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从那时起,他开始不断地让父皇失望,那双总是会骄傲地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转向了另一个人。
朱佑瑭忽视了腿上传来的刺痛,一瘸一拐地走向放着那枚丸药的圆桌。他身边的太监在门外瞧见了,焦急地道:“殿下,您快躺着,想要什么只管吩咐奴婢。”
“滚!”朱佑瑭一声怒喝,来到圆桌前,将药丸狠狠攥在手里,“去外面叫个大夫过来,不要请太医,也不要府里的方大夫。还有,把姓方的那个杂碎给我抓起来,先敲断他的手,要一寸一寸敲断,记得别让他死了。”
他盯着手中丸药,恶狠狠地呢喃道:“你们不是想废了我吗?好,很好。但我即便是疯了,瘸了,废了,也要从你们身上狠狠撕咬下血肉,我要你们全都下地狱!”
一个月一晃而过,期间李正玉被皇帝召见了数次,每当被问到二皇子遇害一案有没有什么进展时,她都假作愤怒,骂幕后黑手太过狡诈。
大理寺与黑冰台同样一无所获,此事迟迟没有进展,最终被定性为意外。
朱佑瑭只能自认倒霉,朱庭瑄赏赐了他不少东西,甚至亲自前往秦王府安慰他,但这些做法无疑无法弥合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在被大夫确诊后,他没有急于服下那枚解药,而是调动所有力量去详查当年之事,顺着李正玉有意无意指引的轨迹,他终于拿到了切实的证据。
没有鼓动大臣上书,他像是一个真正势单力薄的孩子一样,孤身一人进宫觐见皇帝,此时他的腿已被宣告不治,能够下地已经是万幸,想像曾经那样步履自如地行走是不可能了。
哪怕朱庭瑄怜惜他,让他免礼,给他赐座,但他仍是缓慢又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跪地不起,再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
“请父皇为儿臣撑腰。”朱佑瑭哽咽道。
在他还是孩童时,他身份高贵又得父皇宠爱,人们都敬畏他,无人敢欺他年幼,这句话他从未对父皇说过。后来,他性情逐渐暴戾,总是他在欺负别人,这句话他也没有机会说。
这是他第一次恳求父皇心疼他,哪怕只有一次,父皇……能否像儿时那样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
他涕泗横流、双目含泪,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遭遇与淑妃的恶行说得清清楚楚。其中的确有表演的成分,但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他确实心痛难以自抑,话说出口时,已是有十分的真心。
朱庭瑄看了证据,又传太医为他诊治了一番,确定他所言非虚,雷霆震怒之下,将淑妃贬为答应。
“她毕竟是你四弟的母妃。你回去之后好好休息,不要有太多的思虑。”
朱佑瑭惨笑一声,李提督说得对,一个没有价值的人,注定得不到应有的公道。
如果此事能被提早揭露,在他还没有因为喜怒无常的性情被父皇厌弃的时候,在他还没有摔断了腿成为废人的时候,即便淑妃执掌凤印,恐怕也逃不脱被打入冷宫的下场吧。
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足够的冷,没想到还能体验一下什么叫心如死灰。
可悲,可笑!
哈哈哈哈!
“谢陛下为儿臣做主。”朱佑瑭又行了一礼,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站得笔直,最后留给了朱庭瑄一个轻微跛脚的背影。
朱庭瑄轻声说道:“朕做错了吗?朕不只是一个父亲,还是天子……小五和小六都是平庸之辈。”
李炳知道皇帝这些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但还是恭敬回道:“秦王殿下日后自然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朱庭瑄得到了答案却犹绝不够,第二天,他召见李正玉的时候,将此事的经过看似无意地说给她听。
这样的皇室秘辛,虽然是李正玉自己捅到二皇子那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想再听朱庭瑄说一遍。
这个狗皇帝,自己的心明明是偏的,却还想让所有人都认可他的偏心。
如果是她的话,她可能也会百般斟酌之下选择朱佑辉作为自己的继承人,但她不会既要又要,既然已经做出了决策,那些利益受损之人的白眼与恨意她都会照单全收。
太贪心的话,可能会什么都得不到。
“陛下是想知道臣的看法吗?臣的看法与李内侍一样。”
朱庭瑄一时间愕然,过了半晌才说道:“你这个促狭鬼,这张嘴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朕实在是不知道该拿你如何是好。”
李正玉不知道李炳说了什么,却斩钉截铁地说自己的看法与李炳相同,想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李炳自幼在你身边伺候,最明白你的心意。你问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并不是在意我本人的意见,只是想让我像他一样顺从你罢了。
那我依你就是。
我的想法根本不重要,你看似在意我,其实在意的只有自己。
“陛下谬赞了。”李正玉道。
朱庭瑄留了她很久,晚餐之后又下了几盘棋,见李正玉有了困顿之态,他才舍得放她回去。
天气转冷了,朱庭瑄让李正玉将白狐皮做的大氅披着回去,李正玉顺从照做,心里却想着这才几月,哪里用得上这个。
“这是用上次秋猎时朕亲自射中的白狐做的。”朱庭瑄道。听到李正玉说定会好好珍视,他心中生出欢喜,让李炳提灯送她出宫。
李正玉才走了一阵,便将大氅脱下来抱在怀中,她不知道朱庭瑄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朱庭瑄默然伫立着,牵系着他的视线的人穿着红衣,却给人一种月光般清冷又易碎的错觉。白色的大氅被她抱着,从肩头露出半截来,竟压不过她肌肤的雪色。
李正玉的身影缓缓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朱庭瑄心头骤然生出几分怅惘,在他想要去捕捉这抹思绪时,那份怅望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像是从来都没有在他的心间停留过一般。
朱佑瑭回去后服下了解药,更疯了。
他像恶犬一样逮着朱佑辉撕咬,亲近朱佑辉的屁股不干净的大臣被他打掉了好几个,朱佑辉更是遭遇了好几次就差把“凶手是我,你待如何”摆在脸上的刺杀。
淑妃,也就是现在的蒋答应也不能幸免,误食了不好的东西,损伤了身体。朱佑辉一开始还试图控制事态,最后也被朱佑瑭恶心出了火气,两个人斗作了一团。
李正玉每天看得直乐。
上元节晚间的宴会上,他们二人倒是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和平,但朱佑瑭腿残疾了,阴阳人的功夫却见长,嘴里吐出的话没有一句是中听的。
朱佑辉不与他纠缠,只一心偷瞧李正玉。
李正玉人坐在这里,轻轻晃动着杯中的酒液,思绪却渐渐翻飞。
她白天带李蔓瑛出门游玩,乘车跨马,供帐于郊野,好不快活。
李蔓瑛如今心情极好,李母心疼她,对她比过去还要纵容,李正玉也不会拘着她,她如今的日子比在宣平侯府时要自在百倍。
“温如,我敬你一杯。”
李正玉回过神来,虽然她用各种手段拉拢了不少要员,但这一切都是暗地里的,明面上,她这里向来门庭冷落,怎么还有人来同她搭话?
哦,原来是四皇子,那没事儿了。
“襄王殿下的酒,臣不敢喝。”
眼前人的眉眼在灯火映照下格外动人,朱佑辉看得有些痴了,好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被拒绝了。
他自然不会气馁,在李正玉这里碰壁,于他而言,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朱佑瑭常用“伪君子”来嘲讽他,其实这是一句恰当的评语。
就比如现在,他看上去清风霁月,似乎只是来敬一杯酒,没有其他任何心思,实则心头的欲|火在熊熊燃烧,向下烧到了他的小腹,向上侵染了他的思绪。
他想离这个人近一点,再近一点,直到近无可近。
从小到大,世人皆评他是谦和之人,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想得到的东西,最后无一例外都会落入他的手中。
朱佑辉将身子挨近李正玉,在她耳畔低声道:“父皇知道我心悦于你,但没有过于苛责我。真是奇怪,你是男子的时候,我爱慕你他不在意,但如果知道你是女子,他反倒会在意了,至少你的官是做不下去了。”
说完,他摆正了身体,注视着李正玉的眼睛,轻声继续道:“即便你待我如此冷淡,我也始终不忍心逼迫你。但若是父皇问起我是否对你这个男子抱有一些无法言说的心思的时候,我该怎样回答他呢?”
李正玉笑了,眉眼之间冰雪顿消,她觉得朱佑辉真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威胁的话已经说出口了,嘴里却喊着我不忍心逼迫你,恶心的事已经做过了,却总是摆出一腔衷情的样子。
这么装,给谁看?
她难道是什么很贱的人吗?
她正要开口,李炳适时地从御阶上下来,打断了李正玉与朱佑辉的谈话:“李大人,陛下召您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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