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苏淼淼十岁在花朝宴上第一次看到箫予衡时, 便知道他与世间所有人都不一样。
只是看着箫予衡,她便心跳如擂鼓,微醺一般的陶然, 满心里都只想与他一辈子都在一处,成为他身旁最亲密的人。
苏淼淼原本以为,这样的欣喜悸动, 乍见之欢,就是诗文里心悦君兮的一见倾心。
近五年如一日, 丝毫不曾消退的感情, 周遭人的了然的调侃与叹息,更是叫苏淼淼愈发对这情意坚信不疑。
即便高热之后, 她听到了旁人心声, 听到了怪异的谶言天音, 亲眼看见箫予衡对姐姐动心救人……
她震惊难过、气愤不平,却几次想要放弃箫予衡都未成时, 也只是暗恨自己太没出息,从未觉着是她的情意有问题。
直到现在。
箫予衡打算在继位之后, 换卿卿为后的心声断断续续, 但怪异刻板的天音却是说得清清楚楚。
凡是他想要的, 就都要得到,不顾姐姐已定亲事, 也要凭仗天子之势毫夺臣妻。
这与她上次看过的那本气人话本里,因为家门落魄,指腹未婚的邻家姑娘改嫁,得了官身后便凭仗权势报复, 逼得旧人献妻弃女,由他困在外宅肆意欺凌的男子又有什么区别?
更过分的, 是她看了那气人的话本,还觉荒唐无稽,气愤不该叫那恶贼淫徒得了善终。
如今遇着了活生生的箫予衡,她却连一丝恶念都撑不住,便又开始眷恋不舍?
她便是再没出息,也不该糊涂成这样!
意识到自己的情感都未必是真的这一刻,苏淼淼比在玉雨台上刚刚听闻天音时,都更加荒谬与震惊,甚至隐隐的,都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恶心。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钟情喜恶的都是“故事”强加,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这五年来来,抛弃喜好,不顾颜面,日日夜夜的欢喜期盼,倾慕迎合,又都算是什么?
“姑娘?公主叫您过去呢。”最终是侍女吉祥轻柔的声响,唤醒了苏淼淼。
苏淼淼回头望去,就在她惊怒之中,大军已然陆续远去。
刚刚送别了陈昂的姐姐苏卿卿,这会儿被竹影梅花搀扶着,戴着帷帽,都掩不住浑身的担忧憔悴,父亲也立在一旁,似在安慰。
长公主也在一旁,瞧着神色怔怔的女儿,不禁埋怨道:“怎的呆头鹅似的?”
说着,也招呼苏淼淼与苏卿卿一并上了马车,却不是归家,而是行向了宫苑的方向:“今儿个是上巳节,时候也早,皇后娘娘在九州苑里设了宴,你们父亲还要当差,咱们娘三个正好去。”
说着,瞧着苏淼淼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不禁笑一句:“亏得六皇子只是去送行,没有与陈昂一道往北境去,要不你们姐妹凑到一处,咱们这府里岂不是日日愁云惨雾?”
这话显然便带些调笑的意思,一旁苏卿卿闻言低头,话里也带了几分羞涩:“母亲……”
到底不是亲女,长公主调笑也不过分,笑一笑,便又对苏淼淼嫌弃起来:“瞧瞧你,帷帽也不戴,偏还站在道上不动弹,刚做的裙子,叫马蹄扬一身灰,可怎么见人?”
苏卿卿来时都在车中,又满心牵挂着陈昂,并没有留意到苏淼淼的衣着,此刻见长公主提及,也轻声赞一句:“这便是流金缎?烁玉流金,果然漂亮。”
长公主也笑着点头:“听陈家说《寒梅图》原也是六皇子寻来要送淼淼的,她哪里喜欢这个?倒是你与你父亲一般,都爱不释手。”
这事苏卿卿还是第一次听闻。
虽然不知缘故,但有明镜湖上误会在前,苏卿卿一时也难免有些担忧。
苏卿卿飞快的撇了同父的妹妹一眼,只低低道:“是,六殿下对淼淼一片真心。”
[六皇子要送淼淼的寒梅图,怎的到了我手里?陈昂也没有提……]
听着姐姐顾虑的心声,马车中的苏淼淼心中却是一片漠然:怎的到了你手中?自然是因为那《寒梅图》本就是箫予衡为你准备,便连这流金缎若不是她生气去争,说不得也落不到她的身上。
故事里所有人都会喜欢女主角,男主角特意准备的字画,便是中间有了些波折,最终也总会辗转回到女主的手里。
就像你现如今对陈昂难舍难分,因为陈昂的陨落与六皇子心生嫌隙,最终也会如那气人话本里的邻家姑娘一般,为仇人怀孕,与他尽释前嫌,双宿双飞。
不,不对!
有方才的醒悟在前,苏淼淼对姐姐艳羡酸楚只沉浸了一瞬,便也忽的回过神来。
她……这是在埋怨妒恨姐姐吗?
这也不该是她的情绪!
苏淼淼猛然吸一口气。
什么《困卿》《困卿》,困住了苏卿卿的同时,自个也为情所困——
分明就是箫予衡无耻至极,姐姐才是无妄之灾,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倒好似将姐姐与箫予衡都归成了一般的处境!
可天音这般颠倒黑白就罢了,她怎的竟也这样想起了自己的亲姐姐?
原来不单对箫予衡的情意,连她对姐姐的艳羡迁怒,也是有问题的?
她若是未曾察觉不对,任由这番情绪蔓延下去,最终是不是当真也如谶言所言,嫉妒蒙心,责怪姐姐不知耻不自爱,心安理得的将人推进水里去?
一念至此,苏淼淼简直悚然一惊。
她面色泛白,连心底也一并沉了下去。
人心最是难料,她如今还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可她是故事中的厚颜女配,故事在强制令她钟情箫予衡,嫉妒苏卿卿,甚至现在她分明意识到了不对,情绪都仍在受影响。
万一日后,她还是深入迷障而不自知,就这般一步步踏进深渊了呢?
苏淼淼担忧又畏惧,直到下车,都只是愣愣跟着,偶人似的神思不属。
直到长公主在她面前拍了拍手心,扬声问了一句:“怎的又呆了?”
苏淼淼一惊抬眸,便听见长公主摇头又道:“你这性子,小时候最喜欢九州苑的兰汤泉,旁人都是撩撩水就罢了,就你能潜水里喊都喊不出来,如今倒是看也不看一眼。”
上巳节历来就有女儿临水沐浴,袚除不详的旧俗,只是宫中的娘娘们自然不好抛头露面的去外头,因此每逢三月,便都会在水系最多的九州苑里曲水流觞,踏青设宴。
如今眼前便已是兰汤泉,只隔了一道回廊,隐隐都有悠扬的鼓乐之声。
苏卿卿性子敏感,察觉到是方才提起《寒梅图》后苏淼淼的面色便有些不对,这时也不开口,只是默默看向妹妹。
苏淼淼其实察觉到了姐姐担忧的目光,却连回望都不敢,只随口寻了更衣的借口,便转身朝着另一面疾步而去。
“唉?这丫头怕不是疯了,吉祥,你快去去瞧瞧……”
母亲的疑惑被苏淼淼几步便抛在了脑后。
心声、天音、不属于自己的情感……都叫苏淼淼心中憋闷难言,步子都越行越快,初时吉祥还能追着跟上,拐了几个弯儿之后,便彻底没了自家姑娘的踪迹。
苏淼淼却顾不得这些,她匆匆而行,不知不觉,便也行到了九州苑西面的桃花林,正中有一处颇深的桃花池,临池的高出又有一座四角亭,桃花开时,在亭中对着桃花流水,也是难得的美景。
只是今年的春日寒凉些,桃花未开,只零零散散的结了些粉色的花苞,疏疏落落,只显寂寥。
许是因为景致还不到时候,周遭也没人来,连行苑宫人们也都去了兰汤泉服侍,一片寂静中,苏淼淼脚步声的便显得格外明显。
桃花池边的石台上,一道清隽出尘的修朗身形独立水边,他听到声响,抬头望去,看清楚来人之后,面上闪过一丝诧异。
苏淼淼没有发现角落的人影,她顺着假山石阶行上四角亭,面前没了去路,便也慢慢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着停下平静的水光,深深的吸气,吐出,努力叫自己恢复平静,好好思量眼前的情形。
最要紧的,是要想法子抛开她心里这由故事强加、压根不受控制的情感,若不然,情绪如同附骨之疽,时时刻刻都在影响她——
不,似乎不是?
面前粼粼的波光仿佛倒仿佛提醒,苏淼淼忽然想起来,并不是一直如此!
她跳进明镜湖里救姐姐的时候,在冰凉的湖水中,她便格外的清醒,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从未认识箫予衡的时候,那些莫名的欢喜与陶然、痛苦与空荡,都瞬间褪了个干净。
若是平常,她即便看见了箫予衡挥手,轻易也不会生出是衡哥哥害姐姐落水的念头,但在水中,她却格外清明,立时就察觉到了不对。
这般想来,她打小这样喜欢水,偏偏对箫予衡“钟情”之后,只是因为觉着箫予衡喜欢娴静淑女,便再没有下过水,是不是也显得有些奇怪?
会不会,就是因为她在水里便会恢复清醒,所以这故事才叫她五年来再不碰水一次?
这念头一旦在冒起,便如同轻浅的羽毛拂过心尖,勾得人越来越痒,片刻都不能拖延。
尤其她面前就有这样一片恰好的桃花池,行宫苑林中的规矩,不似宫中讲究,她若是这时进水试试,一会儿吉祥追来,再带了衣裳给她换上,悄悄从偏僻处回府,都不必惊动旁人。
苏淼淼缓缓吸一口气,咬了咬牙,不知不觉,便已经扶着亭柱飞来椅站了起来,一脚都踩在了木栏上。
池边身着道袍的清隽身形主人,原本只是寻了这样的僻静之处躲清闲,并没有露面的打算。
虽说苏淼淼的到来叫人意外,但既然苏淼淼没有看见他,他便只是就这样立在池边,静静看着亭上人的沉思犹豫、满面为难——
直到苏淼淼就这样站上了亭边木栏。
原本出尘淡然,不动如山的赵怀芥眸光也猛地一颤。
二十年来,泰山崩于前都色不变的元太子,第一次露出了这样明显的震惊,抬起的手臂都透着惊慌无措。
但苏淼淼的动作远比元太子的反应更快。
只需一个屈膝用力,她便如同林间小鹿般轻巧的跃起,云雾一般的流金裙角浪花一般翻飞,在水上闪过溢彩般的光芒。
赵怀芥连制止的呼喊都没能来得及出口,金色的光芒一闪便已经从他面前而过,甚至水花都没有溅起太多。
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翻飞的裙角,就这样直直的沉进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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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淼淼自小就喜欢水。
她听母亲说过,她还在襁褓中时,乳母每次为她用温水擦身,她都会很高兴的眯眼笑起来。
约莫到了周岁,第一次被放进大浴桶中,母亲只是略不留意,她便格外激动的挣脱了母亲的手心,咕噜噜的沉了水里,之后还不等长公主惊慌捞人,她便又攥着小拳头鼓着肚子自个翻了出来,被救出后也一点没哭,反而高兴的咯咯直笑。
也是因为这个,苏驸马才从了长女的名字,为她取名叫淼淼。
苏淼淼不记得自己这么小时候的事,但她记事后的每个夏日,的确都是泡在小泽池里的。
她近些年来为了箫予衡学诗词歌赋,有一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格外的喜欢。
这诗写的真好,可她赞罢,又忍不住想这只是在船中酒醉罢了,她可是见过真正的“天在水。”
她喜欢凫水,也喜欢憋气,然后沉在水中。
如果沉在水底下往上面看,水顶就是颤颤的天,耳边有汩汩的水声,下雨时,睁眼还能看到天上荡着一圈圈的涟漪,和游鱼,伴草蔓,漂亮的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苏淼淼原本以为自个已经忘了这样的滋味,直到现在,又久违沉进深深的水底,才忽的发现,她从来都没有忘过。
九州苑的桃花池水不算十分干净,她跳下时又激起了池底的污泥,一时不能睁眼。
但正是因为闭上了双眼,剩余的感官才愈发灵敏,她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的下沉,池水清凉,从四面八方拥挤着她,也托举着她,耳边有嗡嗡的低鸣,整个世间都只剩下了她自己。
她的预料没有错,在水中,她才真正的静了下来,没有箫予衡,没有不属于她的妒恨与情意。
清凉的池水中,苏淼淼仿若大梦初醒。
即便想到箫予衡,她也是一片清明冷漠,甚至如局外人一般,在审视着这五年来的自己,疑惑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变了一副样子?
她并不喜欢箫予衡,这五年来的一切,都是这样不可理喻。
记着现在,记着这感觉,记着你到底是谁,不要去做戏台上的傀儡。
苏淼淼沉浸在这久违的清醒中,直到再也憋不住,方才恋恋不舍的蹬地向上,破水而出!
沉在水里的感觉很好,出水之后,吸到第一口空气的感觉也格外的叫人欢喜通透。
苏淼淼拨动着水面,深深的吸一口气,鼓起腮帮,又连带口中涌进的池水一口气喷了出去。
直到这时,她才能伸手擦了擦脸,睁开眼睛看向四周——
然后她便看到了亭下池边,手持竹竿,衣袍都湿了半截的元太子赵怀芥。
“苏淼淼。”
赵怀芥缓缓叫出了声,每个字都像是重若千钧,莫名的叫人心颤。
这场景实在太过出人意料,苏淼淼一瞬间都忘了反应,手足停下,整个人就这么直直的又沉了下去,脑袋都没下了一半。
这场景又叫赵怀芥的眸光一刺,猛然向前,右足都踏进了水中——
但下一刻,苏淼淼便已经回过神来,蹬着双膝,又重新探出了头。
“表兄?你怎的在这儿?”
她这时也看见了赵怀芥手中的竹竿,大概猜到了缘由:“是来救我吗?”
人家好心来救她,苏淼淼其实是想真心道谢的,但看着先前仙人似的元太子,这般握着竹竿,莫名狼狈的模样,她再开口时,却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毫不遮掩的笑:“那个,表兄你是不是不会水?”
肯定是不会的,那竹子上还带着绿叶呢,一看就是刚刚才从路边现撇过来的!
赵怀芥迎着她闪亮的双眸,半晌,才又慢慢伸手,擦去了面颊的水珠。
啊,太子脸上的水,似乎就是她方才喷出去的。
发现这个之后,苏淼淼莫名生出一股亵渎仙人似的心虚,红着脸低低解释:“那个,我会水的……”
赵怀芥扔下竹竿,声音淡淡:“看出来了。”
分明声音神色还如之前没什么差别,但不知为何,苏淼淼却仿佛从那疏淡的面上,看出了一分刻意与遮掩。
这感觉又叫苏淼淼暗暗好笑,咬着下唇,好容易才忍下笑意,好好道歉:“对不住,多谢表兄特意来救我,是我猛不防跳下来,叫人误会了。”
赵怀芥又沉沉看她一眼,声音清冽:“你为何跳池?”
这眼神与声音都是淡淡的,并没有严厉高声,但不知怎的,就是透着一股不怒而威,叫人下意识的不敢轻忽玩笑。
苏淼淼扬着的嘴角一顿,一时竟有些小心翼翼:“嗯,那个,就是……我喜欢水,跳水里感觉,很有趣……”
赵怀芥沉静如山,眸色深深,似在分辨真假。
她这个理由的确听着有点胡闹……元太子不会觉着她跳水,是想寻死吧?
“是真的,我打不会走路就会凫水了,我就是故意潜水里,是故意的!”
这倒也不是假话,她在池底憋得太久,骤然得了呼吸,将面颊都涨得通红,愈发显得双颊饱满,加上时隔五年,第一次彻底找回了本心,苏淼淼一双星眸都闪亮得仿佛摄进了万千星光,生动的灼人。
与这样的苏淼淼对视几息功夫后,终究还是赵怀芥当前移开了目光。
他微微垂眸,看着还在上下沉浮的苏淼淼,又道:“你先上来。”
苏淼淼其实是还想在池子里多沉一会儿的,不过闹出了这么一桩误会,在元太子面前她也不好反驳,只乖乖应了一声。
元太子仍旧守在池边,直到看着苏淼淼伸手够到了池沿,才略微侧身,移开了目光,没有去看她的湿透的身形。
因为身上衣裙都湿淋淋不方便,苏淼淼上岸之后,也没有急着站起来,就这样屈膝跪坐在池边。
离得近了,便也能看出来元太子当真是被她溅了不少水,半截道袍都已湿透,鞋面都湿了一半。
但眼下也实在找不着旁的人了,苏淼淼仰头抬眸,有些心虚的抬唇,笑出了一双梨涡:“劳烦表兄,能不能帮我寻寻家人?”
好在元太子也并没有迁怒恼火,他神色湛然,颔首应了一声好,神情淡然的缈若仙人。
也是,元太子是国师高徒,清冷禁欲,当然不会轻易动情!
苏淼淼这么想着,又扬起嘴角正要道谢,耳边却又忽的听到了一句沉醉的心声——
[真可爱,想抱抱她……]
苏淼淼:???
第23章
[真可爱, 想抱抱她……]
刚刚听到这心声的一瞬间,苏淼淼简直疑心是自个的耳朵出了差池。
可爱,抱抱, 是在说她吗?
超脱世外的元太子……是,元太子是想要夺帝位的反派,超脱都是假的, 可是这样缥缈出尘的人,对她?
难不成在“故事”里, 元太子对她还有情意吗?
这又是什么纠葛?这么久来, 谶言天音里也从未提过啊!
但元太子也没有给她确认的机会,一句沉醉的心声自耳畔滑过, 苏淼淼再抬头时, 便只能看见赵怀芥转身远去的清隽背影。
等着元太子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苏淼淼想一想,便又转身又沉进了水里。
三月的天气, 虽然是正午时候,也还是有些凉的, 尤其是浑身都湿透的时候, 待在水里, 反而比在外头还要暖和一些。
不过苏淼淼倒是没再往池底沉,只是就这样扶着池边的青石借力, 浮萍似的飘在池中垂眸沉思。
她这时在意的,就已不在是方才元太子的心声了。
毕竟只是一句“可爱”,也未必就牵扯男女之情,元太子大她六岁, 离宫时,她又还只是个一岁所的小娃娃, 刚回来时,心里还叫她“小肉团子”呢。
想一想,许多人瞧见了年幼弟妹,甚至小猫小狗,也有可能会感叹一句可爱想抱,也算不得什么。
更莫提,她也不能一直沉在水里,比起元太子,她面前显然还有更要紧的事的要操心——
箫予衡。
沉在水中,神智清明的苏淼淼,冷静的有关箫予衡的一切,都一一在心中重新捋了一遍,心中记挂着事,感觉也没有再等多久,便也看到了抱着衣裳布巾,匆匆赶来的吉祥吉利两位姐姐。
两位侍女都是得了元太子的消息,倒是元太子自个没有再过来,大概是知道她更衣不便,有心避让。
正如苏淼淼先前的打算一般,吉祥吉利带着她去了最近的更衣之处,换了干衣裳后,便从僻静的偏门送她上了自家马车。
“这是怎么回事?姑娘如今是出一回门,就要落一回水了不成?”
如果说吉祥吉利只是婉转的嗔怪,等到上了马车,闻讯出来的瑞安长公主就是真正满面怒色:“怎么着?家里的小泽池不够你耍?一个人跑了就是为了去桃花池里凫水?你还当自个是三岁小崽子?”
苏淼淼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包着头巾,披着斗篷缩在角落,不过被训了却不见一点委屈,反而先问道:“母亲怎么就自己回来了?姐姐呢?”
长公主瞪她一眼,恨恨的掏出帕子按着她流水的鬓角,还是解释道:“就在后头,你姐姐步子慢,我叫人跟着,自个先回来瞧瞧你这孽障!”
“说罢,这次又是怎么回事?这是故意的,还是失足?”
长公主的质问很是严厉,对面的苏淼淼却似乎一点没有放在心上。
她仿佛思量什么要紧事般,凝眸想了半晌,才缓缓问道:“阿娘,若是日后姐姐被人欺辱了,你会不会为她出头?”
长公主皱了眉头:“你这是什么话?我府里出去的姑娘,谁敢欺负她?”
苏淼淼顿了顿,神色愈发郑重:“那若是我嫁人之后不明不白的死了,阿娘会怎么……”
“呸呸呸!又胡说什么?”
这一次,没等苏淼淼说罢,长公主便已恼得柳眉倒竖。
两桩浑事攒在一处,长公主终于忍不住,伸手用力戳起了苏淼淼的额心:“多大的人了,嘴里都不知道忌讳!”
长公主的斥责元气十足,可被戳的额心通红的苏淼淼,却忍不住的一阵心酸。
是啊,姐姐亦是公主府的女儿,母亲不会坐视长女受辱,父亲看似好脾气,可也是外温内坚的性子,正经的探花及第,翰林学士,疼爱姐姐更甚过她,愈发不可能眼看着叫长女被夺。
但凡长公主府犹在,父亲与母亲犹在,箫予衡怎么可能“困卿”?怎么可能一面娶了她,一面还叫姐姐有了身孕?
更莫提她将有孕的姐姐推进水中,自己也不明不白的“溺毙水中”,唯一的女儿落得这个下场,母亲又怎么放过箫予衡?
除非……母亲不在了,或是公主府失势,父亲母亲都无力为她们姐妹出头,只能由得她们被人欺辱,箫予衡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而若无意外,能够做出这一切的人,也只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箫予衡。
她在玉雨台上,听闻自己与姐姐的下场时,只是震惊余悸,愤怒不平,竟没有发觉这么要紧的不对。
甚至在听到箫予衡心声说了她与公主府会是祸患,她也只是隐隐觉着不对,虽然也有戒备,并没有当成一等一的大事来看。
此刻想起,心下清明的苏淼淼都觉不可思议。
这可是她的母亲父亲,是她自幼长大的长公主府!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比这家里的安危更要紧的?
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她竟然还在为箫予衡对姐姐“一见钟情”而难过?
她这不对劲的情感,实在是将她蒙蔽太过!
眼看苏淼淼眼眶忽的泛红,长公主的怒色便是一顿。
长公主口中还撑着,手下却已松了力气:“瞧你这点出息,这时候知道疼了?”
说着,又借着擦水的动作,无意似的擦了擦她额角戳出的红印:“别以为你装出这幅可怜样儿,我就放过你了,今日这是什么地界,娘娘们的上巳节!你也太胡闹了些!传了出去,你名声还要不要?当真成了个疯姑娘,还嫁不嫁六皇子了?”
一句六皇子,只叫苏淼淼的眼角更红,眼眶都湿润起来,差点就要滚出一滴热泪。
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她忽的发觉,只隔了这么点功夫,现在提起箫予衡时,她心里居然已经很难维持在桃花池里时,那样看待仇人似的恨意了!
这就好像有人在你面前摆了一盘子珍馐,你心里明明知道这光鲜的外表下,内里都是腌臜污秽,但它当真摆在眼前时,你还是会觉着香气逼人,觉着饥肠辘辘,时时刻刻都在冲动,一个忍耐不住,就会抑制不住伸手尝上一口。
这是什么恶心的故事?简直是欺人太甚!
长公主叫她哭得心软,没脾气的安慰了起来。
苏淼淼却趁着自个还算清明,连忙问道:“阿娘,如今元太子回来了,若是日后,他与六皇子争起皇位,家里站在哪头?”
这话问得实在要命,长公主只是训斥苏淼淼胡说,不肯理会。
只是苏淼淼几番痴缠,长公主无奈,才勉强回一句:“哪头也不站!这事哪里轮得到你站?陛下传位给谁,谁就是天下共主。何况怀芥早已出家,你这话,对着外头再不许胡说!”
这话说得实在没错,但也只是听听就罢了。
明面上谁都说不牵扯,可家里离得这样近,哪里那么容易独善其身?
如今只是陛下年轻,还没有议起中宫储君。
一旦当真争起来,旁的不说,只说她这些年来“倾慕”六皇子,闹得沸沸扬扬,眼看着就要定下亲事,在旁人眼里,谁不觉着长公主府已经站在了六皇子身后?
莫说公主府了,姻亲相连,这么算着,便连陈昂所在的陈国公府,也逃不了六皇子一系!
所以说那箫予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啊?
她们这样明摆着的助力,只是因为母亲这才没有扶他当北伐主角,他便觉着无法掌控,开始在心里视为隐患?
哪里有这样小气的主角?
那天音竟然好意思说元太子是反派,往后不知道,只从现在看来,箫予衡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哪一桩不比眼下的元太子更像反派百倍?
若不然,她劝家里改弦易辙,现在开始去站到元太子那一头算了!
苏淼淼咬着下唇。
毕竟按着那难听的谶言里,元太子便是箫予衡最大的对手,逼得他破釜沉舟,九死一生,差一点就失败了。
就如她先前改变注定换了北伐主将一般,若是添上了她,说不得就是元太子反败为胜了?
法子倒也是现成的,比如……她现在就悔婚,翻脸去嫁给元太子,到时候元太子见时机成熟,坦言有心夺位,母亲再是后悔也迟了,总不会看着她没命。
可问题是,这样事关结局的大事,冥冥之中的故事天音,会不会就坐视她这样轻易改变最终的结局?
还有元太子真正的面目如今还没暴露,谶言里还说他深水如渊,心思莫测,如今瞧着是不错,可万一内里是个比箫予衡更可恨的人怎么办?
原本家里跟着箫予衡,小心些还有一丝活路,叫她这么一闹,反而连累了家里呢?
这可真真是前怕狼后有虎,苏淼淼左思右想,只觉满心纠结,欲哭无泪。
她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小女郎,哪里能定下这样的大事!
更莫提,随着身上的水汽越来越干,她渐渐连这样的犹疑都快撑不住了,心头的情绪死灰复燃,又开始催着她一腔丹心只对着箫予衡那头!
“大姑娘。”
吉祥姐姐在外头掀起车帘,慢了一步的苏卿卿也到了。
苏卿卿先前倒是听说了妹妹进了桃花池的池的事,不过上车之后,看见苏淼淼这眼眶含泪的模样,也是一顿。
“淼淼……这是,怎么了?”
苏卿卿左右瞧瞧,疑心自己是撞进了什么严母训女的场面里,连声音都小心翼翼起来。
苏淼淼抽了抽鼻子,伸手握住了姐姐单薄的手心,拿出最后一丝理智叮嘱道:“姐姐,外头坏人多,你一定要与陈昂好好的,千万别被坏人骗了去!”
一定要小心些,千万别叫萧予衡将你困了去,更别像那气人话本里,可怜的邻家姑娘一般,受尽苦难,精神都折腾的不清楚了,最后竟然心甘情愿和害你的大恶人双宿双栖起来。
苏卿卿:[……啊?]
长公主口中不言,心内却已在暗暗思量:[只怕是怀芥的道行不够,还是得请正经大师,好好给你驱一驱邪!]
长公主与苏卿卿这对“母女”一时间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但引起这一切的苏淼淼,却因为觉着自个已经不够清醒,干脆的闭上了嘴,决计在下次沉到水里恢复清明前,都尽量不多言一个字。
只是母亲心中想起的怀芥二字,还是在沉默的苏淼淼心中,引起了一丝愁绪——
所以说……元太子,赵怀芥,你到底能不能行?
第24章
马车缓缓驶进公主府偏门后, 吉祥便先下了车,走小路进内宅,去如意楼里嘱咐熬姜汤烧热水, 顺道再带上连着兜帽的斗篷回来,叫苏淼淼略等一等,穿好了再下车回家, 免得头发还湿着,在路上着了风头疼。
这一桩桩吩咐干脆又熟稔, 简直像是上次从明镜湖回来的情境重演, 唯一的区别,是上次回来时, 是姐妹两个都落了水。
这一次, 却只苏淼淼一个。
这样熟悉的场景, 显然也叫一旁的苏卿卿想起了上次的事。
她侧眸看一眼妹妹,心声复杂:[上次为了六皇子救我的事, 也不知淼淼还记不记得,有没有记恨……]
上次六皇子救姐姐……苏淼淼闻言也皱了皱眉, 只怕她一点也没误会, 在案上挥石头还姐姐落水的真凶就是箫予衡无误!
如今她在桃花池里想清楚了一切, 还打算日后都叫姐姐好好与陈昂在一处,彻底与箫予衡抛开干系, 自然也不愿见姐姐还为了之前的事,对她存着顾虑。
因此苏淼淼想了想,便也主动开口问道:“上次姐姐落水就病了好几日,身子可好利落了?”
对方只是在心里想了想, 她一下子就提起来解释太刻意,好在苏卿卿娘胎带来的孱弱, 不论什么时候,问候身子都总是无错。
即便这样,苏卿卿也仍旧有些奇怪,顿了顿,才轻声道:“只咳了两日,早好了。”
说着,投桃报李般,也对妹妹客气的关心了一句:“倒是妹妹,身上都湿了,当心风寒。”
这一次,是一旁的长公主便干脆替苏淼淼接了话:“你莫理她,打小就恨不得泡在水里头,早惯了的。”
“是,妹妹一向康健。”
苏卿卿低了头,声音低微,心声却透着分明的艳羡:[我若有个好身子,便也能凫水跑马了。]
这心声也叫苏淼淼当真诧异起来。
因着母亲的关系,她其实与自己同父的长姐接触并不多,只知道姐姐身子身子弱、心思细,平日在府里见面也是客气更多些,甚至还不如与陈家几位姑娘说的话多。
倒是这些年里因为箫予衡,苏淼淼整日泡在书房,想方设法去学诗书琴棋,虽然也算学有小成,但疲惫时,也不止一次的羡慕过姐姐,心情脾性都更像是父亲,生来就是娴静才女,相较之下,她就没沾上一点文气,从小就是个野丫头。
谁曾想,在才女姐姐心里,竟反而也会羡慕她跑马凫水,打小便能四处撒野吗?
她方才主动开口,只是为了消弭姐姐先前为箫予衡生出的顾忌,但此刻听着这心声,心下却是又涩又软,忍不住生出些与姐姐更亲近些的念头来。
苏淼淼历来就是个想到什么,就要立马去干的干脆性子。
如今她有心与姐姐交好,便干脆建议道:“姐姐,过两日暖和了,我陪你起骑小马驹吧?”
这就叫投其所好!苏淼淼再清楚不过了。
这话实在起的莫名,苏卿卿忽的瞪大眼睛,一时都没能说得出话来。
苏淼淼却反而愈发来劲,贴近了她追问:“姐姐什么时候有空,下次出门是什么时候?”
苏卿卿怔愣的:“原本打算过两日去一趟大安寺。”
“我与姐姐一道!带上我的红枣,它乖得很,姐姐在路上骑着试试,很好玩的!”
苏淼淼压根不给姐姐拒绝的机会,一拍手就先定下来,之后才问:“姐姐去大安寺庙干什么?几时出门?”
到底是血脉相连的姐妹,虽说苏淼淼的亲热来的莫名突兀,甚至有些失礼,但苏卿卿其实也没有太讨厌,闻言面颊一红,也低了头:“去,祈平安。”
“祈福?啊!是为了陈昂吧!”
苏淼淼便立时恍然,又笑眯眯调笑:“这才刚走,姐姐就要为陈昂祈平安,这小子可真是好福气。”
苏卿卿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妹妹只说我,六皇子不也……”
“呸呸呸,快别说这个!”
六皇子三个字话音刚落,方才还在笑着的苏淼淼面色便是猛地一变,不假思索打断了姐姐的话茬。
多晦气啊!
或许是头发还是湿着的缘故,她发现如今听见姐姐提及箫予衡,虽然不能像在桃花池里一般厌恶不喜,但最起码,也不像从前那样,糊里糊涂的陶然难过,只当自个是真心倾慕,一往情深。
就像是对着盘子里表面光鲜的包子,她还是会饿,会嘴馋,甚至按捺不住咬一口,但起码她心里知道包子内里其实是臭的。
好处是不会像从前一般将腌臜当成珍馐,坏处也是这个,觉着愈发晦气了!
苏淼淼的制止纯粹是发自心声,单纯只对着箫予衡一个。
可被这样对待的苏卿卿,面色却是瞬间一滞。
她生而失母,心思纤细,前几日刚为了箫予衡与苏淼淼不欢而散,如今刚刚提起一句,苏淼淼便是这幅模样,更是叫人难免多想。
别说苏卿卿了,连一旁长公主都有些担忧,只是因为自个与淼淼是亲母女,身份有些尴尬,一时却不好插话。
但苏淼淼却仿若未觉,她“呸”完之后,又愁眉苦脸的拉起了姐姐手心,撒娇似的求肯:“姐姐姐姐!我错了,往后我不说陈昂,姐姐也别提旁人行不行?”
她年岁尚幼,面颊还带了几分娇憨的圆润,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眨啊眨的,又圆又亮。
苏卿卿绷着嘴角,面上还在生气似的没有开口。
但苏淼淼却已听见了姐姐退让的心声:[哼,不说就不说,那六皇子原也不是什么有相干的人,六皇子……]
“好!”
这一次,苏淼淼压根不给姐姐多想箫予衡的时间,才听见了熟悉又刺耳的三个字,便干脆打断了心声:“我到时就陪着姐姐一起去,姐姐可有趁身的骑装?我还还没上过身的新衣裳,咱们身量差不多,肯定是能用的,明日就送去给姐姐试试!”
一番话自顾自一刻不停,根本没有苏卿卿开口的余地,还是吉祥带着斗篷回来,才打断了她的热情。
连长公主都有些松了一口气,最后叮嘱了一句:“都怪淼淼胡闹,好好的上巳节都耽搁了,一会儿叫丫鬟们烧些热水,加些兰佩香草泡一泡,这是去晦气的,九州苑里没赶上,回府里自个也别忘了。”
苏卿卿低头应是,还要规矩道谢,苏淼淼便已连连点头:“对对对,多加些,用滚水煮一煮,要好好去晦气才成!”
最好能将箫予衡这个最大的晦气都驱得远远的,再不沾染一分!
长公主终于没忍住,狠狠瞪她一眼。
母上威势,只叫苏淼淼缩了缩脖子,伸手捂了自己的嘴,瞬间噤若寒蝉。
长公主转过头,对着苏卿卿又换成了满面慈爱:“路上小心些。”
苏卿卿又看一眼妹妹,苏淼淼还手心还捂着口,但察觉到了姐姐的目光,眼眉都弯成了狡黠的月牙。
原来姐姐也并不难相处!
真好,往后有她看着,决计不叫姐姐再被箫予衡那恶人“困卿”!
笑容虽能感染人,苏卿卿也不自觉抬了嘴角,察觉之后,却又遮掩般的低了头,轻声道一句:“是,女儿这就去了。”
等长女一走,长公主便又忍不住教训起了一旁的苏淼淼:“猫一时狗一时,你又抽什么疯?”
苏淼淼一句也不顶嘴,乖乖听训。
果然,长公主没说几句,看着女儿可怜样子,便又心软起来:“罢了,捂好斗篷,先和吉祥回去,还好跳池子的事没有旁人看见……”
正系衣带的苏淼淼想到了什么:“有旁人看到了……”
苏淼淼:“元太子正好也在桃花林来着,他不知道我会水,为了救我半只腿都踩进水里了?”
“什么?这么要紧的事,你怎的不早说?”
长公主声音都高了:“光顾着你,咱们就这么走了,也不知这孩子有没有带换洗的鞋袜,方不方便……”
苏淼淼缩缩脖子,这算什么要紧大事?她从水里出来之后,满心里想的可都是长公主的日后前程,谋逆皇位这样的大事。
哪里有余力操心元太子脚湿不湿?
不过要这么说起来,大半是没有的吧,毕竟国师府冷冷清清的,还得堂堂太子亲自执帚除尘,出门有没有马车都不一定呢,哪里去带替换的衣裳鞋袜?
听见苏淼淼这么说,长公主愈发着急,开口赶着苏淼淼回去擦身,一面便又回头吩咐下人赶紧回去,对了,先去把驸马新做的鞋履拿两双,只不知道合不合脚,罢了,先带上瞧瞧,不成再去街上现买……
后头的话苏淼淼走远了,没有听着。
不过等她回了如意楼,沐浴罢后重新换了一身干爽衣裳,长公主便派了人来传话,要她去小花厅里,与元太子亲自道谢。
赵怀芥还当真被母亲请回来了?苏淼淼多少有些诧异。
不过她也只是诧异元太子的性子,不像是会上门应恩,心下也知道人家救了她,亲自道谢是应有的礼数。
上次箫予衡先害了姐姐落水,再装好人送姐姐回来,还被父亲陪着奉茶,谢了不知道多少句。
更莫提元太子还是当真好心,不会水都特意来帮她。
想起箫予衡来,苏淼淼又是满心的不舒服,连忙摇摇头扔到一边。
她一头乌发浓密,这会儿其实还有些湿,好在未嫁的姑娘家,可以不挽髻,吉利手下灵巧,只在她左右两鬓各自挑起一缕来编在一处,大半都在肩后披着,只在发尾出用丝带松松系了燕尾。
苏淼淼坐在镜前等着,也觉麻烦:“姐姐教我一个能把头发都在头顶系起来的发式,要结实不松的,我下次随身带着系带和包头巾,寻常进水里不往下沉,就不湿头发了。”
一旁吉祥吸一口气:“还有下次?”
苏淼淼察觉自个失言,立时闭口,招呼外头的小椿小桃,顶着道谢的名头,匆匆逃出了如意楼。
还没行到待客的小花厅,只在后院回廊上,就远远的看见了母亲带着元太子往后院来:“不成,来了几次都自个走了,今日说什么也要留下陪姑姑用一回膳!”
回廊道窄,苏淼淼见状,便也在干脆原地停下等着。
元太子身形清隽,行动间不紧不慢,不惹尘埃——
只是脚下伴着很有节奏的哒哒声响。
苏淼淼目光向下,看到声响的来源后,神色便也不禁一顿。
元太子青衣道袍,头戴束冠,一身都是整整齐齐,但大约是父亲的鞋袜尺寸并不合适。
端肃禁欲的道袍之下,他赤足趿着一双光滑的木屐。
“表兄,九州苑里狼狈,还没有好好谢过表兄援手。”
苏淼淼口中规规矩矩的行礼道谢,目光又没忍住朝下瞧了一眼。
木屐闲散,她夏日燕居也会在屋子穿,元太子道士装扮,湿了鞋袜趿木屐,更是十分寻常。
苏淼淼只是没料到,元太子一个男人家,一双脚却生的这样秀气,甲缘光滑,莹白的脚面上青筋分明,在乌色木屐的映衬下,干净的像是汉白玉石。
“不过正巧遇见,传一句话罢了,算不得什么。”
赵怀芥微微颔首,神情疏凉,清冷孤傲。
但在苏淼淼目光下,却看见赵怀芥足指用力,带着木屐默默朝后挪了挪。
苏淼淼眉梢一挑,下意识抬头,便正好撞进了元太子幽深的双眸。
他平日总是里仙人一般,缥缈出尘,叫人不敢冒犯不敬。
说起来,苏淼淼也与赵怀芥也已见过好几次了,却还是第一次这样,与他对视
虽然有些不敬,但此刻苏淼淼心下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元太子竟还生了一双桃花眼,眼尾微微上挑,这般低眉抬眸的一瞧人,本来端正清冷的面容,便无端显出了几分风流多情出来。
两人就这般定定对视了几息功夫,却还是元太子率先移开目光,喉结滚动着,低低出声:“姑母先请。”
长公主性子豪爽,并没有察觉两个小辈转瞬即逝的微妙氛围,只当是侄儿谦让,客气几句,便也应了一声,当前而行。
剩下赵怀芥落后一步,也只等着苏淼淼动了步子,才略微让出半个身子缓缓跟上。
这么一来,她就总不好再背身扭头,去看旁人的脚了。
苏淼淼这么想着,一时间总觉好像有哪处不对。
元太子折腾一圈就是为了这个?不至于吧!
一个大男人家,还怕羞吗?真是奇奇怪怪……
第25章
“唉, 打开年起就不对劲,一时被吓,一时又梦魇, 诸事不顺,总是做些糊涂事来,我都疑心是家里冲撞了什么, 你也瞧见了,上次请了青松道长, 就是为这个, 只怕还没祛利索。”
最终宴请赵怀芥的地方,还是定在了上次赵怀芥给苏淼淼算卦的流水亭。
亭子原本就是前朝工匠的手艺, 在亭顶设了机关, 能引水浇灌下来, 临池的三面都有水珠垂落,如瀑布一般滴出了一道天然的凉帘, 若是夏日,坐在这水暮里, 听着水声, 赏着莲花, 再清爽不过。
如今虽然还是春日,好在正是正午最暖喝的时候, 更要紧的,还是为了应这三月三的节气,见见水,便算是补上了这个上巳。
原本就是因苏淼淼跳桃花池才惹来的事, 席间长公主也难免又提起了她近些日子的不对。
赵怀芥闻言低眸仔细看了一眼苏淼淼,又在苏淼淼回看他时, 立即移开目光,淡淡回道:“倒不像有碍,只怕是有心事。”
长公主一点不在意的摇头嗤笑:“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什么心事?”
苏淼淼面上不反驳,只敢扭过头偷偷撇嘴挤眉。
谁说她没心事?她的心事可大了去了!
这满府里的人,只怕从上到下,都没人比她操的心事更大更多、哦,不,也不对——
眼前还有个“反派”呢,元太子还操着夺天下的心,那的确是要比她大些……
这么想着,苏淼淼不禁又看向了对面的赵怀芥。
她其实直到现在,都对仙风道骨的元太子,实则是想要夺位的反派这事有些无法相信。
实在是真的一点也不像,不光表现不像,连心声也是。
就连箫予衡第一日都想过【为了公主府】【最合适】的话,此刻想来,这不就是说一门合适的亲事合适他揽权位,入主东宫吗?
可赵怀芥不单表面缥缈出尘,在府中亲自洒扫,心境也是格外空明,当真是一句与朝政大位相干的心思都没想过。
若不然,她这么多次,也能偷偷窥探他几句心里的打算,看看他这个先帝的太子有什么底牌,到底行不行,与箫予衡到底差在了哪儿……
[为何还在看我?木屐也换过了……]
也是凑巧,苏淼淼才刚这样想着,对面元太子便也忽的起了心念。
不过好像只是因为她盯着人家看的太久了,而且元太子现在还想着木屐的事?
方才府里的下人回来,特意去国师府里为他取来了合适的云袜玄鞋,元太子也借着更衣特意换过才来入了席。
想到路上元太子特意把她让在前头,苏淼淼又有些好笑,好容易忍下了心里的促狭念头,低头假装吃了一口四色糕。
她这些年为了箫予衡,自己楼中从不备这些点心,但府里大厨房不知道,听闻有二姑娘在,特意在席上添了一盘,被吉祥姐姐正正摆在了她的手边。
还是她从前的口味,用颜色区分,三块甜口配着一块咸味的,都是一寸大小,小巧玲珑,正好一口一个。
原本只是为了遮掩,刻意吃下的糕点,但糕点入口,醇厚鲜香,甜而不腻,化在满口的浓郁奶香,瞬间便将苏淼淼换回了年幼时,只为了最简单的东西,便足够满意的纯粹欢喜中。
口中的味道最淡的点心咽下,就立马要按着颜色往下,第二第三只越来越甜,等到觉着甜味开始过的泛腻时,便正好吃下最后一颗深色点心,这就是咸味的,吃在口中,是另一种不一样的鲜咸一丝丝的泛出来,满口都是一新,格外的爽口。
一套的四色点心吃罢,苏淼淼眼眸都忍不住亮了,满意又悔恨——
她这么年来当真是被迷了心,为了一个箫予衡,竟然舍弃了这么多,竟心甘情愿,还从没觉着可惜过!
苏淼淼抿着嘴角,气恼后,也觉着吃的太急,口中有些渴了。
她举着帕子将口中点心细细咽下,还未身后,面前赵怀芥为自己添了半杯温茶后,便已无意一般,将白瓷的茶壶放到了她的面前。
也是因着亭内不大,侍女们都守在廊上等着,若不然也不必麻烦客人亲自动手。
这应当……是凑巧吧?苏淼淼动作一顿,低头也为自己倒下一盏清茶。
长公主并未察觉,还在叹息:“怀芥你这么说,姑母就放心了,也是,我这心里还一直记着你六七岁出京的模样,孩子长得太快,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了个样子。”
赵怀芥安静听着,口中未言,但听到最后时,眸光扫过苏淼淼,心声却平静道:[是从桃花池中出来变的,只是不知为何,的确奇怪……]
即便是犹疑困惑,元太子的心声也仍是清清冽冽的,不紧不慢,仿佛只是提起了一桩寻常小事。
但苏淼淼听着却是眉心一跳——
他竟然能看出自己从桃花池出来以后变了?
苏淼淼不自觉的团了手心,偏偏元太子的心声只这一句,便又没了后续。
苏淼淼犹豫了一会儿,实在没忍住,便只借着母亲的话小心打探:“哪里变了?我这不是好好的?表兄瞧我有哪里不一样吗?”
“自然有。”
赵怀芥淡淡扫她一眼,眸光清凛,仿佛能看破一切迷障:“清水浊尘,脱胎换骨。”
苏淼淼心下更是一紧——
可不就是在清水里,将故事蒙在她心里的不对劲都洗了去吗!这未免也说的太准!
身旁长公主朗盛一笑:“照你这么说,这倒是好事?”
赵怀芥认真点头:“是好事。”
长公主亲自为他添一盏酒:“说的也对,若不是淼淼闹这一场,怀芥你还未必舍得上门来。”
赵怀芥:[也罢,看过她不会自戕,也该走了。]
听见这心声的苏淼淼忽的抬头——
原来元太子是因为觉着她想跳水自尽,不放心她,才会上门来应谢的吗?
他竟这样热心!
在苏淼淼诧异时,赵怀芥也果真开口告了别:“今日去九州苑也是与宫中辞行,此次进京,只是为了母亲身后事,耽搁日久,侄儿也该回山去。”
长公主吃了一惊:“怎的这样快!何时动身?”
赵怀芥:“打算后日。”
长公主闻言又是一番挽留,先说山中清苦,不如就留在京中,又说赵皇后便是葬在蓬莱宫,灵位也总要请进皇陵,总不能叫先帝在地下独守,便是要走,也要等此事安置云云。
苏淼淼在一旁听着,原本也想跟着劝几句,耳边却又猛不防的响起了熟悉的怪异天音——
【祈安院内的玉兰开的正好,霓裳片片,点破银花,苏卿卿却无心赏花,日光从层层的树冠洒下,她遥望着碎金点点,心事重重。】
【凉风骤起,竹影自身后出现,为苏卿卿披上一件外衫。】
【多宝槅外,梅花数着匣中银钱,心生不舍:“当真全要送去吗?这可是姑娘这么多年才攒下例银,都在这儿了。”】
从前天音都只是角色出场时,谶言一般的预示结局,这次竟是姐姐主仆之间的情形对话?
这般历历分明,倒当真像是在听一本书。
这与以往不同的声音,也叫苏淼淼再顾不得旁人,只连忙凝神细听。
姐姐自小攒下的银子都拿了出来?这是干什么?
【竹影忿忿:“不过点一盏祈平安的长明灯罢了,大安寺这香油钱也要的太狠!”】
【苏卿卿云淡风轻:“身外之物罢了,自从陈昂说要北伐,我这心里便总是发慌,我困于内宅,也帮不了别的,为他在大安寺点一盏平安灯,只当是为自己心安。】
大安寺长明灯,苏淼淼倒也是听过的,寺内有一座九层长明塔,供奉着真身舍利,不论是子嗣姻缘,功名前程,还是求平安拜往生,都可点长明灯供奉在塔中,越高越好,据说十分灵验。
难怪姐姐今早还说要去大安寺,原来是早就想过了要为陈昂请灯求平安。
听到这儿,苏淼淼如同发现了姐妹小秘密般,偷偷扬了嘴角。
不过姐姐还真是小心,这样的事还不肯与家里说,偏要自个去办。若是她,肯定是起了这念头之后,就只管找母亲了。
姐姐便是觉着与母亲不好张口,去寻父亲也是一句话的事嘛,何苦还要自己费心费力。
苏淼淼想着自个有多少银子,要怎么寻个合适的借口给祈安院送去,耳畔的刻板声音也仍在一字字继续:
【梅花叹一口气:“旁的倒也罢了,只是外头才传的信,姑娘若是想点到最高一层,一时半日却没空位呢。”】
【苏卿卿蹙眉:“上次不是问了还有?”】
【梅花解释:“是,原本有一盏,是京中一位贵人为南边的亡母祈来世的,原本说好要点足了九千日,正应亡母活过的日子,只是寺中说没有定那样的久的,就只一气儿先交了五年,说好了到时候再续,这几日就刚好到了,一直也没见来,去问也没寻着人,寺里说,再等半月,若是还不见人来,便先请出来,换上咱们的。”】
【九千日,屈指算来,这位故去的夫人阳辰也不过二十有四,正是英年早逝】
【一番话,叫苏卿卿思及亡母,也顿生同病相怜之心:“既是说好要九千日,定是一位孝子,先头还说要立时定下,可见也不是缺银钱的,只怕是忘了也未可知呢?这寺中怎的这些日子也等不得?”】
【苏卿卿看向院中落花,暗暗有了计较:“梅花,算算我们还有多少银钱,能将这位知客的灯多延几日?”】
【“姑娘何苦这样好心!”梅花一声惊呼:“姑娘也说了,能一气舍下五年,定然也是豪富,还有消息说是宫中贵人,寺便是没寻着人,一年半载的也不敢灭,只是移到底下去罢了,咱们自个请灯都快将银子花尽了,哪里还顾得上旁人?”】
【春光澹澹,将苏卿卿的面容映得净若月华,她声音细细,却是不容拒绝:“去吧,再不成,将我这些年收的金银裸子也融了去,同为天涯沦落人,我没见过生母,只当是全了我这一份孝子的心。”】
苏淼淼听到这儿,也不禁心生感动。
天音里说的金裸子她知道,她们姐妹年节与生辰时,府里都会额外送一份,用金子打成的吉利花样,还带着她们的名字,与她的玉币一般,每年都有,就为了压岁讨吉利。
姐姐还当真是好心,都是宫中贵人,一开口就是九千日,不缺银钱,只是为了什么事出门耽搁了,这样不相干的人也操……
不过才刚想到这儿,苏淼淼就猛地倒吸一口气,越想越觉得不对——
这,这,这怎么越听越觉着像是箫予衡!
箫予衡原本就是陛下在行宫一夜荒唐,才与宫女留下的子嗣。
而当今陛下的毛病,苏淼淼是打小就听母亲摇头调侃过的。
当初太宗打天下,随身带着长子元宗,将最小的幼子留在寿阳祖籍,因为无人管教,才十三岁,就已和房里四个丫鬟连生带怀,折腾出了四个子嗣。
且这么多子嗣,细论起来也不全是为着好色,据说,是因为四个大丫鬟,一个有了身孕,年幼的陛下为了不叫剩下的姐姐们吃醋伤心,才格外努力,一人给一个,天下太平。
登基之后,陛下虽前朝处政清明,但后宅里“多情”的毛病却一直未变,后宫里多则三五年,少则一半载,便总会出现一位受宠的新人,之所以这么长,是因为陛下不是一时盛宠,他会先与新人谈情说爱,互生情愫,真如民间寻常夫妻一般,日日相伴直到厌倦了,才会再换下一位娘娘。
据说陛下年轻时,还当众说过,男女之爱就是要“谈”,要风花雪月,情到深处,有情人才能行有情事,只看中一时颜色,名姓都不知道便收入帐中,便是俗不可耐,与配种的牲畜又有何不同?
因着这样的缘故,宫中的娘娘不算太多,但每一位都与陛下有过一段情深的往事,若有子嗣,也都是陛下爱之重之,心存期盼看着长大的儿女。
即便是前头几位“病弱痴傻”的殿下,陛下也是从未嫌弃,从小相见,细细照料至今。
唯一的例外,就是箫予衡。
苏淼淼对箫予衡一见钟情之后,便仔细打探过心上人的曾经。
箫予衡的生母,是陛下还是个风流王爷时,在行宫时酒醉之后认错人,一时糊涂宠幸的寻常宫女。
整个过程,都完全正是陛下口中连名姓都不知道,最瞧不上的“俗不可耐”的意外。
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陛下清醒之后,十分不愿承认自个干了他最看不上的牲畜之举,立即动身回了京,连之后听闻宫女有了身孕,也没有接来,只是打发了几个人送了些银钱过去照料,只当没有这一回事。
箫予衡最终能够回宫,还是因为风流王爷登基成了陛下,不能叫皇嗣长久流落在外,加上那宫女也正巧病逝,皇后娘娘贤德,听闻之后谏言作主接了回来。
至于之后陛下对这个不喜的六子改了态度,便是因为箫予衡自个足够出挑,谦谦君子,霁月光风,无人不赞了。
苏淼淼从前知道心上人的这番经历时,只觉满腔心疼,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捧给箫予衡,弥补他自幼的艰难。
可现在想起来——
还是会心疼!
苏淼淼有些恼火的按了按心口,使劲儿将不属于她的情绪往下压。
箫予衡可不可怜,那都是陛下的错,和她有什么干系!她又不欠他的,现在被箫予衡在哄骗的人是她,可怜人也是她!倒是为恶人难受个什么劲儿?
这么来来回回的想了两遍,才好容易勉强控制了些,能将心思重新扯回了刚刚听到了天音上。
宫中出来的贵人、生母是南边的、只活了二十多岁便早逝、儿子不缺银钱偷偷在寺中点灯,近些日子有事出门耽搁了……
这一桩桩,连箫予衡简直是一点不差,连最后出门,要按着原本的故事里,六皇子是北伐主将,今日就已领兵出征,诸多忙乱中忘了这一茬,也是再合理不过。
也对,这故事里的主角就是苏卿卿与箫予衡,她方才听见了这么长的一大截,总不会单纯就是姐姐好心,帮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放在故事里,男女主角即便一个远在北境,一个守在内宅,甚至各自定亲,也要千里姻缘一线牵。
按着这么个发展下去,箫予衡因为领军北伐,忘记了亡母的长明灯,想起之后急来一问,却是先前便一见倾心的姑娘人美心善,为他出了银子保下了明灯。
再后男主角回来,感动感激,上门道歉,再提一提自己旧事,竟都是生母早亡,同病相怜,可不是正好牵在一起?
这么一对,简直就是严丝合缝!
彻底想明白之后,苏淼淼却反而更气,姐姐人美心善,是因为想到了自个的亲娘,才舍了年节的金裸子,保住了你亡母的长明灯,但凡是个人,也该送钱送物,涌泉相报。
怎么放在箫予衡身上,就还恩将仇报,去将恩人《困卿》了呢?
这是哪来的道理!
呸,姐姐就多余发这个善心,活该把银子扔水里、去喂了狗,也比花你身上强!
苏淼淼气得面颊都泛起了一团红晕,茶盏放回盏碟时,没忍住磕出了重重一道声响。
长公主原本正在与赵怀芥叮嘱些路上小心,叫这清脆的声响吃了一惊,都朝她看了来。
赵怀芥看看她之余,甚至还又扭头,朝周遭的水帘疑惑的看了看,仿佛在找什么。
他好像看出了自己方才是在倾听什么声响?
苏淼淼隐隐闪过这个念头,不过一时却顾不得这个,只连忙道:“对了阿娘!你不是说要也去蓬莱宫祭拜先皇后吗?不如也与表兄一起去。”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叫长公主一时都没能回神。
苏淼淼却干脆的站了起来:“对了,也叫上姐姐,今日不是还说要去大安寺,蓬莱宫可是刘国师的地方,大梁谁不知道刘仙人,肯定更灵验!我这就去祈安院里和姐姐说,与她一并去蓬莱宫求!”
不成,既然知道姐姐是成了东郭先生,她无论如何也要拦着,眼下元太子回宫,就是再好的理由。
趁着银钱还没送去,她现在就去拦下来!最好干脆连大安寺都不去,与他箫予衡一点牵扯也不要有!
苏淼淼一双星眸闪亮,着急又期盼的看向赵怀芥:“表兄是后日要走?不如也与我们也一起,路上也好有个伴啊!”
在她圆亮的眸子下,能清楚的看到赵怀芥闻言之后,微微皱眉,深水一般的平淡疏离眸子里,第一次闪过分明的郑重与担忧。
这神色也叫苏淼淼心下一惊,不禁也想到对方之前三言两语,便说出了她跳水之中的变化的话来。
元太子可是国师高徒,神机妙算,她方才表现的太着急,别是又露出了什么破绽,叫赵怀芥发现什么不对?
旁的倒罢了,只是别叫母亲疑心,这次不带她们一起去……
心虚之中,苏淼淼又听到了元太子严肃的心声:[要立时传信,将我房中苏淼淼的图册都藏起,不能叫人发现。]
苏淼淼松一口气,吓了她一跳,还好不是又被看出了不对,还好只是在想房中她的图……嗯?
等等,她的什么?藏起什么!??
第26章
天光破晓, 晨光方熹,朱雀大街上,便已响起了辚辚的车马声。
大梁唯一的长公主, 仪仗从诸侯王,按礼,出门的马车都可用银顶黄盖, 正红的车帷。
只是因这次随元太子回稽山,主要是为了祭拜先赵皇后, 长公主才特意低调了些, 虽是双辕,却只用了内敛的石青帷, 只在车厢四角的挂穗上用了八爪蟒龙, 显示身份, 免被小觑冲撞。
马车内,长公主一身青衣, 乌鬓如云,只在脑后斜斜插了一支六羽彩凤簪, 也是少见的素净:“时候还早, 你们要困了就躺下再眯会儿, 清早露水重,身上多盖一条毯子。”
苏卿卿一向多思, 闻言只是恭敬道谢,抱了绒毯,却还是规规矩矩坐着,轻易不肯在母亲面前大咧咧躺下。
长公主倒也不劝, 这才刚出门,到蓬莱宫要多半日, 长女身子弱,只怕在车里坐到午时身子就僵了,等人撑不住了再按一回,自然更有用些。
一旁苏淼淼倒是不会介意好不好看,只是她这会儿却是压根就没有听见长公主的话,只瞧着车帘外头,皱着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看的是车外的元太子赵怀芥。
元太子没有乘车,骑了一匹寻常矮马行在车前,身上仍是一身禁欲的直缀长衫,锦州产的新细棉布,朴拙素净,只在领袖处用丝线绣了些暗纹,许是清晨风凉,外头又披了一件玄色的广袖长袍。
男要俏,一身皂,这话实在说的没错,元太子原本就生的俊朗,如今浑身上下干干净净的,只在腰间拿红绳结络挂了一枚竹佩,在飘荡的长袍下隐可见,更衬得他脸若冠玉,发似鸦羽,玉山照人一般。
也就是身下的矮马太过普通,若是旁边再立只仙鹤,就愈发有仙家气派,立时羽化成仙都不觉着诧异。
这样的人,哪怕说他私藏兵器甲胄、虎符龙袍呢,苏淼淼都算认了,结果他藏的是女子图册?
还是她的!
想到前日意外听见的心声,苏淼淼眉头皱得越发紧,目光灼灼的盯着外头的人影,只恨不得能穿透一切遮掩,看透了这人真正的根底。
许是她看的太过用力,原本好好行在车前的元太子似有察觉,毫无缘由便忽然扭头,直直看了过来。
他的眼尾微垂,直面着从下往上看人时,是桃花眸才有的深情迷醉,加入资源晓说峮八已寺扒椅六⑨六散不迷路但这般从上往下看来,却是疏冷孤傲,只觉一股锐利的凉意扑面而来,冷得人心慌。
苏淼淼原本是在审视赵怀芥的,但迎着这样的眸光,她下意识的一颤,来不及多想,却猛地缩手,躲闪似的缩回了车帘后。
马上的赵怀芥神色一顿,看清之后,原本疏凉面上露出几分迟疑。
车内的苏淼淼并不知道外面元太子的模样,她下意识躲回来后,回过神又觉着不对——
做了亏心事的明明是元太子,她心虚个什么!
苏淼淼气呼呼扭过头,出声问道:“阿娘,我从前有请人画过图册吗?”
“画册?”长公主愣了愣:“你小时候,你父亲倒是给你画过几幅戏水图……”
说着,又想到什么一般,咳了一声,继续道:“也就是随手消遣罢了,你小小年纪,哪里用得着这个?”
虽然长公主话头转的极快,但一旁神色宁静的苏卿卿,指尖却还是微微顿了顿,立时便明白了缘由。
她听出了长公主的顾忌,是担心她知道父亲给年幼的妹妹绘过戏水图,却没有给她绘,会觉着不痛快,故意含糊过去,不愿多言。
但实际上,苏驸马却是给她画过的,就是在某一日教她诗词时,忽的拿出了两张仕女图,说是闲暇时所绘,如今还在祈安院里收着。
她当时不明缘由,直到现在听长公主提起,才明白父亲是为了一视同仁,即便她并不知情,也要尽力不叫她受冷落委屈。
明白之后,苏卿卿的眉间便也春水一般,泛出一丝丝的暖意。
她从前自惭身世,总觉连父亲都是圣命之下尚了公主,一丝违抗不得,她便更是寄人篱下的累赘,只能小心度日,才能不多添麻烦。
但如今看来,不单父亲一番慈心,便连母亲贵为长公主,也在顾及着她的性子,心存照料,
相较之下,反而是她小人之心。
一旁苏淼淼挂着心事,倒是没有发觉母亲与姐姐的神色,她听了这话,只觉着愈发困惑:“那就更不对了!”
她从小到大,从未请人画过什么小像,而元太子被赵皇后带着离京时,是七岁,那时候她也才是个路都走不利索的一岁小肉团子。
元太子藏着一个小女娃娃的图册作什么?
可惜他都已经提早派人要好好藏起来了,她便是今日过去,也未必能瞧得着,若不然,倒是能寻机会看看……
对面苏卿卿看着妹妹疑惑出神,柔声道:“什么不对?”
她方才明白了父母的苦心,心中惭愧,一时无处提及,只能主动与妹妹开口亲近。
“啊,没什么,想起了一桩别的事。”
苏淼淼闻言,却也没法解释,只好摇头岔开了这话头:“姐姐放心,蓬莱宫也是刘国师西去之处,必然灵验的!”
苏卿卿也认真点头。
这也是苏淼淼能劝说姐姐放弃大安寺,该去蓬莱宫的缘故。
元太子倒罢了,只国师刘玄这四个字的名号实在太有说服力,直到如今,盛京的戏院茶馆中,还在说着太宗皇帝敌军之中几进几出,诸多凶险都能化险为夷,就是因为有刘仙人在后做法庇佑的故事。
长公主开口:“是,怀芥好心,还说要将国师在世时,亲绘的平安符篆相赠,送去北疆叫陈昂贴身带着,时时庇护,更叫人放心。”
苏卿卿闻言眼中一亮,苏淼淼反而有些奇怪:“太子什么时候还说符篆了?我怎的没听见?”
长公主嫌弃的撇她一眼:“不就是前日流水亭上,你说了要带卿卿一道去蓬莱宫,怀芥听闻便提这了话,整日神神叨叨的,也不知在忙什么。”
苏淼淼闻言一愣,那不就是她刚刚听见赵怀芥想着要传信藏图册的时候?她那时太震惊了,难怪没有留神后头的话头。
往后苏淼淼没再多言,只是自顾思量。
与长公主预料的一般,等到马车出了京城,路上愈发颠簸,只一个时辰,苏卿卿便有些受不住了,虽然还能坐的端正,但显然是在强自忍耐,面色都隐隐泛白。
长公主默默瞧着,适时又训了几句。
加上有苏淼淼当前躺得自在,苏卿卿告罪之后,便也不甚自在的躺靠在了软枕盖毯中,羞窘的满面通红。
长公主见状,左右乘车无事,便也随口与两个女儿讲起了从前国师的往事。
在长公主口中,刘国师精通谋略,辅佐太宗,屡屡料敌于先,比起做法事的仙人,反而更像是算无遗策的军师谋士。
不过这般由亲历之人提起的真事,反而愈发惊险勾人,苏淼淼都是满面惊叹,苏卿卿也不知何时早忘了羞赧,只听得全神贯注。
这般说说聊聊,感觉也没用多少功夫便到了正午。
这时才刚到了稽山山脚,与蓬莱宫还有段路程,只是停下修整一番,略微用些吃食垫垫。
苏淼淼早已在车里坐的浑身难受,长公主也觉着憋闷,马车方停,便都迫不及待下了车,在周遭走动着松快。
苏卿卿落后一步,被后头车上的丫鬟扶着下来,才轻声道:“后头的路,母亲与妹妹不如骑马罢,我有梅花竹影陪着,没事的,”
长公主自幼是太宗皇帝在军伍之中长大的,骑射不逊于军中男儿,苏淼淼打小皮实,骑马也是小事一桩。
以她们母子的性子,同是颠簸,若要选,还当真宁愿去受马上的起伏,今日全程都一并窝在车里,也有大半都是为了照顾苏卿卿。
长公主性子大方,又是长辈,自然不会与继女介意这些小事,但苏卿卿自个能到这一层,领了这份情,却也难免叫人心中熨帖。
长公主笑着:“我今日穿戴不方便,也不愿骑马吃灰,也就半个时辰路了,不妨事。”
说着,心下也不禁感慨:[从前只觉着卿卿身子弱,心思多,诸多顾忌,倒将好好的孩子推远了。]
长公主生子太晚,加之刚成婚时,与驸马之间也是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这带来的长女只那么病蔫蔫的,她自然敬而远之,一点不肯沾染。
直到如今,自个生养过了,对孩子存了更多体贴之心,再回头看一看,反而觉着继女也是个柔婉贴心的好孩子,这么多年只叫驸马一个男人看着,粗心大叶,难免有许多照顾不到,也是可怜。
这么想着,这母女两个一个感恩,一个后悔,母亲让膳,女儿奉茶,一时间倒是格外的相得起来。
苏淼淼自然也听到母亲与姐姐的心思,不过她也不是小气性子,都是亲人,继母女间相处的好,也只有欢喜的。
更莫提,下车之后,她又瞧见了元太子,一时间,也顾不得旁的。
分明也是骑了半日的马,但元太子看起来却还是清清冽冽,即便头脸上略微沾了风尘,也雪中青竹一般淡然出尘。
许是顾忌着这边都是女眷,赵怀芥只在停车之前隔着车帘问了一声,现在也只是不远不近的立着,正在解着马背上的水囊。
公主府出门,只跟随的侍人仆从便有几十个,桌椅帷帐都是齐备的,只是出门在外,虽能生火,也做不得什么正经餐食,只能烧点热水,配着吃些冷食点心。
苏淼淼见状,便伸手端了一盘盛着的攒心盒子,干脆行了过去,主动开口:“表兄用些点心吧!”
赵怀芥像是有些诧异,顿了顿,先倒了水囊里的水出来洗了洗手,才伸手接过,淡淡道了一声谢。
苏淼淼看他只是端着,没有立时就吃的意思,便又帮他端过来:“表兄尝尝,浅的是甜口,深的是咸口,你先尝尝这甜的,都很好吃!”
[是她前日吃过的点心]
这一次赵怀芥的神情显然就愈发迟疑,他微微垂眸,密密的睫羽在眼下遮出一层阴影,盯着盒内的四色点心盯了几息功夫,才缓缓拈起第一枚四色糕。
这四色点心本就做的小巧,赵怀芥手指修长,一枚放在口中当真是一点都不起眼。
苏淼淼将攒盒又往上抬,催促似的又赶着他吃下了第二第三个,心下也在有些忍耐:[愈发甜了……]
这时最后一枚咸口的点心,也被元太子拿在了手中,只是看模样一下子吃的太多,一时半会还不打算再吃进嘴里。
苏淼淼见状,便有些可惜放下手下,忽的问道:“表兄从前在山中,是不是听说过我?”
正在闭口嚼着点心的赵怀芥忽的一顿!
这会儿的元太子当然是没法说话的,苏淼淼原本也就是故意赶在这个时候去问。
瞧着赵怀芥有了反应,苏淼淼又继续说着:“这几次里看见表兄,总觉着十分亲近,倒似是早就认识一般,不过母亲在家里便与我提过表兄,我想着,或许表兄从前也听过我,也说不定?”
说罢之后,苏淼淼更是双眼紧紧盯着的元太子的神色,耳边也在格外留意着他的心声,只等着对方想到关键处,为她解惑。
赵怀芥微微侧身,在苏淼淼的留意下,能看出他因为自己的话,原本凝滞的神色,一点点放松下来,听到的心声也带出几分叹息:[原来长公主也早就与苏淼淼提起过我,只不知说了什么……总不会与我一般,母亲每每提起,都总要说起日后……]
一般什么?赵皇后每次提起她,都要说起日后什么?
你倒是想完了啊!
苏淼淼是想起之前与元太子见面时,她便总觉着被打量似的,元太子还有过类似[她与母亲说的不一样][与母亲说的一般]的心声,才故意这样问起。
谁知道这元太子心里想是想了,她却没有听着想要答案,这话只说一半,反而叫人越发焦急。
“可是怎么会呢?表兄离京时,我才一两岁,这许多年也从没见过,寻常人只怕看见都不认识了。”
苏淼淼实在是按捺不住了,她原本就是个取直而行的干脆性子,这会儿便索性出了杀招:“除非,表兄见我的画像?”
赵怀芥:!!!
下一瞬,苏淼淼便听到了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
第27章
元太子这一番呛咳, 实在是动静不轻,连冠玉般的面容都红成了煮熟的虾子。
心声就更不必提,任谁被呛成这模样, 也顾不得在心里想什么有的没的,只剩难受了。
另一头的长公主都带着丫鬟们闻声赶了来,又是抚胸, 又是送水,忙活了半晌, 才好容易平息了些。
一片嘈杂中, 苏淼淼拿着攒盒立在一旁,只觉着自己心虚又碍事。
直到元太子彻底平息下来, 眼看着是拖不下去了, 她才磨磨蹭蹭的上去, 低着头认真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催着表兄吃点心。”
赵怀芥也有些狼狈似的扭着头, 掩着口,一时间却还说不出话来。
说话间, 苏淼淼也发现那最后一枚深色点心, 还被元太子在手里攥着, 只是这一番折腾,也早被揉捏的不成模样。
她回过神, 连忙掏出攒盒:“表兄快扔了擦擦手。”
赵怀芥摇摇头,却并没有将点心扔盒子里,而是伸手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将点心包起, 才又轻咳一声,低低回了一句:“不, 与你无干。”
连着三块点心,显然将他噎的不轻,这会儿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嘶哑,透着几分低沉的惑人。
苏淼淼莫名的有些赧然:“这点心的确太甜了些,想必也不合表兄口……”
“不,甜而不腻,醇厚鲜香,是我无状,也与点心无干。”
赵怀芥又一次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又清冽
的确,单单只是点心,顶多是干了些噎嗓子,也就是喝水顺顺的事,哪里就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分明是她提起画像,元太子才惊惶失态。
这么想着,还没有问出结果的苏淼淼又忍不住试探:“是不是因为我乱说话,表兄才……”
“失礼了!”
话未说完,赵怀芥便忽的出声打断了她:“我身上狼狈,要先去水边整理一番。”
说罢,他略一拱手,便干脆转身,朝着装行囊的车厢另一头匆匆行去。
这模样,一看就是在故意在躲她的话,他身高腿长,步子都快得唯恐他追上一般。
但偏偏苏淼淼也没法拦,她送去的点心将人呛着了,说不得渣子都咳出不少,去洗漱整理,也是再寻常不过。
这次没有问出画册结果,苏淼淼倒也并不挫败。
她先转身去母亲与姐姐处,一面吃了些冷食点心,一面留心瞧着,打算好了只等着元太子一回来就接着去问。
但元太子这一去,却是直到众人再次动身才回来,且一回来,便只说引路,干脆催马行到了队伍最前。
苏淼淼倒是也带了马的,是一匹枣红的骊马,也是世间难得的良驹,倒不是跟不上,只是山道本就狭窄,前面又排着公主府带出的仆从车马,她总不好不管不顾超前头硬挤。
见状,苏淼淼也只得暂且耐了性子,仍旧转身上了马车。
好在已经到了稽山,往后的路程便不太远,母女三人也只闲话了多半时辰,车外便已经看见了闪着金光的瑞兽檐角。
苏淼淼下车后四面瞧了一圈,除了巍峨的宫门,也觉湖光山色,风光怡人,比起宅院里被框起来的蓝天,是另一种打心里的通透开阔。
这里也终于不像在国师府时,一个正经仆从都无,还需堂堂太子亲自洒扫待客了。
众人才到阶下,门内便已迎出了十几个低眉敛目的侍人,牵马迎客,行礼问安。
苏淼淼倒也并不意外,她先前便听母亲提说,这蓬莱宫的前身,本就是前朝一处用来避暑的行宫,占地近千倾,宫殿屋舍延绵叠嶂,珍奇异兽,围场行苑,包罗万象,应有尽有,比起盛京皇宫都更雄丽。
只是后来前朝昏聩,民不聊生,前朝自顾不暇,顾不得行宫,加之战乱时被义军毁了几次,才破落了下来。
有前朝行宫的底子,加上当初元宗皇帝驾崩不久,赵皇后执意出宫修道,陛下为了不叫旁人以为他刚继兄位便薄待寡嫂,也硬是将赵皇后母子留了三年,花了大力气将行宫重新修缮,一应服用廪给,都仍是按着皇后与太子该有之例,多添了三层每年送去。
如此连人带物的供养着,才有眼前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蓬莱宫。
唯一的不好,也就是这地方是用来避暑的,三月的时候太早了些。
山间总是要比京中更凉,山涧背阳处,甚至还背着一层未化的冬雪。虽是早春的晌午时分,但下车之后,山风拂过,还是清爽得叫人浑身都是一颤。
长公主与苏淼淼倒还好,苏卿卿身子弱,就愈发禁不住寒凉。
竹影梅花备着夹棉的斗篷,连忙自家姑娘添了一层,饶是她们动作够快,只这么一会儿功夫,苏卿卿面颊也显而易见的白了一层。
苏淼淼连忙道:“门口风大,咱们快点进去。”
“姑母请,表妹请。”
赵怀芥当前带路,虽未应声,但脚下却的确比方才略快了几分。
走近蓬莱宫大门之后,最前也是一座金碧辉煌的三清殿,元太子路子沉稳,带着她们径直便往东面回廊绕了过去。
行至二门,便又迎来了一个穿着半旧的淡色绸布褙子,头发在脑后一丝不苟的挽了齐整的圆髻的妇人,远远看见元太子后,便福下了身去,规矩行礼:“见过殿下。”
赵怀芥停了脚步,没有应声,只略略颔首,眉宇之间愈显疏冷。
妇人打扮虽普通,但屈膝低头时的仪态,却如尺子比出来一般,比宫中寻常女官都更规矩几分,看见后面的长公主,又是一礼:“奴婢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看清来人,面上也有些感慨:“玉枝,多年不见,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说罢,也转身对苏淼淼姐妹开口:“这是先赵皇后身边最信重的掌事大宫女,统领宫正司多年,从无错失。”
苏淼淼恍然,难怪从外头进来,一路上瞧见的的侍人行止动作都隐隐带着宫中风范,想来也有不少都是如玉枝这般,先帝与赵皇后惯用的宫人私臣,一并带了出来尽忠。
公主府里出来的女儿,这些见客的礼数自然都是清楚的,苏淼淼姐妹只当对着姜娘娘身边的女官,都是客气的唤了一声:“玉枝姑姑。”
玉枝低头谦让:“公主所言都是从前旧事,两位姑娘只唤奴婢名字就是。”
这话显然就只能当成客气了,姐妹两个笑笑,谁也没有应声。
“姑母舟车劳顿,劳姑姑带客人前去东殿安置。”
赵怀芥这时便低低开了口。
玉枝姑姑神色恭敬:“是。”
苏淼淼忽的发觉,回到蓬莱宫之后,元太子身上似乎也有了些说不出的变化,分明仪态神情还是那样清冷淡然,但就是笼罩着一层冷冽的雾气一样,总觉着……更冷了?
总之,先前的元太子虽顶着太子之名,也叫人不敢冒犯,但苏淼淼只觉着他更像是一位缥缈仙人。
但此刻立在蓬莱宫内,看着面前的赵怀芥吩咐玉枝时,即便身上仍是拙朴素净的直缀玄袍,但苏淼淼却莫名的察觉出了一丝天潢贵胄的尊贵威势——
他简直就像是一位真正的太子。
耳听着元太子已经在请母亲好好休息,定好了明日再去先皇后灵前祭拜。
苏淼淼回过神,连忙出声:“表兄这就要走了吗?”
赵怀芥淡然的神色微微一顿,眸光看向她莹润的面颊,又飞快移至一旁廊柱:“是。”
苏淼淼愈发着急,她原本还打算到了蓬莱宫后,便寻个由头一并跟去对方屋里瞧瞧。
元太子心声,是要送信让人将画册藏起,说不得就还在他屋子,她又能听人心声,到时再追问一次,很有可能立时就听出了其中缘由。
谁曾想蓬莱宫中这许多宫人,却是与国师府全然不同。
用长公主的话说,她打小就是个死倔性子,想干什么,便一刻等不得,立时就要尽了全力去办,谁也劝不听。
此刻见元太子这就打算走,苏淼淼心下一急,也顾不得周全,只能随口寻了个理由:“表兄上次,用刘国师方子焙出的麦茶,补心益气,我如今都忘不了,能不能劳烦表兄再给我煮一次?若不然,我跟着表兄一起去取一趟!”
赵怀芥眉间微微一凝。
一旁玉枝姑姑见状,也低头开了口:“殿下世外之人,只恨不得能餐风饮露,素日都只饮清水,最不耐这个,姑娘想要麦茶?不如奴婢稍候送去。”
苏淼淼一愣?元太子不耐烹茶吗?可是在国师府里,分明看她惊魂不定,便主动为她煮麦茶来着,还特意洗了白玉盏……
“玉枝。”
赵怀芥轻声出了口,他眸光清冽,看向苏淼淼面上的坚持,后退一步道:“既如此,表妹请与我来。”
玉枝姑姑面上闪过一丝分明的惊诧,但元太子已经开口,她却也立即低头应诺,只管引着客人往东面而行。
长公主知道元太子曾为女儿驱邪,两人也算熟识,倒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赵怀芥不好拒绝,只是叮嘱苏淼淼不许多扰胡闹,便也带着苏卿卿先去了。
留下苏淼淼急赶几步,跟在元太子身后,弯唇露出了十分纯粹的笑意:“麻烦表兄了!”
赵怀芥淡淡摇头:“无妨。”
与此同时,他的心声也在沉沉叹息道:[淼淼已经疑心,我总要给她一个交代……]
听着这话,苏淼淼心下也是一顿,原来元太子早就看出她追上来的意思了!
的确,她这个要麦茶的借口找的这样牵强,元太子能看透人心,猜到她的本意,也不奇怪。
不过既然对方已经想了要给她一个交代,这么坦然,想必那画册也是有缘故的。
苏淼淼这么想着,便也安下了心,跟在赵怀芥身后,路上还有心意欣赏着周围景致。
元太子的住处,是在蓬莱宫正中的后殿,殿后临水,庭院里竟还当真养了一双仙鹤。
元太子的住殿不算大,不过四下僻静,处处周全,房内虽然没人,但显然也是有人日日仔细清扫过的。
窗棂微开,露出一角琉璃碧瓦,窗棱上镂空雕着瑞草丹墀,转过身,地上金砖盈盈似水,毯上麒麟献瑞的铜熏炉里还正冒着细香,丝丝缕缕,散着松柏般的冷香。
苏淼淼进门之后,目光便先扫过了四处的书案与墙面,果真,都是干干净净的,一张字画,一本典籍都无。
赵怀芥立在一旁,耐心等她将四处都瞧过了,才平静道:“表妹是要先饮茶,还是先说话?”
对方说得这样干脆,反而叫苏淼淼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低着头,双颊微红:“表兄看出来了吗?那个,我其实就是奇怪,表兄分明这十多年都没见过我,为何自从第一次见面起,却总觉着早就知道一般……”
其实这种感觉只是影影绰绰,真正叫苏淼淼开始疑心的,还是元太子自个暴露的心声——
尤其是那一句藏起图册!
[果然是我心中有愧,露了行迹……]
不过听人心声这事,实在是闻所未闻,赵怀芥再是聪慧,也猜不到这一层,闻言,也只当是自己不够小心,先前与苏淼淼相处时,在言语神情上露出了什么。
在心下沉沉叹息之后,赵怀芥也轻声回道:“我从前的确听闻过你,也是母亲提及。”
这话叫苏淼淼瞬间收敛心神:“啊,皇后娘娘也知道我吗?”
这个皇后,说的自然是已经驾崩的元太子之母,赵皇后。
“先帝驾崩之后,母亲与我物是人非,遍尝冷暖。”
元太子缓缓提起了旧事:“旁人对我们都是敬而远之,只有长公主,不计前嫌,常来东宫宽慰母亲,还时常接我过府,陪着照顾玩乐。”
元太子提起这事时,语气神情都是风轻云淡,并没有十分在意,但苏淼淼听着,却也难免生出一腔寂寥。
是啊,谁都知道赵皇后来这蓬莱宫,不是当真想要出家问道。
出身大族的世家女,自幼便知书识礼,贤良淑德,被太宗皇帝一眼看中,聘为长媳,从一开始,便是要为了叫她辅佐帝王,统率命妇,为天下女子之首的。
蓬莱宫再是雕梁画栋,到底也只是画地为牢,若是没了法子,堂堂一国之母,又怎么会愿意不明不白的避来山上,甚至为了表白心意,不入皇陵,连身后事都要遮掩不言,直到三年后,才让儿子回京报信?
元太子那时也不够三岁,直至七岁离京的这几年,一个半懂不懂的孩子,顶着太子之名,在东宫里的日日夜夜,又会是什么滋味?
一念及此,苏淼淼甚至都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这样纠缠不休,倒叫太子想起伤心事来。
她抿抿唇,眼眸闪着分明的愧意:“是因为旧日情分,皇后娘娘才记着我与母亲吗?”
赵怀芥摇头,因着她的动作,目光不自禁又一次落在苏淼淼面上。
比起他来,苏淼淼就还只是个头尚幼的小小姑娘,上山时吹了些风,鼻尖也有些隐隐泛红,面颊略微泛白,只将柔嫩的双唇都衬出一丝红艳。
这一抹艳色叫赵怀芥不自觉的垂下眼眸,顿了片刻,才又继续道:“母亲离京时,你不过两岁,正是因为不知,这些年来,母亲才会派人打探了你的性情行事,也一并叫我知道。”
苏淼淼越发疑惑:“啊?为什么?”
赵怀芥转头看向窗前,声音平静,但落在苏淼淼耳中,却犹如惊雷:“母亲多年来,一直有意令我娶你为妻。”
第28章
“母亲有意, 令我娶你为妻。”
苏淼淼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缘故。
闻言之后,她又惊又疑,还难免生出几分尴尬, 一时间愣在了原处,不知该如何言语。
对面元太子也没有开口,但苏淼淼却能听见他低沉的心声, 却是一句一句,接连不停——
[我听闻瑞安有孕时, 便在心里想过, 若生个女儿,与你再合适不过, 上天庇佑, 当真如愿。]
[满盛京里, 再没有比瑞安的女儿,与你更适宜的亲事。]
苏淼淼听到这儿, 便也立时明白过来,这该是赵皇后生前说过的话。
是元太子想起了仙逝的母亲。
[瞧瞧, 多讨喜的好孩子, 闺名淼淼, 听闻是个聪慧活泼的性子,爱戏水, 擅骑射,像她母亲,也是个爽利的。]
[你整日的死气沉沉,若是再娶个娴静的, 两个木头凑一处,更是没一点趣味, 你沉稳,她活泛,才是天造地设,相女配夫。]
虽然明知只是赵皇后自顾自的安排,但相女配夫这样的言辞,于一个闺阁女儿还是太直白了些。
苏淼淼的面颊不禁一红,连目光有些游移,低着头,不知该看向何处。
[平帝六子箫予衡,先前从未听闻,此人来的突兀,却令平帝见之心喜,苏淼淼见之钟情,实在蹊跷。]
[原以为苏淼淼还年幼,你守三年孝再去也来得及,却叫人捷足先登,倒是娘亲活的太长,耽搁了你。]
不愧是修道之人,竟连生死之间,都说的这般随意吗?
这样的话,该是赵皇后临终之前所言,算起来元太子当时也不过十七?只不知道,他听到母亲这样提及身后事,又会是什么滋味。
苏淼淼心情复杂,偷偷觑了赵怀芥一眼,下一刻,便又听见一句心声——
[好在我瞧这箫予衡野心不心,待苏淼淼若即若离,也未必真心,瑞安的性子我最清楚的,她们母女这样相像,三年之后,你真心相待,也未必夺不回来……]
听到最后赵皇后提起箫予衡的言语,苏淼淼尴尬之余。心里便又是针刺一般,又气又苦。
是啊,若是真君子,见女子真心相求,若是有意便干脆答应,若是当真一点不喜欢,也该严词拒绝。
怎么会像箫予衡这般若即若离,多年来,不曾干脆应亲,也不曾彻底拒绝,时远时近,生生叫她的痴情之名传遍盛京?
这样的话,分明父亲母亲也婉转劝过她。
偏偏她这么多年,就在“故事”里被迷了心肝,竟然从未察觉过!
[哈哈,我听你师父说了,怀芥啊怀芥,我还当你跟着个假道士,修成了真地仙!原来你也会动情,你告诉母亲,前夜里到底瞧见了什么?]
[够了!心修不够,这样的失礼之事,竟还未放下!]
最后这一句心声格外用力,又满是恼火惭愧。
骤然响起,只将苏淼淼都吓了一跳!
这一句,显然就是不是先前那般想起赵皇后,就是元太子自个的心声。
只是什么心修和失礼事?竟能能叫缥缈出尘的元太子,失态成这般模样?
苏淼淼看着赵怀芥眉宇间笼上的冷意,小心开了口:“表兄,你……”
“我去烹茶!”
没等苏淼淼说完,赵怀芥便忽的出了声,说罢之后,看也不看苏淼淼一眼,便越过她径直朝门外而去。
匆忙的着急的几乎有些狼狈。
不过还没等他迈过门槛,只是刚刚行到门前,就像是撞见了什么一般,步子便又忽的一顿。
紧接着,门外便又传来的一道清脆又稚嫩的少年声:“茶来啦!”
苏淼淼闻声看去,入目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小道童,身着青衣,头挽小髻,面颊圆乎乎的,面上带着些心虚又讨好的笑:“知道师兄回来,我特意来送茶!”
赵怀芥声音疏凉,仿若蓬莱宫门口的山风:“这个时辰,你功课做完了?”
[完了又要挨板子了,师兄怎么一下子就出来了,我还什么都没听着呢!呜呜呜亏了亏了!]
小道童脖子一缩,一面在心里哭嚎着,一面小心翼翼绕过元太子,朝苏淼淼靠了过来,求饶似的笑:“我真是来送茶的,不知道师兄这儿还有一位姐姐,姐姐好!”
这样一副机灵模样,就算明知道是在偷听,也叫人生不起气来。
苏淼淼朝他笑了笑,一旁赵怀芥便也解释道:“这是捡春,师父在立春之日捡了他,收为弟子,如今也在蓬莱宫中,受我教养。”
原来是这么个捡春,难怪刚听着有些奇怪。
苏淼淼恍然,门口小道童这时也端着茶盘走进了屋,一本正经摇头:“姐姐叫我小春就是了,这名字一点也不好,要不是师父说往后我尊号能叫长春子,我怎么也要改了这名字!”
走起来之后,苏淼淼便也发现,捡春右足似乎有些毛病,走起路来,是一瘸一拐的模样。
或许就是因为这个才被刘国师“捡”了回来。
苏淼淼原本也没生气,见状面色更软,双手接过了小道士送来的茶盏,认真道到了一句谢:“多谢小春。”
捡春嘿嘿一笑,这小子显然也是个不受教训的,刚得了一丝和缓,立时便脱口而出:“姐姐,你是不是就是师父提过的苏家姑……”
“捡春。”
赵怀芥忽的淡淡叫了一声。
这一次,别说小道士了,连一旁苏淼淼,都从这淡淡两个字里,听出了一股叫人心寒的冷气。
捡春瞬间闭口,苏淼淼在一旁也有些尴尬,低着头,声音迟疑:“我不知道皇后娘娘这般垂青,不过也只是长辈的意思,表兄你心里……”
说着,苏淼淼话头一顿,面颊通红,又有些说不下去。
的确,哪里有这样问的——
到好像是厚脸皮质问人家喜不喜欢自个一样?
故事中都说了,她最终是与箫予衡定亲成婚,溺毙在水里,从头到尾也与元太子没有什么牵扯。
可见元太子对她并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这么想着,苏淼淼愈发后悔了。
赵皇后是因为与母亲的情分好,或是也看重了长公主府,才一心想两家结亲。
可这也是常事,也就是太宗开明,放在前朝,闺阁女儿深居绣楼,莫说夫婿了,未婚之前,便是未来婆婆都不能见一眼,这样的世道,选女婿儿媳,不看父母门第看什么?
原本只是人家母子之间私下里的话,她就不该追上来问个不停。
瞧瞧,这么尴尬,倒叫她怎么收场!
越想越是羞窘,苏淼淼面颊若红若云霞,忍不住心生退让:“今日一路风尘,茶也喝了,我就不扰表兄……”
赵怀芥看了一眼她手中还未沾唇的茶盏,眼眸闪过一丝黯色。
不过他却也没有戳破苏淼淼的躲闪,只是淡淡点头:“我叫捡春包了麦茶给你送去。”
苏淼淼这时也顾不得留心元太子神情,甚至都没留意叫不良于行的捡春跑腿是不是不合适得了这话,匆匆转身逃一般出了房门。
直到脚步匆匆的行出后殿,晕晕乎乎的苏淼淼,才忽的想起了她其实还是不知道一开始的疑惑——
画册!
她原本是因为听见元太子说藏起她的画册才过来的,还有后来的什么“心中有愧”、“失礼之事”,这愧到底是什么也说不通。
要说不该自顾就选了人家女儿当儿媳,可谁家养了儿女的长辈,结亲时都不是要挑挑拣拣一圈,只是关起门来自家私话,又没有闹到外头去,这也十分寻常,
又有什么好惭愧的?
不过回过神后,苏淼淼再一想想,却又觉着也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画册便是有,想必也是赵皇后自个没法回京,见不着人,才派人绘了她图册,想要亲眼看看她的模样,以元太子的行事,往后肯定也是好好藏着,说不得还要直接毁了的。
至于愧疚的缘由就更不必,她得了这个听人心声的本事,只是为了知道整个“故事”,叫自己清醒,保亲朋平安的,并无意去窥人阴私。
今儿个的教训还不够吗?
人家自己的心事,她听见了是没办法,还纠缠不停,岂不是就成了惹人厌的长舌妇!
这么一想,苏淼淼便也彻底放下了心事,摇摇头,心境空明的朝着母亲与姐姐的住处而去。
———————
后殿之中,方才还嬉皮笑脸的捡春,这时便已换了见了猫似的耗子畏缩模样。
他低眉缩眼的立在一旁,不等师兄问罪,便连忙表功:“师兄。你房里的东西我都收拾好了!隔壁的折子,整整齐齐叠在箱子里,一份也没丢!”
捡春说的折子,是前朝宫中的奏折,旁人都以为大梁开朝,这些遗物必然都或烧或毁,再无痕迹。
但实际上,太宗皇帝占下皇城之后,却说这些就是现成的教训,下命将这些奏折书册都好好存了起来,常常亲自翻阅。
有些太宗看过之后,觉着颇有受益的,还会特意另装出来,私下送去长子所在的东宫,令他以史为鉴。
等到先帝驾崩,母亲待他离京,也将这些奏折都收在了箱笼中,一并带来了蓬莱宫,当作启蒙之物,从识字到知事,直至将这天下大事,王朝兴衰,都一一铭记于心。
这样犯忌讳的折子,当然是大事。
但赵怀芥闻言之后,神色却也只是淡淡。
他的目光落向窗边木案,声音透出一分不自觉的艰涩:“画像呢?”
长案之上摆了一只长颈瓷瓶,斜斜插了一支红梅,花瓶上头,原本还该挂着一副画像。
捡春嘿嘿笑着,转身行至内间,从床头木柜中拿出一方画轴,挪开花瓶,将画像展开:“现在也不好再挂吧?毕竟苏姑娘就在前头呢,万一瞧见了可怎么说?”
“去做功课。”
轻轻一句吩咐,叫捡春缩着头落荒而逃之后,赵怀芥立在窗前,目光又久久落在画卷之中。
这是一副骑射图,绘着不过十岁的苏淼淼身着骑装,胯骑红马,正抬手指着远处飞鹰。
画中的她杏眼桃腮,乌瞳若星,笑得明艳而肆意,仿佛从未经受过世间阴霾,只在画中,便已生动的灼灼生辉。
这是当初赵皇后病重时,命人在京中绘来苏淼淼的模样后,亲自命人挂在他的殿中,只说要他多瞧瞧,瞧的面善了,日后回京见着了本人,便也自然亲近。
母亲吩咐,赵怀芥不曾阻拦,但他却也从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纸上虚妄,于他而言,苏淼淼还是公主府上肉乎乎,圆滚滚小肉团。
对画像他也只是一眼看过,便从未留意。
直到母亲病重,他连日照顾,疲惫时靠着长榻不自觉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洛水神女,拉他入浴。
他初时并未看到神女容颜,只见乌发如瀑,面白如雪,妆眉沁绿,羞面生红。
神女雪肌玉肤,丝丝缕缕的湿润中,都泛着透骨的馨香。
那香气,不同于他素日里嗅过的任何一种,馥雅甜腻,花娇柳柔。
分明是在水中,他却仿佛陷入了软滑的花丛,困酣娇眼,欲开还闭,红唇娇艳更胜花蕊——
直至神女回首,水滴滚动,露出的却分明就是画中的容颜。
“叫淼淼,听这名字就知道,自小就喜欢水。”
“这孩子爱戏水,也很是擅水,瑞安给她修了小泽池,整日就泡在水中。”
赵怀芥于凛然中猛然睁眼。
但已迟了,他于梦中失了元阳。
且梦中所见的容貌,是画中从亲眼见过的苏淼淼。
师父刘玄听闻之后哈哈大笑,嘲笑他修行不到,自幼归真,也终究没能抵过这皮囊本性。
之后见弟子连着几日都是深思不属,才又不以为然安慰了几句:“水满自溢,十六七的精壮后生,天理人道,再寻常不过。至于瞧见苏姑娘的脸?嚯,那才对嘛,这满宫里的女人,除了你娘,就是玉枝玉柳这几个姑姑,你还日日对着这张画像,不是苏淼淼,还能是谁?”
赵怀芥面上冷漠,但心底的焦躁不宁却从未彻底消散。
刚做了这梦的几日,他日不能安,夜不敢寐,唯恐修行不宁,心魔再起。
好在往后三年,他翻遍心经,枯坐冷壁,即便日日对着画像,画中神女也再没有来入梦境。
母亲病逝,他守孝之后,遵母遗命进京,亲眼看见了苏淼淼,虽有风吹浮尘,涟漪之后,也能重回清明。
赵怀芥原以为自己太上忘情,已得了清静——
直至在桃花池中,他亲眼见到苏淼淼破水而出,如梦中一般,真正出现在了他面前。
第29章
“两位姐姐好, 师父的平安符备好了,师兄叫我来请客人们去前殿!”
捡春出现在东偏殿时,长公主正与一双女儿一处用早膳。
瞧见似模似样穿着道袍的小豆丁, 母女三人都是一笑。
昨日捡春来送茶时,长公主与苏卿卿便已经见过了这位元太子的小师弟。
捡春本就生的白净伶俐,虽然身有腿疾, 却并不自怨自艾,在蓬莱宫里跑来跑去的传话, 丁点不忌讳叫人瞧见他行走时摇摇闪闪的模样, 便愈发叫人欢喜怜惜。
长公主慈爱招呼:“起这么早?可用过早膳了?过来一起吃些。”
捡春一本正经的摇着圆乎乎的脑袋 :“谢长公主,修行之人, 朝观熹霞, 夜采月华, 我寅中即起,早用过了。”
苏淼淼也故意逗他:“啊吃过了吗?我昨日带来的点心多了, 还想着分你一盒,你都吃过了, 想必是吃不下了……”
“吃得下, 吃得下!”
话未说完, 捡春便着急的蹦了起来,连连道:“姐姐分我吧?今日再不吃, 放坏了多可惜!”
这话一出,众人便又都笑了起来。
苏淼淼原本也吃的差不多了,说罢后便也干脆站起身,与母亲姐姐点点头后, 便招呼着捡春出了门。
七岁的孩子,放在府里, 都是还未留头的小小子,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妨,苏淼淼一路带着人行进昨日刚刚安置下的寝间,又吩咐丫鬟们将家里带来的点心都拿出来。
捡春方才的话也不算错。
苏淼淼这些年来,为了箫予衡改变太多,要不是上次在流水亭,府里为她备了一碟子点心,甚至她都要忘了点心的滋味。
觉醒之后,苏淼淼有心弥补自个这些年来的不对劲,这次出门便特意交代多带了糕点零嘴。
除了昨日在路上吃的,剩下的都已经放过一日,虽说山里凉快些,几日功夫也不会坏,可搁得久了口味到底要差上许多,今日原本也打算都分下去用了。
小桃小椿将提着食盒将肉肝蛋羹、炸糕甜果都一一摆开,整整摆了一桌子。
各色糕点里,捡春一眼却看中了角落的四色点心,伸手拿起咸味的深色一口塞进了口中。
苏淼淼有些意外:“你也爱吃这个?倒与我一样!”
捡春几口将点心咽下,眨眨眼睛:“不知道啊,我是昨天见师兄包了一块这样的。”
元太子?
苏淼淼一顿,也想起来昨日上山路上,她送的点心害元太子好一阵呛咳之后,最后剩下这一块的确是被他用帕子包了起来。
她还以为元太子转身就扔了,原来竟没有?
捡春:“我瞧那点心都被捏扁了才要的,师兄却还不肯给我!真是小气,还是姐姐大方!”
“也不是很好吃嘛!”说着,捡春便又伸手拿了一块炸油圈,将面颊塞的鼓鼓的。
苏淼淼在一旁瞧了一会儿,便也看出来这孩子明显更爱浓盐酱赤,炸过的荤腥,可见最初一伸手的四色点心,当真就只是为了元太子。
侍女吉利这时也为她们送了茶水,烹的就是捡春昨日送来的麦茶。
捡春低头喝了半盏,摇头晃脑:“麦茶苦苦的,姐姐怎的也与师兄一样,爱喝这个?”
苏淼淼也嚼着点心与聊天:“他爱喝吗?我昨日还听玉枝姑姑说,你师兄只喝清水,不耐烦冲茶。”
“是,后山上有一汪活泉,清澈凌冽,比什么茶水都好,师兄就喝那个,反正他整日里就会读书诵经,从不挑嘴。”
“师父还说,师兄比他还更像老头子,实在无趣。”
许是因着这一桌子零嘴点心,捡春明显比昨日愈发健谈,一张口连吃带说,忙个不停:“这麦茶师兄也是这几年才喝的多起来,说是能清心。”
苏淼淼眨眼:“为何要清心?他有什么烦心事?”
这问题似乎也问住了捡春,他凝起眉头,郑重的想了半晌,才懊恼道:“他们都不告诉我,师父说是因为师兄长大了,我小孩子不懂……”
苏淼淼闻言哈哈一笑,她如今也才十四,对于父母长辈怎么敷衍小孩儿是再熟悉不过了。
也是,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能知道那么多?
这么一想,苏淼淼只当是逗孩子玩笑:“那我问你,你打小在蓬莱宫,有没有听说过我?”
“有啊,你是苏姑娘嘛……”捡春道。
小道士口上滴水不漏,心中却已暴露:[我知道!你是娘娘给师兄看中的媳妇!]
苏淼淼笑眯眯:“是吗?听谁说的,说我什么?”
捡春欲言又止的张张口,眼珠子转了转,没有回答苏淼淼的问题,而是满面神秘的提起了另一桩事:“苏姐姐,我悄悄告诉你哦,你也不要告诉别人是我说的!”
苏淼淼举起手:“你说吧,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捡春贴着她,偷偷道:“我师兄不叫旁人提你,一听见你的名字就要生气!他上次问我功课,我打岔提了一句苏家姑娘,师兄就立马寻由头打了我手板,我现在还记得,疼得很!”
苏淼淼:“那是应为你不好好做功课,还打岔吧?”
捡春:“才不是!我看得出来,这个叫、嗯……对了,叫恼羞成怒!就是因为姐姐,我觉着他是讨厌你嘞,所以才会一听见有人提你就不高兴!”
[师兄肯定不想娶你做媳妇!所以最不想听别人提你的名字!]
苏淼淼微微挑眉,口中只笑话小孩子胡说,心里却又不禁深思。
其实捡春的猜测也未必没有道理。
若换做是她,被母亲打小定好了一个她压根都没见过的人,只是因为对方的父母家世合适,就说是她日后的夫婿,哪怕没有箫予衡,她也会有点不高兴吧?
当真是她还罢了,肯定会闹着亲自看一眼,要是不喜欢,就只管与母亲吵闹拒绝。
可赵皇后与元太子这对母子,听起来却好像与寻常母子都不一样,元宗皇帝驾崩,赵皇后为了儿子连身份尊崇都不要了,孤零零来了这蓬莱宫,还是患病早逝。
这情形,元太子只怕想要违抗母命都不成。
面上没法反抗,心下又不自在,因此暗暗讨厌她,听见旁人提起她的名字就恼火生气,听起来倒也合情合理。
之前在京中与她并没有显露,大半也因为修行有道,君子风度,才没有迁怒吧?
倒是她,总是麻烦人家,就也实在扰人,这么没眼力见,只怕更加惹人心烦……
虽然明知元太子便是当真迁怒、不喜欢她也无可厚非,但苏淼淼想起之前与元太子几次相处,心下还是难免泛起隐隐的失落之情。
捡春眨着眼:“姐姐,你有没有觉着师兄这人好吓人?我觉着他背后都长着眼睛,但凡我一次功课偷了懒,他立时就能发现!打起手板来好狠,比师父严多了!姐姐你也一定要小心些。”
“他又管不了我,也不管我的功课,我干什么要怕他?”
苏淼淼随口答着,回过神后,倒也很快就放了下来。
任谁知道几次相处都十分相得的人,其实心底并不喜欢自己,都会有点不舒服的吧?
这次来蓬莱宫,原本也只是为了叫姐姐摆脱大安寺与箫予衡,等回京以后,她与元太子离远些,不招人烦就是了。
这般想着,苏淼淼与捡春吃着零嘴闲话一阵,便也到了该去前殿领平安符的时候。
——
赵怀芥都已在殿中等着,今日换了一身白袍,与山顶的白雪融在一处,愈发显得削瘦疏凉,拒人于千里之外。
见面之后,元太子先与长公主见了礼,目光扫过身后的苏淼淼姐妹,略一颔首,又飞快移了开去。
苏淼淼以前不曾察觉,这时也才想起,元太子前几次似乎也是这样,最多几息功夫,便一定会看向别处,从来不与她多对视——
只怕是真的心存芥蒂。
苏淼淼这么想着,也默默退了一步,低了头。
赵怀芥眸光微凝,口中未言,心下却已沉沉道:[她果真介意昨日之事……]
这心声,却叫苏淼淼一愣。
介意昨日?
这意思……元太子是觉着她知道了赵皇后的打算,所以心里介意不高兴吗?
并没有啊!是赵皇后看重母亲,元太子又不喜欢她,她干什么要介意?
苏淼淼张了张口,但偏偏元太子只是心里想了一句,并没有说出来,她便是想要分辨也无从解释。
迟疑间,元太子便已拿出了刘国师留下的符篆。
按着请符的规矩,要苏卿卿去殿前亲自上三炷香,拜五帝,将陈昂的生辰八字香炉中焚了,再送去叫他随身带着,这样才更灵验。
当然,元太子之前还说了,若是不知道生辰八字,只是默念名字也可以,只要心诚就是。
显然是想到苏卿卿与陈家只是两家只是私下议了亲,并没有走到换庚帖的地步。
但苏卿卿还当真知道。
陈昂从前告诉过她。
这些年来,陈昂总是寻着各种由头来公主府里与她“偶遇”,两人一旦见面,陈昂口中便几乎没有停下过,天上地下,里里外外,恨不得将自个身世家底都一股脑交代的干干净净。
当初陈昂提起自己生辰时,苏卿卿还嫌弃他无礼生了气,但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将陈昂的生辰八字下意识记在了心里。
当初也不会料到,第一次用到,却是在这个时候。
苏卿卿昨夜便在洒金纸上,端端正正的写好了陈昂的生辰,此刻就热乎乎的揣在身上。
刚到前殿时,苏卿卿面上还有些羞涩,低着头,双颊泛红。
等到她祈福下拜,焚烧生辰时,面上便只剩下了纯粹的祈盼与虔诚,袅袅青烟中,身姿愈发单薄娴雅,叫人都不忍惊动。
苏淼淼立在一旁,还留神等了一会儿,确定那僵硬刻板的天音并没有响起。
只是因为祈福的地方从大安寺换成了蓬莱宫,没有了箫予衡这个男主角,单独一人的姐姐,便不值得天音出声了不成?
分明这时候的姐姐,比玉雨台上所谓的男女主初见时,还更好看的多!
一念至此,苏淼淼竟破有些忿忿不平。
但没过多久,苏淼淼便又后悔起了自己的念头——
因为姐姐收好平安符后,玉枝姑姑忽的出现,带来了一个消息:
陛下下旨,赵皇后入皇陵一事,令六皇子箫予衡一力主理,这位皇子,明日便也要来蓬莱宫。
可见这晦气东西就不该念叨!
她前脚才刚想着,后脚就立马就找了来,简直是阴魂不散!
苏淼淼猛地攥紧了手心,只觉心口落了千斤巨石一般,压得她一阵阵发沉。
分明她扰了长明灯与箫予衡的牵扯,分明按照原本的走向,这时候箫予衡已经远在北境,压根与姐姐碰不着一处!
但偏偏箫予衡,还是领了这样的圣旨要亲自过来!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会将所以偏离的人物重新拨回原有的轨道,让她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场笑话,最终只会徒劳无功。
[唉,驸马还想着能趁这机会叫丫头死心,瞧瞧这模样,哪里能拦得住?]
偏偏一旁长公主闻言之后,还有些无奈般,不但心下感慨,口中也在对苏淼淼道:“我说你好好的,怎的非要来蓬莱宫,是不是提早知道了?就为了这个?”
苏淼淼一愣,大声反驳:“没有!我才不知道!”
但有苏淼淼近五年的钟情痴缠在前,这样的反驳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长公主按按耳朵:“好好好,你不知道,大殿里别吵,再惊扰了仙人。”
苏淼淼更气:“我说了没有,就是真的!阿娘要不信,咱们今日就动身回去……对了,咱们可以今日就回去!”
这显然就是孩子话了,别说她们昨日才到蓬莱宫,若不是当真出了天大的事,都不可能做出这样匆匆离去的失礼之举。
只说长公主原本就是为了祭拜故人,还正好遇见了宫中下旨,怎么也要等着赵皇后入陵之事安排妥当。
长公主只是敷衍,并不当真,连苏卿卿将包着平安符的布包仔细收好后,也瞧着苏淼淼悄悄的扬了扬嘴角。
显然,她也只将妹妹的分辨,当作了姑娘家的羞恼赌气。
苏淼淼原本只是堵在心口的石头,因为母亲与姐姐这一番言语,又生生哽到了喉间。
苏淼淼深吸口气,简直有些焦躁的转了一圈,便见缥缈出尘的元太子,也避开了她的目光,默默的后退一步。
[是,她钟情箫予衡,难怪……]
赵怀芥心声低幽,眸光也蓦然一黯。
第30章
“我可要放手啦!姐姐你一个人能成吧?”
蓬莱宫后破败的演武场内, 一身胡服骑装的苏淼淼又问了一次。
马上坐的的自然便是苏卿卿。
因为姐姐之前从不骑马,此刻身上穿的便是苏淼淼去岁裁好的骑装,一式两件, 一模一样的款式料子,只是颜色花纹不同。
苏淼淼选了大红色,绣着是飞扬的玄鸟, 苏卿卿的则是宝蓝底,绣了昂首的孔雀。
姐姐身量比她单薄许多, 大是肯定大的, 但是袖口和腰间都可以扎紧,衣摆一收, 倒也十分方便。
姐妹两个凑在一处, 都将头发编成了辫子, 用绣了金线的丝带挽成圆髻,苏卿卿还在裙底踩了一双厚底短靴, 高了这一寸,个子便正好与苏淼淼平齐。
姐姐两个这样打扮好出门时, 撞见的长公主都是眼前一亮, 忍不住赞了一句, 一瞧就知道是亲姐妹。
不过赞罢之后,下一句就是叮嘱苏淼淼一定小心, 带好了府里的侍卫,马车也别忘了,若是骑马累了,回来的时候记着乘车, 不要勉强。
苏淼淼骑马开弓的本事,都长公主亲自带出来的, 自然不需要这样小心,这一番话,主要叮嘱的还是身子孱弱,今日第一次骑马的苏卿卿。
事实上,要不是因为今日要等箫予衡过来,商定赵皇后入皇陵一事,长公主都想叫她们姐妹等一等,亲自跟着去看顾。
但苏淼淼特意选择今日带长姐去骑马,原本就是为了躲避箫予衡。
男主角阴魂不散的追上来,她惹不起,躲还不行吗?
尤其是姐姐,再是男女主角,见不了面,也生不出故事,她拉着姐姐尽量避着些,等撑过这两日,便能劝着母亲,尽快回家。
苏卿卿倒是不知妹妹心思,但此刻听了她这不放心的询问,却也只是满面无奈:“淼淼,这么小的马驹,你还怕什么?”
这倒是真的,苏卿卿用来学骑马的是从公主府里特意带来马儿。
为了安稳妥当,原本就选的就是河曲的矮种马,还特意挑了不到四岁的小马驹,一眼看着和驴也差不多高,苏卿卿的身量骑上去,双足也就是将将离地不远,当真出了什么事,跳下来也不会有大碍。
苏淼淼闻言,看着面前可可爱爱的小东西,也忍不住的笑,退后一步:“那姐姐当心些,叫侍卫帮你牵着。”
说罢之后,苏淼淼还在原处略微瞧了一会儿,瞧着小马慢慢往前跑了,才转身去了坐席处歇息。
这处演武场也是前朝建行宫时就有的,兴盛时应当自然也是细土夯实,四下平整,只是如今长久无人打理,清理过的草根春风吹又生,才是早春,便已到处都是一片荒草。
公主府跟来的侍从们,也很是费了一些功夫,才在高地荫凉处为她们支起了四方的幔帐,粗使杂役与贴身侍女各司其职,张罗着锦幔坐垫、食水吃食,等苏淼淼过来时,看见的便是一处格外精致的休憩之所。
甚至吉祥姐姐还带着竹影梅花,刚刚在四处点完细香。
吉祥性子仔细:“山里虫子多,焚香驱一驱,我方才还瞧见恶恙子了,这东西咬着人可疼得很。”
苏淼淼答应着,在一旁坐着略微歇息了一刻钟,便也瞧见姐姐下马跟了上来。
“是不是累啦?”苏淼淼给她塞去一盏茶。
苏卿卿额角泛着一层细细的汗,嘴角却扬着笑:“我倒不累,只是怕把银粟累着。”
苏淼淼:“银粟?”
苏卿卿笑意盈盈:“就是这只小马驹,通体雪白,白雪一般,我方才想着叫它银粟,与你的红枣,正好相衬。”
这说的就是苏淼淼起来的大宛马,是她打小驯服认主的,因为是漂亮的枣红色,年幼的苏淼淼就干脆取了红枣这名字,也是十分随性。
长公主刚刚听到这名字笑了半晌,却也由着她,一直就这么叫到了现在。
苏淼淼闻言歪歪头:“哪里相衬?银粟,又脱俗又好听,只把我的红枣衬得越发鄙俗了!”
这话叫苏卿卿的面色一滞,为难的蹙着眉头,一副绞尽脑汁的模样:“怎么会?红枣、红枣,也是大俗大雅……”
“哈哈哈哈哈!”
苏淼淼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你怎的还当了真,我哪里有那么小气啦?”
苏卿卿先是一愣,回过神后嗔怒的瞪着妹妹,只是没撑住两息,便也没忍住与苏淼淼一起笑了起来。
姐妹两个就这般席天慕地,相对而坐,说说笑笑的一起用了一盏茶。
期间苏卿卿时不时的回头,苏淼淼也跟着去瞧。
是小银粟不知什么时候蹭到了苏淼淼的红枣身边,大大的眼珠清澈见底,眼睫毛粗粗长长的翘着,好奇的围着红枣蹭来蹭去,简直像是个缠着威武兄长,笨手笨脚的小孩子。
这么可爱的小马驹,也难怪姐姐这么快就下来了,这还多亏姐姐身子轻,若不然,换了旁人,苏淼淼都不舍得压着它!
[银粟还是太小了些,如红枣这般,才是真正的骑马呢。]
听见姐姐心声的苏淼淼再回头,便也发现了姐姐除了看着银粟微笑之外,也会对时不时看向红枣,露出明显的欢喜与艳羡。
也是,这样威武的红枣在前面放着,谁会只满足骑驴儿似的小马驹?
苏淼淼出了声:“红枣是大宛名驹,脾气暴烈,驯服不易,认主之后却极为忠诚,我七岁时得了它,那时也是一只幼马,有母亲帮着,还用了好几个月才收服了它,许我上身呢。”
苏卿卿越发欣赏:“千里绝群,是该有这样的脾气。”
苏淼淼站起身,走到红枣身旁,笑眯眯伸手道:“来摸摸吧,我在这儿呢,它不会伤你。”
苏卿卿的确是心动已久,闻言看一眼妹妹,又看一眼这匹大宛名驹,终究没忍住心头的好奇,缓缓的上了手。
红枣果真如苏淼淼说的一般,是一匹脾气不好的马,即便有主人在,苏卿卿刚刚接触时,也仍然有些烦躁似的动了动身子,打了一个威胁意味的响鼻。
苏卿卿吓了一跳,正要收手,身旁苏淼淼便立即伸手按住了她软绵的手心,两只手抓在一处,一道轻轻抚在了马儿背上。
像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气味,红枣摇了摇头,终于安静了下来。
苏卿卿不自觉的睁大了双眸,手下是顺滑温热马身,甚至还能感觉到鼓动的呼吸与脉搏,只叫她满面都是小心翼翼,甚至忘记了呼吸。
苏淼淼从前只知道姐姐身子孱弱,但当真将人揽在身前时,她才清楚察觉到这两字的分量。
姐姐的年岁分明她大几年,但个子却比她还低,身子单薄的几乎察觉不出分量,揽在怀中绵绵软软,腰肢细得都不敢用力。
母亲说的实在没错,当时生来的弱症,从小到大便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相较之下,她比姐姐要幸运多了。
苏淼淼这么想着,心下便又一动。
她松手退后,撂开裙角,只是一个轻巧的起跃,便已干脆利落的上了马背,姿态潇洒得不像话!
上马之后,苏淼淼微微探身,对着地上的姐姐笑得明艳:“上来,我带你骑它!”
阳光之下,苏淼淼莹润的面容都仿佛透着一层透明的荧光。
苏潇潇面颊微红,竟当真踩了木凳,在妹妹的帮助下小心的上了马。
才刚刚坐稳,苏卿卿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见耳边忽的传来一声清脆响亮的:“驾!”
是苏淼淼已经揽着姐姐催马小跑起来!
“我没骗你吧,骑马是不是当真很有趣?”苏淼淼在姐姐身后笑道。
只是小跑,速度其实不算顶快,但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间清风,看着远处苍苍翠微,山色如黛,苏卿卿忍不住的心跳极速,面颊都涨得红起来,说不出话,只是深深的点头。
苏淼淼纵马稍跑了半刻钟功夫,便也慢慢停了下来。
看姐姐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苏淼淼解释道:“第一日不能骑太久,今天不觉着,等睡一夜起来,腰背大腿要酸疼的厉害!”
苏卿卿低低点头,口中似是有些犹疑:“我知道的,淼淼,多谢你……”
苏淼淼:“这有什么好谢的?”
“是该谢。”
苏卿卿说到这这儿,却反而想通了一般,声音轻柔却坚定:“我从前想的多,顾影自怜,总觉家里人并不与我亲近,是我自行其是,误会了你与母亲。”
听着这一番话,苏淼淼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姐姐怎么这样的说,先前咱们不亲近,分明我也有错的……”
“不是这样说。”
苏卿卿摇摇头,微微低头:“我是姐姐,年岁更长,也是我疏远在前,你顾虑在后,自然比你错处更多,要认错也是我的。”
苏卿卿说这话时面色苍白,唇色也有些黯淡,只一双平日里总是哀愁的眸子是亮晶晶的,通透又澄澈,如同花树破雪,反而越发光彩夺目。
苏淼淼低头看着这样的长姐,一时心中也又有些复杂。
难怪姐姐会是故事里的女主角,便是她,才接触了几次,便也忍不住喜欢。
苏淼淼摇摇头,神色认真:“从前的事不要说啦,咱们是亲姐妹,往后……”
话未说完,身下的红枣却有些不舒服似的,在原地扭了扭头,有些烦躁的打了几个响鼻。
“红枣你怎么了?”
苏淼淼话头一顿,越过身前的姐姐,侧身去看马儿情形——
也就在这时,方才还只是烦躁的红枣却忽的响起一声惨烈的嘶叫,连前蹄都高高扬了起来!
马惊了?好好的,怎么就忽的惊了?
若单单是她,其实问题也不大,不论是下马避让,还是仍旧骑在马上安抚,与她都不算什么难事。
但偏偏现在前面还有姐姐!
苏淼淼原本就是侧着身子查看红枣情形,没有再揽姐姐,马身高高扬起的一个瞬间,今日才是第一次骑马的苏卿卿猝不及防之下,便已惊呼一声,歪着身子滑下了马背!
苏淼淼心下一紧,来不及细想,便也下意识的松手,接住面前闪过的身形,一并滚了下去。
落地的一瞬间,苏淼淼咬着牙关,硬是带着怀中的姐姐打了个滚,避开超前奔去的马蹄。
苏淼淼重重的跌在了地上,还未起身,便听见怀中的姐姐痛苦的吸了一口冷气!
“姐姐!你怎么样?”
苏淼淼慌忙问道,她在滚落时泄了力,倒是没有大碍,可姐姐身子原本就弱,有没有摔打的经验,一个不好,是会伤着筋骨的!
“没,没事……”
苏卿卿眉头紧蹙,虽然口中还在努力安慰,但本就苍白的唇瓣越发不见一丝血色,甚至连简单两个字也是颤抖着压根说不清。
苏淼淼先前原本也就在骑马往回行,与歇息的坐席帷幕相隔不远,这么一会儿功夫,侍卫丫鬟们便也匆匆奔了过来,梅花竹影抢在最前,想要扶着自家姑娘起身,便立即发觉了不对:“姑娘伤了脚!”
的确,苏卿卿倒吸这冷气,右足扭曲着,似乎疼得压根不能沾地。
苏淼淼伸手摸了摸,已经明显肿了起来,面色严肃:“都别动,不知伤得怎么样,去把马车拉来!”
只是周遭一片乱糟糟的,加上苏淼淼也是刚才重重摔下马,说话中气不足,不够响亮,出口之后,却是瞬间便被丫鬟竹影的惊呼声盖了过去,压根无人听声。
苏淼淼皱着眉头吸一口气,正要提高声音再吩咐一次,人群后却正好传来了低沉担忧的的男声:“苏姑娘?”
这声音不怒而威,只是一句,便叫周遭一肃,瞬间安静了下来。
苏淼淼对这声音也是格外的熟悉。
她皱眉抬头,人群让开,露出一道苏淼淼同样熟悉的翩翩身形——
果然是箫予衡!
箫予衡怎的会在这儿?
但这个时候,显然也不是闲话这个的时候。
箫予衡看见受伤的苏卿卿后,面色猛然一变!
他的眼中仿佛只能看见满面冷汗的苏卿卿,看清楚情形后,便干脆俯身,一把将人抱了起来,面色威严,不容置喙:“叫马车过来,去找太医!”
说罢,便已抱着苏卿卿大步而去。
方才无人理会的吩咐,这一次令行禁止,人群拥簇着苏卿卿与箫予衡往前,只剩下吉祥还陪着苏淼淼立在一处,却也是远远瞧着大姑娘的方向,面露担忧。
直到这时,苏淼淼才又看见了身旁另一道颀长的身形:“这是怎么了?你身上可好?”
是元太子。
他与箫予衡二人是一起的,再往后,还远远候着尾巴似的侍从仪仗。
赵怀芥似乎看出了苏淼淼的疑惑,不等她问,便声音清冽的解释道:“六皇子方到,说想想四处瞧瞧蓬莱宫风光,我陪他刚好行至此处。”
只是这样凑巧的理由吗?简单到简直像是故事为了叫男女主角见面,生搬硬凑!
苏淼淼紧紧抿了嘴角,她带姐姐来骑马就是为了躲开箫予衡,偏偏他却又追来了演武场。
还偏偏箫予衡一来,红枣就惊了,姐姐就受了伤?
怎的,这男主角是什么灾星不成!姐姐分明也是女主角,怎的在故事里,就从头到尾没有好过!
苏淼淼看着箫予衡抱着姐姐而去的背影,心下又酸又苦,还有一阵阵的气怒。
她深吸口气,正要动步追上,元太子却忽的伸手拉住了她。
苏淼淼面露疑惑。
赵怀芥看向她的颈后,眸色冰凉:“你也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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