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魏时雁不愁嫁, 他爹却觉得自己欠了宝贝女儿一个如意郎君,因此将目光撒了出去,试图在盛京城这片汪洋大海里, 为自己家女儿捞一条要才有才、要颜有颜、要品行有品行的绝世好鱼。
只是这广散网,却难有收获,不过很快魏成业就锁定了目标, 因为会试来了。
二月初九丑时,顾清晏三人起身,洗脸穿衣吃饭,仔细检查了一遍考箱, 在郭满仓和福喜、添喜的殷切目光中,起身出门。
这回春闱由小太子殿下亲自主持。
当今天子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还早早就被立为储君, 虽只有十二三岁,但朝中大臣也不敢欺其年幼。
太子头一回主持大局,皇帝陛下不会全然放手,因此派了英国公魏成业亲自领着京师营将士,维护考场以及考场周围的秩序和安全,又派了礼部左侍郎、翰林院大学士等人担任主副考官。
大事小事都不需要小太子操心,他只需立在那里收买人心,弘扬圣恩就好。
盛京贡院,这座整个大夏最尊贵的考场,除了比江州那座大些, 其余在规制上都是一模一样的。
考生们在辕门外按省份集结,等待点名入场, 一切步骤都与乡试无异。
各省送考的提学大人早早就已经入京,江州提学手气不是一般的好, 抽到了第一个进场。
辕门开后,以“江州四子”为首的江州举子们,在旁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提着东西往里走去。
辕门边上有兵士和礼部官员挨个搜身,检查是否夹带,还要验明身份,防止有人顶替。
魏成业立在边上,目光似鹰捉猎物一般,在依次进入考场的举子身上来回盘旋,手里还拿着一个记着名录的小册子,时不时地用炭笔画上两笔。
太子韩元璟凑过去,垫着脚一瞧,正好瞧见魏成业在一名举子的名字后边划了一个“×”,十分诧异道:“魏卿,这名举子可是有何不妥?”
负责搜查的兵士和官员并未发现异常,那名举子已经背着书箱进到贡院里头去了。
魏成业摇头道:“并无不妥,只是他长了一个蒜头酒糟鼻,模样太丑,身量也不算高。”
韩元璟:“……”啊?这?
韩元璟无语道:“魏卿,你记这小册子到底是作何用的?”
魏成业半点也没有被小老板发现自己摸鱼的尴尬,十分坦荡道:“我家闺女如今婚事难寻,臣便想到了‘榜下捉婿’这一好传统,因此提前几日去礼部要了名单,将年岁在二十三岁以下,尚未婚配的举子的名字都抄录了下来,如今打算先看看相貌和身高,到时候才好直击目标,一举拿下!”
韩元璟:“……”啊!这这?!
所以画“×”的就表示这人的相貌和身高都未入英国公的眼,画“√”的则表示已经进入了备选名单。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意思是,三十岁考取明经科是年龄比较大的了,而五十岁考取了进士却很年轻。
二十三以下,又尚未婚配的会试举子,可谓是凤毛麟角,将近五千名举子里面,总共也就是有三十几人能满足条件,其中还不包括有些或许已经订下婚约,有些或者已经有了心上人。
按照魏国公这严苛的挑拣法,魏家小姐的婚事,也确实够难寻。
会试举子基本上全都进了贡院,韩元璟又仔细看了看魏成业手里的册子,已经有十七八个名字被“×”掉了。
徐丞相的孙子徐伯唯名字后边倒是有两个“√”,不过按照徐丞相那谨小慎微的性子,怕是不会与英国公府联姻的。
韩元璟顺着名录继续往上瞧,只见排在第一位置的顾清晏,那名字后边竟然有五个“√”,再没有人比他更多了!
韩元璟目露同情,琢磨着文正公的这位后嗣子孙,估计就是魏卿准备一举拿下的第一目标,也不知道这位容貌俊美,仪态翩翩的书生郎,承不承受得起未来老丈人那铁锤一样大的拳头。
顾清晏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英国公挑选女婿的花名册上拔得头筹。
经过异常严格的搜查后,同省考生被打散了安排座位,众人到座次榜前找到各自的座位后,便就此分开了。
顾清晏打扫好考号,吃了午饭后,才打开试卷,认真答题,比起院试时的咬牙坚持,和乡试时的力争上游,会试反而最无压力。
一月份的几场文会也不是白参加,不是顾清晏自夸,在这四千多名考生里,他自个究竟能排第几,心里面大概也是有数的。
会试一般取二百人左右上榜,若无意外的话,顾清晏觉得自己上榜是没有问题的,能得什么名次却不好说。
不过好在顾清晏要求也不高,因此心态也放得很平,答题时反倒是游刃有余。
考号里可没有地暖,飕飕北风一起,对南方人来说,简直是地狱,好在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三人准备充分,光是小暖炉就一人准备了两个,怀里抱一个,脚下搁一个。
顾清晏裁自己多出来的那件狼皮裘衣,请了成衣铺里的绣娘,依照他们三人的手型,各缝了一双五指分开的手套,让他们不用像其它举子一样,时不时就要将冻僵了的双手,放在怀里搓一搓。
会试同样也分三场,三日一场,不同于乡试的是,会试不允许考生出考场门。
连着考九天,人出来时,世家贵公子都得变成满脸胡茬的邋遢汉。
这还是好的,有的人满眼血丝,面色青白,说是地狱出来的恶鬼也不为过。
顾清晏有精神力支撑,比起其它人简直好太多,除了衣服皱了些,感觉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惹得狼狈不堪的众人十分嫉妒!
徐伯唯更是直接吐槽道:“看顾贤弟这个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就是去贡院踏了个春,郊游一番便出来了。”
凌绝顶看了看自家师弟红润的脸庞,欲言又止。
顾清晏挑眉,笑得十分讨打道:“师兄莫要操心,我没有只顾着郊游,顺便还是答了题的。”
冯绶和曹天奉等人闻言,齐声鄙夷道:“咦,狂妄,这厮实在狂妄!”
*
考过之后,等待放榜的日子依然不见轻松,好在也没有等多久。
榜单贴在礼部衙门口,顾清晏他们到的时候,这里已经是人山人海,因为精神力强大的缘故,顾清晏总觉得自己像是被猎人给盯上了一般,恍惚又觉得这只是错觉。
小太子喜欢瞧热闹,也喜欢制造热闹。
往届会试榜单都是一齐揭晓的,他偏偏要故弄玄虚,找了几个大嗓门又识字的兵士,站在新搭的高台上,从末名到头名,一个个揭晓,念一个,贴一个,当真是扣人心弦。
“会试取优二百零八人!”
“恭喜江州安顺老爷潘讳缪,高中丙辰会试第二百零八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中了,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
只见一同乡在人群大声呼喊,满脸通红,手舞足蹈,其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顾清晏见他头发中已经隐有白丝,低声问冯绶道:“这位同乡似乎从未见过,瞧着面生得很。”
冯绶答道:“潘师兄在征和三年的时候就考中举人了,前后参加过四次会试,为人比较低调,这次中了二百零八名,实在可喜可贺。”
会试之后还有殿试,殿试过后名次可能会有所变化,但一般都不会淘汰人,所以此时取中贡士基本上就等于进士了。
潘缪似乎是个开始,接下来的喜报一浪接着一浪,被念到名字的人固然欣喜若狂,可更多的人却是心灰意冷,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才学,名次越是往前,越不可能有自己的位置。
在第三十六名曹天奉之后,就连站在一起的“江州四子”和“京城三大才子”也变得紧张起来,六颗心就像是被齐齐挂在了半空中,半天都没个着落。
曹天奉听见自己的名次后,眼里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了神采,玩笑道:“为兄这提起来的心算是安稳落地了,先诸位一步,见谅,见谅,哈哈哈。”
顾清晏等人笑着道贺,可心情却是忐忑又期盼,一眨眼的功夫,又念到二十八名,这时候还没听到自己名字的,要么是名次靠前,要么是榜上无名。
就在顾清晏他们等得快要抓狂的时候,就听见那兵士声音嘶哑地高唱道:“恭喜江州嘉陵老爷冯讳绶,高中丙辰会试第十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冀州荣阳老爷苏讳玠,高中丙辰会试第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江州嘉陵老爷严讳泊帆,高中丙辰会试第六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恭喜江州茂荣老爷凌讳绝顶,高中丙辰会试第五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不来的时候一个不来,来的时候又连着来。
苏玠对自己的名次很是满意,笑着猜测道:“会元估计就在顾贤弟与伯唯兄之间了。”
那边第四名与第三名结果已经念完,考中之人是两位不太熟悉的举子,但或多或少也都听过他们的名声。
只剩最后一、二名,顾清晏与徐伯唯对视一眼,皆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志气。
“恭喜直隶盛京老爷徐讳伯唯,高中丙辰会试第二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徐伯唯却失望感叹道:“恭喜顾贤弟了。”
顾清晏不敢忘乎所以,直到听见“恭喜江州茂荣老爷顾讳清晏,高中丙辰会试第一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尘埃落定,顾清晏终于露出了笑意。
周围士子簇拥着向顾清晏等人贺喜,人挤人,半点缝隙都空不出来。
却在此时,有一队高大兵士,穿着墨色鳞甲,抬着一顶织锦的华丽小轿,如巨鲸猛兽一般,硬生生在人海里挤出一条道来,将顾清晏给团团围住。
为首的小将长得十分魁梧,似模似样地冲顾清晏拱了拱手,十分客气道:“恭喜顾郎君高中会元,家父十分崇敬才高之人,有心与顾郎君结交,还请顾郎君移步府上,我英国公府必定以礼相待。”
魏时鹏得了父亲的嘱托,肩负着母亲的期盼,说完也不等顾清晏推辞,半请半推地将人给塞进了小轿里,抬手一挥,就捉了暂定的未来妹婿匆匆离去。
其动作之迅速,态度之果决,让还在道贺的士子们都傻了眼。
凌绝顶伸手指着被捉走的师弟,瞠目结舌道:“哎哎,这这,光天化日之下直接抢人?我师弟可是良家子弟……”
徐伯唯等人一脸无语,好一个良家子弟!你师弟若不是良家子弟,人家国公府还不抢呢。
凌绝顶抬脚就要追去,却被徐伯唯给拦住了,问道:“凌贤弟,你师弟他可曾婚配?”
凌绝顶木愣愣道:“未曾,我师弟他还是童子身呢。”
徐伯唯又问道:“那他可有心上人,是否跟人定下过婚约。”
凌绝顶此时已经回过味来,笑道:“都没有呢。”
徐伯唯摊手道:“那就行了,你也别去追了,你家师弟这是遇到好事了呢。”
可不就是好事么,英国公的身世再是被人诟病,可他那一身权势却是实打实的,陛下对其更是宠信有加,就连自家祖父也十分羡慕嫉妒呢。
再说魏家那小娘子,徐伯唯也是见过几回的,颇有几分交情,其性子爽朗豁达不说,容貌更是如花似玉,这盛京城就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小娘子。
若不是祖父太过谨慎,担心与英国公府联姻,会给陛下留下个文武勾连之嫌疑,徐伯唯自己都想去英国公面前自荐为婿了。
英国公府仅有的一朵富贵花,被纪家耽搁了这么一回,转来转去,看来是要便宜顾清晏了,真是叫人羡慕啊!
冯绶此时也回过神来,十分嫉妒道:“也就是我今日未敷粉,面色暗沉了一些,不然哪轮得到顾伯昭!”
第五十二章
顾清晏从被推上小轿到被请入英国公书房, 整个人都还是飘忽的。
他知道盛京城有“榜下捉婿”传统,也预料到自己有可能会遇到,甚至还早就想好了到时候该如何应对, 只是万万没料到英国公府会如此地雷厉风行,连半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
乡试过后,顾清晏也曾婉拒过不少上门试探婚事之人, 他原本就打算等会试过后,在婚事上能更高一层。
因此倒也不像某些小说里写的那样,被榜下捉婿后,会觉得如何得屈辱。
别开玩笑了, 他如今只是刚刚中了进士,也就是个底层干部预备役而已,人家英国府当家人却是堂堂超一品国公爵、正一品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兼飞熊军大元帅。
更何况, 顾清晏清楚地记得,在原主小说里,英国公的女儿可是比女主刘云溪还要美貌的存在。
就这……,他要是还觉得屈辱,那真的就有些不识好歹了。
顾清晏赶紧调整好心态,对着英国公恭敬行礼。
魏成业虽长得粗鲁,但能坐到如此高位,也不是什么真正的莽夫。
他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认真瞧了顾清晏几眼, 才朗笑道:“之前在考场上没瞧得清楚,如今仔细看来, 才发现你这眉眼倒是跟文正生得几乎是一模一样。”
顾清晏面露惊讶之色,顺着这话题, 笑问道:“国公爷竟与高祖父认识,当真是巧了。”
魏成业招呼顾清晏在自己下首的案几旁边坐下,还上小厮上了茶水点心、瓜果零嘴。
顾清晏从容坐下,不失礼仪,却也并无卑微惶恐之色,魏成业见此又多满意了几分。
魏成业端着茶水,啜了一口后,才回忆道:“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当时我也才八九岁左右,陪着还是镇北侯世子的陛下入京为质,后来老镇北侯去世,有人想要将年幼的世子留在京中,多亏有文正公顾大人暗中相助,陛下与我等护卫才有幸逃脱,说起来,顾大人与我等还有救命之恩呢。”
当然,这救命之恩,陛下也算是报答过了。
魏成业为文正公当年之冤屈一番抱不平之后,顺势又关心起了文正公后嗣子孙如今的生活状况。
顾清晏仔细交代了家里有几口人,人有几亩地,地里每年大概有多少产出……
当然,他也知道英国公并不是想问这个,最后又故作羞涩道:“家里如今情况都很好,只是祖父和祖母总盼着我能早日娶妻生子,绵延香火,原先忙着读书科举,无心此事,如今得中进士,祖父和祖母怕是更要催得急了。”
魏成业大笑道:“金榜题名,洞房花烛,这还需要人催?!真是个傻小子,哈哈哈……”
顾清晏闻言愈发地笑得腼腆,配着他那出色的外貌,倒是个十分讨喜的后生。
魏成业知道这小子明明肚里敞亮,面上却在搁这儿装憨呢,但也不在意,至少是个聪明识时务的,说话也有分寸,于是更加地满意了。
只是这嫁女儿讲究个矜持,话说到这种程度就已经差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不多了,双方心理也都有了数。
魏成业也不好立马就端茶送人,只得又重新找话题,开始聊起顾清晏的授业恩师蔡公胜。
魏成业好脾气笑道:“蔡老当年坚守京师,护卫百姓,实在是叫人敬佩,只是这脾气却也太臭了一些,竟指着陛下的鼻子斥责不说,还骂老夫是个胡奴屠夫,也不知他如今在江州教书育人时,骂起徒弟来是不是还像当年那般犀利。”
顾清晏叹气,装作可怜道:“恩师受湖光山色所影响,心性平和了不少,这些年渐渐地倒是不怎么爱骂人,只是常感叹我与师兄的脑子生得似漏斗,往里面倒多少,就漏多少,想要将我们培育成才,实在是太费功夫。”
魏成业闻言又大笑起来,心道:蔡公胜这小老儿,骂自己徒弟似乎也不曾客气呢,只是换了个更损人的方式而已。
魏成业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提醒道:“对了,你家外祖父与十数位忠义之士一起,当年陪着毅宗皇帝自焚于皇极殿,尸骨都烧成了灰,也分不出谁是谁,陛下命人在檀香山建了一座忠义祠,将所有人都安葬在了里面,还立了个忠义碑。”
顾清晏感激涕零道:“陛下仁慈,小子来京城数十日,竟还未曾去祭拜过外祖父,实在惭愧。”
魏成业宽慰道:“不知者不罪嘛,世侄不必如此。”
顾清晏喏喏应是,却又暗自腹诽道:您将我家的底子扒得也真够干净的啊!
魏成业却越扒越是满意,这小子身世看着不显,却没想到父亲祖上、 母亲祖上、包括授业恩师,竟都不是一般人呢。
未来翁婿俩在这里相互试探的时候,崔有姝带着女儿走了进来,明明是特意过来相看的,却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道:“我带了上个月的账册给国公爷瞧瞧,却没想到国公爷这里还有客人呢,实在是冒失了。”
魏成业笑着介绍道:“夫人,这是文正公的玄孙顾清晏,新出炉的会试头名,正儿八经的少年英才呢!”
顾清朗在崔有姝进门的时候,就已经起身立在了一旁,此时上前一步,恭敬道:“见过夫人”,余光迅速扫了崔有姝身后一眼,便老实垂眸,并不敢对着别人家的小娘子放肆打量。
崔有姝显然也不打算介绍女儿,只简单夸了顾清晏两句好相貌,好气度之类的话后,便又带着女儿离开了,就好似真的只是来送账册的一样。
流程走到这里,魏成业也不打算再继续没话找话了,介绍了魏时鹏与顾清晏认识,又道是魏家与顾家渊源深厚,往后要常来往才好,便借口公务繁忙,送了客。
顾清晏带着国公府给的见面礼,坐着国公府的华丽马车,恍恍惚惚回到了杏林苑。
推门进去的时候,发现除了冯绶与凌绝顶之外,严泊帆、徐伯唯、曹天奉、苏玠几人也都等在屋里。
郭满仓将顾清晏手里的礼盒等物品接了过去。
徐伯唯围着顾清晏转了一圈,撞了撞他的肩膀,挤眉弄眼道:“瞧这情形,顾贤弟是喜事将近了?”
顾清晏没搭话,也没解释。
虽说双方都有意向,但还需要再相看相看,早早将喜事拿出来说嘴,得罪国公府不说,对别人家的小娘子也不尊重。
徐伯唯显然也是明白这些的,因此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笑道:“我们从礼部衙门回来的时候,特意去松鹤楼里买了好几壶玉酿白,还带了不少的下酒菜,来来,诸位同年,今儿咱们可要好好地敬顾会元一杯!”
冯绶语气含酸道:“伯昭贤弟啊,你今儿可是好事成双,不喝可不行啊。”
顾清晏打量了他几眼,笑道:“冯兄,你从礼部回来的这么点功夫,竟还特意敷过粉,描过眉了?”
冯绶语气夸张,懊悔道:“可惜为时已晚,为兄遗憾啊!早知就该将珠粉、墨笔一起带入考场,趁着交卷的功夫好好拾掇拾掇,我还歹也是会试第十名,我也未曾娶妻,怎么就没人捉了我去呢!”
“……”
“噗嗤,哈哈哈!”
凌绝顶、曹天奉等人笑得十分放肆,挖苦逗乐好不客气。
严泊帆嗤笑道:“如何就晚了,明日你打扮好了,便去御前大街上举个牌子,上书‘新科进士一名,未曾婚配,如有意向,请抬轿相迎’,到时候定会有捡漏之人来捉你的!”
“……”
“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疯狂大笑。
却说另一边,崔有姝带着女儿回了后院暖阁,将丫鬟婆子都打发出去后,才低声问道:“可瞧清楚了?”
魏时雁没有半点扭捏,十分花痴道:“没想这位新出炉的会元郎,竟然这般好看呐!”
崔有姝啐了女儿一口,没好气道:“呸,没出息的丫头,跟你爹一个德性,就只知道看外表,肤浅!”
魏时雁无奈道:“这才第一回见面,我也没机会去发现别人的内涵啊!”
崔有姝无奈道:“谁说这内涵就非得要接触过才能发现了?”
崔有姝将丈夫派人打探来的消息,细细说与了魏时雁听。
包括顾清晏来京城后的一举一动,参加文会时的一言一行,去谢家庄祭拜先祖时与顾氏族人的冲突和应对……,等等。
最后才总结道:“这位会元郎才华不凡,也有几分傲气,但却是个豁达踏实之人,遇事有担当,更有魄力,等到殿试结束,再接触看看吧,咱们不着急。”
英国公府虽是榜下捉婿,却也不是非要巴着谁不放,之后如何,还得要看那位会员郎如何表现。
至于顾清晏如何表现?
他没有表现,他打算殿试过后,等着祖父也来了京城再说,婚姻大事,总得要先问问长辈才好。
二月二十八,天还黑着,寅时还没过,顾清晏等众位贡士便在宫门前等着了,一个个虽然起了个大早,却都显得无比亢奋,红光满面。
经过一层层地狱式的考试,奋斗到现在,迎来鲤鱼跃龙门的最后一跃,想想就激动得不能自已。
殿试上只要不犯傻,是不会罢黜考生的,只会将会试的名次重排,考得好的能进一甲跨马游街,考得差的再不济也能混个同进士,外放个七品的县令来当当,比起举人做官,起点和天花板可都高太多了!
都说官场犹如修罗场。
仕途凶险,将来靠得住的除了家族之外,就是这帮子从同一战场下来的同科同年。
所以不同于会试的紧张不安,此时一群职场菜鸟,正在热情地相互交流感情,争取以后能够相互扶携。
在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氛围中,卯时到,钟声响,宫门开,十年寒窗,一举成名就在今朝!
第五十三章
礼部主事点名后, 赞官高声道:“新科贡士入城。”
顾清晏打头,考生们分列两队,左边第一位是徐伯唯, 右边第一位是姓蒋的一名青年贡生,在前面引导官的带领下,穿过一道道朱红大门, 走向皇极殿,又称金銮殿。
此时大殿内红毯两旁,已经等着几十名官员,打头的是六位身着蟒袍玉带的是政事堂四位丞相和五军都督府左右大都督, 徐伯唯的祖父和严泊帆的祖父,以及顾清晏的未来岳父赫然在列,再然后则是穿大红袍、系金银腰带的尚书、侍郎。
对于顾清晏等新科进士来说, 这些人就是他们奋斗的方向,方向暂且遥不可及,前面穿青袍的主事、员外郎,才是他们眼下奋斗的目标。
一众贡士站定后,只听宫乐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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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神情肃穆,在这荡涤人心的乐声中,身穿黄袍的天子终于出现。
“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众人行了叩拜之礼后,征和帝似乎也不爱多啰嗦, 直接拿起裁刀,将黄案上的试题亲自开封, 然后授予政事堂首相徐文弼。
徐文弼手持试题,苍声道:“征和十四年, 丙辰科殿试,开始!”然后将试题转交给了礼部尚书赵松涛。
又是在一阵山呼万岁声中,天子退场,其它跟着来充场面的官员也退场,只留下政事堂季相管子仲,礼部、吏部两位尚书,以及一干礼部官员。
这些便是这次殿试的监考官了,一丞相,两尚书,若干三、四五品官员,人数之多,阵容之豪华。
在监考官的指令下,贡生们依次在坐到摆在皇极殿中间的小方桌后,待所有人都坐定后,才发下试题。
题目是——‘大夏立国之初,灾荒战乱肆虐,至今日,任有强敌窥视,百姓流离,朝廷欲强军富民,然北方经靺鞨铁蹄屠戮,百废待兴,南方虽水土肥美,却也连年赋税不齐,依诸君之见,有何道而使上有裨于经费,下无妨与修养欤?’
“……”
呃,这题目虽委婉地说了一大段,但直白来说就是,国库缺钱,啥事都干不了,朕很着急,你们来想想办法……?但是不能妨于修养,所以增加赋税是不行的,又特意提醒说南方水土肥美,你们可以从此处着手。
总得说来,这道题是真不好答啊,题中真意肯定大家都看得明白,但策论的答案也代表着你自己的政治立场,谁敢轻易表态?
所以看到考题时,贡生们都是冷汗连连,就连开了精神力外挂的顾清晏,此时也在心里无奈感叹:圣上果然对江南世家不满得很呐!
殿试同一日,顾华斌带着三子顾端礼乘坐的航船,已经离着江州快有好几百里远了,再过不到半个月左右,说不定就能到达京城了。
顾清晏在英国公面前说家里情况都好,也不算是假话,他来京城之前,堂妹顾菲儿还牛心左性地瞎折腾,三婶和三婶娘家更是一门心地想要从顾家讨便宜。
可惜顾华斌夫妻可不是什么软性子,更不是因为顾忌血脉亲情,任由儿孙拿捏。
顾端礼夫妻借着解元孙子的名头在外面招摇显摆时,顾华斌也只是敲打几句而已。
可真当牛丽娘收了别人真金白银的好处时,顾华斌当即就将顾端礼夫妻给叫回了家,态度严厉地摆出两条路来:
第一,牛丽娘这种对公婆无敬重之心,时常顶嘴挑衅的儿媳,顾家要不起,如今还敢凭白收人好处,那更是要不得,顾端礼若是还认父母,那便将人给休了。
第二,顾端礼若是不愿休妻,那就带着妻儿单独分出去!
顾华斌夫妻态度之坚决,任谁来劝说都只有这两条路。
顾端礼当然是不愿意休妻的,如今顾家三房已经分门立户出去了。
早些年没分家的时候,顾端礼夫妻大半时间都住在镇子上,儿女也大多数时间都往岳家送,对待爹娘兄嫂和侄儿侄女更是冷淡得很。
如今分了家,倒是三天两头地带着儿女,提着点心和补品往柳溪村跑,那自私任性的脾气,竟然也变得和善体贴起来,当真是世事无常!
顾菲儿见了三房一家的下场,原本拐不过弯的脑子,瞬间就变得直溜了,祖父母狠起心肠来,连亲儿子和亲孙子都能赶出去,她一个不值钱的孙女又算得了什么?!
顾菲儿虽活了两世,却从来都不是什么豁的出去的人,眼看着成为侯夫人是没希望了,便也不得不老实起来。
大夏邮差有两种,一种走的是普通驿站,速度慢,也不够安全,一种则走的是军中百里加急,速度快,信件也不易丢失。
前者花钱少,百来文钱就可以寄一封家书,后者花钱多,最便宜的也是五两银子打底。
前者是挂在了工部名下,后者则是直接由陛下派人掌管。
由此可见,征和帝想要搞钱的心思,是多么地积极与迫切!
顾清晏寄回去的信件走的便是百里加急,只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寄到了顾华斌手里。
顾华斌看了信里的内容,当即便痛哭了一场,第二日就收拾行礼打算入京一趟。
顾端礼刚好也在场,见此便十分热络积极表示老父亲年岁已高,没他这么个孝顺儿子在路上照应,实在让人不放心。
无奈顾家成年男丁不多,老二顾端志要留下看家,顾华斌也只能再给老三一次表现的机会。
顾华斌离家时,老妻将家里的存银都给他全装上了,这三个月又去山里收了两趟药,利润不少。
顾华斌想着若是可以,就先将祖父和祖母的坟给迁到江州来,孙儿若是中了进士,也不知圣上会如何派官,这要是能留在京城入翰林院,那偏一点的小院子,或许可以买一个。
当然,如此种种,还是得到了京城再谋算。
殿试到了天黑才散场,众考生中午在宫里蹭了顿御膳,临出宫时,还一人领了一包宫廷点心。
徐伯唯、严泊帆这样的世家子弟家里有马车来接,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三人,则上了郭满仓租来的驴车。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冯绶率先开口道:“我观今日殿试题目,陛下是否要对江南等地世家……?”
顾清晏不等他说完,立马打断道:“冯兄慎言,小心祸从口出。”
冯绶自知说错了话,便讪讪闭嘴,过了一会又似乎又有话憋不住,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
顾清晏实在看不下去,语重心长道:“冯兄,就算真如你所想的那样,自有朝堂诸公去着急,你又何必在此自扰。”
凌绝顶恍然大悟道:“也是,自有人比我还着急,冯家也算不得是什么正儿八经的世家,严泊帆这厮此时怕是比我更不好受呢。”
凌绝顶笑着岔开话题道:“先不管这些,说起来就今日这题目,你们是如何答的,我刚拿到题目时,甚至都以为自己是要交白卷了。”
冯绶无精打采道:“还能如何答,我是从兴水利,修沟渠,鼓励农桑等事说的,不过老生常谈而已,倒是伯昭贤弟你究竟答了些什么,竟让陛下见了也赞不绝口。”
傍晚快交卷的似乎,陛下和诸位大人估计是议完了事,一群人又转了回来,顾清晏的试卷刚交上去,就被圣上命人承了上去。
翻看过后,圣上竟大赞道:“好!好好好,此法甚好,甚好!这份答卷堪当头名,文正公后人果然名不虚传。”
如此,殿试结果虽然还未出来,众人便觉得顾清晏这六首状元之名,怕是跑不了了。
冯绶问完后,见顾清晏只是笑笑,便也知道自己问得冒失,以顾伯昭的脾性,答卷里怕是又要得罪一堆人了。
殿试虽只用批改两百多份试卷,但也需要两日,就在众位贡生都期待着皇榜提名的时候,却不知包括管相公在内的九位阅卷官,此时却心情微妙得很。
其它试卷都已经评完,却独独差着顾清晏那一份,因此导致两百多份考卷座次都已经排完,却不得不将第一位给空了出来。
傍晚时分,管相公在礼部尚书赵松涛,吏部尚书杨严博的陪同下,将十二份考卷呈到了御前,由圣上钦点三鼎甲,也就是状元、榜眼和探花。
征和帝从上而下的翻看着呈上来的十二份试卷,第一份便是徐伯唯的,征和帝看完,心里摇摇头。
徐文弼年轻时候杀伐果断,如今却越发地谨慎平庸了,他这孙子文才不错,学识也好,但在政治策论上却如他祖父一般,过于小心谨慎了些,想着便把徐伯唯的试卷放到一边。
接着往下看时,才发现似乎不止徐伯唯回答得谨慎,其他人竟都胆小得很。
不过征和帝也不失望,毕竟他想要看到的答卷,已经在他手中了,因此也不太在意,便从中选了两个作为榜眼、探花,状元自然不用说,他早就有了人选。
管子仲等人接过圣上手写的名单时,心想‘果然如此’,都很想知道顾清晏到底答了什么,但也十分有眼色地没向圣上讨要,毕竟看圣上的态度,多半也是不会给的,这便让人更加地好奇了。
第二日拂晓,旭日东升,彩霞满天,深红色的宫墙,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富丽堂皇。
肃穆的景阳钟声里,午门的三扇正门、两扇东西对开的掖门,同时缓缓打开。身着飞鱼服,手持一丈画戟的兵士,步伐整齐的旁边四个门洞而出,立在汉白玉铺成的五条大道旁。
宫门外顾清晏等新科进士,都穿着同样的青缘深蓝色广袖罗袍,头带乌纱进士帽,手持槐木笏板,和身穿大红朝服的皇室公卿、文武百官等在午门外,直到城门楼上又是一声钟响,又太监扯着嗓子道:“吉时到,百官率贡生觐见!”众人才缓缓往里走。
到皇极殿时,官员和公卿们则鱼贯进殿,一干贡士却跪在大殿外、御道两旁,等着听宣,殿里面说什么,外面是听不见的,等到乐声响起,才看见徐丞相从殿中出来,展开手中黄册,朗声读道:“……为国抡才,出身莫问。今建文八年丙辰科殿试结束,上廷试天下贡士,钦赐一甲进士及第三名,二甲进士出身九十四名,三甲同进士出身一百零一名,如下……”
念到这里,孔阁老不知是需要缓口气,还是故意掉胃口,竟然有意顿了顿,在大家心都被提起来的时候,才缓缓道:“殿试一甲第一名……顾清晏!”
众位贡士心道:果然如此。
顾清晏心道:好了,这一世至少在科举一道上,算是奋斗出来了一个高起点。
随着一声“一甲第一名,贡生顾清晏觐见!”,顾清晏在引导官员的带领下,进殿谢恩,三跪九拜,山呼万岁后,被引到左班正六品品级的地方站定。
直到外面又唱道:“一甲第二名,蒋知孝!”时,不仅徐伯唯意外,就连得了榜眼的蒋知孝也很意外,不过此时却不敢多问多想。
蒋知孝磕完头,被引到右班,在正七品级站定,外面又唱道:“一甲第三名,严泊帆。”
徐伯唯竟然跌出了前三甲,众人面上依旧是平静恭谦,可心里却都炸开了花!
很快严泊帆谢恩站定后,便听见外面又高喊:“二甲第一名,徐伯唯。”
“二甲第二名,文颂。”
“二甲第三名,凌绝顶。”
“二甲第五名,苏玠。”
“二甲第七名,冯绶。”
“二甲第十九名,曹天奉。”
……
三甲进士念完后,徐丞相累得几乎快要背过气去,一百多名同进士不用进殿,在殿外跪谢既可。
唱名完毕,宫乐响起,百官以及新科进士行大礼,恭送圣上回宫后,众位文武官员便主动上前跟新科进士们道喜。
像徐伯唯、严泊帆这种有长辈在的人,众人自然是要先夸两位丞相教导有方,还没等众人将其祖先都夸一遍的时候,魏成业却拍着顾清晏的肩膀,大赞道:“好小子,六首啊,这天下有几个读书人能得六首的,不愧是文正公后人!”。
那嗓门大得将其他人都盖了过去。
礼部尚书赵松涛搭话道:“不多,从科举兴起至今,怕也没几个,文正公顾氏便独占其二,说起来,小顾六首这殿试试卷还是圣上亲阅后,直接点的第一呢,不知小顾六首究竟答了什么,如此得圣心?”
顾清晏高祖父顾衍之当年也是六首状元,何等的惊艳才绝,称呼顾清晏为小顾六首也没错。
顾清晏正想说,答了什么?答了殿试时圣上问的为题呗。
只是这话还没说出口,便被和事佬似的管丞相笑给眯眯打断了:“赵尚书以后有时间再问吧,三鼎甲还要更衣‘御街夸官’呢,可不能耽搁。”
顾清晏自然乐得有人帮忙解围,朝着管丞相感激地笑了笑,便和蒋知孝、严泊帆两人,一起跟着三名鸿胪寺的官员去偏殿更衣。
换好衣服后,又由徐文弼、严珫、管子仲三位参知政事的丞相亲送到午门外,再由礼部尚书赵松涛迎接,亲自送至承天门,骑上银白色无杂毛,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彩旗、绿扇、红伞、锣鼓乐队,大吹大擂地出了承天门,到了长安大街上。
这番尊荣待遇,怨不得徐伯唯跌落三甲后,竟也维持不住风度翩翩的人设,失落之色几乎是写在了脸上。
今年的三鼎甲都还很年轻,容貌都很出色,当三人骑着银色白马出现时,本就热闹的长安街,变得更加热闹,世人爱慕年少,好容颜,自然要比往年更加热情和激动。
顾清晏三人走在大街上时,只觉得四周人潮涌动,尖叫连连,一路上不断有鲜花花瓣朝自己抛来。
顾清晏微微侧着身子不停躲闪,一束嫩黄色的迎春花眼看着就要打在他头上,被顾清晏抬手接住,临街的阁楼上顿时传来一阵娇声笑语。
只是此时却变故横生,暗器似地红豆糕就这么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地将顾清晏刚接在手的迎春花击飞出去,顾清晏顺着“暗器”飞来的方向瞧了过去,只见一容貌惊艳的女子正站在二楼围栏处,微笑着冲顾清晏抬了抬眉毛。
魏时雁抬手示意桃蕊将自己特意从暖房里剪的月季花给拿过来。
那月季花颜色红艳,花朵足有拳头大,一大束砸过来时,险些将顾清晏给埋了。
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将其抱在怀里,只觉得周遭百姓的笑容,似乎都变得意暧昧起来。
魏时雁看着捧着红花的俊美状元郎,抬着下巴瞥了余二娘子一眼,就跟那抢赢了花魁的纨绔一样。
余二娘子气得鼻孔冒烟,对着周围的小姐妹不甘心抱怨道:“这魏三娘子就跟他爹一样,实在是霸道不讲理!”
顾清晏三人沿着长安街,经兵部街游行至吏部衙门,去奎星堂上了香后,才骑马回到了礼部衙门。
礼部衙门内,其它本科同年早就已经在那里候着了,见他们来了,便纷纷起身相迎,除了本科同年之外,还有一些历科鼎甲前辈。
三人向诸位前辈施了礼,然后到正堂按次序就坐,御赐琼林宴便开始了。
说起来在前朝时,琼林宴可不像现在这样,多半是在圣上的御花园里举行,除了新科进士还有诸位文武官员作陪。
这样老员工也能借此机会放假一日,再沾新员工的光,借机办个官场迎新大会,该玩儿的玩儿,该串联的串联。
然而勤政节俭的征和帝,显然并不想让老员工借机怠工,也不想花钱大办,便将琼林宴改成了今日这模样,让菜鸟们自己聚在一起,为十年寒窗终于被录用而庆祝,不过好在吃的是大老板家御厨做的佳肴,喝得也是大老板家酒窖里拿出来的贡酒。
稍坐敬酒之后,老前辈们便都借机离开,顾清晏率林同年恭送出去,回来后佳肴胪列,众人喝着美酒,尽情品尝着今日的风光荣耀。
有前辈在时,诸人还稍稍端着,人走后,众人才借着美酒,放肆抒发着自己的激动,感叹十年苦读是多么的不容易,甚至有几位年岁颇大的同年,估计是想到了自己科举路上所受的种种挫折,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一时间,都看向两百人中最龄最年幼,却已经是连中六元首的状元郎,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更多一些。
算了,算了……,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还有很多人从青葱年少考到满头白发也没能在金銮殿听宣一回,又何苦拿自己跟开了外挂的学神比。
一时间,众人又是推杯换盏,语笑连连,顾清晏这位独占鳌头的六首成了众人的主攻对象,任凭他再是口舌擅辩,百般躲避,到傍晚宴会结束时,也已经喝得有些头大。
醉醺醺散场时,顾清晏竟还能准确地找到旁边照应的一名小吏,问道:“我带来的那束红月季,你帮我放哪儿了?”
那小吏赶忙从厢房里捧了一个玉白色的瓷瓶出来,笑道:“在这儿呢,我担心花儿打蔫,便自作主张找了个瓶儿给插上了。”
顾清晏连瓶带花给抱在了怀里,又醉醺醺道:“多谢了,我过两日将瓶儿给还回来。”
那小吏却玩笑道:“顾六首客气了,一个瓷瓶而已,哪里比得过佳人的心意贵重。”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善意调侃。
有的人功成名就,春风得意。
有的人却失魂落魄,满心惶恐。
徐伯唯借口身体不适,早早就离席回家了。
徐文弼正坐在书房里品茶等他,见孙儿这般模样,也并未责怪什么,只宽慰道:“人生数十载,岂能时时如意,唯儿这心态,还是不够从容啊。”
徐伯唯坐到祖父下首,十分哀怨道:“祖父,这都什么时候,您还有心情说这种话呢。”
徐文弼慢条斯理道:“什么时候,你说说如今是什么时候?”
徐伯唯急道:“孙儿并不在意那三甲之名,可替换上去的是谁不好,怎么偏偏就是那严泊帆,祖父,您说陛下此举到底有何深意?之前陛下几次三番暗示江南世家隐匿田地,赋税也一年少过一年,几次明示暗示祖父您彻查此事,却都被您给含糊过去,陛下是不是在借此敲打咱们徐家,敲打您呢?”
徐文弼十分淡定道:“是啊,陛下就是在敲打老夫呢,唯儿你也看出来了。”
“……”
您不废话么,陛下这意思还不够明显的!
徐伯唯有些抓狂道:“那祖父,咱们、咱们……”咱们该怎么办啊?
徐文弼抬了抬手,安抚道:“徐家祖上不过一蓬门荜户尔,到如今这般地步,才更应该小心谨慎,若是强出头,只会万劫不复。”
更何况江南隐田是那么好查的?前一个清查江南隐田的文正公可没什么好下场,儿孙都险些死绝!
陛下固然比毅宗皇帝更强势,也更有魄力,可有句话叫作“人越老,胆越小”,徐伯唯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了年轻时候的野心,他如今只愿看着家族安稳,儿孙平安。
至于陛下想要的急先锋,这不是已经另外找到了么。
第五十四章
殿试结束, 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三人也只是休息了两日,一早就又要和一众新科进士去吏部报到,参加由吏部尚书主持的朝考。
同科同年的两百多名进士, 之前大家除了名次分前后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同,但朝考过后, 却又将人分成了四等,能被分到什么样的等级,便决定了你进入官场后会有个什么样的奋斗起点。
最末的一等,将会被分配到各省级衙门观政, 等着哪里有县令或者同品级有缺,便能补上,当然现在全国缺额很多, 他们这批四等进士估计都不用等。
第三等进士,大概八、九十人左右,则会被派到六部、通政司、督察员等京城重要衙门,同样美其名曰关政,实际上干着打杂的活,给各衙门前辈端茶倒水,做些琐碎杂事,等着前辈退休或倒台有空缺后,还要找机会托关系才能补上,所以很多一般都熬不到那时候, 早早就外放到地方当一父母官去了。
第二等二十六人,选为庶吉士, 直接去翰林院,不用自己观政, 期间会有人专门教你如何处理政务,或者钻研各种文史典籍,算是学习做官的研究生了。
研究生三年过后,便有个散馆考试,视成绩优异,要么继续留在翰林院,要么派去六部等,甚至也可以去地方任官,当然起点肯定是不同的。
至于顾清晏、蒋知孝、严泊帆三人,在殿试过后,就已经分别是六品修撰和正七品编修了,不管朝试成绩如何都是一等,去吏部登记注册后,直接去翰林院上班就是了。
二月二十,日暖,有微风,院子里的柳树发了新芽,墙角的嫩草绿如翠玉。
顾清晏几个大老爷们儿一大清早就起了床,简单洗漱一番,吃了小福喜和添喜买回来的豆浆油条后,郭满仓便小心翼翼地将顾清晏昨日去吏部衙门领的翰林院官服捧了出来。
顾清晏三两下脱了家居服,伸手想要拿官服,却被郭满仓避开,连忙取了毛巾,替他将抓了油条的爪子给擦干净了,才又十分仔细地服侍顾清晏穿上官衣。
顾清晏无奈笑道:“满仓哥何至于如此,不过只是一身衣裳罢了。”
郭满仓不赞同道:“你也知道目前就只这一身官服啊,这要是弄脏了,多一套换洗的都没有。”
顾清晏:“……”得,看来是自己想太多了。
顾清晏走出屋子,冯绶和凌绝顶也穿着庶吉士的衣服出来,一看到顾清晏,冯绶便羡慕又嫉妒道:“正六品修撰的衣裳,就是比咋们没品级的庶吉士衣裳好看啊!”
庶吉士只一身绿得发慌的绿袍,连个云纹卷草都没绣,幸亏头上的乌纱帽不是绿的。
正六品官府却是青色文锦,前胸和后背处还绣着鸳鸯纹的团花补子,只一瞧着,便觉得十分威严庄重。
顾清晏双臂伸展,故意在冯绶炫耀了一圈,假模假样道:“吏部的六品官服尺码有所短缺,我选了一身最长的,却还是短了一些,硬生生将我这十分的气度,给缩短成了八分,还是冯兄这一身富富有余,都快拖到地上了。”
冯绶气笑了,大骂道:“顾伯昭,瞧瞧你这志满得意的张狂模样,实在是欠揍讨打,还十分的气度,给你三分都嫌多!”
顾清晏耸肩道:“哎,可惜冯兄你打不过我呀,哈哈哈……”
冯绶更气了,误交损友,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哟!
笑闹过后,顾清晏又扭头嘱咐郭满仓去看房子,如今会试已过,又入了翰林院,再住在杏林苑里面,就有占便宜没够之嫌疑了,出入待客也有些不方便。
从杏林苑到翰林院要穿过几乎半座城,如今房子还没着落,三人倒是凑钱先买了一辆驴车,天上的星子都还没完全隐去呢,三人就挤着驴车出门上班去了。
顾清晏看着街边狗窝里睡得正香的黄狗,颇为心酸道:“还是得尽快在翰林院附近寻一处落脚的地方才是。”
凌绝顶惨兮兮道:“小点儿、破点儿也没关系,关键是要离翰林院近!”
冯绶点头赞同道:“对,这要是天天上衙门都得天不亮就早起,爷怕是等不到升官发财,就得先熬去半条命了。”
前面赶车的郭满仓闻言十分无语,心道:多睡小半个时辰的懒觉,当真就这么重要?
翰林院坐落于东长安街,大门朝北开。
庶吉士和修撰、编修入职报到的地方在不同的地方,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分开了,跟特意在大门口处等着他的严泊帆、蒋知孝二人一起去进去。
三人向守卫的兵丁出示了礼部出具的文书后,便直接走了进去。
穿过三重门,头一进为七开间的厅堂,也称署堂,直白一点讲就是翰林院学士办公的地方,堂中有翰林院学士、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等的分座。
翰林院学士不在,此时署堂内只有侍读、侍讲两位学士,其中侍读学士赵炜,三人在文会时便已经见过。
另一个稍年轻一些的,是侍讲学士邱子实,同时也是前征和六年的榜眼,赵炜则是征和元年时的状元,所以说翰林院最不缺的就是三鼎甲了。
顾清晏他们三个新人,此时已经退去了御街夸官时的风光,在这汇集了历届科举精英,随便拉出来一个就是前状元、前探花的地方,还是抱团取暖、低调做人比较好。
好在前辈们虽然履历惊人,却也不会无缘无故地给三人下马威,毕竟三人之中有一个还是丞相嫡孙呢,只客客气气地让他们就坐,命人上了茶水,就开始互相寒暄起来。
别看顾清晏是六首状元,其实也就只是在外名头响一些,在这里也没多大作用,至少两位翰林院学士对他便没有对严泊帆热络。
好在顾清晏也不是什么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顶得住风光,自然也受得起冷待,倒也应对从容,心态十分平和。
翰林大学士徐长安进来的时候,恰好就瞧见被冷落在一旁的六首状元正十分手贱地揪他养在窗边的月季花叶子玩呢。
顾清晏精神力强大,瞧见一个穿着红色翰林院学士官服,年岁大约只有三十五、六,生得俊美如玉,似潘安在世一般的俊美郎君,正目光不善地瞪着自己。
顾清晏赶紧将手里的月季花叶子扔进了盆儿里,束手站立,做出一副十分恭敬的模样。
徐长安见此哼笑一声,没好气道:“御街夸官的时候不是有人抛了一大捧月季花给你么,怎么还跑翰林院里瞧稀奇来了?”
顾清晏将本已跨出半步准备上前行礼的脚又默默收了回来,暗自后悔道:叫你手贱,倒霉了吧!
徐长安并未过多计较,扭头又看了严泊帆和蒋知孝一眼,玩笑道:“此次三鼎甲都姿容不俗呢,尤其是咱们顾六首,瞧瞧这玉树临风的模样,倒是跟本官不相上下,想当初本官刚考完会试那会儿,可是有好几家显贵都要捉我为婿呢,还在贡院门口打了起来……”
赵炜听得眼皮子直抽抽,无语打断道:“衙门重地,正事要紧,徐大人就莫要再提当年勇了。”
再说了,这难道是什么十分光荣的事不成?
徐长安也不生气,拍了拍顾清晏的肩膀,连同蒋知孝和严泊帆一起,笑着招呼道:“坐坐,都坐,你们来翰林院算是来对了地方,除了秋天举行的经筵典礼,平时便没什么大事了,日常就做些修撰、编辑、校勘实录等事,都有相应的人负责,你们刚来,头两个月便不给你们分配了,先自己观摩观摩,再多读读文史典籍吧。”
说完也不管其他人,直接将顾清晏喊到了隔壁休息室,笑得高深莫测道:“你小子不错嘛?这才刚入仕林呢,就已经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顾清晏笑笑不说话。
徐长安又好奇感叹道:“哎,也不知道你殿试时究竟答了什么?圣上到现在还未给人看过呢,看样子应该要重用你,这翰林院你估计也是留不久的。”
徐长安说完,见这贼小子还是不答,便十分无趣道:“算了,既然不愿意说,那你就去自己找事做,自个打发时间吧。”
比起其它衙门,翰林院就算是最清闲的了,别的衙门在为大夏朝的江山社稷忙断肠的时候,大部分青、中、老年翰林们却在喝茶读书消磨光阴。
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在翰林院连续打卡种草六日。
郭满仓也带着福喜和添喜一起,在京城大小巷子里寻摸了六日。
翰林院附近的院子倒是看好了几处,有的价格贵些,有的破旧一些,有的又稍微小了一些,总之都有缺点,只等着顾清晏他们休沐的似乎去看过之后,再比较着做决定。
只是真到了休沐那日,顾清晏却没工夫去看房子了,之前收到了祖父寄来的加急家书,仔细算一算时间,祖父这两日应该就能到通州码头了。
顾清晏特意请了两日的假,早早就去通州码头上守着了。
第五十五章
三月初三, 连着下了两日的绵绵细雨,把天空洗得不染半分尘埃,明净剔透, 蔚蓝迷人。
正值槐花盛开的时节,那一串串莹白的精灵,挤满了翠绿的树梢, 热情地提醒着过往的旅客,这里的微风是如何的香甜,引得无数的游人为了这份香甜而驻足不前。
顾清晏此时正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等着远处的客船靠岸, 顾端礼站在甲板上,老远就看见了自家大侄子,高兴地对着亲爹说道:“爹, 您看,是晏哥儿!晏哥儿来接咱们来了!”
等航船停稳后,顾华斌便带着儿子下了船,顾清晏也小跑着迎了过来。
久未见面,祖孙俩都很激动,就连顾端礼也是一副兴奋模样。
顾华斌依然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也不愿意在通州休息停宿,直接让郭满仓赶了驴车,风风火火地去了顾清晏早就订好的一家客栈里。
凌绝顶和冯绶忙里偷闲,趁着昨日休沐的时候就在翰林院旁边的墨香胡同里租好院子, 并搬出了杏林苑,顾清晏一个人也不好再继续呆着。
翰林院附近的广兴客栈后边连着一排小独院, 每个小独院顶多就只有四间客房,但布置得却十分精巧细致, 是专门用来租给那些长租客的。
顾清晏也是昨日就过来定了一个四间客房的,压了十五两银子,只租了半个月。
顾华斌看着这也就只有巴掌大的院子,还没自家厢房一半宽的客房,很是心疼道:“咱们家晏哥儿好歹也是官身了,就住在这种地方,实在太委屈了。”
顾端礼也附和道:“就是,连个待客的堂屋都没有,有个什么人情往来或是邀朋会友的时候,也不大方便。”
四间屋子,顾清晏和郭满仓一人住了一间,剩下两间是给祖父和三叔留的。
顾清晏帮着祖父将行礼放进了屋子里,闻言只一个劲儿地装可怜道:“虽说如此,却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会试之前没个定数,孙儿也不好提前租房,会试过后又忙着去衙门报到,每日天不亮就得起床去当差,实在是没时间花功夫去寻摸住处,连累得祖父跟三叔来了,也只能跟我一起挤在这窄院子里……”
顾华斌轻轻拍了他脑门一巴掌,笑骂道:“少在你祖父我面前说这种矫情话!你自忙你自己的差事去,我和你三叔既然来了京城,除了祭拜你高祖父和高祖母之外,租买房屋、安置家业这等杂事,也顺道替你料理清楚了就是。”
顾清晏闻言笑得十分殷勤,嘴甜讨好道:“翰林院大学士只给孙儿批了两日的假,得亏祖父您和三叔来了,不然孙儿和满仓哥怕是还得好一阵着慌。”
顾清晏趁机又跟顾华斌说了自己被英国公府“榜下捉婿”经历,有些不确定道:“听国公大人话里那意思,似乎有将国公府千金许配给孙儿的打算,可究竟是否如此,孙儿其实也不太确定,又担心盛京城的婚嫁礼数和江州的婚嫁礼数不一样,便一直没个主意……”
顾端礼听完又惊又喜,心道:大侄子不仅考中了六首状元,眼瞅着又要成国公府女婿了,当真是前途不可限量啊!
他们三房以后怕是都要扒着自己这状元侄子讨生活,只希望丽娘在家能收敛收敛脾气,莫要再惹母亲生气才好。
顾华斌却很是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没跟着孙儿一起入京,满仓虽是个品性实诚,办事又仔细的好孩子,可在许多事情上却也不好出面拿主意,还是得有个长辈帮着操持才行。
如今有了帮着操持的长辈,顾清晏便厚着脸皮当起了甩手掌柜,第二日又一早起床去了翰林院。
才三日没来,顾清晏竟发现翰林院今日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从顾清晏才一进门,邱学士看他的眼神就充满了惋惜,赵学士则是一脸“我早就料到”的沧桑神情,其它同僚幸灾乐祸有之,同情怜悯也有之……
顾清晏通通不在意,依旧是笑呵呵地跟众人打了招呼,也不管他们是如何地欲言又止,直接就到文献库房里去了。
翰林院文献库房分很多间,坐落在最外的一间和阅览室相连,里面放的大部份都是需要造册登记的新书,或是战乱中被损毁,需要修复补足的旧典籍。
抄录和修复这些书籍的重任,正好就落在了顾清晏、严泊帆、蒋知孝三人身上。
可库房内此时却空荡荡,往常每天都比他早到的严泊帆、蒋知孝两人都不在。
顾清晏虽三日没来翰林院,但还歹还有冯绶和凌绝顶两个耳目在,因此大概也猜到了是个什么状况,倒也沉得住气,不问也不抱怨,该干嘛,干嘛。
只是他自个心态淡然,有人却故意要来看他笑话,只见徐长安不知道是不是刚到衙门,背着手走进来,笑呵呵道:“哟,顾六首还有心情抄书呢,就半点不好奇另外两人去哪了?”
顾清晏搁了笔,给徐长安见了礼,笑道:“这不是正等着大人您来给下官解惑么。”
徐长安老不正经地坏笑道:“顾六首啊顾六首,我说你费尽心机地爬到了风口浪尖上去站着,怎么到现在都还没飞起来呢!年轻人啊,还是太过天真,纵使你谋划再多、才华再高,也比不过人家朝中有人呐,你还别不服气。”
“前日,徐丞相上奏,说自己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了,恳请圣上恩准,让他那孙儿徐伯唯去政事堂里担任司值郎,帮着读读奏章,念念报表……”
徐长安老神在在地只说了一半,留下一半让顾清晏自个去猜。
顾清晏无奈笑道:“下官几时不服气了?所以呢?徐伯唯去了政事堂,严泊帆是不是也去了?严次相是不是也年纪大了,看不清奏章和报表了?”
徐长安翘着的二郎腿一晃一晃的,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继续悠哉道:“以严、徐为首的南北二党如今正斗得势同水火,严次相如何能让徐家小儿独占便宜,他老人家直接上奏说政事堂里有许多杂事忙不过来,干脆一次多选几个跑腿打杂的,所以你们这一届的榜眼、探花,甚至苏玠、徐伯唯两个庶吉士都去了,独独就只剩下你这个六首状元,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
顾清晏右手托着下巴,撑在桌案上,就这么歪着头看着他笑,面色平淡,不见喜怒。
徐长安难得良心发现,意识到眼前的年轻人也不过十七八岁,比不得官场老油子们耐磨,便打算安慰几句道:“你也别太……”
只是他安慰的话才刚起了个头,就见那赵炜赵学士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来。
小太监恭敬地给徐安行了礼,传话道:“见过徐大人,见过顾大人,小的传圣上口谕,命翰林修撰顾清晏兼任中书舍人一职,明日便去御书房报道。”
顾清晏领了口谕,将小太监送走后,跑到徐长安面前问道:“大人刚刚叫我别太什么?”
徐长安面无表情地看他一样,然后面无表情地走了。
政事堂司值郎。
御书房中书舍人。
一个是丞相秘书,一个是皇帝秘书,果然还是后者更让人喜欢啊。
*
次日,顾清晏依旧起了个大早,在朝阳的陪伴下,于皇极殿外等着皇帝下早朝。
早朝还有个比较正式严肃的称呼,叫做御门听政。
凡是想要有所作为的帝王都会采用此形式处理政务,所以早不早朝,也是判定此君王是勤政贤明,还是昏庸荒唐的重要标准之一。
大夏朝规定,文武官员每日拂晓到皇极殿参加早朝,但真正有此资格的其实并不多。
四丞相和六部尚书几位一品和二品大员,六部侍郎、大理寺卿、通政使等三品以上在京官员,若无意外情况的话,定然是每日都要报道的。
六部郎中、员外郎一共七八十人,有事上奏才能上朝,并不能天天都去。
督察院比较特殊,除了正副都御使外,便是六七品的御史都可以上朝的。
地方官的话,四品以上才能上朝,四品就是巡抚了。
整个大夏朝三品以上大员其实很少,而且能天天上朝的只有京官,京官中像大理寺卿又经常有事处理,所以即使加上有事的六部郎中、院外郎和督察员御史,每天早朝的文官大约也就是三四十人而已。
民间的话本戏文里总爱写皇帝上朝时,文官站一边,武官站一边,文臣武将一样多,天天打擂台。
怎么可能呢?
正三品以上的武将大多是一方守将,分布全国各地,每天来站岗的武将也就只有五军都督府的几名大佬和京师营的一两个代表,偶尔有一两位有事上奏的超品武勋。
总的来说,早朝是文官集团的主场,若不涉及军事,武将大多时候都是在围观文人打嘴仗。
当然,顾清晏这个六品修撰兼七品中书舍人,显然还没有在早朝会上跟人打嘴仗的资格。
早朝天天上,但每天似乎都有处理不完的政事,等了快两个时辰,顾清晏才等到皇帝陛下的召见。
顾清晏进去时,征和帝正歪在龙椅上,疲惫又烦躁地揉着额头。
察觉到自皇帝身上无意识溢散出来的精神力,顾清晏像是受惊的猫一般,吓得后脖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不是普通的古代世界吗?怎们还有人跟自己一样!
顾清晏面上不显,恭敬行了礼。
征和帝抬了抬手,带着几分怒气道:“你说朕要这些个人有何用,一点小事吵了几天,到现在都不能给朕定个处理的法子!”
这没头没尾的,顾清晏也不敢胡乱插嘴,只能老实站在那里。
征和帝见他这副样子,笑道:“朕还当你是个胆大包天的,怎么学起鹌鹑来了?”
糟乱的精神力就在顾清晏的意识旁边飘啊飘,顾清晏尽力收敛了心思,谦虚道:“臣资历尚浅,比不得诸位丞相、部堂大人们深谋远虑。”
征和帝歪靠在龙椅上,感慨道:“是啊,一个个都是老奸巨猾的狐狸,连朕有时候都要被他们糊弄啊。”
政事堂初建时,只是皇帝的资政机构,不是权力机构,丞相又名参知政事,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智囊团。
只是后来政事堂职权渐重,还兼管六部尚书,到最后不仅有了参政、议政权,还有了决策、行政权,同时还和皇权相互牵制,互相制约。
所以雄才伟略的皇帝大多都会嫌弃政事堂拖后腿,耽搁了他自己的宏图伟业,盛世中兴。
政事堂又往往觉得皇帝太过好大喜功,时常加以劝阻。
当然,有时候情况也会反过来,但不管怎么说,顾清晏始终认为权力过于集中并不是一件好事,有所牵制,还是要比没有好很多的,所以他又装起了鹌鹑,并暗戳戳地将那不受控制的、溢散在外的、乱成一团线的精神力给一点点梳理整齐了。
征和帝也并不需要他说什么,只淡淡道:“你可知道,朕为何一直压着你的殿试文章?”
顾清晏斟酌道:“下官不知,想必圣上自有安排。”
顾清晏说完后,只见征和帝目露沉思,片刻后才道:“确实有些安排,但说出来也是为时尚早,现在你也用不着知晓,朕记得你曾说过,自己读书是为了承先祖之志,到时你可不要忘了才好。”
顾清晏听后面色慎重而坚定道:“不敢,先祖之志,万死也不敢忘。”
顾清晏犹豫着要不要将梳理好的精神力护送回皇帝的意识里,末世的时候,顾清晏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给刚刚觉醒精神力的人类幼崽梳理和引导他们那杂乱无章又不受控制的精神力。
眼前这个人情况实在有些特殊,位高权重不说,年纪还老大不小了,怎么就突然觉醒精神力了呢?再这么任由他那精神力野蛮生长下去,这人怕是也活不了两年了。
顾清晏不经意地抬头瞧了征和帝一眼,看着他那病痨鬼似的模样,琢磨着自己才刚刚当上中书舍人,还没在岗位上施展开拳脚呢,大老板可不能就这么早早死了。
顾清晏小心翼翼地将梳理好的精神力,引导回了征和帝的识海里。
征和帝似是感受到了什么,面上的疲倦和烦躁之色顿时消失了个干净。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顾清晏一眼,露出几分满意的神情,语气温和道:“行了,朕这里暂时也没什么事需要你的,你去文渊阁看看今日的票拟好了没有,好了便给朕送过来。”
顾清晏躬身应诺,准备转身离开时,征和帝又似笑非笑说道:“以前都是徐丞相他们轮流送过来的,只是徐丞相年纪大了,前些时日又说自己眼睛也不好使,严次相也说自己有些忙不过来,所以你就替他们代劳吧,想来他们会感激你的。”
顾清晏:“……”
顾清晏还能说什么,大老板交代的第一个任务,赴汤蹈火也得完成啊!
至于何为票拟?
全国大大小小的奏章,由通政使司汇总,在送呈皇帝批示之前,先由政事堂参知政事们负责草拟处理意见,把批阅建议写在纸上,并贴在各奏疏的对面,进呈皇帝裁决,称之为票拟。
票拟终究不过是初步意见,最后的拍板定案仍决定于皇帝的批朱,以往都是由各位丞相轮流负责送过来,在皇帝批示之前,还能再进一步阐述作出这种建议的原因,更好地说服皇帝。
然而皇帝现在大约是不想听了,让自己的中书舍人直接去取,借此来表示朕对政事堂有了很大的不满。
虽然任务很坑人,但大老板发话了,马仔就必须跑断腿,冲锋陷阵也在所不辞!
顾清晏到达文渊阁大门外时,刻意整了整衣襟,挺直腰背,精神抖擞地走了进去,准备和丞相们抢差事。
几位丞相似乎刚刚争执过什么,殿内气氛不算太好,见到顾清晏进来,都有些好奇,管季相先笑着开口道:“这不是新上任的中书舍人么?到这里来可是圣上有什么吩咐?”
顾清晏对着几位丞相行了参拜大礼后,才回道:“圣上命下官来看诸位大人票拟好了没?让下官带过去。”
徐伯唯和严泊帆等司值郎刚刚就在众位丞相后面,帮着写票签,贴票签。
顾清晏进来的时候也顾不上打招呼,突然听到他说是来取票拟,严泊帆第一个想的不是赶紧抄完、贴完,而是:顾伯昭这狂徒,自从地府里走了一遭回来后,倒是越来越不怕得罪人,越来越不怕死了!
再看看平日里脾气最是火爆的严次相,此时已经黑了脸。
当然,他刚刚跟徐丞相争执的时候脸色也不好,此时只是更黑了而已。
只见他那刻板严厉的脸上,满是冰霜,语气冰凉道:“那要劳烦顾大人等一会儿了,这几个小子怕是还没贴好呢。”
蒋知孝作为几个小子之一,偷眼瞧了瞧站在那里的顾清晏一眼,心里大为佩服,暗道:上面有神仙打架,下面的喽啰们躲避还来不及,竟有人巴巴地冲在了前头,顾六首不愧是文正公后人啊,果然艺高人胆大!
徐丞相此时却面带微笑,温和道:“既然要等一会儿,顾大人便坐下等吧,都是同僚,不必如此拘礼。”
管季相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顾大人不必见外,过来陪老夫喝杯茶。”
顾清晏这一大早的就没坐过,早就脚后跟发麻了,心想:自个今日也算是奉旨得罪人,有大老板在后边撑腰呢,他底气足得很!
因此顾清晏也不怕严次相的冷脸,竟直接跑到管季相下方坐着,十分自来熟地跟徐、管两位丞相聊起了闲话,除了身体有恙的李丞相之外,今日算是都见齐了。
第五十六章
顾清晏渡过了得罪人又出尽风头的一天, 回到家时,祖父已经让满仓哥备好了他喜欢的饭菜,用热水温着, 就等着他回来能及时吃上一口热乎的。
等顾清晏用过晚饭后,祖孙叔侄三人才又聚在了小院石桌旁,相互交代着自己这两日都在忙活些什么。
顾端礼手里抱着一个暖手的炉子, 吸着鼻子道:“盛京城的春天比咱们江州的冬天还要冷,今儿我跟满仓去看房子,那凉风吹得我脑仁疼!”
顾清晏给自家三叔沏了一盏热茶,深有同感道:“这都已经开始回暖了, 三叔您是不知道,我们冬天来的时候才是要冷死人呢,那雪最薄的时候也堆了有半尺高!”
顾华斌打断道:“天南地北隔着有千里远, 这气候自然也是天差地别,住久了,人也就习惯了。”
顾端礼赶忙摆手,推脱道:“晏哥儿一个人习惯就好,我跟爹可不能住久了,不然娘和丽娘她们该念叨了,呵呵……”
玩笑过后,顾端礼又继续道:“若是晏哥儿一个人住的话,也用不着多宽敞房子,只二进大小约莫就够了, 我瞧了有两处宅子正合适,地方离着翰林院也不远, 房屋和院子养护得还算不错,收拾得也十分齐整, 介绍的牙人说租买都可以,租的话一年差不多要五、六十两银子,买的话怕是得近千两银子才成!”
顾端礼说得底气全无,心里忍不住再一次为京城的房价咂舌。
顾华斌沉思片刻,琢磨道:“晏哥儿年岁也不小了,如今又在翰林院当差,往后成亲怕是也得在京城里办,租不如买,鸟儿没个像样的窝都引不来伴侣,更何况是人!”
去年年底的时候给晏哥儿凑盘缠就掏空了家底子,后来老妻绣摆屏,自个倒腾药材又攒了将近三百两,如今都带在身上了,至于晏哥儿身上的盘缠还剩多少,顾华斌连问都没问一句,自家大孙子如今可是混官场的人了,交际应酬不得花银子啊!
顾清晏却不能藏私,将银票碎锭掏出来数了数,他来京城时兜里零零整整共揣着五百两银子,如今还剩下二百八十六两左右,加上祖父带来的,离买宅子也就只差四百多两银子了。
可惜顾清晏如今一个月的俸禄折算下来也就只有十六两银子,若是不贪污,不受贿的话,攒个五、六年怕是也攒不够。
顾华斌却神神秘秘道:“只差四百多两而已,等祖父将带来的那根大货出手后,差不多也就够了。”
顾华斌这回进京,除了三百两银子之外,还带了一根百年人参,准确来说,那人参差不多快有一百五十个年头了,瞧着都快出人形了。
顾华斌光是许诺给山民的挖参银子就是九百两,可惜运到了嘉陵府却惨遭压价,那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世家豪商,出价竟然都不超过一千两,卖出去不能挣钱不说,还得搭上自个的辛苦费。
好在顾清晏的家书到得及时,顾华斌琢磨着一件事是办,两件事也是办,祭拜高祖父和高祖母的同时,也不耽误他去京城卖人参。
人参不是大白菜,沿途叫卖肯定不成,好在顾华斌在京城也不是没有熟人。
荣和堂的大东家赵空青正好就在太医院担任院判,顾华斌早年跟他很有几分交情。
顾华斌开怀道:“我昨日就去赵府拜访过了,顺道将人参托付给了赵大哥代为售卖,赵大哥说快成人形的老参放在哪儿都是稀罕物,京城里有的是人争着要,卖个一千七八百两银子是不成问题的,过两日就能给我消息。”
比起嘉陵府可以说是翻了两倍,不枉他小心翼翼地给背到京城来!
顾华斌打算等拿到了卖参的银子,就立马给大孙子在京城买处宅子,不过也不用着急,他还得抽空先去一趟谢家庄,除了祭拜高祖父和高祖母之外,还得再见一见故人,商量一下迁坟的事情。
至于国公府捉婿那事,顾华斌其实也没个章程,贸然上门好像也不太好,只能先放一放再说。
顾清晏有心想说,那宅子不买也可以,可惜自家祖父却根本不听他的。
顾清晏愧疚于自己即便当了官,却还要亏空家里,可又因为有家人为自己操心谋算,而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幸运!
顾清晏和祖父商量着家事,同一座城里,徐伯唯却和祖父正商量着国事。
年轻人沉不住气,徐伯唯自顾清晏当真取走了票拟之后,便有些心不在焉,等回到家中,终于忍不住道:“祖父,陛下此举,难道是对政事堂有所不满?对祖父您也有所不满?”
徐阁老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神色淡定,还有闲心考教道:“那依你之见,圣上对我又有什么不满呢?”
徐伯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具体来,外面都说祖父功高势大,连皇上都要礼让三分,可那终归只是别人造谣罢了。
皇权大过天,丞相又怎样,皇帝只要不高兴了,一样可以派个小小的新科进士来打你的脸。
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徐伯唯不确定道:“难道是因为您不愿接手清查隐田隐户之事?可那就是个冲天雷,谁点谁炸,陛下自己怕也不敢当真去查的吧。”
徐丞相并未肯定,也未否定,只笑得神秘道:“在你们这一届新科进士里头,顾家小儿的见识和胆气,要远超你们许多啊。”
徐伯唯不服气道:“位卑时便强出头,虽有胆气,却也太过冒失了些,他这仕途注定是要不平稳的!”
徐丞相却哼笑道:“想要登临九霄,却又不敢迎风而上,想要平稳,就难出头。”
徐伯唯嘟囔道:“不是祖父您说,徐家如今只要平稳就好的么。”
徐丞相笑了笑,目露赞赏道:“所以我才说顾家小儿要远超你们啊,人家不但出了头,还找准了位置,寻得了靠山。”
徐丞相老神在在道:“你可要好好学着点,那小子比你还年幼呢,却已经有了火中取栗的勇气,就看最后会不会引火烧身了,你祖父我年纪大了,有人帮忙跑腿也没什么不好,别急躁,先看看这风往哪边吹,咱们再行动也不迟。”
比起徐丞相的欣赏,严次相却不是太看好这位顾家小儿,此时正跟严泊帆说道:“你们那个同年,眼前看着风光无限,却不知自己已经处在了悬崖边上。”
严泊帆不是太能理解,疑惑道:“怎么会呢,陛下不是很重视他么?”
严次相不以为然道:“越是重用越是处于风口浪尖,一颗小小的棋子罢了,你且等着看吧。”
顾清晏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在替他担忧,第二日依旧早早地去宫里当差。
说起来,他如今这份差事,除了有些得罪政事堂诸位丞相之外,倒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大夏立国不到三十年,南边世家侵田隐民无数,赋税年年不齐,北方外族依然虎视眈眈,时不时还要越界挑衅一番,还有西南等地土司猖獗……,等等大事小事,每天由各部转呈的折子,经过政事堂众位参知政事合议好后,会由顾清晏直接送到皇帝面前。
若只是送个折子倒还算不上是好事,但耐不住皇帝是个勤政爱民的,大事小事都要过问一下。
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又十分复杂,奏折上有时候又写得不清不楚,皇帝自然需要再了解一番,因此顾清晏每日的工作,其实就是在皇帝和六部、大理寺、督察院,甚至五军都督府等衙门之间周旋,相当于一份跑腿传话的差事。
可不要小看了这份跑腿传话的差事,以前皇帝有什么要过问的,都是直接问政事堂,政事堂若是知道便直接回答,若是不知道便派人去各衙门询问过后,再来回答。
所以看出来了么?
以前回答的政事堂和现在传话的顾清晏,其实都能间接影响皇帝的决策。
举一个很直观的例子,若是两个衙门打官司,皇帝让顾清晏去分别问话,这时候顾清晏如何回话,或者先回哪个就很有讲究了。
若顾清晏真要偏帮哪个,凭他六首状元的才学,都不用歪曲事实,只需要巧妙地组织一下语言,到时候传到了皇帝耳朵里,说不定就会因果颠倒,重心偏移。
更别说还有个大家都懂的“先入为主,后入为客”的道理,有时候他先回哪个就已经算是偏帮了,所以顾清晏这个小小的中书舍人竟也成了众人都不想轻易得罪的存在。
但偏偏就有那么些人想要尝试。
事情发生在林方旭兼职中书舍人的第二日,起因是威远伯府的小公子,据说企图在玲珑阁门口调戏一名女子,并和该女子的兄长打了起来,双双被五城兵马司的人给锁进了牢房里。
小儿子嘛,自然比较宠溺,以威远伯府的地位,将人从五城兵马司里捞出来应该是很容易的,可偏偏他企图调戏的女子有个做御史的爹。
御史一张嘴,皇帝都敢怼,何况你一个区区武将家不能继承爵位的幼子?!
两家人闹得不可开交,五城兵马司又谁都不敢得罪,这事便顺理成章地闹到了皇帝面前。
征和帝每日多忙啊!
看着眼前一个告状,一个求情的折子,大骂道:“一帮竖子,整天没是找事!这种事情都要朕管!”
大老板心里再是恼火,却还是不得不出面调停员工之间的矛盾,憋着火气,颇为随意地指派顾清晏前去问一问,看一看到底谁是谁非。
顾清晏先是到的督察院,本想过后再去远一点的五军都督府找威远伯,但没想到这位伯爷此时就堵在督察院门口。
那位女儿被“调戏”的大人姓余,名永年,乃督察院左副都御使,实实在在的三品大员。
余大人模样长得十分高壮,通身无半点斯文之气,横眉竖目,语气尖刻,指着前面的威远伯大骂道:“你个莽夫,堵在此处做甚?!想以势压人?老夫可不惧!你那纨绔儿子,就好好的呆在牢里吧!”
威远伯夏肃,除了领二等伯爵之外,还是正二品五军都督府佥事,何时被人如此谩骂过,同样恼怒道:“我家幼子又未对你女儿如何,不过是隔着老远打了个招呼罢了,就被你那泼皮儿子打得满身是伤,如今呆在牢里生死未卜,你到底还想怎样?!”
文武不相干,威远伯品级再高,也威胁不到督察院。
夏伯爷吼完之后,余御史也只是抱着手,眼神轻蔑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斜勾着眼角,态度极为挑衅。
战功赫赫的夏伯爷哪受得住这种刺激,当即便要撸起袖子开干。
顾清晏见此,赶忙冲过去将人拉住,迅速表明来意道:“见过夏伯爷,见过余大人,下官奉陛下旨意,前来询问二位公子斗殴之事,还请两位大人莫要冲动,是非公正,自有陛下来主持。”
余御史瞥了顾清晏一眼,目光中带着几分被人坏了好事的嫌恶。
威远伯心中的怒气消散了几分,回过神后,却是心有余悸,暗道:姓余的好阴险,老夫险些被他激得犯下大错!督察院外殴打御史,就算是陛下有意开恩,怕是也得回家思过不可!
夏伯爷打了激灵,一把拽住顾清晏的胳膊,眼含热泪,开始攀交情道:“顾家小子,我与你那未来岳父可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可要帮伯父给陛下求个情!我家那小儿子就是贪玩了一些,嘴上失了一些礼数,如今也挨了教训,被他家儿子打得浑身上下就没一块好肉,能不能就这样算了!”
顾清晏听完,心里纳罕道:你家那小儿子好歹也是将门之子,和御史家的儿子干架,竟然还能打输了,多稀奇啊!
只是不等顾清晏惊讶完,余御史先不干了,十分不悦道:“哼!嘴上失了礼数,你说得倒是轻巧!大庭广众之下,轻浮不懂尊重,他难道不知道女儿家名声有多重要?”
顾清晏看他痛心疾首的模样,有心想说:不管是前朝还是今朝,对女子其实都没那么多教条,若真只是路上打个招呼的话,其实也影响不了什么名声。
余御史显然不这么认为,见夏肃还抓着顾清晏的胳膊,眯了眯眼道:“英国公府权势无双,国公府千金即便是退了婚,还能在榜下捉得个状元女婿,半点也不用顾忌名声,可惜我那自幼就学习礼仪规矩的女儿,却是不敢如此肆意妄为的。顾六首不会是马上要成国公府女婿,就忘了自个是读书人的身份了吧?到时候可别故意偏袒谁!”
“……”
都道是御史的嘴,上毒的锥,果真是如此!
我将来做谁的女婿关你屁事!
顾清晏心里大骂,面上却笑着回答道:“十几年苦读,下官自是难忘,不过余大人这般随意评判别人家的女眷,瞧着倒是不怎么像个读过礼仪诗书的君子呢。”
余御史瞪眼过来,顾清晏趁他又要开口之际,抢先道:“陛下命我前来询问缘由经过,未免陛下久等,两位大人还是莫要耽搁功夫了。”
“我来说,我先说……!”
夏肃见余老狗吃瘪,心里大为痛快,噼里啪啦地又替自家幼子喊了一通的冤。
顾清晏听了双方各执一词的辩解后,又起身去了五军兵马司,先是向兵马司负责此事的人询问了经过,再去见了打架的两人。
还算整洁的牢房内,夏家小公子正鼻青脸肿地躺在牢门旁边的草垛子上呻//吟/不已,瞧着出气儿比进气儿少,一副快要不行了的凄惨模样。
反观隔壁牢房,余御史的儿子除了脸颊上有个拇指大小的红痕外,竟是生龙活虎得很!
“……”
武勋家的儿子长得瘦弱,御史家的儿子反倒长得高壮,难怪打架打不过啊。
顾清晏瞧过之后,便准备回去复命。
出了兵马司大门时,又正好瞧见威远伯夏肃请了御医来牢房里为自家幼子看伤。
夏伯爷抓着顾清晏的手又是一阵哀叹:“我家幼子不足月便出生,打小就体弱,如今遭了这么大一回罪,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病根,哎!还请侄婿在陛下面前替他求求情……”
夏伯爷说着便不着痕迹地往顾清晏袖子里塞了一小沓银票,顾清晏还未来得及推拒,夏伯爷便先一步带着御医匆匆进了牢房里。
顾清晏无语望天,心道他原本是打算事不关己的,可偏偏余御史嘴臭,不是贬低国公府千金名声不好,就是影射他顾清晏趋炎附势。
顾清晏心眼不大,本就不打算忍气吞声,如今得了这几张银票的贿赂,倒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从五城兵马司到皇宫距离不算远,顾清晏趁着在路上的半盏茶功夫,很快就想清楚了该如何回禀。
顾清晏据实禀告道:“夏家小公子在玲珑阁外偶遇余家二娘子,隔着大约两丈远的距离,道了声‘余妹妹好巧,咱们可真有缘分!’,便被余家大公子给暴打了一顿,如今两人都还在五城兵马司牢房里,夏家小公子似乎受伤不轻,夏伯爷买通了牢房看守,请了御医为其诊治伤病,又另外塞了一千两银票给下官,请下官为其求情,臣不敢隐瞒……”
武力值悬殊太大,可不就是被暴打了嘛,顾清晏不着痕迹地上完眼药后,便恭恭敬敬地将银票呈上,
征和帝半点也不在意臣子家小儿女之间的恩怨,只喜滋滋地接过顾清晏手里的银票,认真点了点,十分自觉地拉偏架道:“夏肃那幼子朕倒是见过两回,长得瘦弱又单薄,确实不禁揍,年轻人慕少艾,只稍微失了一些礼数而已,已经受过教训了,余家偏还要死咬着不放,究竟还要怎样?”
顾清晏听了这话,便知道皇帝已经有了决断,只老实站在一边候着。
果然没过一会儿,征和帝便遣了两名小太监,前往夏余两家传口谕,意思大概是:夏家小子虽然失了礼,但也挨了打,武安伯府给再余家道一回歉,余家给夏小公子赔一些汤药费,这事便算过去了。”
小太监领命而去。
征和帝又冲顾清晏招了招手,示意顾清晏上前。
征和帝从手里的一小沓银票里,抽出两张面额最小的五十两,塞到了顾清晏手里,低声道:“大夏江山初定,京城里也不太平得很,顾卿再去五城兵马司一趟,让他们巡查严谨一些,但有勋贵后裔和官员子弟打架斗殴、欺压百姓,就通通给朕抓起来,轻易不得饶恕!”
征和帝说完,又暗示似的甩了甩手中的银票,意思是只有钱给够了,才能放人!
顾清晏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揣进袖兜里,心领神会地又去了五城兵马司。
这场名为“严打”,实为“勒索”的勾当,在征和帝与六首状元的默契配合之下,开始暗暗执行。
朝中大臣不明所以,只知道陛下对中书舍人的宠信日益浓厚,等闲人轻易不得皇帝召见,若是家中子弟犯了事,通通都只能拿着银票请中书舍人代为求情。
顾清晏帮着皇帝扛了锅,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至少收来的银票,皇帝拿了大头,却也不吝啬地分了他十分之一。
第五十七章
京城多权贵, 纠纷自然不少,只短短不到大半个月的时间,兵马司的大牢里就装满了各式各样的纨绔子弟。
五成兵马司指挥使品级不算多高, 凭什么敢如此大范围地强硬抓人,抓了之后还敢关着不放,任谁来施压都没有用, 想要找陛下求情告状吧,偏偏陛下又除了中书舍人之外,谁也不见。
文武百官以及勋贵宗亲如今也早就回过味来,请顾清晏帮忙求情的好处费是越给越多。
端华长公主的小孙子强逼民女, 害得人撞柱丢了性命,在牢房里关了快有十来日了,怕是至少得判个劳役。
端华长公主往皇城里跑了四五回, 都被拦在了午门外,最后也只能屈尊降贵,给顾清晏塞了十万两银子。
顾清晏帮大老板扛锅,原先还能心安理得地拿抽成,最近却是死活都不敢再接了,一来他良心上过不去,二来是银子太多,他怕拿了烫手!
可即便是如此,朝中也有不少同僚,于背后颇有微词, 都道这位六首状元文采斐然、郎艳独绝,却也不过是个跟清流毫不沾边的俗人罢了。
夕阳的余光将青石街道拉得老长, 顾清晏忙碌一日,回到自己在离着皇城有七、八里远的梧桐巷西边的新家中。
三进的宅院, 花园雅致秀美,屋舍错落有致。
顾清晏背手穿过游廊,摘了一枝红艳艳的海棠在手里,欢迎加入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每日看文心道:能将这座价值两千多两银子的精美宅子拿下,也不枉他担了一个俗人的名头。
宅子太大,后院如今暂时还用不上,都还没收拾出来呢,正院主屋当然是该祖父来居住,顾清晏只住在旁边的寒松院里。
顾清晏自顾自换下了官帽官服,寒松院暖阁里,郭满仓已经帮着摆好了两菜一汤。
菜是清蒸八宝鸭和香椿煎鸡蛋,汤是嫩笋香菇火腿煨鸭骨,不过是家常的样式,却烹饪得却十分精心。
新来的厨子叫名郑五味,据说祖上曾是御厨,原本在盛京治下的怀安县县城里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食肆。
可惜今年二月的时候,倒霉遇到了一个想吃霸王餐的泼皮,郑五味脾气暴躁,失手将那泼皮给打死了,偏偏那泼皮还有个当主簿的堂叔。
郑五味自己挨了板子,被罚光了家产不说,还连累的妻子以及十三岁的女儿和九岁的儿子,全都被贬为奴籍。
好在幸运的是,如今一家子都在顾清晏的府上当差,没有天南地北地被卖得分开。
有了郑五味一家,郭满仓也就不用再负责煮饭、洒扫等杂事,一下子荣升为了顾府管家,只是如今这“家”还小,也没几个人给他管。
不过人少,这人情来往的事儿却不少。
郭满仓等着顾清晏用好了饭食,才一一禀告道:“老太爷和三老爷前日去了谢家庄,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今儿一早谢家庄派人来送信,说是谢家家主难得再见老表弟一回,还要留老太爷他们再住些时候。”
“老太爷也带了话回来,说是顾家那边的人听说他这除族的子孙回了盛京,还要给祖宗迁坟,怕是要找到老太爷的面前来闹腾,老太爷让大人你别管,他老人家自己就能应付得来,还说京城顾家如今一大家子都没出息得很,族里连个有功名的人都没有,哪里配让大人你出面,这不是凭白给他们长脸了嘛!”
顾清晏轻笑一声,打趣道:“这倒是祖父会说的话。”
既然祖父不让自己出面,顾清晏自然也不会多事,毕竟他祖父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也就是家道中落起点低而已,不然凭他的祖父性情和本事,成就远远不止如今这般。
郭满仓又继续道:“咱们前几日搬新家的时候未办乔迁宴,不过这几日还是有人陆续补了贺新居的礼过来,不认识的我都没收,只收了像凌大人、冯大人、徐大人、严大人……他们送来的,都是大人你的同窗或同年,还有就是英国公府送来的我也接了。”
说到这里,郭满仓又玩笑道:“英国公府送的礼可厚了,我说大人啊,咱们府上和英国公府上的婚事,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啊?要不直接请了官媒上门去问问好了,总这样猜来猜去,也不是个事啊!”
顾清晏懒洋洋地躺倒在摇椅上,叹气道:“端华长公主的次子被陛下亲自派人押送去了西山服劳役,昨日下朝,安南侯(端华长公主的丈夫)还特意找到我面前,怪我光拿钱不办事,今日下衙的时候在宫门口遇见了英国公,他老人家如今见了我也颇为冷淡,这婚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成,官媒就暂时先不请了,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郭满仓听后面色一白,惊慌道:“可是端华长公主府早上才递了帖子过来,说是要请大人你后日休沐的时候,去参加公主府上的百花宴呢。”
顾清晏耸了耸肩,无奈道:“得,只怕是宴无好宴啊!”
*
暖风拂面,花开正好,最美不过人间四月天。
注定会有刁难的宴席,从刚出门去赴约开始,就各种不顺。
青布篷马车才刚走出家门,就被燕子拉了一泡屎在车顶上,郭满仓十分郁闷地拿帕子将其擦干净,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看着顾清晏的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长公主府座落于顺德大街东头,占地宽广,宫殿华丽,景色壮美。
顾清晏却被拦在了顺德大街街口。
看着将道路给堵死了的三人,顾清晏心道:他自己都快忘记剧情了,没想到还能碰见男女主和女配的修罗场呢。
不过这剧情也跟原来的不一样了,男女主提前入京,导致英国公府直接退婚,没了恶毒女配插在中间,按理说男主应该能更早地修成正果才是,结果却大大地出人意料。
纪云泽早就恢复记忆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如今是半点也没有要娶刘云溪的打算,当然也不愿意对刘云溪放手,同样更不愿意对国公府千金放手。
长公主府的花宴并未邀请宁庆侯,他是专门来堵魏时雁的,说了一些莫名其妙地话,类似于:“当日魏小姐乘坐的马车惊马失控,恰好被在下拽住,因此与小姐结下良缘,只是没想到在下不过是受伤失忆,再清醒时竟已是物是人非。”
魏时雁被恶心得够呛,只冷笑道:“缘有散尽时,既然已是物是人非,纪侯爷何不怜取眼前人。”
意思是:咱们俩已经桥归桥,路归路了,赶紧麻溜地滚远一些,莫要耽误本小姐赴花宴的功夫。
纪云泽却像是听不懂一样,还在那儿自以为是道:“溪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愿纳她为妾,魏小姐竟然连这也容不得吗?”
魏时雁恨得一鞭子抽他脸上,我堂堂国公府千金,是嫁不出去了?!就非得要容忍个婚前纳妾的恶心男人吗!
只是还不得魏时雁动手,就有人从街角走了出来,讥笑道:“纪侯爷这话说得当真好笑,我刘云溪自幼学医,就算是遇到了受伤的牛马也会出手相救,倒也用不着纪侯爷如此报答,您要纳我为妾,是不是先要问一问我同不同意?!”
刘云溪走到纪云泽面前,面上冷若冰霜,眼里带着十足地失望,语气凉凉道:“我虽出身乡野,父母却爱我如珍宝,绝没有自甘堕落与人为妾的道理,多谢侯爷带我来京城见识一回人情冷暖,就此别过吧,往后再不相见!”
魏时雁这时才发现,刘云溪竟然是背着包袱的,那决绝又坚定的背影,好似真的是要跟纪云泽划清界限。
若真是如此,魏时雁倒要高看她一眼。
在梦境里,纪云泽失忆不知过往,跟刘云溪有了情愫之后,便与她在乡下成了亲,等到恢复记忆后,这厮竟然瞒着刘云溪独自回了京城。
更可恨的是,等他回到京城之后,却又决口不提他与刘云溪已经成亲之事,厚颜无耻地上英国公府来假装思念,卖弄深情,骗得魏时雁在半点不知情的情况下也嫁给了他,落得毫无转圜的境遇。
二女嫁一夫,等到刘云溪大着肚子找上门的时候,魏时雁是不争也得争,不斗也得斗,当真是好不憋屈!
纪云泽对刘云溪大概是有几分真情的,见人要走,便再也顾不得仕途前程,赶忙追过去将人拦住,一个劲儿诉说着自己的苦衷。
刘云溪又不是傻子,心道:能有什么苦衷,不过是瞧不上我的出身,又想攀附权势罢了。
刘云溪虽有不甘于乡野的志气,却也有自己的尊严和底线,绝没有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的道理。
她是真心实意地打算放手,因此不管纪云泽如何挽留,也绝无委曲求全的可能。
两人在街头纠缠不清,一个一脸深情地拉着不松手,一个愤恨挣扎着却郁闷地就是挣不脱。
“你放开我!”
“我不放,溪儿,你先跟我回去吧,我回去再跟你解释好不好?”
“放开!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解释的!”
顾清晏就看了这么一会儿的闹剧,见刘云溪确实没有再跟男主暧昧纠缠的打算,想着好歹也是同出一村的老乡,便掀开车帘,扬声道:“纪侯爷,上一个在顺德大街上强逼民女之人,如今已经被押去西山服劳役了,您是打算步其后尘吗?”
长公主之孙惹祸上身之事,如今在京城已被传得沸沸扬扬,六首状元顾清晏深得圣心,万万不能得罪之名声,更是被不少人记在了心头。
纪云泽神色微变,下意识松开了手。
刘云溪趁机脱身,经过顾清晏所乘坐的车架时,冲顾清晏微微点了点头,以示感谢。
顾清晏琢磨着自己跟刘云溪多半还会有交集,却也没放在心上,时间不早了,还是赴宴要紧,免得再给端华长公主白送去一个找他麻烦的由头。
魏时雁见纪云泽这般容易就被顾清晏吓住了,心里难免有些鄙夷,暗道人与人之间果然是相差甚远。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岁,有的人已经凭着才学和本事,在权贵云集的盛京城里打出了自己的名号,有的人却只知道在脂粉堆里算计,妄图踩着女人上位!
第五十八章
公主府花宴, 安南侯亲自出来迎客,迎的当然不是顾清晏这样的小喽啰,而是比顾清晏早到一步的英国公魏成业。
安南侯比魏成业年长十多岁, 却没什么架子,瞥了神情淡然的中书舍人一眼,握着魏成业的手便是一顿卖惨:“魏老弟啊!你老哥哥我惨啊!为了个不肖子孙, 砸锅卖铁前后花出去二十多万两银子,到最后竟是人财两空!昨个是老夫的六十五寿辰,可如今家里拮据,寿宴和花宴竟是挪在了一块儿办, 说出来也是丢人,寒碜啊!”
安南侯嚎得凄惨,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看着顾清晏,阴阳怪气道:“但凡有些人不是那么丧良心,能背着陛下稍微暗示老夫两句,叫老夫早知道砸再多的银子也是无济于事,老夫早就不管那不孝子子孙去死了,能白白去填这无底洞?!”
顾清晏眼底闪过一丝冷然,心道:如今知道心疼了,当初怎么就不管好你家那畜生呢,你只是失去了二十多万两银子, 可有的无辜女孩却已经丢了性命!
当然,这话顾清晏也不会说出口, 说了也不能替人申冤,自己还得罪人。
魏成业却实事求是道:“老哥哥, 就算是早提醒了你填银子无用,你自己倒是能狠得下心肠丢手不管,可你也拦不住公主殿下不去管啊!”
安南侯被老兄弟的大实话堵得有些气闷,却还要指着顾清晏,嘴硬道:“好你个魏成业,当我不知道呢,你就是在帮着这小子说话……!”
魏成业将他那胡搅蛮缠指着顾清晏的胳膊给拉了回来,好声好气道:“哪能啊,要我说怪只怪这小子没眼色,生瓜蛋子刚入官场,半点也不懂得变通,只知道一味听命于……,那个,老哥哥你懂的。”
魏成业指了指天上,又冲安南侯挤了挤眼睛,继续道:“走走走,我陪哥哥你喝酒去,咱们何必跟这么个一根筋的愣头青一般见识呢。”
魏成业说着便要拖着安南侯离开。
安南侯挣脱不了,扭着脖子回头道:“顾家小子,老夫心胸开阔,不跟你一般见识,不过公主殿下可在临水阁那边等着召见你呢,你好自为之吧。”
安南侯说完,又吩咐守在大门口的小厮领了顾清晏去临水阁。
魏时雁原本缩在大门口处的石狮子旁边看戏,此时却十分主动道:“伯父,正好我也要去拜见公主殿下,顺道给顾大人指指路吧。”
魏时雁说完给顾清晏使了眼色,示意他赶紧溜。
顾清晏自然领情,冲安南侯行礼告退后,跟着魏时雁往临水阁方向走。
走了没两步远,还能听见安南侯又在对着老兄弟诉苦抱怨道:“那畜生,早些年就知道在内宅里厮混,文不成武不就的,偏偏惯会哄得公主殿下开心,我每回想要将人揍一顿掰正了,那棍子还没落他身上呢,公主殿下就不分青红皂白地跑出来护着!如今护不住了吧,逼死了人,去西山都是轻了的,哎……,只可惜了我那二十多万两银子!老夫卖了两个铺子、三个田庄才凑齐的啊,你那缺德的未来女婿,他咋就不知道悄悄地提醒老夫一声呢!”
魏时雁跟顾清晏只差了半步距离,一前一后走着,双双都被安南侯那一声“缺德的未来女婿”给闹了个大红脸。
魏时雁的丫鬟跟安南侯府的领路小厮都很有眼色,只不远不近地跟着,给两人留够了说话的空间,却又不会惹来闲话。
公主府的花园如今正是姹紫嫣红的时候,云霞般的桃花随着微风飘散成雨,将姿容绝色的两人笼罩其中。
可怜顾清晏两辈子都是个单身狗,即便氛围如此浪漫,却半点也不会跟女孩儿搭话,还是活泼大方的魏时雁先开口玩笑道:“顾舍人如今在京城里名声大噪,就连父亲都怕沾了你的光,到时候日日被人堵在衙门口,不是抱怨就是卖惨,连家都不能早回。”
魏时雁算是委婉解释了英国公最近不愿搭理顾清晏的原因。
顾清晏面带歉意,语气十分真挚道:“都是顾某的不是,连累国公爷跟着受累了,实在惭愧。”
魏时雁侧头,盯着顾清晏的眼睛仔细瞧,直盯得顾清晏有些不自在后,才翻了个十分好看的白眼,幽幽道:“我可没瞧出你眼里有半分惭愧,哼!”
临水阁离着正院也不愿,远远看着那绿瓦红楼,魏时雁停下了脚步,抬了抬下巴道:“喏,那儿就是临水阁了,你自个先去,我可不跟你一道,免得到时候公主殿下给某人排头吃,连累我也得不了好。”
这话里的嫌弃,当真是一点也不遮掩啊。
顾清晏还能怎么办,只能跟佳人客气道别后,由着那小厮领自己去赴那鸿门宴。
当然,说是鸿门宴其实也不过只是玩笑话而已,顾清晏如今好歹也算是个能直达圣听的“宠臣”,即便是端华长公主殿下,无缘无故也不能拿他如何。
爱孙被罚去了西山,被众多贵妇所环绕的端华长公主殿下,面上虽然带笑,可眉眼处却凭添了几分阴翳,见顾清晏进来,当即便不冷不热道:“顾舍人如今倒是越发地风光了,可怜我那孙儿,也不知道在西山被折磨得还有没有人样。”
英国公夫人崔有姝以及一杆命妇俱都沉默不语,只当自己是个如意、梅瓶之类的摆件儿。
顾清晏见了礼,心里毫无波澜,面上恭敬,嘴上却狐假虎威道:“陛下派人送小公子去西山时,便交代说必要将小公子教导出个人样来,想来如今已初见成效,还请长公主殿下莫要担忧。”
“咳……”
崔有姝等人听了这话硬是咬牙憋住了笑,当真是好不痛苦。
端华长公主被气得胸口发闷,却也知道这一切都是皇帝的意思,跟眼前这小小中书舍人计较,毫无意义。
平复好心绪后,端华长公主盯着顾清晏,带着几分质问,道:“陛下当真就不顾血脉亲情,真要逼得我那孙儿死在西山不成?”
好了,这话终于是问出口了。
这也是端华长公主给顾清晏下帖子的目的,同样也是顾清晏明知道宴无好宴,却又不得不赴宴的原因。
说白了,他不过就是个跑腿传话的打工人,是皇帝跟朝中大臣以及权贵宗亲之间的磨合剂而已。
顾清晏又躬身行了一礼,起身挺直了腰背后,才语气冷冽道:“陛下命下官问长公主殿下,可还记得前朝承恩公赵氏是如何消声灭迹的?”
端华长公主听了这话神色恍惚,双目空荡荡,不自觉陷入了几十年前的过往里。
负责传话的顾清晏不太清楚承恩公赵氏一族的兴衰过往,端华长公主却是忘不掉的。
当年镇北侯府受老皇帝猜忌,还是镇北侯世子的征和帝无奈入京为质,陪着他一起共赴火坑的只有长姐端华长公主。
长公主年轻时生得貌美,才刚一入京便遭到皇后娘家侄子承恩公世子的觊觎,三番两次地逼迫欺辱,惹得年幼的征和帝气愤不已,暗地里套麻袋狠揍过承恩公世子两回,因此结下了仇,征和帝也被其暗算过几回,有两回甚至还险些丢掉性命。
等到征和帝登上皇位后,赵氏一族自然也遭到了清算,但凡是查出一点罪名的成年男丁,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剩下的老幼妇孺,也全都被遣回了祖籍,到如今再无往日风光。
端华长公主毕竟是经历过改朝换代的聪明人,之前先是耗光了家底,孙子却还是被送去服了劳役,接着自己几次三番地入宫请罪,也没能见着皇帝的面,心里难免有些惶恐。
如今得了这话,倒是松了一口气。
陛下既然问起赵家,便还记得他们姐弟俩当年相互依靠的情分,同时也是借着当年承恩公世子之事,在责怪自己没有教好孙子呢。
自己也确实没有教好六郎,原本是心疼他早产体弱,便没让他像几个兄长那般,早早地就去军营里操练,却没想到惯得他懒散奢靡也就算了,竟还能逼出人命来。
送去西山也好,吃吃苦,总归是对那枉死的女子有了交代。
端华长公主上了年纪信佛,究竟是心怀正义也好,还是装模作样也罢,最后倒是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不再为小孙子的事情伤怀。
落在崔有姝等命妇眼里,则是只见长公主殿下沉默了许久之后,待回过神时,那眉眼上挂着的阴翳,突然就这么消散了个干净。
见魏时雁捧着几枝桃花进来,端华长公主竟还有心情指着她跟顾清晏,对崔有姝玩笑般说道:“你家这三丫头倒是会长,半点也未受魏国公拖累,好看得跟个仙女似的,我原先还说得俊美成什么样的郎君才配得上她,如今倒是见着了。”
端华长公主这话音刚落,其她命妇也纷纷夸赞其魏时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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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顾清晏的容貌来,看两人的目光也十分暧昧。
崔有姝并未反驳,只笑道:“年轻人面皮薄,可禁不起公主殿下以及诸位夫人这般夸。”
端华长公主虽知道顾清晏不是自家孙儿被罚的主导,却还是看他不怎么气顺,便挥手命人领着他回前院,让自家另外几个孙子招待去,只当是眼不见,心不烦。
顾清晏自然乐得逃离这女人扎堆的地方,即便是有佳人在此也不行啊,他实在招架不住!
第五十九章
大夏官员, 每隔半个月才有两日休沐,光是赴宴就花去了一整日。
好在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就英公国夫妇的态度, 让顾清晏知道,自己可以请官媒上门去提亲了。
这事拖着也有些时日,顾清晏不想再继续耽搁, 也不等祖父回来,第二日一早便买了六盒礼,包了请婚钱,亲自去了一趟媒伢所。
忙完这些回到家时, 刘云溪已经在前院客房里等了有些时候。
顾清晏并无意外,女主跟男主闹崩了,在京城无依无靠, 就算是要回江州,那也不跟现代一样,只是一张机票的事。
这一趟就算是坐船加乘车也得要一个多月左右呢,一个孤身女子,怕是连独自回家的勇气都没有,能不顾面子地求到顾府门上来,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
顾清晏也不打算为难她,主动关心道:“刘姑娘如今离了宁庆侯府,不知道今后有何打算,可是要回江州去?”
祖父找了堪舆先生算过时间, 大概在五月中旬的时候就要请高祖父和高祖母移居江州,顾清晏到时候估计也得请假回乡祭祖, 顺道捎上刘云溪也不无不可。
不过刘云溪显然不打算就这般灰头土脸地回去,竟小心试探道:“顾大人, 不、不知道您府上还缺不缺人,我懂些医术,手脚也还算麻利,愿意签三,不,两年,两年左右的短契……”
刘云溪说着说着,自个也有些说不下去了,这明摆着是拿顾清晏府上当暂时落足的踏板呢。
顾清晏倒是不会认真与她计较,但更不会留她在府上。
他故意沉默了片刻,见刘云溪面上慢慢浮现出几分难堪之后,才慢悠悠道:“顾某位卑官低,府上也用不了几个人,再说了,以刘姑娘的本事,屈居于顾府,实在是太过屈才,我却有一个好去处,正好适合刘姑娘。”
刘云溪却只当他是推托之词,眼里露出几分失望,却也没脸再继续磨缠,强笑着便要开口告辞。
顾清晏却抢先一步,继续道:“我听说太医院最近打算招女医,若是能凭着真才实学考进去,将来说不得还能更进一步,成为有品级的女医官也不无可能,刘姑娘如果真想留在京城,何不去试一试?”
前一刻还目光暗淡的刘云溪,听了这话立马变得神采奕奕,明明激动不已,却又努力克制道:“当、当真?”
顾清晏自然不会无的放矢,不仅告诉了她太医院招考的流程和时间,还借给了她一百两银子,让她能找个客栈先暂时安置下来,若是能考进太医院,自会有公家提供住处。
大夏朝学医的女子本就不多,刘云溪别的不说,那一手医术较之她父亲也是不差的,对她来说,考入太医院也不是什么难事。
顾清晏还特意让郭满仓帮她把客栈也找好了,就是顾清晏刚离开杏林苑时租住的那家,心道:看在都是同村老乡的份上,看在刘郎中在村子治病救人的份上,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却说另一头,崔有姝让管家送走了官媒,便去了女儿的院子里。
魏时雁早就打听到了消息,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副想问却又不好意思问的娇俏模样,惹得崔有姝好笑不已。
魏时雁噘着嘴,撒娇道:“阿娘,您别笑了,那个……,您同意了没?”
崔有姝没好气道:“看你这一副恨不得立马飞出窝的恨嫁模样,阿娘能不同意吗?”
魏时雁面色微红,却又立马故意歪曲话题道:“我哪有?再说了,这儿女若是没出息,一辈子都飞不出窝,别人反倒要笑话您和爹爹不会教养呢。”
崔有姝懒得跟她争辩,挥手将丫鬟都打发了出去,挨着女儿坐在贵妃榻上,低声说着私房话,问道:“给长公主请了安之后,你跟顾家小子又在花园里逛了半个时辰,都聊了些什么,当真就认准他了?”
魏时雁在母亲面前并无半分扭捏,就像是关系最要好的闺中密友一般,无话不说道:“顾舍人学识广博,与他聊天,倒是极涨见识,性格也不似其他读书人那般刻板严肃,我故意跟他说些吃食游乐之事,他好似也十分感兴趣,恨不得让我下回也带上他一样,就连与他讨论女子的妆容打扮,他也无不耐烦之色,还有就是……”
魏时雁难得露出几分羞涩,继续道:“还有就是,他说他祖父、父亲都与发妻感情极好,他也期望能与伴侣相互扶持着走完一生,还说娶妻之后是不会纳妾的,凭白多一个人夹在中间,夫妻不和不说,说不定还会闹得家宅不宁。”
崔有姝有些意外,却也不会真就当了真,只客观评价道:“不管他将来会不会变卦,至少现如今敢开口作出这般承诺,倒也比其他人强一些。”
当然,这不纳妾的承诺既然敢说出口,将来他顾舍人若是随意变卦,他们英国公府也不是吃素的就是了。
顾华斌知道孙子跟英国公府的婚事有了准信儿之后,即便谢家老表哥再是挽留,他也推脱着连夜赶了回来。
两边都有了意愿,这定亲的流程倒是走得极快,有官媒从中周旋,又有祖父帮着张罗,顾清晏是半点都不用操心。
纳采、问名、纳吉等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五月初。
顾清晏趁着替征和帝整理完奏折的功夫,顺带着提了要请假为高祖父母扶棺回江州之事。
征和帝闻言却有些不舍道:“爱卿要去多久?朕自从有了爱卿相助,平日里倒是轻省不少,如今夜里都能多睡两个时辰了,爱卿可千万记得要早去早回啊?”
征和帝不知道顾清晏在暗中帮他疏离杂乱的精神力,只知道自从有了身负功德金光的十世善人这么个镇殿之宝后,他如今是头也不疼,晚上也不做噩梦了,更不会平白无故地“听”见不相干的声音,“看”见不相干的画面,只觉得人都要多活好几十年!
他是真舍不得顾清晏离开啊!
顾清晏却被他那真挚的眼神给吓得鸡皮疙瘩起了一声,暗自吐槽:上回徐丞相说想要辞官回乡养老的时候,您也是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要不说您才是皇帝呢,这戏可真多!
好在征和帝最后也没说不让请假,只让顾清晏尽量在中秋之前赶回来就是。
不过,顾清晏跟魏时雁的婚期就定在中秋时候,他肯定是要提前赶着回来的。
时间转眼即过,待到五月十三那日,顾清晏陪着祖父和三叔一起,在护国寺的高僧连唱了三日法事之后,才将高祖父和高祖母的骸骨从就坟里请了出来,移到了新买的两口楠木棺材里。
五月十四,顾清晏叔祖三人,再加上郭满仓一个,四人两棺,一大早便从谢家庄出发离京,打算去通州坐船回江州。
刘云溪不出所料地考入了太医院,成了女医侍,轻易不得离开,倒是托郭满仓帮忙给家里带了封信,也算是在京城立住了脚。
六月份的京城还很宜人,江州却是烈日炎炎,何红玉跟葛氏带着草帽,正站在稀稀疏疏的稻田中间。
葛氏穿着下田的粗布衫,面上带着几分忧愁,小心又爱怜地抚摸着眼前的秧苗,心疼道:“娘,您说今年怎么会天干成这样,万一要是再不下雨,这秧苗怕是抽穗都难。”
何红玉想到早些年天灾人祸的时候,仍然忍不住心有余悸,未雨绸缪道:“看来还得让老二去县城里再买些粮食屯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大人担忧生计,顾莹儿这样的小孩却是无忧无虑,手里举着几朵鸡枞菌,开开心心跑了过来,隔着老远便欢呼道:“祖母,母亲,你们看我在桑树林里捡到了什么好东西!”
何红玉收起了脸上的苦闷,笑道:“哎呦,咱们莹莹倒是好运气,天干成这样,你还能捡到菌子呢。”
顾莹儿十分得意,开心道:“祖母,祖父上回来信说大概在五月中旬的时候出发回家,这菌子留着等祖父和大哥他们回来了再炖鸡汤喝,大哥可喜欢鸡枞菌炖鸡了!”
何红玉自然不会反对,只建议道:“菌子新鲜的不禁放,刚好太阳大,洗干净,撕成条,晒干了才好留。”
老天爷不下雨,守在田里也没用。
何红玉带着葛氏往家走,路上又说起顾菲儿的婚事。
何红玉沉着脸道:“晏哥儿中了进士,菲儿的婚事本该很好选才是,可她倒好,茂荣县的好人家都快相看了遍,愣是一个都没看上,她当自己是天仙不成,不嫁人是要上天呐?”
提到大女儿的那股子作劲儿,就连葛氏也十分窝火,直言道:“娘,我看也不用问她的意愿了,就由您做主,直接定下一家好了,哪能由得她再继续胡闹!”
婆媳俩达成了共识,何红玉也无所谓当不当坏人,点头道:“我看县令夫人娘家的堂侄儿就不错,家境殷实,自个还中了秀才,等晏哥儿他们回来,我问问晏哥儿的意见,若是没有问题,便直接定下,大姐儿若是还闹,我便真的不会再管她了。”
何红玉如今是对大孙女彻底失望了,下定决心这是最后一回,再没有下次了!
第六十章
江州今年雨少, 除了地里刨食的农人之外,还不知道牵扯着多少人的心,茂荣县县令魏询便是其中之一。
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 今年秋税怕是不好收,魏询没有心情在衙门里安静呆着,便沿着玉带河在田间地头里一路巡视, 就这么来到了大湾镇蔡公胜的家里。
魏询在茂荣县当官这么几年,凭着死皮赖脸的功夫,倒是跟这位前朝大佬有了几分愿打愿挨的交情。
才刚一进蔡公胜家的正堂大门,魏县令就将乌纱帽丢在了案几上, 衣襟大开地坐在蔡公胜对面,豪饮了一盏凉茶后,才痛快道:“还是先生这里好啊, 只管教书育人,悠然南山下,不必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
蔡永胜放下手中的笔,看着魏县令冷笑两声,嘲讽道:“你想要悠然南山下还不容易?一封致仕的奏折递上去,估计也没人硬要留你,上进的读书人那么多,姓韩的多半也不缺你这么个只会学和尚念经的样子货!”
顾清景老实地在一旁认真练字,耳朵却竖得高高的,暗道:师父刻薄别人的时候听着可真有意思, 只要不是刻薄我就好!
魏县令苦着脸告饶道:“先生说的是,晚辈才疏学浅, 这回真的是没法子了,今年秋税怕是又要从百姓身上割一层血肉, 晚辈虽做不到爱民如子,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百姓被逼得没了活路,还请先生教我!”
魏县令说完,躬身行了个大礼,就差给蔡公胜跪下了。
蔡公胜却不吃这一套,没好气道:“你不去求你的恩师徐文弼,跑来我这里装什么可怜?我一个乡野老头,有什么本事教你!”
魏县令却讨好道:“先生莫要妄自菲薄,您可是教出了六首状元的人,如今这江州一带,又有谁不知道您的大名。”
顾清景闻言莫名挺直了腰背,面上隐隐带着几分骄傲。
随后魏县令又眼含几分落寞道:“江州天干之事,我早就写信问过恩师,可恩师却也只说自己爱莫能助,他老人家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向圣上递了致仕养老的奏折……”
余下的话也不必多说,蔡公胜心里有数,只讥讽道:“这人啊,一无所有时才敢孤注一掷,如今富贵权势在握,倒是越发地畏首畏尾了,他徐文弼也不过如此。”
蔡公胜颇为怜悯地看了魏询一眼,暗道:徐文弼是人老越老,私心越重,只可惜了这个心怀大义年轻县令,以后的仕途怕是没那么平顺了。
蔡公胜之双目能看清人心,甚是笃定道:“你心里怕是早就有了成算,这是想要拖老夫一起下水呢。”
魏县令并未反驳,只说了些不相干的话:“呵,世人都说江州等地水土丰茂,可又有谁知道,这传说之中的鱼米之乡,竟有超过大半的普通百姓在为三餐不继而发愁。”
蔡公胜想到锦衣玉食的江南世家,心中无奈,这确实是江州等地的现状。
世家官宦霸占了大部份良田,却又不用交税纳粮,朝廷压在江州等地的赋税压力,便分摊到了本就地少的普通百姓身上。
往年风调雨顺的时候,问题倒还不显,今年谷雨迟迟不至,最后稀稀疏疏的下了两次便收场,蔡公胜也曾特意去自己名下的田庄看过,今年的收成注定不会太好了。
最终是将百姓收刮干净凑齐朝廷赋税,还是给百姓留有余粮,自己考评得个下等,就看江州等地的百十来个县令的良心取舍了。
蔡公胜赶走了想要孤身斗虎的魏县令,然后又给小徒弟放了假,便动手前往嘉陵,打算去见一见故人。
顾清景不懂师父心里的算计,只天真道:“大哥说不定过两日就到家了,师父现在就要离开吗?到时候恐怕就又要许久见不着面了,大哥信里还惦记着师父您呢。”
正准备坑徒弟的蔡公胜,有些心虚道:“咳,没事,要不了三个月,你大哥就会更加惦记为师的。”
大湾镇前往茂荣县的官道两旁是连片的水田,长得稀稀疏疏禾苗在烈日下显得无精打采。
田头处的水车旁,挤满了等着汲水的百姓,但大多数人早已经等不急了,正挑着担子,一趟趟地从河边往田里担水,生怕晚了一时半会儿,便没了过冬的口粮。
蔡公胜站在官道边上,看着几个光腚,穿着粗布小褂子的孩子,大一些的抱着木盆,小一些的捧着瓦罐,小心翼翼地跟在长辈后面,心里泛起了无尽的酸楚。
蔡公胜的小厮看了看自家老爷的脸色,小心提醒道:“老爷,起风了。”
蔡公胜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只看着那个三四岁的小儿因为将瓦罐里的水不小心倒在了别人家的田里而沮丧不已,旁边的大人也顾不上安慰他。
突然,天边响起一道惊雷,微风也变成了狂风,吹得云层翻涌,吹得禾苗沙沙作响,没过一会儿便有豆大的雨滴,陆陆续续往下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田里的百姓都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个呆呆地望着天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那三四岁的小儿,只见他将自己的瓦罐顶在头顶,高兴地蹦着,跳着,欢呼着:“下雨啦,下雨啦!”
蔡公胜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了一眼要么击掌欢呼,要么跪下谢天谢地的百姓,转身道:“走吧,真是一场及时雨啊!”
早些年韩无疾称帝,驱逐了北方鞑虏,转头要攻打江州等地的时候,却没想到江州的众多世家比谁都乖觉,早早就捉了前朝伪帝一家过江投献,用旧主性命保全了自己,因此江州世家不似北方那样,被战火像犁田似的重新翻新过好几回。
征和帝如今想来应该也是十分后悔的,后悔当初就不该顾忌名声,就该一鼓作气,彻底清光那些个沉疴毒瘤,也不至于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户部只按照登记在册的田亩征收赋税,却不知道大部份田亩都在那些不用交税的人名下,只要有足够的钱粮入国库,又哪管这些钱粮出自哪里。
蔡公胜琢磨着,今年若是一直不下雨彻底绝了收,倒还给了那些人钻空子的理由。
老天爷不赏饭吃,朝廷又能怎么样呢?只能彻底免了赋税,这样他们也不用再去压榨百姓了,你好我好大家好,只有朝廷财政吃紧。
现在好了,因为这场及时雨,粮食只是减产,却不至于绝收,因此便没了减免赋税的理由。
江州父母官大多要么胆小怕事,要么与当地世家同流合污,粮食减产,为了政绩,便不能少了朝廷赋税,多半还是会像往年一样,一群人团结一心,欺上瞒下地从百姓身上吸血!
蔡公胜翻身上了马车,脱掉身上外袍,想着魏询离开时的那翻肺腑之言,心里微微有些动容。
明明是颇有前途的青年官员,却有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先生,魏某汲汲营取十来年,如今却不愿再庸庸碌碌过下去,就算舍了这一身肝胆,也要为民请命一回,还望先生助我!”
蔡公胜只觉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你那肝胆还能长了一身不成,倒是比常人多一些,心眼也不少,竟然能算计到了他蔡某人头上来。
不过蔡公胜也是个臭德行,当年形势逼人,不得不归隐田园,如今有了机会,好徒弟还混成了皇帝面前的中书舍人,蔡公胜心血来潮,临到老了又想再搅风搅雨一回,只希望好徒弟能接得住为师的考验啊!
顾清晏不知道他师父在正给自己找什么麻烦,千里迢迢回到家中,人都快要累散架了,门前的蔷薇依旧开得红正艳,院墙屋舍也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祖母依旧和蔼可亲,二叔沉默寡言,却也仁厚可靠,二婶大约是日子过得顺遂,人也变得疏阔不少。
刚穿越过来时,三婶还是个转着弯儿膈应人的泼辣儿媳,如今倒是乖觉得很,洗碗择菜的活都是抢着做,半点也不劳婆婆动手,孝顺勤快得顾清晏都快认不出她来了。
大人懂得装样子,小孩儿却还不太会演,三婶名下的一双儿女,顾蕊儿和顾清昌看着顾清晏依旧有些生疏,但好在也知道礼貌地叫一声“大哥”。
顾芳儿性子腼腆,可思念与激动之情却是溢于言表。
顾莹儿和顾清景这两个皮猴子却是全无拘谨,一左一右地挂在顾清晏的胳膊上,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在家里天天都盼着大哥回来,又问京城繁不繁华,好不好玩,坐船有不有趣。
至于顾菲儿……,啧,依旧是别扭又执拗的模样,比起离开时似乎没好多少。
祖母之前就收到了祖父的信件,老早就准备好了高祖父母移居落葬等事宜,院子内已经搭好了灵堂,棺木放置好后,祖父带着一众儿孙上了香,唱法事的僧人便开始击锣打鼓,要连唱三日。
老祖宗迁坟不必大办,顾华斌也不想张扬,可架不住他大孙子如今是圣上面前的红人,多的是人想要前来结交一些香火情,顾家高祖上山重新入土那日,就连魏县令都带着县衙里的一众大小官员前来送葬了。
顾家人又要给高祖披麻戴孝,又要招呼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前前后后忙碌了四、五日,才终于得了清闲。
何红玉嘴硬心软,依旧惦记着顾菲儿的婚事,不惦记也不行啊,难不成真要一辈子砸在手里。
葡萄架下,一家人围着吃西瓜,何红玉趁机问道:“晏哥儿,我给菲儿看好了县令夫人的娘家堂侄儿,说起来还是县令夫人保的媒呢,你觉着怎么样,若是没问题,那直接就定下了。”
顾清晏思索片刻,并不敷衍道:“魏县令为人端方正直,其夫人更是和善明理,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祖母……!”顾菲儿听了这话,忙忙地就要插嘴。
何红玉面色陡然间变得不好看,顾清晏却开口打断道:“菲儿,你想知道刘姑娘如今在京城如何了吗?”
顾菲儿有些恍神,面上是故作不在意,眼里却又十分执拗,假装无所谓道:“她在京城如何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清晏不在意她的态度,只平铺直叙道:“刘姑娘跟宁庆侯去的京城,不过宁庆侯原本是跟国公府千金定了亲的,宁庆侯二不能选一,便想出了娶国公府千金为妻,纳刘姑娘为二房贵妾的法子,可笑这甘蔗哪有两头甜,两头都想好,最后自然是两头都讨不了好。”
顾清晏继续道:“如今国公府千金已退了与宁庆侯的婚事,打算另嫁佳婿,刘姑娘不愿为妾,同样也离开宁庆侯府,凭着自己本事考入了太医院,成了女医侍。”
顾清晏其实是想要告诉顾菲儿,往事已成追忆,千万不可执着。
可顾菲儿却只抓住了一点,颇为幸灾乐祸道:“刘云溪没有成为侯夫人,竟然成了伺候人的女医侍?!”
顾清晏:“……”
顾清晏深吸了一口气,点头道:“是的。”
果然,不管剧情如何狗血,古早言情文里女主和女配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人家女主都已经告别渣男,开始专心搞事业了,女配还搁这儿自以为是呢。
不过好在顾菲儿听了刘云溪的“惨状”,倒也不反对自己跟县令夫人的娘家堂侄儿的婚事了。
行吧,只希望她婚后能想开,别跟在家里一样那么作,不然顾清晏都要愧对于县令夫人的娘家堂侄儿了。
顾菲儿的婚事很快定下,后续六礼之类的自有二叔和二婶去操心。
何红玉准备和丈夫一起入京,大孙子独自一人在外当官,眼看着中秋就要成亲,可不能到了拜高堂时候没有长辈在场。
蔡公胜出门会友去了,顾清景留在江州也没人教,索性也跟着一起去了京城,同样跟着一起去的还有顾芳儿和顾莹儿姐妹。
蔡端礼却是不想再去了,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有个中了进士还得皇帝信重的侄子,在茂荣县这一地界上,就没人不愿意捧着他顾端礼,可去了权贵云集的京城,他顾端礼又算哪根葱。
有一回逛街的时候,就因为反应慢了一些,顾端礼险些被一个赶马车的车夫用马鞭抽中,可偏偏那马车是用三匹拉的,据说马车里坐的是某位王爷,顾端礼除了唯唯诺诺地请罪躲开,又能如何?
反正这京城顾端礼是再也不想去了,因此也连累得牛丽娘母子三人,只能同他一起留在大湾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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