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外间。

    裴述站在一片雨打芭蕉声中, 设置完隐蔽身形的结界,打开交流用的水镜。

    他拱手行礼,深施到底。

    “主母。”

    水镜的另一端, 是遥在千里之外的庚辰仙府。

    覆灭浮灵教, 乃是修真界长久策划的大计。为这一日,大小各宗, 尽数聚于麾下,长期不散,听候那位主母的调遣。

    仙府正殿,身着法袍的修士们位列两侧,各执法器,恭敬垂首。

    往上, 是宗主一位, 以及空悬的一把座椅。

    再上,白发女修端坐高堂。

    女修神色恬静, 符法萦绕, 散发属于高阶修士的威压,令人畏惧。听到水镜中传来呼唤, 她起身转眸:“述之有何事要说?”

    裴述:“回主母,我以到达浮灵教的圣女行宫,见到了那位无辜女子。只是她似乎另有隐情,拒绝由我带离的提案。”

    “因此, 我想向主母请示, 是否能留到祭祀日, 好安全将那位姑娘带出去。”

    主母:“知道了, 就按你和穆语的方式来。”

    裴述:“主母?”

    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主母:“除此之外呢?”

    “肃玺,有何动向?”

    她的话仿佛是什么开关, 语落之时,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转向裴述。

    不约而同,期待答复。

    裴述:“我见到肃玺仙尊了。”

    “他……拒绝归山。”

    “他竟敢如此!”说话的是主母身旁的男子,仙府气宗的宗主许明。

    “主母,他分明是不把你放在眼里,明明你三令五申,不允许他接近浮灵教,还公然违背。”

    许明:“他既然能做出这种事,说明先前屡次勾结魔族,犯我乾巽之壁,也有他的一份。此等心头大患,不可不除。”

    裴述听许明怒骂,结结巴巴:“说、说不定并非如此,仙尊他,没有做任何干涉。”

    许明:“他要是做了什么,难道我们来得及收拾吗?”

    裴述被他吼得一愣,支吾半晌,说不出所以然。

    主母看向许明:“住口。”

    她抬指,按住腰间的雌雄双剑,语调轻盈,立时让许明不敢继续。

    主母:“述之,继续说。”

    裴述:“肃玺仙尊,受了伤。”

    他犹犹豫豫:“伤得不轻,实力远非先前可比。我在想,他的威胁已然减小,我等时不时可将解除蛊毒的解药……”

    许明:“裴述,你放肆!”

    主母没喊停,裴述只能继续:“况且,我观他这几年来从未有过杀心,对凡界生灵也多有爱护,说不定,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危险。”

    许明:“你这番话,是想要把主母置于险境吗?你也知晓肃玺的传言,居然敢这么说。”

    裴述不理许明,目光看向不说话的主母。

    女修垂下长睫,似乎在思考。

    她孤身一人坐在高位,轻抚伴在身边的双剑。

    “他受伤了?”主母问,“伤得严重吗?”

    裴述下意识松了口气,主母问起,连忙答复:“不算轻,可能需要静养很长一段时间。”

    “那便是重伤了。”主母说。

    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身侧细剑,难得温柔。

    “你留在他身边。”她道。

    堂下哗然。

    许明更急:“主母,您要和他修好吗?这分明是不可能的事。”

    主母抬起头,眼底恢复坚定。她的目光冷若冰霜,扫视堂下众人,嘲弄般弯起唇角。

    “述之,肃玺若是死了,伏务必把他的尸身看住。”她道。

    丝毫不理睬神色各异的修士。

    “我要拿他,铸剑。”

    裴述立在雨中,目瞪口呆。

    而后,了然地长叹一声,行大礼。

    “是,主母。”

    主母在想什么,裴述隐约能猜到,却不忍细想。

    叶沁竹在想什么,苏长柒也能猜到。

    嘴上故作轻松,让他多活几日便可。但苏长柒能感觉到,眼前的女孩,真心实意不想看他化作枯骨。

    他苦恼于这份心意,不自觉胸闷。

    眼见叶沁竹因为他的话陷入愣怔,苏长柒改口:“无妨,他能看出我的情况,的确回天乏术。”

    叶沁竹:“你先别说话。”

    她随手往外拍了道符,保住药罐的温度。拎起裙摆,蹭蹭蹭来到苏长柒身旁,挨着他。

    叶沁竹:“不必担心,裴述教了我清洁术,我现在特别干净,一点灰都没有。”

    少女动作明快,若有其事地把袖口收拢,往上卷:“我缠着他教了我不少东西,给你露一手。”

    两只手从苏长柒身后探出,落在男子长眉两侧。

    苏长柒想躲,哪里躲得了,又被拉回,被迫忍着暖融融的温度。

    指尖的力道不轻不重,在真气会经过的灵窍处按压,疏通阻塞。

    赶在他的灵脉因为干涸内缩,进一步虚弱前,叶沁竹摸索着往内打入道灵力,缓慢移动至紫府,稳住震动的灵体。

    “怎么样?怎么样!”少女的语气重充满了炫耀,“我不错吧,有没有好受很多?”

    苏长柒的手覆在床沿上,原本死死地抓着沿边木板,此时稍稍松开些许。

    他感受进入紫府的灵力:“这一下,耗了你多少真气?”

    叶沁竹好容易耍个帅,又被揭穿,老不乐意:“别问,问了我们都不开心。”

    她气得用了点力,果然听见身下人没忍住,轻轻“嘶”了声。

    叶沁竹看他有力气喊疼,和苏长柒说正事:“你猜错了。”

    “裴述说没什么问题,你很强,好好静养,能把伤养好。”

    苏长柒轻抚床沿:“他当真这么说?”

    “他应当会在一番纠结后,告知你,他医术低微,无法救治。或是更干脆些,坦言他不愿救。”

    苏长柒很了解裴述,且不提他体内的魔息,光是他对主母的忠心,就足以让他名正言顺地见死不救。

    只要放着不管,苏长柒必然会死,裴述只是旁观,并无罪过,也无需有什么心理负担。

    这是他会做的事。

    苏长柒:“或者,干脆开些安抚性的良药,送我一程。”

    叶沁竹闷闷:“您说对了。”

    “但在我的坚持之下,裴述屈服了,他说能治,而且绝对能治好。”

    苏长柒愣神:“你和他说了什么?”

    叶沁竹欢欢喜喜:“我说要是他不救你,我就自爆。”

    她看到男子惊愕回头,难以置信地看向她,笑眯眯地弯下身。

    “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可是拼了命,你不能让我苦心东流。”

    “要是因为我,害得救命恩人身殒,客死他乡,我一定会内疚一辈子。不仅不能好好活下去,还会心魔缠身,早早被雷劈死。”

    叶沁竹说着,情真意切,像是下一秒就会被雷劈。

    少女散了发髻,松松垮垮地披着衣服,她穿着皎洁如月的白裙,

    眉语目笑的模样,倒映在那双满是平静破碎的眼眸中。

    苏长柒:“你……”

    他侧过头,不敢去看她:“那又如何,你知道我体内有魔息,光是医治灵脉,什么用都没有。”

    叶沁竹:“所以我来问你。”

    “裴述那副模样,是有把握的。他是庚辰仙府那边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点。但他依然对我立下承诺,就说明此局并非无解。”

    她的手离开苏长柒的肌肤,撑在榻上,压在他身边的空地,用身体圈起牢笼。

    叶沁竹低头,审视般看向苏长柒:“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故意不说能救你的方法?”

    夜已入深,窗外雨声依旧。

    害怕打扰到苏长柒休息,叶沁竹在里间,只留有最门口的一盏。其余灯烛,哪怕称作长明,也被她一一掐灭。

    如今烛火攒动,室内昏黄,近榻更是黯淡无光,唯有少女的双眸明亮依旧。

    叶沁竹:“能告诉我吗?”

    苏长柒无言。

    良久,他问:“祭祀日,需不需要我跟着你?”

    叶沁竹一愣,又听他说:“不用裴述和庚辰仙府帮忙。祭祀完成后,我直接把你带出去,免得遭遇意外。”

    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如果愿意,我可以先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再安排裴述来,依凭你的心意决定去留。”

    若是她愿意不与他分别,苏长柒或许能试试,撕开洁白无瑕的假面,露出渴血的真实模样。

    听到他的提案,叶沁竹陷入忧愁。

    她很喜欢这个建议,当然也希望如此,又能安全脱险,又不和朋友分别。但系统分明料到这类情况,直接明文规定,禁止阿七插手。

    能说吗?

    光是想想,叶沁竹都能猜到,当她开口时,只要沾上透露系统存在的边,系统一定会判她违规,欢天喜地给予抹杀。

    “裴述先前,给了我面玲珑水镜,说是能指导我离开此地。我觉得他的提案就不错,不用麻烦你。”

    叶沁竹:“所以,不用担心我。我们继续说你的事。阿七?”

    苏长柒把头侧转一遍,不搭理她。

    他们之间的情谊,还没到脱离逢场作戏的合作后,依然能亲密无间的程度,是他僭越。

    那便更不能言明。

    告知她,说他需要叶沁竹的血,压制魔息。然后让她心生怀疑,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怀好意,要用她当移动血包么?

    苏长柒不敢。

    在叶沁竹疑惑的询问中,他猛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裴述呢?

    裴述知晓他曾被当做药人放血,消除魔息的药也是他研制的。裴述说能把他治好,是否发现叶沁竹的特殊之处。

    心誓还是发的少了。

    苏长柒:“你在裴述面前,有受伤吗?”

    叶沁竹:“你不要转移话题,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苏长柒:“有吗?”

    他问得有些急,几乎要坐起,恨不得当场去外间找人。

    叶沁竹扶住他:“没有,我好得很,他没对我怎么样。”

    受伤,么?

    在裴述面前咬破手指,滴血在花瓣上的时刻。那是她唯一能被称作“受伤”的时候。那时,裴述取了叶沁竹的血,说要去研究。

    莫非她的血有用处,能帮到阿七?但阿七怕她的血,怕她的血……

    怕?

    叶沁竹恍然间想起,昔日那位庚辰仙府的肃玺仙尊,其血肉就是压制魔息的药材。效果非常好,甚至可以成为救世主。

    她一个激灵,迅速稳住心神,飞快地揭去话题:“你起来正好,药煎好了,你喝完再睡。”

    叶沁竹:“我煎的,我看守了半个时辰,中途被烫了一次。”

    她拧了把掌心,可怜巴巴地递出来:“你看,红了。”

    “您不能不喝。”

    苏长柒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着叶沁竹飞一样跑出去,留着门,在卷一路的风雨跑回来。

    放下药罐,取碗,倒药,一气呵成。

    那碗药的药性很温和,称得上低弱,算不上什么高绝的灵药。

    以苏长柒现在的状态,想要识海不至于被太快吞噬,这是最合适的。

    叶沁竹抱着药碗坐定:“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后半句说出来时,她能明显感到男子眉心一跳。苏长柒没等她说完,反射性地伸手,接住瓷碗。

    手捧上沿边,没有完全握住。叶沁竹慌忙施加分力道,没让药碗砸碎。

    苏长柒:“你还需要睡眠吗?”

    他话语的中心始终是叶沁竹。

    叶沁竹:“需要。”

    明明现在灵体升阶,已经能和寻常修士差不多水准,叶沁竹的口腹、休息的欲望半点没有退却。

    “倒不如说,我早就困了。”说罢,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道德绑架的砝码又加了一层:“你喝药,喝完我再休息会儿。等天亮后,送七星盏的人过来,我就又没办法睡了。”

    苏长柒:“你在哪儿睡?”

    叶沁竹抬手一指:“喏。”

    她指向苏长柒似有钟情的靠椅。

    “前些日子你教导我的时候,每次都在那上面歇息。把我弄晕,放到床上背书,我都猜到了。现在换我过去躺吧。”

    苏长柒沉默片刻,从叶沁竹手里接过药碗,搁在床边。

    “我过会儿,出去。”他道。

    叶沁竹:“你去外间做什么,外面下雨。”

    “……要是我失去意识。”苏长柒低声说。

    “让裴述解决就好。”

    苏长柒对于死亡的态度,并未走到无比渴求的那一步。

    他只是背身来到悬崖边,脚后的土块尽数崩裂塌陷,让他不得不面对这唯一的结局。他的未来空空如也,就连何时会死,都是个未知数。

    说不准这一碗药,就是临别的鸩酒。

    苏长柒想起身,又被拉住。

    叶沁竹:“你等等。”

    “我改主要了,我不睡那儿。”

    苏长柒:“你别去淋雨。”

    叶沁竹:“我睡你旁边。”

    苏长柒:“?”

    少女竖起手指,言之凿凿:“你提醒得对,你状态不好,要是被魔息侵蚀,说不定就会变成我们先前看到的行尸走肉。”

    “所以,你需要有人看着。”

    边说,她已经挥手作符,画了个用作监视的符法。

    “这个,只要你体内灵力失和、真气失调,就会像公鸡一样报警。”叶沁竹觉得自己是个天才,能活用符法。

    “我就在你身边睡,被吵醒了,就去喊裴述。他不救你我就自——”

    爆。

    苏长柒:“咳咳……”

    咳了好几声,终于把叶沁竹脱口而出的戏言压回去。

    苏长柒意识到,他拒绝不了。

    从他出手救叶沁竹的那一刻,眼前的少女就断不会让他安静死去。

    他声音变低:“我怕我吓到你。”

    头略低,长睫垂落,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矮几上。苏长柒抬眼看去,不知是不是错觉,竟有些颤抖。

    他在害怕。

    不知何时,他变得会害怕了。

    叶沁竹把手搭了上去:“不会的,我保证。”

    她没头没脑地威胁:“你再不喝,我就真的要和裴述做道侣了,我们全部都得死。”

    苏长柒回头看她,眸光颤动。他终于端起碗,仰头一饮而尽。长颈漂亮的曲线上,喉结上下滚动。放下碗,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颇有几分坦然赴死的模样。

    叶沁竹用力施压,把他按回床上:“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汤药有安神的功效,好好睡一觉。”

    “明天见。”她说。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对方好似没反应过来,直到被粗暴地压在软枕上,才开始用力咳嗽。

    苏长柒:“安、安神?”

    叶沁竹:“对,我让裴述加的,就担心你会瞎想。”

    她换了个姿势,侧躺,单手托脑袋。弯着眉眼,笑眯眯地看苏长柒:“据说起效特别快,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就能把现在的你弄晕。”

    苏长柒被她盯得不自在,没力气翻身,只能尽力低头,避开灼灼的视线。

    趁他有些迷糊,叶沁竹见缝插针:“哎,你瞒了我什么,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边说,边把灵阵调出来。

    这是苏长柒先前教她的,可以检验对方说的话是真是假。

    教学时,苏长柒如是说:“我对你用过这些阵法,若是觉得不平,可随时用到我身上。”

    这可是他说的,随时、随地,叶沁竹画完一个,又开始绘制吐真的灵符。

    正兴致勃勃,忽然听见苏长柒笑出声。

    他迷迷糊糊的,半睡半醒:“休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

    叶沁竹:“?”

    她猛地坐直:“哎?阿、阿七?”

    “怎么睡了?你起来,再把刚刚的话,用刚刚的语气说一遍!”

    没有回应。都怪她太关心苏长柒的身体,药下的多了些。

    叶沁竹坐起身,开始不自觉模仿苏长柒先前的语气。

    叶沁竹一本正经:“休想,用同样的方法,对付我。”

    然后半天不吱声。

    还真是怪、怪……怪可爱的。

    搞定苏长柒这边,叶沁竹才意识到,她确实累了。

    苏长柒没猜错,往他紫府内打入的那道灵力,几乎快把叶沁竹抽干。虽然没有到苏长柒灵体衰败的地步,但失去体内大量灵力,只会让她本就倦怠的身体雪上加霜。

    简而言之。

    想睡觉。

    她仰面躺下,侧身,正好和苏长柒面对面。

    叶沁竹觉得现在的状态有点怪,想往旁边挪。

    刚一动,又想起了裴述抽她血的事。

    如果她的血能帮到阿七,叶沁竹很愿意当回志愿者,但仅限于阿七。

    她还不想像那位肃玺仙尊一样,被当做血包,抽血拯救普罗大众。

    假如她的血真的有用处,那又该怎么开口。

    叶沁竹能隐隐明白苏长柒的纠结,就像她也不敢直接冲上去,一把按住他:“小郎君,想要我的血是吗?我给你。”

    ——怎么想都会把人吓跑!

    她心事重重,还要和睡意抗争。鬼使神差地,叶沁竹探手,伸出先前咬伤的食指。思索用什么方式喂血,颤巍巍地,摸索着点到苏长柒唇上。

    感触到柔软,忍不住轻轻往下按。

    苏长柒没有反抗。

    他是真的睡着了。不是先前虚弱过度的昏迷,呼吸绵长而平稳,灵脉被汤药修补,不停缓解身体的痛楚。

    他以为嘴上落下异物,下意识抿了一下,伸舌,想顶出去。

    叶沁竹清晰地感觉到,冰凉的濡湿感自指尖始,直往上蹿。

    她被舔了一下。

    咚。

    叶沁竹听见一声巨响。

    她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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