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阳春四月, 莺飞草长。
秋风肃肃,露水茫茫。
氤氲的雾气中,瑞安长公主的身形也变得影影绰绰, 时而还如昨日分别时身穿浮光锦,头戴衔珠冠的华贵公主,于春光之中, 皱着眉头说她是来收账的磨人星,叫她一边去耍, 别来碍眼;时而又是面色憔悴, 在秋风之中怔然寥落,仿佛只是一夜之间, 便衰老十余年的可怜妇人。
这样的母亲, 叫苏淼淼也感同身受到巨大的悲恸。
她想要张口喊一声阿娘, 想要冲上前去,钻进母亲的怀中, 抱住母亲的臂膀,叫她不要难过。
但不论她如何用力, 都如陷在厚厚的泥沼中一般, 即便耗尽全身的力气, 都挪动不了一根手指,发不出一点声音。
长公主影绰的身形摇晃着, 颤抖着,最终在雾气之中,凝结成鬓角斑白,布衣素裙的模样。
苏淼淼从未看过这样的母亲——
她分明看起来是这样难过, 仿佛整个心都死了,只剩下了一个空荡的躯壳, 但身上却奇异的燃着灼人的火,不似失去唯一的女儿之后,哀毁欲绝的母亲,而更像是破釜沉舟,杀气凛然的女将。
长公主的眸光如电,出口之后,落在苏淼淼耳畔,却是天音那般尖锐刻板的僵硬声音:
【你说,这棺椁中的是淼淼?】
【意外?】
【我好好的女儿嫁于你,不到两年光景,你与我说意外。】
【在你眼里,我瑞安如此好欺?】
是故事。
这是她被箫予衡沉进湖底之后,后面的故事。
苏淼淼在迷茫与眩晕的雾气,忽的明白了什么。
长公主面无表情,分明是刻板无情的天音,都能叫人听出刺骨的恨意与偏执:【淼淼,阿娘不会叫你白死,小乖乖别急,再等等,我这就叫箫予衡与苏卿卿都下去陪你。】
没错,她是母亲在手掌中养出的唯一女儿,怎么会坐视她不明不白的溺毙在湖中?
母亲必定会为她报仇,不单单要报复箫予衡,甚至连姐姐苏卿卿都没有放过。
可是故事里,箫予衡是主角啊!
故事怎么会让母亲成功报仇?
陷入泥沼的苏淼淼心下浮起更大的不安。
但她的挣扎努力没有任何用处,仍旧沉在泥沼中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哀煞,叫人心惊的母亲在雾气中一隐而去。
……
目光一转,重新浮现在苏淼淼眼前的,却竟然是泼墨如黛的蓬莱宫。
长公主面带杀意:【果然赵氏不会甘心,我可以帮你夺位,只要你答应,事成之后,将箫予衡与苏卿卿都交予我处置。】
而立在母亲对面的……苏淼淼的心尖一凝,接着又剧烈的跳动起来——
是赵怀芥。
但此刻的赵怀芥,却也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禁欲出尘,却动情细心的可亲模样。
香烛袅袅的三清殿前,一身苍衣的赵怀芥疏冷淡漠,如同高立云端,坐视凡尘哭嚎的无情神祇。
对待长公主,也没有丝毫姑侄之间的熟稔亲近,漠然如与陌生人商定下一桩交易:【好。】
……
苏淼淼还未来得及思索,下一幕便又是她熟悉的公主府如意楼。
多年来一直相敬如宾的母亲在父亲争执,几句争辩之后,母亲忽的满面怒色,掌掴驸马。
这一掌扇得十足用力,苏淼淼看见父亲嘴角刺目的红肿血痕,都忍不住在心中惊呼。
但父亲却竟并无多少怒色,只是痛苦道:【你若只想杀箫予衡,我自然帮你,但卿卿无辜。】
长公主冷若冰霜:【我的淼淼愈发无辜!】
苏驸马面色颓然,近乎哀求:【公主,卿卿也叫了你十几年的母亲!】
【贱婢之子,她不配!】
见到这一幕的苏淼淼嘴唇翕动着,似想阻拦,但下一刻,母亲冷漠的声音却已径直出口:【你亦不配做淼淼的父亲。】
说罢,长公主的裙裾扫过门扇,决绝闭门。
楼前的苏驸马沉默良久,低头捡起跌落的发冠,佝偻而去。
至此,多年夫妻终成陌路。
————
“淼淼?”
“淼淼!醒醒,你可能听见我说话?”
眼前的雾气淡去,耳畔有熟悉的厌烦声音一句句在她的耳畔呼喊,还有人掰开了她的口舌,将尖锐坚硬的白玉流匜压进咽喉,强硬的灌进了苦涩的药汁,似是打定主意要将她从混沌的雾气中扯回现世。
苏淼淼的眉头紧紧皱起,一腔躁郁的怒火涌上心头。
她不敢再看雾气中的一幕幕场景,却又不能叫自己这样闭目不见,只做不知。
她想大声怒斥让所有人滚开,甚至想手握利刃,用力刺激所有人的胸膛,捅出鲜红的火光!
沸腾的血液冲上本就晕眩的额心,她没能出声睁眼,反而又重新坠入了短暂的昏沉。
————
丝一般的雾气重新涌来,但或许是因为方才的打断,眼前的画面,却已变得零碎含糊。
似乎隔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蓬莱宫下,出现了华贵齐整的帝王仪仗。
九龙曲柄明黄伞下,在箫予衡的搀扶下艰难下车的延平帝,也再不见上次白龙鱼服时,与苏淼淼玩笑时风流促狭。
他的年龄分明还在壮年,但因为病弱,却仿佛一枚从内里烂起的果子,表皮虽无破损,内里却已经分明透出一股衰败之气来。
病弱的陛下高高在上:【养私兵,豢死士,瑞安,你们,想弑君?】
……
再一瞬,又是剑戟如林的盛京皇城。
朱红的宫墙上闪过摇曳不定的火把,盈盈似水的黑色金砖,映出了血色与银光。
喊杀,嘶吼,哭泣,甲胄碰撞的脆响,火光燃起的噼啪,宫人们畏缩而惊慌,小心翼翼躲避在不起眼的角落,禁卫们的脚步急促,如同催人性命的鼓点。
奉天殿内,延平帝的病情更重,但在压抑而凝重的夜色之中,却还是撑出了天子该有的怒火威严。
远处,箫予衡身着银甲,在亲信的簇拥下步步来,如同救世护主的英雄。
……
雾气涌来,一道单薄孱弱的纤细身形在重重宫闱中奔跑。
她的面色苍白如纸,孱弱如一株困于陶土的病兰,只是这样奔跑,便虚弱的几次跌倒了青石之上,却仿佛无知无觉,只强忍着颤抖,对着面前灰暗的人形劝谏祈求。
头戴冕旒,面目晦暗的箫予衡微微摇头,声音僵硬而刻板:【你要朕放过姑母,卿卿,你有没有去问过,她可肯放过朕?】
许久的对峙,原本还带着一分希冀的苏卿卿渐渐如同破碎的瓷器,再透不出一丝光彩,眼角的泪珠不及滴落,便已隐没在惨败的面庞。
大殿之中,她脊背弯起,极尽卑微跪在龙袍之下,麻木而干涩:【母亲大逆,罪无可恕,只求陛下,饶妾父亲一命。】
……
逼仄腥臭的牢狱中,瑞安长公主低头饮下了一杯清酒,未过片刻,便是忽地一声闷哼,缓缓倒地,七窍之中都渗出了黑血来 ,但直到彻底绝了声息之前,长公主都仍在大声咒骂,诅咒箫卿二人不得好死,也在悲哭着她唯一的女儿,
……
寥落寂败的如意楼流水亭。
簪花之日,被满城之人称赞有潘安之貌的探花郎苏明德,烂泥一般斜倚栏杆,面色昏黄,形容憔悴。
亭内凌乱的青石砖,散乱的摆着笔墨画轴,画上小小的女郎娴静若兰,单薄孱弱,是他七岁的长女苏卿卿。
当初的苏驸马,因为白日里与妻子为幼女绘了戏水图,夜深之后,便独自于书房之中为长女绘下了眼前的仕女图,还是两幅。
【卿卿。】
苏明德透着,盯着画中长女的稚嫩面庞,虽然带笑,却已然带了醉后的癫狂:【你可还记得你娘?】
【是,你自然是不记得的,其实父亲也快不记得了。】
苏明德仰头看着天边流云,眸中空洞:【你娘是命苦的,我十七岁与她成婚,往后倒有七成的时候都在外求学,考取功名,只留她一个在家侍奉公婆,照顾内宅,我才刚刚在朝堂点了探花,正是她苦尽甘来的时候,却偏偏便没了性命。】
【前日刚得丧讯,圣旨一下,后脚便又缁衪纁裳,吹吹打打,成驸马,尚公主,何等风光……】
【公主大方爽烈,有林下之风,配我这二婚的鳏夫,绰绰有余。】
【可你娘尸骨未寒!难不成只公主一句青眼,我便只能成了无情无义之人吗?】
【父亲无用,不敢抗旨,也舍不下功名,甚至守不住对你阿娘的一心!】
【卿卿……我唯一能弥补的,也只有你。】
【我用你娘临终前的呼喊为你取名,用这名字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你的阿娘,你妹妹出生,闺名便也只能跟着你叫淼淼。】
【公主疼爱淼淼,视若珍宝。】
【可公主愈是疼爱亲女,我便愈会想你你早逝的阿娘,忍不住为你不平,公主爱淼淼一分,我便觉应该补你两分。】
【可世间哪里有人能胜过慈母之心?】
【父亲甚至在心里堵着一口气,不愿亲近淼淼。】
【可公主是我的妻子,淼淼亦是我的女儿。】
【我辜负了你们母女,也负了公主母女。】
苏明德缓缓低头,在染着污迹的仕女图上一笔笔写下凌乱的“独活”二字。
【卿卿,你别怪父亲。】
【父亲不能看你死,却也不能看着你活着委身于萧予衡……】
话说到这儿,苏明德的神色越发癫狂,似哭似笑。
他惨笑着站起来,仰头饮尽壶中烈酒——
【瑞安……】
驸马口中喃喃念着着妻子的名字,踉踉跄跄,一头掉进了浑浊的小泽湖中。
流水亭后,长进了许多的丫鬟竹影脆声禀报:【大姑娘从宫里来了,要来瞧……】
【驸马!】
【父亲!】
—————
“淼淼!”
面前有沁凉的帕子,带着湿润的水汽,盖在苏淼淼的额心面颊。
笼罩在眼前的雾气,与束缚着她的沼泥,都在这湿润的沁凉中渐渐褪去。
苏淼淼的睫羽轻轻颤动着,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
“现在怎样,你都已昏睡了……”
眼前,是箫予衡温润的面庞。
箫予衡原本还在为醒来的苏淼淼欢喜,但低头看见她的双眸之后,温润关怀的声音却忽的一顿。
“不要这样看我。”
苏淼淼一言未发,箫予衡忽的伸手,覆住了她的双眸。
他的手心冰冷滑腻,仿佛毒蛇划过眼睑。
但黑暗之中,箫予衡的声音不肯置信之外,却几乎带了一分不易察觉的悔恨与颤抖:“淼淼,你不能这样看我。”
第52章
苏淼淼虽然睁开了双眸, 但弥漫的黑烟却仿佛还萦绕在她的鼻端,叫她一阵阵的晕眩窒息,头疼胸闷, 说不出的痛苦。
更莫提昏迷之中在见到的一幕幕,更是叫她满心的悲恸愠怒,憋在胸膛, 消耗着最后一丝心力。
这样的消磨,也叫她在箫予衡的掌心下没有支撑多久, 便又无力的闭了眼睛。
察觉到掌心睫羽划过的微痒, 箫予衡方才缓缓收回了手。
床榻上,苏淼淼双眸紧闭, 面色苍白如纸, 偏偏双颊却透着病态的嫣红, 靡丽如被风雨打过的花蕊。
这样的苏淼淼,不见平日的饱满元气, 却又透出一股以往从未有过的,冷淡又病弱的美。
这样的美, 也叫箫予衡的神色忍不住的软下来, 转头端起药碗, 声音与神色,都是多年来苏淼淼从未拥有过的真心与温柔:“淼淼……”
“别叫我!”
只是一句称呼, 苏淼淼便觉有滑腻的毒蛇贴着她的肌肤生生划过,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战栗起来,不知从何处生出的力气,不等对方说出下一句, 咬着牙开口训斥。
她身上无力,用力说出的训斥, 也是低微沙哑。
但她眸中的厌恶与仇恨简直如有实质,利刃一般穿透了箫予衡的内心,叫他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箫予衡袖下的手掌用力,以至于青筋都根根涨起——
苏淼淼怎么能这么看着她?
从第一次相见,便对他一见倾心,倾慕五年的苏淼淼。
她年少澄澈,一旦动心,便是全心全意思,执着热烈,如熊熊烈火。
这样的真挚与赤忱,这样的苏淼淼,怎么会对他露出这样的目光!
“苏淼淼。”
箫予衡的面色阴鸷,彻底戳破了往日谦谦君子的伪装:“我早说过,你喜欢的人是我,也只能是我! ”
苏淼淼在阵阵的晕眩中,也隐隐听到了箫予衡几句不可置信的心声。
箫予衡对她情绪的影响依旧存在。
亲身面对着箫予衡,看着他的温柔多情,听着他的痛苦质问,她仍旧会产生波澜与动容。
这就如同饮酒之后会微醺一般顺理成章,无法自控。
但在昏迷中,见到了父母的结局之后,这原本也算强硬的影响,便都被她心下更加浓郁奔涌的情绪死死压下。
甚至这些悔恨不甘,挣扎痛苦……一句句的心声,都只叫她觉着恶心——
是真正意义上的恶心,胸口憋闷且反胃,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若不是昏迷许久,腹中空空,她甚至真的会吐出来!
她深深的吸一口气,一时间却顾不得理会这恶心的东西,只是咬着牙,迫不及待问道:“我阿娘呢?”
箫予衡神色一顿,微微垂眸:“自然是在长公主府。”
苏淼淼想问的,当然不止是母亲在什么地方。
她咬牙撑着身子,熬过眼前一阵发黑之后,抬头四顾。
屋内的木头砖壁看起来都已有些年头,边角都已磨得光滑,但处处收拾的干净仔细,屋内的摆设物件更是十分富贵讲究,
她身下躺着的,是一副楠木攒海棠花围的拔步床,上设顶盖,下承底座,床柱上都雕着凤凰于飞,麒麟送子的的祥瑞,床周的扇面半开,上面还用象牙透犀雕出了垂丝海棠的花样,在隔着纱窗透进的日头下,透着莹润的光。
拔步床遮去她大半的视线,但即便只开了一半的床扇,也足够她看见地上铺的是秘底飞天云纹羊毛毡毯,床内是三足麒麟献瑞铜熏炉,这会儿还正一丝丝的冒着缕缕清香。
更莫提,外头还有紫檀细格博古架,硬花的黄檀罗汉榻,格内花瓶摆件件件精致,无不讲究。
这样的奢靡精巧,富贵堂皇,便是在宫中,也毫不逊色——
但与苏淼淼。却无异于一处陌生的华贵牢笼。
她从未见过这屋舍,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盛京,唯一能看见的窗扇也是紧紧合着,看不见外头。
她眨了眨眼,咬着舌尖重新看向面前一身锦衣的箫予衡:“我昏迷了几天?我母亲到底怎么样?”
箫予衡深深的看着她,却是有问必答:“五日。”
竟然已经五天了!
母亲有五天找不见她,这时候该着急成什么样!
迎着苏淼淼焦急又愤怒的双眸,箫予衡等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了后一句话:“至于长公主,唯一的女儿丧身火海,难免要悲恸几日。”
苏淼淼咬紧了牙关:“什么葬身火海?”
箫予衡:“蓬莱宫后殿意外失火,你不知为何偏偏就在这时候去了后殿,火灭之后,灰烬之中寻出了一句女子尸身,自然只能是你。”
后殿书房中,分明只有她一个,哪里来的尸身?
苏淼淼惊怒之间,又猛然想起她昏倒之前,听到那宫人口中的“替身”。
她痛苦闭眼,声音便已骤然低了下去:“母亲怎么可能不认得我?”
箫予衡看着她,声音斯斯文文,简直像是好脾气的邻家兄长:“与你年岁身形都一般无二,又被烈火烧得焦黑,如何能看出?”
与她年岁身形都一般无二的十四岁小女郎……这“替身”是谁?从何而来,是否无辜,被丢下之前是生是死?
种种念头在心下闪过,苏淼淼没有去问,眸子却已喷火一般看向了面前之人:“箫予衡,你该死。”
“你说的不错。”
箫予衡微微垂眸,没有反驳的应下了这诅咒,反而伸手舀起了一勺苦涩的药汁,送到了她的唇边:“大夫说你吸了太多烟气,想要全然恢复,还要慢慢调理,你今早昏迷,灌下的药都洒了大半,再吃一些。”
苏淼淼猛然扭头,药碗被她一撞,勺内的药汁摇晃之后,便也顺着碗壁,洒在了箫予衡干净的指骨手背。
[果真是淼淼,不会轻易听话……]
箫予衡心声冷漠,放下药碗,抽出丝帕,不急不缓一根根擦拭指尖。
“你把我困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苏淼淼盯着他。
在蓬莱宫放火,又将她困在这里。
故事里主角不是姐姐吗?这是《困卿》改为《困淼》了不成?
箫予衡微微抬眉,五官神色分明还是从前的模样,但这般看来,却不见一点从前的温润谦和,一双凤目内,满是阴戾偏执:“淼淼,蓬莱宫莫名失火,灰烬之中,又发现了前朝奏折、与赵怀芥与朝中官员的往来书信,如今众人都怀疑,是你意外发觉真相,被他杀人灭口……”
“胡说八道!”
不等箫予衡说罢,苏淼淼的面色便猛的一变:“你诬陷他……旁人不会信的!”
箫予衡忽的笑了一声:“证据确凿,你说旁人会不会信?”
苏淼淼泛着红晕的双颊骤然一白。
萧予衡将自己的指尖一一擦罢,便又伸手,轻轻按在她方才也溅上了一滴药汁的嘴角:“赵怀芥已废,淼淼,如今无人会来救你,知道你在此处的,只有我一个。”
听见这样的话,苏淼淼眸光变得僵硬。
她昏迷多日,面色本就憔悴,这般眉梢紧蹙,面露绝望,便愈发惹人怜惜。
看着苏淼淼苍白的面色,箫予衡的动作愈发轻柔。
某一瞬间,这样的箫予衡,甚至叫人觉着他不是设计将人虏来,困在禁脔的禽兽,而是朗朗春日之中,在寝室之中,温柔照料着自己爱人的少年郎。
“淼淼,我知你记挂母亲,你信我,我亦不愿如此。”
“你喜欢的人是我,我们原本就该在一处。”
他的声音低柔,响在苏淼淼的耳畔,温柔如情人的呢喃:“你听话些,好好服药,不要与自个身子过去,日久天长,往后与长公主,未必没有团聚之日。”
苏淼淼仍旧怔怔的,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应。
箫予衡见状,便又转身,重新舀起一勺药汁,温柔递至苏淼淼的唇畔。
在他耐心的等待下,苏淼淼呆滞的杏眸,终于缓缓动了动,看向了面前的汤药。
她缓缓的抬起了身子,努力的一点点坐直,又慢慢的伸手,弱不禁风一般,轻轻的扶住了药碗。
这动作,看起来便像是被他方才一番话说服,当真要配合吃药一般。
对着这样弱不胜衣的苏淼淼,箫予衡也有着十二分的耐心,就这般一动不动的端着瓷碗,等着她一点点动作起身。
直到苏淼淼滴粉搓酥般的柔软指尖终于抓住了薄胎白瓷,下一瞬——
猛然用力,将药碗干脆利落的摔在了箫予衡面上!
“你当我会信?”
“元太子出身手段比你强一百倍!你废了他也不会废!”
虽然没有缘由,但比起面前箫予衡的一面之词,苏淼淼却更相信赵怀芥,相信他堂堂太子,不会这样轻易被箫予衡诬陷被废,也相信家里总有人会察觉不对,将她从这地方救出去。
她方才这一下摔得极准,一碗褐色的药汁一点没浪费,一滴不剩的顺着箫予衡的脖颈流进了衣襟。
原本锦衣华服的谦谦君子,瞬间被浑身的药汁污得变得狼狈不堪。
但苏淼淼却犹不解气。
她的胸膛剧烈的喘息着,身上一阵阵的虚弱,却还是咬牙撑出了最后的力气,扬眉怒斥:“要听你的才能与阿娘团聚,好厚的脸!”
她们母女原本就是好好的,从小到大从未分别过一日,分明是箫予衡这恶人将她虏来,令他们母女分离,叫母亲难过痛心!
如今这一番大言不惭,却是要她乖巧听话,还要感激他给自己留了一丝指望不成?
她苏淼淼才没有这样蠢!
“我呸!”
第53章
“大悲伤身, 长公主这是心病,只能好好劝着自个想开,药石都无大用……”
长公主府, 如意楼外,葛老摇着头,苍老的面上也满是叹息。
廊下的苏驸马神色憔悴, 拱手答应。
送别了特意请来的太医葛老后,他低头转身, 原是要回去看望病中的妻子, 只是行至楼下,看到院内一株葱郁的石榴树时, 却又有些怔愣的立在了原处。
这石榴是苏淼淼五岁时所种。
苏淼淼仿了母亲, 生来便很是康健, 自幼极少生病,偶尔病一次便会显格外厉害。
五岁时苏淼淼得了一场咳疾, 来势汹汹,连着半月都是蔫蔫的, 膳食不吃, 地也不下, 整日都只是缠在长公主怀里,时不时咳嗽哭啼, 格外叫人操心。
公主第一次见女儿这般模样,急的日夜不休的守着,太医神婆来来回回找了个遍,什么法子都试过了, 只是一时都不见大好。
最后有一个行走内宅的神婆出了个法子,偏说是有东西冲撞, 又说榴花瘟剪五毒,最好移一株五年往上的石榴树栽到姑娘院子里,等树活了,姑娘便也好了。
当时也是春日,公主听闻,忙不迭派府中长史亲自去城外选了一株最是繁茂的石榴,不过几日功夫,便按着婆子用红绳圈出的“宝地”移了进来。
待到石榴泛生,新绽出了嫩叶,淼淼便果真恢复了一些精神。
长公主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为那献计的婆子赏了百两谢银,对这石榴也越发精心,单单为这一株树独买了个花匠,冬包草、春施肥,每逢开花还要特意系彩绸,谢花神,这才有了眼前丈高的葱郁。
子不语乱力乱神,多年前的事,苏驸马口中虽然未曾多言,心下却是不以为意。
叶老葛老都依次瞧过,汤药也吃了多半月,也在一点点好转,只是没那么快。
算一算,便是没有这婆子,淼淼的病原本也该好了,又与这树有什么相干?
不过是三姑六婆之流巧舌如簧,算计公主初为人母,本该教训,却反而得了银钱,愈发得了意。
当日的驸马还觉愠怒,但此刻回想起来,却丝毫不记得婆子可憎,公主固执。
他能记得的,只剩下幼女抱着妻子脖颈,小声哼泣着不许他靠近的可怜模样,病愈后围着石榴蹦跳奔跑,捡起地上的石榴花想要塞进口中,被发现之后又不好意思的天真笑声。
如今已是四月,眼前石榴树郁郁葱葱,枝上冒出稚嫩的花芽,叶间孕出娇嫩的花蕊,娇红嫩艳,鲜活的喜人。
旭日初升,花苞初绽,淼淼分明还是该是如石榴一般萌芽初绽之时,怎的转瞬之间……
分明幼女丧生火场已是一月之前的事,苏驸马却仿佛直到现在才真正回神。
胸口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口翻腾,苏明德低头躬身,在廊上平整的青石上,竟生生的踉跄的一下,弯腰扶着木栏,才勉强站直了身。
“父亲!”
身后传来轻柔的关怀声,是身着素衣的苏卿卿上前来,扶住了他的臂膀。
苏驸马面上露出一丝恍惚,停顿许久,才终于认出了长女一般,低低开口,道了一句无妨。
苏卿卿小心的看着父亲,目光忍不住落在他扶着木栏的手心。
攥着木栏的手指太过用力,松木坚硬,将指缘都生生折去一半,他却并未觉出疼。
察觉到长女担忧的目光,苏驸缓缓收了手:“你怎么来了?”
苏卿卿神色小心:“母亲可还好?”
苏驸马哑声开口:“还起不得身,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你也莫去打扰。”
苏卿卿低头答应。
看着父亲这般模样,她似乎又些迟疑,不过片刻之后,却还是坚持开了口:“父亲,淼淼故……快一月,到底是因为什么,可有查明缘故?”
蓬莱宫起火,淼淼出事都透着说不出的突兀蹊跷,不单长公主府中动荡,消息传出去后,连陛下都亲自派人过问。
灰烬之中分辨出的前朝奏折,和先皇后与朝中官员的往来书信,便是宫中派来的查讯好手在灰烬之后一点点拼凑出的证据。
也是因着这个,的确有风传说,是元太子心存大逆之年,被淼淼意外撞破,才被杀人灭口。
如今元太子也被一旨圣谕召进京中,表面为了明烈皇后入陵祭祀,但谁都知道,与这桩事也脱不了干系。
苏驸马缓缓摇头:“除了灰烬中的字迹书信,并无进展。”
苏卿卿上前一步:“那这些日子,您可知道六皇子在干什么?”
“六皇子?”
苏驸马疑惑皱眉,想了片刻,方才开口:“多在宫中,大半也难过不已,也来过公主府几次,只你母亲并不愿见他,我还听闻,他千金求了一副金丝楠材,想来便是为你妹妹……”
说到这儿,苏驸马喉间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再说不下去一个。
他顿了顿,方才侧过身,继续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苏淼淼咬着下唇:“在蓬莱宫时,淼淼曾与我讲了她看过的一个话本。”
苏驸马忍不住皱眉,只是知道长女的性子,不会在这种时候,特意过来与他闲聊琐碎小事,便还是耐着性子,听着苏卿卿讲起了故事。
“妹妹讲罢了,却叫我小心箫予衡,叫我不要被箫予衡骗了去。”
“我那时觉着奇怪,便问妹妹,好好说着话本子,你这话怎的像是这本子的恶事,都是六皇子所为一般?”
“妹妹便说,箫予衡未必干不出这事,又叮嘱我,一定记着她今日的话,往后不论箫予衡说什么,都一个字也不要信。”
随着苏卿卿一句句的话语,苏驸马恍惚的面色便也渐渐凝重:“你妹妹还说过什么?”
苏卿卿想一想,补了一些细节琐碎,最后又忍不住道:“母亲第一日见到尸身时,便说过那不是妹妹,不是她的骨肉。”
“旁人都说母亲是悲恸过甚,都糊涂了,我知道这话荒诞,但是妹妹出事后这些日子,我总觉着心里慌慌的,感觉有哪处不对,又忍不住想先前妹妹说过的这些话。”
说到最后时,苏卿卿眼中也泛着泪光,几乎有些语无伦次:“母亲病倒,这些话,我也不敢贸然与母亲说,只怕会叫她空欢喜一场,可是,父亲,你信我,我总觉得,若是试试,万一呢……若是妹妹还活着,当真是被箫……”
“我知道。”
“卿卿,你做的不错。”
苏驸马安抚的拍着长女的手心,几句话叫长女平静,又问过再没有旁的遗漏,一时便面带沉吟。
苏卿卿:“父亲,若是真的,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苏明德于鹿鸣宴上被公主一见看重,尚公主,授翰林,一步登天。
不知情的外人眼中,难免便会觉苏明德只是运气好生了一张俊俏脸罢了,自个没有多少本事,只仗着长公主在清贵的翰林院中混日子,陛下也只是因为姻亲的身份,才亲信重用。
但若是当真知情的,便知驸马极擅观人,陛下都曾赞过他有识人之明,甚至朝中任命,都常会在私下里问过这位姐夫。
苏驸马原本就不觉元太子会对幼女下手,此刻听了长女的话,便更是偏向了另一个可能。
若是箫予衡……
“不要担心。”
苏驸马回神,沉声开了口:“我先进宫,再见一面元太子。”
多年来总是一副儒雅斯文,在公主面前仿佛一点没脾气没有的驸马,第一次露出叫人凛然的锋芒。
看着父亲的背影大步流星消失在拐角,原本无措的苏卿卿,也不自觉的安心了几分。
一阵微风拂过,苏卿卿抬头看向面前的石榴花苞——
淼淼若当真活着,现在会在何处?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
与此同时,宅院深深的内院寝间。
被困之后,苏淼淼第二次看到了箫予衡。
箫予衡进门时,苏淼淼正靠着长榻,面无表情的对着案上冷冰冰的膳食,一动不动。
送膳的是几个身着青衣的侍从,年纪都不算小,有男有女,男的守门,女的每日两次,送膳收拾,剩下的时候,便是坐在门口不起眼处,影子似的看着她。
但不论男女,却都像是哑巴聋子,进门之后,除了低着头默默干活,便不会对她多说一个字,甚至她若是不动,他们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若不是苏淼淼前些日子能够起身之后,试图冲出去时,被这些人拦过,知道身上也是热的,她甚至要以为这些全是木头做的偶人。
“淼淼,许久不见了。”
也是因着这缘故,面前箫予衡看着她,出口的温润招呼,竟便是她多日来,第一次得到的关注与言语。
的确算是许久了,因为箫予衡自从她刚刚清醒那日不欢而散之后,已经有很多日子没来。
多少日呢?
十几……不,有二十日了。
苏淼淼疑惑的皱皱眉头。
每天的起居都过的太过一样,被困在这不大的寝间,除了刚开始几日试图逃跑,被拦下几次之后,她便几乎每日都只是带带坐在拔步床里,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从东至西,再一点点暗下。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一开始还能清楚记得的天日都难免模糊起来。
甚至响起自己昨天刚刚说过的话,吃过的茶,都不能确定是真的在昨天,还是更之前。
她的情绪原本就被萧予衡影响,被困在屋内多半月,骤然得了这样温柔的问候,更是难以自抑的生出一股欢喜——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折磨与昏暗,只有面前人出现时,才是唯一的救赎与光亮。
苏淼淼不得不咬紧牙关,在心里一遍遍想着故事中母亲父亲的结局,想着母亲如今会何等着急难过,才能压下心中强加的情绪,不让自己对这大恶人生出亲近之意。
对苏淼淼的沉默,箫予衡似乎也并不意外。
他在长榻另一面缓缓坐下,看着案上摆的满满当当,都没有一点用过的痕迹的膳食,不禁皱了眉:“我听他们说,你不吃东西。”
为了不惹人怀疑,他这段日子都在宫中,没有再来过,若不是怕苏淼淼将自个饿死,他原本的打算,是将她再晾上一阵子,今日都不会来。
听着对方的心声,苏淼淼心下更是厌恨,只在心里琢磨着靠头上的木头簪子能不能把这东西戳死,面上仍旧一声不吭。
箫予衡沉默片刻,却竟没有再劝,只是自顾站起,便径直转身,出了门去。
苏淼淼心下疑惑,想要起身动手,余光扫过周遭盯着她的侍从,又默默咬牙做了回来,只在心中懊恼。
好在多半个时辰后,门口便又响起了脚步声。
苏淼淼闻声看去,果然还是箫予衡。
这一次,却是他亲手提了食盒,进门之后,便在案上重新摆下了碗筷。
他端出的是一碗面,热腾腾的,还冒着勾人的烟气。
与她平日里吃的面不同,碗内的面丝很细,整整齐齐的盘在碗中,在清汤的映衬下,如银丝一般。
“这是银丝面,讲究面细如丝,色白似银,入口柔软滑爽,最适合处愈的病人。”
箫予衡说着,便将竹筷递到了她的手边,温柔道:“可要尝尝我的手艺?”
苏淼淼皱了眉头:“你的手艺,你亲手做的?”
箫予衡点头,笑意温润。
这么多年来,她将箫予衡里里外外都了解的清清楚楚,却从不知道他还会做面。
苏淼淼怀疑的盯着面碗瞧了一会儿,却忽然道:“你是不是在面里下了毒?”
箫予衡的面色猛然一顿,几乎有些咬牙切齿:“没有。”
苏淼淼却已扭过了头。
有没有都无妨,反正她也没有打算吃。
倒不是为了绝食自尽,她才不会为了一个萧予衡自尽!
刚开始几日,是因为在蓬莱宫的大火中吸了太多烟气,醒来之后,还会时不时的犯恶心,又喝了几日苦涩的药汁儿,自然不想吃饭。
往后被困在这屋子里,心情不好,又整日动也不动,这些人送来的膳食口味也很是寻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胃口。
但她偶尔还是会咬着牙吃点东西充饥,倒不至于一口没用。
当真饿垮了,万一哪天遇上了机会,她哪有力气跑出来获救?
她今早还想着这个理由,捏着鼻子喝了一碗参汤呢!
不过眼前这箫予衡亲手做的面……她决计不会吃。
她嫌晦气!
“不吃饭,会死的。”
箫予衡忽的说了一句废话。
苏淼淼冷笑一声,这一次一个字都懒得理会他。
箫予衡却又忽然说了一句:“我娘就是不吃东西饿死的。”
这话叫苏淼淼不禁一顿。
箫予衡的生母,原本是江南行宫中的宫女,是当今陛下还是王爷时,酒后意外宠幸,得了皇嗣。
苏淼淼知道箫予衡的亲娘不得陛下喜欢,宠幸之后便被丢在了行宫。
但再怎样冷落,那也是育了皇子的贵人,何况还有萧予衡这个正经皇子,莫说江南富庶之地,便是当真遭了天灾人祸,有行宫中的上下宫人,周遭的官员富绅,他们母子也不会沦落到饿死的程度。
“她是个糊涂人。”
箫予衡温润的面上闪过一丝痛苦的冷意:“陛下风流之名传遍天下,行宫中,只是赞了一句她的名字好,她却当真上了心,只觉王爷是当真看中了她。”
“一朝有孕,她喜出望外,怀了十月,便盼了十月,直至生产,她的王爷都没有理会过她一个字。”
“陛下登基,我娘欢天喜地,觉着陛下一定会派人来接她进宫,但等来的却只是一个贵人位分。”
“她不肯相信,还觉下一日,下一月,下一年,待我长大了,陛下一定会记起她。”
“她只会我认字读书,听话乖巧,我自幼从她口中听到最多的话,便是回京之后,一定要好好争气,叫父皇喜欢,母凭子贵,我若争气,陛下也能够因为我多看重她一分。”
“她从不理会我我换不欢喜,愿不愿意,只叫当最出挑,最得父皇喜欢的皇子,功课做得好,她便欢喜夸赞,差了哪怕一丝,她便哭恨委屈,只恨不得没有我这个儿子。”
“直到我年岁越大,也该志学,她等不急,想尽了所有的法子,辗转托了当地官员,于陛下上了折子,提起我,想要进宫。”
“半年之后,宫中传来旨意,要当地官员为我延请名师,好生教导,三十二字的圣谕,没有一个字提起她。”
“娘死了心,哭嚎了整整三日,病倒床榻,至此,她便不肯再吃一口餐食。”
“我眼睁睁看着她日渐单薄,只当她是病了没胃口,日日劝她,又想起她从前曾经提过,幼时在家,最喜吃的,便是镇上卖的银丝面,只是行宫之中的厨子,都再没有如她家乡的正宗手艺。”
“我只当若是有了这银丝面,她便会吃一口,辗转求人,好容易寻了她祖籍而来的厨子,日日出去在灶台上整整学了一月,终于学成,亲自做了端给她。”
听着这话,苏淼淼也不禁有些沉默。
萧予衡的生母早就逝世,满京人都知道。
想到稚嫩的萧予衡,费尽心力带回银丝面,想到救回相依为命的母亲,却只是一场空欢喜的场面,即便是此刻的苏淼淼,也不禁生起了一瞬间的同情。
“她不肯吃,她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临终之前,叫的却还只是陛下的名字。”
果然,箫予衡说到这儿时,面上神色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他的声音颤抖,似是怨恨,又带着难掩的痛心:“愚蠢妇人,就为了一夜之荒唐等了一辈子,生生丢了性命,却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了一辈子的陛下,压根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
苏淼淼微微张口,面上似有动容。
“干我屁事?”
苏淼淼忽的出了声。
当真只是一瞬间的同情,一瞬过去之后,迎着箫予衡不肯置信的目光,苏淼淼神色冷然,声音格外干脆:“陛下对不住你娘,你娘可恨可怜,你关我什么?你去困你爹啊!”
第54章
“淼淼, 你从前不是这般模样。”
去困你爹这话,说的实在是戳人心肝,只叫箫予衡都生生在原处愣了十几息功夫之后, 方才一点点变了颜色。
他将手中碗筷放下,面上不见方才的温柔细致,虽也没有勃然大怒, 但许是因为眉宇间闪过的森然,只是一句低低的痛心话语, 便透着莫名的战栗心惊、
苏淼淼受了寒风一般的忽的一颤, 回过神后,心下却又涌出一股怒气:“我一直也没有变过, 分明是你一直装出一副道貌岸然君子模样骗人!”
说罢, 苏淼淼尤嫌不过瘾, 呸了一声,又绞尽脑汁的想出了她知道最过分的词, 继续骂道:“衣冠禽兽,卑鄙无耻!”
她骂得凶, 但对面箫予衡却似乎并不在意。
他安静的等着苏淼淼骂罢, 甚至抬了抬嘴角, 方才凉凉的应了一句:“你说的对,我从来也不是君子。”
苏淼淼扬起眉头, 正要再骂,耳畔便忽的响起熟悉的刻板天音——
【“我从来也不是君子。”箫予衡浅浅扬着嘴角,眸中却没有丁点笑意,他:“卿卿, 遇见你,我便是不择手段的小人。”】
苏淼淼神色一顿。
这是一样的“戏词”又将天音勾了出来?
卿卿……所以在原本的故事里, 这不是君子,是箫予衡应该对姐姐说过的话。
【窗外清风拂过,苏卿卿的裙角翻飞,单薄若蝴蝶的翅。】
【“你不能,不能……放我回去……”苏卿卿咬破了自己的唇瓣,将将觉出一丝清明,鼻端便又飘过馥郁的花香,将她微弱的挣扎吞没消弭。】
【箫予衡俯身低头,抱起怀中双目迷蒙,面色绯红的爱人。】
【“卿卿。”箫予衡声中染了沉沉的欲:“我永远都不会放手。”】
天音里说得含糊暧昧,苏淼淼却仍旧听出了不对,眉心也越皱越紧。
双目迷蒙,面色绯红,清明……单这几个词,也能听出姐姐的情形不太对劲。
没错,姐姐那样诸事多心顾忌的性子,先前只是因为家里长辈有意撮合她与陈昂,便多年来都对陈昂不假辞色,若不是她倾慕箫予衡闹得沸沸扬扬,只怕现在都未必会与陈昂定下亲事。
这样的姐姐,若没有缘故,怎的会好好与箫予衡有了孩子?
果真是箫予衡这禽兽趁人之危!
从天音中中回神,苏淼淼更是涨出了满面怒色:“箫予衡——”
“别这样叫我!”
但没等苏淼淼说罢,箫予衡却忽的沉声训斥一句。
这样的扬声训斥,乍一听来很容易叫人觉着他马上就要撕破脸,对她动手。
但迎着苏淼淼带着仇恨与戒备,仿佛燃着火光一般的眸子,箫予衡一点点攥了手心,声音却又重新低了下来:“你我不该如此,淼淼,这个时候,我们本该商定婚事,待你及笄,便大婚成亲,做一对世间最恩爱的神仙眷侣,而不是这般反面无情。”
苏淼淼紧紧的要咬着牙。
如今再听到曾让她的欢心不已的“神仙眷侣”四字,她原本是觉愤怒讽刺的,偏偏面对箫予衡的“温柔神情”时,故事强加给她的情绪却还是不讲道理的愈发翻涌。
她真正的愤怒嘲讽,便如螳臂当车,用不得几息功夫,便被冲得溃不成军。
但箫予衡的话却还未完,他目光痛苦与疑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分明什么都没有变,便是我在公主府内看见苏大姑娘……”
只是听见苏姑娘三个字,苏淼淼眸光便因为猛然一缩。
“果真是为了她。”
这样明显的变化被箫予衡察觉之后,眸中的阴鸷却渐渐消散。
他起身往前,伸手撑在苏淼淼身旁的木案,屈起一膝缓缓朝下,分明是在下的姿势,却透着一股逼人的气息:“淼淼,不要赌气。当日在府中问起时,我便说过,苏姑娘虽一眼惊艳,可你才是我应该在意之人。”
“现如今,我愈发明白,淼淼,我离不开你,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及得上你。”
不同于先前在六皇子府说起要与她成婚、好好对待她时,心里却还在觉着她是在以权相迫,觉着公主府都是祸患。
眼前箫予衡的表白诚恳又真挚,心口如一,任谁都能看出是十足真心。
苏淼淼在故事的影响下无法开口说出恶言,但即便是这样微醺一般的糊涂时候,她的心底深处,却还是挣扎着泛出了一丝冷漠与嘲讽。
如今的喜欢是真心又如何?
故事里,你真心喜欢姐姐,便是困卿,现如今,你又发觉离不开苏淼淼,便叫妹妹走了姐姐的“戏份”。
所以,你喜欢谁,便要将人虏来困为禁脔吗?
苏淼淼侧过头,冷冷开口:“箫予衡,你若当真在意我,就放我回去。”
箫予衡不置可否的笑一笑:“不要叫我箫予衡了。”
他并不理会苏淼淼回去的要求,只是摇摇头,继续解释:“我娘心心念念半辈子,想要宫中为我起名,却直到临终都没等到,如今这名字,我也不愿再应。”
说着,他微微倾身,一手撑在木案,一手撑于榻沿,便是一个虚虚将她揽在身下的,莫名的带出一丝暧昧:“我母亲为我取名箫盼,幼时也叫我盼郎。”
苏淼淼为这姿势微微皱眉,还未开口,因为这一句话,耳畔便又听到了僵硬声音——
【我本名箫盼,你也可叫我盼郎。】
【“你放开我!”苏卿卿的脚背绷起,脚趾紧紧蜷缩,似是呻——吟,更是抽泣。】
滋啦啦滋滋——
【“叫我的名字”】
【“箫予衡……箫盼……盼郎……”】
苏淼淼一个未嫁的小姑娘,初时还没有发觉这几段天音里的含义,直到最后,才猛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够了!”
明白之后,猛然涨起的反胃与怒火,瞬间冲破了故事强加给她的情绪。
单是唾弃怒骂都不足以叫人解恨,苏淼淼瞪大了眼睛,巨大的愠怒之下,即便知道只是螳臂当车,也忍不住咬牙拔下了脑后的发簪!
“你!”
或许是上次在观星楼时吃了教训,箫予衡的反应极快,在苏淼淼,便猛然往后退了一步。
苏淼淼大病初愈,加上这多半月里没有好好用膳,身上没有力气,还未来得及将木簪赐下,便叫箫予衡躲了开去,一时只气得咬牙,手中的木簪,也无意识的抬起虚虚划过脖颈下颌。
“淼淼!”
见状,箫予衡的面色猛地一变:“快放下,我不碰你,不要做傻事!”
苏淼淼闻言却反而一愣。
傻事?哦,自尽——
他为什么会觉着自己会自尽?
苏淼淼心下疑惑,但看着箫予衡面上的惊慌,心念一转,此刻却没有反驳,反而当真将右手往下,用力抵在了自己咽喉要害。
想了想,觉着不够,又用另一手,从怀中掏出了一片锋利的碎瓷片,一并攥在了一处。
她被困在屋内,当初带来的,只是一支圆口的木簪,但箫予衡却眼见的看见,被苏淼淼拿在手中的木簪,分明是被削过的尖头。
屋内没有利器,箫予衡方才还在疑惑她是用什么削尖了木簪,直到发现她另一手的瓷片之后,才慢一步猜出了缘故。
侍从曾经报过,淼淼最初几日极不听话,喂药的瓷碗都连着摔过许多次。
她身份贵重,又没人敢搜她的身,竟还当真叫她藏在了身上。
[果真是淼淼,这般倔脾气……]
箫予衡倒吸一口气,面色更加凝重。
苏淼淼看着他,试探问道:“你放我回去,这几日的事,我就当不知道。”
箫予衡仿佛没听到,只叫她不要冲动,甚至将长公主都提了出来,承诺日后必定叫她们母女团聚。
苏淼淼对他的反应倒也并不算意外。
箫予衡这样的人,都已放火将她抓了来,当然不会这样简单的把她放回去,她又不能当真戳死自己……
苏淼淼想了想,只得退一步道:“我不愿叫这些人整日盯着我,你叫她们也去屋外守着!”
箫予衡顿了顿:“好。”
木簪瓷片只是意外,今日先将人安抚下来,往后侍从们送膳送药,都只换成木碗,屋内什么利器火烛都不留,守在屋外听动静倒也无妨。
听着箫予衡的心声,苏淼淼怒火更甚,只是强压这性子道:“我喜欢水,我要和如意楼小泽池那样能戏水的地方。”
箫予衡诧异之后,又有些为难:“葺池倒是小事,只是此处不便,等风声过去,我定为你一处有花有水的宅邸,可好?”
苏淼淼已经快忍不住了,强自按捺着匆匆道:“没有池子,在大浴桶里憋憋气也行,不过我要新鲜的山泉水,不要井里炊熟的!”
“都好,这都不是什么大事,淼淼,你不必如此,好好与我说,我也会答应。”
箫予衡果真连声答应。
苏淼淼闻言,微微松一口气,也不必费心伪装,只需看着对方的关心温柔,面上便自然露出一分眷恋与迟疑之色,原本抵在喉间的木簪瓷片也一点点松了下来,随意的跌在长榻。
这样不似作伪的表面,也叫箫予衡放下了戒备。
“淼淼,听话。”
他重新靠近,一面安抚,一面也躬身伸手,打算夺过她手中的凶器。
苏淼淼沉默的看着他一点点靠近,直到箫予衡的手心即将碰到自己手中的木簪时,身子便猛然后缩,松开的木簪又用力攥紧,朝着正在眼前的后颈用力刺去——
她怎么会为了箫予衡这种东西自尽?
费了这么大力气,要杀也是杀别人!
第55章
只靠一根被瓷片削尖的木簪, 若是神出鬼没、身手不凡的真正刺客,暴起伤人,或许还当真能靠这个要了目标性命。
但放在大病初愈, 浑身无力的苏淼淼手里,凭此杀人,却显然艰难了些。
即便苏淼淼一番欺骗, 已然叫箫予衡失了防备,动手时, 也咬牙用尽了所有力气, 但木簪扎进后颈皮肉半寸之后,缺乏经验的她手下一偏, 木簪还是斜斜的倒了下来——
被回过神的箫予衡直身后退, 反手夺了过去。
他看了看手中被鲜血染红的木簪, 察觉到颈后流下的湿润,低头左手摸了摸, 便也沾上了一手鲜红的血迹。
簪子扎下的伤痕不算重,倒是一并攥在手心的瓷片, 因为她一直攥着没放, 尖角在后脖颈出顺势划出了长长一片血痕, 连她自己耳朵手心有些刺伤,入目一片鲜红, 看着倒十分惊人。
箫予衡顺手将木簪折断,面上倒没有太多怒色,只是沾着血迹,温润的声音都觉似笑非笑的阴戾渗人:“淼淼, 你好狠的心。”
苏淼淼有些脱力的跪坐在榻上,还忍不住的低低喘息。
刺伤箫予衡, 她自然不会后悔,便是后悔,也只是后悔自己手无利器,没能一举毙敌。
但她因天音而起的怒气,在这儿一击后渐渐消退,被“故事”强加的情绪便又重新占据上风。
一个厚颜女配害男主角受伤,这样的举动在故事里大半算是天方夜谭,苏淼淼只觉着胸口的陶然与难过,都成倍的霸道翻涌,只差凝成实质,冲出故事来不可置信的质问她——
你这样喜欢箫予衡,怎么能伤害他?甚至想要动手杀他?
即便她用力按着手心的伤口,借着痛意努力清醒都支撑不住,无法自控的露出一丝后怕与迷惘。
而这样明显的迟疑与悔恨,落在箫予衡眼中,也叫他挑了挑嘴角:“总是这般冲动,怎么,现在后悔了?”
苏淼淼抿了抿唇,因为情绪的影响厉害,她便也干脆放弃了抵抗,只是保持了沉默,并没有反驳。
这也不算什么,阿娘从小便与她说过,示敌以弱,而乘之以强,她刚才已经伤了箫予衡,好容易留下的木簪与瓷片都被毁了,如今就正是该示弱的时候。
最起码,要要箫予衡答应过的山泉水当真送来。
她沉在水里,脑子清醒了,才能想得出逃获救的计策。
箫予衡不能确定苏淼淼的后悔,是因为余情未了,真心记挂,还是聪明了一次,意识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担忧惹怒了他之后处境会更差,因此暂且忍耐。
但不论那种,只要能叫苏淼淼想通退让,哪怕只是暂时的,都算好事。
淼淼的脾性暴烈,要驯服绝非一日之功,他决计困人时,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样想着,箫予衡缓缓抬手,慢慢解起了身上的衣裳。
苏淼淼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箫予衡凤目微垂,故意定定盯着她,直到苏淼淼忍不住的露出几分惊慌戒备,他方才温声道:“上药。”
方才苏淼淼露出“凶器”,伤了箫予衡时,守在门口的青衣侍从便已经面色大变,冷汗潸潸,只是不敢贸然出言打扰请罪,直到现在听见主人这话,方才连忙取了伤药,低头十分畏缩的呈了上来。
苏淼淼张着口,虽然想质问箫予衡怎么能在这里脱衣上药,甚至驱赶对方出去,但知道即便说出来也是无用,便也只是沉默着将头侧到了一旁。
但偏偏箫予衡并不肯这样放过她。
他将上衣脱下之后,便拿着上药干脆放到了苏淼淼面前的木案,不急不缓道:“你伤我的事我不计较,只是这药,总要你亲自来上,聊表诚心。”
苏淼淼瞪向他。
箫予衡的声音越发轻柔:“淼淼,不要再逼我。”
分明声音温柔,但其中透出的森然阴鸷,却叫苏淼淼心尖莫名一颤。
“你的手伤了?”
箫予衡递药瓶时,忽的发现了苏淼淼手上的血痕。
“我没事!”
苏淼淼猛地缩手,咬了牙关:“不是要上药吗?转过去!”
箫予衡看着她,沉思片刻之后,竟当真就这般干脆转过了身,似乎一点不怕她发狠再下一次手。
苏淼淼用左手接过侍从递来的湿帕,
箫予衡转过之后,露出的脊背肌肤滑润,线条流畅,看过去,也能称得上一句身形矫健。
他脖后的伤处刚开始看着厉害,但其实伤得不算重,这么会功夫,自个便已经止了血。
因此上药也不算麻烦,擦去血迹之后,只要没有用力活动,大半也不会再出血,只要将瓷瓶内的药粉薄薄洒上一层,便可了事——
可她凭什么要在这里给这恶人上药!
苏淼淼将擦过血迹的湿帕扔在一旁,却又越想越气,即便有故事强加的情绪,都盖不住她心底深处的不忿。
拿起药瓶之后,她实在忍不住,又在榻上跪坐起来,倒出一把药粉,十分用力的按在了箫予衡的伤处!
箫予衡的脊背猛然紧绷,背上的肌肉都瞬间僵硬紧绷起来。
“啊,我手重了吗?对不住!”
苏淼淼一面道歉,一面却又在收手时,故意将自个的指尖顺着他的伤处,重重划了下来。
猛然袭来的痛意,只叫箫予衡忍不住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即便如此,转过身后箫予衡,神色都仍旧称得上温润。
他一未追究,二没动怒,甚至体谅苏淼淼还是未嫁的姑娘家一般,上好了伤药之后,便起身穿起了侍从送来的干净衣裳。
说来也怪,箫予衡进京之后,其实打从第一次见面时,便不喜欢苏淼淼。
十岁的小姑娘,身上便已满是自幼被骄纵出的肆意任性,这些年,即便苏淼淼一往情深,诸多倾慕,箫予衡表面温柔照顾,心底却只觉她邯郸学步,倒有大半时候都是是满心不屑。
偏偏如今,苏淼淼撒开了手,诸多脾气,他却觉出了趣味,即便被刺受伤,也丝毫不觉恼火,甚至反而觉得苏淼淼本就应该如此。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不能接受自己的东西,被旁人夺去,才会如此,难不成,竟是真心?
苏淼淼听着箫予衡的心声,只觉荒谬嘲讽,情绪被影响,说不出心里话,便只能用力呸了一声——
箫予衡闻声,猛然伸手,攥住了手腕。
被攥了手腕的苏淼淼皱着眉头,下意识挣扎,但箫予衡却似乎早有准备,手指有如铁铸,锢在她的腕间,动不得一丝一毫。
“淼淼,你可知道驯兽?”
“驯兽没见过,马儿总知道的,你的红枣,也不是生来便是这般听话。”
“但它养在你的宅邸,被有心人日夜照料驯养,一日日,它便会忘记最初的仇恨,只与你真心亲近,任你驰骋。”
他一根根掰开苏淼淼紧攥的手指,用干净的清水在她受伤的掌心擦过,再不急不缓覆上一层药粉,再帮她将手心重新握起。
在苏淼淼因为疼痛的颤抖中,箫予衡口中却仍在轻声继续:“淼淼,你也会一般。”
口中的话说完时,苏淼淼的手心被碎瓷划出的伤口,便也上好了伤药。
箫予衡便再不理会苏淼淼泛白的面色,只又对一旁的青衣侍从冷冷威胁一句“再有这样的事,你一家老小都不必活了”之后,便大步行了屋门。
————————
行出屋门之后,迎面正对的,却是一处狭长逼仄的夹壁小道。
箫予衡脚步不停,顺着面前逼仄的夹壁,再穿过一道极不起眼的偏僻角门,往前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赫然是一处独户小院。
这是箫予衡入京两年,手下有了银钱人手自后,在京中置办下的住处。
虽说还未成人的皇子,在得明旨开府之前不能在宿在宫外,但年岁大了,可以出宫耍乐办差,给在自个置办一两处不起眼的私宅,白日里歇歇脚,也是寻常事。
若是苏淼淼能看到这里,便会知道箫予衡这般大胆,就将她困在与自己宅子一墙之隔的隔壁宅邸,甚至隔壁箫予衡的私宅,她都来过不止一次。
但这时候,却无人知晓箫予衡的行径。
箫予衡后宅内的侍女看见他归来,也只以为主人是刚刚归家,忙不迭喜出望外迎上,净手奉茶,各个都是婉转温柔的小意。
但箫予衡并没有待太久。
即便这多半月来公主府里并无异动,眼看着就要操办苏淼淼丧事,箫予衡仍旧处处小心,不愿在府中停留太久,免得惹人怀疑。
因着这缘故,他遣退侍女,只进书房略用了半盏茶,又检查一遍伤处已经收了口子,并无破绽,便又添了一件干净的方领袍遮掩,吩咐备车回宫。
侍从们得了吩咐,将马车都干脆停在了不引人注意的后门。
箫予衡大步行出,踩了木凳正要上车,身后却忽的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男声:“六殿下。”
箫予衡一时还未听出是谁,只是微微凝眉,带着被打扰的不悦侧身回头。
但看清之后,他的面色却闪过一丝惊诧,连忙下凳转身,客气开口:“姑父怎会来此?”
叫他的人,正是长公主的夫婿,苏淼淼的父亲,驸马苏明德。
苏驸马点头,还未开口,身后便又显出一道身着苍衣,孤傲清高,苍山负雪一般的清隽身形。
而看到这第二人之后,箫予衡下意识拉了拉衣袍一侧衣襟,心下瞬间紧绷——
眼前人,是原该在困在东宫的元太子,赵怀芥。
第56章
苏驸马与赵怀芥。
这两人怎的会凑在一处?
“堂兄也在。”
箫予衡面上平静的见了礼, 心下却愈发生出一股忌惮。
淼淼是在蓬莱宫后殿内遇了烈火。
莫说灰烬之中,还查出了赵怀芥意图不轨、勾结朝臣的“罪证”,便是当真只是纯粹的意外, 以瑞安长公主的性子,大半都会迁怒赵怀芥,最起码也会因为一见面便会想起独女的死, 往后再不论姑侄之情。
如今大理寺与宫中还在详查失火那一夜前因后果,赵怀芥还身负最大的嫌疑, 甚至陛下都下旨将他扣在了东宫。
这种时候, 身为淼淼生父的苏明德,怎会与赵怀芥这般亲近, 还早有目的一般, 正正等在了他的门外!
苏驸马向前几步, 单看面色,除了憔悴许多, 也如寻常一般叹息道:“不告而来,实在失礼。淼淼意外, 公主悲恸不起, 又整日吵嚷着淼淼未死, 火场中捡出的尸骨不是女儿,不得已, 只得来请殿下帮忙。”
听见“淼淼未死”未死几个字后,箫予衡眉心微微一挑,快得几乎可见,等驸马说罢, 便已是一副温润模样,连忙摇头:“姑父这是什么话?您快请进, 入内说话。”
说着,便也后退一步,伸手作出相迎的姿势。
若按常理,客人突然上门,还正遇上了主人正要出门的时候,但凡有些礼数,总是要先问问主家出门是不是有什么事?是不是打扰了?推辞谦让几句。
便是当真有事,也总要来回客套着推拒一场,才好进门。
但以往一向周到的苏驸马,此刻却一点不觉不对一般,干脆应了一句“叨扰”,便当真朝内迈了步子。
一旁的赵怀芥更不必提,从头至尾一个字都没有开口,只一双曜石般的幽黑眸子定定盯着他,看得箫予衡莫名的烦躁。
箫予衡皱着眉头,看赵怀芥立在原处没有动身,便也只当这人不存在,振袖转身,打算跟上当前的苏驸马。
但他才刚刚迈出一步,伸手衣领便忽的被人拽住,力气极大,猝不及防之下,生生将他刚刚迈出的步子都扯了回来。
箫予衡被他拽得一个踉跄,站定之后,勃然大怒:“干什么?”
赵怀芥面无表情,湛然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六殿下在宅内这么久,在忙什么?”
箫予衡面色更怒:“堂兄这是何意?”
“随口一问罢了。”
赵怀芥的神色却还是格外疏淡,仿若当真只是随口闲谈了一句小事。
箫予衡眉心皱得更深,定定注视了赵怀芥片刻,见他再不开口,才又忿忿转身——
下一刻,却又被拽着袍上方领硬拽了出来!
或许是有了方才的经验,这一次箫予衡倒是没有被拽得狼狈踉跄。
但第二次后他的面色更怒,转身摔开赵怀芥的手心,又猛地朝后退了几步,几乎称得上咬牙切齿:“太子殿下若是来寻衅生事,便恕在下不能奉陪!”
苏驸马闻声转身行来,似是想要劝解。
赵怀芥却忽然道:“殿下脖后的伤处从何而来?”
箫予衡猛然抬手,似是想要摸一摸自己的颈后伤处,但只抬到一半,便又忽的回神,只面色阴沉冷冷回道:“干你何事?你便是太子,也轮不着审讯我!”
赵怀芥幽幽的看向他:“只是一句关系,堂弟怎的这般大脾气?”
箫予衡的面色阴鸷,只是立在原处,甚至伸手,摆出了一副送客的架势。
赵怀芥这一次却不再开口,只将扭头看向了一旁的苏驸马,似有所待。
苏驸马愣了愣,眸光扫过已被箫予衡重新盖上的衣襟,心下沉吟,面上却也一副老好人模样劝了几句:“殿下不必生气,你也知道,太子长于山中,不通俗物,并无恶意。”
箫予衡终究还是不愿这时候与公主府翻脸,加上苏驸马态度和气,一番劝解之后,便也略微松了面色,只是冷着脸又让了一步。
但偏偏这时候,赵怀芥却动了起来。
好在赵怀芥没有再伸手拽人,只是立在原处淡淡开了口:“从正门进,驸马乃是长辈,初次上门,合该走正门。”
说罢,他便只盯着箫予衡,眸光深邃,仿若深不见底的深渊:“还是说六殿下宅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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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钟后,六皇子的私宅正门大开,连府内不多的门子小厮都守在门口,恭敬迎客。
除了来得仓促,赶不及泼水净街,鼓乐相和,就当真是迎贵客架势。
苏驸马面上连连叫着惭愧,步子却是一点没耽搁。
箫予衡十六岁时买下了这一处三进的宅院,因为地段好,占地便不算太大,比起动辄占去一条街的权贵宅邸,甚至称得上一句精巧。
只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顺着不算开阔的石阶木门进到院内,再绕过一方遮目的石屏,便是眼前一亮,只觉豁然开朗一般,四四方方的庭院,虽丁点儿称不上富贵豪奢,但也是干干净净,平平整整,前后也有游廊相连。
箫予衡仍是冷着脸没有开口,一旁自有府内的管事躬身禀报:“这是前院,东面有暖阁,殿下的书房也在此处。”
赵怀芥颔首:“去看看。”
管事闻言却是一愣,目光迟疑的看向了一旁的主人。
箫予衡的面色愈发阴沉,只是看着两人这模样,却也知道若不叫他们看看,必然不会死心,也只是冷冷笑了一声,算是默认。
箫予衡没有主动带路前院细瞧的意思,赵怀芥便只与苏驸马将前院四下都看了一圈,约莫一盏茶功夫后,空手而出。
箫予衡面带嘲讽:“如何?我这书房内,可没有藏着大逆之物。”
赵怀芥面色不变,只淡淡说了一句:“再往内。”
顺着回廊经过一间垂花门,一道青石甬路径直通向后院,后头却又比前院精致许多,阶下铺着四方的青石砖,清扫的干干净净,院内一株桂树郁郁葱葱,正对着主屋的梨花格门扇。
左右两边摆着彩画白瓷大缸,缸内还飘着手指大小的锦鲤碗莲,两侧植着阔叶的美人蕉,又摆了各色盆景,西侧还有一方花架,攀出了一架雪瀑般的木兰,只看着便觉格外幽静。
“殿下?”
原本守在屋内的妙龄侍女听见了声音,从门后探出头来:“殿下不是方走,怎么这么快……”
“不必啰嗦,有客来,去拿茶单子。”
不等侍女说罢,箫予衡便冷声打断,吩咐之后,又转身与苏驸马开口:“外面采买的丫头,不似宫内规矩,只胜在有一手烹茶的好手艺,请姑父尝尝。”
说着,面上又露出一丝被冒犯般的怒气:“还是说,两位还要将我这儿内院也一一看一遭?”
苏驸马拱了拱手,口中说着谦让客套,但心下却知道到了这地步,总要借着这机会一次将各处都瞧清楚,因此不顾箫予衡阴沉的面色,当真与赵怀芥左右上前,寝室厢房自不必提,甚至连角落处的拆房都进去看了一遍。
后宅比前院看起来更快,因为屋内屋内四处都显得格外的利落空荡,问了侍女,也只说是殿下并不在家里安置,加上皇子府已经建好,殿下喜欢的物件都已经挪了过去,再多问起,便只是懵懵懂懂,畏缩不知。
箫予衡的面色莫测,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制止,就这般立在原处,冷着脸等着两人重新回到院内。
“两位这是将我当成贼了?可有查出贼赃?”
但这时候,箫予衡的面色便阴沉若六月乌云。
他方才只是赵怀芥动怒,对着苏明德还是晚辈礼数,但此刻对着苏驸马,却也是毫不客气起来:“淼淼尸骨未寒,长公主悲恸迷心,驸马说着寻我帮忙,却是疑心到了我头上?”
“驸马是非不分,带着赵怀芥来我宅中生事,却不知长公主可知情?淼淼地下有灵,又该作何想?”
一番训斥之后,箫予衡也完全不给苏驸马反驳解释的空隙,只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干脆转身,大步行去:“来人,送客!”
留下的苏驸马皱了眉心,赵怀芥也是面无表情,只是离去时,又抬头看了一眼院内的树荫。
这时一株格外宽阔的金桂,四五月间虽无桂花,但枝叶郁郁葱葱,几乎遮去了半面的小院,只看着这叶子,也能猜到若是金秋十月,院中该是何等花香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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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大门之外,苏驸马面上的憔悴愈发分明,眸中的光彩因未能找到幼女略微黯淡,却仍旧执着坚韧。
他转身看向赵怀芥,看似宽慰,眸中却也带着一丝试探:“便当真是他,也总不会就这般放在明面,只怕带去了异地也未可知。”
虽是故意,但说到这儿时,苏驸马心下也忍不住的发沉,天下之大,若箫予衡当真将淼淼送去了旁处,当真不知要从何处去寻。
“不,就在此处。”
赵怀芥微微垂眸,神色疏淡,却似泛着冷气的寒潭,透出了逼人的冷意:“淼淼未死,的确在他手上。”
苏驸马吃了一惊:“可是发现了证据?”
他听了长女的话后,便一刻不曾的耽搁的进宫去见了赵怀芥。
元太子顶着“杀人灭口”的嫌疑,被困东宫,虽然暂且还未当真获罪,但已是万夫所指,陛下疑心。
若长女所言为真,淼淼没有死,而是当真是被人虏了去,那眼下最想查明真相,叫幼女回来的,除了他与长公主,便正是眼前的赵怀芥。
赵怀芥居于东宫,也并没有坐以待毙,细细听过他的话后,也说早已在派人留心箫予衡。
按元太子的说法,他早已怀疑箫予衡。
箫予衡回京之后,除了宫中,六皇子府,与这绫罗街上的私宅,便再没有去过别处。
宫中不可能,皇子府有官员属从,内宅也皆有不少都是从宫中分去的侍从宫人,人多口杂,盘根错节,莫名多了一人必要露出痕迹。
唯一剩下的,便只有私宅。
这才有了方才二人不顾礼数,将箫予衡宅院一一瞧过的举动。
说着,苏驸马又仔细回忆一番,除了脖后的伤口的确蹊跷之外,周身上下,都并无破绽,也并没有发现有幼女或是随身物件之类。
元太子凭什么这般笃定?
难不成是在私宅内发觉了什么痕迹?那为何方才不干脆戳破?
赵怀芥沉默片刻,但在苏驸马的坚持中,还是不得不低低开了口:“他身上,有淼淼的味道。”
第57章
“他身上, 有淼淼的味道。”
苏驸马刚刚听到这话时,心下不是不怒的。
淼淼,他的小女儿, 才是一个十四岁的闺阁女儿。
说什么闻到味道,实在太过无礼,简直登徒子无异, 元太子难不成对淼淼竟……
但这样的怒气,在抬头看到面前缥缈孤高, 毫无惭愧之色的赵怀芥之后, 一时间竟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元太子这般的清心绝尘之人,又是师从国师, 公主还说过, 莫说姬妾, 他屋内丫鬟的都没有,似乎早已绝情禁欲。
这种连男女之情都没有的人, 怎么会生出这般孟浪之念?
有些人天生的五感就比常人敏锐,有人目力不凡, 能看见秋日野兽身上新生的容貌, 有人耳力超人, 能听见百步之外的落叶之声——
元太子或许就是,嗯……鼻子特别好使?能闻见所有人的味道?并无他意?
苏驸马欲言又止的张张口, 也只得安慰自己如今不是计较这些小节的时候,能先找着淼淼才是要紧!
这般想着,苏驸马却还是莫名的后退一步,与赵怀芥离远了些, 才开口道:“殿下确定?”
赵怀芥颔首,眸光沉静若渊。
这样的大事, 元太子的性子,不会随口妄言。
听了这话之后,苏驸马面色郑重,心中又喜又忧又怒,简直是说不出的复杂。
女儿还活着,当然是一桩好事,但是在箫予衡府中……
苏驸马皱了眉头:“你我方才并未发现踪迹。”
“淼淼意外已有四十三日,箫予衡的脾性,使劲手段将人虏来,不可能送至别处多年不见,还有味道……只怕是方才便见过,就在附近。”
说着,赵怀芥便又回首看向身后的宅院,面色看来仍旧疏淡,只言语之间也透着一股莫名的凛然:“明面没有,便只剩暗室。”
说来也怪,箫予衡从回京至今,光风霁月的君子之名便传遍盛京,素日行事,也都是谦谦有度,对上恭敬对下贤明,挑不出一个错处。
这样的人,要说他心思叵测强虏宗女,只怕大半人都不会相信,还不如眼前元太子的嫌疑更大些。
但即便是从前,苏驸马私心之中,也觉箫予衡此人心思莫测,从未当真信任过。
当真叫他来看,他反而宁愿相信并不熟识的元太子赵怀芥。
苏驸马历来相信自己的识人之术,此刻听着赵怀芥的话,面色便也愈发沉了下来:“箫予衡决不会承认,要找人不易。”
救人不难,只要能确定淼淼就在箫予衡宅中,莫看公主如今病得不能起身,但凡听闻淼淼未死,他今日回去说了,公主决计等不得明日,即刻便能披挂点兵——
莫说一个皇子府,便是敌军大营也冲破了。
可问题就是不知淼淼具体在何处。
三进的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何处都能藏一个人,要掘地三尺的将夹壁、暗道、密室,一一查清,也远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办成的事。
匆忙上门,若是没能找出淼淼,事后的麻烦问罪都且罢了,只怕打草惊蛇,叫箫予衡杀人灭口,才更是一世之憾。
苏驸马甚至有些后悔:“只怕今日箫予衡便已然察觉。”
赵怀芥紧了紧手心:“打草惊蛇也好,我早已派人看紧了四下,箫予衡若有所动,我必能察觉。”
苏驸马:“殿下是何时便已怀疑箫予衡?”
赵怀芥沉默片刻,眉目忽的低落下来:“蓬莱宫着火后第一日。”
看着元太子神情,苏驸马一时便又难免迟疑。
他原本以为元太子这般上心,只是因为风闻之中是女儿撞破了太子大逆之年,被太子纵火灭口。
元太子只是为了摆脱嫌疑,眼前这模样,怎的看来有些不对劲?
再想到先前“闻到味道”之说,苏驸马微微皱眉:“太子殿下,你……”
“淼淼是在蓬莱宫被虏,救人,我责无旁贷。”
只是没等苏驸马的话说罢,对面赵怀芥便已经出了声。
他微微低头,正色拱手:“如今时候未到,还劳驸马暂且不要惊动府中,待我准备好,再请长公主救人。”
说罢,便也再不耽搁,大步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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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的赵怀芥也并没有再去别处,而是在京中最热闹的四象街上,闲逛了几处酒店商铺,都是略微停留一刻之后,便径直进了宫。
他虽被一旨圣意召回了宫中,但陛下也并没有因为流言难为,仍旧将他安置在东宫,一应身份,都按太子例。
赵怀芥六岁离宫,细论起来,东宫才是他自幼长大之处。
但当今踏进东宫之后,赵怀芥发觉他对眼前的宫殿草木,却只觉一片陌生。
他仍旧是一身道袍,踏进宫门,照例挥推了宫人,先去前殿,在明烈皇后神位前上了一炷香,就这般,一动不动的静坐了整整半晌。
日暮时分,赵怀芥行出东宫,于乾政殿请宫人传话,求见陛下。
今日是五日一次的大朝会,北疆战事渐紧,延平帝也难免忙碌,近午时下了朝会,午后又召了几位亲信大臣议政,刚刚才得了空闲,来得及叫了晚膳。
听到了侄儿的请见,延平帝有些疲惫的按按额角,也立即见了人,顺道吩咐晚膳也多上一份。
今日晚霞遍天,日暮西沉,天边却还映着一片通红的余晖。
延平帝高坐圈椅,听见声响抬头时,眼前只见一道拉长的模糊身形。
身影越行越近,在案前站定,于背光之中看清模糊的面目时,延平帝竟生生的愣了一瞬。
直到赵怀芥屈膝下拜,跪地见礼。
延平帝方才如梦初醒一般,骤然从方才的怔愣中回神。
他抬手叫起,眸中却带着分明的回忆的恍然:“旁人都说儿子肖娘,你的模样都仿了明烈皇后国色,依朕看,你分明也像极了先帝。”
先帝,说得当然就是赵怀芥的生父,元宗皇帝。
太宗还在时,他也曾多少次见过兄长的这般立于乾政殿内,挥手招呼他近前。
长兄为父,兄长一向得太宗看中,自幼带在身边,军中政务无一不通。
有兄长在时,延平帝也从来不必管什么政事,只管肆意随心,能少传几件荒唐的风流逸事,让叫太宗少动几次肝火,便是最大的懂事孝顺。
若不是元宗皇帝一场急病驾崩,他如今应该也还是一介闲散风流王爷,可以满天下去寻自己倾慕的娇娘美妇,花前月下,调风弄月,那该是何等畅快?
哪里像是如今,政务繁琐,案牍劳形都罢了,接连派出了两次采选使,银子花了不少,各地几百秀女也白白折腾了一圈,硬是一个看重的良家子都没挑出来!
细论起来,也怪不得采选使们无能,历来宫中采选秀女都是选德性选身世选容貌,但偏偏当今陛下却压根不理这些,只看中眼缘性情,情投意合!
甚至其实女子不愿,只是陛下一厢情愿也无妨。
延平帝虽然是个风流种子,但他自幼喜欢的,其实也就是这”君子好逑”过程,窈窕淑女磨不住他的殷勤小意、软磨硬泡,一点点动心生情,恩爱缠绵固然也叫人欢喜,但若是襄王有意、神女无心,一番用心只换来心痛错失,日后琢磨起来,也是另一种趣味。
他从前还是个“恶名在外”的荒唐王爷时,这趣味其实并不麻烦,便如那沽酒的寡妇,便是明知他的身份,一番旧情之后,也敢翻脸嫌弃,携金另嫁,从始至终都是她泼辣爽利的本色。
但如今他是帝王,便是新人之中好容易挑出一个合心意的,在他面前也大多都会收起本性,小意逢迎,用不得几日便只觉厌倦。
这么多年,满后宫中,也就遇见一个丽妃,淡了之后,竟再没有正经遇上第二个能够叫他好好追求的女郎。
更莫提北境动兵,他少说几年内,都再不得派出采选使,愈发一点可能都没有。
这么一点于寻情谈爱的喜好,也生生忍耐,这个皇帝当的,当真是无趣透了!
回过神后,延平帝看着面前赵怀芥,也只深深叹了一口气:“来,朕方叫了晚膳,一并用些。”
赵怀芥起身谢过,却又径直开口:“侄儿想与陛下辞行。”
“辞行?”
延平帝一愣:“去哪?”
赵怀芥低头:“北境、江南,风景名胜,百态民生,天下之大,皆可去,皆可观。”
延平帝坐直了身子,原本是打算宽慰劝阻,结果听到这儿,却硬是生出了一股艳羡来。
走遍塞北江南,看尽风景名胜,各地风情,这不是他年轻时候的志向?
他若不是当了这皇帝,说不得这时候都已经实现一半了!
但艳羡憋屈之后,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延平帝摇摇头:“可是因为京中风传?你不必在意,大理寺去查,不过是了有了交代,朕与长公主都知淼淼身……”
“并不为此。”
没等延平帝说罢,赵怀芥紧了紧手心,便忽的开口:“先师在时,便有意待我云游,因母亲病重,方才耽搁,如今母丧已过,再无牵挂,侄儿也该动身。”
既是许久之前就有的打算,延平帝便也没了太多阻拦的意思。
他这个侄儿,原本就是一副脱尘绝俗的仙人模样,想要四处云游,倒也不叫人意外。
延平帝登基之时,便想过好好教养侄儿,日后还将皇位还于兄长一支。
只是当初明烈皇后似乎并不相信他,又忌惮宫中诡谲,执意离京。
在蓬莱宫后殿灰烬中,发现前朝奏折与朝中大臣书信时,延平帝还在心下思量过,这些东西是明烈皇后的意思,还是这个侄儿亦有意继位。
延平帝并不震怒忌惮侄儿有这样的心思,但赵怀芥若是当真有意,他却会斟酌自幼长于宫外的赵怀芥有没有这样的本事,能不能及得上已经在朝中历练多年的六皇子箫予衡。
他是大梁的帝王,总要为这天下挑出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选。
可如今看来,怀芥却是当真一点心思也没有……如今这样急着走,想来也是为了避嫌。
延平帝想一想:“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只是一路险阻,却要多加小心。”
赵怀芥重新低头,说出了他真正的来意:“蓬莱宫中士卒,如今还余二百护卫,守着一座空宫亦是无用,请陛下降旨,赐予兵甲,随侄儿一并动身。”
这么一点小事,延平帝毫不介意点点头:“准奏。”
第58章
小院寝间。
苏淼淼斜斜倚在榻上, 目光散漫的看着窗外。
萧予衡自从上次被她伤了后颈便没来过,但好在先前答应她的事倒是并没有反悔。
在隔间的净房里多了装着山泉水的浴桶,原本时刻在屋内看守她的仆妇在她开口时, 也能暂且退到门外去,不至于时时刻刻都有眼睛盯着。
也是因为仆妇守在屋外不放心,白日里都会开着一扇窗, 隔着窗扇瞧着动静。
她才能像这般,顺道开窗看看外头的景致。
不过当真开窗之后, 苏淼淼便也立即明白这些人能够答应这要求的缘故。
因为她所在的这处院落, 就是一处狭长的模样,像是寻常宅子背阴处的倒座房, 只是这倒座房前砌了一排墙挡着, 加上丹楹高粱, 没有倒座房那般憋屈。
她打开门窗后,面对的就是一面光秃秃的粉墙, 只远处的挨着月牙门的墙顶,还隐隐露出些葱郁的桂树枝叶。
别说人了, 围的结结实实, 连个镂空的墙景都无。实实在在的叫天不应, 叫地不灵,还喊个什么?
苏淼淼原本还有些探听呼救的心思, 看见这情形之后,也瞬间熄灭了一半。
但她还是每日会朝窗外瞧瞧。
箫予衡不来,她每日便像是困在笼中的鸟儿,只是一模一样的日子重复煎熬着, 除了这个,也实在是没了旁的消遣。
正经深宅大院里, 是四方的天,苏淼淼能看见的却是狭长的一半,日头都能在正午时短暂的看见一刻,再是碧空湛蓝,流云舒卷,在这样狭窄的一线里也显得逼仄丧气,唯一有些鲜活的,便是偶尔能掠过一只飞鸟——
就像是现在在天上的黑影……
等等,这个丝滑不是鸟,倒像是,风筝?
苏淼淼恹恹蹙着眉头,又看了一眼。
的确是风筝,映在这半边天幕里的风筝虽只一个,但两旁却能看见黑色的丝线,显然不止是一只,
箫予衡到底把她关到了什么地方?怎的周遭还有人这时候放风筝?
她忽的觉出了不对劲。
三月三,放纸鸢,如今算起来……应该都到五月了?而且那风筝也不是什么时兴花俏的样式,就是素净的白底,上面只写了些字迹。
苏淼淼眯起了眼睛,好在她自幼跟着母亲骑射,年纪又轻,目力还是有的,片刻之后,便也隐约分辨出了几个字来:“太、台星……应变……”
莫名熟悉的内容,叫苏淼淼惫懒的神情猛然一正!
她猛地直起身子,只将守在窗下的青衣仆妇都吓了一跳,也瞬间起身,满是戒备的看向她。
苏淼淼却压根顾不得这些,她又探出半个身子,顺着旁边的另一道黑线,果然看到了墙角出露出一半的另一只风筝。
虽然只有一半,摇晃间也不能全然看清,但只认出的字迹合在一处,便已能看出是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的咒文。
净心神咒!
赵怀芥之前叫她念过的道家净心神咒!
一定是赵怀芥,他发现她在这儿了!
可是他既然发现了,怎么不告诉阿娘冲进来救她,却要在外头放什么风筝?
苏淼淼心慌意乱,紧紧的攥着手心,直到发觉了窗外仆妇们戒备的模样,才不易察觉的缓缓吸一口气,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干脆吩咐:“这是谁这个时候放风筝?你们去拿一副风筝来,我玩一回!”
青衣仆妇面无表情,却又守得严丝合缝:“姑娘消停些,莫叫奴婢们为难。 ”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的拒绝,但或许是一汪沉寂的死水中,骤然出现了一丝获救的苗头,巨石一般砸下来,将水面荡得浑浊不平。
原本还算沉静的苏淼淼,一时都忍不住生出一股莫名的焦躁。
她回忆着赵怀芥念过的咒文,生生的将可以排除杂念,安定心神净心神咒从头到尾,在心里默念了三遍,才好容易平静了几分,
元太子旁的不写,只写了这净心咒,是不是也在安慰,叫她不要着急?
怕引人疑心,苏淼淼没有强求,乜了一眼面前木头似的仆妇,便干脆转身回了屋内。
赵怀芥都已经察觉到她在这儿了,肯定马上就回来救人,耐心等着就是,不用着急。
抱着这样的念头,苏淼淼之后几日里虽然还是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咬着牙多用了些膳食,就是担心万一过几日有人来救她,不至于身上没力气拖后退。
但几日之后,苏淼淼于墙外明亮的夜色之中,等来的却不是赵怀芥,而是身着月白的起花八团袍的萧予衡。
他神色温润,面上却有些嘲讽:“淼淼,你瞧着有些失望?”
苏淼淼抿着唇角,等不及问道:“外头为什么这么亮?”
她从天色刚沉时便发觉了,已是宵禁,寻常时候早已是明月稀星,万籁俱寂。
但今夜却不知怎么回事,她隔着墙都看见了灯火通明。
苏淼淼最初还怀疑这亮光是有人要来救她,不过看见箫予衡,不必开口,也知是她想错了。
“杨老将军行军千里,与戎狄初战,斩敌数万,左王溃逃,边关大捷。”
果然,箫予衡在榻上坐下后,又不急不缓道:“陛下欢喜,今夜解了宵禁,自然热闹。”
难怪箫予衡这个时候还在宫外,这般看来,她果然还在盛京,北伐大捷……
诸多念头匆匆闪过之后,苏淼淼第一件问起的,却是她最关心的一件事:“陈昂呢?他有没有事?”
她最初努力改变的故事情节,就是陈昂的“战死”。
虽说她已经努力换了主将,叫陈昂带着老兵照料,甚至天音里都因这事生了不少异响。
但沙场凶险,陈昂一日不归,苏淼淼心里便总是有些担忧,总怕这故事又像先前咬了红枣的恙虫一般,不要脸的就是硬要叫陈昂没命。
苏淼淼这出乎意料的关心,却叫箫予衡在意外之后,隐隐透出了些许阴鸷。
他面色微沉,盯着她的面色,缓缓放满了声音:“先锋陈昂孤军追敌,未能擒回贼首,腿了中了一箭,用不得多久便能回京。”
苏淼淼瞬间松了一口气。
只是伤了腿吗?
比起故事里他原本的结局,可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陈昂能好好回来,还与姐姐成婚,她便也终于能够放心。
这样的反应,却叫箫予衡愈发误会了什么。
“在想什么?”
他微微躬身,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话中透着叫人的心颤的战栗:“淼淼,你记着,你该关心的人,只有我一个。”
这又是什么话?
苏淼淼皱了眉头,为了压制故事强加给她的情绪,却只当听不见后面这胡言乱语,回了前一句:“我在想,还好这北伐是杨老将军领兵,若是你,肯定没有这样顺利。”
箫予衡淡淡看她一眼:“若是我,必不会叫左狄王逃脱。”
这话苏淼淼还当真不能反驳,因为在故事里,箫予衡为主将,最后是当真生擒了戎狄左王,得了一场大胜——
可那是他箫予衡的本事吗?
分明是拿包括陈昂在内的千万将士的性命换来的!
苏淼淼嫌弃的撇嘴,既是不能,也是不愿再与箫予衡多言,便只能将头扭到一旁。
箫予衡并不介意,甚至带着些趣味似的看着她:“下面说,你这几日膳食进得颇香。”
苏淼淼掩在袖下的手心轻轻动了动。
箫予衡话还未完:“可是因为瞧见了天上的风筝,觉着会有人救你出去?”
苏淼淼的眸子猛然一颤!
“不必奇怪,满街上飞着一样的风筝,我不知道才是怪事。”
箫予衡愈发笑了起来,声音带着得意:“你可知道,赵怀芥如今也已在收拾行囊,打算动身云游?”
赵怀芥要走?
是,元太子先前便提过,他不愿做高墙之下的太子,要趁着陛下还年轻时,亲眼去看看这大梁。
这是因为没有找到她,就死心了吗?
不,不可能,赵怀芥才不会这么简单放弃,
她不信!
赵怀芥与阿娘一定会来救她,他们甚至都已经找到了苗头,她只需要想出法子配合。
苏淼淼屏了呼吸,借着手心还未愈合的伤处,在痛意中叫自己找出了一丝清明。
面前箫予衡还在开口,温柔深情,气息拂过,如同毒蛇的信:“淼淼,再过几日便是五月二十二,届时赵怀芥已走,公主府中也办了你的丧事,只剩你我,你可想要什么礼?”
五月二十二,是她的生辰。
她生在小满,这也是她的及笄之日。
苏淼淼的目光直愣愣的看过来:“你便这样肯定自己不会被发现吗?”
箫予衡只是笑笑,并不开口。
但苏淼淼原本也未必一定要听他嘴上说。
凝神之下,她很容易听出了箫予衡的心声并不像他表面这样平静,只几息的功夫,她便听到了不少纷乱的心声飞快闪过——
[不会发觉……赵怀芥……不得不防,]
[持兵着甲又如何?便是冲进宅中也寻不着人,绫罗街,皇子宅邸,当真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不出一刻,左右街使、金吾卫京兆府都会来人平乱,只凭两百人,便是加上公主府又能撑多久?]
[便是当真不死心,也不过徒劳无功,不必在意……]
[及笄之后,也不必再等。]
[淼淼,终究还是我的……]
听到这儿,苏淼淼忽的起身,行至隔间,伸手撩起山泉水,猛然泼到了面上。
泉水清冽,虽然只是一瞬间,却也足够她恢复了自幼的清明与志气。
她相信阿娘与赵怀芥不会将她弃之不顾。
一定会有来找她!
不知道箫予衡到底凭了什么,觉着即便公主府来人,也不会找到她的所在。
但她现在要做的,就只是在有人来寻她时,尽快叫人发现自己的痕迹。
面颊水滴低落,苏淼淼低头,看着水中影影绰绰的自己,却忽的想她在蓬莱宫后殿的烈火中,亲身体验过的火光与黑烟。
着火,报信,狼烟。
年幼时,听母亲讲过的军中故事,也一点点重新浮现,叫苏淼淼的杏眸渐渐放出光亮。
只是自从上次伤了箫予衡,屋里一点火星利器都没了踪迹,用膳都换成了木制的碗筷。
她要靠什么点火?
片刻,擦干水迹的苏淼淼重新出现在箫予衡面前。
她的眼尾湿润,面上却还十分倔强,低头不语。
直到箫予衡旧话重提,苏淼淼的眸光虚虚扫过落在屋内的轻纱木柱,方才低低开口:“及笄之日,总要有一根簪挽发,有发笄便够了。”
第59章
盛京, 钦天监。
赵怀芥行出钦天监官署大门时,被年过花甲的监正亲自送到了阶下。
这样的恭敬客气,倒不单单因为赵怀芥元宗太子的身份, 更多的,是源于十年前,钦天监的监正, 还是活着的国师刘玄。
如今的钦天监监正姓张,在前朝时还只是一介不起眼的八品司历, 大梁开朝之后, 被刘国师看中在身边带了几年,升为监副。
刘国师无心杂物, 在世时监正也只是挂个名头, 钦天监内诸多事务, 都是张监副操持,验天文, 考历法,观日月星辰、风云异象, 甚至春秋祭祀, 帝王大婚都要他来定日择期。
除了没有正式收徒, 张监正如国师弟子也不差什么,且为着这知遇之恩, 还要比寻常师徒还更不同些。
赵怀芥此刻,也是一副对待长辈兄长般的模样:“劳烦监正。”
张监正已经年过六十,准备告老的年纪,甚至开年时, 便已经上过一次乞骸骨的折子了,陛下也是按着旧例挽留了一次, 只等着再上一回,便能辞官归乡。
若不是为了淼淼,赵怀芥也不愿这时候麻烦他。
不过听着赵怀芥这话,张监正却是十分通透的摸了摸颌下银须:“国师于下官有教引之德、知遇之恩,原以为这恩情要带到下辈子去,还要多谢殿下,为下官了却一桩遗愿。”
赵怀芥便也也没在多言,只留下一句不论成与不成,都绝不牵连对方,拱手转身告辞。
离开钦天监后,赵怀芥也并没有着急回宫,上车行出官署之后,不过两刻,便又停至了朱雀大街上,京兆府尹的宅邸面前。
京兆府尹姓何,赵怀芥在此之前其实并未见过,但是这位何公的生母,府上的老太君却是姓赵,细论起来,算是先赵皇后同族的姑母。
他前日便已递了帖子,门口早有管事子弟亲自等着,远远见着马车,便迎了上车,恭敬见礼,客客气气将他迎进了宅内去。
赵怀芥最近这段日子,除了准备离京的车马人手,便是如今日这般,四处登门见人。
从当初被太宗皇帝亲自任命东宫属官开始,教导过赵怀芥的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赵氏的远亲,太宗皇帝时的旧人……凡是人还在京中的,他便都会依次上门,有时会带着些元宗皇帝与明烈皇后的遗物,有时便干脆将托付了蓬莱宫内留下的老人,算是临行之前的安置道别。
人走茶凉,最开始,其实有些人是不愿沾染这位身为尴尬的太子的,虽不敢明面上冷待,也会寻了各种借口不见。
但赵怀芥找的人远不止一个,且恭敬迎客,满心感慨的人,远比这些鼠目寸光之辈更多,甚至不少朝中重臣,提及旧事都会满面泪光,约好他三日后离京,定会去城外长亭相送。
官场之中,忘恩负义,逢高踩低,决计不是什么无伤大雅的好名声。
不过一两日间,几个先前推拒躲避的,便也连忙主动上门,只是对这些人,赵怀芥便也表现淡淡,皆令东宫管事拒之门外,也并不亲自见客。
太宗皇帝的父亲,明烈皇后的母亲,太子的身份,十余年后,还能留下多少用得上的渊源旧人?
从前赵怀芥只是在赵皇后的教导中听闻过,直到现在,才能都一一亲眼见了一遍。
直至日暮,赵怀芥方才回了东宫,看过刚从蓬莱宫中送来的二百亲卫都拿着了刀剑配甲,又看了半卷经文,才洗漱歇息,看来与先前几日都并无什么区别。
但次日一早,乾政殿内,钦天监张监正便亲自进宫求见,言称亲眼见天生异象,有紫气东出,彤光冲天,这般祥瑞吉兆,正应了北境大捷,为天下计,请陛下于圜丘祭天。
祭天的日子,折子上也已经算好,正是三日之后,五月二十二。
与此同时,赵怀芥又是一早出门。
今日他没再上门做客,而是请了葛老太医,带着些蓬莱宫中带来的上等药材,去了长公主府内探病。
长公主仍是缠绵病榻,起不得身,也并不见客,如意楼外,出门来迎的是这阵子都未去上值的苏驸马。
苏驸马命侍女引葛老进楼诊脉,他则留在屋外,将赵怀芥请到了四处开阔的流水亭。
赵怀芥先问了一句:“姑母身子如何?”
“还是老样子,恹恹的起不得身,太医说过是身上无大碍,只是心病,待我告诉她淼淼活着,想来很快能好。”
苏驸马说着,面上又露出一丝谨慎:“殿下,可都准备好了?”
赵怀芥微微颔首:“万事俱备,只等说服公主,后日点齐府上护卫,一并破门。”
说服长公主一点不难,带着府上侍卫带人破门也不算什么。
六皇子再是得陛下看重,日后极有可能托付江山,那也都是日后的事。
如今的箫予衡一介光头皇子,并不牵扯君臣之别。
莫说是为了救淼淼,只单单做姑姑的脾气上来,带了几百家丁护卫上门,拆了侄儿的宅子,多大点事呢?
以当今陛下的性子,听说了也大半不会当真,说不得还会兴致勃勃的当热闹瞧,先去打听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再叫儿子给长辈道歉。
但他们要干的不单单是砸了箫予衡的私宅,赌气泄愤。
赵怀芥早已拿到了宅子的舆图,苏驸马这些日子,也已在暗地里搜罗了几十个老练的工匠,护卫们破门之后,便要靠这些工匠们按图索骥,将宅内所有屋舍宅院都一一查过,寻出可能藏人的夹壁暗室。
这是一桩细活,仔细起来,半日都未必能完。
且机会只有一次,为了防止箫予衡府中有暗道,暗度陈仓将淼淼送去别处,他们要将整个绫罗街前后都一一围起,牵扯的也远远不止箫予衡的一处宅院。
这样大的动静,最先来制止的会是坊内衙卫,接着便是左右街使、金吾卫、京兆府……
大梁盛京,天子脚下与这些人兴兵动武,这性质便完全不同。
更要命的,是他们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找到人,甚至,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够找到。
苏驸马缓缓吸一口气:“若是当真与街卫、护军们动武,便是大逆,你打算闹多大?撑多久?”
赵怀芥嗓音清冽:“直到救出淼淼。”
苏驸马沉默片刻,面上便难免有些复杂。
他上次还觉是自己多心,误会了出尘缥缈的元太子竟对自己女儿有私情,现在……
其实现在苏驸马都还觉难以置信,只是除了这个,也实在是没有别的解释。
最起码,不会是为了洗脱风闻嫌疑。
这世间,哪有人为了洗脱一桩无伤大雅的嫌疑,将自个扔进更大、更要命的罪名里的?
看着面带沉思的苏驸马,赵怀芥微微抬眸,声音疏淡:“驸马可是心有顾忌?”
苏驸马面色一沉:“这是什么话?”
那也是他的亲女儿!
似是被这怀疑触怒,苏驸马也再不与赵怀芥多言,转身进了屋内。
太医看过之后,他还要与公主说明前后渊源,劝说公主不要冲动,耐心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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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怀芥也没有急着走,毕竟等苏驸马与公主解释清楚之后,必然要见他。
周遭四下无声,因为二姑娘“身故”,虽是白日,府内侍从们来往行走时,也都会特意小心,屏息噤声,免得触怒病中的长公主。
最是繁茂鲜活的时节,往日鲜花着锦的公主府与如意楼,却带着说不出的压抑。
赵怀芥屈膝在亭内竹席坐下,自怀中拿出了一枚被丝帕层层包起的玉币。
上等的羊脂玉币,在丝帕的映衬下,内里沁着鸽子血般的红,周围则是纯金包边,正面錾着蝙蝠喜鹊的吉祥图样,背面则是上下三道水纹,正好凑成一个“淼”字。
玉币被轻轻放于木案,恍惚间,他面前还坐着杏眼桃腮,双眸闪亮的小姑娘,声音干脆清甜:“求人问卦,是要给卦金的,请殿下收下这玉币。”
“殿下。”
身后忽的传来一道女声,与苏淼淼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她更柔婉些,还带着些不足的病弱。
赵怀芥眸光轻颤,伸手将玉币握起,转头起身,看清了来人:“苏姑娘。”
是淼淼的同父姐姐,苏卿卿。
苏卿卿低眸屈膝,行了一礼,似乎想要说什么一般,面上露出几分迟疑与挣扎。
赵怀芥也并不开口,静静立在原处。
片刻,还是苏卿卿咬着下唇,主动道:“这些日子,殿下与父亲忙碌,可是,为了淼淼?”
当初苏驸马的确是听了长女的话,才怀疑箫予衡,上门来寻他。
赵怀芥并不意外苏卿卿有这样的猜测,只是也没有开口。
“我几次寻父亲,他担心我体弱,总说无妨,并不与我多言,也不许我多牵涉。”
开口之后,苏卿卿剩下的话便说得顺畅的多:“可淼淼也是我的妹妹,此次去蓬莱宫,也是妹妹为了陪我求平安符……我是想问问殿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想到蓬莱宫外的演武场上,姐妹二人惊马受伤,箫予衡匆匆上前带走苏大姑娘的场景,赵怀芥心下一动,一时有些沉吟。
只是片刻罢了,但赵怀芥面色孤淡,冷松负雪一般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便已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然。
苏卿卿原本就是冲动而来,于沉默之中,也不禁心生迟疑。
是,她这样孱弱的人,不添乱就是了,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苏卿卿微微弯了脊背。
面前却忽的响起了元太子疏淡的声音:“的确有一桩。”
苏卿卿一愣,黯淡的眸子骤然透出光彩:“是什么?”
赵怀芥:“五月二十二日,去见箫予衡,拖住他,越久越好。”
第60章
【这是箫予衡第三……滋滋次亲眼见到苏卿卿。】
【她就这样怯怯的立在杨柳树下, 头戴珠钗,一身对襟绣梅衣,姚黄素罗裙, 不必浓妆艳抹,天然一抹风流,便胜粉黛万千。】
突兀响起的天音, 将困在深宅小院内的苏淼淼吓了一跳。
今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及笄的日子, 箫予衡虽然将她困在此处, 但这样要紧的日子,却还是给她送了发笄衣衫。
是按着她原本喜好准备的大红纱撒金缎新做的对襟薄衫, 内里搭配的白绫裙也都纹了金线, 还用小号的珍珠红宝缀成大大小小的花, 日头一照,明丽直要晃人眼睛。
可是苏淼淼哪里会有在笼子里换衣裳打扮的兴致?
她只将圆头的绿檀木簪顺手插在发间, 耀眼明理的衣裙都由着青衣仆妇们摊在一旁,挽着衣袖, 露出半截白皙莹润的小臂, 伏在竹榻上, 拈了价值不菲的缂丝扇,恹恹的敲着地砖。
等到听见了天音里, 说箫予衡又见到了姐姐,回过神的苏淼淼不禁紧紧皱了眉头。
都这个时候,她都走了姐姐的戏份,被箫予衡“困”了起来, 故事不该已经乱套了吗?
箫予衡怎么还是又与姐姐凑到了一处?
【箫予衡的目光落在苏卿卿面颊,夏日的明光朦朦洒下, 将她娇柔的面颊晒得嫣红,额上都已热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胭脂色点点初染,肌肤如冰雪,绰约如处子。】
手上的缂丝团扇早已被她撇到了地上,苏淼淼一面听得全神贯注,一面又忍不住嫌弃的撇嘴。
她早就发现了,虽然都是主角,但这个天音提起箫予衡时,便全是什么朗月清风,君子谦谦的正经夸赞,换到了姐姐这个女主里,提起来不是说羊脂似的手腕,就是胭脂洇湿的额角,又是肌肤又是处子的,虽说也是好词,却总觉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轻薄气。
这什么《困卿》的故事,果然就是一本气人的淫-书!
耳畔天音还在继续——
【“苏姑娘,这是怎么了?”箫予衡主动上前,声若流风回雪,叫人如沐春风。】
【和风熏熏,苏卿卿身若杨柳,依依起身:“想去大安寺,为滋啦啦……妹妹祈福,不料行至半路,拉车的马儿却伤了腿。”】
又是马儿出事?
被困在屋里,没法出门的苏淼淼简直气得咬牙!
这故事当真是好不要脸,上次在蓬莱宫,就是她的红枣好好的遭了恙虫,这次又是路上伤腿,她们府里的马儿真是上辈子不修,才捧上了箫予衡这个主角!
还有姐姐是怎么回事?出门只带一匹马?偏要等着箫予衡来送她去大安寺……
等等,大安寺?
苏淼淼忽的觉着有些不对。
【“我也要去寺中祭拜——滋啦啦亡母,可送苏姑娘过去,先前长明灯滋啦啦—还要感谢姑娘滋滋——”】
只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耳畔的天音便已经进展到箫予衡主动开口,要送姐姐过去,只是说到一半,便杂乱起来,全都乱成了滋啦啦的动静。
苏淼淼略微想想,倒也能猜到大半的缘故,故事原本的走向,是陈昂刚刚走时,姐姐为了给心上人祈平安,才机缘巧合,给箫予衡的亲娘续了灯。
而箫予衡应该是北伐归来之后回来,亲自去大安寺的路上,正好看见了马儿出毛病的姐姐,这才算是顺路,在此之前,大半还不知道长明灯的事呢,当然也不会提早感激。
如今箫予衡没能领兵,还留在京中,姐姐请平安符的事,也被她折腾去了蓬莱宫,故事虽然还是那么个故事,但内里戏份却全都乱了起来,凑在一处,当然会滋啦啦的乱响。
滋啦啦的响声停下,又安静了一会儿,苏淼淼才又继续听到了刻板的天音:
【苏卿卿面颊微红,似紧张,似窘迫:“那便麻烦殿下了。”】
居然推辞都没一次就这样答应了?
苏淼淼便觉得越发不对,
姐姐的性子,她从前或许只了解三分,但蓬莱宫一行之后,便少说又翻了一倍。
莫说她在被箫予衡虏来之前,就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姐姐小心箫予衡。
即便她从未提过,姐姐也不知道她还活着,那今日可就是她十五的阴生。
拉车的马儿伤了腿罢了,诺大的盛京,周遭哪里找不着能用的车轿?一句事急从权都称不上,妹妹尸骨未寒,在她阴生的日子,就为了这么点小事与妹妹曾经痴恋过五年的人瓜田李下,暧昧不清……
姐姐压根才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这么说来,姐姐就是故意的?
苏淼淼心里隐隐的察觉到了什么。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心中浮起的猜测,坐立难安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发间的绿檀笄。
片刻,苏淼淼便也当机立断攥紧了手心。
别管是不是她心里想的这样,她都提早准备起来,便是不是,也不过白白忙碌一场,只当是提早练了!
这么一想,苏淼淼便几步行至窗前,昂了头,干脆吩咐:“备水,我沉水底泡泡!”
青衣仆妇干巴巴的:“隔间浴桶便是里山泉水。”
苏淼淼嫌弃的撇嘴:“那水都是昨日放的,没用过也不干净了,都倒了!记着将浴桶也先好好洗干净再装新的!”
赵怀芥先前便与她说过,盛京一辈辈住的人多了,京内井水便与日渐苦碱,权贵之家都自个的活泉,庶民里有些家私的,也会专门买泉水的来吃茶,城中便有人拉着水车,每日来往,专做这门买卖。
因此苏淼淼先前要山泉戏水的要求,其实也不算十分麻烦,最开始时,守在门外的侍从们,每日都会为她换新鲜的泉水。
但自从前些日子,她在天上看见了写着净心神咒的风筝,泉水似乎就没有那般充沛,都是等着她开口去要,才会等着现去提来。
吝啬银钱应当不至于,苏淼淼思量着,是每日都换,这么大的水车来来往往,担心露了破绽。
青衣仆妇对苏淼淼的挑剔并不意外,长公主的娇矜独女,被困在这样憋屈的地方,只能对着下人们发发脾气,多寻常的事!
亲眼见过箫予衡对苏淼淼的看重,只要她不是独家文都在Q裙吧衣司爸一刘酒留伞,全年无休更新想要逃跑或是做些危险事,青衣仆妇也不敢十分怠慢,闻言,当真应了一声,叫门外几个力大侍从去倒水添水。
苏淼淼在屋里等了小半时辰,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水才刚刚换好。
她才去了隔间,宽大的浴桶之内,是清凌凌的泉水,只装了一半有余。
苏淼淼眸子一转,扬眉质问:“怎的不装满?”
仆妇低头:“姑娘若还要,明日便有新水送来。”
那便是今日能用的水就是这么多了。
苏淼淼点点头,将赶出去,将木簪解下,衣裳都未脱,便屏一口气,干脆沉进了水底。
清冽的湖水将她淹没,瞬间带来熟悉的通透清明。
但苏淼淼担心耽搁太久,却只数着气息,只待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便匆匆起身。
她湿淋淋回到寝间,一面要了干净的衣裳帕子,一面便又作出一幅嫌弃模样:“快些将浴桶里的水也倒了去,屋子本就不大,再摆着这么大一桶水,愈发阴冷潮气了!”
虽说这屋子被高墙围着,见日头的时候不多,但盛京干燥,如今又已是夏日,说阴冷潮气还真不至于。
不过青衣仆妇也不反驳,对她折腾这么一大圈,却只泡了一盏茶便罢的任性行径,也并无什么意见,偶人似的应诺一声,便又去了。
苏淼淼擦着水立在窗内,直到听见院内传来泼水的动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自从想出了放火的法子之后,苏淼淼便有些后悔,自个之前和箫予衡提了要水池憋气的要求。
虽说有山泉水在,在她需要的时候,只要过去就能保持清醒,但点火也是需要时间的,旁边那么大一桶水摆着,火只点个苗头,几盆子下来便也浇灭了。
放火之前,还要先,想法子将水都耗了。万一来不及,反而多添了一层麻烦。
若是今日没事发生,她也得想个借口,将这山泉水停了。
苏淼淼只穿着一层中衣,独自坐在榻上良久,直到隔着窗纱,又映进了正午时候的日光,才终于有些忍不住的,拿出了她塞在枕头底下的荷包。
系着荷包的绳络是她这些日子里,自己亲自捻的,荷包内装的是丝绒,有的是首饰上拆下来的绒花,也有些是她这日子里,用簪子一点点从布料上刮出的绒团,都放在荷包里包好,正午时候还会故意拿出来晒晒日头,很是干燥,最好引火。
引火的工具也是现成的,檀木最硬,刚刚收到的檀木簪,钻木也最是合适。
母亲教过她的,在军中没有火石火折子时,只要用绳子将木簪绑好,在簪底垫上火绒,拉弓一样飞速转动,便可以钻木引火。
她什么都准备好了,只是还却一个用得上的契机——
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是今天。
距离她听见天音都快半日了,难不成,当真不是她心里的想的这样?
苏淼淼深深的吸一口气,眉心忍不住的蹙起,焦躁期盼时,身后却忽的传来了屋门被猛然撞开的声音。
她攥起荷包,猛地回头,看清之后皱眉训斥:“谁许你进来的!”
冲进来的青衣仆妇面上带着惊慌,不过看到她还好好的待在屋内,便仿佛长长松了一口气。
苏淼淼这时候也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隐隐吵嚷,忍不住的上前,疑惑道:“外头是什么动静?”
青衣仆妇身子一颤,连忙摇头:“什么都没有,姑娘还在就好。”
苏淼淼微微凝眉,下一刻,远处又传来一道沉闷的声响,像是屋舍墙壁轰然倒塌,甚至都能察觉到了隐隐的颤抖。
听见这动静,仆妇面色便又是一惊,几乎有些语无伦次:“这,这是……”
苏淼淼拉了拉衣襟,厉声怒斥:“滚出去!”
这训斥反而叫仆妇如获大赦一般,连忙点头:“姑娘还要穿衣裳,小人便不打扰了。”
说罢,便匆匆退了出去,不用多久,苏淼淼在屋内,便又听到了门窗都被人从外头紧紧琐起的动静。
缩这么严实,显然怕她跑出去,也干脆证明了,外头的确是有人来救她。
她就是知道,赵怀芥已经知道了她没有死,怎么会让她在这里过自己十五岁的生辰!
苏淼淼扬着嘴角,无声又爽快的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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