中蓄满了泪,一个抽气,温热的泪水滚滚而下。
而今的月萤已经知道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何意。
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没了生息,彻底失去,再不会出现,要不被火化成灰烬,要么被埋入土里,最后只留下一副冰冷苍白的骨骼。
钟离玉看到月萤哭,抬手用自己袖子为她擦眼泪,“哭什么?”
“好了,不与你说了。”
“不,我要听,我想了解娘亲。”月萤想,这些事肯定憋在钟离玉心里多年,他现在能对她诉苦,是一件好事。
钟离玉满足月萤,用平静的声音道:“朕被抓了后,就被关起来,关在一个常年阴暗的地方,最初,只有偶尔的时候可以见到阳光朕的头疾应该就是在那时候患上的。”
钟离玉被关在地宫七年,除去先帝以及他信任的方士,没人知晓,加上自钟离玉之母被废,娘家也受牵连,被关起来。
故而无人会救钟离玉。
钟离玉是怀揣对折磨他的方士以及先帝的强烈恨意活了下来。
他卧薪尝胆,积蓄力量,联合地宫所有活下来的童男,七年后,道观方士弄死了很多皇子,意欲扶钟离玉上位,充当傀儡。
却不想,在把钟离玉放出来后,他第一时间救杀光了道观所有方士。
彼时,先帝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先帝有心弄死钟离玉,却无能为力。
钟离玉恢复皇子身份,认祖归宗后,他把洪石安排在先帝身边。
钟离玉的母亲曾经不止三次救过洪石的命。后来在冷宫多年,洪石曾多次来偷看过他们。
与企图篡位谋逆的皇叔斗了一年,冷眼旁观皇叔把剩下的皇子一个个弄死,钟离玉坐收渔翁之利,杀死皇叔。
钟离玉可没忘,那烂人宠信方士,是他那个有狼子野心的皇叔在推波助澜。
没多久,先帝驾崩,钟离玉作为最后的皇子,被群臣拥戴登上宝座。
在同月萤讲时,钟离玉会模糊一些血腥不堪的事。
“所以,你看,他是不是一个坏蛋?”
“你说,朕要去祭拜他吗?”
这些年,都知道先帝是钟离玉的禁忌,可今儿偏有胆大包天的人上赶着惹怒他,还要他当个孝子,实属荒唐。
若非月萤突然出现,钟离玉发起疯来,真会把在场的人一刀捅死。
月萤握住钟离玉的手,重重摇头:“不要,他好坏,是天底下第一坏蛋。”
钟离玉眼睛一亮,得月萤的认同让他十分喜悦,果然他没看错人,不愧是他的“女儿”。
“没错。”钟离玉摸摸月萤的头。
“萤萤,朕跟你说这些过往,你会不会可怜朕?”从前是他可怜月萤,而今风水轮流转,到她可怜他了。
月萤脸颊湿润,眼尾通红,声音颤抖道:“不是可怜,是心疼。”
钟离玉没忍住,紧紧抱住月萤。
“萤萤,朕这辈子孑然一身,以前活着的时候是个疯子,现在,朕想像一个常人一样死去。”
“娘亲,不要说死字,不吉利,我们都要平平安安。”
“好好。”
钟离玉继续道:“萤萤,倘若日后你与你的父亲相见,你会回到他身边吗?”
“不会。”
“如果朕要惩罚他,你会不高兴吗?”
“不会的,我爹爹他不是个好人。”最开始时,月萤对自己爹爹是抱有期望的,可随一日日过去,失望一点点积攒,月萤对他再无感情。
月萤情愿这辈子与爹爹再不相见。
钟离玉吐出一口浊气:“好,朕明白了,萤萤,你是朕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要一辈子当朕的‘女儿’,好不好?”
月萤愣了一下,缓缓回答:“好。”
钟离玉枕在月萤肩头,笑得嘴角飞扬,凤眸弯弯,泪痣明艳动人,宛若一副美丽绝伦的画卷。
夜色渐深,钟离玉靠在月萤头上,心境平和,假寐了一会儿。
月萤道:“娘亲,天色不早了,该就寝了。”
“就这样睡。”钟离玉含糊道。
“不成。”
钟离玉叹气:“好吧。”
月萤伺候钟离玉上床歇息:“娘亲,往后几天你就不要去厨房了,多休息。”
“好,都听你的。”钟离玉对月萤言听计从。
“睡吧,我在这里陪娘亲。”
钟离玉没有闭眼。
“睡吧,娘亲。”
钟离玉嘴唇翕动:“萤萤,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何事?”
钟离玉眸色略深地注视月萤。
月萤道:“好了,不管何事,总之,娘亲,你现在要休息,勿言勿思。”
钟离玉有点恼了,他深吸一口气,腆着脸道:“萤萤,你说朕吃药会亲朕的。”
此话一脱口,钟离玉忽觉羞耻,难以自容,他一个大人、一个长辈,竟然会对一个晚辈索吻。
说出去,钟离玉的老脸都无处安放。
相比钟离玉既要又恼的忸怩矫情的复杂态度,月萤显得坦坦荡荡。
“哦,娘亲不提,我都忘了。”语休,月萤低头,在钟离玉额头轻轻吧唧一口。
“好啦。”
钟离玉心满意足地闭上眼,至于什么脸面,在如愿以偿后化为乌有。
第28章
接下来的日子, 月萤放完学就马不停蹄来照顾钟离玉,她想钟离玉多多休息,故而严令钟离玉尽量躺在床上, 她则给他端茶倒水, 捶背按摩, 事事尽孝。
期间有内阁的人过来递折子,又不敢触钟离玉的霉头, 洪石遂收好折子替他们上交,钟离玉却视而不见。
最后是愈发懂事的月萤出手相助, 把几本折子放在钟离玉面前,他才肯看看。
目今, 在段太傅教导下,月萤逐渐理解钟离玉的身份。
他是这宫里最厉害的人,是执掌天下的皇帝, 身份尊贵无比。
而他是月萤的娘亲。
月萤从未想过她的娘亲是这般尊贵伟大的人,她犹记, 乳娘曾经说过她的母亲似乎是个
月萤甩头, 觉得怪异,心里又主动忽视这个不对劲的地方。
不论如何, 她的娘亲最美, 这一点毋庸置疑。
钟离玉被指令卧榻休憩,不许他绣花做饭,静心养病,钟离玉就此成了个闲散人, 被困床榻。
月萤放学回来尚好, 钟离玉有人说话,她去上学时, 钟离玉无聊得只能打盹,偶尔没觉睡,要么发呆,要么看书打发时间,要么把周不财叫进宫,随便唠嗑唠嗑。
周不财对钟离玉的现况尤为满意,甚而幸灾乐祸,与钟离玉说话,总是炫耀自己在外潇洒玩乐的事,还调侃钟离玉成了不能走路的襁褓婴儿,让钟离玉多吃补血益气的食物和补药。
钟离玉笑眯眯打量嘴巴贱嗖嗖的周不财,有理由怀疑月萤让他卧床养病的事是周不财提议的,于是让人把卫鹤叫过来暴打了周不财一顿。
钟离玉固来不是个闲下来的主儿,虽说被反过来悉心照料的感觉不错,然他深觉自己再这样下去,头上要长满茅草了。
等月萤把大臣写的折子交给他时,钟离玉竟然高兴了——有活儿干了。
他兴致勃勃批户部工部上交的折子,算重建宗庙要用的银子,算人力物力,算时间,算今年开支。
卧床的日子,钟离玉罕见地对批折子产生极大的兴趣,叫人把从前堆积成灰的奏章俱搬出,有的始批,有的重批。
一道道新指令下去,底下人都忙疯了。
月萤恐钟离玉劳累,遂自荐为其分忧。
钟离玉就让月萤给他读,再由她批红。
过程中,月萤有遇生僻字,便问钟离玉。
耳边响起月萤徐缓流利的话,钟离玉感慨万千,不仅回忆与月萤初见。
那时候,月萤尚且是个说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姑娘,瘦巴巴的,还爱哭鼻子,好不可怜。
现在嘛,吐字清晰通顺,人足足胖了两圈,下巴圆圆的,手肉乎乎的,跟胖猫的爪子似的,胆子也大了,都和老虎做朋友了。
钟离玉的胸口突然冒出吾家女儿初长成的骄傲。
养了几日,冬至将至。
段太傅带来段小青的书信,信上说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同月萤见面,故而想约时间同月萤相见。
读完信,月萤亦是期待,想了想,回信说等冬至后,日子让段小青挑。
转眼来到冬至日,钟离玉随文武百官去天坛祭祀。
月萤则抓住钟离玉不在的空档,钻进厨房,准备做饺子,给钟离玉一个惊喜。
春雨告诉她,冬至日最适合吃饺子,寓意团圆、幸福、温暖的意思。
月萤打定主意,要做饺子给钟离玉吃,一为庆祝节日,二为报答,她吃了好多天钟离玉做的菜,今儿她也要回报之。
然,做饺子对从未做过饭的月萤而言却是个难事。
从前月萤在尼姑庵里,别说做菜,就连烧火都干不好,有一回帮厨房烧火,结果黑烟一股脑地涌出来,能把人给熏死,还差点把厨房烧了。
后来,管后厨的尼姑就不让月萤在厨房了,安排她去劈柴火,捡柴火。
即便有春雨在旁边指导,月萤在第一步揉面团就遇到了坎坷。
月萤揉了好几次的面粉,要么太干,要么太湿黏。
更严重的是,盆里的面粉越揉越多,黏巴巴的,跟湿泥巴一般,都把月萤两只手给裹起来,不单如此,月萤更是狼狈,浑身上下白扑扑的,不知沾了多少干湿面粉。
月萤要哭了,泄气又挫败,抱怨说揉个面团好难。
春雨目及月萤宛如花猫的脸,忍俊不禁。
“你还笑。”月萤皱眉。
春雨清了清嗓子,重新正经起来:“姑娘,要不,还是奴婢来揉?”
“不成。”月萤严词拒绝,“我就不信,我揉不好。”
“那姑娘再努把力。”春雨给月萤打气。
“嗯嗯。”
月萤重拾信心,再度开始新一轮的揉面团。
末了,由春雨在中间搭把手,月萤以手酸无力的代价,总算把面团揉好了。
接着是切小团,做饺子皮,最后准备素菜。
月萤做的是素菜饺子。
当月萤把饺子皮和素菜馅准备好,已是晌午过去。
月萤有点焦急,她担心钟离玉已经忙完了,“春雨,娘亲可有回来?”
春雨:“姑娘放心,奴婢叫人在前头安排了人,若陛下回来,她就立刻回来禀告的,而且陛下的事一时半会忙不完的。”
“那就好。”如果让钟离玉发现,就不叫惊喜了。
“姑娘,咱们先回去把衣裳换一下吧,您头发上都沾了面粉。”
月萤点点头,步子飞快出了厨房.
冬天昼短夜长,天黑得特别快,待钟离玉回殿时,夜幕笼罩,冰冷的寒风自四面八方而来。
厨房。
“姑娘,姑娘,陛下回来了。”春雨道。
彼时,食案上盛着饺子的碗冒出一缕又一缕的热气,月萤看着饺子汤发呆,忽闻春雨的话,猛然清醒。
“什么?娘亲回来了?”
“是的,陛下马上到殿门口了。”
月萤左顾右盼了须臾:“那我我、我去接他。”
言毕,月萤拍了拍自己袄裙,撒丫子跑出厨房去迎接钟离玉。
明亮的宫灯下,月萤远远望见钟离玉,喜上眉梢。
“娘亲!”
月萤飞快奔跑,钟离玉面色担忧,一边小跑上前,一边道:“萤萤,慢点,莫要跑。”
万幸月萤并未摔倒,因为她被钟离玉牢牢抱住了。
钟离玉摸了摸月萤扎手的头:“帽子呢?”
说着,钟离玉看向后头春雨,眼如冷刀,问责道:“春雨,你怎么照顾萤萤的,这么冷的天,却没给萤萤戴帽子。”
春雨:“陛下,奴婢”
月萤道:“娘亲,不怪春雨,你别罚她,听到你回来的消息,我就立马跑出来了,春雨怕我摔,哪里还管得了帽子,急匆匆追上来。”
“下不为例。”
春雨:“多谢陛下宽宥。”
月萤关切道:“娘亲,累不累?”
“不累。”钟离玉回。
祭祀枯燥而耗时,纵思念月萤,却无法脱身,钟离玉多少不耐烦,但在见到月萤的那一刻,全部不愉快的情绪一哄而散。
“快进殿,外头冷。”钟离玉把身上的大氅解下来,要给月萤披上。
月萤只牵起钟离玉的手,摇头拒绝:“我不冷,我现在热着呢,娘亲才更需要,娘亲的手是冷的。”
“热更要披上。”钟离玉把大氅给月萤披上。
“好吧,那我给娘亲暖手。”月萤帮钟离玉搓热手,又哈了几口热气。
“不用了。”
“那我们快回屋里,娘亲,你饿了吧。”
祭祀的一整天还真没进什么食,钟离玉道:“有点了。”
两人手拉手步入养心殿。
月萤脱下大氅,让钟离玉坐好,犹豫再三后道:“娘亲,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你去作甚?让太监去做就是,你坐下来,陪朕说说话。”
“你等我就是了,不要动。”三令五申叮嘱完,月萤就跑走了。
钟离玉一脸困惑,月萤今日好似有些不同。
约莫过了半刻,月萤手提一食盒回来。
“里面装了什么菜?”
月萤神秘兮兮道:“娘亲,你猜。”
钟离玉摇头,月萤道:“娘亲,得会见了,可不许嫌弃。”
在钟离玉的端量下,月萤擦擦手,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从里面把一碗饺子端出来。
“是饺子哦。”月萤咬咬唇,揭秘。
“饺子?”
钟离玉好奇地盯着碗里的疙瘩汤看,香是香,就是形色难以入目。
“是饺子,不过都煮烂了,就成饺子汤了。”
说到这里,月萤难为情地捂了一下脸,嗫嚅道:“是我做的,娘亲可不准嫌弃。”
钟离玉这会儿讶然了:“萤萤做的?”
猜到月萤要送他东西,没猜到是亲手做的饺子汤。
月萤绞着手指:“嗯嗯,春雨说冬至要吃饺子,寓意团圆美满,我想给娘亲一个惊喜,所以偷偷去厨房做饺子,不过我手艺不精,费了一天也就弄出了饺子汤我也没想到原本好好的饺子会被煮烂,怪我火候没掌握好。”
她很苦恼,但没时间再做,只好把这饺子汤端出来了。
钟离玉直勾勾看着饺子汤,轻笑道:“萤萤有心了,朕很惊喜,既然是萤萤特意为朕做的,朕自当不会嫌弃,只会高兴。”
“真的?”
“真的。”
“那娘亲,你快尝尝好不好吃。”月萤递上玉勺。
钟离玉接下勺子,徐徐舀起一勺饺子汤,在月萤希冀紧张的注视下,他把饺子汤送进口中。
“怎么样?娘亲,好不好吃?”
钟离玉咽下饺子汤,嘴角无意识抽搐了一下,面不改色道:“很好吃。”
这是月萤头一回下厨,还是为他,钟离玉感到幸福,哪怕眼前摆的是黄连,只要是月萤准备的,钟离玉皆会把黑的说成白的。
听言,月萤开心地跳起来,“好喔。”
“娘亲,多吃点,要是不够的话,我再去做。”
钟离玉颔首,笑着把饺子汤消灭,心中满足。
就是在吃干净饺子汤后,钟离玉喝水,喝了很多的水。
“娘亲,你怎么一直在喝水?”
“没什么,就是屋里热,口干。”
“那我们出去走走?”
“好。”
钟离玉先给月萤披上狐裘,再给自己穿上大氅后,方才出门。
岂料一出门,黑漆漆的天空骤然下起软绵绵的小雪。
月萤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中,她情不自禁下台阶,到了中间的空地,抬首仰望飘落的鹅毛雪,伸手去接冰凉晶莹的雪花。
雪不大,稀疏轻柔,却给人带来美好的心情。
确认是雪后,月萤转身,一双眼睛如同黑夜里的星星,笑靥如花,笑声如银铃般悦耳动听。
她大声对廊下的钟离玉道:“天啊,娘亲,下、下雪啦!你快看!”
寒夜之下,月萤的笑容点亮整个夜空,钟离玉不由自主回以一笑。
他目视月萤,一步步下来,轻声道:“嗯,下雪了。”
第29章
冬至之后, 间或下过小雪,不大,怡情。
钟离玉结束在床卧病的日子, 整日居于暖阁不出。
梳妆台前, 月萤给钟离玉梳理头发。
“娘亲, 我有件事想同你说。”月萤道。
钟离玉闭阖眼眸,口中含月萤给他的糖块, 含糊道:“想要什么,尽管同洪石说, 让他开朕的私库给你拿。”
“不是要东西。”月萤屋子里的珠玉物件数之不尽,令人眼花缭乱。
这些个华美贵重的宝物, 于月萤来说,只是可供欣赏的物件。
“娘亲,上回小青来信, 邀我出宫玩,她今日来信, 选好了日子, 就在明日。”
月萤的话宛若当头一棒,打得钟离玉一个激灵睁开凤目, 心情忽然微妙。
谁懂?月萤在他身边相伴几月, 他已然习惯在身边的日子,只要走几步就会见到她,现如今,她要出去玩。
那可是宫外, 与咫尺之间的配殿而言, 宫外与他相隔甚远。
钟离玉有种自家孩子要离开他,去往千里之外的错觉。
他略一皱眉, 淡淡道:“这么冷的天出去玩?”
难怪这几日天天来给他梳头发,说漂亮话,敢情是献殷勤。
“不冷,今儿都出太阳了。”
“外头刮的不是冷风吗?”钟离玉咬碎糖块,担忧道。
“我多穿点就是了,娘亲你放心,我决计不会受了风寒的,玩的时候亦会注意。”月萤成竹在胸打保证。
钟离玉未被说动,只是沉默,观其神态,貌似在斟酌。
月萤清了清嗓子,微微嘟嘴巴,压低声音撒娇卖俏 :“娘亲,求求你了,我都在宫里住好多天了,宫里很好,可是我也想去外头看看,而且小青与我通信数日,她盛情邀约,我岂能不去。”
“更重要的是,我已在信中同意,若是明日不去,岂不是失信于她?届时小青生气,我怕她就不当我的朋友了。”月萤轻轻摇动钟离玉的肩膀,笔直的黑色头发如柳絮般晃动。
“娘亲,好不好嘛。”月萤声线甜美清脆,模样乖巧,如同可爱清灵的小猫儿在恳求,威力巨大,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不由心头一软,难以拒绝其要求。
更何况是第一次见月萤撒娇的钟离玉。
他透过铜镜,在镜子中得见月萤娇态,很难不动容。
面上,钟离玉波澜不惊,不动声色。
脑子里满是月萤撒娇的娇俏样子,可爱极了。
恍神时,月萤突然跳到前面,用一双灵动明亮的杏眸直勾勾盯着钟离玉,眼中盛满殷切期盼与乞求。
试问,谁能抵御不动容?
钟离玉猝不及防,被月萤的目光灼到视线,心不争气地全软化了。
“娘亲,可以吗?”
钟离玉遏制住脑中的念头,端着一副严肃担忧的神情,幽幽叹息一声:“你倒是还学会先斩后奏了。”
月萤无辜地眨眼睛。
“娘亲,答应吧,答应吧。”
钟离玉静默两息,妥协似的道:“好吧,萤萤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朕又不是心硬如铁之人,还能不答应?”
“娘亲最好。”月萤俏生生的脸上焕发出灿烂的笑容,果然按小青信上说的做,钟离玉真答应了。
撒娇真管用。
“娘亲,我继续给你梳头,你且放心,我一定会很温柔地对待它们,我最近同春雨学了另一种编法的辫子,我给娘亲梳头。”.
转眼到赴约的日子。
天一亮,春雨领着宫女伺候月萤洗漱,忙前忙后给月萤梳妆打扮。
打扮好了,一个俏丽丽的姑娘家出来了,身穿湘妃色的袄衣,不显半分臃肿,衣裳穿在她身上刚刚好,更显身段娇小,脸蛋如银盆,眼睛明亮,青涩漂亮,圆圆润润,光彩照人,像一朵正在绽放的花骨朵,惹人眼球停驻。
“姑娘真是出落得愈发漂亮了。”春雨称赞道。
月萤垂下眼帘,摸摸后脑勺,略显羞涩:“哪有。”
“姑娘害羞了。”宫女们调笑。
一阵欢声笑语后,春雨给月萤戴上保暖的帽子,塞好汤婆子,再披上雪色狐裘,便送月萤到养心殿。
月萤进殿时,发觉殿中有个不认识的高大男子,浑身散发冰冷肃杀的气息,一看就不好接近。
身影还有点熟悉。
“娘亲。”月萤三步并两步小跑到钟离玉身上,挽着他的手小声问:“娘亲,这是”
钟离玉道:“小鹤,来给萤萤打个招呼。”
“臣卫鹤参见姑娘。”卫鹤垂首行礼,声音有力而疏冷,姿态恭谦。
月萤被卫鹤的大声吓了一跳,“哦哦,那个,我叫月萤。”
钟离玉笑了一下,解释道:“小鹤是皇宫内廷禁卫军的指挥使,你们以前见过,朕与萤萤在尼姑庵重逢的那天,当天的首领就是小鹤,萤萤,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月萤有点诧异,想起卫鹤戴狰狞的面具的样子,凶神恶煞。
然面具之下的真容却是面白细眉,是个生得好看的人,面具内外的差异太大,叫月萤不大适应。
月萤呆了一瞬。
“你今天不是要出去玩了,外面鱼龙混杂,有诸多危险,朕便请小鹤领一百亲卫保护你。”
皇宫和京城虽然都是钟离玉最熟悉的地盘,但他仍然是止不住忧心忡忡,就怕一个不慎,让月萤伤到了。
“嗯嗯等等。”月萤反应过来,瞠目结舌,“一、一百人?”
“对,多点人多一份保障。”不带这么多人,钟离玉不放心。
“娘亲,我只是出去玩,不是去做什么,我若是带一百人出去,太惹人注目了,而且你还给我安排了五六个宫女姐姐与我同去我想只带春雨一个就够了。”
钟离玉:“言之有理容朕思考一会儿。”
“那就依你之见,就带一个春雨,再带小鹤,小鹤身手不错,有他在你身边保护,朕也放心。”
月萤:“嗯嗯,就这样说定了。”
钟离玉点头,顿了顿,轻声道:“真不用朕同去?”
月萤猛然摇头,钟离玉惋惜且失望。
调整好心态,钟离玉沉声吩咐道:“小鹤,朕把萤萤的安危交到你手上了,你务必保护好萤萤,萤萤毫发无伤地出宫,便要全须全尾地回来,倘若让朕发现萤萤受了伤,你便提头来见吧。”
卫鹤:“臣领命,请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全力保护好姑娘。”
“娘亲,我怎么称呼他呀。”月萤凑到钟离玉耳畔。
钟离玉:“随便你怎么叫。”
“我知道了。”月萤看向卫鹤,礼貌道,“出宫的事有劳卫指挥使了。”
卫鹤:“此乃臣之本分。”
钟离玉欣慰一笑,充满自傲。
上马车前,钟离玉帮月萤整理好帽子,检查衣着方面,又问了春雨一些注意事项和要带的东西,最后交代月萤一些事,比如去了外面要注意安全,不要乱跑,要注意看路,想吃什么就买,不要亏待自己
“钱带了吗?”
月萤拍拍胸口:“带了。”她的十两碎银都在怀里,用来装十两碎银的荷包还是钟离玉给绣的,除此之外,春雨身上亦带足了银钱。
钟离玉:“汤婆子可暖?”
月萤:“很热,热一天没问题。”
钟离玉探汤婆子的温度,确实热乎乎的,“那就好。”
将心里所有担心的事都确认无误后,钟离玉这棵爱操心的老母亲之心才堪堪落地。
而钟离玉的一番叮嘱耗费不少时间,月萤道:“娘亲还有话要说吗?隅中初快到了。”
钟离玉摸摸月萤的头,最后道:“别玩得太疯,不记得回来了。”
“早点回来最好不超过申时。”
月萤:“我记住了,我会按时回来的,娘亲勿要担心,我走了。”
言毕,月萤上马车,坐到车厢后,月萤撩开车帘,对钟离玉道:“娘亲,你快回去吧,我下午就回来了。”
钟离玉颔首,神情带笑,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马蹄声响起,车轱辘碾过青砖。
天上的冬阳折射出明亮的光芒,映照在钟离玉的脸上,将他眼中的担忧通通衬托出来。
钟离玉目送马车的离去,如一具雕像,久久伫立。
“陛下,马车已经走远了。”洪石提醒道。
钟离玉岿然不动,神色寂寥,心里落空空的。
与月萤分离一过半盏茶工夫,他已经开始担心月萤会不会路上遇到什么意外,磕碰到哪里
脑中乱七八糟,成了一锅乱炖的粥,各种念头如雨后春笋般钻出来。
眼下他的心境与一句话相当应景。
儿行千里母担忧。
“陛下,外头冷,烦请陛下回宫歇息。”洪石又道,钟离玉体质畏寒,每至冬日,精神萎靡困懒,一般都深居在暖阁中。
洪石忧心钟离玉在外头吹多了冷风会出什么意外。
钟离玉听而不闻,默不作声。
又站立许久,等待有太监过来禀告说马车已经出宫,钟离玉方才转身回殿。
回到暖阁,钟离玉拿起针线给月萤做鞋子。
埋头骨干一会儿,钟离玉仰头张望暖阁,初始未曾觉出什么奇怪,直到现在他方才发觉暖阁里十分安静,安静得诡异。
钟离玉内心期望响起一个声音打破这该死的死寂。
只是他等啊等,希望落空。
钟离玉没了做鞋子的兴致,起身翻看近日月萤所练的字,以此睹物思人。
思着思着,脑中想法蠢蠢欲动,钟离玉改为支起额头发呆。
手头没事做了,闲暇下来,人就容易多想。
萤萤现在在哪里了?
可与那段小青见面了?
两个小姑娘会去玩什么?
大街上人来人往,萤萤身子娇小,会不会被不长眼的人给撞倒?会不会被一些家伙欺负?
诸如此类的担忧绵绵不绝,钟离玉担心得眉头紧紧皱起,都可以夹住一只细毛笔了。
钟离玉叹气。
不能再想下去了。
钟离玉掐断所有念头,叫来洪石,让他把奏章呈上来。
钟离玉开始批阅奏折。
时间一点点过去,钟离玉停笔,目光发散地看着手里的信笺——上面记载月萤出宫与段小青汇合后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是暗中跟随保护月萤的十五名暗卫收集好的信息,每隔一段时间就送一封。
钟离玉已然看过五份了,每过目一封,钟离玉就要唉声叹气,没看的时候,也在叹气。
旁边的洪石:这是陛下第二百五十次唉声叹气了,相信要不了多久就可以突破三百次了。
陛下太过牵挂姑娘了。
洪石赌一百两银子,掐指一算,半柱香工夫便可超三百次。
洪石张嘴:“陛下,依奴婢拙见,您若实在担心姑娘,不如悄悄过去看一眼?”
哀叹声瞬间停止,钟离玉侧首,赞赏地看向洪石,目中闪烁跃跃欲试的光芒。
第30章
马车一路缓行, 终至段府门口。
马车甫一停下,外头传来一个清亮爽利的声音。
“阿萤!”
虽与段小青未曾相见,亦不熟其音, 可与段小青书信互通时, 她以“阿萤”称呼月萤。
直觉告诉月萤, 这就是段小青。
思及此,月萤忙不迭提好狐裘出去, 纵目望去,但见一位面容明艳的姑娘, 她正小跑走下台阶,往月萤而来。
月萤一边下车, 一边唤道:“小青。”
“阿萤,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段小青双手捧起月萤的手腕, 细细端量月萤。
段小青何其热情,月萤也是第一回交到这般活泼开朗的朋友, 面对其热情, 不免羞涩。
月萤略显拘束道:“我来迟了?”
“没有,只是我等这一天等太久了, 我真的非常想见你, 这不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
月萤松了一口气,笑着道:“我也想见你。”
“那我们是心有灵犀,心心相印,阿萤。”说着, 段小青看向月萤身后的人, 见到面无表情的卫鹤时眼前一亮。
“阿萤,这两位是?”
概因陪月萤出宫, 春雨与卫鹤皆是便服打扮。
月萤给段小青介绍跟过来的人:“小青,这是春雨姐姐,是照顾我的,这位是卫鹤卫指挥使,是保护我的人。”
“什么!等等,等等,卫卫、卫指挥使?”段小青惊讶无比,“是不是就是陛下身边统领内廷禁卫的指挥使?”
月萤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段小青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神情大受震撼,视线不受控制落在卫鹤身上。
稍微缓过神,段小青收起惊乍和失礼的行为,告诉自己要冷静,不可在卫鹤面前留下不好的印象,是以努力正色,依次给春雨以及卫鹤行礼:“春雨姐姐好。”
“卫指挥使好。”声音颤抖。
春雨:“小姐不必多礼,奴婢不过一介宫女,担不起小姐的礼,小姐折煞奴婢了。”
段小青却不拘小节,大大方方道:“当得起,既然是阿萤带来的人,那都是我的客人。”
春雨一愣,旋即莞尔。
卫鹤仅抱拳颔首。
段小青见卫鹤回应她,登时激动万分,谁懂,在这一天,不仅与朝思暮念的朋友相见,欢庆喜悦,还同自己敬佩的人相见,得见其真容。
真是天大的惊喜。
几年前,段小青乔装打扮溜出府,在街上闲逛,路过酒楼,撞见户部尚书家的公子欲意强抢一民女,段小青大怒,想也不想去帮忙。
岂料帮忙不成,还被那公子的几个奴仆围起来揍,她那三脚猫功夫在几个身强力壮的奴仆面前根本不够看。
与此同时,那尚书公子还搂住民女,挑衅地看着不自量力的段小青,周围民众皆后退,冷眼旁观,竟是无人敢上前说话。
众人皆惧尚书公子背后的户部尚书。
那时候,户部尚书风头正盛,还入了内阁。
段小青倒地不起时,卫鹤突然出现,不仅轻而易举将几个作恶多端的奴仆打至吐血,还狠狠教训了户部尚书,差点就把那公子打到残废。
随后领着策马跟上来的禁卫扬长而去,民女以及段小青从而得救。
段小青目睹全程。
从那时候起,段小青被卫鹤风姿强大所折服,深感自己力量弱小,花拳绣腿到关键时刻根本没有一点儿作用,所以,段小青立志,未来要成为像卫鹤那样厉害的英雄。
后来户部尚书倒台。
往后三年,段小青努力打探卫鹤消息,期望再见卫鹤,但卫鹤乃近身侍奉天子的指挥使,平日便神出鬼没。
一经三年,段小青竟与卫鹤再未有过相见的机会,只知卫鹤身份。
思绪回笼,这一瞬间,段小青兴高采烈,忽觉死而无憾了。
段小青心跳如擂鼓,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阿萤,快随我进来,先到我家做做客,我给你介绍我家。”段小青牵住月萤,拉着她入段府。
“等等,小青,这是我给你带的礼物。”月萤把春雨手里拿的锦盒交到段小青手里。
段小青听言,嗔了月萤一眼:“阿萤,不用这么客气,今儿是我邀你来玩,理当我款待你,你何须带什么礼物。”
月萤摇摇头:“这是心意,不知你喜不喜欢。”
段小青打开看,锦盒里装着几本书,有志怪集,有山水注,还有话本子,俱是段小青喜爱的读本,其中还有千金难寻的孤本。
她未料只是在书信中随口一提自己喜欢看什么书,月萤就记在心里。
段小青眼眶一热,情不自禁抱住月萤。
“阿萤,你真好。”
“多谢阿萤的礼物,我甚是欢喜,走。”
一路上,段小青收敛激荡的心思,明白今儿的正事,专心给月萤介绍府里的建筑以及花草,等到了正堂,段太傅闻讯赶来。
月萤行礼:“见过老师。”
段太傅儒雅地笑笑,捋了捋胡须:“小青,好好招待月萤丫头,不得轻慢,月萤丫头,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谅解。”
月萤:“嗯。”
段小青道:“祖父,您有事的话先去忙,我带阿萤去我院子里看看,我那里可有不少好东西。”
“去吧。”段太傅道。
段小青遂携月萤来到她的闺房,卫鹤同春雨候在院子里。
“这里就是我的房间,这里是床,这里是窗台,我看书的地方,光线特别好”段小青一边说,一边把月萤送的锦盒放在书案上。
“来,坐下先歇息,吃点水。”段小青给月萤沏茶,两人一道聊着闲话。
她们互通信中就有许多话说,而今相聚更是无话不说。
想起一件事,段小青来到床榻,神神秘秘道:
“给你看看我的秘密武器,我的宝贝。”
言毕,段小青掀开被褥,打开床板,让月萤欣赏她偷偷搜集的刀剑。
暗格里有长短不一的刀剑,有狼牙棒,有鞭子,有小斧头
各式各样,叫人心惊胆战。
月萤吓了一跳。
段小青拿起一把匕首,熟练地在手里把玩比划,匕首无眼,锋利的雪芒划过月萤的眼睛,月萤不禁后退两步。
“哈哈。”段小青说,“阿萤,不必担心,不会伤到你的。”
月萤咽了咽口水:“小青,这有点吓人,你、你小心点,莫要伤到手了。”
段小青:“放心,不会有事,阿萤,你别害怕,其实这一点都不吓人,习惯就好,你多看看。”
“嗯嗯。”月萤认真点头。
段小青拿出一件又一件的武器,向月萤说明武器的名字,作用以及杀伤力等。
月萤被段小青的博学多广以及自信胆识折服,发觉段小青远比信中的段小青还要厉害。
她到底交了一个怎样的朋友?
月萤忍不住鼓掌,目光钦佩:“小青,你懂得好多啊,我自愧不如。”
段小青:“没什么,这是我兴趣所在,故而多有涉猎,阿萤,还记得我与你提及过的志向吗?我立志要当个行侠仗义的女侠。”
“我记得,小青我相信你,你一定可以成为话本子里行侠仗义的女侠。”
段小青叹息一声:“这是自然,我已苦修多年,只是奈何我祖父和父亲俱不同意,我祖父担忧我受伤,我父亲迂腐古板,认为女孩子就该温婉典雅,舞刀弄枪不成体统。”
“这两年,若非有我祖父在,我父亲早就把我嫁人了。”
“嫁人?”月萤困惑。
“对,嫁人,嫁给一个男人,从此段府不再是我的家,我那夫家才是我今后安身的家我为女子,今年已年满十七,早已到嫁人的年纪,只是壮志未酬,岂能嫁人?而且我本来就不想嫁人。”
“那就不嫁,先实现自己的志向。”月萤道。
被人认同,段小青愈发坚定心中想法,她道:“阿萤,幸好认识了你。”
月萤红了红脸。
“你怎么还害羞了?”段小青打趣道。
月萤飞了段小青一眼。
段小青:“好了不逗你了,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好受多了,你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因为嫁人的事同我父亲吵架,他一气之下就软禁了我,不许我出门,我一连好几日都闷在家里,若不是你来,他都不许我出这个院子。”
月萤:“你怎么事先没告诉我?”
段小青:“家丑不可宣扬,那时候我没好意思提,对不住啊。”
“不用道歉小青,你父亲为何那么坏?”
“没办法,他就是一个酸儒,分明也是读圣贤书的,偏偏与我祖父的思想大相庭径。”
闻言,月萤忽然想起钟离玉,她想无论她学什么,钟离玉都会同意的,这么想,月萤愈发怜惜段小青:“不要伤心。”
“嗯,对了,阿萤,那个卫指挥使就是我同你提起过的恩人。”
月萤瞪大眼睛:“真的?”
“真的,就是他。”
月萤感慨道:“好巧啊。”
“阿萤,我好羡慕你,陛下竟然派卫指挥使保护你,不过陛下如此重视你,他派卫指挥使,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段小青羡慕道。
月萤不好意思地笑笑,询问道:“那可要再见见卫指挥使?”
“不用,今儿是我与你相聚的日子,岂能被旁人打扰,你只要日后出宫,都带卫指挥使就行,榜样都是只可远观的。”
“哦哦真的不要?”
“不许再诱惑我了,来,我给你表演一套厉害的剑法。”
“别用这个刀。”月萤飞快道。
段小青忍俊不禁:“知道了。”
段小青找来一把木剑,在屋里给月萤表演一套柔韧与刚强并进的剑法。
她舞动木剑时,神情专注认真,透出一股不可冒犯的英气,步伐灵动,身姿轻盈如燕,手中木剑如电,或徐或疾,优美而有力。
剑法毕,月萤递帕子,道:“好看。”
段小青以帕拭汗,提议道:“阿萤可要学?”
“我也可以?”
“当然了,很容易的。”
月萤跃跃欲试,段小青把木剑交到月萤手里。
接下来,段小青开始教月萤最简单的耍剑。习剑累了,月萤坐下来休息。
用过午膳,段小青带月萤去花园里一面烤火煮茶,一面赏梅玩乐。
荡秋千、放风筝、玩飞镖、投壶、叶子戏
两人没出门,在府中玩了一天,玩得十分尽兴。
卫鹤候在远处,伫立静观,目光始终落在月萤洋溢笑容的脸上,见月萤笑得开心,他的眉眼变得温柔,嘴唇情不自禁上扬。
天色渐晚,月萤浑然不知,春雨前来告知月萤快至申时了。
月萤一听就皱起脸,时间过得好快,她还想多和小青玩一会儿,可是若贪玩了,钟离玉那边不好交差。
春雨看出月萤不舍,变得为难。
卫鹤上前,声音冷淡:“姑娘,该回去了。”
月萤咬唇,央求道:“可不可以再待一会儿,就一会儿。”
卫鹤:“姑娘,倘若晚归,陛下会担心,我等亦会被陛下责罚。”
月萤依依不舍道:“那好吧,小青,我要走了。”
段小青送月萤出府,将她自己削成的短木剑赠予之,“阿萤,明儿徐家设下消寒会,届时很多人都会来,特别热闹,你要来吗?”
“可是明儿要上课。”
“我祖父就在家,你同我祖父请个假不就好了。”
月萤恍然大悟,纠结半刻,最终抉择,选择点头。
比起学习,现在月萤更想和段小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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