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婆母去了京城, 葛氏是第一回当家,好在女儿的议亲流程有旧例可以参考,未来亲家也是善解人意的, 磕磕绊绊的倒也没出什么差错,如今最令她揪心的却是田里的粮食减产。
大夏朝赋税并不高,经过几次调整后, 朝廷规定的田税大约是二十税一,一年交两次,夏天麦子成熟的时候收一次,秋天水稻成熟的时候再收一次。
人丁税才是大头, 无论男女,只要长到十岁就要开始缴,到了五十五岁过后才结束。
风调雨顺的时候, 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地,一亩最少也有一石的收成,像顾家那种沿河的肥沃良田,每年收三石稻谷也是常有的事。
按照朝廷二十税一的标准,二十亩地征收一亩的粮食,上等地一般按照两石二斗粮食的标准手收,下等地按照八斗的标准,新开的荒地、山间的坡地、养鱼的水塘等又是另外的算法。
但不管怎么算,若真的只按照朝廷规定的标准交税,那委实算不上多, 百姓不说家家富足,但只要勤快辛苦一点, 家有余粮还是容易办到的,可惜事实却并非如此。
新朝初立时, 皇帝手里的宝刀还不曾放下,底下的人都提着脑袋办事,一个个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冒头,刚开始十年左右江州等地还能做到二十税一,但随着南方世家渐渐步入朝堂,登上高位之后,土地兼并、隐田隐户等问题也不再遮掩。
这一年年下来,普通百姓除了要承担原本的二十税一之外,还另外再被逼着缴纳额外的加饷和分摊,且还一年比一年多!
就茂荣县一地来说,这些年杂七杂八的各种税交下来,地里的产出超不多要被收走四成,这还算是少的,像嘉陵府附近那些世家扎堆的地方,能给普通百姓留够四成就已经不错了!
今年雨少,田里的稻谷怕是没多少收成,好在大侄子考中了进士,家里的地如今全都挂在了他名下,不用缴税,葛氏原本是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自己穷困的娘家,那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立马提了起来。
顾端志正好从葛家坳那边收了几根上好的柳木回来,见葛氏愁眉苦脸的样子,便耐心问了两句。
得知缘由后,顾端志一副“你消息怎么如此闭塞”的模样,不太在意道:“收粮的衙差已经去过葛家坳那边了,今年粮食减产,魏县令做主,减免了分摊,只按照朝廷的二十税一来收。”
葛氏:“啊?!这这,这也减得太多、太多了!”
从十税四,一下子减到二十税一,葛氏闻言并未露出半分喜色,被压榨成习惯了的老实村妇,反倒因为赋税减得太多而极其惶恐。
顾端志也担忧道:“确实减得太多了,也不知道县令老爷他是怎么想的。”
顾端志虽然没有追求荣华富贵的野心,可架不住老爹和侄子都是有城府和远见的能干人,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久相处下来,顾端志多少也学会了多思多想。
事出反常,顾端志别的不担心,就怕魏县令此番政令,会给他自己引来祸患,进而连累到他夫人的娘家堂侄儿,顺到再牵连上顾家,从而影响了自己侄子的仕途。
不得不说,老实人有时候也是会想太多的。
父亲离开时将家里的大小事都交给了自己,顾端志自己捉摸不透,却也知道该向谁请教。
他将柳木放置好后,跟葛氏是随便交代了两句,便匆匆去往大湾镇,找到了刚刚回家没几日的蔡公胜。
蔡公胜知道了顾端志的担忧后,只差没当着他的面翻白眼,仔细将人给安抚住,只说县令仁义,不会有什么大事,才敷衍着将人给送走了。
看着天边的波澜诡异的云霞,蔡公胜喃喃自语道:“……还是给我那有本事的爱徒写封信去提醒一二吧。”
*
“伯昭吾徒
别来良久,不知汝境况如何,万事可否顺遂?
六月为师出门会友,与君错过,甚是遗憾,如今已归家中,一切皆安,勿念。
不过,却有一事令为师深感蹊跷,不得不写信告之。
今年天公不作美,江州等地粮食多有减产,缴纳秋税时,茂荣、安昌等数十县却没有提高分摊和加饷,反倒认真遵循了朝廷标准,为师深感此事非同小可,汝定要早做打算……”
顾清晏将恩师寄来的书信,反复读了两遍之后,放到了烛台前点燃,明亮的火苗映照着他平静无波的脸。
江州等地的水稻成熟得早,秋税入库的时间自然也早,按照师父来信的时间来算,若是走漕运的话,运送秋粮的队伍怕是已经快到盛京城了。
顾清晏第二日依然按部就班地去给皇帝跑腿,匆匆忙忙地往文渊阁赶去。
他今天上午已经在文渊阁和御书房之间,来回跑了两趟了,等他第三次走近文渊阁的时候,两位丞相还没有吵完。
徐丞相此时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质问道:“严珫小儿!老夫虽然管着兵部,与武将联系稍多一些,但也容不得你这般污蔑!”
“老夫主张先修缮城墙隘口,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拉拢武官,意图不轨了!难道要我大夏儿郎毫无屏障所依地跟靺鞨铁骑对抗不成!也只有你们这些南逃的懦夫,才说得出这种话!”
最后一句话一出,气氛瞬间有些冷凝,痛脚被人一踩再踩,严次相也维持不住好气度,脸色铁青道:“徐大人辅佐陛下与靺鞨周旋,功劳甚大,珫自是比不得。”
“可青璃江这两年水患严重,前朝时修建的河堤早已破败不堪,雨量只稍微大些,下游便是一片菏泽,上千万的无辜百姓受灾,朝廷难道要弃他们不顾不成?”
平日里怪爱和稀泥的管季相,谁也不得罪道:“两位稍安勿躁,不如让户部再仔细盘算盘算,看看还可以从哪里,再挪动一些钱粮出来。”
丞相也论资排辈,其中资历最浅,辈分最低的李丞相平时最为低调,之前因为出差去西南查贪腐案,顾清晏甚至都没见过他几回,此时却没好气道:“管大人,在下就管着户部,早就已经盘算过许久了,户部实在是没钱了,您要不要亲自去户部库房里看看?”
徐首相似乎还在为严珫的污蔑生气,一掌拍在书案上,大声道:“顾家小儿你过来!”
顾清晏本来和商谭、徐伯唯几人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看热闹,闻言迅速上前去。
“那些是贴了红的。”
徐首相指着一堆奏折说完后,又拿起手边的两份递给他,语气不满道:“至于这两份,你直接跟圣上回话,就说政事堂意见相左,无法给出定论,还请圣上亲自裁夺了。”
顾清晏抱起一堆奏折,并将那两份放在了最上面,匆匆赶往御书房,勤政爱民的皇帝陛下,已经让他催过两回了。
放在最上面的两本奏折自然最先被皇帝看到。
听完顾清晏禀告两位丞相是如何争吵之后,皇帝突然问道:“伯昭年纪小,应该没有见过靺鞨铁骑,朕却亲眼见过他们是如何劫掠百姓,如何杀人如麻,你能想象他们的战力有多强吗?”
顾清晏恭敬道:“臣虽有幸生于太平年月,但年幼时也曾经不自量力分析过当初的兵力悬殊,生死伤亡,以及各场战役的用兵策略……”
说道这里,顾清晏犹豫了一会儿,才慎重道:“分析过后,臣斗胆猜测,靺鞨铁骑的战力怕是非同一般,若没有天时地利,陛下与众将士怕是也难以取胜的。”
征和帝听完后,看着眼前还未及弱冠的中书舍人,有些好笑道:“呵,你多年幼时分析的?你年幼时倒也有些眼光,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年若不是有你恩师蔡公胜守住了京城,拖住了靺鞨主力大军,朕这会儿说不定早就埋骨西北了。”
征和帝说完,又面色动容道:“文弼虽是文臣,当年却也是跟着上了战场的,有好几回还差点死在靺鞨人的弯刀下,南逃之人确实理解不了,他们活得太安逸了。”
顾清晏低头不语,心中却也有些动容。
只是治国并不是如此简单的事,哪能依照自己的感情行事呢。
征和帝或许也察觉到自己有些失了分寸,回过神后,又接着道:“严次相所虑之事,也确实急需解决,若不防患于未然,明年一场大雨,不知又会造成什么恶果。”
征和帝说完后,轻轻拍着额头,忧愁道:“哎,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国库没钱闹的,眼下也只能等着秋税入库,到时候看看能不能将其它事情都缓一缓,先把这两件事解决了。”
就这样,皇帝陛下算是给盖棺定论了,所有人都在等着秋税入京,然后开始修城墙的修城墙,建堤坝的建堤坝。
八月初的时候,青璃江南边的四州二岛的秋税陆陆续续开始提前入京,整个户部,上到户部尚书,下到看门的兵丁都异常忙碌起来,随着秋粮慢慢登记入库,就连文渊阁内,最近几日也都是风平浪静,其乐融融的样子。
然而随着粮食数目慢慢统计出来,之前的喜悦也慢慢消散干净。
顾清晏每日都会被皇帝指使着往户部跑几趟,抄录了新入库的粮食数量之后,再立刻前去御书房里禀告给皇帝陛下。
每日实时更新的数据,非但没让皇帝松一口气,反倒是脸色越来越黑。
连累得早朝时惯例掐架的文武官员,最近也个个都安静如鸡,尽量不要去调拨大老板此时敏感的神经,免得被这把火烧成灰烬。
然而事与愿违,等最远的珉岛押粮官带着运粮的徭役启程返乡的时候,大夏朝第一位敢指着征和帝鼻子大骂的天降猛人蔡公胜领头,包括嘉陵府、南台府、吉庆府等共十二位正四品知府,以及茂荣县魏询在内的五十八位七品县令的联名奏折,也被递到了征和帝的御案前。
第六十二章
征和帝手里的联名奏折比平时的要厚很多, 正是因为如此,仔细读了快半个时辰,他才将奏折放到御案上, 面如寒霜道:“伯昭,你去文渊阁将四位丞相请过来。”
顾清晏到文渊阁的时候,四位丞相包括徐伯唯等人都各自坐在了自己位置上, 就只是那么坐着,没像往常一样争吵忙碌,似乎是在专门等着他。
对,当然是在等着他。
那本联名奏章一开始递到通政司的时候, 就已经引起了惊雷,现在估计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通政司的人被吓得不轻,哪里敢扣而不发, 赶紧往上递,但通政使大人并没有递到政事堂,而是直接递给了顾清晏。
所以现在四位丞相看他的表情都有些复杂。
怎么就直接递上去了呢?
若是先交到政事堂,好歹还能做些手脚往下压一压,再不济也能提前商量好对策,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打得措手不及。
严次相最耐不住脾气,当即便嘲讽道:“老夫昨日还跟族中晚辈夸赞顾六首才学过人,叫他们多向顾六首学习,如今看来却是不敢再让他们学你了,免得以后也一样胆大妄为, 带累家族!”
顾清晏心头沉了沉,只恭敬道:“下官才疏学浅, 确实也没什么值得好学的,陛下吩咐下官来请四位丞相前去御书房一趟, 还请四位丞相移步。”
严次相还想再说些什么,期望能从顾清晏那里多少打听到一点圣上的态度,却被徐文弼打断。
徐老儿倒是云淡风轻,道:“既然是圣上吩咐,便没有叫圣上等着咱们的道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诸位走吧。”
严次相在心中直骂娘:呵,你现在轻松,真以为江南隐田赋税之事牵扯不到你姓徐的头上吗?别忘了,你徐老儿可是首相,这大夏朝的江山社稷真要出了什么事,第一个被骂的是圣上,第二个被骂的便是你!
可严次相再是气愤,却也无济于事,难道还能躲着皇帝不成,只是经过顾清晏面前时,甩袖瞪了他一眼。
顾清晏再怎么大胆也不敢跟一品大员正面刚,只得微笑回应。
对于管季相这种常年和稀泥的人来说,今天这事实在是有些超纲了。
他颇为怨念地看了顾清晏一眼,便愁眉苦脸地跟在了严次相后边。
李丞相倒是无所谓,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似关心道:“小顾大人这回是真的把天给捅了个大窟窿啊。”
顾清晏心道:我要是不直接呈给圣上而是交到政事堂,师父他们那封奏折此时多半已经因为某个倒霉且位卑言轻之辈(简称替罪羊)的失误,而被“不小心”遗失或者损毁了。
顾清晏能怎么办?师父给徒弟挖坑的时候也没有提前通知啊,他懵逼震惊过后,却也不能看着师父以及众位为民请命的同僚的心血白流不是。
怪只怪自己太有良心,自家师父又如此高调,害得如今京城里的各方势力,都误会他一开始便搅和了进去,当真阴险!
*
顾清晏去请人时,御书房内只有一位似乎要吃人的皇帝陛下。
等到四位丞相到场时,不但东宫的小太子殿下在此,就连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英国公,右都督武安侯也在。
正一品文武大员全都到齐,再加上皇帝和皇帝继承人,这阵仗委实不小,显得顾清晏这个小虾米有些格格不入。
小虾米有小虾米的自觉,只默默缩在人后,打算安静地当个站桩的柱子。
可惜事与愿违,征和帝见人都到齐,不等众人行礼,便语气不耐道:“伯昭,将这封奏折给大家念念。”
顾清晏不得不又高调一把,接过那本厚厚的奏折,语气凝重且肃穆地缓缓念道:“臣等闻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其任至重。……臣等请披沥肝胆,为陛下陈之。
……,征和八年,百姓手中之良田锐减,然加饷、分摊不断,……
至今年,因谷雨不丰,亩产不足往年一半,所交赋税又占去十之三四,……,臣等不忍百姓冬日无所果腹,故联名上书,伏乞圣裁”
小太子听得一脸疑惑,朝廷田税只要求二十税一,哪里来十之三四?
谁给的他们胆子,敢这般肆意妄为,不顾百姓死活,更是陷朝廷于不义!
然而还轮不到小太子发火,他那盛怒的父亲已经更多资源加入叩叩群:药物而二期五二八一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挥手将御案上的毛笔、砚台、奏章都扫到了桌下,吼道:“谁来告诉朕!这是怎么回事!”
“徐文弼,你贵为政事堂首相,你知道朕的子民居然还在挨饿吗?严次相呢?你严家祖籍就在江州吧,你知道吗?”
“哼,你们不但知道,还帮忙遮掩!朕自登基以来,恐重蹈前朝覆辙,怕辜负万千子民,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懈怠,今日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耳聋眼瞎之辈!”
皇帝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做臣子的哪里还敢站着。
包括小太子这位儿臣在内,俱都跪下请罪道:“圣上息怒,臣等有罪。”
都说权力越大,责任越大。
顾清晏当官还没几个月呢,此时却要陪着丞相、都督等重臣一起跪在这里请罪,多少觉得自己有点冤。
征和帝似乎也清楚责权要分明,只逮着臣子中权力最大、地位最高的那位问道:“徐丞相,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毕竟是上过战场的文臣,徐首相此时依然沉稳道:“启禀圣上,江州等地自前朝末年便有许多问题,直至今日,真要细究,没个十数年也理不清,且牵连甚广,若都要根除,恐会动摇新朝根基。”
征地帝慢慢冷静下来,细思此话,虽不想承认,却也只能无奈赞同。
前朝覆灭,外患是其次,内忧才是关键,土地兼并,吏治腐败等等,江州等地之毒瘤,若能轻松根治,也根本轮不到他韩无疾执掌天下。
可即便是千难万难,征和帝却不想再继续放任,不然大夏朝怕是都熬不过四、五代人!
征和帝面无表情道:“徐丞相一个人理不过来,也说不清楚,那就叫上六部九卿,明日廷议!若再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朕便让五军都督府去理!”
文不预武事,武自然也不能参与文事,不让武将打仗,却让他们去治理庶务,怎么治?用弓箭刀/枪/吗?
“……”
严次作为江州世家代表,虽知陛下这是在故意放狠话,当不得真,却也忍不住脖子发凉。
每逢朝中有什么大事未决时,都会由政事堂丞相与六部九卿廷议定论,皇帝亲自主持,最后结果由诸位大人投票决定,皇帝有一票否决权,但一般都不会用,最多只加一些自己的意见,让再议一次。
顾清晏不过是个六品芝麻官,廷议这种大事,哪轮得到他沾边。
奈何他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又一手将联名奏折递了上去,如今居然有了资格参与,可谓是前无古人,后就不知道有没有来着了。
然而除了顾清晏,却没人觉得参与廷议是件幸事,收到消息的六部九卿都慌了。
一个个大半夜睡不着觉,各自找到自己的派系基友,串联的串联,同谋的同谋,当真是个暗潮涌动的夜晚啊。
就连顾清晏府上,大半夜的也有人来敲门。
“伯昭师弟,没想到你跟师父竟然暗地里谋划了这一件天大的事呢,我还是最后知道的。”凌绝顶有十分的委屈,他得说出来。
顾清晏那个冤枉:“你觉得师父他要坑谁,像是会跟我商量的人吗?我也是通政使大人找上了门,才知道的!”
冯绶跟着上门凑热闹,此时也无限感叹道:“蔡公不愧是打赢了京师保卫战的狠人,当真是一点风声都不漏,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下江州等地的世家怕是要恨死他老人家了。”
顾清晏十分赞同,就他师父燎起来的这把火,最后还得看陛下打算怎么灭,真铁了心要清隐田,那些个江南世家怕是要拼个你死我活。
严次相一派,如今就恨不得吃人!大家都是同一个圈子,同一个阶级的人,什么事就不能私下里商量着解决吗?
你说都不说一声,就这么直接捅了出来,怎么就这么不按规矩办事呢!
礼部尚书赵松涛最是讲究规矩流程,怒道:“那顾家小儿也是个混账东西,通政使的奏折按规矩就该先送到政事堂,他却做出如此越矩之事!蔡公胜这厮更是,更是个……!”
谁考功名不是为了权势富贵,谁当官不是为了荣耀光辉?何谓家国天下,家本就是排在国前面的,这不是整个士人圈子都默认的事情么?
可惜,之所以只能默认,就是因为他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大义不在我方阵营,即便狠毒了蔡公胜,赵松涛也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谩骂于他。
大理寺卿汪庆义见他尽说些没有的,白眼道:“赵大人,顾家小儿不过是占了职位之便,蔡公胜有这么个好徒弟,如今折子也被圣上瞧见了,你再计较规矩流程,又有何用?”
赵松涛当即嘲讽了回去:“我说这些没有,那你倒是说些有用的给大家听听,哼,有些事情一旦摆在了台面上来,便是人为刀俎,我等为鱼肉,现如今还能怎样?不过是看圣上如何下刀罢了。”
此话一出,室内瞬间静默。
严泊帆立于祖父身后,心里颇为惶恐不安,却听自家祖父语气平淡道:“怕什么,现如今可不是内忧外患、战火四起的年月了,太平日子过了才不到二十年,圣上多半也不愿意看见江山再有动荡,放心好了,就算真要割肉放血,肯定也会给咱们留一些,不至于赶尽杀绝的。”
“……”呵呵,并没有被安慰道,谢谢!
赵松涛不服气道:“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家业,没偷没抢的,凭什么说给就给了。”
严次相神色不变,却眼带厉光道:“你在老夫面前装什么蒜,祖上家业,你去问问圣上,看他认不认你前朝的那个祖上!老夫早就劝过尔等不要目光短浅,一个个贪心不足,不知收敛!”
汪庆义见赵松涛被骂得老脸通红,不得不打圆场道:“相公息怒,明日廷议,我等南派官员还要仰仗相公撑头,万万保重身体,只是依相公之见,明日我等该如何应对才好?”
严次相却慌神道:“曹广孝麾下的飞鱼水师战船如今还停在青璃江上呢,能怎么办?总不能梗着脖子去试一试陛下手里的刀快不快吧?”
咱们这位开国皇帝,那可是凭着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大夏江山,那是真不怕死人,也不怕亲自让人去死的!
严次相做好了割肉放血的准备,但他的老对头却不愿意做那把尖刀。
右都御史杨严是征和元年的状元郎,真真正正的贫寒子弟,徐首相是其恩师也是恩人。
然而杨严此时质问恩师道:“您辅佐陛下北驱靺鞨,建立大夏基业,当初发誓要除国蠹,还百姓安居乐业,现如今有人冒死撕开了那层皮,您到底还在犹豫什么?还是说师父您也叫这富贵荣华给泡软了骨肉?”
徐文弼只沉默不语,徐伯唯却不忿道:“杨伯父慎言,祖父自有打算。”
杨严并不将其放在眼里,语气坚定道:“师父您自是有打算的,这些年不是和严次相打太极打得挺默契么,不过无论师父您是如何打算,学生这回却是不再继续装聋作哑了。”
杨严似乎已经认定自己与恩师理念不合,只觉多说也无益,表明了心态后便径直离开。
一直作壁上观的兵部尚书田洪,斟酌道:“相公,杨兄性情耿直,明日怕是真的会破釜沉舟,不拦一拦吗?”
徐首相叹气道:“随他去吧,他这些年也是憋屈狠了,想必你也和他一样,对老夫很失望吧?”
田洪仿佛被说中了心事,讪笑道:“没,没有,怎么敢,大人想必是早有打算。”
徐首相却苦笑道:“你们失望也是应该,老夫确实没以前的胆气了。以前只我一个人,起起落落也就那么一回事儿,现如今却不同了,身后有整个家族不说,还有你们这些休戚相关的同僚挚友,再要豪赌一回,输了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
田洪想到自己的父母妻儿,也是心有戚戚焉。
却又听徐首相继续道:“老夫本想安稳地在政事堂再呆两年,安排好朝堂之事后,便回乡种地去,可惜,圣上没打算就这般轻易地叫老夫脱身啊。”
徐文弼到底是征和帝麾下的第一谋士,瞬间升起磅礴气势,如山岳般镇定道:“既然圣上还看得起老夫这把旧刃,那老夫临到致仕前再出鞘一回,又何妨!”
田洪先是惊讶,再是敬佩,最后却疑惑道:“那您刚才为何不与杨兄说这话?”
徐首相摆手笑了笑道:“就先让奉谨(杨严,字奉谨)去探一探圣上的态度吧,总得要先知道圣上打算如何下刀才好,别到时候刀插得太深,咱们自个先断了。”
就徐首相这老奸巨猾的架势,估计是不会轻易折断的。
管丞相此时却已经揪断了自己好几根胡子,愁眉不展地对工部尚书道:“看圣上的态度,这回怕是不打算轻拿轻放了,就不知道要做到哪一步了?哎,又要不太平了。”
工部尚书和管季相一个是鲁州人,一个是巴蜀人。
漓江南边的隐田杂税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但就怕圣上让他们去查。
这种虎口夺食的事情,流血死人不说,得罪了这么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为祸子孙也不是没可能的。
要李丞相来说,管季相两人的操心简直多余,他就轻松得很,还有心情请户部尚书喝茶。
看着茶叶在水中打转,李丞相十分爱惜道:“青璃江畔的碧玉茶,汤色清亮无浊,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啊,也不知道严次相此时是否还睡得着?”
户部尚书孙康与李丞相同为西州人,跟青璃江以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孙康嘬了一口茶汤,事不关己道:“要我说,最后被派去处理此事的人才睡不着吧?江南世家盘根错节,哪是说整治便能整治的,别到时候得罪了人,却还不能让圣上满意,相公您就一点不担心么?”
李丞相放下杯子,心明眼亮道:“我担心什么,且轮不到我呢,圣上早有安排了,咱们就安心看着吧。”
孙康似有明悟,却也不再追问。
在文官大半夜搞串联的时候,英国公魏成业也如同暴躁的狮子一般,有气没处发,烦恼道:“姓顾的小崽子,当真是小瞧了他,什么折子都敢递呢,不怕死的东西,可别到时候连累我家囡囡还未嫁呢,就先丧夫了!”
魏时雁听了这话却是险些当真,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崔有姝却不高兴道:“老爷你这是在瞎说什么呢,只不过是递个折子而已,天塌下来有蔡先生挡在前头呢,能有顾家小子什么事。”
第六十三章
九月初八, 对顾清晏来说是个不寻常的日子,这辈子加上辈子第一次参加廷议,虽然只是旁听, 但也很值得吹嘘。
天不亮就起床,祖母包了他最喜欢吃的灌汤薄皮小笼包,配上从江州带来的米醋酱油, 鲜得人舌头都要吞掉。
顾芳儿连夜绣了一个荷包,亲自给顾清晏挂在了腰间,那殷殷期盼全都绣在了针脚细密的平安如意纹里。
出门之时,祖父沉稳坚毅尚且还绷得住神色, 顾莹儿和顾清景这两个堵心的猴崽子却是眼含泪光,仿佛是在送自家大哥上断头台一样。
顾清晏往外吐了两口浊气,暗道:都怪凌绝顶这个藏不住话的大嘴巴!
天空中太阳还没露脸, 几缕阳光却已经从黑暗中冲杀了出来,眼看着马车就要拐到御前大街上时,却半道被人拦住。
顾清晏看着眼前愁眉苦脸,骑在白色骏马上的俏佳人,好笑道:“这是怎么了,我又不是去闯那龙潭虎穴,怎么都担心我不能活着出来似的。”
魏时雁却颇为惆怅道:“哎,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像顾郎君这般的神仙相貌,能多看一眼, 就多看一眼吧。”
顾清晏挑眉道:“还请魏小娘子莫要担忧,就怕往后几十年能让你看腻了。”
魏时雁被堵得面红心跳, 没好气道:“还耍嘴皮子呢,我听父亲说, 朝中几位丞相可都是深不可测的人物,如今被你摆了一道,怕是已经记恨上了,你可别到时候又继续作死。”
顾清晏认真听了进去,嘴上却还要贫嘴道:“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哪敢轻易犯险,别到时候留下我那如花似玉的未婚妻便宜了别人去,那才是死了也不甘心。”
魏时雁扬起马鞭,不轻不重地抽了马儿一下,红着脸骂道:“懒得管你!我去安庆楼里定一只烤全羊,傍晚时送到顾府去,好堵住你那张花里胡哨的嘴,那烤全羊一日只买二十头,排队都不一定买得着,你可千万要活着有命回来吃!”
*
皇帝今日提前散了早朝,带着小太子殿下,身后还跟着二十余位红袍重臣,一起去了御书房。
廷议不比早朝,早朝一般不会进行太久,廷议则至少是一两个时辰,长的话上午没吵出结果,下午多半还要继续吵。
征和帝虽然对这帮子下属的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都非常地不满意,但也不会苛待员工,给每人都赐了座,包括顾清晏这个旁观的中书舍人。
廷议一开始只是大臣们讨论,皇帝只坐在上首听着。
等伺候的太监都依次退下后,徐首相便苍声道:“开始议事吧。”
徐首相继续道:“今年江州等地秋税的事情,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四月份钦天监上奏说今年雨水不比往年多时,朝廷便派人询问过各地情况,地方负责官员都上奏说虽然有一些影响,但也不会造成太大问题,若没有蔡公胜等人联名上书,老夫到现在都没想到不是问题不大,而是问题太大!”
徐首相说完目光扫过众人,一副“你们太让老夫失望”的样子,又继续道:“青璃江以南的四州二岛,从前朝时便积累了各种问题,以前靺鞨虎视,北方各地饱经战火,急需休养生息,西南又是土司裹乱,不好再添是非,却没想到就这么一犹豫,北方都已经恢复了元气,生活在鱼米之乡的江南百姓竟然还吃不饱饭!若再任由着大家搪塞过去,老夫恐怕无颜再立于朝堂。”
只这么一番似是而非的慷慨之词,徐首相就彻底将自己给摘了个干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下面的人欺瞒得有多惨,同时又向皇帝表明了态度,他不是不管,只是还没来得及管。
徐文弼首相风范尽显,然后又将问题抛给了老对头严珫,问道:“严次相祖籍江州,想必了解得更清楚,这千缠百绕的错综关系,严次相认为该从哪里着手?”
这要不说次相就是个老二呢,发言都占不着先机,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不过严次相能坐到这位置,显然也不是吃素的,你徐老儿遮遮掩掩不敢说,那就由我来挑明好了。
严珫似笑非笑,拱手道:“回禀首相大人,以下官对江州等地的了解,分摊加饷也好,肆意盘剥也好,所有问题都只有一个根由……,那便是从前朝末年开始,江州等地土地兼并严重,隐田隐户太多,若是能彻底解决了这些,那所有的问题便都不再是问题。”
徐文弼气定神闲看着老对头,严珫淡淡回望,暗道:不是问老夫要答案么?答案就是这个!
但凡有点见识之人,谁又不知道?!可谁又敢真的去彻底清查呢?!老夫今日就替你们直接摆到台面上来,倒要看看谁真的能接了这差事?
严珫自认为回敬了徐老儿一个难题,便不再开口,却不知他这难题同时也砸中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坐在高位的征和帝。
如同严珫预料的那般,在座之人,此时都不敢轻易接话。
左都御史杨严却晴天落雷般站了起来肃声道:“下官认为严次相总结得极到位!”
杨严道:“青璃江以南水土丰茂,不曾像北方六州一样遭受战火屠戮,本该承担朝廷赋税之重责,可到头来,却只有征和前五年之赋税是勉强高于北方各州,后面差距逐渐减小,这几年也只是齐平,当真是精打细算!边关城墙得不到修缮,青漓江水患得不到治理,户部天天哭穷,本该归入国库的钱粮全都被某些国蠹搬到了自己家里!”
杨严上前两步,跪在中央,高声道:“为国家富饶,百姓安乐,臣请命前过漓江,前往江南,重新丈量登记田亩,彻查隐田隐户!”
从杨严站出来时,徐首相便半眯着眼,任由人打量。
赵松涛等人有些着急,严次相同样惊疑,暗道:徐老儿这回是真打算跟自己动真刀真/枪/?还是也跟自己一样,在试探圣上的态度?
别人要试探,征和帝倒也十分配合。
徐首相说完时,皇帝面色平静。
严次相说完后,皇帝微微有些不悦。
等到杨御史跪地请命,皇帝眼里露出了几分明显的欣慰。
顾清晏坐在最末,此时心情是恍恍惚惚,只觉在座的都是大佬,个个都是人精,果然高深莫测啊!
*
秋老虎已经过去,天气转凉,御书房内却稍微有些闷热,
杨御史舍身请命,征和帝却迟迟不应,双目微合,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许久,皇帝才睁眼,慢悠悠道:“为何不继续了?还是说诸位已经商量出法子了?既然有了办法,那徐大人就来说说,到底要怎么办吧?”
徐、严二人见杨御史被圣上无视了个彻底,心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万幸圣上没有赶尽杀绝的打算,一切就还好办。
徐首相被皇帝点了名,不得不硬着头皮总结道:“前朝自平宗开始,曾几度增加赋税徭役,百姓不堪重负,大多将土地投献至官宦豪门名下,才有了隐田隐户一说,之后更是越演越烈,概因前朝就种了恶因,才有造成今日之恶果。”
顾清晏心道:这说得就好像是百姓自愿投献土地一样,官宦豪门收的佃租,可不见得就比赋税少。
就连小太子殿下也忍不住反驳道:“大夏立国十几年,赋税一减再减,不足前朝末年的十分之一,却也没见户部登基在册的耕田丁口有所增加,反倒每年都会减少,照徐大人这般说,难不成也是百姓自愿投献成了隐户,藏匿了田地?江州等地的豪门世家收的佃租难道比朝廷的二十税一还少?他们都是菩萨转世不成?!”
菩萨转世的严珫等人,神色好不有趣。
顾清晏紧紧咬住了嘴唇,才憋住没笑出声来。
徐首相被少东家怼了,却依然面不改色,仿佛就等着这话呢。
徐首相接过小太子的话:“确实如殿下所言,征和前几年耕田丁口数量并没有减少,却有些贪婪之辈,见圣上仁厚,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臣以为隐田隐户该查,只是还需要有个参照才好,是以前朝所登记的耕田丁口为标准,还是以征和元年,亦或征和二年、三年……?”
顾清晏又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首相不愧是首相啊,这大局观实在是强。
说到底还是要查,但也不能折腾得人仰马翻,徐首相是赞同从江南世家身上割肉的,但得有个度,割多少,留多少,您可千万得掂量清楚了。
最好是以征和元年为标准,都改朝换代了,还敢在开国之君的眼皮子底下侵占明天,那是活该作死,割多少都是活该。
可您要是以前朝末年为标准,或者是前朝中期,甚至前朝初期,那这割得可就有点狠了,到时候怕是要逼得人造反啊!
果然,徐首相说完,赵松涛等人压抑着的心情竟难得有一丝放松。
可惜,徐首相猜对了皇帝的态度,却没有猜对皇帝的底线。
征和帝想起前朝在京城为质的日子,以及那个空有抱负却懦弱可欺的毅宗皇帝。
毅宗也是想要抵御靺鞨的,可惜国库空虚,连军费都凑不齐,就连父亲当时所率的镇守边疆的大军的辎重补给,也是直接从那些豪门贵胄家中“借”的,只随便一户,家中借出的银钱粮草竟然抵得上半个国库!
一群贪得无厌的蛀虫,将前朝根基给挖断了根,吃得满肚子肥油不说,还想留着在今朝荣华百年,果然是贪得无厌!
征和帝自己尚且穷得眼冒绿光,岂能看着尔等富贵逍遥,做梦呢?!
第六十四章
见皇帝又是久久沉默, 众人心里皆是七上八下,其中又以赵松涛等人最是忐忑。
其实侵田最严重的时候,应该是从前朝毅宗皇帝登基到后来各地战火纷飞的那二十来年里, 若是圣上真能按照征和元年的鱼鳞册来清查,那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江州等地的官员都清楚,征和帝自然更清楚。
征和帝似乎才反应过来地上还跪着一个人, 颇为仁善道:“杨爱卿平身,既然诸位都认为清查隐田实属必要,那便由杨爱卿全权负责此事吧。”
不用负责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杨严却面带喜色,拱手保证道:“谨遵圣命, 臣定当尽心尽力,绝不徇私。”
征和帝看了一眼徐文弼,淡淡道:“前朝末年战乱天灾不断, 书册典籍也遗失不少,杨大人便以征和元年的鱼鳞册作为参照吧。”
杨严面上的喜色瞬间消失不见,若以征和元年为参照,那不过是在肥羊身上剃一层毛而已,又何必这般大动干戈?
赵松涛等人却是欢欣鼓舞,就差没乐出声来。
征和帝见此心头冷笑,以为这就结束了,想什么美事呢?谁规定斩羊的刀只能落在一处了?朕不过是想从江南搞钱罢了,谁又规定只能从田地里搞了?
征和帝命心腹太监从旁边的桌案抽屉里取出一个卷轴,对着坐在最末的顾清晏招收道:“伯昭, 你过来。”
顾清晏几步凑近,只见皇帝打开卷轴, 耐心十足道:“殿试时朕问尔等士子,‘有何道而使上有裨于经费, 下无妨与修养欤’,你可还记得自己是如何答的?”
别说顾清晏有些意外,就连徐丞相等人也很是意外,暗道:六首状元的殿试答卷被圣上留了快有大半年,却没想到会用在此时,只是不知这顾氏子究竟答了什么,跟廷议之事又有何干系?
顾清晏心口怦怦跳,努力定了定神,答道:“臣时刻不曾忘。”
征和帝笑了笑,满意道:“从征和元年到如今,户部每年都在哭穷,国库从来就是前脚进,后脚出,自朕登基以来,便说要修整边关城墙隘口,到如今都没修成。”
征和帝说到这里,对武安侯道:“说起来你那长子去边关也有九年了吧,也不知道边关将士是如何在破破烂烂的城池后面,抗击靺鞨人的。”
武安侯寡言少语,只回了一句“今年已是第十年了”,便不再说话。
征和帝继续道:“说到底都是朝廷缺钱闹的,朕年年让政事堂想法子,却年年都没什么成效,就想看看也许年轻人思维活跃,能另辟蹊径也未可知。”
征和帝瞥了年纪大、思维不够活跃的徐丞相等人一眼,赞叹道:“果然,年轻人的脑子有时候就是要更灵活一些,伯昭啊,你今儿就先给诸位大人说说你殿试时的想法,让这些个前辈好给你参考参考。”
顾清晏琢磨着今儿不知道还能不能吃上未婚妻定的烤全羊,可惜此时已经被陛下架在了火上,不努力挣扎也不成,还是得继续高调啊,没准儿非但不会作死,反倒还能青云直上呢。
顾清晏应了声“是,站在正中间,也不去看在座大佬们的神色,只对着左右拱了拱手,颇为谦卑道:“圣上询问,小官见识浅薄,还请诸位前辈不吝指点,”
徐首相率先回应道:“顾小大人学识过人,大可不必妄自菲薄,老夫上了年纪,有时也感觉自己思维过于刻板,听一听你们年轻人的看法,若能茅塞顿开,老夫还得感谢你呢。”
顾清晏连称不敢,继续道:“众所周知,朝廷经费之来源,主要在于夏秋两季之农税,但先不提隐田隐户,便是农桑稻麦本身就已经发展到了极限。”
这个时代的农业实行精耕细作,水利灌溉也颇为发达,青肥、沤肥、粪肥等等更是多种多样,除非能实现科技跳跃,立马培育出杂交水稻,合成化肥,提炼出农药,不然真的就已经到极限了。
其他人尚且不明所以,徐、严二人却都目光在复杂,心里大概猜到了顾清晏想要说些什么。
只听顾清晏又言辞恳切道:“臣自幼随着家人下田耕种,深知农人不易,春天抢种,秋天抢收,中间还有担心虫害天灾,臣认为若是再从农税上着手,除非不顾及百姓,不然不会有太大收获。”
其它人听得一头雾水,既然如此,那我们还廷议个什么劲儿?
圣上看好的后生,难道就这点儿水平?
阐述观点自然需要层层递进,顾清晏又继续道:“前朝毅宗皇帝之父显宗皇帝在位时期,青璃江南北十州,就没有何处是土地兼并不严重的,国库亏空得更厉害。”
“显宗皇帝为维持自己的奢靡享受,派心腹太监去往江州南宁开设市舶司,每年就靠着这么一个地方衙门,便能供显宗皇帝大肆挥霍,甚至偶尔还能接济朝廷财政,可见商之一业,利润之巨!”
“毅宗皇帝登基后,因海盗倭寇猖獗,便行禁海令,废除市舶司,更是抑商、控商,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南宁、吉庆等沿海各府的商人,依旧借着航船之利,将丝绸、瓷器远销海外,然而商业大兴之时,朝廷商税却比农税还低,还经常收不齐,更不消说还有不少走私偷税之辈,最终导致商税至今已是名存实亡。”
到此时,就连魏成业这样的武夫也大概猜到了他在打什么主意,暗骂:这狗崽子,真是马蜂窝逮着最大的捅啊!清查隐田还只是得罪南方士人,拿商税开刀你可就要得罪全大夏的士人了!西北的马帮、西南的茶商、东南的海商等等,跟朝廷官员哪个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倒霉的作死女婿,你可快别说了吧!
魏成业的担忧,并未通过意念传到顾清晏的脑子里,只听他掷地有声道:“臣以为,重整商税,才是解决朝廷经费困难的最有效手段!”
顾清晏说完,便像个老实学生似的,垂手立在那里,面上还带着几分腼腆和忐忑,真就一副等着各位前辈指点的谦虚模样。
可惜在场的众人,却是越看他越堵心。
管季相阴着脸,率先讽刺道:“小顾大人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为何一点儿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竟是个与民争利的小奸臣!”
平日里谁也不得罪,惯爱和稀泥的人,头一回动怒,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真清高呢,可惜都是一个圈子的人,谁还不知道谁?
不触碰到自己利益的时候,别人再怎么吵都无所谓,等涉及到己身时,跳得比谁都高。
西南茶商,大夏朝如今最为庞大的商贾集团之一,财力雄厚又异常团结。
蜀州儿郎管子仲,便是西南茶商在朝堂之上的最大庇护伞。
顾清晏其实并不想和政事堂的大佬对上,但别人都指着鼻子骂他是奸臣了,怎么着也不能就这么认下啊!
顾清晏面无惧色,认真道:“商税始于西周,延续至今已有几千年,征和元年,陛下为更好地管理商税,下令在府、州、县设立税课司,专门督促各地商税的征收与监督,依照管季相的意思,难道陛下也是在与民争利?”
征和帝暗自助威,默默用死亡之眼不悦地瞥了管子仲一眼。
顾清晏帽子扣得太大,管子仲连忙起身行礼,告饶道:“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转头却又对着顾清晏狂喷,大骂道:“好一个黄口小儿!你休得无中生有,污蔑老夫!农桑稻麦乃一国之根基,你在此大肆宣扬行商坐贾,若人人都去经商,田地要何人来耕种,你这是在掘我大夏之根基啊!”
严次相也帮腔附和道:“管大人无需动气,年轻人初入朝堂,想法难免有些不切实际,说清楚便好。”
赵松涛接力贬损道:“顾大人比起旁人来说,起点要高许多,春闱过后便直接留于京中,没去过地方历练,确实有些太想当然了。”
所以快把这碍眼的小子给贬到犄角旮旯里去吧,不能再给他搅风搅雨的机会了!
小太子看几人唱的唱白脸,唱的唱红脸,合起伙来挤兑一个刚入官场的晚辈,颇为不耻,刚想要出言相帮,却见顾清晏突然笑了起来。
小太子微微挑眉,诧异道:“顾大人为何发笑?可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之事?”
顾清晏对着小太子拱手道:“回禀殿下,倒不是多有意思之事,不过却也值得一笑。”
小太子本就有意帮他,十分配合道:“哦,何事可笑,正好诸位大人似乎都无聊得紧,你且说出来让大家也乐乐。”
顾清晏面带笑意,语气轻松道:“臣之所以发笑,乃是因为管季相是不是忘了此次廷议的初衷?诸位大人聚在此处是为了解决江南赋税问题,而徐首相最后总结,江南赋税问题的根由便是土地兼并严重。”
“管季相笃定收了商税,便是鼓励经商,会导致土地无人耕种,别的地方尚且不论,只单说臣之家乡,就有超过十之四五的百姓,全靠给人当佃户活命,若是某日东家不愿租赁,一家人只能四处找杂活挣口粮。”
“重整商税会不会导致人人经商,臣确实无法肯定,但土地无人耕种这一点,臣认为管季相大可不必担心,因为早就有无数百姓已经是无地可耕了!”
征和帝见管子仲被怼得体无完肤,心情颇为愉悦,暗道:说是不与民争利,可那些个大商人,却有不少都是在座之人的族人或者管事之流,一个个靠着经商不知道搂了多少银子,只有朕还穷着,真是该死的东西!
魏成业目光呆滞地看着蹩脚女婿,暗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横冲直撞的,什么都敢说!
也就是这么一个不按套路,不按规则行事的嫩牛犊,说出来的这番话竟为难住了一群老奸巨猾的狐狸,就连徐首相也不知该如何化解。
偏偏皇帝还笑问道:“诸位觉得,伯昭这法子如何?”
皇帝哪管他们如何不如何,又自顾自感叹道:“朕以前让你们想法子,一个个就只知道盯着稻麦桑麻,盯来盯去,国库没见丰盈,百姓也不见保暖。”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面皮一紧。
皇帝点名道:“李丞相,你负责户部,管着整个朝廷的经费开支,你来说说,这商税需不需要重整?”
李丞相暗自叹气,他是万万没想到,今日廷议竟然还有自己的事!
李丞相谨慎道:“回禀圣上,税课司建立时,国家初立,急需休养生息,朝廷鼓励农耕,商业便一直不兴,税收更是如杯水车薪,后来便渐渐不再重视。如今若是要重整商税的话,税课司需要重新安排调度人手,行商坐贾之人该如何登记,商税该如何分类调整,再加上查处偷税走私等等,这千头万绪一时间也是难以理清。”
其他人听完,也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
征和帝冷笑不已,又问顾清晏道:“伯昭既然提了重整商税,不知还有没有其它想法?”
“……”
顾清晏觉得自己特别亏,领的是跑腿的俸禄,干的却是丞相的活计。
“若要短时间就整理完善,确实难如登天。”
顾清晏先赞同,后挑刺道:“商税具体种类之繁多,但臣认为真正占大比重的也就只有盐税、茶税、酒税、矿税等几样,但这几样加起来,却又统统都比不过市舶税一样。”
这话一出,又有不少人脸黑。
魏成业已经无任何想法,只暗自思索有没有说服女儿和这小子退婚的可能。
顾清晏破罐子破摔,反正也几乎得罪光了,不差这一趟,直言道:“因此,臣认为想要重整商税,不如先从重整市舶税开始。”
小太子虽年幼,却十分聪慧,先前见朝中重臣俱都推诿塞责,十分反感。
如今听了顾清晏这番言论,只觉乃真知灼见,忍不住也开口询问道:“不知道顾大人认为,重整市舶税又该从何入手?”
顾清晏见少东家搭话,半点不藏私道:“重整市舶税需从两方面同时入手,一是重设市舶司,严格挑选适合官员,二是严查漕运海运走私。”
魏成业:“……”
严查漕运海运走私?!这作死的玩意,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上天呢?得,这婚也不用退了,说不定自家闺女明日就要守寡了。
徐首相见皇帝和太子都是一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模样,暗道:重设市舶司,严查走私,政事堂应该是反对不了,不过他为什么要反对呢?徐家祖籍在西北,可没有人大老远地跑去海上走私。
眼看着就要到午时了,是时候有由他这政事堂首相再一次做总结了。
徐首相同样露出一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的神色,赞赏道:“顾大人果然是年轻有为,听君一席话,老朽才真觉自己是老了。”
表扬了年轻后辈之后,徐首相才对着皇帝恭敬道:“臣以为顾大人所提之重整市舶税完全可行,只是在负责此事之人选上,必须得慎重。”
这可是玩命的差事,不慎重不行啊。
顾清晏暗道,这可是个玩命的差事,不慎重也不行啊,不过高风险,必然有高收益,想来也轮不到他这么个没家世,也没资历的六品官。
嘴巴上得罪人已是极限,真要操刀子玩命,顾清晏也没那个闲心,他还等着过几日娶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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