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拜见陛下。”
延平帝闻声回头, 摆手道:“快起来,说了是家宴,对着叔叔, 也不必行礼。”
说罢,也没放过身旁的苏淼淼,又笑着道:“你来的正好, 说不得正巧能撞见一桩好姻缘。”
苏淼淼心头一跳,竟然又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席下的赵怀芥。
放眼望去, 整个楼台上, 最与这观星楼相配的,便是刚刚出现的赵怀芥。
一身缥缈的直缀长衫, 浑身素净, 外面是一件玄色的广袖袍, 面如冠玉,发似鸦羽, 冷清禁欲的仙人一般。
但这样仙人一般的赵怀芥,起身之后, 目光却只径直看向苏淼淼。
他的睫羽浓密, 遮去了大半的眸光, 外人看去,只是一片淡漠不清, 但抬头对视的苏淼淼,却只觉赵怀芥一双桃花眸深邃如渊,闪动着她无法分辨的莫测复杂。
“不必瞧旁人,你是个痛快的, 只与舅舅说实话!”
延平帝兴致盎然,似是今日打定主意要做月老, 为她牵了这条红绳:“都是自己人,也不必讲究什么腼腆羞涩,只要你说一个好,朕便为你作主,保叫小六这辈子不敢欺负了你去!”
伴着这话,苏淼淼心底也骤然涌起一阵阵的情绪,强烈霸道,几乎要将她的胸膛都胀满冲破,鼓舞催促着,恨不得叫她立时就说出了这一个好。
她生生咬破了舌尖,才能借着口中的血腥气味,挣扎着吐出一个字:“不……”
一个“不”字出口,身后箫予衡面色骤然阴森,案下赵怀芥紧绷的手背却是一松,眸中闪过一丝湛然的光彩。
延平帝面露疑惑:“这是为何?宫中传闻你痴情小六多年,难不成都是蜚语胡言?”
苏淼淼紧攥手心,嗓音中都透着一分嘶哑:“十岁时喜欢,现在不、不……。”
她深深吸了两回气,却发现有满腔的情绪梗着,自己一句不喜欢竟都生生说不出口。
好在延平帝自幼“多情”,却是最能体察女子心事,见状便已贴心的为她说了下半句:“现在已经变了?”
苏淼淼只怕自己一张口,便要说出违背本心的话来,因此只是死死咬着牙,低着头,只当是默认。
这话说的实在任性,身为女子,一见钟情,多年追求,本就失了矜持,五年之后,却又说自己变了情意,如此反复,说一句见异思迁都算轻的,当真细算,落得个大不敬的罪名都不算亏。
那是堂堂皇子,又不是坊市里凭人挑拣的物件,天家威严,岂容这般冒犯?
案下长公主都微微皱眉,苏明德更是心生担忧,唯恐陛下降怒。
可延平帝听闻之后,却是哈哈大笑,满是深以为然:“很对很对,都五年啦,哪能一直不变?”
苏驸马长长松一口气,一时也是无言——
是他关心则乱,倒忘了,若论情意反复,谁能比得过这位陛下?
十岁出头就在祖籍潜邸里身边的四个丫头依次纠缠,闹出四个孱弱的子嗣,之后被太宗教训一场,带到军中,也没能除得了这个跟,禁令方除,便又与城中一位守寡的沽酒女生出了男女之情,不顾身份,日日去那寡妇酒肆中谈情说爱,甚至帮着沽酒搬缸,满京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据说那时连太宗皇帝都已软了口风,打算给这寡妇认个干亲,迎进王府来叫幼子如愿,谁知还是个王爷的陛下却不肯答应了,赠了寡妇千金叫她自去嫁人,自个又倾慕了一位正经的官家嫡女,跟着追去了江南。
陛下这样的毛病,直至登基也是如此,爱宠一人时眼中只有一人,爱之重之,不计性情出身,比话本诗词里的还更缠绵恩爱。
只是这“真情”却是有年限的,少则一半载,多则三五年,便要换另一位新人,又是从头开始。
这么说起来,后宫之中名头最盛,与陛下恩爱时间最长的丽妃娘娘,可不就是正巧得宠了五年?
回过神后,苏明德也不禁迟疑起来——
淼淼难不成也是一样的毛病?十岁时迷了心似的看上了六皇子,五年便又变了?
长公主乃是太宗养女,身上又没有箫家血脉,怎的生下的淼淼,却与当今陛下得了一样的毛病?
延平帝并不在意旁人心思,他生而丧母,太宗忙于征战,只将幼子丢于祖宅,留下的几个夫人都是妾室,又哪敢认真管教,只是一味骄纵着长大,好在也没过分,只是风流了些,只求一个情字。
此刻见苏淼淼竟与他一般,自觉寻着知己,高兴之余又有些发愁:“可惜你是个小女郎,却不好收美纳妾,若不然,既不嫁小六,朕给你多配几个郎婿也未尝不可。”
箫予衡的面色已经阴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苏淼淼恍惚间都听见了背后咬牙般的咯吱声音,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心声。
还是长公主终于忍不住,绷着脸拦了一句:“陛下怕不是喝多了?”
“哎,自家亲戚玩笑,瞧瞧两个孩子都没恼,长姐不必当真!”
延平帝却是一点不介意,兴致反而更浓,说着,又忍不住问苏淼淼:“朕的小六君子谦谦,光风霁月,你如今不喜欢他,又喜欢什么样的?”
苏淼淼被满腔情绪搅着,心下也是一团乱麻,顾不得那许多,只是顺着延平帝说过的反话去回:“自然是沉默寡言,孤高冷傲……”
说未说完,苏淼淼便也忽的意识到什么,话音一顿。
一旁延平帝却已听出了苗头,抬头看向案下,面带玩笑:“话少的,孤傲的,这话可不就是在说大哥家的怀芥?”
苏淼淼猛地闭嘴,险些咬了舌头。
延平帝还在高兴:“怀芥也好,都是自家人,这样好的姑娘,总没落到旁人手中去!”
苏淼淼也开始咬牙了:“舅舅不要玩笑!”
眼看着陛下兴致勃勃,似乎还要再说出什么话来,苏淼淼纠结之中,她索性伸手拿起茶盏,假意要饮,却故意一个失手,茶盏在案上倾斜,温热的茶水都濡湿了半面罗裙。
早该这样的!都怪这强加的情绪将她脑子都变蠢了,这样的法子,她怎么早的没想到?
苏淼淼心下暗暗咬牙,目的达到,更是谁也不瞧,只低着头对陛下告罪一声,便匆匆起身,逃一般的奔下了楼梯。
观星台建的宽阔,更衣之处,在楼梯另一面,虽是正对着梯口,但又退了一步,正巧藏在了去三层的木梯之下,里头能听见外面动静,路过人却不会留意这角落,正是个灯下黑的僻静处。
屋内用木槅扇分成里外两间,除了洗漱之外,屏风外还点了熏香,布置了一方小榻,可叫人休憩歇息。
吉祥也跟了过来,原本还想擦擦茶水,瞧过裙角后,却摇摇头:“湿得太多,收拾不出了,得换一条裙子才成。”
世家女子赴宴,席间换两身衣裙也是常事,只是今日陛下来得仓促,他们也是仓促前来,吉祥却没顾得上没有随身带着更换的衣裙。
吉祥站起来,也只能叮嘱道:“姑娘且一人在这儿歇一会儿,奴婢去取了替换的罗裙便来换了再上去。”
苏淼淼原本也没想这么快就上楼去面对箫予衡,这安排倒是正合了她的意。
她疲惫点头,又叮嘱一句:“先叫人送盆水来,我洗一把脸。”
拒绝箫予衡带来的情绪还在胸口不甘的涌动,催促着她难过反悔,浸一把脸,也能多少压压。
吉祥答应着匆匆去了,许是嘱咐了旁人,片刻之后,一个年长的蓬莱宫宫人,为她送来了一盆清水。
苏淼淼站起身,靠近后看了一眼,不知是从前赵皇后带来的旧习,还是为了迎陛下翻出的讲究,盆内却是炊好后放凉的温水,用了宫中才有的白芷、桂枝调配,水汽氤氲中,泛着幽幽清香,甚至水面上还漂着点点的桂花花蕊。
“不,只拿刚打来的山泉水,什么都不用兑。”苏淼淼收回手,干脆摇了摇头。
她自从在桃花池中恢复清明之后,自个回家里也用各种水都试过。
能够干脆沉池子里当然是最好的,但就像她上次随身在水囊里装着沁凉的山泉水一般,若是不方便,只拿来擦擦脸,也能略微清醒一刻。
但是不论井水泉水,一旦在火上沸过,这效力便立马会减去大半。
公主府不会吝啬这点人力柴火,苏淼淼在家里洗漱不分冬夏,用的也都是兑出的温水,这也是她五年来洗漱沐浴,都从来没有察觉过自个的情绪不对的缘故。
蓬莱宫的宫人面色疑惑,但苏淼淼坚持,便也只得应了一声,又将铜盆端了下去。
苏淼淼这一次 ,又等了足有一刻钟功夫,才听见了敲门送水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方才那个穿着蓬莱宫服饰的年长宫人,而是一个穿青衣的寻常侍从。
苏淼淼都等着心躁,也顾不得那许多,只当是陛下从宫中带来的人,见人将铜盆放下退出去后,理了理衣襟,便深吸一口气,将整张脸都深深埋进了盆中——
果真是刚打来的山泉水,正午时分,比清早略微和暖些,却也仍旧透着一股激人的凛冽。
纠缠在心头的叹息悔恨,像是黏糊糊的粘在身上的烦人糖丝儿,擦也擦不去,但碰着眼前清冽的泉水,便瞬间化了个干净,整个人都觉着通透利落起来。
苏淼淼闭着眼睛,像小时候那样在盆中呼噜噜的吐着气,最后也不是因为窒息,而是觉着脖子都有些累了,才猛地抬起头来。
顾忌着一会儿还要上楼,若是衣襟湿了不好见人,1起身之后,苏淼淼也仍旧低着头,用双手先擦了一把面上的水珠,才小心起身。
“当心。”
正当她用这样的姿势,有些费力的从怀中掏手帕时,耳畔便忽的传来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有些模糊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只修长的手心,为她递来了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丝帕。
苏淼淼下意识伸手,指尖碰到丝帕时,鼻端也闪过一丝熟悉的木沉香。
沉香乃君子之香,沉郁温润,中正平和,正是箫予衡一向惯用的香气。
这五年来都十分熟悉的香气,也叫苏淼淼猛然一惊,手心也被刺到一般连忙向后收起。
但下一刻,她未能收回的手腕,便被人用力攥在了手中。
箫予衡紧紧握住她的右手,面上竟还是一副温和关系的神色:“好好的,怎的弄成了这幅模样?”
苏淼淼呼吸一滞:“衡……六皇子,你怎的会在这儿?”
箫予衡微微垂眸,声音透着低沉:“表妹当众拒婚,我总要追上来问一问缘故。”
萧予衡的指腹按在她的手腕,隔着丝帕,并没有肌肤相亲,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滑腻,像是贴了毒蛇的鳞。
苏淼淼眉心紧蹙,这样的箫予衡,叫她莫名生出一股不安:“你先放开我!”
“十岁时喜欢的人,十五岁便换了……”
箫予衡却只是自顾开口,说到这儿,忽的笑了一声,神色温润轻柔:“表妹喜欢的人是换了谁?赵怀芥吗?”
苏淼淼紧紧咬牙:“箫予衡!”
但箫予衡仿佛压根没有听到她的怒意。
他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就这般攥着苏淼淼的手腕又上前一步:“表妹既喜欢赵怀芥,可知道他是什么人,心里在想什么、有何谋算吗?”
苏淼淼不再开口,只用力挣扎着,试图将手腕挣出对方的手心。
这反抗却似乎愈发惹怒了箫予衡,他猛然向前,几乎将她整个人压在身后的屏风。
就在这时,木格门外的楼梯上传来了一道十分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向楼上而去,行走间,还有刀柄甲胄碰撞的声响。
不提能在御前着甲佩刀,只听这过分有力的脚步,除了陛下身前掌宫城禁卫的左门卫上将军铁塔,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
铁将军清查蓬莱宫回来了。
这样匆忙,想必是查出了急事禀报。
听见这声音,萧予衡的神色微微一动。
他的手心温热,眉目之间也仍旧端方谦和,分明还是从前那个人人称赞,霁月光风的谦谦君子。
苏淼淼却不知怎的,竟他的质问中,察觉出一股叫人胆寒的阴戾冷意:“你以为父皇来蓬莱宫,当真只是为了祭祀明烈皇后?你可知今日之后,赵怀芥会有什么下场?”
苏淼淼心下猛地一跳,今早突兀响起的天音重新便又一次浮现在心间。
【这是元宗太子多年经营之处,也是瑞安长公主不肯罢休的最后手段,若不是出于无奈,萧予衡亦不愿打破这一片安谧宁静。】
陛下来蓬莱宫果真与箫予衡有干!
他想干什么?元太子都罢了,会不会像天音里那样,牵扯上母亲与长公主府?
苏淼淼心生顾忌,面上也忍不住一滞。
察觉到手下之人一瞬间的颤抖,箫予衡也不禁低头,细细端详眼前的苏淼淼,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已然倾慕了他五年的姑娘。
苏淼淼杏眼桃腮,颜若朝霞,只是心存顾虑,眉梢蕴着一丝似有似无的担忧。
这一点柔软,如同恰到好处的妆点,让她露出一抹别样的动人。
萧予衡神色因这一抹动人温软下来。
他贴近苏淼淼,声音低沉,仿佛响在她的胸膛:“淼淼,别做傻事,你喜欢的人是我,也只能是我。”
没有口蜜腹剑,没有哄骗鄙夷,箫予衡这一次的在意,心口合一,全是十足的真心实意。
这样的距离与真心,对苏淼淼的影响太过强烈,方才借着清水才生出的些许清明,顷刻间溃不成军。
一瞬间,苏淼淼只觉着箫予衡的眸光深情又温润,如同窖了多年的酒,只是一眼,便已叫人禁不住想要沉醉。
衡哥哥……
苏淼淼身子一晃,眸中刚刚浮现一丝迷惘之时,耳边尖锐刻板的天音,便也适时响了起来——
【箫予衡扼住她的喉咙,眼中闪着危险的寒光:“你喜欢的人是我,从此往后,也只能是我。”】
【他的力气是这样的大,她如同被天敌制服的小兽,除了叫人无力的窒息,生不出丝毫反抗的余力,苏卿卿——滋啦啦,痛苦着颤抖滋啦啦滋,眸中泪珠滋啦啦——】
苏卿卿……苏卿卿!
萧予衡的冷厉威胁,叫天音错误响起,又因忽然发觉女主角不对劲儿,在异响中停下。
但姐姐的名字,却已然如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叫苏淼淼忍不住的浑身发抖。
这是天音说出的故事,是在后面剧情,眼前的场景,便是箫予衡日后会对姐姐说过的话,做下的事!
瞬间的迷惘彻底褪去,苏淼淼眸光一凝,目若寒星,手腕不再无力的挣扎,反而猛然向前,提膝攻向箫予衡的要害之处!
或许是这要害之处,对男人的确是太过紧要,这一瞬间,箫予衡也不知是从何处生出的灵醒,脑中还未回神,身体便已下意识的松手、躬身、向后——
他这反应实在是一点没错,因为下一刻,他挡在身-下的手心,便重重的迎上了苏淼淼狠狠撞来的膝骨!
苏淼淼自幼跟着母亲习拳脚,练骑射,虽然只是为了强健根骨,并没有当真叫她和她动过手,但打童子练出的根底,也是不容小觑。
有这么一挡,虽然没有直中要害,也仍旧叫箫予衡倒吸一口冷气,剑眉深深拧起,面色都骤然泛白:“苏淼淼!”
苏淼淼丝毫不理他的质问。
箫予衡眼中方才还泛着柔软的姑娘,这一刻,却仿佛烈火烹油,在火光之中,生生炸出粗鄙高亢的声响:“你放屁!”
苏淼淼狠狠的呸了一声,这一刻,她只恨自己平日教养太好,不能如市井间的霸道妇人一般,骂出一长串配得上箫予衡这畜生的污言秽语!
巨大的愤懑之中,她只能狠狠说出尽力叫对方生气的反驳:“喜欢个屁!当众拒婚算什么?我就是喜欢赵怀芥!我从头到尾,喜欢一直都是出尘绝艳太子殿下!”
说罢之后,她便一把擦去下颌水滴,狠狠甩袖转身——
溅起的水滴飞过,落向面前冠玉一般的清冽面容。
元太子赵怀芥,不知何时,竟已立在了屏风一面,亲眼目睹了方才的一切。
苏淼淼的脚步猛然一顿。
不知赵怀芥在这里立了多久,有没有看到她的冲膝与辱骂,听到萧予衡提起陛下来意下场那一句暗示的威胁。
但这一刻,赵怀芥却只是定定的盯向面前苏淼淼,方才甩上的水滴在他的眼尾,泪痣一般缓缓滑落,添上几分莫名的羞涩与期盼:“你方才所言,可是真的?””
第42章
“你!”
赵怀芥出现的实在是太过出乎意料, 只叫苏淼淼都在原处怔愣了几息功夫,才惊呼出声。
赵怀芥也在定定的看着她。
溅在面颊的水珠,渐渐化为一道湿润的痕迹, 他的眼眸幽黑如渊,孤傲清冷,心声里却是带着与表面全然不同的战栗与期盼:[喜欢……她说喜欢我!]
“你方才所言, 可是真的?”
见苏淼淼久久不言,赵怀芥上前一步, 清冽的嗓音又低低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仿佛这就是天下第一的要紧事,几乎透出了几分急迫来。
她方才所言……
苏淼淼一愣之后, 刚刚才出口的反驳, 便也立即清晰浮现现在了耳边——
“我就是喜欢赵怀芥!从头到尾, 喜欢一直都是出尘绝艳太子殿下!”
想起之后,苏淼淼的面颊便如蒸腾的云霞一般, 瞬间涨得通红,连耳尖都泛起了灼人的热度。
她为了叫箫予衡生气戳心, 说的这样干脆断然, 为了强调, 用力到回声都仿佛犹然在耳,想要辩解旁人听错都绝无可能。
可她说出口时, 谁能料到这太子殿下本人就在身后,听了个清清楚楚,偏还就这样一次二次的问到了她的面前?
当然不是真的!
谁会喜欢你这个骗子?不过比箫予衡略好了几分,都是一丘之貉!
苏淼淼面颊涨得火热, 但想到自己听到赵怀芥“有愧与她”的心声,这几日里被她强自压下的委屈与气愤, 便又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
赵怀芥欢喜什么?欢喜听见了自己是“真心喜欢”他,高兴他得了不费之惠,日后谋算起公主府的势力,也十拿九稳了不成?
苏淼淼唇瓣翕动着,有心反驳,却又因为箫予衡还在身后,当真解释起来,倒叫更晦气的东西再得了脸。
一番震惊、羞赧、纠结缠在一处,最终只化成了愤懑的质问:“你过来干什么?”
赵怀芥的声音清冽如玉:“我听宫人禀报,说六……”
“你出去!”
只是苏淼淼没等他说罢,便已绷着面色,等不及道:“还有你,都出去!”
这是楼下用来更衣休憩的地界儿,明知她湿了裙子,却一个两个的自顾进来,像什么样?
赵怀芥看着她的朝霞一般的面庞,顿了顿,便只将目光看向一旁的箫予衡,带着冰冷的催促。
箫予衡要害受击之后,身形原本有些佝偻,但在发现赵怀芥的一瞬间,便猛然直起了脊背,直得过分,挺拔刻意简直像是被修葺过一般。
他这时也格外的沉稳,迈着四方步缓缓到了门外,才迎着赵怀芥疏凉的目光,咬牙道:“堂兄怎的还在此处?
赵怀芥面色淡然,不动若山。
听而不闻的无视,原本便比针锋相对还叫人气怒。
[死到临头!]
箫予衡心声阴沉,不过面上却还撑着平日的谦和泰然,凑在一处,便成了别有深意的阴戾:“堂兄不愧为元宗太子,这种时候,却一心只在意这些儿女情长。”
正要关门的苏淼淼听见这话,不禁皱了眉头,心生迟疑。
就只迟疑了这么一瞬的功夫,楼梯上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像是宫中内监趋步而行,
苏淼淼抬头看去,果真是陛下身边服侍的宫人,看见赵怀芥后,赶忙迎了上来:“殿下可还忙着?陛下有话要问,召殿下赶紧回去。”
赵怀芥口中应诺,临去之前,却还是先盯着箫予衡当前出门,才跟在他身后动了步子。
苏淼淼立在原处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拐角,顿了顿,终究还是没抵住心下不安,也迈步跟了上去。
重新登上三楼的一瞬间,苏淼淼便察觉到楼中氛围与方才全然不同。
父亲与母亲正襟危坐,没有用膳饮茶,只是面色端肃似有所待,主位的陛下也没了方才牵红线时,浑身的闲散随意,手指点着木案,不怒而威。
当然,最明显的,还是陛下席侧,刚刚出现的一位黑压压的身形。
说是黑压压当真没错,此人身形格外的壮硕,身高八尺,肌肉虬结,一座铁塔一般,只是站在这里,便将原本还算宽阔的观星楼都显得低矮逼仄起来,凶猛的简直能止小儿夜啼。
这样出挑的人物,苏淼淼自然也是知道的。
左千牛卫上将军铁来,原本是山中野人,无父无母,甚至连名字都无,只是凭着一身力气在山中狩猎为生,直至意外撞进太宗军中。
太宗皇帝喜他懵懂凶猛,又见他这般年少,便有伏虎扛鼎之能,只说如此猛将,若能长成,便是大梁的古之恶来,因此赐名铁来,收入账下,命人好好教养。
天下平定,铁来性子直莽,不擅人事,于军中与人起了争执失手打死了人,太宗不忍狠责,只打烂了两根板子,便撸了官职赠予幼子当作护卫。
陛下还是一闲散王爷时,走南闯北,便都由铁来护卫左右,等到意外登基,这一位只知尽忠,谁的面子都不顾忌的恶来将军,便也顺理成章掌管了左千牛卫,掌执御刀宿卫侍从,是能让陛下放心将性命托付的纯臣。
方才箫予衡别有深意,只怕说的就是这一位恶来将军。
苏淼淼抿了抿唇,看着眼前情形,也没有再上主位,只静静挨着母亲身侧坐了下来。
延平帝面上带着一丝扫兴似的不悦,好在也还未动怒。
先叫众人都落座之后,延平帝才不辨喜怒的缓缓开了口:“铁来查出些东西,怀芥,你来听听。”
铁来上将军干脆拱手,声若洪钟:“某为陛下清扫蓬莱宫左近,发现庄上有人练兵,观其痕迹,足有近千!”
这话一出,楼中众人便都是一震!
不单是因为铁将军的嗓音,更是因为这话中带出的分量——
蓬莱宫,这样的京畿之地,有人私自养兵!
只是想想这背后的罪名,便叫人心悸!
苏淼淼也与其它人一般,第一反应,便是抬头看向对面的元太子。
蓬莱宫周遭的庄子上,亦是是赵皇后与赵怀芥的私产,再加上赵怀芥元宗太子的身份,被查出私下养兵,任谁都能猜到与他脱不了干系。
尤其苏淼淼,因为提早在天音中知道了赵怀芥的反派身份,便更比旁人多出了十分的断定。
必然就是赵怀芥!
他是故事里的反派,从一开始,便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皇位,若有万一,兵卒死士都必不可少。
稽山与盛京离得这样近,偏又偏僻少有人来,有元宗皇帝的余荫,人力钱财全都不缺,十余年积累,养兵近千,都一点不算多!
难怪箫予衡在楼下那副模样,原来是早有预谋,故意请了陛下来,就是想要借左右千牛卫清查左右,提早暴出赵怀芥的野心!
苏淼淼不自觉的攥紧了手心,眸光颤动。
赵怀芥,元太子,故事中的反派,分明这人与她并不算熟稔,甚至就在前些日子,她还知道了赵怀芥也在为了公主府的权势,谋算她的婚事。
按理说,这样的人,便是当真被陛下察觉大逆之心,提早处置了,也是他咎由自取,与她没有任何干系。
但这一刻,当真见到赵怀芥要丢了性命之时,苏淼淼却不知为何,涌上一股浓烈的担忧,喉咙发紧,心尖也仿佛被人提到了半空,简直坐立不安!
迎着众人心思各异的复杂目光,赵怀芥面色仍旧如平常一般淡然出尘,并没有惊慌之色,甚至仿佛察觉到了苏淼淼的不安一般,还在抬眸深思,回望着她。
但隔着这样的距离,苏淼淼却已听出他心声杂乱,凌乱细碎,不成字句。
这也是寻常。
苏淼淼这能听人心声的本事,也只有心口不一,明辨真伪还算好用,但若想一下子知道前因后果,便几乎不可能。
人的心思天马行空,瞬间万变,许多人都是一句心声想到一半,后面便天下地上,忽的转向了毫不相干的事,甚至干脆续了些毫无意义的叹息琐碎,再怎么听也只是一团乱麻,她这些日子听过不知多少。
更何况赵怀芥遇着的还是这般生死攸关的情形,难免惊慌失措,失了条理。
但苏淼淼为了心中的难过,却还是忍不住靠前,凝了十二分的心神去听,才从赵怀芥凌乱的心声中,零零散散的分辨了几个清晰的字词:
[喜欢……赌气……到底是不是真的,鬓角湿了…奇怪…生气……水,她真喜欢水……]
苏淼淼猛然瞪大了眼睛!
第43章
“铁来所言, 怀芥你可知情?”
主位之上的延平听罢铁来的禀报之后,略微等了一刻,便也干脆对案下赵怀芥问出了口。
甚至问的都是知情, 而不是真伪,因为盛京上下都知恶来将军的天性莽直,不会虚言陷害, 他既说了,便必然是真的。
直到从帝王口中听到自己名字, 赵怀芥才收回目光, 转向主位,十分泰然点头:“知情。”
箫予衡也立于一旁, 原本赵怀芥一口承认还有些得志, 只是看他这幅毫无畏惧的神色, 却预料到什么一般,眸色又沉了几分。
赵怀芥从容继续:“当初母亲携我离宫, 带有侍卫四百七十二人,蓬莱宫这些年收养孤贫, 供予衣食, 还有庄户上奴仆新添后代, 凑在一处,约有九百之数, 皆在一处教养习武,铁将军所见痕迹,便来于此。”
或许是因为赵怀芥表现的足够坦然。
以至于苏淼淼都被沾染一般,松懈了几分, 甚至下意识觉着蓬莱宫内出现近千私兵,也不是大不了的事?
苏淼淼还记着自己年少时曾经问过母亲, 她们这长公主府有多少人?而母亲的反应却是一愣,只含含糊糊说出约莫千人,要知道具体数目,得叫长史来拿名册算算。
这也不是母亲糊涂,太宗旨意,长公主同亲王例,下设帐内府,亲事府两署内,其中帐内设六百六,亲事设三百三职。
这还单是领有职司的下属官吏,若是再算上采买的奴婢侍从,便又要翻番。
再加上有不少人不在京城,散在封下的食邑与各处的田庄,还有属官升调开去,仆从生老病死,一时说不清楚数目,还当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么说来算来,赵怀芥正经的大梁太子,赵皇后一国之母,两位加在一处,才养了九百多人,好像、似乎……也不算多?
苏淼淼都没发觉她已经下意识的给元太子找起了开脱的理由,甚至硬是忘了亲王府公主府的千余人乃是属官随从,而铁来将军所言,则是纯粹的兵士,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不过她忘了,有的人却不会忘。
箫予衡迈出一步,声音神色倒还是平日里的谦和温润,仿佛全是一番好意:“山中偏远,明烈皇后元宗太子,身份贵重,平日有千人护卫倒也应当,铁来将军不必多心。”
这话却叫铁来黑面一沉,声若洪钟:“既是护卫,那这九百健卫却在何处?为何遮遮掩掩,不见踪迹?”
若只是护卫,大大方方亮着就是,为何要藏起来?
一千士卒不算什么,但圣驾附近,有一千不知来路,不明目的,藏在暗处的私兵,就实在叫人心惊,铁来掌帝王安危,不可能坐视不顾。
延平帝看了侄子一眼,似乎也不愿深究:“罢了,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乃是……”
苏淼淼听着这话,面上却反而愈发担忧。
豢养私兵,这罪名太过要命,今日不解释清楚,陛下表面不提,心底却一定在意,日后这事便是悬在头上的利剑,指不定什么时候丝线断裂,刃锋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陛下!”
这一次,出声的却是苏淼淼身旁的长公主。
没赵怀芥继续解释,长公主便忽的开了口:“这九百健卫的去处,我倒是能为陛下解惑。”
“怀芥进京时,便与我提过此事,只说九百护卫,皆是勇猛精壮,正该报效大梁,我听闻后,便也托了杨老将军,送去八百充作亲卫一并北伐,也谋个前程。”
迎着延平帝的目光,长公主也认真道:“此事兵部亦有记档,陛下回去一查便知。”
这话一出,众人面色便又变了一变。
箫予衡猛然攥紧了手心,面上的笑容都显得牵强:“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姑母与堂兄实在太过客气,若是将此事交代于我,一来不必麻烦杨老将军,二来,我提早禀过父皇,也不会有今日误会。”
先前的北伐,箫予衡虽然没能为将军,但陛下也命他掌粮草后勤之事,安排八百士卒,只是举手之劳。
长公主也不能说那时候,箫予衡正将女儿欺负的整日受惊梦魇,他们夫妻都还想着要女儿换个夫婿,自然不会与他多加牵扯。
之前都是如此,今日苏淼淼还当众拒了陛下指婚,长公主便愈发不能提起小辈私情,闻言也只是随口敷衍一句:“都是一般,杨老将军久别重逢,正好提起,便也顺道办了。”
铁来将军这时才点了点头:“练兵的痕迹的确是像是几月之前,说的没错!”
说罢,对着主位帝王行了礼,便也干脆退了出去。
连一句误会之后的道谢客套都无,也难怪当初在禁军待不下去。
还是延平帝有些无奈般,为臣子圆全了一句,又对赵怀芥摇头:“你也太谨慎了些,不过几百人,留着护卫也就是了,何必还特意送出去?”
赵怀芥沉静:“母亲仙去,只我一人,留这许多护卫,也只是耽搁。”
解释过后,叔侄二人又对饮一盏清酒,便算是揭过了这一茬。
出了这么一桩插曲,加上箫予衡席间告罪之后,便再没有回来,之后陛下再是说着亲戚之间闲谈随意,席间也总有些说不出的凝滞。
再过小半时辰,膳食上过之后,长公主只说陛下一路风尘,出言告退,一家子与赵怀芥都也一并跟了出来。
从观星楼去后殿与东殿的路程,原本是有一段是可以一起的。
但苏淼淼行至楼下,再看见赵怀芥时,却总有一腔说不出的复杂,没忍住赶起了人:“我们行得慢,便不耽搁殿下了。”
赵怀芥脚步微微一顿,眸光直直朝苏淼淼看来。
目光相触,苏淼淼便又被针刺一般,猛地扭头躲避。
她攥紧手心,声音遮掩什么般故意的大声,却又忍不住有些磕巴:“还有,我方才、在楼下,只是一时情急才胡言乱语,你不要误会!”
[是我自作……]
赵怀芥的心声有些黯淡,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疏冷情冽,一点看不出低落:“原本就是说好之事,我知道了。”
说罢,只对长公主与苏驸马一拱手,便动步转身,玄色的袍角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长公主有些疑惑:“你与怀芥说了什么?”
元太子说了可以借他去气箫予衡。
这样的话,苏淼淼哪里说得出口?
她顿了顿,也只是随口打断话茬:“元太子什么时候托阿娘送去了九百护卫,我都不知道。”
长公主:“怎的?还要特特给你上道折子不成?”
苏淼淼撇撇嘴,又埋怨似开口:“阿娘既是早知道,方才怎的不早说,倒叫我白白担忧了一回!”
长公主只是笑笑,招呼着家人动步,倒是心声零碎,颇有些担忧:[总觉得有些不对,怀芥这太子身份,还是太过惹眼……]
苏驸马一直未曾开口,此刻心中却透着严肃:[正是不该早说,略等等,便能顺势看看,这一场戏是谁挑起……六皇子……]
苏淼淼听着,也忍不住的撇嘴。
当然就是六皇子!果然父亲也察觉了不对。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时,苏驸马却第一次不顾脚伤的长女,几步上前,正色看向了她:“淼淼,你今日与陛下说的话,可是真心?”
苏淼淼一愣。
苏驸马神色严肃:“你可是真心不喜欢箫予衡?还是只是孩子家一时赌气?”
苏淼淼站在原处,一时间攥紧了手,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泉水浸脸都是多半个时辰前的事了,故事强加在她身上的情绪还在呢,要对父母说出不喜欢,倒也不是不成,只是得好好咬牙撑着。
苏驸马顿了顿,似乎也怕吓着她一般,又缓了口气:“你今日这般落了六皇子颜面,往后若想反悔,只怕难了……”
面上虽是与孩子玩笑一般的神态,但苏淼淼却已听见了父亲的心声,担忧严肃,甚至带着几分戒备:[单是拒婚都罢了,若私兵之事当真是六皇子谋算,元太子出尘离世之人都容不下……又被公主意外插手未成……如此心性,淼淼便是反悔,日后也难免要遭他迁怒记恨,还是想法子,叫她彻底死心断开……]
这一番担忧,也叫苏淼淼感动之余,心中也不禁一凛。
没错,她今日一时冲动,又是拒婚,又是在楼下狠狠骂了萧予衡,还攻他要害,远不止父亲以为的一句落颜面这么简单。
还有母亲,之前北伐换将,箫予衡便已觉着长公主府不受他掌控,会是隐患,今日母亲又插手毁了他的谋划,保下了元太子。
以箫予衡的脾性,说不得也会觉着公主府早已与赵怀芥勾结在一处,当成了一般的心腹之患。
她先前还想着独善其身,带着母亲离开盛京,谁也不理。
这打算从前或许还有可能,但今日之后,箫予衡必定已在心里狠狠记了仇。
已箫予衡的脾性,今日记仇,日后登基,也绝不会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反而得了机会便变本加厉,处心积虑毁了长公主府,说不得国公府都不能幸免,再将姐姐也困,便又成了故事里的《困卿》!
父亲的顾虑,只叫苏淼淼心下悚然,脊背都生生渗出一层冷汗。
她看向一旁姐姐苏卿卿,除非,最后登基的不是箫予衡,叫他彻底没有任何机会。
苏淼淼绕了一圈,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若这么说起来,她岂不是只能倒贴赵怀芥?帮他继位?
第44章
苏淼淼就这般神思不属的回了东配殿。
苏驸马见状, 也没有立即催促幼女如何,只叫她们姐妹都去歇着,自个则与长公主去了主屋。
苏驸马与长公主夫妻虽分别不久, 但小别重逢,自然也不好打扰。
苏卿卿送别父母,看着妹妹面上的复杂, 想了想,主动开口道:“若不然, 妹妹也来我屋里一并躺着一会儿?”
苏淼淼吃了一惊。
她这些日子的确与姐姐关系好了不少, 但躺一张榻上午歇?还当真没有过!
看着妹妹面上的惊诧,苏卿卿便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的低了头, 声音低微:“我看你像是有心事……时辰也早……”
“好啊, 我换身衣裳就去!”
苏淼淼回过神, 连忙点起了头:“算了,叫吉祥姐姐把衣裳拿过来, 我去姐姐屋里一起换!”
笑话,莫说她本来就愿意, 只说姐姐的性子, 都主动开口邀了她, 那便是天上下刀子她也要过来的,若不然, 这亲姐妹都没得做了!
进了屋后,苏淼淼更是格外的热情,走近屏风后,还又探出了头:“姐姐可要来与我一起换衣裳?”
她在观星楼里叫箫予衡与赵怀芥接连打扰, 被茶水污了的罗裙现在都还穿在身上。
只是这样的热情,却叫刚才还主动邀约的苏卿卿都吓了一跳。
她连连摇头, 起身先避到了外间,只等着妹妹卸了首饰,换上一身舒服的半旧衣裳出来,又将苏淼淼安置到窗外的罗汉榻上,自个才低着头进去更衣。
苏淼淼看着姐姐羞涩的模样,暗暗好笑,知道姐姐面皮浅,也没有故意凑过去,只褪了绣鞋,老老实实靠着榻沿,看起了对面的壁瓶的赏花。
蓬莱宫不像京中有开温房养花儿的生意,山中这时节,梅花已谢,山花未开,周遭只有早开的迎春。
许是觉着只有迎春太过单调,瓶里又配着了几支新出的柳枝,长长短短,流水似的斜着,明黄嫩绿,雅致又喜人,一看就是姐姐的手艺。
“你若喜欢,一会儿给你送去。”身旁传来苏卿卿的轻柔的声音。
她也换上了一身素色的交领绸裙,发髻也散了一半披在身后,身若薄柳,面似幽兰,仿佛天然去雕饰的初发芙蓉,反而比错彩镂金的耀目打扮还更显风度。
“好啊,只是这个花儿太少了,姐姐再给我插个更热闹的。”
苏淼淼一点不客气,起身朝里挪了挪,让出了一半位置。
罗汉榻不算大,好在她们姐妹二人身量都窈窕,躺在一处,都显得十分宽敞,中间还有几寸空档。
躺下之后,两人说了一会儿鲜花壁瓶子,苏卿卿便有些迟疑的开了口:“淼淼,你困不困?”
苏淼淼立即摇头:“不困,姐姐你有话直说。”
她早就猜到姐姐叫她过来,一定是有缘故的,从刚才就在等着,她倒是无妨,平日也不爱睡午觉,倒是姐姐身子弱,自幼便请了葛老养生,午后必得歇息,早些说完了,省的耽搁。
可比起妹妹的干脆,身旁的苏卿卿,却似乎愈发小心:“淼淼,我知道你从前说过,不与我提陈昂,也不愿叫我提六皇子……”
苏卿卿的性子太过仔细,只看着这模样,要等她说到正题,少说也要再斟酌半晌。
好在苏淼淼身负“异术”,不必等对方千回百转,便已经径直听到了真正的心声:[父亲看来十分担忧,显然是不愿再叫淼淼与六皇子有所牵扯,只是淼淼心慕六皇子多年,也不知道会不会听……我先前几次为他所救,淼淼也不知道是否还存芥蒂,若说不好,又怕反而弄巧成拙,可是为了父亲,总要试试……]
苏淼淼眨了眨眼睛,怪不得素来内敛的姐姐,今日却主动邀他,原来是为了路上父亲的话。
姐姐又不会听人心声,只是几句言语,便立即发觉了父亲掩藏在玩笑之下的思虑,还这样强忍腼腆,主动找她劝说,为父亲分忧——
也难怪父亲这样偏宠姐姐。
相较之下,她对母亲,就太不贴心了,整日里只会叫母亲心烦头疼……
苏淼淼心念转过,也只笑着应了一声:“嗯。”
苏卿卿微微沉一口气:“是六皇……”
一句话才刚刚开头,苏淼淼便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做坐起来:“等等,我要先去洗一把脸!”
说罢,一个起身,便已干脆从她身上跳了过去,几步出了外间。
苏卿卿满面怔愣,在榻上跪坐起来,看着妹妹出门折腾了竹影一圈,非要人刚打的新水。
半刻功夫之后,苏淼淼便带着满面的水润重新钻进薄被:“好啦,姐姐你现在问吧!”
苏卿卿又生生停了半晌,才好容易找回了话头:“我是说,嗯,淼淼你现在,可还喜欢六皇子?”
“不喜欢。”
心下清明苏淼淼回得格外干脆利落,因为自个的先见之明,甚至不自觉的带了一股得意。
这果断反而叫苏卿卿有些犹豫,顿了顿,才又道:“是……真心吗?六皇子谦谦君子,霁月光风,满朝都是赞誉……”
“等等!”
这一次,没等苏卿卿说完,苏淼淼便猛地打断了姐姐的话。
她坐起身,盯着姐姐,满面郑重:“你是这样看待六皇子的?”
苏卿卿张张口:“旁人都是这样说,你莫误会……”
苏淼淼:“不,姐姐你听我说,现在误会的人可不是我。”
说着,苏淼淼又有些沉吟,半晌,才慢慢开口:“我先前在府里看了一个话本,叫我又气又怕,我说给你听。”
苏卿卿疑惑点头。
“从前,有一对世交的邻居,他们皆为行商,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门当户对,妻子同时有孕,便指腹为婚,可惜男方遭灾败落……”
苏淼淼三言两语,将先前看过的她气人话本,都一一说了个清楚。
听到最后那姑娘就这般认了命,与害了她的邻家男子双宿双栖时,苏卿卿也忍不住的皱了眉头:“世间岂有这样的道理!这样的恶徒,竟无人为民除害吗?”
“没有的。”
苏淼淼沉静的看着姐姐,声音低沉:“我刚知道时,也觉不可思议,可世间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便像这样的话本,从前朝至今,都有许多人喜闻乐看,还有不少人觉着这样的男人不忘始终,十分痴情,不论前头做了多少混账事,最后愧恨一番,便也只当是一番小事,一点不会介怀。”
苏卿卿不甚在意的摇头:“话本罢了,你说有人喜欢,想来也不过是女子闺中沉寂,闲暇时寻个消遣刺-激,哪里会有当真了的糊涂人?”
苏淼淼看着姐姐,眸中几乎有些难过。
怎么不会有呢?按着《困卿》的故事,姐姐你最后便与困了你的箫予衡冰释前嫌,安心成了神仙眷侣。
若不是出了她这一个变数,姐姐最后与萧予衡在一处时,会是个什么模样?
是当真放下,还是也与这话本里的商户小姐一般,娘家获罪,夫家被废,自个被困为禁脔,在一日日的折辱豢养,生生被磨尽了骨头,选择了认命?
苏淼淼张了张口,最后却只化为一句语重情深的叮嘱:“是,所以姐姐你一定记着,日后不论出了什么事,都要小心这样的恶人,千万不要被箫予衡骗了去。”
苏卿卿初时还是满面迷惑,听到最后就只剩哭笑不得:“说着话本,你怎的又扯到了六皇子身上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恶事是六皇子干的。”
“他未必干不出来!”
苏淼淼冷笑着,又十分认真的再一次强调:“总之姐姐你记着我的话,往后不论箫予衡说什么,你也一个字都不要信,他一点不像表面这般是个正人君子。”
“好好好,我记下了。”
苏卿卿实在是没能理出妹妹话里的头绪,只是晕晕乎乎的应了下来。
答应之后,她又想了半晌,才好容易绕回了自个的本意:“所以你今日在陛下面前所言是真的?你是当真不喜欢六皇子了?”
趁着面上的清明还在,苏淼淼又一次点头:“对,我现在如何看这话本的男主角,便是如何看他!”
听见妹妹这么说,苏卿卿虽然心下仍是迷惑,到底还是松了一口气:“你能想通就再好不过了,天下好男子这样多,原本也不必强求一个,父亲母亲知道了,肯定也会放心。”
虽然和最初的打算不一样,但姐妹两个自觉都达成了最初的目的,各自满意点头,便又放心的重新躺了下来。
两人虽然第一次一起午歇,但春光融融,听着彼此清浅的呼吸,对着墙上的迎春嫩柳,却也都渐渐起了困意。
苏淼淼不安分的翻了个身,苏卿卿微微睁眼,在困意中想起什么,含糊道:“说起来,我还是奇怪,淼淼从前那样倾慕痴心,非六皇子不嫁,怎的忽的就变了,当真是元太子?”
苏淼淼睁开眼睛,眸中闪过一丝决断般的清明。
她没有回答“变心”的缘故,只是低低问道:“姐姐,你觉着元太子这人如何?”
苏卿卿想了想,低低吟道:“衣衫总带烟霞色,不著人间一点尘。”
苏淼淼皱眉:“他有这样好么?”
“生来便是元宗长子,自幼入主东宫,懂事之后,却被带进山中修道,这样的大起大落,寻常人是放不下的,元太子却能主动将九百侍卫都送出报国,世间这样的通透之人实在少见。”
苏卿卿声音清浅,说到最后,几乎带着些叹息:“也是幸亏如此,若不然,今日御前,只怕不能善了,可见无欲之人,自有上天庇佑。”
这一次,苏淼淼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壁上的迎春花,默默的做了个鬼脸。
什么难得通透,甘为修士,分明都是假象!
元太子可是故事里大反派,打开始就想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他的皇位的!
至于今日的事儿,的确是有些奇怪,毕竟箫予衡先前心心念念想为主将,包括这些年来骗她贪图公主府,都有大半是为了兵权。
相较之下,赵怀芥借着天时地利,与赵皇后十几年来,才养出了上千私兵,不说好好藏着,却早在压根未曾发觉时便托母亲送出去,便愈发叫人想不通,难不成是他早就预料到箫予衡会以此生事?
苏淼淼想了一圈,也只是,不论是因为什么,总归不会是姐姐以为的当真通透放下。
姐姐连着说起两个人,与他们的本性都是大相径庭,难怪在原本的故事里,被箫予衡骗的这样惨——
看人的眼光太差了!
看来这个家里,还是要靠她!
苏卿卿没有察觉到了自个妹妹的心思,她身子孱弱,撑了这许久,本就已然疲惫,苏淼淼沉默之后,困意重新浮现,不知不觉,便也当真闭了上了眼睛。
两刻钟功夫,苏卿卿按着平日的习惯睁开眼,身旁却已经是空空荡荡,一点温度都无。
苏卿卿:“淼淼醒了?”
“哪里是醒了,她压根就没睡!”
听着动静的竹影端了温水进来:“姑娘睡下后,二姑娘便叫小桃去叫了捡春过来,一道去寻了元太子。”
“元太子?”
苏卿卿微微挑眉。也不禁感叹:“觉都没睡就去了,莫不是当真有情?”
“谁知道呢,二姑娘恶狠狠的,不像有情,倒像是要英勇捐躯一般,临去时还说……”
竹影疑惑的歪头:“对了,她说,要去当送上嘴的鸭子!”
第45章
“师兄, 我回来了!”
捡春顺着小道行进半月门,瞧也没瞧,便对着廊下凹进的一处的小石轩叫了一声。
当真是不大的一处廊轩, 在廊下拐角处略微朝后凹出的一片空地,若不是捡春带着,不知道的人一眼望去, 都不会留意回廊还有这一处所在。
苏淼淼跟在捡春身后往前几步,便也果真在石轩内看到了赵怀芥的身形。
轩内不大, 只放着一张石桌, 一方水翁,但却格外的清幽雅致, 桌前是半面的镂花壁, 对着一片竹林。
赵怀芥一身素衣单袍, 手持一本书卷,端坐桌前。午后的春阳薄淡, 映出细碎的花形竹影,笼罩在赵怀芥身侧, 仿若泠泠碎金。
“你苏姐姐叫你去有什么事?”
赵怀芥的声影疏凉若玉, 问罢之后, 仍旧不急不缓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没有听到回应, 方才疑惑抬头——
便正看到了杏眼桃腮,冷若冰霜的苏淼淼。
赵怀芥出尘绝艳的面容明显一滞,猛然站起了身:“淼,苏姑娘。 ”
[她还生气, 不能这么叫……]
亲昵的淼字只说到一半,赵怀芥顿了顿, 心念转了一圈,最终却连之前的表妹都没用,只换成了十分客气的苏姑娘。
可见是很吃了箫予衡先前几番被斥的教训。
苏淼淼是抱着一腔为家人破釜沉舟的勇气来的。
不过看见面前的赵怀芥后,她不知怎的,一时竟也顿了一瞬,在这客气的称呼后,也规规矩矩的回了一声:“殿下。”
赵怀芥眼眸微垂,露出几分黯色。
连对面苏淼淼都有些恼火的抿着唇,觉着自个白费了路上的一腔冲劲儿。
捡春在一旁人小鬼大的眨眨眼:[好奇怪哎,师兄和苏姐姐怎么像第一次认识似的。]
苏淼淼也回了神。
是啊,在路上还打算好了,就把自个当一只煮熟的鸭子,自个蹦到元太子盘子里去,助他继位,携手铲除了箫予衡这个小心眼的心腹大患。
又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她过来客气个什么劲儿?
面前赵怀芥当真如招待不熟的客人一般,叫捡春去屋里拿一副蒲垫过来请她入座,又客气询问苏淼淼可要用什么茶,说话间甚至放下了手中书卷,看样子是打算再亲自为他煮麦茶。
“不必麻烦了,我就是闲来无事,来表兄这儿瞧瞧!”苏淼淼见状干脆出了声。
她说着,便叫自己扬了嘴角,上前几步,主动关心道:“表兄在干什么?”
主动算计勾引这事,苏淼淼从未做过,但如何表达情意,却已有了五年的经验。
这五年来,她对箫予衡的初心与情绪虽然是假的,但她的选择与脾性却是真心。
苏淼淼就是如此,若是喜欢谁,就只想叫他快活高兴。
从前“痴心”箫予衡,便是留心他喜欢的东西,做他喜欢的人,为了他,也不觉着不愿委屈。
因为那时候,还是自个心甘情愿啊,自个甘愿,怎么能叫委屈?
若是心上人因为她而高兴,她只会愈发欢喜才对!
现在换了赵怀芥,也是一样,总逃不过投其所好四个字。
问问赵怀芥在干什么,喜欢什么,她也去陪去学。
自然,不是心中愿意。这样勉强自个,心里肯定不会痛快。
但是——
苏淼淼紧了紧手心,为了家人,这么点不痛快她认了!
反正赵怀芥也不是什么好人,也在谋算着她的亲事权势,只胜在比箫予衡多了几分良心,还想着圣人之道,不会过河拆桥。
她也不需费太多力气,只要略微表出一点心意,便好正中赵怀芥下怀,顺势接下。
一个虚情,一个假意,也正好般配!
苏淼淼这么想着,手心用力,但嘴角的笑意反而更是明显起来。
只是对着这样的苏淼淼,赵怀芥却不知为何,忽的沉默了下来。
他垂着眉眼,顿了顿,方才慢慢道:“读经。”
说着,将书卷合上,递到她面前。
苏淼淼接过看了一眼,桌上书页有些泛黄,显然是已有些年头的,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冲虚经》三个字,看起来,倒像是手抄的经书。
道家典籍,这个她当真不知道,莫说看,连听都没听过。
苏淼淼只能再换一个话题:“那表兄平日里都喜欢干什么?”
她的双眸澄澈,水汪汪的黑白分明,这样认真的看过来时,内里仿佛燃着火光,湛然灼人,细观简直摄人魂魄。
赵怀芥只看她一眼,便骤然挪开目光,声音沉僵:“读经,修道。”
苏淼淼不肯相信,等对方说罢之后,还又凝神细听了半晌——
[你……]
但对方心声沉寂,半晌之后,除了幽幽深叹了一个字后,竟也再没有其它。
你什么呢?怎的心声都不想完!
苏淼淼疑惑之后,又忍不住的撇嘴。
哼,装得还怪像,这样谨慎,心声都一点不露。
只看这缥缈出尘,不染凡俗的幅模,谁能想到他醉心权势,是整个故事里最大的反派!
不过嫌弃之后,苏淼淼一时间又陷入了为难。
瞧瞧他这说的都是什么话吧!
读经,修道。
这叫她怎么投其所好?想插嘴都不知道从哪儿下口!
这个元太子,分明也想算计着她了,却还这样装模作样,当真麻烦!
苏淼淼有些心烦的将手上的经书在石桌上放下,余光却又在桌上瞧见了什么。
是字迹。
赵怀芥方才在这里,除了读经,还写了字。
之所以方才没有发觉,是因为赵怀芥拙朴的过分,石桌上压根没有显眼的笔墨纸砚,镇纸水丞。
就只是一支竹杆的毛笔,蘸了地上水翁里的清水,写在石桌上,再由着它自个蒸干。
苏淼淼略微起了些兴趣,在凳上坐下,仔细看了起来。
清水写字,彻底干透便一点不显,如今也已干了大半,只有些隐隐的痕迹,用心分辨,还能认出些许字迹。
苏淼淼歪着头,口中喃喃:“太上……这是,安宁?”
这个话,好像有些熟悉?
苏淼淼疑惑间,见她看得费力,赵怀芥也轻轻开了口:“太上台星,应变无停,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赵怀芥念出的显然是咒文一类,与平常说话不同,音调里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他的声音淡泊,沉声静气,比上次在三清殿里,比上次捡春敲着石磬唱出的声响,都更觉沉静动听。
苏淼淼安静的听罢了,被咒文沾染,只觉方才烦乱的心境都也渐渐安定许多。
她眨眨眼,忍不住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赵怀芥:“净心神咒,诵之可排除杂念,安定心神,能使凡心入于冥寂,返观道心。”
苏淼淼眯起眼睛,带了几分嘲讽般的质疑:“表兄出尘之人,怎么还会心有杂乱?”
质问之下,赵怀芥的神色也是猛然一滞。
“是,我心修不定。”
他放于桌上的指尖缓缓用力,指骨修长,透着玉石一般的冷白:[因为,我心有愧。]
这熟悉的“有愧”二字,便又叫苏淼淼忍不住的想起了上次在三清殿内听到的心声。
因为对她心存算计,所以有愧。
还有这桌上的净心神咒,苏淼淼先前来稽山的路上,也曾经听元太子在心中默念过好几次,只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是什么。
可见人做了亏心事,是会亏心的,还需要一次次诵默咒文,才能安定心神。
知道赵怀芥自个也觉惭愧,虽然心底里还是难免介意,但苏淼淼还是觉着舒服了许多。
罢了,说打底,元太子到现在谋划她的婚事,都还只是心里的打算呢,言行上,还并没有当真欺哄过她。
便是当真做了,他知道心中有愧,也没有打算伤害过公主府与母亲,总比箫予衡那样的忘恩负义好到了不知哪里去。
说到底,她也是有私心的不是吗?
这么想着,苏淼淼心境愈发平和了几分,加上桌上的字迹,叫她好容易找到了能够搭得上话的话茬,便也真心赞了一句:“表兄的字写得好,一看就是自幼练过的。”
转瞬的凝滞之后,赵怀芥的面色也恢复了平素的疏淡:“我听闻,你习行书,也颇有所成。”
说着,心声还又疑惑了一句:[方才似乎气恼,现在又好了些。]
被发觉的苏淼淼有些心虚的撇过头,只当不知道,只是继续接着书法的话头道:“我不成,也就好好学了四年功夫,上个月里撂下,就再也没动过笔,肯定又退步许多。”
赵怀芥看着她:“四年光阴亦不易,为何忽然停了笔?”
为什么?
苏淼淼想起旧事,下意识的按了按心口:“因为给萧予衡写贺他新宅的四条屏,心里难受,便连笔墨带字帖都一并扔了。”
她发觉现在提起箫予衡,心里仍旧会有些难过怅然,只是不像刚刚听到天音时尖锐,换成了隐隐的闷痛。
怔愣间,苏淼淼手上,忽的被赵怀芥塞进了圆润的笔杆。
赵怀芥仪范清冷,几乎看不出是在安慰:“试一试,不论原本是为了什么,自己一日日练下的本事,不会那么快丢。”
苏淼淼回神,低头看了看手中竹笔,顿了顿,便也当真挺直腰杆,手腕轻点,缓缓落下了第一笔痕迹。
还是她上次认真写过的四条屏里的贺词——
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寿而康。
没有合香净手,没有那些添几滴水,用什么墨的琐碎讲究,就是临时起意,蘸了清水,写在粗糙的石桌。
但不知为何,苏淼淼却只觉这几个字,比她在家中书房千斟万酌,来来回回试过多少次写下的四条屏,还更加得心应手,行云流水般顺畅。
赵怀芥也赞了一句:“字好,寓意也好。”
说着,他心中还又凉凉补了一声:[还好这样好的字,没有赠给箫予衡……]
这句心声叫苏淼淼听得好笑。
她嘴角抬了抬后,又想到什么一般,搁了笔,抿唇反驳:“比平时写的好些,但比起自幼习字之人,就不过平平。”
“说寓意,也不过就是寻常的吉利话,俗气得很,不如旁人饱读诗书,聪慧多才,什么诗文典故都是信手拈来,送出去,旁人也不喜欢。”
她想起了当初箫予衡在玉雨台上,说她“东施效颦”的心声。
那时的震惊与难过太过深刻,深刻到即便已苏淼淼的豁达干脆,都在心里埋下了一分动摇的种子。
说到底,在这个世界里,她不是主角,只是厚颜痴缠的女配。
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陈昂喜欢姐姐,血脉相连的父亲也更看重长女,箫予衡与赵怀芥更不必提,即便有心接近,也只是因为算计。
除了生身母亲,所有人喜欢的人都不是她,这是不是也说明,她实际并没有那么好,不配叫人让喜欢?
“饱读诗书,学富五车,未必有智慧。”
苏淼淼抬起头,便看见赵怀芥一双桃花眸深邃如渊,满是真心与澄澈:“你聪慧伶俐,真心赤诚,旁人难及万一,你很不该这般看轻自己。”
他的清冽声音,如同山间汩汩涌过的清泉,沁凉清润。
这样的澄澈与清润,便也叫苏淼淼隐隐的低落与黯然,都如遇上了温水的积雪,一点点的消融,一并化成了爽冽涌动的春泉。
她不是过来虚情假意的吗?怎的三言两语,倒叫他哄得当真打心底欢喜了起来!
苏淼淼面颊红润,抚着心口,却又忍不住瞪了一眼面前的萧疏身形。
不愧是故事里大反派,太狡猾了!
第46章
“陛下一路顺风。”
蓬莱宫外, 苏淼淼身着墨色襦裙,大红的丝带束发,配以指腹大小的一套珠花装饰, 盈盈下拜,嗓音清甜。
延平帝立于阶下,却摇着头:“怎的又叫陛下?”
苏淼淼闻言抬头, 也果真笑着改了口:“舅舅路上慢些!”
小姑娘双颊红润,笑靥如花, 一双眸子闪亮如星, 鲜活的喜人。
[怎么的宫中就没生下这样伶俐的公主,实在可惜……]
延平帝看见她这模样便觉喜人, 感叹之后, 又故意逗了一句:“你还要等怀芥一起?不如和舅舅一起回京, 公主府也别去了,朕在宫里给你收拾出一处宫室住!”
苏淼淼笑眯眯的:“舅舅现在才哄我可迟了些, 我都快及笄了,没那样好骗啦。”
延平帝哈哈大笑:“好, 待你及笄, 朕为你备一份大礼!”
一番言笑后, 长公主上前送行,苏驸马也说了几句朝中政务要紧, 不好再多耽搁。
箫予衡立在一旁,也低头恭敬道:“父皇放心,明烈皇后入陵在即,待宫中备好牺牲祭祀, 儿臣再亲自来接姑母堂兄回去。”
虽说赵皇后入皇陵的棺椁内只是衣冠,但也是先帝后正经合葬, 赵怀芥身为人子,自然也要到场祭祀。
届时主人走了,苏淼淼母女三个总不能自个留在蓬莱宫,必是要一并回京的。
延平帝点头,神色淡淡:“算起来大军再有半月便该到北境,又添了明烈皇后祭祀,领着两厢差事,也是难为了你。”
箫予衡神色谦恭:“儿臣分内之事,不敢称辛苦。”
苏淼淼飞快的扫了他一眼。
她从前只是知道陛下不喜欢箫予衡。
宫中许多皇子公主,哪怕生来便有些病弱憨直的,陛下也十分慈爱照料,唯独对萧予衡,再是处处出挑,也只是淡淡。
她这两日在蓬莱宫里与陛下撒娇玩笑,就像是家里脾气极好的小舅舅一般,原以为对箫予衡也不会差太多,没料到,却是这般一板一眼的生疏,分明君臣之间的御前奏对,一点不像父子,甚至还不如她这个外甥女亲近。
陛下与皇子说话,旁人都没有插口,直到箫予衡亲自将陛下送上马车,自己却后退一步,告罪道:“儿臣去与表妹说几句话。”
听着这话,延平帝却不禁挑眉。
他回首看了一眼苏淼淼,再看一眼箫予衡,面上属于帝王的威严收敛,第一次像是一个有些促狭的父亲一般,对着儿子露出了调侃般的神色:“快去吧,也先前怎么惹人家生了气,瞧瞧还能不能哄回来,这样好的姑娘丢了,日后可要后悔的。”
箫予衡神色微怔,顿了一刻,方才低头:“儿臣不会放弃淼淼。”
延平帝过尽千山之人,回头来看这些小辈的男女情长,只觉有趣,笑着勉励两句,方才转身上车。
从前看中苏淼淼只是因为公主府,没料到父皇竟也这般喜爱,是,淼淼以往虽肆性粗直了些,可惜一腔诚挚,未必没有可爱之处,可惜……
留下的箫予衡在车外神色复杂,可听着对方的心声,苏淼淼眉梢却皱得更紧。
她攥紧了手心,抵抗着心下涌上的欢欣陶然,用痛意叫自己保持清明戒备:“殿下要说什么?”
箫予衡回神,视线落在她红润的面颊:“你今日不走,就是为了赵怀芥?”
苏淼淼更气:“干你什么事!”
箫予衡眸光一沉,声音却低低的温润起来:“淼淼,我辜负你真心,你生气也是应当,只是赵怀芥这人,心深如渊,难窥其底,决计不像表面这般离世出尘,我只担心他趁人之危,再叫你难过。”
他不像表面,难不成你就当真是个好人了吗?分明自个也是个表里不一的伪君子了,还有脸面说别人!
元太子再是趁人之危,也比你过河拆桥好了一万倍!
苏淼淼心底生出一股不满愠怒,但她方才的冷淡质问就已是强撑,如今箫予衡换上了这样一幅温柔深情的关心模样,强加的情绪便又成倍的影响起她。
欢喜潮水一般几乎将她淹没,与这五年来的倾慕执着混在一处,甚至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动容,只将她的愠怒都死死按住,一句恶言都说不出。
苏淼淼的手心却攥得更紧,左右看看,却只恨周遭也有清泉山溪,不能叫她一股脑跳进去清醒清醒。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能提自己,便只能冷笑着从旁处反驳一句:“殿下在我姐姐面前,是不是也是这般温柔多情?”
[卿卿!]
箫予衡的心声骤然一沉,面上也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阴鸷。
但等他再对苏淼淼开口时,面上又是与方才无二的端方温润:“淼淼既提起苏姑娘,便劳你替我代一声谢,我前些日子疏忽,多亏她好心,为大安寺送了银钱,方才保下了我亡母的长命灯。”
苏淼淼的面色猛然一变!
她分明已经劝说姐姐放弃大安寺,来蓬莱宫中为陈昂请平安符了,怎的还会与箫予衡牵扯在一处?
但转瞬之后,苏淼淼便也猜出了大半缘故。
姐姐的性子,即便自己未曾请灯,想必私下里还是送了银子去,仍旧为箫予衡的长明灯延了时日。
想通之后,苏淼淼发觉自己竟然也没有太多震惊。
上次红枣惊马她便已经察觉了,故事这般执着,怎会轻易放弃将男女主角凑在一处?
箫予衡凤目微垂,声音更柔:“这般恩情,原本是该亲自道谢的,只是你不喜欢,我也只得失了礼数,劳你代我致歉。”
苏淼淼紧紧的抿着下唇。
箫予衡这一番话太过阴险,莫说她此刻被满腔情绪限制,无法口出恶言,便是能,难不成她便能干脆拒绝,说出自己不帮这忙,要箫予衡亲自去谢,再将姐姐与他推到一处去不成?
看着苏淼淼黑白分明,不必言语,便仿佛自会说话的恼火双眸,箫予衡却又忽的笑了笑,神色愈发温柔:“你在山中诸事小心,我过几日便来接你回府。”
这话里透着十分的照顾亲昵,叫不知道的听起来,只怕要以为这是新婚的小夫妻,丈夫送妻子来道观进香小住,诸多叮嘱一般!
苏淼淼气的双颊通红,但除了在心里默默打算好不等箫予衡过来,自个回京,一时间却也没有旁的法子。
她再不肯理会萧予衡,只与父亲告别之后,便干脆转身回了蓬莱宫内。
身后,箫予衡却仍旧立在原地,直到苏淼淼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拐角,才垂眸转身,面上闪过势在必得的阴鸷。
————
苏淼淼顺着回廊缓缓行出几步,圣驾离去,跟来的护卫侍从也没了踪迹,只剩下当初赵皇后带出的老人,蓬莱宫内便都显得静谧空荡许多。
苏驸马随陛下回京,长公主还在送人未归,一家人里,就剩下姐姐苏卿卿,还在东配殿内歇息。
苏淼淼今日寻了脚伤未愈的借口,特意拦下了姐姐,免得她再与箫予衡碰面,
但此刻想起箫予衡提过的大安寺长明灯,就算理智上知道都是故事硬扯着两人联系,姐姐只是想起了早亡的生母,并不知情点灯的人就是箫予衡,苏淼淼却还是难免介意。
她明明都劝过了的!姐姐也答应的好好的,再不去牵扯大安寺,怎的私下里还是送了银子去?就算当真那样好心,也不必自个去送叫人察觉,就大大方方用公主府的名义不好吗?
苏淼淼皱着眉头,缓缓叹了一口气。
罢了,她那时候与姐姐又不像现在这般亲近,姐姐心思重,不愿麻烦家里也很正常,已经过去的事,也不必多想。
这么想着,苏淼淼便又摇了摇头,心念一起,脚步便也干脆转了个方向。
两个小丫鬟蹦跳的跟在自家姑娘身后,往前走了几步,便也忍不住开口:“姑娘是不是要去看太子?”
小椿点头:“太子病了,姑娘与太子这样好,肯定要去探病的!”
赵怀芥昨日泛了咳疾。
捡春在日暮时分过来传的话,据说是他师兄的老毛病,春日天燥时,一不留意便容易犯起来,嗓子肿痛,咳嗽不停。
听捡春说起来倒也不算很重,只是咳疾这毛病,实在不雅,陛下身份贵重,又怕传上,因此今日才告罪了,也没有出面送行。
苏淼淼点头:“昨日捡春过来晚了不好出门,今日总要去瞧瞧。”
蓬莱宫中本就没什么人,她心情不好,回东配殿怕遇见了姐姐忍不住埋怨,倒伤了她们的姐妹情分,反而如了箫予衡这小人的愿,那剩下的,可不就是只剩下了赵怀芥?
何况她都决定好了要和赵怀芥在一处,帮他夺位,原本也打算去看看。
小桃闻言,便有些可惜似的:“呀,早知道姑娘这时就去,我该把给捡春做的草灯笼带上的!”
小丫鬟与捡春玩的投契,相互之间经常送些小玩意,也是寻常事,不过这话倒提醒了苏淼淼一般。
她低头看看自个空荡荡的手,空着手去探病,好像是有些不够有礼数?
可是这也不是在家,她们出门在外,马车内带的都是些自个要用的物件,姐姐崴了脚的伤药还要蓬莱宫里准备,愈发不会有咳疾能用上的药材。
苏淼淼想了一圈,实在没想出什么能送的礼,便也干脆放下了这茬,打算先去看看赵怀芥那情形,或许便有什么她能帮得上忙的,便可尽尽情分。
主仆三个脚步不停,不过盏茶功夫,便也到了后殿。
进门之后,赵怀芥还没看见,便先见着了提着竹筒的捡春,笑眯眯与他们问好。
苏淼淼应了一声,问他手上是什么。
“甘草枇杷膏,对师兄的咳症。”
捡春说罢,又笑着:“苏姐姐来的正好,师兄每次都不乐意喝这枇杷膏,苏姐姐正好去看着他!”
“捡春。”
捡春才刚说罢,屋内便也传来了一道熟悉的低沉声响。
苏淼淼闻声看去,果真赵怀芥,身着素色单袍,迈过石阶,还隔着不少距离,便已停了脚步,远远的开了口。
“表妹怎的来了?我这咳疾不雅,你不……咳!”
他声音低低的,不似往日清冽,带着明显的沙哑。
话未说完,他便又扭过身,捂着口,发出一声闷咳。
果然是病了,脸色瞧着都比平日里憔悴了一些。
“是,听捡春说表兄犯了咳疾,特地来瞧瞧。”
咳嗽罢了,的确不算什么大毛病,苏淼淼按着礼数客气关心:“表兄可还好?”
赵怀芥仪范清冷,沙哑的声音听在耳中,却像是有毛羽拂过一般,颤颤的发痒,反而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撩人滋味:“无妨,只是自幼的旧疾,也有惯用的方子,几日便……咳,咳咳!”
几句话没说完,他便又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却又比方才还剧烈许多,一咳起来比仿佛按捺不住。
苏淼淼想要上前,赵怀芥却躲避一般,又连忙后退几步。
“我无,咳咳,无事,你快回咳咳……”
他似乎不愿叫苏淼淼看见自己这模样,扭头侧身,一面捂着帕子努力压抑,一面却还在尽力与她安慰,看起来便越发狼狈。
苏淼淼听着难受,几步奔去,连忙扶住了他的手臂,又:“咳得这么厉害就不要说话了!表兄也不必这般客气了,你快坐下、下……你,”
说话间,赵怀芥在她面前抬头,向来缥缈出尘的人,此刻却咳得眼尾湿润,一双桃花眸微微轻颤着,冷玉般的面庞,泛出一股醉人的红晕——
苏淼淼看得一怔:“表兄?”
第47章
“表兄?”
苏淼淼一时有些怔愣。
她从见到元太子第一面起, 对方便一直是一幅清冷孤高,缥缈出尘的仙人,谁曾想, 不过一个咳疾,便叫餐风饮露的仙人,瞬间变得这样、这样……
勾人?
苏淼淼不是故意冒犯, 她甚至还努力压抑了一回,试图想出一个旁的更合适的词儿, 但看着眼前的桃花眸, 芙蓉面,双眸湿润, 眼尾嫣红的禁欲仙人, 这两个冒犯的字, 还是压根压不住的,从她心里冒了出来。
还好元太子听不着旁人心声, 不知道她心里这样冒犯……
苏淼淼心虚的眨眨眼,原本是大方干脆的扶着赵怀芥的臂膀, 这是竟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不知不觉松了手心, 低声迟疑道:“啊。表兄,那个, 你,你怎么样?”
好在苏淼淼松手之后,赵怀芥像是也跟着平静似的,咳嗽也渐渐平息下来。
捡春跳上来:“哎呀怎么咳的更厉害了?师兄你别讲究了, 快快,喝一口枇杷膏!”
说着, 捡春便又自屋内捧出一副小巧的瓷碗瓷勺,将竹筒内深褐色的膏汁倒了满满一勺子,捧到了赵怀芥面前。
当着苏淼淼的面,赵怀芥也并没有如捡春说的一般推拒不愿,侧过身接过,仍旧用帕子遮了口唇,将勺中的枇杷膏一口咽了下去。
只是吃虽然是吃了,赵怀芥的眉头却紧紧皱起,不知是因为方才的一阵猛咳,还是口中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咽下的枇杷膏,眼尾的嫣红却越发分明起来。
苏淼淼看着也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么难吃吗?是不是很苦?”
说着,她余光看见一旁瓷碗的碗壁上还留着沾上的枇杷膏,好奇之下,便也伸手蘸了一点尝了尝。
苦涩里掺着甘草的回甘,味道不算十分难喝,
赵怀芥抬起微湿的桃花眸,侧头按按嘴角,嘶哑着声音道:“不难吃,不苦。”
捡春嘿嘿笑:“师兄讲究,从来不吃黏糊糊的东西,觉着不干净,也不爱吃甜。”
不爱吃甜吗?上次来蓬莱宫的路上分明也吃了四色点心……不过若是嫌弃这个,这枇杷膏也的确是很粘稠。
“这么黏糊糊的,也难怪表兄不喜欢吃。”
苏淼淼掏出帕子擦了擦手心,建议道:“这样单吃不舒服,表兄不若配着吃食点心,将枇杷膏就当蜂蜜似的浇在上头一起吃下去,说不定会好些?”
捡春在一旁摇了摇头,心声发愁:[肯定不成,师兄嗓子难受,本就不想吃东西,再把枇杷膏也混一处,岂不是越发咽不下去?]
与此同时,对面赵怀芥却已经开了口:“这主意好,捡春,去厨下要一碟白蜂糕来,不必放糖。”
苏淼淼一愣。
她抬眸看了看赵怀芥,心情复杂:“表兄当真觉着这法子好?”
赵怀芥嫣红的桃花眸看着她:“自然好,表妹蕙质兰心。”
这个人怎么说起谎话来,都这样平心静气,心里一点异样的念头都没有!
他日后骗她婚事,假装喜欢她,是不是也会是这样?
苏淼淼抿了抿唇,又莫名的生出一股恼怒。
“表妹?”
赵怀芥微微蹙眉,有些疑惑的看着她。
他似是发觉了她的不悦,想要说些什么,可没等靠前,却又轻轻的咳了两声。
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病美人模样,便是有恼火也发不出,否则倒显得自个在欺负人一般!
可分明心里介意,还要装着没事,实在是太不痛快。
苏淼淼想一想,便也干脆转身:“那表兄等着,我亲自去为你做蜂糕!”
正好她在路上还在发愁空着手来,不知送什么东西给对方显出心意。
眼前的由头就是在是再好不过,亲手做下的糕点,既能避开赵怀芥,又再显心意不过!
赵怀芥明显一顿:“我从不知道,你还,擅厨?”
苏淼淼满面得意:“这有什么难的,小桃就在学做点心,蜂糕最是简单,都不必沾手,我上次还和她做过,阿娘都说好吃!”
小桃一愣:“啊,是不必沾手,可是……”
要论各色点心里,蜂糕的确算是最轻易的,只要将面粉糖霜搅成浆,静置醒好之后,便能直接上锅去蒸。
可似乎,也不至于像姑娘口中这样简单?
而且姑娘你上次临时起意,做出的蜂糕,可是一点蜂孔都没有,硬得如胡饼一般……
但还没等小桃解释更多,苏淼淼便已干脆叫上叫春带路,干脆的出了门,小桃愣了愣,也只能对神色呆怔的元太子屈了屈膝,便也转身匆匆跟了上去。
————
苏淼淼的动作很快,小半个时辰之后,便亲自提着食盒回到了后殿。
捡春听见动静从廊下探出头:“这么快就好了嘛?师兄在书房,我去叫他!”
苏淼淼忙活了一场,方才心里那一点不痛快也消散了大半,闻言干脆上前:“不必麻烦,我自送过去就是!”
已经行到了门口的赵怀芥,又被苏淼淼送回了房内,请他在大圈椅上好好坐下。
小桃跟在身后打开了食盒,将盛着蜂糕的瓷盘放在案上,之后就低着头躲在了一旁,手指都搅在了一起,满面的欲言又止。
小丫鬟这样神色的缘故也十分简单。
蜂糕之所以叫做蜂糕,就是因为蒸成之后蓬松绵软,内里有虚虚的孔洞,像是蜂巢一般。
元太子要的白蜂糕便更加简单,什么果子都不必加,呈上来就该是干干净净的,松软的像是棉花白云。
而眼前的蜂糕,非但没什么空洞,看起来就发硬,还是绿色的,深深浅浅绿色硬糕,总觉着有些怪异。
捡春看了一眼,口中不言,心下却在偷偷念叨:[看着就不好吃啊!]
苏淼淼瞪他一眼,出言解释:“白糕太没滋味,薄荷可是清热祛痰,吃着又清爽,特意要过来拧成了汁儿加上,只是看着不太好看,味道应该不差的,上次我做了蜂糕也是这样!”
听着这话,赵怀芥也应了一声。
捡春闻言,去拿出了方才带进来的竹筒与瓷碗,作势欲倒,又想到了什么:“这瓷碗方才用过了,师兄等等,我再去换一副。”
那瓷碗,便是方才苏淼淼蘸过的一副。
赵怀芥微微摇头,低咳着道:“不必麻烦,倒罢。”
捡春面带诧异:“师兄怎的变性了!”
赵怀芥淡淡瞥他一眼,捡春一个激灵,再不废话,将手上枇杷膏一股脑倒了个干净,便逃也似的拉着小椿小桃避到了院子里。
窗口一道不起眼的灰色身形微微一闪,隐没在廊柱后。
书房内,深绿的硬糕,再蘸上黑褐的枇杷膏,看着便越发没胃口,不过赵怀芥这次却十分干脆,伸手拈起,便干脆的放入了口中。
苏淼淼盯着他的动作:“怎么样?”
赵怀芥侧身将口中蜂糕咽下,才沙哑着声音:“果然清爽,喉中都舒服许多。”
不单口中夸赞,心下也在感激:[特意添了薄荷,当真贴心。]
苏淼淼闻言便也笑了起来:“我就说味道是可以的,上次我做的糕阿娘也说不错,留下一半说要等父亲下值,我都没吃着!”
这么说着,自然也难免有些跃跃,想要也尝一块试试。
赵怀芥眉心一动,连忙伸手,将碟子朝自己的方向挪了挪:“的确不错,我这两日胃口不佳,咳,这一碟子正好充饥,咳咳。”
说话间,似是有些呛着了,还又咳了起来。
听着这话,苏淼淼自然不能与病人抢吃的。
她一时也不好就这样告辞,见赵怀芥咳得厉害,还转身后退朝四处看了看,想看看可有茶水。
元太子的书房是一明一暗的两间,称得上宽敞,虽说放了不少书卷典籍,还有桌椅书架,木榻摆件,四下都是满满当当,但也自有条理,处处整齐,并不显凌乱。
苏淼淼看了一圈,没有看见茶水,倒是在书架后的空地,看见了叠着几口十分结实的樟木大箱。
也是因着旁的地方都十分条理,各归其位,便显得这几口箱子有些突兀,还挡了一半的书架,很是碍事,一看就是临时才加上的。
苏淼淼:“表兄这里怎的摆了这许多樟木箱子?是典籍太多放不下吗?”
赵怀芥不急不缓的咽下口中蜂糕,才低哑着声音解释:“不,里头装了奏折。”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的苏淼淼面色一愣:“啊?”
“是前朝时的奏折。”
赵怀芥的神色却十分平静,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一件小事:“太宗元宗都曾看过,母亲离宫时,从东宫带出,叫我自小学精读,以史为鉴,明政务,晓民生。”
苏淼淼愈发怔愣:“这样要紧的东西,你告诉我,没事吗?”
太宗元宗看过的前朝奏折,你一个避居山中的“前太子”自小精读,任谁听了也要觉着你对皇位还有非分之想。
虽说元太子身为反派,她早知道对方“心怀大志”,可是像这样的事,不应当是要藏起来的秘密吗?
怎么就这样随随便便的告诉了她!
赵怀芥闻言,却有些疑惑一般抬眸看向她。
他面上的嫣红未褪,这样从下往上的看过来,眼神清澈,眼尾微微上挑,湿润的桃花眸内便仿佛带了说不出的风流多情。
苏淼淼心下蓦然一跳,下一刻,便听到了赵怀芥沙哑又澄澈的声音:“无妨,我原本也从未打算瞒你。”
四下寂然,只院内无人察觉的灰色身形,影子一般紧紧贴近了窗前。
第48章
“我原本也从未打算瞒你。”
这一句话, 叫苏淼淼面上愈发凝重。
但赵怀芥却表现的格外云淡风轻,说罢之后,便又仔细的吃下了一块蜂糕。
蜂糕厚硬, 他每吃一口,都在口中咀嚼半晌才能咽下,细致又专注, 仿佛眼前的这牵扯要害的奏折,还不如眼前的蜂糕更要紧——
直到他察觉到面前苏淼淼立在原处, 定定看向他的目光。
赵怀芥吃糕的动作慢了下来, 面露疑惑:“淼淼?”
苏淼淼缓缓吸一口气,声音神色都是她素日少有的严肃郑重:“殿下, 你是不是一直都想要继承帝位?”
隐隐的, 她仿佛预料到自己可以揭开眼前的帷幕, 触碰到故事里晦暗不清的真相。
但赵怀芥嗓音嘶哑,回得干脆利落:“没有。”
苏淼淼心下一凉。
赵怀芥是故事中的反派, 箫予衡的心腹之敌,从回京的那一刻, 就早已决意要取回早该属于他的一切, 夺回帝位。
这是天音谶言之间早已说过的原话, 也是故事里不可或缺的情节,不可能莫名消失不见。
什么从未打算瞒过她, 都是假的,他分明仍是在欺瞒自己。
“我并不执念于此,但的确会尽力承继帝位。”
但下一刻,赵怀芥便又继续开了口。
他嫣红的桃花眸深邃如渊, 声音沙哑平淡,却磐石一般, 莫名的叫人心颤:“我既名怀芥,便自该肩负苍生,不会退让。”
苏淼淼一瞬间甚至屏住了呼吸。
或许是她的神情太过僵硬,赵怀芥原本沉静的面上也露出一丝迟疑。
[这是……在忌惮我狼子野心?]
他垂眸看向她,像是低落,又像是解释:“我原本就是太子。”
苏淼淼听出了赵怀芥的言下之意。
他是太宗皇帝遗旨传位给元宗时,便一并立下的东宫太子,即便如今元宗亦逝,换成了当今陛下,他的太子之位也没有变。
哪怕赵怀芥对外改了母姓,哪怕他不在宫中,隐居山林,但只是陛下一日未下明旨,废去赵怀芥的太子之位,按宗室礼法,当今陛下之后,便合该是赵怀芥继位。
因此,他有心帝位,并不算大逆野心。
苏淼淼回过神,连忙摇头:“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这算什么野心呢?若是想要……
哦,赵怀芥说他并不“想”,只是要做皇帝,若是要当皇帝便算狼子野心,当初太宗皇帝在前朝起事,岂不是都算是乱臣贼子?
苏淼淼只是觉着这样的坦言实在太叫人震惊,诸多惊诧迷惑在心里转来转去,一时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前日在观星楼上的意外:“你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为何之前,要将近千的私兵托母亲送去北境?”
她打小也是听着父亲讲史书,母亲讲军务当故事哄睡的,再不济,戏文本子也是看过不少,自然知道书生造反,十年不成的古话。
历来想要问鼎帝位者,都是要凭兵锋之利。哪里有把自个手上的私兵送出去的道理?
赵怀芥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说出一句:“陛下还在盛年。”
苏淼淼一顿之后,也立即恍然。
是,陛下是太宗的小儿子,弱冠之年继位,现在也才三十多岁,正是最壮年的时候,元太子想要直接对着陛下举兵夺位,那莫说一千私兵,便是再翻个十倍也未必能成。
可若是要等陛下不成了……谁知道要多久?那这私兵又要养多少年?
白养着人耗费钱粮都罢了,只怕夜长梦多,万一再泄露了消息,那还不如交出去,还免了帝王疑心。
[她似是误会我……]
赵怀芥看着她似有所悟的面色,像是没忍住般,还是补了一句:“何况叔父即位多年,并无错处,我亦并无大逆之心。”
他是打算等当今陛下逝世之后,顺理成章的继位,而不是大逆举兵,宫变夺权。
这样的打算,起码这个时候,自然不需要养什么私兵。
可苏淼淼的注意力,却没忍住的落在了他后面一句话。
陛下即位多年,并无错处,因此才没有大逆的打算,若是陛下昏聩,你是不是还想……
她甩甩头,连忙将这个叫人心惊的“若是”甩了出去,不叫自己再往深处多想。
母亲更亲近先元宗这位大弟弟,相较之下,对当今陛下反而生疏了些,连带着她对陛下也并没有太多对长辈的亲近。
但正如赵怀芥所言,陛下继位多年,励精图治,并不昏聩暴戾,她对陛下虽不亲近,却更没有仇恶不敬之念。
尤其前几日里,白龙鱼服的陛下不见一点帝王威严,对她玩笑容让,简直像是一位外甥女满心喜爱的有趣长辈,苏淼淼动容之后,也巴不得这位舅舅能圣体安康,长命百岁。
不论如何,元太子没打算与陛下兵戎相见,总是好事。
苏淼淼松了一口气之后,又忍不住提起了最大的问题:“可是,若无宫变,你凭什么能……”
后面的话,苏淼淼含糊在了喉咙中没有开口,但两人却也都能听得出来。
凭什么就能保证你日后一定能登基?
许是因为苏淼淼听了这一番话之后,并没有忌惮厌恶,甚至还有几分关心。
赵怀芥面上便又重新平静下来,仿佛千里无波的清冽江面:“陛下登基之时,曾说过百年之后,还位于我。”
“啊这……”
这话实在是太玩笑了,哪怕是经事不多的苏淼淼,听着也觉着荒谬。
就为这个?陛下当初是说过还位的话,连她都听过,可再是金口玉言,再是名正言顺,赵怀芥你也不是陛下的亲儿子啊!
若这一句冲动的保证当真这样有用,当初赵皇后也不必皇后的身份都不要,硬是带着带着几岁的儿子避到这蓬莱宫来。
看着苏淼淼面上的担忧,赵怀芥却隐隐弯了嘴角,沙哑的声音内都仿佛带了一丝笑意的安慰:“自然不止于此。”
“当日母亲带我离宫,是东宫之位太过紧要,她不愿将我置于风波之中,引人觊觎,不若来蓬莱宫独善其身,尊养待时。”
“母亲在蓬莱宫,也并非当真不问世事,她劝来刘国师当我师长,元宗留下的三师三少,多也年来亦有书信,我自幼习帝王之道……”
说到这儿时,赵怀芥似乎有些迟疑,但对着苏淼淼的澄澈眸子,轻咳了几声之后,还是沙哑着嗓子继续道:“虽然此刻听来狂妄了些,可箫予衡此人,贪欲过重,若论为君,他必不及我。”
在一番沉谋研虑,未雨绸缪的话里,猛不防听见了一句吃醋般的比较,苏淼淼原本端肃的神色也忍不住顿了顿。
但回过神后,她又觉哭笑不得。
分明听到了箫予衡三个字,她却发现这一刻,自己心中浮起的,竟不是故事强加的熟悉微醺,而是像毛羽在心尖儿轻轻拂过,痒痒的,有些想笑,又忍不住心尖发软。
说出这话的赵怀芥似乎也有些羞愧。
他扭过了头,又忍不住的咳嗽了一阵,才又说回正题:“原本还有些麻烦,只是凑巧,箫予衡……并不得圣心。”
这一句不得圣心,便也叫苏淼淼心下猛的一亮。
是啊,这才是关键!
若陛下当真很心疼萧予衡,已经看中六子为继承人,当初说过还位又如何?反悔也就反悔了。
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哪怕拼着朝政一场动荡,也就是要将皇位传给亲儿子,谁也说不出一句不是。
可问题是,陛下真的很喜欢箫予衡吗?
也不啊!
怪不得天音里说元太子事箫予衡破釜沉舟,九死一生的敌人,这一番阳谋,可不是戳中了箫予衡的最要命的地方。
陛下原本只是闲散王爷,压根无心帝位,只是因为长兄去得急,侄儿又太过年幼才仓促登基。
但即便如此,陛下继位之后,也硬是将自个的纨绔习性都生生收敛了十几年,勤于朝政。
包括眼下的箫予衡,非嫡非长,甚至连陛下的欢心都没有多少,只是因为前头几位殿下都十分平庸,陛下顾念天下,相较之下,才能在这些年间冒出了头。
若是这时候,冒出了一个更加英明,更加贴心,更加合适,还有不少旧人支持,名正言顺的赵怀芥。
陛下会为了一个箫予衡,冒着朝政不稳的风险,废去这个大哥留下的唯一血脉吗?
还当真不一定!
所以赵怀芥针对的其实只是箫予衡?
这,这……这可再好不过!
苏淼淼的眸光都是一亮。
她迈步向前,趁着这一番坦言,也决意干脆将话挑明:“那赵皇后想要你娶我,是不是也是因为想要公主府的支持?”
赵怀芥的面色微微一变,却还是垂眸点了头。
苏淼淼抿了抿唇,也决定干脆说出自己的打算:“那我可……”
“我不会如此。”
苏淼淼一句愿意还未曾说罢,赵怀芥却又忽的出了声。
“这是母亲的打算,我原也无意算计旁人婚事,多年来都未曾答应。”赵怀芥微微闭眸。
他这半晌没有猛咳,眼尾的嫣红褪去了些,但睫羽还隐隐带了一丝湿润,衬着病中的白皙面庞,竟莫名显出几分憔悴:“我知你心慕箫予衡,如今不过赌气,我亦不会勉强你。”
苏淼淼听得着急,嘴唇翕动了几次,一时间却又没能说出话来。
说她其实不喜欢箫予衡?就是愿意和你成婚?
她性子再是大方,到底还是一个未嫁的姑娘家,哪里说得出这样的话!
而且元太子先前分明想过离间她与箫予衡,与她成婚!
他说不会勉强,也不会算计婚事,难不成……
心念转动间,骤然发觉不对的苏淼淼,便又不自觉地浮出一丝期待,面颊都泛起一抹嫣红:“你,莫不是……”
“是,我会离京。”赵怀芥捂着嘴角,也忽的从书案后站了起来。
像是方才那掺了枇杷膏的蜂糕有了用,赵怀芥这一次连一声咳嗽都没有,沉静得仿佛停一瞬就要反悔:“历来一国太子,总是保全自身,皇城都不出一步,听得再多道理,也不过闭门造车。”
“如我这般情形的太子千载少见,如今皇叔在位,不需我固守京城,趁这机会,我总要出去,亲眼看见一见这天下苍生,民生百态。”
仿佛在融融春日之中兜头泼下的一盆冰水,苏淼淼期盼的心情忽的一沉。
她张了张口,只觉着声音也艰涩起来:“什么时候?”
赵怀芥愣了愣,才意识到苏淼淼是在问他何时动身。
他躲避着什么一般,扭头避过了苏淼淼的目光,声音嘶哑:“原本打算,为母亲守过三年孝,将丧信报于宫中,便独自动身……”
“那你那时候怎的不走?”
这一句话,也叫苏淼淼忽的生出了一腔恼怒来。
怒火从心底一股脑涌至胸膛,来势汹汹,瞬间便冲破了她好容易维持的正常与平静。
三年孝期已过,丧信也早就报过了,怎的那时候不干脆动身去,偏偏要拖到现在招惹她!
苏淼淼用力攥着手心,面颊绯红,话里是分明的质问:“你怎的不早走,偏偏要拖到现在?”
“因为……”
似乎是被她这怒火所慑,素来清冷出尘的赵怀芥,面上竟露出一丝呆滞,下意识开口:“放不下你。”
这句话“放不下”,便已然叫人多心,但苏淼淼却还同时,听到了一句愈发直白坦诚的心声——
[舍不得你。]
第49章
[舍不得你。]
四个简简单单的字, 落在苏淼淼耳中,却仿佛山野之间,骤然拂过的一阵清风。
清风温柔, 似是一汪轻柔的水,盈满心田,将她的心尖都泡得又酥又软, 风梢清冽,带着泠泠的波澜, 又将她的面颊都漾出云霞般的潮红。
书房内再细微不过的嘈杂声也瞬间归于沉寂, 苏淼淼耳畔甚至响起了微微的嗡鸣,只叫她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只愣愣的看着往日里萧疏轩举, 清冷如玉, 如今却眼尾嫣红,双眸深深的面容。
在苏淼淼的目光下, 赵怀芥的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的胸膛轻轻起伏着,似在悸动, 也似在忍耐喉咙间的轻咳。
半晌, 却终究还是苏淼淼主动了开了口:“你说什么?”
屋内的凝滞被她清脆的声音打破, 仿佛鸟雀在冰面踏出第一丝浅浅的缝隙,冰面轰然破碎, 整个天地都重新生动。
赵怀芥闪过一丝羞赧般的惊慌,声音沙哑颤抖,仿佛强自镇定:“没什么,是我失言冒犯, 你不必……”
“我已经听见了!”
不等他说罢,苏淼淼便已又上前行了一步。
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她怎么会再叫元太子这样不明不白的含糊过去?
苏淼淼的声音清脆,眸光闪亮若星:“你说舍不得,可是真的?”
赵怀芥桃花眸微微轻颤,口中未言,但心声杂乱:[我竟说了出来……她心慕箫予衡,若察觉……定会心烦恼火,却又不像……]
这分明的心声,也叫苏淼淼的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忽的抬头,轻轻的顶了她一下,
她的心尖都被这东西顶得突然收缩,停滞了一瞬,接着才慢慢放缓,重新雀跃的跳动起来,越跳越轻,越跳越快。
苏淼淼眉眼弯弯,歪头等着片刻,看着往日里清冷出尘,仙人一般的面庞上,一点点沾染上凡尘俗欲,才忍不住笑着笑:“我……”
“你怎的在这儿?这是殿下住处,真是没规矩!”
一个“我”字才刚刚出口,窗外却忽的传来了一道训斥。
苏淼淼面色一顿。
赵怀芥看她一眼,也松了一口气般,扭着头忍着轻咳,匆忙转身到了门前。
苏淼淼伸手贴了贴发烫的面颊,也跟着往外行了几步。
门外廊下,立着一个衣着整齐,像是管事模样的宫人,正在训斥着一个穿着粗布的灰色短衣,十分朴素的庄户男人。
男人被训之后,似乎十分手足无措,满面慌乱从窗下退至台阶下,又畏缩的跪在了地上。
“何事?”赵怀芥声音淡然。
当前的宫人拱手见礼,告罪之后禀报:“殿下,这是山沟庄子上的人,今日禀报,说庄上昨夜来了狼。”
赵怀芥面色一正:“可有伤人?”
那庄户畏畏缩缩,口中含糊着说了几个字,却是压根听不清,
似乎是在贵人面前不敢开口。
宫人见状便又当前解释:“偷偷咬了两只羊,庄户半夜听闻犬吠出来瞧,也被咬伤了腿,好在邻里合力,也杀了一只狼。”
赵怀芥闻言,却越发皱了眉:“狼性记仇,只恐还要报复。”
宫人点头:“正是怕这个,是不是该请剩下的侍卫们去瞧瞧,该一气能杀了大半,只叫狼群吓破了胆子,再不敢来才好。”
赵怀芥应了一声,先叫两人退下。
苏淼淼在后开口:“行宫附近还有狼吗?”
赵怀芥:“从前是没有的,许是这些年人烟稀少,山沟庄又是最偏僻的,狼群在山中寻不够吃食,才摸了来。”
苏淼淼点头。
这话说罢。两人便又忽的沉默下来。
苏淼淼抬眸,却见赵怀芥的一双也正好看来。
两人对视一眼,便又不约而同,忽的一起挪开了去。
分明也没说什么,可不知怎的,屋内却莫名泛着一种说不出的羞涩尴尬。
赵怀芥紧了紧手心,忽的侧身捂了嘴角,声音沙哑:“我去庄上看看……”
苏淼淼回过神,也低低点了点头,意识到对方侧着身看不见,才又开口补了一句:“嗯,正事要紧。”
赵怀芥脊背挺直,神情面色莫名的端肃:“那,我便先去了……”
苏淼淼看着,却忽的笑了一声。
赵怀芥闻声垂眸。
迎着元太子的目光,苏淼淼两只手指搅在一起,却还是定定看向对方,主动开口道:“表兄路上小心,回来记得叫人告诉我,我还有话要与表兄说。”
赵怀芥的身子猛然一滞,又顿了半晌,也格外谨慎的应了一声:“是。”
说罢,便也一撂袍角,大步而去。
他答应时分明格外小心,御前回话都没有这样的恭敬正经,但说罢离去的身影,总觉带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
苏淼淼看着,便又忍不住的弯了嘴角。
捡春与小椿小桃几个小的,嘻嘻哈哈的闻讯而来时,苏淼淼还立在书房口。
捡春瞧了一圈,问:“师兄怎的走了?”
听苏淼淼解释了缘故之后,更是跳起来:“啊,我都没见过狼,不成,我也要去!”
瞧着一瘸一拐的顺着廊下月牙门追上去的捡春,苏淼淼也忽的想到了什么——
是啊,她原本也可以一并跟着去的!
不过身子晃了一晃之后,苏淼淼也反应了过来。
赵怀芥是去办正事,她分明与他话都没说清楚,元太子如今还觉着她一心痴恋箫予衡,只是在接着他的名头赌气呢!
他是不是当真如她想的一般还不确定。
她怎的……就这样恋恋不舍,一刻都分不得了?
小桃抬着头:“姑娘怎么了?怎的一时恼一时笑的?”
小椿也笑嘻嘻的:“姑娘脸也好红,耳朵都是红扑扑的,烫不烫呀?”
苏淼淼捏了捏发热的耳垂,红着脸开口:“你们两个,跟着捡春到处乱跑,半晌瞧不见人,也就吉祥姐姐不在,若不然又要教训你们了!”
一番话,只说得小椿小桃都笑着告饶,在顾不得说什么脸红不红的事,苏淼淼才略微平静了些,一并出门,说笑着往东配殿行了去。
————
东配殿内,送了圣驾的瑞安长公主也已行了回来,
看见满面红光的女儿,长公主也不禁疑惑:“遇见什么好事了?这样高兴?”
她的欢喜这样明显吗?怎的所有人都能瞧出来?
苏淼淼有些不好意思,只故作严肃的抿了抿唇:“哪里有什么好事,阿娘是不是看错了?”
“神神叨叨……”
长公主嫌弃的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又想到什么一般转身开口:“对了,你先前不是说要回家去?又偏偏不肯与陛下一道,如今陛下也归京了,你怎么想?要什么时候动身?”
先前急着走,是因为听见赵怀芥想要谋算她的婚事,心里生气,想着趁早离开,谁也不沾染。
偏偏不与陛下一起,则是因为六皇子伴驾,她不想在路上和箫予衡一道。
至于现在……
苏淼淼想了想:“明、后日罢!”
现在,她总归要等赵怀芥回来之后,与她好好说过了话,再赶在箫予衡回来接她们之前动身。
长公主被她的反复折腾的头疼,埋怨了几句当真是上辈子欠了债,特意托生来磨她的小烦人精,便只是摆手,叫她赶紧的一边玩儿去,别在她跟前碍眼。
被嫌弃的苏淼淼转了一圈,便又钻进了姐姐的西厢房里去。
分明只隔了半日,但苏淼淼这时就一点不记得姐姐给大安寺里送钱,为箫予衡生母续灯的恼火,甚至干脆将什么箫予衡,长明灯抛到了脑后,压根忘掉了这事。
将姐姐从午歇中叫起之后,苏淼淼看了一会儿诗,弹了一会儿棋,却是什么都静不下心,眼看苏卿卿也要受不住,将这个妹妹赶出去时。
苏淼淼忽的开了口:“姐姐,你是怎么被陈昂那小子骗去的,与我说说嘛?”
苏卿卿白皙的面颊忽的一红,原本不肯应这一茬,只是实在磨不过妹妹几番痴缠,最后才将侍女赶到外间,只与她低低开了口。
倒是与之前听到的差不多,是陈昂这小子小小年纪便生了贼心,多年前,便时常寻各种由头,在祈安院附近转悠,找苏卿卿说话。
姐姐原本一开始对陈昂也是不假辞色,还是近些年她痴恋箫予衡的闹得沸沸扬扬,都知道对陈昂无意之后,苏卿卿才渐渐和缓了一丝颜色。
就这般,一来二去,先前都未两个人,便这般成就了好事。
苏淼淼笑眯眯的听了半晌,最后忽的发现了什么:“啊,所以现在你们都定亲了,姐姐你都没陈昂那小子说过喜欢他?”
苏卿卿羞红着脸摇头。
苏淼淼疑惑:“为什么?你分明也早对他动心了,为什么说出来叫他知道?”
听着“动心”二字,苏卿卿面上有些羞色,却还是侧过面颊,十分矜淡道:“这等事,也不必非要说出口,他若是懂我,自然明白。”
苏淼淼张大了眼睛,半懂不懂,又忍不住觉得感叹。
难怪她与陈昂自幼一块儿长大,且两边长辈都有意撮合,却一点都没生出男女之情了。
这性子太过相像的人,大半是生不出什么情意的。
陈昂喜欢旁人之后的反应,她十分理解,换到姐姐,却是只觉得迷惑起来。
她的性子,最受不得这样的黏黏糊糊,纠缠不清,先前五年里,她每每都为箫予衡时远时近,忽冷忽热难过不已,若不是有故事强加给她的感情顶着,她大半也早受不得这样的手段。
要换成她,却是决计耐不住这样的性子,只叫旁人去猜的。
若是喜欢,当然要痛痛快快说个清楚才对啊!
苏淼淼不期然间,又想起去了庄子上的赵怀芥。
等元太子回来,她一定要立马去问个清楚对方不是当真喜欢她。
还有上次,在三清殿外听闻的什么“有愧”的缘故,也一定要问个明白,一点误会不生。
苏卿卿看着妹妹面上的神色,也忍不住开口:“我瞧着你就很不对,听我说了这许多,你到底有什么事?也该与我说说才是!”
苏淼淼回过神,却是满面狡黠:“我明日再告诉你!”
说罢,仗着自个身手灵活,也再不给姐姐多言的机会,便也干脆起身回了自个屋去。
屋外已是日暮西斜。
天边坠着一道嫣红绚烂的晚霞,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
木案上,姐姐为她新插的花瓶也是繁茂热闹,看着便叫人欢心。
天地万物,无一处不可爱。
苏淼淼伏在窗前,一面欢喜,一面又有些不舍。
日头都落到了山下,赵怀芥却还不见消息,大概今夜要守狼群,回不来了。
可就在天色彻底沉下来,苏淼淼都已经放弃赵怀芥,洗漱之后,准备歇下时,屋外却又行来一个面生的蓬莱宫宫人,低低叫门,说要寻苏二姑娘说话。
苏淼淼心下一动,坐起身,连忙叫起来。
果然,来人低着头,开口便说是太子殿下传话,想请姑娘去后殿书房一叙。
一旁吉祥姐姐疑惑:“这么晚了,太子殿下怎的这个时候叫人?”
苏淼淼却觉心下跳个不停,只当是赵怀芥回来的晚,却还没有忘记她的话,一回来便派人来叫她。
她的性子,自然是等不得的,当下便也重新穿衣,在身上多披了一件斗篷,便叮嘱吉祥不要声张,独自一人,踏着满地的星光夜色悄悄的出了门去。
一路脚步匆匆,行至后殿,却只见了一片昏暗。
苏淼淼的脚步一顿,带路而来的宫人便低头解释:“殿下还未至,请姑娘在书房暂坐,小人去取火烛来。”
客人都到了,才现去热水点灯,放在京中旁的世家权贵里,已是十分失礼。
不过蓬莱宫内与京中不同,赵怀芥身旁没有那许多侍从讲究,苏淼淼想了想后,倒也能够体谅。
她点点头,在提灯的照亮下行进屋内坐下,宫人便低头退了下去,还顺手从外头合上了屋门。
留下苏淼淼独自一人,留在昏暗的书房,鼻端隐隐闻到了一股松油与烧焦一般的烟火气。
她微微皱眉,顺着味道起身四顾。
黑暗中,桌案书架的情状都模糊不清,苏淼淼借着窗纱外照进的月光走了几步,还未寻到这烟燎气的来源,眼前便是忽的一亮。
窗外骤然亮起了一片明黄的灯火,亮几乎刺目。
但与此同时,鼻端那叫人不安的松油与焦燎的味道也愈发浓郁起来。
苏淼淼一顿之后,猛然回神——
这不是灯光,是火!
着火了!
第50章
着火了!
好好的, 怎么会忽然着火?
苏淼淼脸色一变,顾不得细思缘故,只连忙奔向门口。
只这样几个呼吸间的功夫, 门口的火光便已飞快蔓延起来,火光汹涌,伴着呛鼻的黑烟, 早已无法靠近。
苏淼淼急促的脚步,在靠近烈焰的一瞬间生生的顿住, 又立即回头, 转而奔向了一侧还未燃起的木窗,用力推去——
窗棂纹丝不动, 似乎已被人从外面牢牢的卡死。
怎么会?
与此同时, 进门时还是隐隐闻到的松油味愈发浓郁, 原本没有火光的窗外也一瞬间便燃起了火龙一般的烈焰,火光的照耀下, 她甚至模模糊糊的看见窗外纵火之后,便仓惶后退的黑色身形!
不是意外走水, 是有人故意纵火!
意识到这一点后, 苏淼淼心跳猛地一凝, 浑身都忍不住的颤抖。
惊惶之中,苏淼淼猛然咬住舌尖, 借着口中腥甜的痛意挣出一丝清明。
她面色苍白的转身四顾,目光落向书案,用尽力气举起书案后的大圈椅,猛然砸向另一面还没有燃起火光的窗棱。
第一下没能砸开, 苏淼淼咬紧牙关,踉跄的扛起沉重的圈椅, 用尽全力又砸了一次。
这一次,窗框被她砸毁了大半,但只这么片刻的功夫,火势便已经越来越猛。
火势蔓延从书房外,蔓延进了屋内的房梁上,火焰的噼啪声和木料的倒塌声交织在一起,火苗虽还相隔两丈,蒸在脸上,却已然在苏淼淼察出了灼热的温度。
但更要命的还不光是火,伴着火势山风,门窗缝隙也传来阵阵的逼人黑烟,叫她忍不住一阵阵咳嗽之外,也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越咳越是无力,苏淼淼看着破了一半的木窗,分明想要上前去求这最后的生机,脚下却仿佛被抽走了筋骨一般,绵软无力,提不出丝毫的力气。
一阵阵的晕眩中,苏淼淼躬着身喘息着,努力抬起了右腿,但不等直起,下一刻,却又软绵绵的跪倒在了地上。
偏偏这个时候,她的耳畔又响起了她再熟悉不过的僵硬天音——
【夜色如水,于天地间撒下一片莹莹清辉。】
【苏淼淼的性命,便也终结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色中。】
【娇柔鲜活的身躯,在粼粼月光中,一点点沉入幽谧的湖底,滋啦啦——挣扎没有任何用处,箫予衡亲手喂下的迷酒,叫她的手足无力凫水,想要呼喊哀求,张口却只是冰冷的湖水?滋啦啦——争先恐后的涌进她的喉肺,仿佛一团灼热的烈火烧进胸膛。】
【憋闷,窒息,呛进的湖水——滋啦啦融入肺腑,融入皮肉,痛苦漫长的几乎没有尽头。】
【怎么会这样?怨恨与妒忌渐渐消弭,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苏淼淼心下涌起的,却只是巨大的不甘与迷惘,衡哥哥……箫予衡,她就这样喜欢他吗?】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她这一生,不该如此。】
【母亲,阿娘,我好难受……娘……】
苏淼淼在痛苦与窒息中,无力的倒在书案之下。
她的眼前已是一片模糊,甚至连这样刺目的火光都是一片晦暗,但耳边刻板又尖锐的天音,却仍旧一字一顿,丝毫不受影响的听得分外清晰。
这个世界只是一本荒谬的故事,每当,便会在她耳边响起这样的,所以是她这样命悬一线的狼狈,又合上了故事中注定的情节。
所以,这就是故事里,她最后的下场吗?
如同戏台上的傀儡,在“故事”操纵下,从懵懂无知的十岁开始,一心痴恋着箫予衡,厚颜无耻的纠缠着他。
十四岁与箫予衡定下亲事,用母亲多年的积累助他为将北伐,十五及笄,与箫予衡成婚,为了他泯灭本性,将自己有孕的亲姐姐推进水中,之后再被他报复,亲手喂下迷酒,沉入湖底?
可她在水中时,是会恢复本心的啊……
在故事的最后一刻,她沉在水中恢复了清明,却没了一点挣扎之力,就这样在她最喜欢的水底,呼喊着阿娘,伴着清明的痛苦与绝望,一点点没了性命?
【看着苏淼淼苍青的尸身,箫予衡的冠玉般的面色,也不禁露出一丝复杂。】
【不论如何,这是自十岁起,一心痴恋了他五年的姑娘,他可以容苏淼淼嚣张跋扈,妒忌刻薄,若不是触碰了他的逆鳞,也不愿见她落得这般下场。】
【但她若不死,如何对得起卿卿腹中与他再无缘分的孩儿?】
【箫予衡隐在袖中修长手指微微攥紧,背影清隽决绝:“夫妻一场,为她好好装殓。”】
这是什么狗屁结局?是什么荒谬的故事!
苏淼淼胸膛剧烈的起伏,呼吸微弱而急促,却只能带来痛苦的窒息。
她的手指微微蜷缩,似乎即便到了最后,都仍旧不甘的想要挣扎反抗,但在弥漫的黑烟中,她却甚至连眸光都开始无力的涣散。
破了一半的木窗外传来噼啪的垮塌声,在熊熊烈火之中寻常的毫不起眼。
但伴着这不起眼的声响,苏淼淼却感觉到了一股清冽的山风,身旁也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
“人呢!”
“快点!”
当真有人进来了,还不止一个。
苏淼淼挣扎的看了一眼,第一眼映出眼帘的,是窗外如墨一般的静谧夜色,再之后,才看到了躬身朝她奔来的两人。
除了带来过来的宫人之外,另一道不起眼的黑色身影,是白日里,来与赵怀芥禀报庄上遇狼的庄户农人。
“谁叫你放这么快?殿下几番吩咐要活口!活口!当真烧死了,你我两人的命都不够赔!”
“谁知道她反应这样快,不快些叫人跑了,六殿下的手段,你我便是想死都不成!”
六殿下……
箫予衡!
果真是他!
苏淼淼苍白的面色涨出一抹愤怒的嫣红,仿佛浑身的血液化为火光。
但情绪再是剧烈,吸入太多烟气之后,却也已连指尖都无法挪动一寸,反而因为这汹涌而来的不甘怒火,夺去了她的最后一丝清明,眼前又开始一阵阵的发黑。
“先把替身留下!”
“快点,咳咳,在耽搁都得死!”
身旁两人,细细碎碎的议论渐渐模糊不清,窒息的晕眩与痛苦中,最终落下的,只剩惊慌的催促——
“人要来了,先带着她去廊庑躲着,趁着救火杂乱,从后山走,警醒些!”
……
下一刻,苏淼淼眼帘垂下,彻底陷入的沉沉的黑暗之中。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