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也受伤了。”
苏淼淼先只一味担心姐姐, 此刻被元太子提醒,低头碰了碰了自己脖颈,果然便是一阵火辣辣的刺疼。
吉祥小桃几个闻言也发现了不对:“是!姑娘怎的也划了这么多伤?”
山间的野草粗砺, 这么一圈滚下来,脖后双手,这些没有衣裳遮盖的地方都泛出了一道道的红痕。
苏淼淼嘶嘶的吸了一口气, 连忙将手指从伤处挪开,动作间, 便发现不单手心脖颈, 连脊背双臂这些衣裳盖着这地方,也有些隐隐的烧痛, 只怕也有些磨破了。
赵怀芥虚虚抬手, 抬到一半, 又猛地放下:“沾了尘污,要尽快清洗上药。”
吉祥方才也只是因为苏卿卿身子孱弱的事, 实在是府里人人皆知,一时迷了, 才光顾着操心旁人, 此刻看见苏淼淼的伤, 也是立时回神,匆匆道:“车怎的都走了?我去叫六皇子!”
苏淼淼抬眼望去, 这么一会儿,姐姐已经被箫予衡抱上了马车,开始转头朝蓬莱宫去。
或许是姐姐吩咐,就在苏淼淼看去的时间里, 马车还停了下来,丫鬟竹影跳下车朝着这一头赶了几步, 像是想要叫她一起。
但箫予衡头也不回的说了些什么,一行人便又继续朝前行去。
好在箫予衡没有厚着脸皮一并挤上马车,只是骑马在车外跟随。
见着这个,苏淼淼方才咬牙开了口:“别追了,姐姐伤了筋骨,更当紧些,你去叫后头的马车过来,我乘那一架跟上。”
她们今日出门,是带了两架马车的,一架是预备着她们姐妹若是骑马累了,回去可以乘车,另一架则是用来拉她们歇息时随身带来的坐席软垫,清水炭火一类的杂物,跟着的小丫鬟们若是走不动,也能坐着代步。
苏卿卿当前而去,乘的自然是主人的那一架,剩下的一辆还在一旁停着,倒也足够宽敞,只是不如主人的富贵舒服。
“这,姑娘也太好性了!”
饶是吉祥的稳重,都忍不住开口埋怨了一句,心声便愈发气愤不平:[六皇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管抱着大姑娘去,都没瞧见姑娘也一并摔了吗!便是事急从权也太过分了些,我必要与公主禀报……]
苏淼淼听着这心声,心下便又是一阵酸楚痛恨,原本是在扶着小丫鬟立着,身子都忍不住晃了晃。
一旁赵怀芥眸光一凝,忽的扶了她一把。
当真只是一把,连手心都是一触即分,只瞧着苏淼淼重新站稳之后,便又立即收了回去,要不是苏淼淼实实在在察觉到了力度,都未必能够发觉。
“多谢表兄。”
苏淼淼低低开口,她在桃花池内清醒过之后,知道自个的情绪是被“故事”影响,此刻回神之后,便也稳住了心底的一分清明。
这清明也叫苏淼淼看着吉祥姐姐转身后,忽的想到了另一件要紧的事:“小桃,你去叫府里的马夫过来,看看红枣是怎么回事?”
按理说,箫予衡是晚一步才过来,离得这样远,身旁还有元太子与仪仗跟着,众目睽睽之下,是没机会做手脚的。
声名这事本就如此,从头开始想去取信于人很难,毁于一旦却只是一瞬间。
经过上次明镜湖上,箫予衡故意害姐姐落水的事,苏淼淼如今看六皇子,就如同一个恶习难改的贼人,一旦有什么不对,第一次怀疑的就是他。
方才苏淼淼带着姐姐滚下马背之后,闻讯追来的侍从们便已按下了受惊的马儿,负责照料红枣的马夫也已仔细查看了各处,这时立即便也给了解释:“刚瞧过了,是尾下惹了恙虫。”
恙虫这东西苏淼淼也知道,咬得疼不说,还偏爱寻那些缝隙潮湿之处下口,竟是咬了尾下的口子,难怪红枣这样打小驯过的马儿,都忽的发狂。
要这样说来,就当真只凑巧了。
也是,上次箫予衡故意叫姐姐落水是算好了要英雄救美,可惊马却不同,一个不好,是当真会落个残疾甚至殒命的。
箫予衡还想着《困卿》,自然不会现在便害了姐姐性命。
但确定惊马与箫予衡无干之后,苏淼淼心下却反而察觉到了另一股叫人凛然的恶意。
不是箫予衡出手,是“故事”在刻意安排。
冥冥之中,的确存在这一股“天意”,在维系这这整个荒谬无理的“故事”。
她费尽周折,让杨老将军成了北伐的主将,叫姐姐避开大安寺来了蓬莱宫,看似是叫故事走到了另一种结局。
但“天意”只是微微的拨动,便箫予衡便领了赵皇后入陵的差事,重新出现在了姐姐面前,偏偏恙虫还这样正好的惊马,害姐姐受伤,给了男主角机会。
看起来,她前些日子是高兴的太早了,天音谶言哪里有那般好颠覆?
她往后要更小心,但凡“故事”的结果没有彻底改写,箫予衡都有可能死灰复燃……
苏淼淼心里想着这些,不自觉的紧紧抿着嘴角,眼眸低垂,面色也是格外的端肃凝重。
却不知这番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却都只成了另一层意思。
苏淼淼沉思之中,便忽的听到一句幽沉的心声:[她为箫予衡,竟这般难过……]
这心声叫苏淼淼忽的一愣,抬头望去,却只看见了元太子疏冷的面容。
为了箫予衡?难过?
呸!什么晦气东西,那情绪都不是她的!
苏淼淼忿忿张口,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好在这时,吉祥姐姐便也捋着袖子,与马车一并赶了过来,弯腰将木凳放在了车辕下:“我方才将帷帐软垫都一并叠好了垫在车厢里,坐着也软和些,姑娘上去试试。”
苏淼淼应了一声,伸出手扶了吉祥姐姐,才刚刚弯腰踩上木凳,便又疼的倒吸了一口气。
她身上滚落下马的擦伤,说起来只是破了点皮,不是什么大碍,但偏偏人的身子十分奇怪,有时候就正是这种小擦伤,还比伤了筋骨都疼得越发明显!
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火辣辣的,哪里贴着了衣裳布料,便是针扎一般,又烫又疼,甚至她试图用力上车时,连腰背也开始添乱,抱怨起了方才重重落地磕出的一股闷疼!
[罢了!]
耳边忽的传来了一道清冽的叹息,听着像是元太子。
什么罢了?
苏淼淼听见了这心声,却无暇细思。
她龇牙咧嘴的吸着气,想着长痛不如短痛,正要一鼓作气咬着牙上车时——
忽的被人悬空抱了起来!
整个人骤然一空的空荡,加上腰背膝窝都被人手臂贴紧的异物感。
叫苏淼淼除了惊呼外,第一个反应便是伸手抓住了对方的手臂,甚至指尖都下意识的用力,紧紧的捏了一捏。
抱她的人当然就是一旁的元太子。
元太子身形看起来单薄颀长,像是餐风饮露的出尘仙人,但伸手捏住之后,手下的臂膀却是出乎意料的坚实有力,稳稳的,一丝晃动也无。
就是,格外的紧绷用力。
被捏了上臂的赵怀芥无言的吸了一口气。
怀中人温热柔软,如同一块化开的暖玉。
分明只是被苏淼淼抓紧了手臂罢了,但或许是因为怀抱的姿势太过亲密,一瞬间,他却觉着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脊梁骨上走了一圈,麻酥酥,又像难受,又像是舒服,浑身都成了僵硬的石塑一般一动难动,神智都是一片空白。
直到苏淼淼回过神松了手,惊慌问了一句:“表兄,你这是干什么?”
赵怀芥僵硬的臂膀也才一点点的放松。
他垂眸看着苏淼淼嫣红的面颊,心中失神,声音倒还一如既往疏离冷淡:“除了我,眼下可还有旁人能帮你上车?”
这话说的倒也没错,吉祥姐姐与小椿小桃没有这个力气,剩下能将她抱上来的,就只剩下带来的侍卫车夫。
若是这些人,自然是不如元太子,毕竟顶着表兄之名,事急从权援手,也不算十分冒犯。
可她不是自个也能上来吗!
苏淼淼反应过来:“我又没扭着脚,我自己可以……”
一旁的吉祥回过神,一面伸手打帘,一面也出声劝说:“殿下都已帮了忙,姑娘你就别争强了,瞧瞧,疼得满头冷汗!”
赵怀芥闻言低眸。
苏淼淼鬓角的确已经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连眼眶都因为疼痛泛着湿润。
她今日原本就穿了如画中一般的大红骑装,杏眼桃腮,娇嫩明艳,被提醒后,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隐隐的湿润忽的划过莹润的面颊,刚刚被咬过的双唇张开,泛着湿润嫣红洇红。
这一幕,竟与叫他叫他愧疚多年的,神女沐水的梦境,如此相像!
赵怀芥的呼吸都是瞬间一窒,他的双臂缓缓用力,苍山负雪般的眼眸涌出一片乌沉。
苏淼淼没有看到元太子的神情,她蜷缩着低头,只觉对方身形格外高大,几乎将她完全拢住,抱她上车时,动作沉稳的甚至不需踩凳。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忍耐之中,苏淼淼却忽的听到了一段带着艰涩与嘶哑的心声,像是什么经文,直到对方重复第二遍时,她才模模糊糊的听了个大概:[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智慧明净,心神安宁,太上台……]
这是什么?
元太子怎的好好在心里念起了咒?心生安宁……这是叫心安神凝的经咒吗?
苏淼淼疑惑中,元太子已经与她一并躬身进了马车。
整个人被抱起的姿势,便已经十分亲近,进马车时,元太子躬身低头,便更是整个人都被他按在怀中了一般。
两人都几乎贴在了一处,近得连呼吸都清晰可闻。
虽然是被元太子抱着,但这样的大动作,浑身的伤处被衣料摩擦,仍旧泛着烫热的刺疼。
苏淼淼蹙着眉头,在这疼痛之中,忽的嗅到了一股幽淡的冷香。
是元太子身上的香味,不知是什么合香,清新冷冽,雪泉般凛然,若不是这样靠近,都决计不会闻到。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身子挨得近了,耳畔低幽的心声也愈发分明起来,贴在耳边颤动着,仿佛还能察觉到胸膛的震动与心跳。
苏淼淼的面颊泛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嫣红:“表兄,你在念……”
在念什么?
苏淼淼还未出口的疑问,在元太子将她在软垫上放下之后,忽的回过了神,
她猛地咬住了舌尖,将不该出口的疑问咽回腹中。
云太子将她放下后,便避嫌一般猛地退到了车壁另一面,声音也带着低低的喘息:“什么?”
迎着元太子莫名的潋滟目光,苏淼淼未曾多想,只是有些慌乱的匆匆转了话头:“没什么,我是想说,今日的事,还请表兄不要告诉别人。”
原本也只是一些擦伤罢了,若是叫母亲知道她疼的这么厉害,肯定要担心。
赵怀芥念咒似的心声猛然一顿。
他攥了手心,微微颔首,漠然片刻,还是忍不住低低问道:“你怕他知道?”
“谁?”
苏淼淼一愣,接着便也反应过来:“箫予衡?”
赵怀芥微微侧头,看不清面上神色,只是声音冰泉冷玉般疏凉:“他若知道,的确是要不高兴。”
苏淼淼提起箫予衡,在熟悉的酸楚难过之外,抚着心口嫌弃的撇嘴:“我才不管他高不高兴!”
这一句话原本该是嫌恶忿忿的,但因着故事带来的情绪,苏淼淼眼角向下,却又无端透出叫人心怜的哀愁。
[果真是在赌气。]
赵怀芥眼中眼眸低垂,再无言语。
只是疏淡出尘的面上,又明显闪过一丝沉黯。
第32章
马车行开之后, 元太子便也守礼的下了车,换了吉祥上来照看苏淼淼。
吉祥上车,便十分心疼瞧着她满是划痕的手心与脖颈。
“没事, 就是擦破点皮。”
苏淼淼反而摇摇头,只催促道:“叫车快些走,赶上姐姐。”
箫予衡现在还跟在姐姐车外, 不能叫这么失常的禽兽,长久留在姐姐身边, 得快些赶上去。
吉祥看着自家姑娘痴缠了六皇子五年, 只觉着她这是还想着前头的六皇子,心下叹一口气, 转身掀帘, 对外头的车夫与元太子都传了话。
苏淼淼靠在厚实的布料软垫里, 听见元太子淡淡应了一声。
只是之后吉祥退回来时,心下却闪过了一句疑惑的心声:[太子怎的有些不快?还有些吓人……]
苏淼淼闻言, 诧异的抬头,却只看见元太子冬竹一般的清隽背影, 在帘后一闪而过。
“你瞧着太子不高兴吗?”苏淼淼收回目光, 对吉祥开口问道。
吉祥点头:“姑娘也知道?可是方才说了什么话?”
苏淼淼凝眉歪了歪头, 想了想刚才,似乎也没说不合适的话, 不过要这么说起来,只是后来元太子的脸色的确是有些发沉……
元太子当真厌烦她,出去后就忍不住了?可是感觉也不像。
苏淼淼摇摇头,转了念头, 又想未必是因为他,是听见了箫予衡才不耐烦也说不定呢?
毕竟元太子在故事里是反派, 是箫予衡的死敌,厌烦箫予衡才是应当的,这么说来,他们还算是英雄所见略同!
苏淼淼根子里就不是自耗的性子,这么一想,便也干脆放了下来,重新想起了自个的正事。
演武场与行宫离得不远,再加上苏淼淼催促,两架马车几乎是前后脚进了蓬莱宫。
蓬莱宫内虽无太医,但有两位先前赵皇后带出来的医女,此刻都被寻了来,跟着被箫予衡抱进来的苏卿卿进了挡屏后的里间。
医女检查伤处,要褪去鞋袜,露出小腿与脚踝,外男自然不好再看。
苏淼淼进门时,便正在前厅看见了刚从里间退出的来的箫予衡,端坐圈椅,身着锦袍,眉头紧皱,面上满是担忧。
看见也是被侍女们搀扶着,迈进门槛的苏淼淼后,箫予衡神色忽的一凝。
他面上带着明显的深思,站起身温柔叫了一声,看着是要解释什么的样子。
但苏淼淼毫不停留。
她看也不看箫予衡一眼,只管朝着里间去,扶着吉祥与小桃,步子虽缓慢,却分外干脆果决。
箫予衡面上的深沉猛然一窒,不肯置信的上前一步,仿佛觉着苏淼淼还会反悔回头一般。
“六殿下。”
苏淼淼没有反悔,出声的,是身后进门来的元太子赵怀芥。
看到元太子,箫予衡面上不禁闪过羞恼的怒色。
不过下一刻,箫予衡便又恢复了平日的谦谦风度,后退一步:“堂兄请。”
前厅无人,他方才坐的是主位,此刻为表谦逊,主动退让,给了太子兄长。
赵怀芥立于门前,淡淡看他一眼,声若凛凌:“不必。”
———————
苏淼淼没有理会身后箫予衡的神色,甚至她其实都不是故意落六皇子脸面——
她是真的担心姐姐的伤。
木槅内,两个衣着干练的壮年妇人,正在捏着苏卿卿的脚踝。
这么一会儿功夫,姐姐的脚腕便已肿起馒头一般,透着青紫,略一触碰,便疼的浑身颤抖。
苏淼淼匆匆上前:“怎么样?”
医女收回了手:“骨头没断,只是扭伤,今日先莫碰了,指元由口,口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八一收集姑娘身子弱,也不敢用冰,就用凉水浸了帕子敷着镇镇,明日略好些再上伤药。”
好在山中住久了,各色跌打伤药都是齐备的,医女留下化瘀药膏,又叮嘱着夜里一定留心,瞧瞧姑娘有没有发热,若有,就还要另外吃药。
这话叫苏淼淼刚刚放心的心又紧张了起来:“怎的还会发热呢?”
医女解释:“也未必,寻常都无碍,只是姑娘身子弱,要更当心些。”
苏卿卿也在开口安慰:“我没事,淼淼,现在已经好很多了……”
苏淼淼转身,在榻上坐下来,看着姐姐肿起脚裸,面色低落。
倒是苏卿卿有些脸红,拉过薄被盖上赤-裸的脚踝:“不好看……”
苏淼淼低头抿唇:“姐姐对不住,是我不小心……”
“怎的这样说?若不是淼淼你帮我,哪里只是这点小伤,说不得命都没有。”
面色苍白的苏卿卿,却拦下了她的歉意。
惊马若是踏到人身上,的确是有可能没命的。
只是苏淼淼没料到姐姐会这么想,一时间竟有些怔愣。
“倒是六皇子,”
苏卿卿见状,又十分斟酌的开口:“我不知道他怎么出现,我也拦了六皇子不必,只是……”
[淼淼在意六皇子,心下只怕要难过,她若多心,我也……]
“姐姐!”
这次,换听到了心声苏淼淼忽的开口,打断了姐姐的解释。
她用力拉住了姐姐双手,声音真挚又清脆:“姐姐,只要你别多心疑我,我绝不会误会你。”
此时梅花已经匆匆去打殿后的山泉水,竹影也送了医女出去,里间内只剩下了两姐妹。
苏卿卿看着妹妹黑明分明的澄澈双眸,一时也有些怔怔,片刻,才扭了头低低道:“我自然不会。”
“那就好!”
相较之下,满腔澄澈的苏淼淼反而干脆的多,她见姐姐是真心答应,便也立即笑起来,又叮嘱道:“姐姐,你要小心那个箫予衡,你瞧,他一出现,你不是落水就是受伤,我觉着他八成是克你!”
苏淼淼满面认真,虽是中伤,却没有恶毒妒恨,只是一股孩子气的郑重与关心。
这样的神色,落在苏卿卿眼里,也只觉好笑,果真应了一声是。
苏淼淼见姐姐答应,便也放下了大半的心。
她见有自己在,姐姐用凉水敷伤都似是不自在,便也起身又去了前厅。
箫予衡与元太子都还在,只是不知为什么,两个都没有落座,就这般站在空地。
苏淼淼也站过去之后,一主一客一陪,三个人正好围出个三角之势。
“淼淼。”
箫予衡看着苏淼淼,当前开了口:“我见苏姑娘受伤,一时情急,走的急了些,你莫……”
不等萧予衡说罢,元太子看见她颈后伤痕,却皱了眉开口:“怎的不叫医女清洗上药?”
箫予衡这才留意到苏淼淼身上的伤,又上前一步,连忙道:“怎会如此,淼淼你怎么样?还有没有旁的伤处?”
[上次才为卿卿误了大事,只怕这次又要生恼,实在倒楣……]
他的声音温柔,面上愧疚,心声里也的确带了悔意,只不过却是后悔时运不济,她又要生事。
苏淼淼原本是扭着头,不看人不出声,尽力抵抗着心里不属于自己的情绪。
但听见了箫予衡这句心声,却还是忍不住咬牙。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会有这样的故事!
她紧紧攥了手心,转身退一步,将目光看向一旁的元太子,解释道:“多谢表兄方才帮我,姐姐伤着不好裹乱,我回去再上药。”
原本是不偏不倚的三足鼎立之势,苏淼淼这般退一步,便立即变成了她与元太子两人立在一处,与萧予衡一人对峙。
萧予衡面色更沉,赵怀芥眸色清冽,看着她未曾开口。
苏淼淼又转过身,借着手心的痛意,只将目光看向箫予衡衣上锦纹,干巴巴道:“也多谢六殿下帮了我姐姐,等母亲回来,再向殿下谢过。”
[六殿下?]
箫予衡面色不变,心声却是骤然阴沉下来,满是恼火不悦。
他缓缓沉了一口气,还能撑出温柔担忧:“淼淼,别赌气,让我看看你的伤……”
话未说完,苏淼淼便终于忍不住一般,忽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当真只是一眼,一眼之后,苏淼淼便立即飞快的移开的目光,如同躲避洪水野兽。
在旁人眼里,苏淼淼显然还是在意箫予衡的,不论是先前刻意的躲避,还是对视后的躲闪,都是小女儿的赌气娇嗔,刻意又匆忙,如同面皮薄的闺阁女儿偷瞧心上人被发现后的羞赧。
但当真被看的箫予衡满面却是骤然一凝。
方才对视的一瞬间,苏淼淼眸子中,分明是针刺一般的厌恶!
这样转瞬即逝的仇恨厌恶,放在旁人身上或许还不起眼。
但一个人,若是五年如一日,每一次相见,见到的都是旁人十成十的真心爱慕,充沛真挚,几乎都成习惯。
那某一日里,对方哪怕只掺杂了一分的旁的情绪,也突兀分明的如同落在白纸上的墨点,刺目的惊人。
苏淼淼,厌恶他?
怎么可能?
“淼淼?”
箫予衡难以置信,死死盯着苏淼淼的面颊,除了震惊,还带着几分怀疑与审视。
苏淼淼浑身都因这呼喊声一颤。
熟悉的酸楚与苦涩毫无道理涌来,她不敢回头,只将目光死死的盯着面前的元太子,努力开口,想要以此打断这不属于自己的情绪:“表兄……”
苏淼淼面色泛白,只有嘴唇与眼尾泛着淡淡的红,眼眸湿润,在天光之下闪烁着颤动的光,仿佛落入绝境,将他当作救星一般。
[用我来与他赌气吗?]
赵怀芥的心声冷沉。
苏淼淼浓密的睫羽一颤,眼眸不自觉的垂下。
但下一刻,她紧紧攥着的手腕被人拉起。
元太子神色孤冷,澹然如不见丝毫波澜的深渊:“我与你去上药。”
第33章
苏淼淼被元太子带至后殿时, 正遇见捡春将大扫帚抗在肩上,没有扫地,而是蹲在甬道旁的桂花树下头, 低着头刨土玩。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捡春明显吓了一跳,头都没回, 就慌里慌张跳起来拿扫帚,因为太着急, 还闪了一个踉跄。
赵怀芥见状, 也干脆出了声:“别装了,拿干净罐子去殿后打山泉水, 再取师父的太平散, 玉肌膏过来。”
捡春原本满脸心虚, 不过等听完师兄的吩咐,神色便是一正, 扭头便朝殿后赶了去:“是苏姐姐受伤吗?我这就去!”
等捡春跑远,停下来的苏淼淼才慢一步意识到, 元太子似乎直到现在, 都还在紧紧抓着她的手腕未曾松开!
回过神的苏淼淼抿了抿唇, 在元太子要再带她往前时,便抗拒着往回缩了缩手, 叫了一声:“表兄?”
赵怀芥微微凝眉,却在顺着苏淼淼的目光看向两人的手心之后,眸子猛地瞪大了一瞬。
[怎会如此!]
他瞬间松手,清冷孤高的面上都闪过一分僵硬:“失礼了, 我不是有意冒犯。”
“嗯,我知道。”
苏淼淼也低着头应了一声, 将收回的双手背在身后,左手也不自觉的握了刚刚被松开的右手腕。
她今日骑马,穿的是干练的箭袖,上头还带着厚实的绣纹,隔着布料,倒是并没有什么肌肤之亲。
只是元太子的手下十分有力,如今松开手,手腕上却仿佛还能察觉到掌指的力度。
这一次,元太子却没有带她进正堂,而是转身绕进了东面的暖阁。
暖阁不大,但朝东是半壁的琉璃窗,今日没风,正中的窗棂大开着透气,正上午的时辰,一进里间便觉四下都是暖烘烘的,光线也更好些,窗明几净,明光烁亮。
只是还与第一日来一般,四下都是清静静的,不见一个宫人仆从。
苏淼淼也发现了,元太子回到蓬莱宫后,虽有宫人侍从,但也只是干些换洗洒扫的粗役,并不会像盛京中世家勋贵一般,时时刻刻都跟着一串尾巴等着召唤伺候,元太子许多琐事,还是会亲力亲为。
便连不过七岁的捡春也是一般,没有什么人照料,甚至因为身为晚辈,有时还会应元太子这个师兄的吩咐,大概是道门中人,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意思。
赵怀芥见她四下打量,轻声开口:“这里亮堂些,四下也干净,方便你清洗上药。”
苏淼淼回眸:“是,麻烦表兄了,其实只这么点小伤,我自个回去上药也无妨……”
[又后悔了吗……]
赵怀芥眸光微沉,声音疏凉:“既已来了,就不要说这些没用的。”
苏淼淼听着这心声歪歪头,还在想着要怎么解释时,窗外捡春也一手提陶罐,一手抱着药膏行了进来。
捡春本就年幼身低,左足又有恙,两只手拿这样满,尽管步子已经很小心,行动间,罐内的清水也跟着洒出不少,看着就格外狼狈。
苏淼淼发现后哎呦一声,还未动身,元太子便已立即出门接了过来:“一次拿不了,不知道分两次?”
捡春嘿嘿笑着:“我想着一次省事。”
元太子:“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你自幼入门,该知道知足不辱的道理。”
苏淼淼在窗内看热闹似的围观。
上次元太子说捡春在蓬莱宫受他教导,原来也不是一句虚言,看这样子,是当真在已师兄的身份,代师父教导这个师弟。
“是,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师兄教诲,弟子记下了。”
这一番教导,直到捡春垂头丧气的答应才算了结。
赵怀芥也不进来,将药瓶在窗沿放下,便叫苏淼淼靠过来伸手。
她手心的划痕,原本已经不觉着很疼了,不过这时候要冲凉水清晰,想也知道不会很舒服。
不过这也是躲不过去的事,苏淼淼叹息一声,也只能在炕上跪坐着近前,捡春帮她捋起衣袖,上身微倾,以肘为支,便这般摊开双手,撑在了窗框上,
元太子用木勺舀起泉水,忽的出了声:“这泉水你一会儿可以尝尝,味道很不错。”
苏淼淼盯着手上的伤,心不在焉:“嗯嗯。”
赵怀芥又道:“这一处泉水,是我这后殿独有的,在崖壁凹处渗出,清澈凌冽,每日只得一瓮,比旁处都好些,自小只母亲用,后来便让予了我。”
苏淼淼抬头:“竟这样难得?我原本以为,我们这两日里用的水就很好了,果然是山泉水,泡茶都比在京中的水清爽!”
赵怀芥微微点头,声音不疾不徐:“这也应当,厉来如京城这般人口繁盛之地,也就刚建都的几十年还略好些,住的人一旦多了,人污兽秽渗下去,井水就会一年年的日渐苦碱。”
苏淼淼想想这话里的场面,嫌弃的凝眉。
赵怀芥看着她的神色,又垂眸安慰:“因此许多权贵之人都不吃井水的,有专人每日从山中打了泉水进城去卖,宫中还有专供御用的活泉,只是一路耽搁折腾,到底不如从泉眼里现接的清冽。”
苏淼淼闻言这才放心,还未来得及再开口,元太子便已收了木勺,淡淡说了一句:“好了。”
苏淼淼一愣,这才发现她的手心伤痕里的脏污都已被冲得干干净净。
她方才都只顾着说话,竟然都没觉着多疼!
所以元太子是故意与她说起泉水井水的,为了叫她分心?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淼淼诧异又动容,元太子看起来高高在上,不染凡尘,没料到照顾人竟是这样贴心。
将手心清水擦净之后,薄薄一层太平散,果真觉着舒缓了许多。
苏淼淼攥攥手,也不禁抬眸,十分真挚又道了一次谢:“多谢表兄!”
赵怀芥看她一眼,忽的垂了眼眸:“无妨,还未完。”
手上的处理妥当之后,赵怀芥看着苏淼淼脖颈上的红痕,一时也有些犹疑。
细论起来,脖颈下颌上的擦伤,还不如手心的繁碎,细长的两道,只需略微擦拭干净,涂上玉肌膏便完事。
只是女子的脖颈……他若是动手去擦,总觉有些不便。
赵怀芥这么想着,扭头找了一圈。
捡春一个六七岁的小子,不必顾忌男女之妨,其实干这活儿正合适,只是这小子方才被教训后,也不知道跑到了哪儿去,这时候却是四处都不见。
苏淼淼听见了对方心下的顾忌,开口道:“一点小伤,不着急,表兄若是不方便,我等吉祥姐姐来了帮我就是了。”
赵怀芥闻言反而顿了顿,弯腰拧了帕子,声音平得听不出一点波澜:“你若不介意,我便帮你一并处置了。”
说着,还又解释般的补了一句:“我看脖颈的伤痕应当是被草叶划伤,并没有太多污尘,只略擦一擦就可,玉肌膏此时不用,原本就是夜里睡前厚厚涂一层才好。”
与此同时,元太子心中也在沉沉道:[只隔着帕子,并不亲自上手揉化药膏,应当无妨……]
苏淼淼是当真没有在意这个。
擦擦脖子上的灰尘而已,这算什么大事呢?
元太子若是帮忙,她只当是兄长照顾妹妹,若是有顾忌不喜欢她,她就等一等,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啊!
不过元太子为着这么点小事,从言语到心声都是这般郑重,她反而不好再坚持等吉祥姐姐,若不然倒真的像是在嫌弃对方一般。
这么想着,苏淼淼干脆侧过脸低头,露出脖颈与下颌的伤:“好,劳烦表兄了。”
赵怀芥答应一声,抬起手后,垂眸看着苏淼淼领如蝤蛴,修长莹润,手心忽的停了几息。
一时想起洛水神女,眼前伊人,多年前在梦中所见神女,可有看到这般细腻莹白?一时又心生自惭,他自幼归真却还是修行不到,竟还这般冒犯旁人。
诸多思绪在心头翻涌,搅起一池春水,偏偏纷纷杂杂,乱麻一般混在一处,却只是凌乱一片,不成言语。
片刻,赵怀芥微微闭眸,又念了几遍净心神咒,才将心下诸多思绪一并按了下去,缓缓擦上眼前红痕。
苏淼淼歪着头静静等待。
她心中倒是当真一派澄澈,只是元太子动作似乎格外小心,一下一下,似有似无的拂过,轻轻凉凉,叫苏淼淼觉着有些痒痒。
这细细碎碎的痒,与伤口被清洗时的刺疼混在一处,反而愈发磨人。
偏偏这时候,表兄却不与她说话分心了,连心声都除了赞了一句领如蝤蛴之外……竟然就又在心里念起了那句[智慧明净,心神安宁]的清心咒文?
所以元太子这是一碰到女子,就要在心里念这个清心宁神的咒文吗,道士又不是和尚,他怎的这样小心!
苏淼淼又是好笑又有些无奈。
好在就在她百无聊赖的忍耐时,刚才跑去的小道士捡春,又在她眼前从厢房里迈了出来。
苏淼淼目光跟随捡春,看着他刚出来时,像是开始有事似的,脚步十分着急,偏偏走近之后,却又慢了下来,也不吭声,只静悄悄站在一边,眼珠子却骨碌碌转着,透着一副不服气似的机灵劲……
[哼,我就觉着我记得没错!]
[我去看了,夫唯不欲盈,是以能蔽而新成!]
[师兄只叫我知止不殆,却不知道人正是因为有欲望不满足,才能得到好东西,这也是《道德经》里的,祖师爷的正经话!]
苏淼淼留心之下,将这一长串的心声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只忍不住的弯了嘴角。
所以捡春刚才那么着急忙慌跑回去,就是为了找这句能够反驳师兄的经文?
偏偏找着了反驳的话,当真回来,却又不敢当面反驳,只敢在心里不服气的偷偷抱怨。
苏淼淼听得实在好笑。
她原本就觉无趣,加上有心戏弄,心下一转,便满面狡黠的忽的开了口:“表兄,我听见你方才教训捡春,要他知止不殆,可我记着,《道德经》里有一句,是说夫唯不欲盈,是以……”
说到这儿,她又故意一顿,扭头看向捡春:“是以什么来着?”
捡春从她刚才为自己说话时,眼珠子便是一亮,尤其是这句经文,竟还正正就说到了他的心里,就更是激动的面颊通红,着急的就差蹦出来替她说完。
这会儿苏淼淼一问,他便早等着似的脱口而出:“是以能蔽而新成!”
不够说完之后,捡春便唯恐师兄再教训一般,连忙缩了缩脖子,此地无银心虚解释:“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苏姐姐说的啊!”
苏淼淼见状笑意更深。
正巧元太子擦到下颌的伤痕,她顺着对方的动作抬头时,笑意还未收敛,一副眉眼都弯成了月牙的笑靥,便这般正正撞进了赵怀芥眼中。
元太子看到她这样的笑意后一顿,动作停了片刻,才缓缓道:“你是这样想的?”
赵怀芥的神色平静,声音疏淡,一点也不严厉,但苏淼淼却不知怎的,竟与一旁的捡春的一般心虚起来,猛地收了笑意:“咳,也没有啦,我就是突然想到了,随口问问……”
的确就是故意玩笑,她方才就在窗内听得分明,捡春分明是因为身量不高,能力不足,却偏偏要一口气拿他此刻还拿不了的东西,元太子才会教训他知止。
能力还做不到,就该克制贪欲,及时停下来,否则只会吃亏受辱,这话说的一点没错。
至于捡春后来的心思,就纯属孩子气的抬杠。
“的确,人皆有不盈之欲。”
赵怀芥还在看着她,却忽的淡淡问了一句:“你的欲求,可是六皇子?”
“六皇子?”
苏淼淼顿了顿,厌烦的皱眉:“提他干什么?我不喜欢他啊!”
“当真?”
元太子这般问道,手下不自觉的用力,一滴冰凉的泉水便顺着她脖颈,滚进了衣襟,激出了一个寒颤。
苏淼淼回过神,借着这一瞬间的凉意,强自压抑了心底情绪,大声又重复一遍:“当然是真的,我不喜欢他。”
她早就想与元太子解释了,只是几次都没机会。
如今终于能说出口后,属于“故事”的情绪叫她梗着石头一般难受,但深藏在心底自个的意志,却又透着一股称心与痛快。
苏淼淼顿了顿,又自虐似的,按着心口,借着手心的刺疼,大声说了一遍:“我,一点也不喜欢箫予衡!”
赵怀芥的眸色微微一沉:“我听见了……”
说罢,他又抬头,越过苏苏淼淼,看向她身后:“他也听见了。”
苏淼淼闻言一愣,连忙回头。
垂花门下,站着的一道熟悉的俊朗身形,分明就正是她刚刚提起的箫予衡!
大概是追来与她道歉的,箫予衡的手中带拿着伤药,只是刚到门下,便看到了苏淼淼对着赵怀芥喜笑颜开,满面欢喜——
这还罢了,下一刻,还有听到了她这般大声的宣告。
不喜欢他。
我一点也不喜欢箫予衡!
箫予衡原本温润的神色,因为眼前这一幕,阴沉的如同乌云密布的雷雨天。
相较之下,赵怀芥倒是面色平淡,只是心声低沉冷冽:
[不论真心,还是赌气。]
[你说了,我便只当真的看待。]
[欲不盈,而新成,我若去求心中所欲,你是否就会放弃箫予衡,与我成婚?]
苏淼淼圆亮的眸子瞬间瞪大,整个人都僵僵的停着,如同受惊的狸奴。
不单是为了箫予衡,更是为了面前的元太子赵怀芥。
什么?!她……都听见了什么?
第34章
“淼淼。”
凝滞之中, 最先回神的,还是垂花门下,面色阴沉的箫予衡。
他令人从医女处要了伤药, 原本一进门,看见苏淼淼对赵怀芥笑靥如花时,是打算干脆转身离去的。
还是苏淼淼接连两句“不喜欢”, 实在太过刺耳,箫予衡这才改了主意, 转身近前, 耐了心下的阴郁主动开口叫了一声,谁曾想——
竟没人理他。
赵怀芥背后立于一旁, 一幅缥缈之态, 超凡脱俗, 仿佛压根听不见凡尘喧嚷。
而本该最先发现他的苏淼淼,这时却是怔怔的睁着眼睛, 只顾着看着面前的元太子,圆亮的眸子都凝滞了一般, 动都不会动。
这一幕猛地看起来, 像极了苏淼淼对着元太子的脸, 生生的看失了神。
一个未嫁的姑娘家,什么情形会叫她这般盯着一个男子的容颜, 看得眼都不眨?
她五年前在花朝宴上第一次看见自己,一见钟情时,是这样的神情吗?
箫予衡早已忘记了五年前的苏淼淼是什么模样,
但这样的“一见钟情”的猜想, 叫箫予衡的心下猛地一沉,仿佛有什么他以往从未在意过, 但的确是属于他的东西,瞬间从手下滑出,眨眼便跌进了滔滔江水,不见踪迹。
这一瞬间的难受与仓惶,叫箫予衡又提高嗓音喊了一句:“苏淼淼!”
这一声呼喊,便丁点不见从前泰然自若的君子风度,惊怒交加,高亢的近乎失态。
这么大的动静,也果真叫出神的苏淼淼生生一颤,暂时放下了元太子“与我成婚”的念头,愣愣的回过了头。
看到窗外的箫予衡时,苏淼淼的第一反应,是厌烦皱眉。
只不过眉间才刚刚蹙起,抬眸对上了箫予衡的眼眸后,她便忽的顿了顿,之后整个神色便显而易见的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如坠梦中的迷茫失神:“衡……”
说到这儿,苏淼淼忽的咬牙,猛地转了目光,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又改口叫了一声:“六殿下。”
这一番三翻四复的神色言语,称得上十足的纠结。
但这纠结本身,落在旁人眼中,原本也就代表一种在意。
若不然,怎的会有因爱生恨一说?
箫予衡紧攥的手心缓缓松了些,将手中伤药隔着窗棂放下,低低开口:“我来为你送药。”
这时候的六皇子,便也恢复了大半的从容,神色说不上好看,但起码不像方才那样气急败坏。
苏淼淼低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声音干巴巴的:“我敷过药了。”
箫予衡的神色却是愈发温柔起来。
他微微低头,温柔的如沐春风:“怪我来迟了,我只想着苏姑娘体弱,看她伤得重,却疏忽了你,你生气也是应当,我只担心你赌起气来,不顾及自己的伤处,用了什么药?现下可还疼?”
这一句接一句的关心照料,叫苏淼淼心中的恼怒与戒备,都如烈日下的积雪般飞快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她熟悉又无力的陶然欢欣。
恍惚间,她只觉自己就立在摇摇欲坠的纤绳上,面前是一句句吹过来的疾风,摇摇晃晃,一个不小心,便会跌下去万劫不复。
好在这时候,一旁的元太子忽的出声打断了箫予衡:“方才是我多言,六皇子若是听见了淼淼的话,也千万莫怪。”
这显然是在说苏淼淼方才,接连两句不喜欢箫予衡的宣告。
这话只叫箫予衡的眼底又是一沉,只是面上,却愈发谦和温润:“我与淼淼年少相识,多年情分,一时的赌气之言,无伤大雅。”
赵怀芥抬眸,却只淡淡回了一句:“人言有灵,说得多了,焉知不会言出法随。”
这话一出,旁人不提,苏淼淼心底里便立即动了心。
人言有灵,说得多了,就会言出法随吗?
那她若是每天都说一百遍不喜欢箫予衡,是不是就能抵抗这“故事”影响她的情绪!
只是想着这个可能,苏淼淼的眼眸都不自觉的一亮,抬起头,正要在心里先说着试试,耳畔便又听到一道格外冷厉阴鸷的心声:[我竟看错了他,元太子……表面离世不争,内里也是野心小人……]
苏淼淼想着自己方才听到的心声,一时间也有些出神,抬头看向赵怀芥。
下一刻,箫予衡却迈步拦在了她的面前,笑意温柔:“堂兄照顾淼淼,我也要谢过。”
与此同时,他的心声也愈发阴沉:[挑拨我与淼淼,还不是为了公主府,可见此人野心未平,还有非分之念。]
苏淼淼听着这话,一时觉着箫予衡是在以己度人,小人之心,一时间,心底因元太子而起的僵硬与震惊,却也隐隐透出了一丝裂缝。
这般说起来,元太子在故事里的确是反派。
可元太子也不是第一次见她,之前几次,分明都是禁欲出尘,甚至按捡春说的,元太子并不满意赵皇后的安排,从来也没想过什么成亲的事,
怎的偏偏今日就要为了母亲与长公主府的势力来娶她?
难不成当真与箫予衡想的一样,是今日才起了夺位的野心吗?
总不能是今天突然喜欢上了她吧!
苏淼淼按了心口,除了箫予衡强加的情绪之外,也多出了一丝属于自己的复杂。
“淼淼。”
箫予衡又一次出了声,让苏淼淼从短暂的恍惚中回了神:“姑母进山,想来也该回来了,听闻你们骑马受伤必定担心,不如我先送你回去。”
他的眸光深情:“你若还生气,等回去,我再好好与你赔罪。”
单单箫予衡的温柔退让就已经十分影响她,更莫提话里还提起了母亲担心,苏淼淼一瞬间甚至都来不及察觉不对,便下意识点了点头。
不过点头之后,苏淼淼便也立即后悔了。
如今有旁人在,她还这般难以自控,若是再单独与箫予衡相处,听他几句哄骗,只怕越发要被迷了心窍!
苏淼淼有心想要找什么借口拖延,只是一时间脑中一片混沌,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
她没有立即动身,只是下意识抬头,似乎是想越过他,看向再后的元太子。
箫予衡看着她的动作,眸光微微一沉:[又一次,你难不成当真移情别恋,又看中了赵怀芥?]
心声说到最后时,甚至带着几分阴戾的威胁:[苏淼淼,你最好只是在欲擒故纵……]
呸!谁与你欲擒故纵!
你自己移情别恋,方才抱了我姐姐,扭脸就能这样理直气壮的责怪起我不真心?
哪里来的厚脸皮!
苏淼淼心中又生出一股忿忿,偏偏对着箫予衡,却被故事压抑着,一点也发不出火。
愤懑之下,她只能随手拿起窗上的青瓷瓶,硬生生叫自己说起了旁的话:“表兄,这个就是你说的玉肌膏?我要怎么用?”
赵怀芥从侧面出现,看着苏淼淼面上的怒意,一时却没有开口。
苏淼淼咬着牙,抬头看向元太子的双目,又故意问道:“表兄,我忘了,这个与太平散有什么不一样吗?是不是可以祛疤?”
元太子刚刚才说过,玉肌膏是夜里睡前厚厚涂一层,这么一会儿功夫,苏淼淼不可能忘记,此时却这般故意问起来,便显得十分刻意。
可那又怎么样?元太子方才不还想着让她放弃箫予衡,再与她成婚吗?这时候总不会戳穿她。
元太子就元太子,哪怕就是为了公主府才哄骗她,她认了!
反正总不会比箫予衡更晦气!
赵怀芥在她的目光下,也果真缓缓的出了声,不单将玉肌膏的用法又耐心的重说了一遍,往后还解释了这玉肌膏是什么方子,用了什么药材……不急不缓,仿若为学子解惑的先生。
说到一半时,箫予衡在心里冷笑了几声,转身振袖而去。
苏淼淼用力的抓着窗棱,借着手心的刺疼,才好容易压下了心下的催促自责,没有做出开口挽留箫予衡,或是追着他一并跑出去的事来。
等着箫予衡的身形消失在垂花门外,苏淼淼方才明显的松一口气,紧绷的脊背,也瞬间松了下来。
赵怀芥在她泄力的一瞬间,也跟着停下了口中话头,只在心中沉沉叹息一句:[就这般喜欢他吗……]
显然,他也早已看出了苏淼淼的刻意。
苏淼淼抬起头,眉宇之间透着疲惫:“多谢表兄帮我。”
赵怀芥垂眸看着她:“你该想清楚,六皇子……并非良人。”
箫予衡当然不是良人,谁是呢?你吗?
元太子这一番劝解或许当真是好心,但许是苏淼淼心下实在是又累又倦,听着这劝告后,却只生出了一股烦躁来。
箫予衡与故事的麻烦还没解决,元太子便又给她添了一团乱麻。
所以他刚才想的那一番心声,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要求的“心中所欲”,到底是公主府,还是她?
若是为了公主府的权势,那他与箫予衡这等“主角”又有什么区别?
可若说是喜欢她……
苏淼淼这些年来,对箫予衡的情意虽是被故事操纵,可她“一见钟情”后的一举一动,却全是她自个的本性真心。
在她想来,若是喜欢上了一个人,不就是会想靠近,想说话,想笑,想要时时刻刻都见到吗?
用母亲的话说她,就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只要是长着眼睛的,便都能看出来。
怎么会像赵怀芥这样疏冷平淡?
这怎么会是喜欢呢?
苏淼淼的一句质问都已经冲到了口中,却在即将出口的一瞬间,生生咬在了唇齿上。
不提这话未免太过无礼,只元太子如今还是一副不问俗事的模样,她贸然戳破对方贪图为了公主府的势力,想要问鼎帝位,更不知道会如何。
她还没忘记,元太子赵怀芥,是故事里心深似海的反派。
甚至那谶言里至今也没说,这位反派究竟干了什么。
她先前只觉是元太子与赵皇后的母子间的私事,没有多想,现在看来,她回去还是要与母亲好好商量商量,也顺道问问赵皇后是个什么癖性。
这么想着,苏淼淼便也摇摇头:“母亲也该回来了,我也要回去告诉母亲缘故。”
赵怀芥没有开口挽留,只默默后退一步,就这般看着苏淼淼绕出了暖阁。
直到苏淼淼行至门口,又一次低头告辞。
赵怀芥才忽的出了口:“你若日后还有这样的事,也可以来寻我。”
苏淼淼抬眸疑惑。
“他惹你生气,你想赌气,或是要寻由头叫他着急担忧……”
赵怀芥神色澹然,出尘若仙,仍旧平淡的不见一点波澜:“我都无妨。”
第35章
东殿内, 长公主的确已经回来了。
苏淼淼进门时,正看见母亲坐在堂屋多宝槅下的大圈椅上,斜斜靠着扶手, 低头按着额角。
看见女儿,长公主也没有责怪,只是撑着身子直起来, 低声问:“才回来就听见吉祥说你与卿卿跌了一跤,我才去瞧过了你姐姐, 你这是去哪儿了?是划了手心?来, 摊开我瞧瞧。”
长公主声音低沉,说话间, 还明显有些叹息, 倒像是比她还要累。
这样的母亲, 叫苏淼淼有些奇怪。
她乖乖上前摊了手,目光却探寻的看向一旁的吉祥姐姐, 面带询问。
吉祥端来了玉酒盏放在桌上,没有开口, 只是对着苏淼淼使了个眼色, 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不知是怎了, 从山里回来就不痛快。]
苏淼淼眨眨眼,难怪母亲一点没生气, 想来是看见公主心情不好,吉祥她们便遮掩了些,大事化小,坠马都只说成了跌跤, 也并没有提起箫予衡抱姐姐,丢下她的事。
这样倒也好, 她如今又不能时时刻刻都跳池子里,平常时候情绪还是会受“故事”影响。
若叫母亲知道箫予衡这般过分。她却还是黏黏糊糊断不干净,反而叫家里人气急。
苏淼淼这么想着,便也只装出一副寻常神色:“方去表兄那儿上了药,没什么事。”
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却并不会将孩子放在闺阁娇养。
公主自个是跟着太宗皇帝在军中摔打长大的,在苏淼淼六七岁上,便亲自教了女儿拳脚骑射,这么点磕碰擦伤,都只当是寻常。
检查过苏淼淼已经上过药的手心后,长公主也只是随口叮嘱一句:“该小心些,你姐姐身子弱,禁不得摔打。”
苏淼淼乖巧应了一声,又关心问道:“阿娘你怎么了?不是去祭拜先皇后,是路程远吗?”
蓬莱宫大殿里便放着赵皇后的神位,她们第一次来便已经拜过了,今日母亲去祭的,是赵皇后在山中的陵墓。
原本元太子都并没有打算请人墓前,只说赵皇后遗愿,在山水之中清清静静,不必人来守陵拜祭,还是母亲坚持,今早才特意去了。
长公主回过神,神色怅然:“不远,怀芥说得不错,崇山峻岭处,清风明月间,果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苏淼淼闻言越发奇怪:“路程不远,那阿娘怎的看着这样累?是在缅怀故人吗?”
长公主饮一口琥珀酒,摇头嘲笑:“小个半人,知道什么缅怀?”
或许在父母眼里,自个的孩子就是永远的都长不大的,连眼看及笄的女儿,都只是个半大的小人。
苏淼淼也不反驳,只清脆道:“不知道就不知道嘛,横竖阿娘要是有什么想说,我就听着,总比自个喝闷酒好是不是?”
长公主看着女儿圆亮的眸子,面上不显,心里却已经软了下来:“好,与你说,是在缅怀赵皇后。”
苏淼淼在一旁坐了下来,也想伸手端酒喝一口,却被长公主眼疾手快的拍了回来。
她随了母亲,也是爱酒的,酒量亦不错,七八岁时,便能喝些花果酿。
直到现在,平日里这些清淡的果酒,她喝多少都没醉过——
至于更烈的,便像眼前的琥珀酿,母亲不许她喝。
苏淼淼可惜的皱皱鼻子,也只能收手问道:“阿娘从前,与赵娘娘关系很好嘛?”
赵皇后母子在她记事前,就已经离京了,苏淼淼也并没有听说过母亲与赵皇后的旧事。
不过想来,这对姑嫂之间的情分是很好的,或许比现在与姜娘娘的关系还好,若不然,母亲现在也不会这样难过。
苏淼淼才刚这么想着,便听见母亲干脆说出了与她猜测完全相反的两个字:“不好。”
看着女儿诧异的神情,长公主忍不住一笑。
长公主又饮了一盏酒,才慢慢道:“你也知道,我是太宗皇帝养大的,当初陈英战死,我不肯再议亲,父皇心疼,开朝之初,便有意叫我嫁给还是太子的先帝,日后就能再当皇后。”
苏淼淼猛地瞪大了眼睛!
元宗!元太子的身父,差点成了她的亲爹?
不,不对,若是阿娘真嫁了先帝,也就没有她了。
苏淼淼摇摇头,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脑海,回过神后,她仔细想一想,却也不是不能理解。
太宗皇帝这样偏爱她的母亲,要论亲事,还有什么比嫁给未来皇帝,成为一国之母更富贵的?
长公主又道:“我当然没应,先帝比我小六年,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大弟,这样的情分,我只拿他当弟弟看,哪里会有男女之情?何况皇后的担子,我也未必担得起。”
苏淼淼安静的听着,听到这儿,心下也不禁微微一动。
元太子刚及弱冠,算起来,岂不是也正好比她大了六年?
若按着母亲的话,元太子看她,是不是也像是看个半大孩子,不会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耽搁,辗转半年才又定了赵氏。”
苏淼淼略微出了出神,再留意时,母亲便已提起了赵皇后:“赵氏是陇西赵氏的主宗嫡女,幼承庭训,少有才名,贤良淑德,四角俱全,相貌就自不必提,你只看看怀芥也该知道,神清骨秀,国色天色。”
“她这样的出身相貌,难免自视甚高,许是受不了元帝先被我拒过一遭,才轮着她,大婚之后,每每遇见我,面上客客气气,一丝礼数不肯错,眼睛里却带着一股子较劲儿,多少年都耿耿不平。”
听着这话,苏淼淼反而为母亲不平起来:“这是太宗皇帝与先帝的意思,阿娘又没答应,她怎的能怪阿娘?”
“可不是说呢,年轻时候我也不服她,什么陇西赵氏,有什么了不起?我是大梁正经公主!有时候还会故意气他,宫里得了什么新鲜东西,她是太子妃得四份,我就偏要把大弟父皇的都要来,拿着十二份在她眼前炫耀,看她气得脸都红了,面上还要撑出一副大方容让的模样来,就暗里高兴许久。”
提起年轻时候的意气之争,长公主也忍不住的笑,只是再往后说下去,便又换成了明显的惆怅和叹息:
“可惜,她这样强的性子,却偏偏遇上先帝早逝,离宫出家,不得不低了头……”
“她比我还小许多,却去的这样早,只怕就是过刚易折,心头一口气梗着,损碍了身子。”
“她病了许多年,三年前就死了,却从头到尾都瞒的这样好,不肯叫人瞧见她的憔悴狼狈,看了她的笑话。”
“这样争强的人,还是太子妃时,就处处仔细,不肯在旁人口中落下一个不字,对自个的身后事,却只要了一座孤坟,雨露枯骨,不入帝陵,连个整个棺椁地宫都无,还不如陇西那些远远不及她尊贵的寻常偏亲。”
苏淼淼听到这儿,除了叹息世事无常之外,心下却又想到了元太子。
她方才回来时,便想过与母亲问问赵皇后与元太子的性情。
现在也算碰巧,虽说原意是为了安慰母亲,但无意提起的旧人旧事,说不得比她直接打听都知道的愈发清楚。
她之前听起赵皇后的经历,都只觉着,是先帝驾崩,便心如死灰,又为了儿子日后,甘愿委屈自己的慈母。
现在听了母亲的话,才知她的猜测全然不对。
这样宁折不弯,甚至最后也当真是因为心绪早折的一国之母,怎么当真心甘情愿放弃一切,只来蓬莱宫做一个没有名姓的女冠?
而被赵皇后这样争强之人教养长大的元太子,又怎么会一点不将母亲的遗命放在心上,当真做一个不问世事的道士呢?
这般想来,当初元太子为她卜卦时,也提过一句,刘国师教他任凭世事,不要强求施为,还为他算过一卦,结果并不好,可他还是觉着卦卜得再准,人也不该认命无为。
要这么说,故事里就说的没错,元太子,的确是有意帝位的。
这么想着,苏淼淼与母亲提醒了一句:“阿娘,赵皇后想让我嫁给表兄,还叫人打听过我的脾性图册。”
“哦?你知道了?”
可长公主却似乎并不诧异,还在摇头调笑:“怀芥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你这丫头,叫六皇子迷了心窍!是再瞧不见别人了!”
苏淼淼顾不得理会箫予衡,只按着心口情绪继续追问:“母亲也早知道?”
长公主点点头:“当初怀芥离京时,赵皇后便提过这事,那时你年纪小,我没有答应,只说等两个孩子都大了再看。今日玉枝跟着,还说赵皇后一直没忘记这事,临终前都在嘱咐怀芥,要他回京一定记着去公主府,只是怀芥一直也没答应。”
竟然还有这样的旧事!
苏淼淼震惊又恍然,听着最后一句,又有些疑惑。
元太子之前一直也答应这门亲事,今天怎的突然就改了主意?
面前长公主的神色低落下来:“她哪里是看中你呢,是记挂自个孩子,想着若有这一门亲,将怀芥托付给我,往后也不至太过落魄,她这么好强的性子,却是为了孩子低头……”
“天妒英才,这么多人都偏偏早逝,陈英、父皇,大弟阿赵……一个一个,呸,这贼老天!”
长公主怅然之后,又心生悲愤,一边骂着,一面又狠狠灌下一大杯酒。
难怪母亲回来,瞧着就这般疲累低落。
这些名字,都是母亲相识许久的旧人,便是当今陛下因为自幼被太宗放在祖籍,也远不如元帝与母亲打看着长大的亲近。
母亲这是勾起了从前的伤心事,却也不单单是为了赵皇后一人。
苏淼淼为母亲添上半盏琥珀酒,原本还想陪着劝解几句,可长公主对着女儿一时失态,便已经后悔。
这时恢复了平静,长公主便只挥手赶人:“罢了,女大不中留,六皇子不是来了,你也别烦我了,赶紧着,去寻他去罢!”
苏淼淼当然不会听话去寻箫予衡!
她被赶出了堂屋后,立在门口想了一会儿,原本想去再看看姐姐,却听闻敷了半晌伤处后,已经服药歇下了。
闻言,苏淼淼也只得回了自个的寝间,还趁着现下没有看见人,情绪没有被十分影响的时候,特意交代了吉祥姐姐,若是箫予衡来的话,就干脆赶走,一定一定不要告诉她,也不要叫她听见。
吉祥答应着去了,又给她带回了午膳。
苏淼淼味同嚼蜡的吃了几口,又被侍女们劝着躺着午歇,也只是翻来覆去,压根合不上眼。
直到日头渐渐西斜,满心烦乱的苏淼淼终于忍不住蹦了起来。
这种心绪不宁的时候,若是能沉进水里泡泡,一定会清醒很多。
蓬莱宫内倒是也有水道,都是山中引下的山泉水,跳进去一定十分清爽。
但苏淼淼都不用开口,也知道周围人,从侍女到母亲都一定不会同意。
莫说山里天气更凉些,只她双手脖颈还带着伤呢!
只怕她前脚猛不防跳进去,母亲等不到天黑就要给她驱邪。
哦对了,这地方,驱邪也找不了旁人,还是要寻元太子赵怀芥!
苏淼淼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奈何,只能叫小桃给她打了清冽的山泉水来倒进铜盆,然后低头弯腰,一头埋进了盆中。
不能沉水底,浸浸脸也算是聊胜于无。
苏淼淼屏息闭目,沁凉的泉水,只叫她忽的一个激灵。
只是这样,自然不如整个身子都沉进桃花池中来得刺-激通透,但好在也不是为了摆脱箫予衡的影响,只是想略微缓解些焦躁。
从水中传来的清冽凉意,也果真叫苏淼淼憋闷了半晌的心情渐渐平静起来。
她抬起头,用力的甩去脸上的水珠,仿佛想通了什么一般,果断开口:“去问问,元太子这会儿在哪?”
小桃答应了,没有一盏茶功夫,便说蓬莱宫中的宫人说,这个时辰,太子日日都会在前头三清殿内做晚课。
苏淼淼鬓角还湿润着,闻言,便也干脆起身又披起了衣裳。
吉祥:“天快黑了?姑娘这是要去哪?”
话未说完,苏淼淼的身影便行到了门外,只远远留下一句:“去问清楚一件事!”
元太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突然想与她成婚,为了公主府,还是当真看上了她。
这个疑惑她不弄清楚,莫说晌午了,她估计连夜里都睡不着。
但想要弄清楚,其实也不难,只要她去问,就算元太子口上遮掩,她还能听人心声!
为什么要等?她这就要去听个明白!
第36章
山里的天黑的格外快。
苏淼淼出门时, 还是日暮沉沉,等绕到前殿时,金乌坠落山巅,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整个蓬莱宫便也跟着昏暗下来。
苏淼淼顺着清脆悠扬的敲磬声行至三清殿,靠近门前时, 便也清楚听见了捡春的唱经声。
捡春年幼,嗓音还是孩子的稚嫩, 但经文都已背得十分熟练, 伴着石磬,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韵律, 清脆而庄重, 只叫人心神一宁。
果真是在做晚课。
在这样的诵经声中, 苏淼淼也不好进去打扰,只贴着殿门, 小心的朝里看去。
元太子正立在殿中,面对三清, 手持清香, 从侧面看去, 身形更显得清寂而修长,缥缈的仿佛不染尘世。
苏淼淼下意识想到了母亲白日里说过的话:“容貌你看怀芥也该知道, 神清骨秀,国色天香。”
这话虽是在说赵皇后,但此刻放在眼前的元太子身上,却也一点都不错。
元太子还穿着白日的素色道袍, 暗绣云纹,腰系青色丝绦, 鸦羽般的乌发用玉冠竖起,袅袅的白烟一丝丝升腾,笼罩在他的剑眉薄唇,若隐若现,如同神祇。
苏淼淼抿了抿唇,又往后退了两句,决定不打扰两人的晚课,等人出来,再私下与元太子问他的心声。
好在天色已沉,她吹着习习夜风,也没等太久,殿内的石磬唱经声也停了下来。
苏淼淼在石磬经韵中听得久了,乍一停下,反而有种余音不绝,沉浸其中,未能回神的怔然。
不过日日如此的捡春显然是早习惯的,袅袅磬音之中,他迫不及待的声响便已经从殿内传了过来:“师兄,我唱完了!”
元太子的声音还是那样平淡疏凉:“好,点罢灯就尽早回去歇息。”
苏淼淼回过神,正要迈步,便又听见了捡春兴致勃勃的询问:“师兄,你是不是也不喜欢六皇子?”
也不?这个也字……除了六皇子,是在说她吗?
苏淼淼心中一动,步子停了下来。
下一刻,赵怀芥竟也说出了与她一般的疑问:“除了六皇子,还有谁?”
竟是干脆默认了不喜箫予衡。
捡春也不假思索:“苏姑娘呀!师兄不是一直也不喜欢她?”
苏淼淼回过神,越发凝了心声细听。
“苏姑娘赤子之心,我从来没有不喜欢。”
赵怀芥的声音清冽,却又格外清晰坚定。
苏淼淼指尖不自觉的松了松。
捡春却还不肯相信一般,继续追问:“可是师兄你一直没有答应娘娘,还不许我提苏家姑娘的名字!”
元太子显然是觉着他啰嗦了,没有回答,只叫他好好点灯。
殿内最深处亮起了如豆的灯光,接着又渐渐往后,与殿门越近,光芒也越来越亮,透过门前金砖,在苏淼淼莹润的面颊上都镀上一层微光。
捡春只安静了三盏灯的功夫,行至门口,又忍不住的似的又开了口:“师兄,你现在是不是改了主意,又想与苏姑娘成婚了?”
元太子声音冷冽:“这般聒噪,可是功课不够?”
捡春显然还是怕师兄的,连苏淼淼在门外都听出他声音颤抖了起来,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坚持的开了口:“苏姐姐是好人,师兄你不要欺负她!”
苏淼淼虽然听得糊里糊涂,但心下却也生出一股暖意,果然小孩子最是诚挚,只是一道吃了两次点心,他就这样护着自己。
赵怀芥:“捡春,你年岁小,不知道的事不要胡说。”
“我知道的!师父走之前和师兄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捡春加重语气分辨:“师父不想叫师兄出山,也不想你用亲事去谋公主府,你从前都是答应了的,今天你故意让苏姐姐说不喜欢六皇子叫六皇子听见,还与苏姐姐说与六皇子生气了就来找你,你,你……”
捡春结结巴巴,又十分着急:“你还说不是要欺负苏姐姐!”
几息的凝滞之后,殿内响起元太子平淡的反驳:“我白日故意令箫予衡与苏姑娘生隙,是因为他虚情假意,矫言伪行,只会叫她难过伤心,配不上你苏姐姐。”
捡春还不放心:“那师兄你呢?你会不会骗她,叫她难过?”
苏淼淼只觉心跳一停,连呼吸都屏住了,她又上前一步,紧紧贴着门前,全神贯注,唯恐错过半个字。
但这一次,殿内却是良久的沉默,久到连苏淼淼都有些按捺不住,又微微外头,小心朝里觑了一眼。
捡春已经停下了动作,元太子却仍在在静静为灯内添油,倒出的油丝不偏不倚,平稳的不见一丝触动,灯火的映衬下,整个人俊美无铸,湛然生光。
还是捡春没忍住又催了一次,他方才低头看着火光,低低开了口:“不会,尽吾所能,利而不害,为而不争。”
捡春疑惑的歪了头:“那是什么意思?师兄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苏姐姐?”
元太子这一次没有再说话,但只相隔一道的薄薄的门板,苏淼淼却听到了他的心声,低沉幽远,仿佛透过幽井古潭,露出的一丝情绪:[我与她……心中有愧。]
元太子方才点的便是最后一盏灯,捡春一面不满的念叨师兄总是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一边收拾好了火烛石磬,也慢慢的朝门口行了来。
眼看着两人马上就要出门撞见她,苏淼淼缓缓往后,退至廊下的鹤舞石灯旁,便猛地转身,又顺着来路匆匆往回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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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蓬莱宫四下静寂,苏淼淼裙角翻飞,廊柱屋檐,瑞兽丹墀,水道草木都从她眼前飞快的略过。
但苏淼淼却压根看不见这些,山间的飒飒凉风拂过面颊,她却一点不觉清爽,反而只觉一团乱杂。
元太子那一句口中的经文晦暗不清,但他最后想过的心声,苏淼淼却听得清清楚楚。
心中有愧……元太子上次在来稽山的路上提起画册时,心中也想过有愧的心声。
为何有愧?
有什么愧疚?
难不成当真在那时,元太子便也想过了要为了公主府,利用她?
在这样的疑惑与愤慨中,苏淼淼不过盏茶功夫,便也回到了她们一家子居住的东殿。
隔着纱窗,她住下的西厢都已点了灯火,丫鬟小桃笑呵呵的迎上来,只说姑娘回来的正好,吉祥姐姐刚才叫了膳,就等姑娘回来用了。
但苏淼淼现在实在是心情吃东西,也不想自个一个人回空荡荡的屋子只与侍女在一处。
苏淼淼朝主屋看了看,烛火半昏,屋里嬷嬷侍女们也都是静悄悄的不见声响。
这种时候,若是能与阿娘说说话当然是最好的,只是母亲今日想起早逝的旧人,还饮了酒,心情不好,瞧这模样,只怕是已早歇了。
苏淼淼步子一拐,便只走近了对面姐姐的厢房。
苏卿卿已经用了晚膳,这时正斜斜倚着软枕,在烛光下看着一卷诗集,看见苏淼淼后,也弯了嘴角:“快上茶,怎的这样着急?可吃过晚膳了?”
丫鬟竹影端着茶盘行了过来,她之前苏淼淼颇有微词,总在心里觉着自家姑娘几次受伤都是受二姑娘连累,不过这两日得了主子训斥,面上规矩到都是恭恭敬敬,没有一点错处。
苏淼淼这时也顾不得这些,摇摇头,也不说话,只是在一旁坐下,便怔怔无言。
苏卿卿瞧出妹妹这模样不对,放下诗集,面带关心:“这是怎么了?”
苏淼淼:“我今日听见了一句话,却有些不明白。”
苏卿卿温柔询问:“什么话?你说来听听呢?”
苏淼淼抿抿唇,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利而不害,为而不争。”
苏卿卿笑了笑,声音轻柔:“这话出自《道德经》,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这话是说,自然的道理,是增益万物,不是损害,圣人的行事,便是心中有自个的目标打算,也只会尽力添益,不会损害它,”
其实苏淼淼是早有猜测的,这些年来,她为了箫予衡也认认真真读了几年书。
只是她是投其所好,只钻研了诗词小道,不如姐姐自幼遍览百书,博学多才,担心自己在这些经文典籍上,会有什么偏误,才特意问了姐姐。
此刻苏卿卿的解释,只是彻底堙灭了她心下的最后一丝侥幸。
果然,也是一样的利用!
唯一不同的,是同样是为了公主府,同为了自个的谋划,箫予衡厚颜无耻,理所应当,还觉着她与母亲无法掌控,会是祸害。
元太子却还知道心中有愧,记着圣人之道,想要尽力添益,不加损害。
可那又怎么样?
半斤半两,都是算计,只是因为元太子存了几分良心,她便还要谢谢他不成?
苏淼淼满心里胀满了被哄骗的难过酸楚,这难过与酸楚的情绪汇集在一处,渐渐又凝聚成了气愤。
她气得鼓鼓的腮帮子,面颊涨得通红。
苏卿卿看着她:“怎么了?谁与你说这个?怎的还生起气来?”
苏淼淼咬咬牙:“之前有个人骗我,我今日才发现了!”
先前元太子帮她卜卦,救她落水,她还一直对他心存敬佩感激,觉着故事里将称作反派不对,将他当作可以倚靠信赖的好人。
原来也都只是哄骗!也只是为了权势与皇位!
苏卿卿眨眨眼睛,心声迟疑:[难不成六皇子?若是他……我倒不好说什么。]
“不是箫予衡。”
苏淼淼干脆的开了口:“可是一丘之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迎着姐姐疑惑的目光,灌酒似的,低头灌下半杯温茶。
可是为什么呢?
就因为她不是故事里的主角,只是厚颜女配,所以所有人,便都不会真心喜欢她吗?
箫予衡是这样就罢了……现在连赵怀芥也是这样!
不知怎的,苏淼淼只觉鼻头莫名的有些泛酸。
但下一刻,苏淼淼便深吸一口气,将剩下的半盏茶水一饮而尽,将这莫名的酸楚都一股脑压了下去。
是,比起箫予衡来,元太子的圣人之道,的确是好到了不知道哪里去。
可她苏淼淼也不是什么扔在大街上,凭谁见了都能咬一口的肉包子,也不是什么没人要没人疼,非要贴母亲长公主的身份权势,才能定下婚事的恨嫁婆。
凭什么只能任人算计?
等她回去,就每日都泡在小泽池里,借着水里的清醒,好好与母亲将自个的心意都说清楚。
什么六皇子,元太子——
她谁也不要!
第37章
第二日, 长公主与苏淼淼母女二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长公主是思及旧人,饮多了酒,宿醉一夜, 醒来难免头疼。
苏淼淼则是知道元太子的目的后,愤懑难过,一夜不得安眠, 睁眼后眼底都透了乌青。
但次日用过早膳之后,苏淼淼还是坚持与母亲一起去了前殿。
箫予衡是奉旨而来, 昨日安置之后, 便说好了今日要在前殿,与元太子商议赵皇后入帝陵与丧仪。
长公主因感叹着赵皇后去的可惜, 这才撑着身上的不适到场, 想为旧人尽一份心意。
至于苏淼淼——
她则纯粹因为余怒未消, 心绪难平,又想着厚颜无耻、心存算计的人分明是箫予衡与赵怀芥, 该愧疚的也是他们两个,凭什么是她要在屋里躲着?
她还偏要大大方方的出去, 说不得还要寻个什么借口, 给这对一丘之貉添点堵, 多少出了她这一口气!
抱着这个念头,苏淼淼出门时, 还在腰间挎了牛皮水囊,内里装着刚灌的沁凉山泉水,打算若是情绪因为箫予衡影响受不住时,就借着更衣的名头, 去隔间倒水洗一把脸,好赖能有点用处。
到了前殿之后, 分明是六皇子当前,先与长公主见了礼,但苏淼淼的目光,却是第一时间只看向了一旁的元太子。
一身宽大的苍色道袍,上绣白鹤,在山风之中微微飘荡,乌发只用一根乌木簪挽在脑后,立于山间大殿,剑眉薄唇,清隽冷峭,清冷孤高,简直不像尘世中人。
呸,分明都是骗人的!
一个打算着用亲事谋划权势的家伙,算什么出尘绝世、神仙中人?
元太子越是这般澹然缥缈,叫人敬赞,苏淼淼却反而愈是生气,她一双星眸亮的摄人,简直像是燃着火光,
这样的目光,也叫对面的赵怀芥都是一愣,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下,又扭头看了看身后,素来都是一派仪范清泠的人,第一次闪过这样明显的迷惑。
没等元太子想明白缘故,见苏淼淼的目光只顾盯着赵怀芥,一旁箫予衡眸色微沉,却还是耐着性子,温声唤了一句:“淼淼,你来了。”
苏淼淼目光右移,箫予衡一身白衣,轻袍缓带,看来也是丰神俊朗的谦谦君子。
这两人站在一处,着白衣的温润如春风,穿苍袍的疏淡若清泉,竟是不分轩轾,平分秋色。
可架不住苏淼淼如今就是一团火。
还是烈火烹油,燃着正旺的那一种,见着哪个都想蹦点火星,什么黑黑白白,全都烧成了灰扑扑才算清静!
苏淼淼紧紧攥着手心,有对元太子的怒气顶着,竟也能扭头避过箫予衡的目光,按着情绪冷冷反驳了一句:“女子闺名不好外露,六皇子还是换个称呼罢。”
[苏淼淼……]
萧予衡面色微微一变,心声阴沉。
若是私下里只有他与苏淼淼两人,箫予衡或许还会做小伏低,温言哄劝几句,但当着赵怀芥的面,箫予衡心下再恼,却也只是淡淡改口叫了一声:“表妹。”
其实叫表妹,苏淼淼也觉着晦气,尤其元太子与她也是一直在以表兄妹相论。
只是这是这亲戚关系是生下来就有的,她自个也不能断亲,苏淼淼再是不满,也只能抿着唇扭到一旁保持沉默。
赵怀芥看着苏淼淼的怒色,便只以为她也是在与六皇子生气。
他原本也是叫苏淼淼表妹的,但既然萧予衡这么叫了,赵怀芥便不愿再出口,只按着昨日说好的约定,也主动出声,作出一幅亲近姿态问了一句:“手上的伤怎样?玉肌膏可还好用?”
手上的伤早好了,只是心头的气还没下。
苏淼淼找到了正主,一双眸子猛地瞪向元太子,简直能蹦出火星:“ 什么玉肌膏!这样的好东西我也配不上,一会儿就给殿下原样送回去!”
元太子神色一愣,缓缓眨了眨眼睛,一时没有反应。
倒是身旁的瑞安长公主扭头看了女儿一眼。
之前苏淼淼对箫予衡没个好声气,长公主虽然诧异,却没有理会,是因为谁都知道他们两个是一对。
男女之间,本就微妙,公主也不是那等见女儿女婿吵架,便忙不迭按着女儿低头的“贤德”长辈,更莫提亲事还没定,姑娘家使性子嗔怒几句,男子也谈不上吃不吃亏。
可是元太子的情形却又不同,从前并不算十分亲近的兄长,这样迁怒,便是冒犯。
长公主皱了眉头:“淼淼,怎的这样无礼?”
苏淼淼冷哼一声,扭头不言。
箫予衡看着她,神色晦涩,未置可否。
倒是赵怀芥,仍是萧疏淡然,主动接下了长公主的指责,宁静的不见丁点波澜:“无妨,既是不喜欢玉肌膏,我再送别的。”
这一次,没等苏淼淼再说什么,箫予衡便在心内冷笑一声,径直开口道:“姑母也到了,便议正事罢。”
正事自然是赵皇后入陵的丧仪。
历来皇后的丧仪最浩大隆重的,其实都在刚刚驾崩的几个月里,百官哭丧,小殓大殓,梓宫停灵,出殡安葬,合宫奉主……
以至于正式入陵后的百天周年,都要祭祀奉慰,这样一桩大事从头到尾办下来,花费百万都是寻常,人力更不必提,整个宫中上上下下,都要生生累掉一层皮。
但如今赵皇后都已经入土三年,也不可能将人再从山里请出来,最繁琐浩大的仪式便都过去了。
眼下请神位衣冠入东陵,再有大祥仪式,无非比平常冥庆更隆重几倍,祭品牺牲,水陆道场再大办些。
元太子说起这些时,都表现的十分沉静平淡,只由着宫中操持,因此商议起来便也很是顺利,三言两语便定了下来。
剩下唯一一件要紧些的事,便是上尊谥。
箫予衡拿出当今陛下圈定了几个谥号,叫元太子看过。
慈孝二字从都太宗起就是定下的,赵怀芥看了片刻后,便只选了一个烈,前面再添上元宗尊谥的“明”,连在一处,已去的赵皇后,往后便可称孝慈明烈皇后。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字选的好。”
苏淼淼再是生气,也不会这种时候添乱,因此方才商议赵皇后的正事时,都只安安静静在一旁立着。
直到现在,看见长公主面露落寞,才低头上前,安慰般拉住了母亲手臂,
长公主回头,也摇头拍了拍她:“你不记得,你大舅母刚正倔强,用这个烈字是再合适不过。”
苏淼淼没有吭声。
她知道赵皇后生前安排元太子与她成婚,命人收罗她的图册脾性,叫元太子提前知晓,是一番慈母心肠,觉着她活泛,儿子沉寂,正好相配,想要赵怀芥对她自幼生情,顺理成婚。
可赵皇后想过赵怀芥禁欲绝情,压根就不喜欢她,只是为了公主府才有心谋算婚事吗?
还是说,这也是元太子母子早就商定过的?
苏淼淼不愿在背地里议论先人,但身为被谋划算计的本身,这时候却也说不出什么话,便也只能沉默。
箫予衡接过话茬:“业成无兢曰烈,秉德遵业曰烈,姑母这般赞誉,可见明烈皇后必定令人崇敬,可惜我长于江南,没有福分亲自拜见。”
苏淼淼撇他一眼,她方才正在出神,没有防范,一个不察,这熟悉的温润声音,便又勾起她被故事强加的陶然欢欣。
这陶然固然叫人沉醉,但得知真相之后,苏淼淼却只觉一股受人摆布的晦气恶心。
她张张口,发现自己被情绪影响,又很难生出恶言恶意,便攥紧腰间水囊,立即转身去了隔间。
临去前,她没敢看箫予衡,便只恶狠狠瞪了一眼一旁的赵怀芥。
剧情掌控她,赵怀芥也想愚弄她——
呸,沆瀣一气,都是一般的晦气!
出了门后,苏淼淼一点不耽搁,解下水囊,便倒下今早才装的山泉水,畅快的浸了双手面颊,还顺手湿了帕子,将前后脖颈也按了一圈,激得她身子都是一颤。
她的动作麻利,回到厅中,箫予衡还在说着陪着母亲敬佩可惜的话。
趁着面上冷冽清醒还在,苏淼淼抓紧时间嘲讽:“见贤而思齐,六皇子只是心中崇敬,自个却秉性难移,也没用处!”
箫予衡的面色一滞,竟是生生窒了几息,才能继续撑出素日的温润强忍道:“淼淼,你这是怎么了?”
苏淼淼眸光躲闪的不肯对视,声音却是干脆利落,一点不让:“我本来就是这样,什么娴雅贞静都是我装出来的!六皇子原本也不喜欢,我又何必再东施效颦?”
“这么久了,我也早该坦诚相见,也省的六皇子往后误会!”
“还有,说了你别叫我名字,六皇子自幼过目成诵?怎的这么点小事却忘这样快?”
箫予衡眉心紧皱,面上透出一丝被误解般的难过,心声却已经透着屈辱般的冷意:[果真还是为了卿卿,不过一时意气,便蛮横跋扈至此!]
呸!这算什么跋扈?想要凭仗公主府的权势当太子,哪里有那么容易?她就是这样脾气差,蛮横的时候都还在后头呢!
“表妹,你便是生气,也不该这般辱没自己。”
转瞬的平息之后,箫予衡面上已是一副无奈似的包容模样,只是心下的记恨与难堪却愈发浓烈:[故意与赵怀芥亲近折辱与我,即便幼稚赌气,也太过了些。]
苏淼淼还想再骂几句,不过只是一袋子的泉水,远远不如跳进桃花池那样彻骨的清醒清冽,只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便已经有些撑不住。
加上最后这句心声却提醒了她,苏淼淼便立马调转目标,看向一旁的赵怀芥。
赵怀芥自从苏淼淼瞪了他一眼出门时,目光便一直看着她,直到现在,也在静静看着她湿润的鬓角,燃火似的双眸,面色沉思,静静无言。
可这也不妨碍苏淼淼主动生事:“还有表兄,也很该记着明烈皇后的德行,毕竟这世间也多得是子孙不肖,一蟹不如一蟹!”
元太子一双清冽无波的微微睁大,桃花眸内透出几分讶然,奇怪的是,他却没气愤恼火。
苏淼淼目光中,甚至看见他微微抬了嘴角,似乎露出了一抹笑意?
笑?他怎么还会笑!
苏淼淼简直疑心是自己气糊涂看错了,但下一刻,她便又听见了赵怀芥的心声,还是那样清冽淡然,隐隐还带几分沉醉:[她生气原来是这幅模样,生动灼人,可爱……]
第38章
[她生气原来是这幅模样, 生动灼人,可爱……]
刚刚听到这句心声时,苏淼淼几乎有些怔愣。
人心偏见就是如此, 上次在桃花池外,元太子拿着刚撇的竹竿冲上来救她时,也曾想过可爱二字。
可那时的苏淼淼惊诧之后, 也只当是这是兄长对于小辈的喜爱,毫不介怀。
但是现在, 再听到同样的话, 苏淼淼回神之后,却是生出了更大的怒气。
有什么比你生气反击之后, 对方屈辱记恨更气人的?
现在苏淼淼知道了, 那就是对方压根没拿你当成一回事, 甚至觉着你的怒意可爱。
她是什么婴孩猫狗吗?赵怀芥拿她当什么!
苏淼淼手心紧攥,连面颊都涨得通红, 嫣红的唇瓣翕动几次,一时间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
也的确是没法反驳, 她听见的是心声, 在旁人看来, 是她莫名生事骂人,元太子从头到尾都是沉静无言, 一点怒色都没露,她还有什么好生气?
也就是一直留心苏淼淼神情的赵怀芥,第一个发现了她的情绪。
本就浅淡的笑意瞬间消弭,赵怀芥面上又闪过分明的疑惑:“你……”
苏淼淼紧紧抿唇, 满面恼火。
[她怎的像是在与我生气?不是为了箫予衡?]
这样的神色,显然也叫赵怀芥心生迟疑, 顿了顿,才小心的缓缓问道:“手攥这样用力,伤处不疼吗?”
这简直是挑衅!
这次,还没等苏淼淼反应,一旁长公主便瞧她实在过分,拦了下来:“你是不是夜里没睡醒,都糊涂了,瞧瞧这像什么话?”
也就是她只生这么一个女儿,诸多偏疼,不忍太叫她没了面子,若不然,只她方才这般生事,就早该教训一顿。
苏淼淼抿着双唇,立在原处没有说话。
反而是箫予衡温柔一笑,接过话茬:“无妨,表妹自幼长在公主府,骤然换了住处,难免不适。山中清寒,如今明烈皇后祭祀已定,姑母也该早日回京。”
这一次倒是记得不叫闺名淼淼了。
赵怀芥淡淡看他一眼:“依我看,未必是因为住处,倒像是为了人。”
说罢,也转身看向长公主,端肃平静:“姑母早日归府也好,山中嘈杂,早得清静。”
这场景叫长公主连伤怀都忘了,瞪着眼睛将殿内这三人挨个瞧了一圈,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外头的天色。
什么山中清寒不适,六皇子这话里的意思是在隐隐针对蓬莱宫。
怀芥就更不必提了,最后那一句,就更是只差指明了嫌弃箫予衡聒噪。
这是怎么回事?淼淼狗一时猫一时的不对劲就罢了,如今这两个谦和稳重的,怎的也明摆着不对付起来?
“姐姐惊马受伤,动不得身,六殿下前日可是都急得失态,今日怎的这么快忘了?”
苏淼淼却又忽的冷声开了口。
嘲讽完箫予衡之后,苏淼淼又深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情绪,飞快对赵怀芥扔出下一句:“也不劳殿下赶人,先前跟来是我的错,等姐姐好些,我们立马就走!”
接着,她又猛然转身:“阿娘,我觉着身上不舒服,先回去了!”
说罢,苏淼淼都不等母亲反应,转身就走!
赵怀芥的心声除了愤怒疑惑,也叫苏淼淼学了个乖。
这想要找人不痛快,就要把话撂下就要立马走,省的多留一句,就指不定再听着什么,反而更气着了自个。
苏淼淼裙摆扫过光滑的地砖,如同绽放的海棠,转眼之间,便已连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阶下。
留下的长公主立在原处愣了一会儿,原本就疼的额心都愈发难受起来。
不过自个女儿的留下的麻烦,再是头疼,也只能强撑着圆全收拾。
长公主干笑一声:“淼淼这孩子叫我惯坏了,实在不像话,我回去教训了,叫她来与你们赔罪。”
赵怀芥与箫予衡自然都道无妨,只说淼淼天然纯粹,不必苛责,之后又一左一右,亲自将姑母送出了殿门。
直到长公主的身形也渐渐远去,六皇子箫予衡方才转身看向面前的元太子,声音莫测:“堂兄这是何意?”
赵怀芥神色冷淡:“六殿下在问什么?”
箫予衡眸光一凝,这一次,却没有再开口,只是后退一步,拱手告辞。
——————
直到离开前殿,回到自己住下的西配殿,箫予衡的面色方才彻底阴沉下来。
他并未进屋,只是负手立于院内的龙槐树下,阴郁不言。
片刻,偏门小路上,便疾步行来一个粗役打扮的青衣仆从。
这仆人中等身量,面容普通,看在人群之中平平无奇,绝不会有人留意。
只是行至箫予衡身后时,动作十分干练利落,跪地低头,姿态也是格外恭谨:“见过殿下。”
箫予衡没有回头,只道了一句:“说。”
青衣人深深低头:“已问过医女,苏姑娘右足无大碍,三五日消肿,好生休养半月便可痊愈。”
箫予衡在原处顿了一瞬,才意识到,下属口中的苏姑娘,不是他第一时以为的苏淼淼,而是是苏卿卿。
想到空谷幽兰一般的苏卿卿,箫予衡阴郁的神色,便也仿佛露出一丝缝隙,透出隐隐的光亮。
但这光亮也只是转瞬,箫予衡眼前便又浮过在苏淼淼那愠怒嫌恶的眼神。
直到今晨,他都一直觉着苏淼淼只是在与他置气,自然,故意攀扯上赵怀芥,实在过分跋扈,但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与他赌气吃醋。
即便看到了苏淼淼眼中的仇恨,他怀疑过赵怀芥的心机叵测,也从未怀疑苏淼淼对他的情意。
苏淼淼的欢欣痴情是为他,妒恨难过也是因为他,坚若磐石,韧如蒲草,绝无转移,
直到今日——
苏淼淼的眼中越过他,只看到赵怀芥,连愤怒与痛恨都比他更甚。
箫予衡微微闭眸,声音阴沉:“苏淼淼呢?”
青衣仆从愣了一瞬,连忙开口:“自元太子归京后,便与苏二姑娘常有往来。”
“此次来蓬莱宫祭祀请符,也是苏二姑娘开口起意,说服长公主与苏姑娘,才一并动身,还有……”
箫予衡:“什么?”
仆从深深低头:“暗探传信,北伐换将一事,似乎也是元太子与苏二姑娘出的主意。”
箫予衡手背青筋猛起,眉间骤然笼上一层戾色。
苏淼淼,竟当真背叛了他。
箫予衡轻轻道:“蓬莱宫四处的庄子,继续去查。”
他的嗓音仍旧平日一般谦和,却叫身后仆从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头颅伏得更低。
青衣仆从退下之后,箫予衡一点点放开紧攥的手心,迈步往前。
行动间,他一身白衣轻轻飘起,又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备笔墨奏折。”
——————
正逢月中,夜色空明。
蓬莱宫殿外无灯无烛,只一轮半月高悬,赵怀芥立于窗前,清幽的月辉撒在韵萧疏的五官,衬得他像是天上的神明,又似下一刻就要羽化的谪仙。
曾经贴身服侍过赵皇后的女官玉枝立在殿内,面带敬佩:“殿下算得不错,庄子上果真有人来查,奴婢已然传信,令他们加倍小心,必不会露出破绽。”
赵怀芥平淡颔首:“只叫领着差事的旧人们当心些,练兵的痕迹都不必遮掩,反而刻意。”
玉枝姑姑低头应诺,又恭敬问元太子可还有什么旁的吩咐?
赵怀芥略微沉吟了几息功夫,面上露出了几分凝重。
玉枝姑姑正色抬眸,便看见自己自幼清冷的少主微微凝眉,带着明显的疑惑与深思道:“当初母亲派人探听了淼淼自幼的脾气行事,可还有底档?劳姑姑帮我寻来。”
这句吩咐,显然出乎玉枝的意料,连身后角落处,都忽的传来了一声稚嫩的嘿笑。
玉枝姑姑回过神,抿着嘴角应了一声,只在路过桌前的铜鹤提灯时,对着地上的身影,使了一个提醒的眼色。
书桌下,是年岁尚幼的捡春正伏在案上,一字字抄着经文,也是他听见师兄方才的话后,没忍住的笑了一声。
见师兄也朝自己看了过来,捡春连忙分辨:“我是抄完了才听师兄说话的,没有不专心!”
赵怀芥慢慢近前,缓缓躬身,修长的指节自案上拿起捡春刚刚抄罢的经文,垂眸查看。
捡春见状放下了心,又忍不住探听:“师兄要找苏姐姐的脾气行事干什么?”
赵怀芥冲着他缓缓伸手——
这动作叫捡春脖子一缩,立即将抢过桌上的窄窄竹板,连着自个的双手都一并藏到了身后,大声告饶:“我错了!我不问了!”
赵怀芥垂眸看他一眼,却是伸手拿起了捡春方才用过的笔杆。
捡春松了一口气:“师兄,苏姐姐真的会喜欢你吗?小椿与小桃都说,苏姐姐现在是生气,以后还是会喜欢那个六皇子。”
小椿小桃便是苏淼淼这次带来的一对小丫鬟,也不过将将十岁,都是半大孩子,与捡春在一处见得多了,凑在一处吃糖玩乐,也难免会闲聊几句。
赵怀芥这一次,终于回了捡春的话头:“能够心生倾慕,亦是幸事,她若不喜欢我,喜欢旁人也好。”
这话只叫捡春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可是师兄你昨日不还说箫予衡伪善卑劣,只会叫苏姐姐难过吗!”
“这一句是第二次错了,今日再多抄五遍。”
赵怀芥伸手提笔,先细细圈出捡春的一处错漏,才又用一样的口气继续道:“无妨,我会杀了他。”
第39章
“苏姐姐!我来了!”
听见窗外捡春的稚嫩呼喊时, 苏淼淼正窝在榻上,与姐姐面对着弹棋。
她前日气呼呼的从前殿跑回来,便又来了西厢, 苏卿卿看出妹妹心情不好,原本说要陪着她下棋开解。
苏淼淼这些年琴棋书画都钻研过,其中琴艺最差, 书画次之,棋艺反而是最好的, 也是她最能得出趣味的一项。
苏驸马就赞过她棋路大开大合, 又常能出奇制胜,颇有天分。
苏淼淼倒不是不愿意与姐姐下棋, 只是她心浮气躁, 却又坐不下来对弈。
倒是看见棋子后, 她想起幼时玩过的弹棋,出去问了服侍的宫人, 竟还当真有棋盘,便欢欢喜喜抱回来, 只说要一道弹棋玩。
弹棋也要用棋盘棋子, 只是棋盘与围棋的平坦方正完全不同, 是正中凸起,四面低翘, 且竖起有棋门,从二人到四人都可,各自拿十二枚棋子,能够弹进对方棋门便胜。
这是前朝时兴的玩法, 如今除了苏淼淼这种自幼爱折腾的,还真没有多少人知道, 只胜在老少皆宜,不需特意去学,上手就能试试。
这样简单的游戏,反而容易叫人放松。
苏淼淼带着小桃小椿,再叫姐姐这边的竹影梅花陪着,玩四人弹棋。
她自幼玩这个,为了公平初时只用左手,可即便这样,对面三个人加一处都不是她的对手,棋盘之上,简直杀得所向披靡。
单单是赢这件事就已经叫人开心,再配着对面的懊恼叹息,尤其竹影这个丫头的愤愤不平,只叫苏淼淼都不知不觉放下大半愁绪,笑的格外畅快。
不过今日再来时,苏卿卿与竹影这对主仆就明显熟练了不少,尤其是竹影,昨日被欺负惨了,苏淼淼简直疑心这丫头是一夜都没睡,就琢磨着怎么赢她来着!
单靠左手,苏淼淼虽还没输,但也只能在勉强支撑局面,处处束手束脚。
听见捡春的声音后,苏淼淼简直是迫不及待的招呼人进来:“快来快来,把竹影换下去,这丫头光盯着我了!”
竹影有些得意的笑着:“干嘛换我呀,依奴婢说,该把小椿换下去才对,她都不好好玩,就顾着护主子了!”
“小椿乖,回去让吉祥姐姐给你买糖吃。”
苏淼淼先笑眯眯夸了小椿,才又高高扬了头道:“哼,也就是我现在让着你们,等我换了右手,你这么点本事且不够看!”
苏卿卿性子娴静,即便觉着有趣,也不会大呼小叫,只是嘴角不自觉的扬着,总是有些忧愁似的剪水眸,也带了些光亮:“你亲自说的只用左手,这才一日,便要后悔啦?”
捡春慢慢走了进来,也先十分有规矩对苏卿卿唤了一声:“苏姑娘。”
捡春管苏淼淼叫苏姐姐,昨日过来看见苏卿卿,犹豫之后,便叫了苏姑娘当作分别。
苏卿卿也温柔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他双手,笑眯眯问道:“今日没有带东西来?”
听见这话,苏淼淼也微微皱了眉,跟着开口道:“你不是又叫师兄打发来跑腿的吧?”
捡春昨日过来,是得了赵怀芥的吩咐,给苏淼淼送祛疤痕的药膏。
不过那时苏淼淼还生着气,即便是捡春也没给面子,仍是叫他原样带了回去,又叫他回去给元太子传话,往后都不必再送,她用不着。
捡春也不恼,清亮亮道:“他便是叫我我跑腿也不来了!师兄惹姐姐生气,倒连累了我!”
说着,他又满面机灵歪歪头,故作委屈转了身:“姐姐要是连我也一起恼了,我也不敢留下碍眼,这就走了。”
这模样,只逗得众人都是一笑,小椿更是当了真,连忙过来求起了苏淼淼,叫她不要再赶人。
一番笑闹,捡春还是换下了竹影的位置,他年岁虽小,但是国师弟子,自幼修行,手指灵动,反而比众人都强些。
不过这小子的心思却不在棋盘上,弹了没几下,又转着眼珠子,开始与苏淼淼打探:“苏姐姐,你到底是为什么与我师兄生气呀?”
苏淼淼乜他一眼:“怎的,不是派来跑腿,是来当小探子的?”
捡春吐吐舌头:“师兄可没叫我问,是我自个关心姐姐的!”
这话也是真的,因为苏淼淼还同时听到了他狡黠的心声:[师兄在屋里想了两天,都没想出苏姐姐为什么生气,送棋盘都没敢露出自个名字,我要是能问出来,回去定能换他给我免半个月……不,一个月的晚课!]
那你可算错了,元太子的性子,怎么会受你一个小小子的胁迫,当真问出来回去谈条件,非但免不了,说不得还要再多罚你半个月!
苏淼淼才想到这儿,又回过了神,这念头,倒显得她对赵怀芥很了解似的!
元太子是什么性子,与她有什么干系?
苏淼淼用力的弹出一枚棋子,却又慢一步想到,按着捡春的方才的心声,这弹棋的棋盘,似乎也是赵怀芥瞒着来处送来的。
一番话,只将苏淼淼将这两日刻意忘记的烦心事又一股脑勾了起来。
她恨恨瞪捡春一眼,赌气道:“小骗子,就不该好心叫你进来!”
“啊?”
捡春张着口,满面疑惑。
一旁苏卿卿看着妹妹,口中没有说话,只是心声调侃:[不该是六殿下么,怎么如今又与元太子生起气来?淼淼果真是讨人喜欢……]
苏淼淼闻声转过头,也没好气的瞪一眼自个看热闹的亲姐姐。
听听这又是什么话!
分明姐姐你才是女主角!什么陈昂六皇子……整个故事里就属你这个主角最讨人喜欢!
要不是她莫名听着了真相,现在她估计正欢天喜地准备和箫予衡的婚事,顺道和姐姐一道忧心上了战场的心上人呢,哪里有这么多烦心事?
不过提及主角故事,苏淼淼也仿佛又想到了什么——
这几天里,连赵怀芥都叫捡春过来给她送了伤药,箫予衡怎的却没见一点消息?
不论是她,还是姐姐苏卿卿,分明一个受伤,一个置气,箫予衡好像谁都没有理会,凡是与六皇子有干的侍从,都压根都没玩东偏殿来过。
分明是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从前只要遇见他们,自小调教的红枣都要强行惊马好叫两人凑在一处,如今同在蓬莱宫,却这样消停,总觉着有些奇怪。
苏卿卿看着妹妹面上的深思,忍不住开了口:“这是想着什么了?这样苦大仇深。”
苏淼淼回过神,也摇摇头,干脆问道:“姐姐的脚怎么样了?咱们时候能回家去?”
苏卿卿天性浅淡,交际又少,从前还没见过苏淼淼这般风风火火的人。
见妹妹先喜后怒,如今面上又换了满面担忧深思,她只觉着只觉新奇又迷惑:“已经能慢慢走了,一路乘车,也无妨的,你若急,我去与母亲说,咱们明日就回去?”
苏淼淼一拍棋盘:“好啊!”
她原本就是个干脆性子,眼看着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就只想抽出快刀,一下子砍断了干净。
既是想不出,就不想了!
姐姐扭伤一好,她就催母亲立马回盛京去,横竖她已经改了陈昂了命数,如今也有了抵抗自个情绪的法子,回去之后把小泽湖当床,日日泡着,怎么着也能断了与箫予衡的“旧情”。
故事嘛,原本就是一环套一环,前头的剧情全都断了,后头再想续就更不容易。
等到陈昂活着回来,和姐姐顺利成亲,她就到外地游山玩水去,挑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再把阿娘也骗来陪她一起住,直到姐姐生娃,箫予衡与旁人成亲之前都不回来!
什么主角反派,皇位天下的,你们爱算计谁算计谁去,横竖与她一点干系也扯不上!
这么想着,苏淼淼只觉满心烦闷都瞬间通透起来,指尖用力,手下的棋子便伴着一道悦耳的脆响,干脆利落弹进门中。
她笑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耳畔便又会忽的想起熟悉的僵硬天音——
【车轮滚滚,稽山脚下,箫予衡第一次……次、滋啦,看见传闻中的蓬莱宫,这是元宗太子多年经营之处,也是瑞安长公主不肯罢休的最后手段,若不是出于无奈,他亦不愿打破这一片安谧宁静。】
一句话中,停顿了几次,还掺着刺耳的杂音。
苏淼淼也听得皱眉,什么第一次来?箫予衡不是奉旨请灵,早都来了好几日?
还有什么长公主,手段?
这故事是又乱起来了,只是好好的,也不知道怎的又响起了这样的东西。
【延平帝拖着病、病……体,缓步踏下崇德、德……车架,九、龙滋曲柄……明黄伞……卤薄、薄,滋啦啦、滋啦——】
说到最后,苏淼淼耳边的天音几乎是一字一卡,一句话都未完,滋啦啦的杂音便响个没完,最后干脆没了声息。
但即便如此,零散听到的几个字,也足够叫苏淼淼吃惊。
延平帝?陛下?
崇德车、九龙曲柄垂檐伞,也的确是帝王出行才能用的卤播仪仗。
可是什么病体?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陛下上巳节才亲自送了大军北伐,她们离京前龙体都还是好好的!
哦对了,这故事现在是乱的,方才还说箫予衡第一次来,实际上却是早就来了好几日。
要按着故事,箫予衡现在还在北疆为将,等到能回京,再来蓬莱宫,还不知要等多长时候。
这应该是许久之后才发生的事,不知怎的,这时却提早说了出来。
只是日后陛下的龙体有恙,不好好养病,却来蓬莱宫干什么?
苏淼淼站起来,无意识的抬头,便正好看见吉祥姐姐急匆匆的朝对面奔来过来。
苏淼淼往前几步,隔着窗子便连忙问:“怎么了?”
吉祥:“刚得信儿说驸马来了,两位姑娘收拾手,去前头迎迎。”
苏淼淼疑惑:“父亲?”
不是陛下吗?
吉祥匆匆点头,几步进屋来,又开始连声催着两人更衣梳妆。
苏淼淼愈发觉着不对:“父亲来便来了,哪里用这样小心?”
若按常理,父亲远道而来,做女儿的是去该迎一迎也是孝道,可她便罢了,姐姐却是才崴了脚,现在只是略好些,才能慢慢走,以父亲对姐姐的在意,该是他自个跑来心疼长女才是,怎的还端起架子来了!
吉祥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驸马是陪陛下来的,陛下白龙鱼服,不欲张扬,公主要两位姑娘一并面圣。”
第40章
迎圣驾, 自然比迎父亲要紧的多。
姐妹二人神色都是一正,苏卿卿吩咐梅花竹影两个丫鬟寻衣裳,苏淼淼也与吉祥姐姐一道回了自个房中。
好在以她们的出身, 便是山居消遣,也不至潦草,不过是半旧的家常衣衫, 没戴首饰,看着随意了些, 只在外头添一条水红绣绰子, 略微挽一挽发辫,便能收拾妥当。
苏淼淼行至堂屋时, 长公主还在镜前坐着, 不急不缓朝发间插一支累丝衔珠凤。
她几步近前, 还未开口,身后便也传来动静, 是苏卿卿被竹影梅花一左一右扶着,匆匆迈进门槛。
长公主隔着镜子瞧见, 便忙叫住:“快别忙, 你那脚还没好, 再伤着了不值当。”
苏淼淼问着:“陛下怎的会来?”
长公主摇头:“谁知道呢?你父亲才派人送的信儿,外头人只当你是父亲过来接咱们, 并不知道是陛下。”
苏淼淼便也恍然,陛下是白龙鱼服,自然也没有卤薄仪仗,怪不得天音里一说到崇德车、九龙伞, 便滋啦啦响个不停。
说话间,长公主见长女面色紧张, 又安慰一句:“陛下的性子,既说了不必太费周章,咱们只管听着就是,太小心了,反而要惹他不高兴。”
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母女三人略坐一会儿,还不等长公主梳好发髻,便先等来了头戴幞头,身着浅绯玄冕,活像是刚从官衙过来的驸马苏明德。
这一次,连长公主都有些意外,一家子相互见礼,看过了苏卿卿的脚伤,自然也难免问起圣驾。
苏驸马擦着手脸,也在叹息:“别提了,陛下昨夜瞧了六皇子递回来的折子,也不知说了什么,今早召了我去,衣裳都换好了立即就要出宫,若不是这么赶,我也不至于这会儿才送信。”
苏驸马中探花之后,便点了翰林院吉士,之后尚了公主,多年资历,如今已是正五品的翰林侍读。
翰林有“内相”之称,本就是天子近臣,又添了这一层姻亲,当今陛下登基之后,对这位姐夫亦是十分亲信,若不然,也不会这般借他的身份遮掩出宫。
长公主闻言也有些叹息:“怪道你这身打扮就来了,陛下也太随性了些。”
苏驸马:“谁说不说,左卫门两位将军一早动身,现在还带着人肃清左右,整个稽山前后都得过一圈,那才是当真为难。”
长公主又道:“陛下呢?可要去拜见?”
苏驸马摇头:“陛下在赵皇后灵前上香,只说不必折腾,叫我先过来,等到晌午再一道去观星楼一道用膳,只当家里亲戚相见闲话。”
既这么说,长公主便越发不着急,瞧着时辰,自个身上收拾妥当之后,转过身,又将坐在一旁的长女上下打量一圈。
苏卿卿一身蓝底的梨花氅衣,只在腰间系了一对螭纹白玉佩。
这样的打扮自然清幽娴雅,只是太过于素净,却一点不入长公主的眼,瞧过之后,便又吩咐道:“去把箱子里那一对璎珞金项圈拿来,正好一人一个带着。”
苏淼淼不等长姐谦让道谢,便当前上去拿了一枚镶红宝的戴了,将镶玉的递了过去。
苏驸马和气道:“公主给的,你便收下。”
说罢,还又担心长女在这儿不自在似的,又随意道:“你脚上有伤,不如先回去躺着,走时叫你,也不耽搁。”
长公主似笑非笑的撇他一眼,没有开口,却是一旁的苏卿卿主动开口:“女儿无妨,我与母亲在一处喝一碗茶,说几句话时辰也该到了。”
苏驸马这一次是当真有些诧异。
长公主也款款起身,看都不看苏驸马一眼:“卿卿说的对,茶就不喝了,阿娘给你们冲一壶玫瑰露去,女儿家喝再合适不过!”
女儿家喝再合适不过,至于苏明德这个男人,自是就不用喝了。
苏淼淼偷偷笑笑,跟着母亲到了内间,笑着劝了一句:“阿娘别恼。”
长公主摸摸女儿发髻,也笑得大方:“多大点事,只看你姐姐的面上也不能恼。”
与此同时,苏淼淼却听见了母亲的叹息:[我是恼他满眼里只有长女,卿卿一点不自在也能想到,淼淼心里不痛快,眼底还带着青呢,一点也没看出来!]
苏淼淼愣了一瞬,她这两日因为元太子与箫予衡心情不好,夜里的确都睡不安稳。
只是苏淼淼一直觉着她面上并没有十分显露,这两天还去姐姐弹棋玩乐嬉笑,更是一副早已放下的模样,没想到母亲却还是这样敏锐。
父亲那样为长女周全,觉着不高兴的人分明该是母亲,可母亲却一点没介意自个,只是在意自个女儿没有得着父亲的偏爱。
回过神的苏淼淼心下又酸又软,又透着一股暖洋洋的甜意,眼眶都隐隐泛了嫣红,要不是不好意思,一时间只想还如小时候一般揉进阿娘怀里,痴缠着打几个滚。
她原本还想劝着母亲给父亲上一碗茶,这时也干脆歇了这个心思,只是挨在母亲身旁,母女三人闲话着各自饮了一盏玫瑰露,念及苏卿卿脚上不便,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提早动身,慢慢出了门。
观星楼就在蓬莱宫的最西头,原名登仙楼,还是百年前,由前朝帝王大兴土木,征用数万民夫开山而建,又因刘国师最后几年要夜观天象,才一并修缮起来。
延平帝一眼便看中在观星楼上设宴也是有缘故的,楼高三层,巍峨高耸,每层的檐角都挂了中空的铜铃,若是明月之下登高远眺,配着这隐约传来的空灵铃响,当真会有登仙之感。
苏淼淼跟在父母身后,慢悠悠爬上塔顶,一眼便也看见了端坐正中的陛下。
延平帝比长公主还小十多岁,将将不惑,今日只穿了一身绛色单袍,镶着玄色绸边,只在颈下隐隐露出些内里的白色交领,清癯儒雅。
若不是有身着蟒袍箫予衡,神色恭敬的在一旁侍立服侍,这样的袖手闲坐的延平帝,简直像是来郊游踏青的富贵闲人。
延平帝听见动静,转身叫众人起身之后,便又对苏淼淼爽朗一笑:“怎的?不认得舅舅了?”
的确有些不太认识,苏淼淼打有记性起,她这位舅舅便是当今陛下,从前拜见都是在宫中的年节宫宴,周遭伴着仪仗礼乐,有时还隔着耀目的冕旒,仿佛连模样性情都遮掩了大半,
只剩一个帝王的影子。
苏淼淼下拜:“见过陛下。”
延平帝只是摆手:“什么陛下,叫舅舅。”
远离了宫闱深深,屏障重重,被天家威严遮掩下的亲缘便隐隐露出些许苗头,透着一种莫名的亲近。
苏淼淼笑起来,也大大方方又叫了一声:“舅舅。”
延平帝哈哈大笑:“果然爽快,朕就知道,你是最像阿姐的!”
苏淼淼偷偷留意了陛下的面色,气色红润,精神充沛。
果然,陛下这时候也没有生病。
苏淼淼沉思着又看一眼陛下身后的箫予衡。
那天音的时间故事都是乱的,后面全是杂音,只有前面说箫予衡要来打破元宗太子多年经营之处,母亲不肯罢休的最后手段这一句,没有乱。
只不知陛下来的目的缘故,还与从前一不一样……
延平帝碍于身份,平日里不得做出一副沉稳泰然的姿态来,实则生性却不喜拘束,最是玩世不恭。
因此这会儿看见苏淼淼面上的复杂深思,也不觉恼,反而觉着这样小姑娘家家,一本正经的模样十分有趣,故意伸手招呼:“来,到舅舅身旁坐。”
楼中没有座椅,只按位布置了几张竹席,陛下坐于主位,身后箫予衡都是在左侧恭敬侍立。
苏淼淼想一想,果真答应了一声,绕到延平帝右面屈膝正坐,才抬头问道:“舅舅怎的突然来了蓬莱宫?”
“长嫂如母,兄嫂在世,对朕多有照顾,如今皇嫂病故便未能亲见,朕想一想,觉着还是亲来祭奠一回才合道理。”
延平帝也不敷衍小辈,果真回了这话。
只是这样简单吗?苏淼淼一时又陷入了犹豫。
延平帝也不在意,伸手将案上酒盏推到了一旁:“朕这是梨花白,你小孩子家喝不得,爱喝什么茶,叫人给你送来。”
说罢,一旁便有侍从打扮的人端了茶盘,箫予衡见状,伸手接过,亲自呈上了木案。
苏淼淼在箫予衡靠近的同时,浑身上下便忽的紧绷。
分明对方的动作神色都是谦和有礼,□□风,她却是如临大敌,手心都是紧紧攥着,只等对方将瓷盏放下,又后退起身,才敢略微松了一口气。
延平帝瞧见她这模样,倒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生出几分促狭心思,又开口道:“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桩事。”
那天音里提过母亲的名字,苏淼淼心下一直记着,闻言也立时认真起来:“是什么?”
延平帝回头看一眼箫予衡,面带笑意:“舅舅可听说了,你喜欢小六多年,这一次来,朕作主给你们定下亲事如何?”
箫予衡眸色微沉,余光似有似无扫过角落的苏卿卿,不置可否。
下首的长公主苏驸马等人,也都看向主位上的苏淼淼,面色不一,似有所待。
只有被众人关注的苏淼淼,面色苍白,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一时间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拜见陛下。”
众目睽睽之下,最终打破凝滞的,是楼梯处传来的清冽男声。
是元太子赵怀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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