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叶沁竹是怎么死的?
要是往日问她, 她会回答。
毕业旅行,海浪,救人。
没死透, 连魂带人一起, 掉到这个世界。
时至今日,再问她同样的问题。
——是被活活疼死的。
她的经脉在尖叫, 灵窍被灌满,浩瀚无垠的灵力,宛如山呼海啸般,一股脑儿地往少女身体里灌。
不停地撕扯。
叶沁竹几乎要痛晕过去。
“别睡。”
明朗的话语仿佛从天而降,唤回她的理智。
眼前视野时明时暗,她的剑掉在一旁, 人已被带至榻上。
苏长柒把她圈在怀里, 疏淡的神色消失无踪。
他神色严峻,一手扶住她的后脑, 一手稳稳点在叶沁竹眉心处, 指尖泛起荧光,没入她眉骨。
暖流从眉心下三寸的紫府注入, 迅速抵消系统强塞的灵力,化作温和的力量,传至她的四肢百骸。
疼痛的波涛汹涌而起,又被一点点抚平。
苏长柒意识到, 有东西在叶沁竹身上。
或是藏于体内, 或是悬于上方, 冷漠注视。
它调动地脉中的灵力, 想要一口气废了叶沁竹的灵脉。他驱离不开它,但方法得当, 能把它当成普通妖邪,隔在叶沁竹识海中心外,不让它随意攻击。
长指绷直,逐步施加力道,抗衡突然出现的神秘存在。
“它只敢往你的灵脉内灌注灵力,说明它也在受某些规则的约束。”
在叶沁竹思绪恍惚时,苏长柒提高声音:“明神。”
“若不强行驱逐,损伤灵体,你的灵脉变算彻底报废,再无缘仙途。”
他的双指点在她眉心,澄澈凌冽的灵力几乎源源不断、毫无节制地往里灌,注入她的紫府。
一点点将她的疼痛抚平。
叶沁竹的双目因疼痛充满泪水,只觉得身体两股力量来来去去,识海中光怪陆离一片。疼痛有时歇止、有时加剧,仿佛永远不会消停。
她慌不择路,纤细手臂伸出,勾住苏长柒的脖子。攥住他的衣领,收力往后拉。
苏长柒:“很好,画清心诀。”
叶沁竹勉强眨动通红的眸子,颤抖着手,抬指,画出符胆。
猛地往下,斜斜勾勒出一道莹光,而后向上。
一笔,一笔。
叶沁竹的识海内,那只离自己咫尺之遥的手,悬于正上。它一寸寸向后,又像是重新积蓄力道,往下压。
她发现自己能开口,捏着手诀,咬牙切齿在识海中质问:“你觉得我危险,那当初拉我做什么任务?”
无回答。
身上受到的压迫更重。而后须臾淡去。
如是反复。
在她终于画出大半符文后,系统的威压慢慢退却。叶沁竹意识恢复清明,她能感觉到,她的灵体在逐渐变化。五感更加敏锐、清晰,甚至能捕捉到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不对。
哪有一大颗一大颗,还带点黏腻感的雨水?
叶沁竹心头惊讶,慌忙睁眼,最先看到的,是吸饱鲜血的绷布。
苏长柒腕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崩开,鲜血从白布中渗出,缓缓往下落。
叶沁竹瞳孔猛地缩起,她登时张嘴喊人,意识从识海退离,险些又被系统占据上风。
“别胡思乱想。”
苏长柒漂亮的长眉蹙起,严肃喝令,又加大灵力的灌入。
他能感知到眉心发痛,剧烈的亏空,变作千针扎下的刺激。紫府灵力枯竭,迫切地需要补充。
但他的心脉是破碎的,连带喉头的伤口,往外不停地漏出灵力,哪里来得及折回去滋润紫府。
长指轻拨,转瞬后,指尖现出面灵阵,内存阴阳,横断痕迹翻飞。
代表叶沁竹命轨的卦盘——
死局。
八八六十四卦,卦卦不得生。
如今,那方卦盘正在猛烈地震动。仿佛有东西在和天道争锋,要斩碎既定的前路。
苏长柒的声音放轻:“没事的,很快就好。”
他从一开始选择留下,不就是为此事么……
苏长柒:“把符文画完。”
叶沁竹想点头,疼得没有力气分心。少女长睫不停颤动,她眼睑闭合,手上施力,尽全力加快动作。
符文绘制完成。
里间内,灵阵翻飞,凝固的镜面轰然破碎。
挥之不去的光华落在叶沁竹的识海中,隔开她与那扇开开合合的门扉,静静地立着,最终离她越来越远。
叶沁竹再看不见海的影子,再听不见系统的判决。
那东西,从她体内离开了吗?
叶沁竹心存侥幸,刚想了个美好的开头,又她重新听见系统的声音。
“警告执行完毕,任务继续。”
——为、为什么?她都疼了那么久。
“本轮只是警告,并未算作终止任务。你我相互绑定,依照先前约定与限制,在宿主完成扮演圣女的任务前,绑定关系仍然存续。亦可放弃任务,将采取直接抹杀措施。”
系统甚至很人性化地询问:“是否放弃任务?”
叶沁竹垂死病中惊坐起:“不放弃,我会认真完成。”
——总之,先把命保下。
叶沁竹暗暗挫着后槽牙,在识海中询问:“除去不让修炼,还有什么隐性条件,一并说出来吧。我好一一规避,省得再被你警告。”
系统沉默。
须臾,它的声音再度出现:“……检测绑定对象融入世界,施加警告,不再属于可行范畴。”
不知是不是错觉,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高兴,又听它继续布置任务。
“任务进入第二阶段,请宿主注意。”
“邪灵苏醒,迎盏日至。”
“在七星盏点亮后,独自一人前往祭祀,并及时逃离浮灵教,不得与人同行。逃离时,不得接触浮灵教外的任何人。如若被检测违规,视作任务失败。”
叶沁竹险些没骂出声。
谁能想到,这种要杀人的架势,只是一种警告?在此之后,她还得老老实实继续扮演圣女。而且这二阶段的任务,怎么想,都是把“我要你死”写在明面上。
什么破系统!
识海重归平静,叶沁竹仍闭着眼,听脑海中回荡的声音,兀自消化系统的动作。
“好了,松手。”
前伸的手,手背被轻轻一碰,凉意漫上。
叶沁竹终于回神,她慌乱地睁眼,五指松开。
布料从手心滑落,被她死死攥住的长衣下落,露出先前包扎在颈部的绷布。
苏长柒抬指,指尖离开少女眉心。在叶沁竹还没来得及面露惊慌时,反手收力,先将血迹抹去。
几乎由白转红的布料,再度洁净如新。
“出了什么事?”他问。
看到叶沁竹欲言又止的模样,苏长柒垂眸:“不便说,就罢了。”
苏长柒:“待你离开浮灵教后,你背后的那个人可会来接你?如若不能,我知道有人能带你离开。”
叶沁竹:“……阿七?”
她睁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看,嘴唇发抖,伸手向他探去。
苏长柒:“你的识海已然平复,那并非什么可怕之物,它也收到约束,不必太过惧怕。”
“方才你挥剑的一瞬,我感知到灵力涌动,当是已然入道。恭喜。经过这一番的化解,你现在……”
叶沁竹打断他:“你怎么样?”
她记着苏长柒对她说过的话。
重伤在身,甚至时日无多,还能往她的体内灌注如此多的灵力。
阿七很强,毋庸置疑。
但他不可能一点事都没有,伤口尽数崩开,血流满地,便是最好的证明。
能自如行动后,叶沁竹迅速起身,从苏长柒身上下来。她立在原地,无措呆站两息,去捉苏长柒的手。
她的灵体进阶,速度也比寻常快许多,苏长柒竟没能躲过去。
苏长柒:“你做什么?”
叶沁竹:“我看看你的伤。”
她重新座回他身旁,拉过那只带伤的手。
叶沁竹嫌拆绷带太麻烦,回身,想去拿床头放着的匕首。
苏长柒没力气挣脱,在一旁指导她:“你现在不比往日,已能汇聚灵力。普通粗布,直接聚气便能切断。”
叶沁竹已经握住刀柄,才听到他说话:“我还不熟练,万一操作不当,勿把你伤到,就不好了。”
挑起白色绷布一角,小心地往上割。绷布落下,那只苍白到完全失去血色的手腕落入眼底。
生气全无。
单凭肉眼,都能看出其中灵脉彻底枯竭,正在无止境地衰弱下去。
叶沁竹覆手,试探着往其内注入点灵力。
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叶沁竹:“我去找裴述!”
一个刚入门的修士,空有灵体,什么都不会,不如让专业人士来。
她轻轻放下苏长柒的手,起身往门外冲。
在压制她识海的系统时,苏长柒布下层结界。如今虽然消失,但还有气息残留,隔绝其内的生息。地动山摇般的动静,丝毫没传到外面。
叶沁竹放出神识,看见裴述和先前一样,还在地上躺着。
叶沁竹:“……”
“回来。”
她听见苏长柒冷声道。
“不用去寻他。”
叶沁竹回头,苏长柒正看着自己的掌心,眸光黯淡,宛如一滩死水。
“这样就很好。”
这样的死法并不坏,甚至算积攒功德。
叶沁竹指给他看的生机是什么,苏长柒很清楚。
流淌在她体内的鲜血。
可笑她什么都不知道,点着寻生符,把手送到他面前。
活像是主动撞进虎口的白兔。
苏长柒接受这份心意,其余的,不需要。
他像气泡般沉沉浮浮,没什么可期待的,也没有去处。他的心空空如也,宛如万仞直壁,寻不到可踮脚,往他喘息片刻的石子。
叶沁竹:“可我,觉得这样不好。”
那一瞬间,叶沁竹清晰地感到。
阿七可能会死。
她感到恐慌,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高喊,绝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苏长柒:“我稍微有点累。”
他说的是实话:“想休息会,有什么事,醒来再说。”
说话间,他听到脚步声。
似乎是神识过于虚弱,无法外扩,无力地收回。苏长柒对方寸地的感知增强许多,他能听到脚步声往外走,停在窗前。
木窗发出咯吱声,新鲜空气涌入,雨声裹挟泥土的湿气,去除烦闷。
逐渐靠近,衣料摩擦。
有人坐回他身旁。
叶沁竹:“阿七,你听我说。”
她对眼前人的了解并不深,苏长柒和裴述的谈话,叶沁竹也没听见多少。挖空心思,她只能猜想阿七可能受过不公的对待,饱受怀疑和猜忌。
可她终究不知道他是谁。
虽然叶沁竹尊重对方想法,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但在此前提下,她和苏长柒的接触都像隔着层朦胧薄纱。
她找不到有关他的切入点,只能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叶沁竹:“阿七,我不喜欢裴述。”
“很不喜欢,甚至是讨厌。”
苏长柒:“我知道。”
叶沁竹深深吸了口气:“所以,你现在不能死,你不能害死我。”
苏长柒:“?”
漆黑的眼眸流露出疑惑,他转头,探寻地看过去。
“他的身份是替补灵子。”叶沁竹道,“要是你死了,就是他接任。我不喜欢他,一想到要和他逢场作戏,我就控制不住犯恶心。”
“你觉得,我能和他亲密无间、出双入对,想情人一样共处一室,同寝同眠?”
光是想想,叶沁竹都险些没能绷住脸上的表情:“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一定也会露馅的。到时候,你辛苦教导那么久,还费尽心思相救的我,只有死于非命的结局。”
叶沁竹:“阿七,你救救我吧。”
有理有据,字字珠玑地进行绑架,仿佛苏长柒现在瞑目,会造成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她从上递下钩绳,短暂地拉了他一把。
苏长柒垂眸:“即使找了他,也没用。”
“总得试试吧。”叶沁竹道。
“反正明天就是迎盏日,之后没几天,我就要参与祭祀,寥寥几日,肯定能延续。”
语气轻松,仿佛只要叶沁竹成功扮演假圣女,苏长柒是生是死,和她再无关系。
拳头早就捏紧,隐在广袖下,克制自己不要发抖。
苏长柒的目光穿过袖口,落在她的手上,少女像是心思被捏穿,猛地红了脸,慌乱地将手往后藏。
“那个、我就是……”
苏长柒:“按你的想法去做吧。”
他隐去无声的叹息。
“我拦不住你。”
这也是实话。
他要是真不想听叶沁竹说话,很早就能把她打晕,随便塞到某个地方。
但苏长柒一字不落地听了下来,并做出了回应。
重新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闭目,脱离地往后靠,抵在床头的靠背上。抬手唤出卦盘。
卦象平稳转动,再不似先前那般,无法变动。
苏长柒静静地看着,唇角划过丝笑意。他了然地松了口气,合上双目。
叶沁竹走出里间时,裴述在睡觉。
他怀疑自己会被绑整整一夜,干脆闭上眼,坦然入梦。
方才叶沁竹死里逃生的过程,裴述半点没有察觉,他正在圆柱垒起的柱台上,睡得香甜。
叶沁竹的拳头再一次捏紧,她走到裴述面前,鞋底踩过湿意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动静。
惊醒沉睡的医修。
裴述睁眼:“这位姑娘,您打算什么时候放开我?我还有事要与你说。”
模样有些滑稽。
叶沁竹开门见山:“我的事稍后再说,我放开你,请你去救人。”
裴述:“救人?”
“我观姑娘神采奕奕,并无暗伤需要救治。”
他看向叶沁竹,眯起眼:“几个时辰内,灵体竟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
“阿七出事了。”叶沁竹心急如焚,打断裴述,“你答应我去为他诊治,我就为你松绑。”
裴述:“谁?”
他对苏长柒的印象,还停留在他性情突变,把他五花大绑,扔在雨里不管不顾的状态。
他的语气充满错愕:“你带我去见他。”
话音落地,叶沁竹迅速解开裴述身上的束缚。她把裴述扶起来,拉着他往里走。
裴述:“你等等,我先捏个清洁术,这满身泥水的……”
叶沁竹:“快来不及了!”
她的语调扬起,回头瞪裴述:“阿七说你是好人,医者仁心。我信你一次,你现在赶紧去救人。”
“怎么回事?”裴述压根不信苏长柒会出事,听到叶沁竹语调怪异,忙安慰她,“你别急,他的修为很高,不会有事。”
迈过门槛时,他又被叶沁竹拽了一下,险些绊倒。叶沁竹使出全力,风风火火的,脚步大踏,拉得身后人连连叫苦。
苏长柒半躺着,尽力维持清醒,等两个人从门口走近。
灵子的服侍中没有束发冠,他的长发垂在耳畔,随窗外卷来的细风轻动。
察觉少女与他近在咫尺,苏长柒睫羽颤动,他睁开眼,想从斜靠的状态起身。
又被按住了。
叶沁竹:“你别动。”
她对裴述说:“要搭哪只手?他右手有伤,左手行不行?”
顺带帮苏长柒把袖口挽起来。
裴述终于沉下面容,他看向苏长柒:“怎么变成这样了?”
声音中带了点异样的情绪。
苏长柒没有回答。
叶沁竹催裴述:“你快看诊。”
她好不容易劝动一个,怎么另一个又开始磨磨蹭蹭,知不知道时间有多重要。
男人真是麻烦。
“好好好,你别急。”裴述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寻个座椅坐下,从三指搭上男子腕脉。
察觉叶沁竹起身,暂时离开,裴述好奇:“你做什么?”
他回头去看,目光凝聚,猛地露出震惊的神情:“你——”
少女背身向他,但裴述看的很清楚。
叶沁竹没有用任何符纸作底,就这么动用灵力,在空中画出一个隔声符。平平往外,递了出去。
封住传出动静,吸引侍从的可能。
这般的资质,加之不算高深的修为,放到修真界,应该会成为争抢的猎物。
她和苏长柒,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类。
叶沁竹:“搭你的脉!”
裴述终于不走神了。
他专心致志,去探苏长柒的身体状况。
裴述倒吸一口凉气。
“不、不对……”
“怎么可能?”
“你是怎么受伤的?”
裴述脸上的神色一脸几变,最终定格在惊愕中。他猛地想到什么,翻手捏了一个诀
“这股气息,你——”话语卡在喉咙里。
裴述低下身,拉进和苏长柒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发问。
“你怎么会被魔息侵蚀?”
最初的时候,分明是苏长柒发现自己的血能压制魔息,主动告知主母,才牵出此后一系列让人不忍提及的事。
苏长柒不答。
他也不知道,自从突破某一阶段,体内仿佛抑制不住般,不停往外涌现魔息。那副模样,简直像曾经就囤积在体内,只等最后一根稻草压下,便翻涌而出。
裴述:“如此,便糟了。”
叶沁竹听得仔细:“什么糟了?”
医修眉头紧锁:“我竟然,从未发现。”
“但不对,哪怕如此,他的紫府也不该如此枯竭,他做了什么?”
裴述扭头,目光落在叶沁竹身上。
叶沁竹坦言:“他救了我,灵力耗尽了。”
裴述:“救人……”
“他原来会救人……”
医修感慨,他神情变换,满脸的震惊。
裴述抬手捏了个法诀,没入苏长柒体内。
语气也软了下来,忧心忡忡,不敢看他:“你且躺下,先休息。”
苏长柒没拦他,任法诀牵引灵力流入体内,催他入眠,徒劳无功地修修补补。
裴述起身,背手向外走。
两人都没说话,叶沁竹也不敢吱声,她跟在裴述后面,来到外间。
想了想,祭出道隔声符,里里外外,两边声音都不流通。
她的符法很灵验,一旦生效,即使像阿七那般强大的修士,也无法忽视。
叶沁竹:“裴大夫?”
事关重要之人,她语气都温柔了。
叶沁竹:“先前对你使用定身符,万分抱歉,请问……”
裴述:“我觉得,他说不定,并不希望我救他。”
他神情纠结,捏紧拳头,认真地考虑。
“他的身世很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清。以他现在的处境,我在想,说不定这样死去,会是更好的结局。”
叶沁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裴述:“许多人都盼着他死。我们对他有亏欠,可我们无法失去那位大人,更无法补偿。只能把他视作敌人,警惕有加。”
叶沁竹忽然觉得,外间的屋顶消失消失了,雨丝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打在她身上、
叶沁竹:“阿七说,您曾经救过他。”
裴述:“是,但那是我尚未了解内情,脑子一热。仅此而已。若是我现在回到那日,我绝不会解开锁链。”
他神情沉重,像在极力隐忍什么。反复思量后,裴述叹了口气。
“我能让他轻松些,再延续几日寿元,安稳逝去。但,恕我不能救他。”
眼前的少女没有答话。
叶沁竹回头,目光看向被雨水打得脑袋耷拉的红花绿叶。
她问:“为什么无法失去那个人?”
裴述:“为了苍生,为了大业。”
叶沁竹:“那你们捣毁浮灵教,也是因为这个?”
裴述:“是。”
小姑娘笑了:“那就好办了。”
“裴大夫,切勿纠结,我给你一个必须救他的理由。”
叶沁竹走下台阶,把被水落,跌在地上的花瓣拾起。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在食指上咬了一口,指尖轻动,画下枚精致小巧的符文。
她举起花瓣,示意裴述看清其上图案。
然后握在手心。
裴述:“你做什么?”
叶沁竹:“没做什么,画了枚爆炸用的符文。我特地用血来画,不知道威力几何,但把我炸飞,肯定够了。”
叶沁竹:“圣女重伤,浮灵教的祭祀应该会中止吧?中止之后,你们的计划是不是会被打乱呢?”
裴述:“你——”
“迎盏日将至,在这儿发生爆炸,无论如何,也瞒不过正教会。况且,见过我的人,实在太多,灭口应该会很麻烦。”
“我有这个胆子,所以,为了您的苍生和大局,请动用您的医术。”
少女朗声道。
她发如浓墨,发髻因先前诸多事务,乱糟糟的,散乱的青丝被雨水打湿,黏在白皙肌肤上。脊背直挺,漂亮的留仙裙长拖至地,光华点点。
“我给你一盏茶时间犹豫。”
叶沁竹手势变化,快速捏诀。
裴述:“你等等。”
“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叶沁竹手上动作未停,“我不能害死我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哪怕他是什么灭世的魔头,那也该一码归一码。”
裴述:“我都让你等等了!”
“我空间囊都取出来了,我现在开药。”
裴述看出叶沁竹没开玩笑,生怕小姑娘真的自爆,浮灵教变更计划,修真界努力白费。
他这算是被胁迫,不得已做事,主母一定能理解他。
话虽如此,说出“开药”时,裴述忽然感觉浑身轻松,那股长久以来的沉重感,褪去了些许。
叶沁竹:“要是故意治死,我就爆炸。”
裴述:“你安心,此事绝不可能。”
他见叶沁竹手心还握着那张符,咽了口唾沫,转移话题:“其实,你找的很及时。”
“他的紫府尚还稳定,没有因为长期缺失灵力而坍塌。要是再晚些,识海干枯,灵台消解,就真的来不及了。”
叶沁竹屏住呼吸。
裴述继续:“我虽然用法诀往他体内续上真气,但他紫府干涸,缺少灵力补充,身上又有至少两处致命伤,在外泄灵力。”
裴述:“照此下去……”
他在想苏长柒体内的魔息。
如果没有魔息,那一切都会变得简单,只消愈合心脉伤口,不让真气外泄,再慢慢温养,即可痊愈。
但他体内有魔息,若是灵脉愈合,识海很快就会被侵占。
到那时,应该是比死还要难受百倍的折磨。
林翎深重叹气,他打定主意,和叶沁竹将此事说明白。
回头,少女正认真地画治愈符,治好手指上的伤口,再将血细细洗净。
裴述:“你急着做这件事,做什么?”
叶沁竹没防备:“阿七怕我的血。”
裴述:“等等。”
“你说他,怕什么?”
血?
他怎么可能怕血。
就算有蛊虫在体内作祟,苏长柒也能靠体质压下去。
除非,垂死的躯壳在不顾一切地寻求生机,他并非怕血,而是需要拼命压制本能。
裴述曾经接手过主母递来的药材,对其中修士的血肉印象极深。去除魔息,挽救大批修士的药也是他做的,他不可能意识不到其中关联。
眼前的这个女孩……不得了。
裴述陷入巨大的纠结。
他心里浮现想法,并笃定自己猜得应当八九不离十。
要不要说?
要不要让他活下去。
只要裴述一言不发,叶沁竹不知晓自己鲜血的用处,他就能无声无息地杀死一个人。
他曾做过错误的决定,不知此次,是否能做到问心无愧。
远处似有电光划过,过长的雨夜,使得灯火摇曳下,两道身影明暗不定。
叶沁竹:“仙长,在想什么?”
她背着烛火,指尖隐隐一点光,大有为报恩拼上性命的架势。
发心誓时,裴述发过誓,她的心愿,尽力满足。
虽然可以借口主母相逼,顺坡下驴,避开心誓的范围。但还是算了,就当肃玺仙尊命不该绝,救了自己一次。
医修从空间囊中取出纸张,当空铺就,提笔书写。
裴述:“这是药方,写下的药材我都有,你依照配比去煎。先把他的灵脉愈合,其他事急不得。”
“你的血,我需要取一点,印证我的猜测。”
他得想想,后续怎么和主母解释。
裴述写下药方,递给叶沁竹。
一并递去的,还有临时分出来,装好药材的空间囊。
叶沁竹接过,朝他深鞠一躬,回身打算往里走。
“你不用心急。”
裴述:“他现在应该还没醒,仓促开门,说不定会吵到他。”
叶沁竹停下脚步。
裴述:“我先前不是说过,除去直接带你离开,还有别的方式吗?”
“现在时机正好,我来与你说这件事。”
“但要提前说好,你不能让镜中人知道,你和谁在一起。”他神情严肃。
“你说的没错,在许多人眼里,你的阿柒确实和灭世邪魔无二。那些年轻的修士,在了解他之前,就已经先入为主地畏惧他。”
叶沁竹面上神色微动,良久,轻轻点头:“好。”
裴述听到答复,欣慰点头,他取出面小巧玲珑的圆镜,递给叶沁竹。
“此物名为玲珑水镜,可用作及时传讯,也可提前记录言行,待另一人拿到后,将记录的影响释放出。”
裴述:“是那位曾经在浮灵教十余年的圣女,托我交予你的。虽然你身边有大能相伴,但如果你想再上一层保险,可以接受她的帮助。”
说话间,他取下镜中圆符。
镜面如水,在雨声中,平静变化,最终露出一名少女的身影。
少女看上去和她年岁相仿,身着白底蓝边的精致法袍,容貌秀美且张扬。她站在一间简素的房间中,正焦虑地四下走动。察觉法镜亮起,快步赶来。
“裴长老。”她问。
“是她吗?”
裴述:“是的,我把法器给你带到,如果主母责罚,我可管不着。”
少女轻快地答谢:“多谢裴长老。”
不再多说废话,正式看向叶沁竹。
“这位姑娘,在下是庚辰仙府法宗内门弟子,名为穆语。”
“少时便留在浮灵教,半月前突然收到指令撤离,不想连累姑娘,实属抱歉。”
“幸好姑娘无碍,我观你现在体态,当是获得高人相助,可谓因祸得福,在此恭贺。”
她拱手施礼,模样端正。道袍整肃,举止优雅。
像个真正的,侍奉神灵的圣女。
叶沁竹无声惊叹。
穆语:“我得知此事后,立刻就想来寻你。但是主母不允许我行动,我只能拜托裴长老,把玲珑镜带来。”
“我在浮灵教,有认识的人,他能在献祭日带你离开。”
说话间,她脸上神色晦暗不定,很快恢复冷静:“但你身边有人相帮,既然拒绝裴述的提议,说不定我也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没有。”叶沁竹摇头,“帮大忙了。”
哪怕没看见,叶沁竹都能想象出系统咬牙切齿的模样。
好不容易,给她的任务里施加条条框框,又被外来的助力打散。
那个系统,似乎受着某种约束,不能出手改变事态走向,只能针对她一个人施压。
在清心符起效后,它施压的能力也削减大半,想要除去她,只能寄托于规则与运气。
听到叶沁竹如此说,穆语松了口气:“能帮上忙就好,但有一点。”
“你需要自称我的妹妹。我说的那个人,喜怒无常,如果不是我的亲人,不会出手相帮。”
叶沁竹懵了一瞬:“好。”
难道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或者浮灵教那方的人,被眼前的圣女忽悠着,帮庚辰仙府做事?
在穆语的解释下,叶沁竹很快理清浮灵教祭祀日的流程。
浮灵教由晴转雨,代表邪灵苏醒,直到祭祀日,这片区域的雨水都不会停。
邪灵苏醒后,最先能操纵的,是它的人身。
曾经的邪灵,实力高强。能把意识植入世上任何一人体内,占据识海。待它把意识抽离后,徒留的躯壳便被称为行尸。
二百年前,那位主母以八门困灵阵困住邪灵,破了它的转魂之法,把它封在唯一的人身中。不止如此,还废了它操纵人身,传宗接代的能力。
从此,邪灵守着唯一的躯壳,陷入沉睡,教内那些备用的行尸,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纷纷被抛到修真界,被修士清缴。
“它苏醒后,会检验圣女的质量,然后由灵子代替它进行欢喜法,也即是点亮七星。当晚,它会入里间视察,确认无误后,便举行祭祀。在祭祀日溶解圣女,充盈教会祭坛。”
叶沁竹:“……祭坛?”
穆语抿唇:“此物便是我等耗费心思,需要摧毁的目标,恕我不能多言。”
“好。”叶沁竹发现穆语话藏一半,“你说的那个人是谁?需要我提前联系么?”
穆语摇头:“他会主动来找你,你一口咬死和我血脉相连,他不会伤害你。”
她朝叶沁竹拱手,又施一礼:“若他还有疑虑,你就将玲珑水镜给他,我来做人证。”
穆语说的面面俱到,叶沁竹连连点头,心里钦佩不已。
待一切交复完毕,穆语似乎被人呼唤,准备切断联系就此离去。
“对了。”到底是年轻,最后一刻,没能克制住好奇。
“我能不能有幸知道,那位帮你的大能是谁?”
能入浮灵教如入无人之境,说不定是像肃玺仙尊那般的大人物。肃玺仙尊近日出山,其行踪让主母很是头疼,不知是否能寻到热心修士,替主母去拦人。
叶沁竹笑眯眯:“他不曾告知我,他的名字。”
穆语不惊讶:“可能大能都是这样,喜欢隐藏身份做好事。”
她不停往房间门口张望,最终匆匆断开联系。镜面波澜过后,恢复平静。
叶沁竹站在雨夜烛火之下,久久未语。
那个姑娘,并不坏,甚至称得上是好人。
为何会惧怕阿七?
叶沁竹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她没有深挖的打算,但一个念头在心底,反复弹出,又被她反复压下。
阿七。是谁?
如果知道他的身份,是不是能离他再近些。
叶沁竹没头没脑地想着,连自己动起来都不知道。
直到听到声清脆的动静,少女双眸回神,重新聚焦,看向到了时辰,正往外水汽的药罐。
差点,坏事了。
叶沁竹慌乱地把药罐从炉火上撤下,放到一旁。
虽然这儿是修真界,依然需要煎药、熬药。苏长柒的情况,用裴述的话说,药丸、药粉都太猛,不适合他,要适量用药,避免操之过急。
裴述给完药方,指导叶沁竹煎上药,就独自去做自己的事,叶沁竹不便打扰。
林翎不知道去那儿,找不到。
叶沁竹总不能去喊那位管事来帮忙照顾病人,要是喊了,估计三人一起提前去见神灵。
她只能先把药罐取下,想到两只手都被占满,开门不方便,先端着盛药碗的托盘,先开门入内。
里间并无变化,也没什么药味。
叶沁竹随手放下托盘,跑到床边,查看苏长柒的情况。
忽地愣住没动。
“你醒了?”
榻上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眼,他侧转面庞,乌黑发亮的瞳仁中倒映少女的身影。
叶沁竹见他像是恢复力气,神情顿时明亮起来,她开始抱怨:“我刚刚和裴述聊了很久,你不知道,他……”
“他说治不了,是吗。”
他的声音很轻,落在地上,跌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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