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顾端志前一天晚上还摆出一副慈父面孔, 推心置腹地规劝着叛逆长女。
结果第二日天还没亮,就愁眉不展地蹲在了爹娘的房门口,吓了早起的何红玉一大跳, 挨了老娘的两记的铁砂掌后,半点不遮掩地将自家闺女给出卖了个彻底。
卖完之后,他还语气无奈道:“娘, 我看大姐儿这心眼实在是堵得有些严丝合缝,儿子昨日劝了良久,瞧着她似乎是半点也没有听进去,怕是得来场滔天洪水, 生死浮沉里走一遭,或许才能将她那些荒唐的想头都给冲走。”
顾端志拿大女儿没办法,只能期期艾艾问道:“就大姐儿这牛心左性的脾气, 若是一直把她拘在家里,她怕是越要想不开,娘,您说这要怎么办才好啊?”
何红玉骨子里本就有些强势,又常年在家里说一不二,心里的火气一上来,哪里会顾忌儿孙晚辈的自尊和颜面,当即便发作起来。
她“啪啪”拍着房门,将已经起床的和还没起床的所有顾家人,都给叫到了堂屋里来。
顾菲儿刚从被窝里出来, 脸都还没洗,披散着头发立在堂屋正中, 兜头就迎来祖母的一阵阵质问与喝骂。
质问她哪里的来的胆子,竟然敢撺掇父母分家!
喝骂她是被鬼迷了心窍, 竟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
顾菲儿即便活了两世,也依旧没有直面高山的勇气,此时只茫然无助地望着父母,面上全是惨遭背叛的怨恨。
葛氏硬着头皮替闺女辩解道:“娘,菲儿她只是一时没想明白……”
何红玉一巴掌拍在案几上,肃声道:“你不用再替她狡辩!大姐儿,我只问你,你这些日子作天作地的,到底想要干什么?!你别去攀扯刘家丫头,也别想着分家,就只问问你自个的内心,你到底想要什么?一个人是任性也好,妄为也罢,总归要有一个想要达成目标,若只是为了任性而任性,为了妄为而妄为,呵……”
何红玉话未说尽,可意思却很明显,在她看来,一个人若是连自个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知道在那儿上蹿下跳地瞎折腾,那实实在在就是个蠢货糊涂蛋了,不值得多费口舌!
顾华斌坐在何红玉旁边,顾端志和葛氏立在左右,顾清晏领着或是不解,或是担忧,或是嫌弃的弟弟妹妹们站在门边,一家人都在等着顾菲儿的答案。
顾菲儿重生后想要什么?她想要风风光光地过一生,至于如何才算风光,她其实不知道,索性就拿刘云溪当成了参照。
如今被祖母这般问起,顾菲儿莫名有些心虚,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我就想要嫁个,像纪侯爷那样英俊挺拔,又年轻有为的夫婿。”
“……”
顾清晏等人直接无语住了,这是还没死心呢!
何红玉深吸了口气,咬牙忍着怒火,语气生硬地劝道:“先不说人家那显赫门第,是我们踮着脚也高攀不起的,就那纪公子,人家即便是落难失忆了,被你凑上去救过一回,可也没瞧上你啊!少做些白日梦吧!”
顾菲儿梗着脖子,一脸的不服气。
何红玉实在想不通好好的一个孙女,怎么就莫名其妙地魔怔了?
顾清晏大概能猜到几分,“门当户对”犹如一道天堑鸿沟,只望一眼,便能吓退无数人。
偏偏顾菲儿重来了一世,亲眼看着和自己“差不多”,甚至比自己“还要不如”的农家女刘云溪,“好运气”地跨过了层层藩篱,嫁到了侯府里去……
执念一起,当真是固执得可怕。
好在祖父母都是经历过战祸生死的人,根本不将她这点手段放在眼里。
见好生讲道理,实在讲不通,何红玉对着顾菲儿,语气淡漠道:“你要是一时半会还想不明白,也没人逼你,家里养个老姑娘,也是养得起的,不过你要是做出什么败坏门楣的事情来,到时候也不用撺掇你爹娘分家了,顾家再没你这个人就是。”
何红玉说完,也不管顾菲儿是如何委屈,只摆手让众人散了去,该干嘛干嘛。
顾清晏看着顾菲儿那倔头倔脑的样子,心道:就堂妹这想不开的性子,重生配角看来是逆袭不成了,何必呢,眼睛老盯着别人做什么?
毕竟是养了十六、七年的亲孙女,祖母大概是打算先晾上她一些时日,真心实意地盼着她能够自己想明白。
顾清晏没有任何意见,他不会主动去算计顾菲儿什么,也不可能帮着她去抢女主的姻缘。
至于顾菲儿这股折腾劲儿,会不会影响到他的仕途前程?别逗了,封建男权,你以为就只是说说而已?
纵观两个世界的历史,从来就只有男人争权夺利失败后,连累得妻女下场凄惨。
就没听说过哪个女儿追求情爱,会连累得父兄抄家流放,当然……,皇帝的女人除外。
一个人很难背叛自己的阶级,顾清晏心里固然崇尚自由平等,可他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罢了。
他只想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庇护自己想要庇护的人,并不想舍命去当那披荆斩棘的改革者。
*
顾清晏今日要和祖父一起进山,去找山民商谈收购药材的事情,早饭过后,两人便带着行礼出发了。
山民几乎都住在深山里,这一来一回,怕是得在老林子至少走上四、五日,顾华斌虽然知道自家大孙子有那护身法印庇护,可也不敢疏忽大意。
顾华斌特意去了靠山屯一趟,花了二十两银子,专门请了四名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护送着他们祖孙俩一起进山。
连苍山外围,风景壮丽,野趣十足,山林不算茂密,生活着不少的野鸡、野兔、松鼠之类的小动物,几乎没什么危险。
可越往山里走,越是幽深,参天巨树比比皆是,本文由Q群幺污儿耳七雾耳吧椅整理本文上传茂密的树冠遮挡得地面几乎看不见光,藤蔓灌木繁茂得就像是绿色的海洋一样,行走活动起来非常艰难。
朦胧昏暗的原始丛林里,毒蛇毒虫遍布,还散散分布着野狼、老虎、豺狗等猛兽,几乎每走一步,都有可能遇见致命的危险,当真是步步惊心!
顾清晏踩着一双牛皮靴,褐色的棉布长裤,裤脚紧紧扎进了皮靴里头,防止有蜘蛛火蚁爬进鞋子和裤腿里。
上身除了褐色的棉布短衣之外,还罩着一件过膝的牛皮袄,入了秋,天气本就寒凉,这深山里更是冷得瘆人。
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牛皮袋子,里面装着祖母用细白面烙的大饼,有咸甜两种馅,咸的是腊肉粒,甜的红豆沙。
除了大饼之外,还有两包炒米,装着凉开水的水囊,一小罐食盐,一套换洗的衣物,防身的匕首,还有带了一些止血的药粉,清热去毒的药丸,以备不时之需。
顾清晏这身子没吃过苦,也没受过累,平时帮着做些农活还成,跋山涉水,负重赶了两日的路,就已经有些受不了。
路上精神力没收着,倒是幸运地发现了两株人参,一株还只是长了不过四五年左右的嫩苗子,不值银子,挖了可惜。
另一株倒是有五六十年左右,可惜却长在狼窝边上,经验丰富的老猎户不知情,小心翼翼又态度强硬地带着他们祖孙俩远远地绕开了,半点捡漏空间都不留给顾清晏。
好在顾清晏也不执着,全当是自己暂时种在哪儿的,等有需要的时候,再来挖吧。
在野外睡了两晚,等到第三日傍晚的时候,顾清晏一行人终于到达了一处狭窄的山谷外。
里面挤挤挨挨地用木头搭建了二十来栋木屋,木屋外又围着一圈高高的石墙栅栏,俨然是一处隐蔽的山寨。
寨子里的人防备心很重,顾华斌取了一串狼牙青石信物出来,放到了从石墙上垂下来的竹篮里,等了大概有一刻钟左右,才看见一名大约有五十岁左右的男子,步履匆匆地迎了出来。
那男子身量高大壮硕,穿着一身黄黑纹的虎皮袄,眉目粗犷英朗,当即给了顾华斌一个大大的拥抱,激动又热情道:“顾大哥!怎么是你亲自来了?听说你那大孙子考中了秀才,弟弟我本该上门祝贺的,不过你是知道的,我等隐户流民,不好去给你添麻烦。”
顾华斌像好大哥似的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背,爽朗大笑道:“什么秀才,石湛山,你在这老林子里呆久了,听到的消息都过时了,我大孙子如今可是解元举人了,哈哈哈……”
顾华斌说完,抬手将顾清晏推到了石湛山面前,炫耀道:“你啰啰嗦嗦地不肯上我顾家门,害我想要显摆一下儿孙都不成,今儿我亲自领着大孙子进山,好叫你也瞧瞧我这解元孙子的风采。”
石湛山听了这话并无半分嫉妒,反倒十分欣慰地拍着顾清晏的胳膊,语气夸张道:“好风采,果然好风采,哈哈哈!”
顾华斌也高兴,给顾清晏介绍道:“晏哥儿,这位便是我跟你提过的落云寨的石当家。”
顾清晏拱手行礼,恭敬道:“小子顾清晏,见过石当家。”
石湛山坦然受了一礼,夸赞道:“好好,解元郎就是不一样啊,这言谈举止,怎么瞧着,怎么好看!”
顾华斌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这肤浅的粗人,有你这么夸人的吗?我孙儿这叫仪态端方,行止有度!”
*
寒暄过后,石湛山领着顾华斌他们进了落云寨寨门。
石湛山虽然被称作石当家,但却不是什么土匪头子。
居住在落云寨里的百姓,祖上都是前朝时被繁重的苛捐杂税,以及兵役劳役给逼得活不下去,不得不进山讨生活的普通农户。
几代人繁衍下来,如今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山民,靠着采药和打猎为生,再在山谷里开垦出几亩贫瘠的山地,种上一些杂粮菜蔬,日子过得十分艰苦。
临近寨门的一处吊脚楼里,石湛山坐在火塘旁边,给顾华斌和顾清晏泡了一盏粗茶,感慨道:“早些年战乱,又逢干旱,若不是靠着顾大哥你从嘉陵府辛苦挣来的粮食接济,咱们这一寨子的人,怕是活不下来几个。”
顾华斌坐在火塘旁边的小马扎上,不乐意道:“我拿粮食跟你们换药材和皮子,银货两讫的买卖,说什么接不接济!”
石湛山却不同意,道:“那时候吃不饱的人多了去了,一斗米能换一两金,若不是顾大哥心善,寨子里的药材和皮子,怕是连谷糠都换不到。”
顾华斌又不是来求回报的,闻言有些不耐烦道:“行了,别腻腻歪歪的了,半点也不像个爷们,对了,你们寨子里的药材和皮子,如今是个什么行情?这天下也太平了,江州商人的来来往往,这山里的货,想来是不愁卖不出去了吧。”
石湛山听了这话却一下子黑了脸,语气暴躁道:“顾大哥,你就别提了!前几年确实要好上一些,可自从五年前,江州成立了一个商会,那些药商竟联合起来压价,皮子就算了,药材却都是被逼着贱卖了的!”
山民没入户籍,算是隐户流民,虽然能逃掉朝廷的赋税和劳役,可却遮遮掩掩的,不好随意下山,就算出了山,没有路引验传,也没办法进城做买卖,更别说正大光明地进城去倒卖药材皮子,购买粮食和盐巴了。
石湛山说着说着,竟虎目含泪,悲愤道:“去年弟兄们进山找参,被大虫和野狼咬死,咬伤了五六人,好不容易才得来一株百年往上的精品,原本打算卖了,给死了的兄弟的家人发一笔抚恤银子,可那些药商压价却一个比一个压得狠,价钱给得最高的,也只愿意出两百两银子而已!”
百年老参,这要是放到奇幻小说里头,那都有资格成精了。
放到这个世界里,也同样是极其难得的珍稀药材,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的那种。
品相好的百年人参,在嘉陵府至少能卖上千两银子,运到盛京城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再翻上好几倍!
两百两银子,这价格,实在是压得有些狠了。
想到落云寨的人,为了一株人参死伤数名,结果却还要被这般压榨,顾清晏突然对挖参发财一事,似乎也没那么感兴趣了。
顾华斌在心里大骂药商黑心,同时又琢磨着,时隔十来年,自己跟落云寨的二度合作,想来应该能十分顺利的谈下来。
顾华斌简单将自己的来意说明,石湛山听完,就跟看到了救星似的,拉着顾华斌热切道:“顾大哥!你真要继续做药材买卖?真是太好了,若是你的话,那株百年老参随你拿走,价钱随你出!”
顾华斌也不客气,当即伸手比了个数字,石湛山见此,面上的笑容又更加热切了几分,随后又有些担忧道:“顾大哥,你给的这价钱,会不会得罪江州商会啊?那群人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十几年前,他们还算计过你和荣和堂的二东家呢。”
顾华斌冷笑两声,不屑道:“你也说了,那是十几年前的形势了,如今这嘉陵府,可再由不得他们称王称霸了,上头压着大夏朝廷,还压着手握军权的皇帝陛下呢,我们本本分分地做买卖,怕他们做什么。”
石湛山也不是真正的莽夫,闻言瞥了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的解元郎一眼,心道:顾大哥这是大孙子出息了,有底气跟人叫板了呢。
幸运的是,他们落云寨凭着早些年的交情,也能跟着沾光,再不用为了买粮买盐,被迫贱卖用性命换来的好药了。
事实上,顾华斌并没有石湛山想象的嚣张,他目前也只是打算在落云寨与荣和堂之间当个中间商,赚个差价而已。
跟背靠嘉陵府世家的大药商叫板,他顾家现在可还没有那个实力,也没那个本钱。
顾华斌跟石湛山谈妥了合作事宜,赊账收购了落云寨里积存的一部分药材后,打算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出深山。
山里物资不丰,石湛山再是大方,也只能招待顾清晏祖孙俩吃红薯糙米饭,水煮的老南瓜,蒸了两只用盐腌制后,又挂在梁上晾干了野鸡。
过了一阵好日子的顾清晏,俨然忘记了末世里啃树皮的滋味,只觉得这干柴的野鸡,吃得实在有些硌牙。
顾清晏感慨这山里的日子不好过,可转头又想,山外面的日子也不见得就全都好过。
嘉陵府一带未遭受战祸,世家林立,土地兼并依旧严重,许多农户名下没有半亩土地,只能给大户人家当佃农,辛辛苦苦熬到收获的时候,要交佃租,还要交田税。
每年年底的时候,还要按人头缴人头税,从十五岁开始,一直要缴到五十六岁。
初夏和初冬的时候,每户人家,还必须得出一到三名成年男子服劳役,不是建城修路,就是开渠筑坝,没有工钱拿不说,还有可能会累死人。
好在大夏初立,减免了大部份苛捐杂税,田税也降到十取一,只要勤快一些,大部分人都能勉强填饱肚子。
若是前朝,老皇帝忙着建行宫,官员忙着收刮民脂民膏,天灾人祸还不间断。
一年光是田税就要收好几回,人头税更是从一岁就要开始缴,直到人死入土才算结束,门前种棵桑树都要收十两丝的苛捐,时不时还有叛军来抓壮丁上战场,普通百姓当真是半点活路都没有。
顾清晏突然有些庆幸,庆幸生在了太平时候,也感恩有祖父母的辛劳支撑,才有了他们兄妹几人的饱暖与安稳。
第四十二章
嘉陵府与京城虽然相隔有一千八百多里远, 但中间却通运河,若是走水路,且风平浪静, 无意外的话,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就能跑个来回。
曹广孝手里的战舰,最快能日行四百多里, 所以在顾清晏刚刚踏出连苍山的时候,他在战场上显神迹的军情奏报,就已经摆在了征和帝的龙案上。
征和帝近日头疼的厉害,也不知道是因为噩梦做得太频繁, 还是听惠能和尚念经,念得太多的缘故。
太医院院判赵空青研制了大半年,终于将祖传的培元养神丹方子给颠倒着大大地修改了一番, 重新配制成了培元安神丹,只一字之差,功效却几乎是完全相反。
韩无疾用清水送服了一颗下去,便姿态放松地躺在矮踏上,由着赵空青在他头顶上扎针,配合着丹药的药力,慢慢将那躁动不安的灵魂神识,给安抚了下来。
魏成业缩着手脚,像只八爪鱼似挤在一个不算大圆椅里面,在他右手侧的桌案上, 堆着小山一样的奏折。
韩无疾闭着眼,催促道:“念啊, 平日里把要为朕赴汤蹈火挂在嘴边,让你帮着念个奏折, 却磨磨唧唧的!”
魏成业苦着脸,像烫手山芋似的,小心翼翼,挑挑拣拣地抽了一份写得最薄的奏章打开……,一瞧,嘿,正好是曹广孝那水耗子送来的军情奏报。
也就只有短短的两页纸,写的也都是大白话,简单直接,不像那些文官,好像显摆自己多读几年圣贤书似的,“者乎者也”,绕来绕去,读得人舌头打结,脑袋发晕。
魏成业松了一口气,半点磕巴也不打地读了起来。
“……有传言嘉陵府茂荣县一顾姓书生曾离魂游地府,臣本以为是无稽之谈,直至亲眼所见……”
征和帝闭眼听着,待魏成业读到,那/火/雷/炸开的威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完全挡住时,已十分感兴趣地睁开了眼。
魏成业读到一半,惊疑不定道:“……这水耗子去了一趟江南,竟然学会编故事了?”
征和帝并未怪罪这糙汉随意叫人绰号的无礼之举,只哼笑道:“以曹广孝之谨慎,编故事敢编到朕面前来?继续读啊,留个尾巴做什么,让朕自己猜下文么?”
魏成业憨厚地笑了笑,连忙告罪求饶,接着读道:“区区水匪,竟有/火/雷/等利器,连累飞鱼水师十数名兵士丧命,其中包括宁庆侯纪云泽,臣怀疑青璃江水匪与嘉陵府世家,恐怕暗中有所勾结……”
征和帝听完,又哼笑道:“青璃江水匪屡禁不绝,背后若无人扶持,又岂敢如此张狂!”
曹广孝这是登上了高位,被人奉承得有些忘乎所以了,自个轻敌,阴沟里翻了船,在这儿找理由给自己开解呢。
韩无疾心里透亮,不过却不会因为这一丁点的失利,就当真降罪于自己的得力干将。
魏成业读完,却不似往日那般,眉飞色舞地嘲笑同僚窝囊,反倒瞪大了眼珠子,盯着那薄薄的奏报怔怔出神,仿佛要将纸页给瞧个大洞出来似的。
韩无疾见此十分诧异,没好气道:“魏子建,你这是一瞧见诗书文章就会走神发呆的老毛病,又犯了?”
魏成业闻言回过神来,可怜巴巴地看着征和帝,痛心疾首道:“陛下,被/火/雷/炸死了的那个宁庆侯,是臣的未来女婿,他跟小女的婚事,都已经交换过名帖了,六礼都走了一半了……”
这倒霉玩意,不是让他去白捡军功的么,怎么就短命死了,哎哟,我家闺女怎么这么命苦哟!
曹广孝这水耗子,当真是个奸猾不讲信誉的狗东西!喝了我这么几坛好酒,却不干人事!
征和帝并不关心臣子的家事,不过魏成业毕竟是自幼就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心腹,自然会多了解几分。
这头蛮熊当年南下的时候,抢了江宁第一美人为妻,生了二子一女。
两个儿子长相都随父,生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十分不符合时下的审美,才七八岁的年纪,就早早地被踢出了俊美公子的行列。
只有那小女儿,倒是完完全全随了她母亲,自小就是个美人胚子,玲珑可爱得很,如今长大了,韩无疾中秋宫宴的时候,还见过一回,当真是艳压群芳,因为弹琴弹得好,还赏赐她不少好东西。
韩无疾原本还想让那小丫头给自己当儿媳妇,可惜将自己年长的几个儿子都扒拉一遍,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儿子虽然都不丑,但真要跟那丫头站在一起,无论是气度容貌,都有些不般配,堂堂一代雄主,愣是没好意思帮着儿子,去染指别人家的白菜。
再说了,以魏子建的性子,估计也舍不得将女儿嫁入皇家。
如今看来,那小丫头在姻缘方面,似乎也有些坎坷啊,这还没出嫁呢,就要先守寡了?
魏成业放下军情奏报,躬身恳求道:“陛下,曹广孝的奏折入了京,定然还会另外派人,顺道再去臣府上报个信,家里此时怕是已经收到了噩耗,恳请陛下,准许臣回家看看。”
赵空青半点也不受那封军报的影响,医道圣手稳如泰山,不慌不忙地将皇帝头上的银针一根根地拔了下来。
征和帝恍然觉得这人世间似乎都安静了几分,头疼之症也有所减轻,不再那么难忍。
征和帝好心情地摆了摆手,准了魏成业出宫的请求,暗自却琢磨着:那顾姓书生,若真有曹广孝说得那般神异,或许能镇住皇极殿内冤魂也说不定。
魏成业前脚出宫,征和帝后脚就给曹广孝去了密信,让他派人护送那顾姓书生入京!
*
御前大道两旁栽着成排银杏树,秋风拂过,金黄的叶子飘洒了一地,将英国公府的朱红大门与高墙阁楼,衬托得越发的显贵。
魏时雁今日原本是约了小姐妹一起,要去那京郊五里外的檀香山上赏枫叶,可惜夜里做了一场怪梦,只能临时爽约了。
桃蕊提着一个三层的檀木食盒,穿过垂花门,轻手轻脚地进到了暖阁里。
外面日头已经升起了快一丈高,平日里讲究妆容精致,衣饰优雅的小姐,此时却仍旧披散着一头乌黑墨发,穿着一身雪白的暗绣花枝锦缎寝衣,外披柔软狐氅,神不思蜀地坐在桌边,也不知想着什么心事。
伺候穿衣梳头的柳絮拿着玉梳立在旁边,见桃蕊挑了帘子进来,冲她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桃蕊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将里面重新热过的早膳摆在桌上,一边温柔劝道:“小姐,您夜里惊醒了两回,梦见了什么也不肯跟婢子们说,可不管您梦见了什么,那梦的事物总归是虚的假的,您何至于这般,茶不思饭不想的。”
桃蕊将装着金丝燕窝粥的甜白瓷小碗放到了魏时雁手边,继续劝道:“早先送来的莲子红枣粥凉了,这金丝燕窝粥原本是给夫人熬的,在灶上温着,我讨了一碗过来,小姐您多少用一些吧。”
魏时雁伸出两根白玉似的纤长手指,有一搭没有一搭地摆弄着瓷勺,左手轻轻托着下巴,几缕发丝不安分地搭在精巧迤逦的脸颊上,鸦羽般的眼睫不时颤动,映衬着斜射入屋的晨光,美得如梦如幻。
可惜,梦幻般的美人此时却没有胃口,那燕窝粥被她搅和得热气散尽,也没吃上两口。
见她这般模样,伶俐如桃蕊,竟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尽量将话引到别处,努力活跃气氛道:“檀香山的枫叶红得正是绚丽,小姐为了今日赏叶,还特意定制了一套红宝石首饰,今儿要不去,再过几日,那叶子可就要落光,怕是就带不成了。”
魏时雁心烦意乱道:“那枫叶又不是今年落了,明年就不长了,今日多半是出不了门,看不成那红叶了,又何苦瞎折腾一场。”
桃蕊奇怪道:“夫人不是早几日就准了您出门么,车马都备好了,为何就去不成了?”
魏时雁被桃蕊伺候着换了一套月白绣银丝花纹的广袖流仙裙,又让柳絮只简单梳了一个松散却不凌乱的堕马髻。
发髻上未带珠钗,只斜插着一根碧玺玉兰花发簪固定,面上未施脂粉,如清水芙蓉般,清新又艳丽,美得动人心魄。
魏时雁起身出门,有些意兴阑珊道:“哎,你们不懂,算了,该来的总会来,先去母亲院子里等着吧。”
桃蕊与柳絮对视一眼,眼里满满的都是担忧,小姐昨夜到底梦见了什么,今日怎么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昨夜梦里,就是今日,她原本要去檀香山赏枫叶,已经乘车出了城门,都快走到檀香山脚下了,却被母亲派来的护卫,急匆匆地叫回了府。
听到曹伯伯派来报信的兵士说,自己那未婚夫死在了水匪手里,无论梦境里的魏时雁,还是梦境外的魏时雁,都是不肯相信的。
飞鱼水师可是大夏朝精锐之一,曾跟着圣上南征北伐,经历过无数战火的洗礼,那漓江水匪不过是一些宵小贼寇罢了,能成什么气候?!
父亲将纪云泽塞到曹伯伯麾下时,还酸着脸嫌弃道:“这小子就是命好,去一趟嘉陵府,这军功还不跟白捡的一样。”
随着梦里的画面流转,魏时雁不肯相信的事实,果然出现了意外却又不意外的大反转……,“尸骨”都已经下葬了快有半年的纪云泽,竟然活着回了京城,还带回来一位救命恩人!
魏时雁算好了时间,不早不晚地到了母亲的住处,才刚刚给母亲请了安,便瞧见外院的大管事,带着两名穿着飞鱼水师军服的兵士,匆匆忙忙进了院门。
梦境与现实相合,魏时雁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安稳落下,竟十分诡异地松了一口气。
第四十三章
在魏成业的印象里, 自家闺女就像那二月春花似的,从来都是鲜亮又美丽,就连嘴馋去胡同口买串糖葫芦, 也要拾掇好半天,换上华美的衣裳,梳妆打扮一番后, 才肯出门。
陡然间,见她穿得跟一碗阳春面似的,素得就像是给谁戴孝守节一样。
魏成业一颗慈父心像是被人给捏碎了一般,心疼道:“囡囡, 你跟那纪家小儿的婚事,连六礼都还没走完呢,根本就做不得数, 他死了就死了,只能怪他自个本事不够,运气不好,哪里用得着你替他穿丧服?!”
魏时雁:“……”
魏时雁实在不想跟她爹解释,自己这一身月白色绣银丝花纹的广袖流仙裙,做工是多么的精巧,样式是如何的雅致,只语气无奈道:“爹爹,曹伯伯跟纪公子不算熟悉,那阵亡的兵士又被火/雷/炸毁了容貌, 他如何就肯定死的一定是纪公子了?爹爹,您说, 曹伯伯会不会弄错了?”
比如,自己那未婚夫其实还活着呢, 如今正在那小村庄里体验不同的人生呢。
魏成业不确定道:“连圣上都说过,你曹伯伯最是为人谨慎,这可是生死大事,他怎么着也不至于弄错吧?!”
魏时雁心道:那可不一定。
在那梦境里,曹伯伯就凭着一块玉佩辨人,结果阴差阳错之下,最后竟然将一个跟纪公子体型相似且偷了纪公子玉佩的阵亡兵士,给埋进了纪家的祖坟里,等到真相揭晓的时候,闹得所有人都好不尴尬。
梦境之事,实在是荒诞又奇妙,魏时雁不好细说,只央求道:“父亲,您派人去找找嘛,就沿着青璃江的支流找,纪公子说不定是被水给冲走了,还活着呢。”
最好是能赶在纪云泽跟那医女纠缠过深之前,提前将人给找到。
不然等纪云泽跟那医女有了肌肤之亲,再互许了终身,到时候她魏时雁就成什么了?横刀夺爱的原配,还是被迫下堂的糟糠?
魏时雁对纪云泽不见得有多少爱慕之情,更不是非他不嫁,可她堂堂国公府千金,丢不起这个人!
魏成业不明所以,只当自家闺女是接受不了事实,他心里担忧不已,求助似的望向了自家夫人。
英国公夫人姓崔,名有姝,出身于名门望族,年轻时候乃江宁第一美人。
岁月对她十分优待,四十多岁的年纪,依旧美得耀眼夺目,容貌与魏时雁很是相似,只是一个天真烂漫,一个却沉稳内敛。
崔有姝在魏成业回府之前,就已经劝慰了女儿许久,此时也只能叹气道:“哎,算了,相公,你就派人再去找找吧,宁庆侯府那边也暂时先瞒着,等确定过后,再说吧。”
魏成业有些不赞同道:“宁庆侯府那边也瞒着?!这,这不太好吧,毕竟那位梁夫人可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魏时雁一想起梁夫人,整个人都不好了,气呼呼道:“爹爹,这人万一要是还活着,您未经查明就去报了丧,不是凭白惹人悲恸么?”
再说了,那位梁夫人可不是个好交代的性子,前脚刚收到儿子阵亡的噩耗,后脚就跑来国公府咒骂,说得好像他那儿子是被自家爹爹给逼着上战场的一样。
却全然忘记了,当初是谁,话里话外地说自己儿子年轻无功勋,汁源加群武耳死纠零8壹九咡每日更新连个正经的差事都没有,害怕到时候辱没了国公府千金。
又明里暗里表示,自己儿子文武双全,若是能跟着水师营去一趟嘉陵府,必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等等。
魏成业闻言却险些要愁坏。
没气儿就是死了,有气儿就还活着,这还需要如何查明?
曹广孝那水耗子,难道还敢故意戏耍国公府不成。
事实证明,故意的话,曹广孝确实不敢,问题是,他也不是有意的啊。
魏成业还没愁出个所以然来,外院大管事就又领着两名水师营兵士进来了。
读完兵士送来的信件,魏成业仿佛吃了一口土,神情晦涩。
沉默了片刻后,他才陡然发作,勃然大怒道:“这该死的水耗子!谁给他的狗胆?!竟敢戏耍到我魏成业头上来,看我不剥了他的耗子皮!”
送信的两个青年都是曹广孝的亲兵,闻言缩着脖子,小心辩解道:“我们家将军,他也不是故意的……”
魏成业唾沫点子都喷到青年兵士的脸上,恼怒道:“生死大事,他还敢故意造谣不成!”
崔有姝伸手将魏成业手里的信件接了过去,一目十行地看完后,同样很是无语。
她转头看向女儿,不可置信地感叹道:“还真叫你给猜准了,纪家郎君果然还活着,被江水冲到了支流里,让人给救了下来,如今已性命无碍,只是脑子还有些不清醒,似乎是不大记得清往事了……”
这其实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不过至少人还活着。
魏时雁却是一脸懵,眨了眨眼,暗自惊讶道:咦,这跟梦境里的不一样啊?!
*
魏时雁的惊讶也好,英国公的恼怒也好……,都不关顾清晏的事,他只是个在主线剧情里默默插了一脚的路人而已。
带着药材从连苍山出来后,顾清晏原本打算再陪着祖父去一趟嘉陵府荣和堂,不过却被顾华斌拒绝了。
朝廷虽然放松了对于商贾的约束,但顾华斌还是不敢让孙子过多地插手其中,免得将来又有变化,凭白被人拿住把柄。
顾清晏也不强求,索性就留在家里,帮着祖母和二叔、二婶他们一起,陆续将水田里稻谷收进了仓库里,地里的花生和红薯也都挖了回来。
接连着忙了大半个月,转眼就到了九月底。
会试在明年二月初八举行,届时全天下的士子都会往盛京城里赶。
顾清晏和冯绶、凌绝顶二人约好了,打算十月初十的时候,就从嘉陵府乘船出发,赶在腊月中旬,水面结冰之前,到达京城。
提前将近两月抵达京城,一来是怕去晚了,找不到合适的住处,二来是为了能有时间与同科应考的士子交流交流,免得夜郎自大。
何红英担心盛京比嘉陵冷,怕顾清晏受冻,便从靠山屯的猎户那里,收了几张灰狼皮子,连着赶了好几日,特意给顾清晏缝了一件新皮袄子。
顾华斌从荣和堂回来了,他将收购的药材换成了银子和粮食,刨去应该付给落云寨的尾款,这一来一回,净赚了将近两百两。
当然,主要是因为里面有一根百年人参的缘故,如都是些寻常药材的话,其实也赚不了这么多。
都说穷家富路,眼看着顾清晏十月初三就要出发去嘉陵府,顾华斌夫妻俩私下里又不容拒绝地给他两百两银子,其中有一百五十两是给的三张五十两面额的银票,另外五十两则是零碎银锭。
加上顾清晏自己原本就有的三百两,这一趟去京城,盘缠银子倒是带得够够的。
十月初一,隔壁村子有耕牛掉下河沟里摔死了,牛主人忍着心痛,去衙门里报备过后,为了减少损失,便将死了的耕牛给剥皮卖肉了。
何红玉买了二十斤牛腱子回来,打算先卤后烤,做成牛肉干,给大孙子带着路上吃。
水师营左参将带着四名兵士上门的时候,何红玉卤的牛腱子肉,才刚刚出锅。
左参将刚巧就姓牛。
他闻着满院的牛肉香,看着正啃着卤牛肉的解元郎,语气僵硬却态度和善道:“嘉陵府一带的河道,有些不太平,大将军特意挪出来一艘战舰,护送参加会试的士子入京,还请顾解元赶紧上路。”
顾清晏:“……”
顾清晏大为震惊,心道:这也没到我跟凌师兄约好出发的时间啊!上你妹的路啊?!
还水师营的军舰护送,知道的是上进赶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押送钦犯入京呢,嘉陵府的学子何德何能,竟有这么大的排面?!
可惜,顾清晏心里再是不解,在披甲执锐的兵士的催促下,也只能收拾好行礼,去郭家叫上郭满仓,再打包带上祖母做的干拌卤牛肉,老老实实地跟着牛参将他们出发了。
大湾镇码头上,顾清晏看见了同样被两名兵士“押着”凌绝顶。
师兄弟两个上船,凑在一起,俱都是惴惴不安。
凌绝顶忐忑道:“伯昭贤弟啊,瞧这阵仗,咱们是去参加会试的吧?”
顾清晏捧着装着卤牛肉的油纸包,不确定道:“应该是吧,不然呢?”
总不至于真的是押送他们入京下大狱吧?他们也没犯事啊。
顾清晏师兄弟俩的声音不小,牛参将听见了,没说话,眼底却闪过几分尴尬,暗自腹诽道:陛下令,命大将军迅速安稳且不动声色地将顾解元护送入京,大将军盯着那秘旨,抓耳挠腮地想了许久,索性一只羊是赶,一群羊也是赶,既要迅速安稳,又要不动声色,干脆就将嘉陵府准备参加春闱的学子,全都一块打包送入京城得了。
曹广孝做了决定后,越想越觉得这主意不错。
一来,青璃江的水匪大约是被逼狠了,最近反弹得有些厉害,嘉陵府附近的水道,确实有些不太平。
二来嘛,会试大典,毕竟是为国选材,这番举措,既能一点不出错地完成陛下的旨意,又彰显了自己爱护栋梁之意,顺道还能在文人圈子里挣个好名声。
他曹广孝,不愧是大夏十八将中的智多星啊!
第四十四章
金桂飘香, 落叶知秋。
晚霞漫天,客旅匆匆。
平时人声鼎沸的嘉陵府码头,比起往日, 多了几分肃穆,宽阔的河道上,来来往往的渡船俱都小心翼翼, 躲着停靠在江边的那艘气势恢宏的战船走。
那战船通体漆黑,分上中下三层,每层都设有防护女墙,用来防御飞箭、矢石, 女墙上开有箭眼、/炮/口,可以用来发射弓弩和/火/雷/。
围栏船身上,遍插飞鱼水师宝蓝底绣银鳞飞鱼的旗幡, 站着同样身穿鱼鳞甲,手握刀枪的水师营将士。
凛冽的江风中,军旗飒飒作响,刀口枪尖泛着寒光,惹得南来北往的赶路人,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
顾清晏和凌绝顶带着各自的书童小厮,在路人隐晦的指指点点的目光下,十分不自在地上了战船。
师兄弟俩才刚一踏上船头,就瞧见有四五十名考生学子,全都跟那鹌鹑一样, 期期艾艾地挤在甲板上,二人心里诡异地平衡了不少……, 看来大家的遭遇都一样啊!
殊不知,其他人见到了顾清晏师兄弟俩的时候, 心里同样也是松了一口气。
冯绶更是三两步迎了上来,无比庆幸道:“太好了!解元郎也上了这贼……,啊呸!不对,上了这战船,咱们终于可以安心了,看来水师营确确实实只是送咱们入京赶考呢。”
顾清晏忍不住又翻了白眼,心道:那不然呢?
不过话又说回来,飞鱼水师的此番操作,也确实是让人有些抓马啊。
冯绶今日未敷粉,面皮黑黄,即便如此,眼底的很眼圈仍旧十分突出,可见是没少操心。
冯绶低声抱怨道:“你们住得远,临到要开船了,才被水师营兵士给押送,呃,不,护送、护送过来,咱们嘉陵府城里的士子可就惨了,提前三四日上门来知会一声,只说到时候乘坐战船出发,多余的解释一句也没有!我这几日,当真是过得提心吊胆的。”
冯绶指了指立在舱门处的严泊帆,道:“我这还是好的,你们瞧严泊帆那模样,跟个肺痨鬼似的,这些个世家子弟,想得更多!”
凌绝顶笑着调侃道:“嘿,冯兄,你这是自己将自己从世家子弟里除名了?”
冯绶不以为然道:“世家子与世家子之间,也是有所区别的,有的人表面上是风光霁月,可私下里却多疑多思、气量狭窄,有的人虽然看着玩世不恭,可却再是豁达不过……”
顾清晏对上严泊帆投来的打量的目光,声音不高不低地问道:“冯兄,你口中那多疑多思、气量狭窄的之人,具体指的是谁啊?”
冯绶不假思索道:“……不就是严泊帆那假仙儿么。”
严泊帆冷哼一声,鄙夷道:“背地里说长道短,恶意诋毁,长舌妇也,小人也!”
顾清晏用胳膊肘捅了捅严绶的腰眼,好心提醒道:“冯兄,他说你是长舌妇。”
凌绝顶补充道:“他还说你是小人。”
冯绶:“……”
你们师兄弟俩可真特么是一对老六,我冯某人交友不慎啊!
*
曹大将军可以想一出是一出,牛参将却必须得靠谱,真要遇到那些出于种种原因,实在不愿意被水师营护送士子,他其实也不好逼迫,毕竟早去京城一日,这食宿花费就要多上一日,总不能强人所难。
暮色四合时,战船上刚好汇集了五十名愿意提前被护送入京的士子,各自还都带着一到两名小厮。
船上备有煮饭烧菜的锅炉,还有两名伙头兵,晚饭时,免费为五十名士子提供里米粥、小菜、杂面馒头,一人还分得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红烧肉丸子。
顾清晏将祖母做的干拌卤牛肉拿了出来,刚开始还只有凌绝顶和冯绶两人是半点也不客气,到了最后,竟是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凑了过来,差不多有七八斤重的干拌卤牛肉,一人一筷子,就这么给夹没了。
吃饱喝足后,牛参将又亲自为众人分配好了舱房,在船上休息了一晚。
次日清晨,朝阳刚刚冒头,船头哨兵吹响了螺号,准备扬帆起航的时候,最后一拨人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顾清晏立在楼船三层的甲板栏杆处,看着跟在纪云泽身旁的刘云溪,有些意外,也不算意外。
见纪云泽与刘云溪同样上到三层时,顾清晏不知道是出于何种心思,竟下意识开口道:“刘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云溪看见顾清晏倒是半点也不意外,冲纪云泽点了点头,便走到围栏甲板处,问道:“顾解元,你要跟我说什么?”
顾清晏迟疑片刻,只委婉道:“你这是要同纪侯爷去京城?刘大夫知晓此事吗?”
刘云溪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面上带着义无反顾的坦然,语气平淡道:“我与阿爹说过了,阿爹不同意,但我想自己做主一回。”
顾清晏一时无语,心道:男女主这天定的姻缘,当真是刀砍不断啊,明明已经提前道破了纪云泽的身份,怎么就还是到这种地步了?
顾清晏想到剧情里,刘云溪所遭受的苦难,忍不住又多嘴劝了一句,道:“我听水师营的将士说过,纪侯爷在京城里是定过亲的,未婚妻娘家十分显赫。”
刘云溪似乎早就知道,只点头道:“恩,听说是国公府的千金,不过云泽哥说他如今什么都记不得了,即便将来能想一切,他这辈子也只愿与我相守。”
顾清晏:“……”
啊,这?他是愿意,可他背后的宁庆侯府,不一定就愿意让你们相守啊。
刘云溪见顾清晏面上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的神色,心里莫名有些委屈,也有些不服气,言语里带着几分倔强道:“顾解元,你为什么要读书科举呢?像你这样七窍玲珑之人,想来是不甘于平庸的吧?可惜我生来不是男儿身,这辈子注定只能依附于人,前路坎坷,可我却想要奋力搏一搏……”
说到这里,刘云溪竟有些羡慕道:“我其实还挺羡慕顾菲儿的,我若是也有个解元兄长,就不会这般被动了。”
刘云溪大约并不想从顾清晏这里获得任何言语,或者形式上的赞同,自顾自感慨一番后,便转身离开了。
顾清晏心里百感交集,可却不好评价什么。
这个世界的女子及笄便算作成年,成年人的选择,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得自己承受,不过,看刘云溪这态度,她大概已经做好了承受任何结果的准备,从这一点来说,她就已经胜过顾菲儿无数倍。
自家那位重生堂妹,当真是白瞎了重生名额。
拿不起,又放不下。
不甘心,又豁不出去。
除了自怨自艾,哭闹任性地试图逼迫家人妥协之外,似乎就没有别的手段了。
*
京临大运河,南起临安,北到盛京,八百多年前就开始建造,后又经过四个朝代的扩建延伸,在前朝中期的时候,终于完成了这条贯穿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
从嘉陵府到盛京,可以走水陆两道。
走陆地官道的话,路途上耗费的时间,大约是水道的两倍,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缴纳过路费。
走水道却不一样,除了船资食宿费用之外,额外还要缴纳河堤维护费,就跟后世上高速交过路费一样,沿河设立了十七个收费点,不同的距离收费也不相同。
若是从嘉陵行到盛京的话,不管是皇亲贵胄,还是富绅豪商,每人大概要缴纳三两八钱银子。
当然,进士、举人、秀才是不用的,估计这便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的最直接表现了。
飞鱼水师的兵士,也不知是不是铁打的,白日里不停航行也就算了,遇到天气和煦,河段平缓的时候,夜里竟然也在行船!
从嘉陵府出发才不过六日,竟然就到了广陵府地界。
在许多文人墨客的诗词里,广陵被描绘成了一个繁盛烟花地,但其实也不算夸张,前朝末年更是奢靡到了,“ 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 ”的地步。
畸形的繁荣在战乱动荡,士人南逃时被打破。
新朝建立后,征和帝对奢靡之风极其厌恶,经过二十来年的沉淀与整顿,这烟花之地也慢慢恢复成了本来的面目,变成了现在低调内敛,满腹经纶的样子。
顾清晏像个被见过世面的旅客,姿态闲散地趴在船头围栏上,津津有味地看着两岸的风景人情。
冯绶和凌绝顶在船舱里玩够了叶子牌,也结伴出来透气。
“伯昭这是在看什么呢?看得这般入神?”冯绶坐船坐得筋骨发软,脑壳发昏,打着哈欠问道。
顾清晏指了指对岸一处,问道:“看那几个孩子,一个个解了裤腰,这是要下河戏水么,此处水流湍急,大人也不管管?”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五六个总角小儿,正排成一排立在河堤上,解开裤腰带,掏出小牛牛,一起朝着河里撒尿。
隔着老远,还能听见有人在炫耀自己尿得远,嘲笑别人尿湿了鞋。
“……”
白担心一场的顾清晏,木着脸道:“一群小屁孩,真是有辱斯文!”
凌绝顶跟着附和道:“就是,那玩意儿,是能随便掏出来的吗?”
冯绶坏笑着打趣道:“掏就掏了,还正好对着我等炫耀,简直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顾清晏和凌绝顶同时扭头看着他,齐声鄙夷道:“有辱斯文!”
对岸“有辱斯文”的几个小屁孩,被一群结伴来河边浣纱的年轻娘子撵走。
河中央的战船颇为引人注目,船头上的如玉郎君更是耀眼,有那胆大的姑娘,竟笑颜如花地唱起了诗经,也不知是唱给谁听。
“猗嗟昌兮,颀而长兮。抑若扬兮,美目扬兮……”
冯绶摸了摸自己敷粉描眉的脸,十分自恋道:“广陵的娘子果然有眼光啊!”
顾清晏白了他一眼,听着对岸的清澈歌声,随着微风,飘入心田,如水一般纯净柔和,曲如其人,江南的女子也如江南的调子般妩媚温柔。
顾清晏靠在船舷上,双手轻轻敲打着船身,似写意般,不自觉唱道:“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凌绝顶跟冯绶相视一眼,也跟着喝道:“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人人皆爱好颜色,河边浣纱的姑娘、妇人,见高大的官船上,几个年轻俊朗的小公子肆意歌唱,风流倜傥,大胆地吹起了口哨,高声问道:“少年郎,嫩个去哪里咯啦!”
顾清晏三人唱完后,朗声大笑,冯绶更是高声回道:“金榜题名去!”
第四十五章
从南到北, 气候差异极大,大船在运河上每多行一里,顾清晏感觉就要更冷一些。
头一日还在和煦的暖阳里, 坐在船舷上垂钓捞鱼,第二日早上醒来,就只能躲在船舱里, 看着小窗外的雨雪,幻想着自己的锦绣前程,良缘美景,俗称:无聊得做着白日梦。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临近午时。
和几年都不一定下一次雪的嘉陵府不同。
盛京通州码头上,此时已是冬风凛冽,河面结了一层薄冰, 只有少数体量较大的楼船、官船还在行驶,小一些的渡船、渔船已经不容易破开冰面了。
顾清晏、凌绝顶和冯绶三人,带着各自的小厮书童下了船。
主仆六人,身上俱都裹着厚厚的皮袄棉衣,缩着脖子挤作一堆,就跟那抱团取暖的呆头鹅一样,非常形象生动地阐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长在南方的“娇花”,它就不能开在北方的土地上,会被冻死的!
冯绶冻得面色僵白, 都不用敷粉,哆哆嗦嗦, 嘴里哈着气,惨兮兮道:“牛参将说, 临近会试的时候,京城里的客栈都在涨价,但凡是环境稍好一些的客房,就是最便宜的,估计也要五百文钱一间,再加上饮食花用,平均一日至少得一两银子才够打底。”
如今才十一月底,离着二月会试,还有两个多月,将近七十多天呢,当真是京城大,居不易!
凌绝顶的父母倾尽所有,又靠着族里大力帮扶,才勉强凑够了三百多两银子的盘缠。
冯绶受继母苛刻,说什么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闹死闹活的,最后也只是从公中划了两百两银子出来,给继子当作路费。
好在冯绶他爹心疼儿子,将自个的私房银子全都添补给了冯绶,连藏在鞋垫里的银票一起算上,加起来有两百五十两。
一番比较之下,三人之中,竟然是顾清晏的腰包最厚实,不过也没厚实到哪里去,想要在京城里舒舒服服地呆上两个多月,怕是也难。
顾清晏吸了吸被冻得有些发堵的鼻子,瓮声瓮气道:“牛参将不是还说了么,若是囊中羞涩,可以去护国寺借住,不收银子。”
凌绝顶感慨道:“牛参将可真是位热心肠之人啊!”
冯绶厚脸皮道:“就京城这物价,很难不囊中羞涩啊!”
三个表面上看着风光霁月的少年书生,十分市侩地对视了一眼,啥也别说了,就去护国寺里蹭住吧!
通州码头上赶驴的车夫,也是见多识广的,听顾清晏他们说要去护国寺,两个赶车小伙面上是半点异色也没有,殷勤地将顾清晏主仆六人,分别招揽到两辆敞篷驴车上坐好。
带着护耳皮毡子的小伙挥着藤鞭,一边赶着驴颠儿颠儿地跑,一边迎着风热情八卦道:“三年一次大考,每回这个时候,城里的客栈都能被那帮子奸商哄抬上天价,更可恶的是,有的客栈老板一开始只定了一个不高不低的房钱,将那赶考的士子忽悠着先住了进去,等到别处也都客满了的时候,才一天涨一回价格,翻倍地涨,逼得人住也不是,不住也不是!”
小伙继续道:“这事还曾闹到了京兆尹衙门里,官老爷狠狠地罚了那些恶商两回,如今虽不至于欺诈强迫,但这涨价的风气,却始终扼制不住,好在陛下仁慈,专门在护国寺旁边新建了几百间屋舍,免费借住给入京赶考的士子。”
顾清晏三人听完八卦,也不好不捧场,齐声歌颂道:“陛下仁慈,感恩有您!”
*
通州码头到京城北门也就只有七八里远,毛驴子跑了大约有半个钟头就到了。
顾清晏他们付了坐驴车的钱,将路引文书交给城门口的守卫验看过后,不用缴纳入城费,就可以直接进去。
冯绶还笑着跟那守卫打听清楚了护国寺具体在哪个方位,入城后该怎么走。
幸运的是,那护国寺离着北城门就只有不到两条街的距离,走路估计也要不了半个钟头。
顾清晏他们行礼不多,一人就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背着,沿着青石大道,像逛街游玩似的朝着护国寺走去。
大约是因为走路运动的关系,身上慢慢暖和了不少,恍惚觉得这凌寒的天气,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百年盛京,六朝国都,先是被叛军洗劫,后又遭战火蹂躏,可却只短短十数年太平,竟然又恢复了勃勃生机,放眼望去,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比起嘉陵府城,要胜过数倍。
一个穿着羊皮褂子的小贩,扛着一个插着成串的红果子的草垛子大声叫卖:“卖糖葫芦,卖糖葫芦哟。”
由于江州府地界上不长山楂树,所以顾清晏几人这辈子就没吃过这玩意儿。
冯绶瞧见五六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拿着铜板在那儿排队买,低声嘟囔道:“小孩吃的玩意,做得这么诱人做什么?”
顾清晏从挂在腰上荷包里掏了一小串铜钱出来,大约有十五六枚。
他扫了人高马大,胡茬子冒头的凌绝顶、冯绶和郭满仓一眼,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福喜和凌绝顶的族弟凌添喜的脸上。
这两个“喜”都只有十三岁左右,在古代已经能算大半个劳动力了,可在顾清晏眼里,都还只是孩子呢。
他将铜钱递给了福喜,温声关怀道:“几文钱一串的零嘴罢了,想吃就去买,别光盯着看,多买几串啊,哥哥们也好帮你们尝尝味儿。”
福喜拿着顾清晏塞过来的铜钱,瘪着嘴不乐意承认自己馋嘴,辩解道:“我没有想吃,也没老盯着看!”
在船上相处了一个多月,凌添喜看出来顾解元和冯公子都是和善人,没了初见时的拘谨,胆子大了学多,也跟着附和道:“我也没有!”
冯绶张开双臂,按着两个小孩的头,重重揉了一把,嘻嘻笑道:“想吃就说,有什么好不承认的,跟着咱们爷三个入京,还能差了你们几个铜板的吃食钱?”
凌绝顶也催促道:“就是,你们俩还是小孩呢,喜欢吃零嘴不丢人,快去买吧!”
郭满仓站顾清晏旁边,憋笑憋得肩膀直抖,心道:到底是谁想吃啊?
福喜和添喜经不住三个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举人老爷这般说,半推半就地排队买了六串糖葫芦,欢欢喜喜地跑了回来。
三位举人风度翩翩,却各自拿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在大街上边走边啃,引得盛京城里的百姓偷笑不已。
顾清晏三人毫不在意,坦坦荡荡地啃完了糖葫芦之后,又对那高鼻绿眼的番邦人兜售的酸奶疙瘩十分感兴趣。
不过那酸奶疙瘩卖得贵,冯绶花了二十个铜板,只买到拇指大小的七八粒,一人一粒,尝尝味儿,要是滋味好,可以再多买一些。
凌绝顶扔了一粒进嘴里,被那又膻又酸的味道给刺激得险些吐了。
冯绶同样面色扭曲,只嚼了两下,就囫囵吞枣似的咽了下去,后悔又庆幸道:“这二十个铜板花得可真不值,幸好没多买。”
古代交通和物流都不发达,就连贵妃娘娘想吃几颗不新鲜的荔枝,都得跑死好几匹,还要被人写到诗词史书里,千年后都还有人在那骂她劳民伤财呢。
北方靠山的百姓,或许一辈子都闻不着大海里的鲜,南方靠水的渔民,多半也一辈子都见不着高原上的花。
顾清晏等人何其有幸,能有机会读万卷书,行千里路!
几人一路走走停停,看着什么新鲜玩意都要停下来问一问,如果不是太贵的话,还要花钱买上一些,等走到护国寺的时候,竟是六个人十二只手,每只手都不得空闲。
护国寺有专门负责登记和接待入京士子的僧人,顾清晏他们不是来得最早的一批,那接待僧人本不觉得惊讶,只是看见凌绝顶手里拿着一只排队打包的烤鸭时,眉头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顾清晏给凌绝顶使了眼色,凌绝顶赶紧掩耳盗铃似的,将烤鸭塞到了冯绶手里。
“……”
冯绶翻了白眼,这个坑货!
最后这荤腥之物,到底还是没能进到护国寺里面去,倒不是因为那僧人过于计较,而是借给赶考士子居住的杏林苑,它压根就不在护国寺里边,只是跟护国寺挨着而已!
杏林苑早先是前朝某个王爷的别院,被攻打入京的叛军给一把火烧成了灰。
征和帝登基之后,这一片废墟便被收归了朝廷。
出了客栈旅馆敲诈赶考士子的恶闻之后,皇帝便从自个的私库里掏了两万两银子出来,又让护国寺主持惠能大师亲自出面,向那些世家大族发起募捐,前后又收到了二十多万两银子的善款。
如今的杏林苑,就是用这笔钱重新修建起来的,平时打理都是护国寺的僧人在负责,目的也是为了杜绝有些人借机牟利。
跟前朝王爷那富丽堂皇的别院不同,如今的杏林苑更像是个环境清雅的古代高档小区。
玲珑袖珍的小院有序
忆樺
排列,就跟后世的连排别墅一样,园林绿化设计得极好,种了不少的杏树、梅树、松树、桂花树。
那僧人见顾清晏三人是一起的,便贴心地将他们安排在了同一个小院里。
小院是真的小,只有三间分成了内外间的敞亮正房,一间灶房,以及一个大约有一百多平米的花园。
不过布置打理地却十分齐整,花园中草木葳蕤,正房里床榻桌椅一应俱全,还通了火墙,只是因为无人居住,暂时还没烧起来而已。
僧人将小院的钥匙给了他们之后,又说屋里缺棉被褥子之类的东西,不过护国寺里每次会试,都会准备一批新的。
顾清晏他们若是不打算自己去买的话,可以花钱跟寺里租,一套厚实的棉被褥子只收二十个铜板,等到会试结束后,再归还就好。
士子们用过的棉被褥子,一般都不会留着第二年继续租,会找人清洗干净后,送到慈幼堂里接济给那些孤寡老幼。
再者就是,护国寺给杏林苑士子提供有免费饭食,不过只是些馒头、米粥、咸菜而已,想要吃些荤腥打牙祭,就得自己掏银子去外边买,比如又转到了凌绝顶手里的烤鸭。
最后还有一处要他们自己花钱的地方,就是柴火和木炭。
小院里有灶房,灶膛跟火墙是连着的,如果要自己烧水做饭,或者烧火墙取暖的话,柴火和木炭护国寺里也有准备,不过得花钱买,价格比市面上要便宜。
总的说,这杏林苑其实就是皇帝陛下为未来员工准备的临时福利房,环境舒适,价格还便宜,实在是让人惊喜!
第四十六章
三间卧室, 六个人,主仆同住一屋,刚好能住下。
顾清晏和郭满仓抓阄抓到了最靠东边的那间屋子。
室内被一座高大的六扇屏风一分二, 两边都摆着床榻和衣橱,唯一的区别是,宽敞一点的那边还摆着一张桌案。
两人将行礼放在了桌案上, 看着空荡荡的床铺,郭满仓忧心道:“京城的冬天实在是太冷了,租一套被褥怕是不够暖和。”
顾清晏赞同道:“多租两套吧,之前听那赶驴的小哥儿说, 按照今日这又吹风又寒湿的天气来推断,夜里说不定会下雪。”
郭满仓期待又好奇道:“下雪啊!江州还从来没下过雪呢。”
顾清晏将手缩进里皮袄的袖管里,缩着脖子提醒道:“满仓哥, 赏得了雪景,先要扛得住冻才行,待会儿吃了晚饭,咱们还是先去成衣铺子里多买两件厚棉衣吧。”
郭满仓闻言抱怨道:“出发之前,我阿娘听人说京城的冬天冷的能冻死院里的老狗,因此便想着给我多准备一件两斤重的厚棉衣,我阿爹见了,还笑我阿娘太过夸张,实在是没见识。”
郭满仓裹紧了身上的厚棉衣,搓着手吐槽道:“真该让我那有见识爹, 来京城里感受感受这天气。”
顾清晏闻言哈哈大笑。
两人放好行礼出了屋,跟冯绶他们四人都聚在了灶房里。
上一届借住在这里的士子还留下有十几根柴火, 锅碗瓢盆也都还算齐全,顾清晏几人做饭的手艺不见得有多好, 但烧个热灶却是不在话下的。
暖烘烘的热气从灶膛里散了出来,郭满仓烧了一个炭盆,放到灶房南墙边上的四方桌底下。
福喜和添喜鼻头冻得红彤彤,提着两个食盒回来,将免费领的十几个二合面开花大馒头,和一叠堆得冒尖的甜辣口的辣白菜放在了桌上。
顾清晏和凌绝顶将之前在外边买的烤鸭、酱牛肉、卤猪蹄都重新热了热,再切好端上来。
只有冯绶这个世家子,揣着手好不清闲,嘴上还十分不客气地催促道:“别忙了,赶紧吃,这见鬼的天气,再不吃,又该冻上了。”
出门在外,也没那么多讲究,主仆六人同坐一桌,来京城后的第一顿饭,吃得十分随意,冯绶那厮为了最后一个猪蹄,竟还耍赖装可怜,几乎是面皮都不要了。
吃完饭,六人锁好门,打算一同去购买一些白米菜蔬回来,总不能顿顿都吃大馒头,啃卤猪蹄,银钱够不够花另说,天天吃同一样,也腻得慌。
顺道每人还要再添置两套厚棉衣,京城冬日的冷,实在是有些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才半日不到,刮骨的寒风似乎更加猛烈了几分。
顾清晏他们买好了白米菜蔬和棉衣、棉帽、棉鞋等,堆在一起有一大车,让店铺里的伙计帮忙送了回去,扭头又去旁边排着队的羊汤馆里,打包了一个羊汤锅子。
跟寺庙里订购的柴火和木炭,已经由僧人帮忙送了过来,顺便还向他们请教了,该如何烧火墙。
屋外已经飘起了朵朵雪花,且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刚开始几个没见识的南方人还激动地跑到院子里去,伸手接住那落下的六角冰晶,大惊小怪地欢笑不已。
结果没过一会,就冻得逃命似的躲进了屋里。
顾清晏和郭满仓所在的房间内,火墙和地热烧得旺旺的,还半点也不惜炭火地又烧了两个火盆。
红铜做的炭炉锅子放在火盆旁边咕嘟煮着,再旁边则是一张书案,只是书案上的笔墨砚台都被挤到了边角嘎啦里,取而代之的是几大盒片成薄片的滩羊肉,还有豆芽、香菇、腐皮等素菜。
顾清晏他们一人拿着一个芝麻酱碟子,围在炭炉锅子旁边,吃得热火朝天。
冯绶吃多了羊肉,觉得有些腻,伸手从桌案上端起一碟碧绿水嫩的菜心,感叹道:“盛京城的冬季可真是不容易,想吃个菜心还得去大户人家盖的暖房里买,这一碟子不过十来根,竟然就要六十几文钱,比半盒子羊肉片还要贵!”
冯绶十分珍惜地将那菜心下到汤锅里,虎着脸警告道:“我刚可是数了的啊,正好有十二根菜心,一人两根,谁也不许多夹啊。”
福喜将一大筷子裹着芝麻酱的羊肉塞进嘴里,含含糊糊道:“少爷,我的那两根菜心都给您吃,我吃羊肉就好。”
几人临时搭伙,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都分别先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凑在一起算作伙食费,等花完了再说。
凌绝顶瞧着那几根十分金贵的菜心,一副亏大了的表情,没好气道:“在嘉陵府两文钱就能买一大捆的玩意,非要跑来盛京城里吃,你可真是钱多了没处花!我必须要重新考虑一下,跟你搭伙划不划算的问题。”
冯绶不服气道:“盛京城的菜心,跟嘉陵府的菜心能一样吗?”
顾清晏夹起一根值六七文钱左右的菜心,尝了尝,十分公正地评价道:“确实不一样,嘉陵府的菜心要更加清甜一些。”
经过不算激烈的讨论后,众人一致决定,暂时剥夺了冯绶点菜和买菜的权利,就连福喜小朋友也是举双手赞成的,他家少爷实在是太不会过日子了!
连着做了一个多月的船,说不辛苦那是假的。
暮色四合,北风呼啸,外面雪越下越大。
顾清晏的床榻就挨着火墙,垫了厚厚的三层棉花褥子,窝在蓬松的两床被子里面,旁边还放着一个炭盆,再冷的天气也不觉得冷了,暖暖和和地倒床就睡着了。
*
同一座城的另一边,英国府一家五口,却都还未睡,正聚在烧了地龙和火墙的暖阁里,气氛沉闷。
国公府的护卫,护送着失忆的宁庆侯,搭乘飞鱼水师的战船回到了京城。
魏成业父子三人有职务在身,不好擅离职守,都不得空。
崔有姝带着女儿亲自去了宁庆侯府探望,将纪云泽与那刘姑娘之间的情愫,给瞧了个清清楚楚。
崔有姝挨着女儿坐在贵妃榻上,语气淡淡道:“我拿了国公府的名帖,请了太医院赵神医给宁庆侯瞧了瞧,说是颅内有淤血,因此才导致失忆,赵神医说问题不大,配合着药汤,隔六日施一次针,要不了三五个月,应该就能慢慢好转。”
魏成业无所谓道:“能康复就好,这回江州之行,这小子算是白跑了一趟,不过也怪不得他,主要还是曹耗子这统帅轻敌之过。”
魏成业看得出来夫人去了宁庆侯府一趟后,心情似乎不大好,便拉着她的手,劝道:“夫人就别失望了,建功立业的机会又不止这一回,那小子也是命大,先是被/火/雷/兜头炸了一遭,又顺河飘了几十里,竟然还能活蹦乱跳的,也算是个有福气的。”
崔有姝见丈夫误会,便翻了一个绝代风华的白眼,并抽回了手,轻哼道:“可不是有福气么,话本里都是英雄救美,到他那儿成了美人救英雄,爹娘父母都记不得了,却还又闲心风花雪月,海誓山盟呢。”
魏时雁的大哥魏时鹤容貌似母,潘面鹤姿,闻言皱眉道:“阿娘这话是何意?”
崔有姝将纪云泽被一医女所救,并与那医女互生情意,如今还将医女带回了侯府之种种,全都无所保留地说了出来,
魏时雁的二哥魏世鹏容貌和脾气都随了父亲,当即便大着嗓门,暴躁道:“他纪云泽难不成还想拿失忆和报恩当借口,不等妹妹进门,就先纳一房妾室?!”
魏时雁瞥了二哥一眼,语气幽幽道:“那位刘姑娘瞧着像是极有志气之人,想来是不愿为妾的,宁庆侯待她似乎也是情有独钟呢。”
魏成业倒也不见得有多么稀罕纪云泽这个未来女婿,只是自己不稀罕是一回事,被人截胡又是另外一回事。
魏成业不满道:“咱们府里派去嘉陵府接人的护卫,就没提点那医女两句,告诉她纪云泽这小子身上是有婚约的?”
崔有姝解释道:“廖管事家的长子廖荣带着十几名护卫去江州接的人,廖荣行事最是稳妥不过,不但跟那医女解释清楚了纪家与魏家的关系和身份,还承诺说她救了国公府的未来姑爷,国公府定然不会亏待她的,钱财什么的都好说。”
崔有姝笑得讽刺道:“可惜人家情比坚金,哪里肯轻易放弃,反过来将廖荣斥责了一通,骂他轻慢侮辱于人。”
魏时鹤不可思议道:“婚姻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总有个先来后到,她哪儿来的底气,敢撬国公府的墙角不说,竟还这般地理直气壮。”
魏时雁想到梦里的种种,对纪云泽与那医女之间的纠葛,只觉得厌烦无比,当即便撇嘴道:“哪来的底气?宁庆侯给她的底气呗!”
魏时雁转头看着父母,认真道:“阿娘,阿爹,经此一事,女儿终于发现,那纪云泽虽长了一副好皮囊,却原来只是个绣花枕头!阿爹费心为他谋划一番,却被他凭白浪费,失忆又不是不知世事,明知自己有婚约,却还要跟救命恩人暧昧不清,看似是多情,却最是没有担当,也不负责任,既背叛了婚约,又亵渎了恩人。”
魏时雁半点也不留恋道:“他和刘姑娘若当真是情比金坚,那我成全他们便是,还真当自己是人人都想抢的狗头金不成!”
崔有姝见一向不吃亏的女儿竟是这般无所谓的态度,面上不自觉露出了几丝意外之情,随后又笑了起来,十分欣慰道:“就是!咱们囡囡可是堂堂英国公独女,还愁嫁不成?折了身份去跟个小小医女争男人,即便赢了,也是输!囡囡这般想得开,阿娘便也知道该如何跟那宁庆侯夫人交涉了。”
若是没有那一场怪梦,魏时雁多半也是想不开的,好端端地被一个身份比自己低了无数倍的农户女抢了夫婿,她魏时雁还不得被京城里的贵女们笑话死啊。
可是在梦境里,自己脾气执拗地死抓着不放,到最后却还是丢尽了颜面。
正如阿娘所言,她堂堂国公府千金,跟一个身份低微的医女争男人,即便赢了,也是输,输了,那就更加难堪!
魏时雁觉得自己当真是倒霉,选谁当夫婿不好,偏偏就选了纪云泽这么个糟心玩意。
魏时雁嘟着嘴,搂着母亲的胳膊,撒娇发誓道:“我以后一定要找一个比纪云泽更加英俊,更加有才华,品性德行也更好的夫婿!”
不然她咽不下这口气!
第四十七章
大雪连着下了三、四日, 院落和屋顶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顾清晏几人耐不得寒,起初还兴致勃勃地出去打了一场雪仗,结果却险些没把耳朵给冻掉, 才终于意识到,这南方的冬天与北方的冬天有着本质的区别,南方的冬天说冻死人那不过是说说而已, 可在北方却是事实!
几人如今是再不肯出门了,没事就跟抱窝的母鸡一样,烧着火坑,点了炭盆, 聚在屋里,不是吃吃喝喝,就是打牌唠嗑, 悠闲是真的悠闲,无聊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无聊。
所以当收到文会邀约的时候,三人倒也不再嫌冷,又去置办一身棉帽护耳之类的保暖之物,算着时间出门赴约去了。
为了能充分适应京城的寒冷天气,顾清晏他们这批征和十三年产生的新举人和往届春闱落第的旧举人,大部份都已经抵达了京城,正士气高扬地准备冲击科举考试的最后一道关卡。
大夏十六州,各州士子聚集在京城,大概有四千多名考生, 再加上人数不等的随员,一下子涌入一两万人, 就算是把杏林苑都塞满了,也顶多只能塞下四分之一不到。
剩下的人除了极少数像严泊帆那样在京中有住所的世家公子之外, 剩下的大多都是自己找客栈居住,贡院附近几乎没有民房,全是“状元店”、“进士屋”之类的旅馆,价钱虽然仍旧比平时高了两三倍,但也还能接受。
顾清晏三人所要参加的文会,地点就在贡院前街,这里除了旅馆客店之外,还另外修建有十六座文会馆,大多都是各州豪门世家或者豪绅富商捐款所建,除了提供给应试举子做活动之所外,还会为找不到住所的各州贫寒举子提供免费食宿。
不过大多数士子都爱惜羽毛,若非是走投无路,轻易是不肯在还未中进士的时候,就因为贪图便宜,被迫沾上某些地域性的派系标签。
当然,杏林苑不算,毕竟杏林苑是征和帝亲自下旨所建,真要贴上标签,那贴上的也是天子门生的标签。
当然,几千名考生聚在一起,又是来自天南海北,老乡和老乡之间本就亲近,完全不抱团基本上也是不可能的。
人都爱争长短,甜豆花好吃还是咸豆花好吃都能让南人和北人吵翻天,更何况是十六个大会馆聚在一起。
没到大比时,他们比哪个会馆藏书更丰,布置更风雅,文会办得更好,或者来往的文人名士更多,以此来证明哪个州的文风鼎盛,哪个州百姓富饶。
大比之年就更不得了,文会自然更是要办的,还会邀请翰林院的往届状元、榜眼、探花师兄们来出席品评,众人聚在一起,相互试探着各自的水平,猜测这回春闱中与不中,最终名次如何。
文无第一,再加上许多人都会有所偏向,还没考之前,各会馆之间就已经开始吵翻天。
按照当下朝廷的局势,文武百官分了南北派,参加春闱的举子自然而然地也分成了南北派。
北派举子以京师三大才子为首,呼声震天。
南派举子不甘示弱,就在顾清晏三人窝在杏林苑里抱窝的时候,竟不知道他们三人已经被迫和严泊帆组成了江州四子。
南北文人之争,自前朝时便不停不休,到了如今,企饿群依五而尔期无尔吧椅欢迎加入那股谁也不服谁的气劲儿更大!
前几日京师三大才子往江州会馆里递了拜帖,大概意思是久仰江州四子之文才,打算找时间上门切磋,委婉点是以文会友,直接点就是咱们比一比,看看谁优谁孬。
会试前的第一场文会正式打响!
京师十六会馆的举子都翘首以盼,算着日子等着瞧热闹呢,想要看看京师三大才子与江州四子之争,到底谁输谁赢?
而江州四子中的另外三子,也是到了文会比试的前一日,才知道他们不但被迫成团了,还马上就要被迫出道了,这可真特么够扯淡的啊!
*
腊月初五,天气难得放晴,又正好是休沐日,适合闲着没事干,出门找乐子看。
贡院前街最为豪华的会馆,江州会馆之中,征和帝穿着一身宝蓝色常服,站在二楼位置最好的包厢中。
他看着楼下三个裹得像熊一样的玩意,颇为糟心地问魏成业道:“子健啊,你瞧这三人,哪个像是去地府游历过一回的顾家小儿?”
魏成业目光如炬,瞧了半天,不确定道:“曹广孝说那顾家小儿姿容不凡,这三人却缩肩揣手,形容猥琐,瞧着都不像啊。”
惠能大师立在征和帝身后,瞧着三人中的其中一人,大为惊叹道:“定是中间那人!周身功德金光犹如实质,救世圣人也不过如此了,不愧是十世善人转生投胎啊!”
魏成业瞧不见那所谓的金光,只觉得中间那人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征和帝却隐隐觉得那人与自己有些相似,脑海中的灵慧之力忍不住探出去一丝,果然,中间那人似有所觉,暗自朝着这边瞧了一眼。
顾清晏三人一路踩着雪,溜着冰,顶着不怎么温暖的阳光到达江州会馆的时候,正好瞧见严泊帆被几名江州举子簇拥着,等在门口。
顾清晏没来及抓住那若隐若现的一丝精神力,索性丢开不管,只专注眼前事。
三人踩着大理石台阶走到会馆大门处,冯绶翻了白眼,揶揄道:“啧……,严兄,劳烦您亲自候在门口,不会是专门等我们的吧?”
大约是擅自拖人下水有些理亏,严泊帆难得没甩脸,好声好气道:“同是江州举子,别人都挑衅到了家门口,其他人暂且不说,顾贤弟身为江州解元,总不能也置身其外吧。”
这激将法用得实在是不高明,凌绝顶听完气恼不已,当即便要回怼过去,却被顾清晏给拦住了。
不过是一次文会切磋而已,无论是江州举子,还是京师举子,说白了都是一群未入官场的书生罢了,还谈不上派系之争。
事已至此,即便再不想搭理严泊帆这厮,但他有一点却说得没错,那就是顾清晏三人同样也是江州举子,此时与他争吵,不过是凭白惹得其它各州的举子看笑话罢了。
顾清晏双手插在大麾里,淡淡道:“听闻京师三大才子文采斐然,今日能有幸指教,自当尽力才是。”
跟顾清晏他们参加过同届乡试的江州举子,此时也纷纷暖场道:“他们有三大才子,咱们江州也不输人。”
“对,到时也让那帮着子北人瞧瞧我们江州文人的风采。”
冯绶听完,好奇又无语道:“京城这天气,出个门能冻死狗,我们三人自来了便没出过窝,你们倒是不怕冻,还有闲心跟北人们打得这么热闹呢。”
冯绶说这话的时候,一双细长眼斜着瞥向了严泊帆,摆明了在说他没事瞎惹麻烦。
严泊帆气得直瞪眼,没好气道:“你既然这般怕冷还不争不抢的,那又何必来京城参加会试,呆在江州过暖冬不就好了?”
严泊帆继续道:“各大会馆在每年会试都会比较哪个州中的进士数量和名次,到时候礼部会以此为各个会馆排名,排在前五的会馆朝廷会有许多嘉奖。会馆之争,说白了还是地域文风之争,自征和元年会试开始,江州便一直独占鳌头,盛名在外,哪由得咱们争与不争?!”
严泊帆这一通发泄,说得冯绶讪讪闭了嘴,难得主动认错道:“好好,我的不是,前辈们打下了头名,我们作为后生晚辈,自然不能丢了江州的脸,严兄,你莫要激动,沉住气,沉住气。”
凌绝顶沉默着听了半天,此时才插嘴问道:“京师三大才子都有何人?”
严泊帆理顺气后,才言词简洁地答道:“京师三大才子之首是徐丞相之长孙徐伯唯,然后是晋阳知府的幼子苏玠,幽州蓟县百年望族曹氏之曹天奉,据说都是文才出众之辈,在京师太学里的名声可不小。”
凌绝顶不在意道:“笔墨底下见真章,名声再大又有什么用。”
有他开这个头,接着便有人起哄接话道:“就是,这好不好还是要写了文章,比较过后才知道。”
“再说了,他们有京城三大才子,咋们江州可有四人呢。”
冯绶忙谦虚道:“诸位过奖,这可是整个江州举子的事,我们四人可代表不了整个江州学子,还是要大家一起应对的。”
当然是大家一起应对,可是战场上还分前锋和后援呢,对方是三大才子作为主力,其中有一人还是丞相之孙,他们这边自然也要有领头羊才好。
其他人不敢托大,一时间都沉默地看着江州解元顾清晏。
顾清晏挑挑眉,不负众望道:“管他三大才子,还是六大才子,既然下了战书,咋们接着便是,再说江州往年会试取才都是第一,总不能让他人笑话我辈无英才。”
有了顾清晏这话,其他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瞬间多了几分底气,士气高昂地踏入了江州会馆,打算去会一会那上门挑衅的所谓文友。
*
江州会馆论道堂院子外已经被穿着儒衫棉袄的举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
顾清晏等人走近,拍了拍最外边的举子的肩膀问道:“劳驾,兄台可否往里走,不要堵在门口。”
“我也想啊,这不是挤不进去了嘛,今日京城三大才子上门来挑战江州四子呢,其他会馆的人都跑了过来,里面已经没地方站了。”那士子回道。
顾清晏几人相互对望一眼,严泊帆上前客气道:“那个,劳驾兄台移步,让我们进去。”
那举子警惕道:“我天没亮就起床,早饭都没吃就先赶过来了,你们可别想仗着人多插队。”
“就是,来得晚就乖乖排在后面!”其他人异口同声道。
冯绶很是无语:“诸位想看挑战,总得先让被挑战之人入场吧,我们四人若再不进去,京城三大才子怕是要以为江州四子临阵脱逃了。”
“你们是?”众人仔细打量,终于有人认出了严泊帆,恍然高喊道:“严公子,你怎么在这儿?这三位想来就是江州四子中的另外三子了?”
“当真是低调内敛啊,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捂得这般严实呢。”
错不及防,顾清晏三人便被兴奋的举子围观了,好在三人都不是薄脸皮的黄花大闺女,也不见多紧张,顾清晏还笑呵呵道:“诸位先放我们进去吧,大家早起瞧热闹也不容易,早点进入正题,早些结束,大家也好早点回去,该补觉的补觉,该填饱肚子的去填饱肚子。”
众举子见顾清晏虽穿得臃肿,容貌却俊逸不凡,言谈更是幽默淡然,这第一印象便是极好,闻言纷纷让出一条小道来,让四人鱼贯走了进去。
论道堂六扇大门敞开,会馆的人也是别出心裁,将以前的摆设全都撤掉,又重新布置过,此时俨然一幅两军对垒的景象。
左边只有第一排上首空了四个位子,其他地方已经挤满了人,前两排大概都是江州举子,所以稍微有些优待,还能一人做一个凳子,后面几排一个凳子至少挤了两个人,许多人大半个屁股都悬挂在半空中,甚至还有人坐在别人大腿上。
右边京师三大才子都已经到齐,除了比左边少四个空位外,其它地方也没有什么区别。
此时左右两边已经摆开阵仗,正在进行精神上的较量,见顾清晏四人进来,上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们,饶是脸皮再厚,此时也有些不好意思。
顾清晏他们踩着时间才到,让北派不少等了一会儿的士子面有不悦,可到底是他们自个主动上门来切磋的,因此便也不好发作。
顾清晏四人也只当没瞧见,按照乡试名次,依次在左边第一排坐下,见顾清晏坐在上首,排在了严泊帆前面,对面同样坐在上首的徐伯唯意外地挑了挑眉。
顾清晏冲他拱了拱手,两人无声打了个招呼。
既然是切磋,裁判总得要有,听严泊帆说,会有翰林院的前辈到场,此时大约也快到了。
江州富饶,会馆也布置得雅致舒适,屋里烧了火墙地龙,边边角角地还放了不少的暖炉,明明外面是三九天,这里面却好似艳阳天。
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三人进门时就摘掉了皮帽、大麾、护耳、棉手套,这会儿却依旧热得不行,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开始脱衣,连着脱掉两层后,才像其他人一样,只穿着一身薄棉长袍,老实坐下。
顾清晏三人泰然自若,对面的北方士子却一个个嗤笑出声,严泊帆更是抬手捂着脸,恨不得不认识这三个丢脸玩意!
好在此时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骚动过后,人群之间让开一条比刚才宽得多的道路,一位身着湖蓝色锦衣,目光狡黠,贵气逼人,年龄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年轻公子走了进来。
在那年轻公子之后,才是三位不同年龄、不同品级的翰林院官员,其中年龄稍长的一位身着从五品官服,是位正儿八经的翰林学士,另外两位只从官服来看,只知道是六品官员,至于是侍讲、侍读还是史官修撰就不从而知了。
这阵容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地大,别说顾清晏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寒门举子了,就连徐伯唯这丞相之孙也是一脸的震惊!
第四十八章
徐伯唯在那小公子进门的时候, 就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本能地想要行礼,但很快反应过来, 又坐回原位,佯装平静。
其他人见此,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了几分猜测。
征和帝子嗣不丰, 一是因为早些年忙着打仗,没时间造人,二是因为前几个连着生的都是公主,到了三十八、九岁的时候, 才有且只有一位皇子。
这少年的年纪和气势都对得上,多半就是那位只有十二岁左右的小太子殿下了。
本以为只是普通文会,没想到竟是太子亲临, 就连顾清晏心里多少也有几分惊讶,不过这位小太子殿下明显是来瞧热闹的,只一言不发地坐到正中间最高的位置上,由着翰林院学士开口道:“今日只为切磋,希望诸位平常心待之,切勿因此影响下月会试发挥。”
说完也不耽搁功夫,恭敬地从小太子手上接过一页纸稿,打开念道:“前朝从开元盛世,到中兴之治,再到毅宗皇帝亡国, 共历二十三位帝王,享两百八十九年社稷。先贤说‘以史为鉴, 可知兴替。’诸君今日便来论一论,前朝到底是因何亡国?”
这题目可真大胆又浅显, 想也知道是那位小太子殿下出的。
徐伯唯知道小太子殿下是个爱挑事又不怕事的主,可他们这些还处于仕林底层的士子怕啊。
那翰林院学士刚一念完,在座的士子都神色各异,有的似徐伯唯、严泊帆那般,面色愁苦,有的如冯绶、凌绝顶一样,惊讶好奇,同样也有许多人脸上,写满了跃跃欲试。
顾清晏则是在心里吐槽,现在这江山可是你老爹从毅宗皇帝手里捡过来的,你现在出这么个题目,让人如何回答?还说什么不要影响会试,这要是一不小心答得犯了什么忌讳,怕是连考场都进不了。
真要说起来,征和帝当初但凡早两日入京救驾,毅宗皇帝也不至于自焚,要说征和帝不是故意,怕是连他自个都不信。
若是毅宗皇帝不死,征和帝多半也无法顺势接手江山,只能继续当个领兵的臣子,前朝那艘破船,说不定还能再航行一段时间,这就好比土匪下山抢劫,逼死了地主家的少爷,守门的护卫趁机翻身,然后还要说“谁来总结一下,少爷家的田地是为何丢失的?”
还能为什么!被起了异心的守门护卫给谋划捡漏了去呗。
由此可见,这小太子殿下虽然年幼,却也是个脸厚心黑的主,在原著小说里,征和帝驾崩的时候,他还不满十五岁呢,小小年纪,既要面对内忧,又要抗住外患,这般艰难境地,也没见他慌了阵脚。
这题目实在是不好答,翰林院修撰汪年忍不住替在坐的诸位士子捏一把汗,语气温和地提醒道:“诸位以一炷香为时,想好后便自己站起来,讲出自己观点。”
说完命人在正中间的桌案上,摆了一个香炉,里面插着不粗不细的红色线香,此时刚被点燃,顶端还飘荡着丝丝缕缕的青烟。
众人低头沉思,近千人聚在一起,一时间竟安静得落针可闻,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叹息的声音。
凌绝顶伸长脖子,越过严泊帆,凑到顾清晏面前,道:“原本还以为是写文章,没想到竟是文辩,伯昭师弟,我是个笨嘴拙舌的,不如你口才刁钻,就连镇上那卖酒的泼妇都吵不过你,这回输赢就靠你了。”
顾清晏只当他是夸自己才思敏捷,口齿伶俐,心里却想着,这文辩跟泼妇吵架可不一样,稍有不慎便犯忌,还是要谨慎些才好。
顾清晏一时之间也不敢强出风头,打算先听听别人是如何论述再说。
严泊帆坐在凌绝顶师兄弟之间,见两人视自己为无物,一时气绝,陡然起身,将凌绝顶歪着的头给撞缩了回去,对着坐在上首的太子和翰林院官员躬身行礼,又对着周围士子拱了拱手,才道:“孟子云,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
严泊帆一时意气抢了先,心中难免有些后悔,很快却又镇定下来,继续道:“前朝从僖宗开始,治理国政的能力一代不如一代,到了炀帝时,更是荒淫无度,奢靡残暴,朝□□败他不管,强敌窥视他不在意,百姓屡遭天灾,饿殍遍野,满地哀嚎,他视而不见……”
“到毅宗皇帝时,虽有心整治,却又性格懦弱,胆小怕事,稍有逼迫,便舍弃忠良,贼寇来犯时,更是不思如何解困,只知困死围城,帝王无能,民心已散,如此江山,如何能不灭亡。”
几名翰林院官员听他说完,面上并无表情,只吩咐一旁的文书,将这番言论,一字不漏地记下来。
小太子殿下坐在高位,面上虽是四平八稳,暗地里却百无聊赖地挪了挪屁股,心道:这般中庸之言,实在是无聊至极。
只是中庸却没什么不好,至少不会得罪活着的人。
严泊帆大约也知道自己答得不甚出彩,面上露出几分沮丧之色,对着众人拱手施了一礼,才又缓缓坐下。
此时,那线香顶端,已经燃过了半寸左右。
对面晋阳知府的幼子苏玠径直站了起来,同样先对上首行了礼,再朝四周拱拱手,才微笑道:“苏某在论述之前,不得不先对严同年说一句,你那一番论调,实在太过敷衍了。”
苏玠不在意严泊帆的脸色,继续道:“何谓民心?昔年娄腾云凭借着半仓陈粮,便能煽动半个县的百姓跟着谋乱,《汉书.郦食其传》中,郦食其对汉王刘邦云,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
苏玠最后总结道:“在下认为,前朝之所以亡国,乃是为帝王者不知天之天者,导致江山社稷俱往矣。”
凌绝顶听他绕得头昏脑涨,忍不住翻了白眼,对着冯绶低声吐槽道:“这厮净说一堆废话,显摆自己典籍背得多不成?”
冯绶一脸赞同,可不就是一堆有道理的废话么,直白一点就是,对于统治者来说百姓最重要,可对于百姓来说吃饭最重要,所以只要吃饱饭,谁管你谁当皇帝。
凌绝顶看不惯苏玠那故作博学的模样,当即便起身反驳道:“苏同年既知民以食为天,却又为何闭口不谈是谁只手遮天?”
“前朝初期,户部登记在册的纳税耕地有800万顷,之后又不断开荒,可那耕地数目却不增反减,到毅宗时期,户部登记在册的纳税耕地竟只有380万顷,另外的一多半耕地哪里去了?”
“士绅侵占,豪强掠夺,百姓无立锥之地,却还要遭受层层盘剥,朝廷规定田税只十取一,到了地方怕是十取五、六都不止,官逼民反不外如是也!要我说来,前朝之所以亡国,概因前朝的官吏勋贵都太过贪婪!”
凌绝顶说完便直接坐下,似乎心头还有些激荡,显得面色严肃,其他人心中震惊不说,连面上都写着“此君乃真勇士也!”
顾清晏眼里透着几分无奈,心道:自家师兄果然不适合与人争辩,他太容易情绪化了,还没争赢对方,就反倒先将自己给气了个半死。
坐在高位的小太子殿下却来精神,暗道:如今朝堂上的许多官员可都是前朝臣子,侵占良田可少不了他们的一份,这士子真不怕得罪人啊,……说起来自家父皇同样也是前朝勋贵,祖上传下来的土地也有不少呢,不是也被骂进去了?嘿,这竖子,莫不是在指着和尚骂秃驴!
小太子不好开口,徐伯唯却抓住了漏洞,当即便皱眉指责道:“凌同年慷慨直言,却也太过一概而论,前朝官吏有贪婪之辈,却也有仁人志士,远的不说,当年文正公顾衍之便廉洁奉公,刚正不阿,抬着一口薄木棺材担任两江巡抚,整顿商税,清查隐田,是何等地舍生忘死!”
徐伯唯之所以没夸韩无疾击退外寇,清缴逆贼,是因为怕马屁拍的太明显,显得自己太过谄媚。
顾清晏并未遮掩自个的出身,冯绶、严泊帆等人都知晓,听徐伯唯拽着别人家的祖宗来站台,冯绶、严泊帆等人都忍不住意味深长地看了顾清晏一眼。
徐伯唯却无知无觉,只又继续道:“在下认为前朝之弊病,都不是亡国之关键,弊病难医,却不是不能医,也不是无良医,不过是时间长短而已,真正亡国之根由,乃外敌入侵!”
所以大家就别在自身找原因了,找来找去,谁的祖宗都不干净,……当然,文正公顾衍之倒是清名一生,可惜他子孙都死干净了。
徐伯唯这是自个过了河,扭头拆了桥,不从自身找原因,你让后面的人如何辩?当真是狡诈之极,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子!
冯绶、凌绝顶和严泊帆等人却半点不慌,扭头齐刷刷地看着顾清晏,眼里分别写着“该你了!”“师弟,就看你的了!”“祖宗都别人拽出来溜了,你还要无动于衷?”
小太子殿下似乎也知道顾清晏身世,眼含几分兴味,激动得拍了拍扶手,也跟着众人一起看向顾清晏。
顾清晏不负众望,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笑到:“徐大才子之言论实在是极有意思,就好比百年大树干枯衰败,被人砍作柴烧,孔兄却站在那树桩旁边,闭眼感叹道:‘可惜啊可惜,明明只要再多浇些水,再多修修枝叶,它肯定就能活过来了’,却装作看不见那早就枯死腐烂的根,实在是惹人发笑。”
“噗……”
顾清晏话刚说完,凌绝顶、冯绶等江州学子,便配合着讥笑出身,实在是相当团结!
顾清晏有些怜悯地瞥了徐伯唯一眼,心道:是你先溜我家祖宗,接下来就别怪我踩着你扬名了。
顾清晏抬脚走到堂屋正中,眼神缓缓扫过周围士子,见众人渐渐止了笑,才幽幽问道:“不知在座诸位读书进学是为了什么?”
这问题问得实在突兀,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当然是为了做官,但若是宣之于口,那必然是为了报效朝廷,匡扶社稷。
顾清晏用不着别人回答,只漫不经心道:“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锺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可千锺粟和黄金屋,当真就从书中来?”
“朝廷通过科举取良才治国,又许了有功名之人种种好处,其中就有名下田地免赋税之特权,前朝有位阁老以清廉闻名,但谁又知道,他在家乡名下有良田千顷,仅他一人便占了当地一多半的良田。”
“阁老名下的良田不用交税,赋税的压力便转移到了百姓头上,耕种一亩地至少要交四亩地的税粮,一年到头累个半死,收成却大半都充了公。”
顾清晏转过头,问苏玠道:“苏同年,名以食为天,食从何来?”
又转头看着徐伯唯,讽刺道:“偏偏就是这帮享尽特权之人,挖空了国之根基,可外敌来犯时,却只顾着自己到手的千锺粟和黄金屋,任由国破社稷亡,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惨遭屠戮!”
顾清晏佯装平复心绪,随后才掷地有声道:“学生以为,前朝亡国,乃是亡于只想着黄金屋,只知家事,不知国事的读书人之手。”
小太子坐直了身子,盯着顾清晏看了许久,才沉声问道:“不知顾解元读书是为了什么?”
顾清晏对着当今太子,未来之天子,拱手弯腰,起誓道:“学生读书,只为承高祖之志。”
徐伯唯见这人另辟蹊径得了太子青眼,心中难免不平,忍不住插嘴问道:“不知顾同年出自哪家名门,高祖又是何人?”
顾清晏看着京城第一才子,戏谑道:“顾某祖上不过是普通农户,高祖顾衍之未中进士之前,也不过是一普通农户子罢了。”
徐伯唯:“……”
第四十九章
文会结束, 众士子起身恭送小太子殿下以及几位翰林院前辈离开。
都是读过圣人言的礼仪君子,即便输了文会辩论,也不能心胸狭隘, 急赤白脸地丢了风度。
徐伯唯不愧是首辅长孙,就算是给人当了一回扬名的梯子,面上也看不出半点不忿, 依旧是风度翩翩,淡定自若的潇洒模样。
他冲顾清晏拱了拱手,朗声笑道:“本想借文正公之清名壮壮声势,却没想到竟然能丢脸丢到了文正公后人的面前来, 实在是叫顾贤弟见笑了。”
这话顾清晏也不好接,便只笑着不说话,抬手对着大门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示意徐伯唯是否也要一同离开?
徐伯唯与顾清晏并肩走出论道堂,凌绝顶、冯绶、严泊帆,以及京城三子里边的苏玠、曹天奉几人紧跟其后,院子里的众士子自觉让开了一条道来。
徐伯唯之前那话只是先抛个砖试探试探,接下来才是他要引出来的玉,只见他意味深长道:“想当年顾大人惨遭奸佞诬陷,京城顾氏将其一支除族,儿孙被流放后也杳无音讯,陛下登基后为其正名,追谥‘文正’, 京城顾氏倒是十分懂得审时度势,扭头又将除族之人的牌位给重新迎进了祠堂。”
徐伯唯拍了拍顾清晏的肩膀, 一脸的幸灾乐祸,挤眉弄眼道:“顾贤弟啊, 你若是再晚来京城晚一些时候,你家高祖父怕是就要成别人家的高祖父了,听说顾家如今正闹着要给文正公迁坟,还要为其过继子嗣呢。”
徐伯唯这也算是善意地提醒,顾清晏心里十分感激,面上却笑道:“这历来只听说过有偷人子嗣的拐子,却没想都还有偷人祖宗的无耻之徒,倒是叫人好生涨了见识。”
这般风趣形容,听得徐伯唯和苏玠等人都笑了起来。
苏玠性子豪爽,颇为不屑道:“蝇头狗脑之辈罢了,顾贤弟何需在意,我看这时辰还早,你们‘江州四子’今日是出尽了风头,可别想着就这么算了,咱们再去那松鹤楼里又切磋一番如何?”
曹天奉闻言却不乐意了,语气夸张道:“松鹤楼里的一壶玉酿白就要好几十两银子,苏兄祖上乃豪绅巨富,可不是我等农户子敢随意攀比的,太奢靡,实在是太奢靡了!”
苏玠翻了个白眼,心道:好一个农户子,家里有百顷良田的农户子?!
不过若是只论钱财多寡,家资薄厚的话,在场诸人全加在一起,也确实比不过苏家的十之三四,想当年北地苏氏可是有名的“财神爷”,就连征和帝也是靠着苏家捐赠的粮草,才不至于让手下将士饿着肚子杀敌。
苏玠继承了其父祖的优良品性,在交朋会友上也是个喜欢撒钱的阔气人,当即便大手一挥道:“走走走,今日我请客就是,难得遇见像顾贤弟、凌贤弟、冯兄、严兄这样意气相投之人,咱们不醉不归!”
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严泊帆三人相互对视一眼,都未出言反驳,意气相投倒是不一定,但都想借此广交人脉却是真的。
以“江州四子”和“京城三大才子”的才学名声,不出意外的话金榜题名乃是必然,将来同朝为官,提前交好也实属必要。
顾清晏几人也不推辞,松鹤楼离着贡院大街不远,七人一起走出了文会馆,相互“顾贤弟”“冯兄”“徐兄”地叫着,勾肩搭背地朝着松鹤楼方向走,那相见恨晚的热乎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有多深的交情呢。
小太子从论道堂出来后,便被人请到了会馆正院的阁楼上,他亲爹正立在围栏处,指着底下打算“结党营私”的一群义气书生,语气就跟是在牲口棚里挑牛马似的,十分随意道:“你往后治理江山,说不得要重用这些人,今儿你也去瞧了热闹,可觉得有哪个是能入眼的?”
小太子姿态亲昵地凑到亲爹身边,瞅了底下的人一眼,笑嘻嘻道:“旁的人倒没觉得有多特别,也就文正公那后嗣子孙还挺有意思的。”
天家父子俩打量着底下未来或许用得上的“牛马”,“牛马”不经意之间,也注意到了自己未来的大老板。
顾清晏他们不认识人,倒也没觉得十分惶恐,徐伯唯却是惊吓得手脚发软,只来及低呼一声“陛下竟然也在?!”,整个人就踉跄着滑了出去。
不长不短的一截青石板路刚好是下坡,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鬼往外边泼过淘洗菜蔬衣物的污水,路面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徐伯唯站立不稳,手脚乱晃,连累得跟他站得最近的顾清晏也东倒西歪。
顾清晏伸手一抓,又将冯绶紧紧拽住,冯绶连忙扶住旁边的曹天奉,曹天奉又拉上了凌绝顶……
就这么一拖二,二拖三……,前半刻钟之前还意气风发的“江州四子”和“京城三大才子”,此时就跟那滚雪球似的,你拽着我,我拉着你,一起滑出三米远,又一起摔了个七零八落。
顾清晏被压在了最底下,脸都埋进了路边的雪堆里,木着脸道:“伯唯兄,我原还当你是个心胸开阔之人,没想到搁这儿等着报复呢!”
苏玠看着路边指指点点的行人,面色发红道:“徐伯唯,枉我与你相交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等心思歹毒之人,当着圣上的面害我等丢如此大的丑!”
曹天奉拿袖子挡着脸,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附和道:“就是,歹毒,委实歹毒!自己丢丑就算了,还要拽着我等一起遭殃!”
徐伯唯大呼冤枉:“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自己难道就没丢丑吗?!”
冯绶从路边攥了一个雪球,指着徐伯唯义愤填膺道:“这厮还敢狡辩,揍他!”
说完便将手里的雪球砸在了徐伯唯身上。
顾清晏和苏玠等人也不客气,笑着闹着,捧着雪就往徐伯唯身上招呼,没一会儿功夫就直接将人给埋了。
路边行人也都笑着看热闹,倒是将狼狈摔倒之事给揭了过去。
严泊帆没参加“埋人”行动,背着手十分矜持地站在旁边,心里十分茫然,总觉得自己不够粗鲁,所以才跟这群野人格格不入!
小太子殿下踮着脚鼓掌道:“有意思,实在有意思!”
*
顾清晏祖上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耕读之家,自高祖父顾衍之中了进士后,才真正兴旺起来。
后来高祖父顾衍之惨遭诬陷,世家显贵合力逼迫之下,毅宗皇帝也不敢不妥协,赐了赤胆忠肝的臣子一杯鸠酒,并将其子孙尽数流放,顾衍之发妻和儿媳迫于形势危难,同样也只能无奈和离。
京城顾氏趋利避害,落井下石,早在顾衍之入狱之时,便将其一支彻底除族,就连尸骨也入不得祖坟。
高祖父被害后,高祖母亲自为其收敛尸骨,又眼睁睁看着儿孙远离,心神悲怆之下,没多久也跟着走了,与高祖父合葬在了娘家的一处山坡下。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顾清晏虽不必全揽在身上,但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他原本打算等会试过后,再去高祖父和高祖母坟前祭拜,如今却不得不提前去看看,免得高祖父和高祖母的坟墓真叫人给挖了。
顾清晏的高祖母姓谢,娘家就在盛京城五十里外的阖县谢家庄,也算是世家大族,经历过战乱后,族中子弟死伤无数,如今只有那么二三人在朝为官,品级也都不高,只是六七品而已,但也比完完全全被排斥于朝堂外的京城顾氏要强盛数倍。
顾清晏在那日文会过后第二日,便亲自去谢家庄递过拜帖,算好了时间,买齐了香烛纸钱、菜肉蔬果等祭拜供品后,才又恭恭敬敬上门。
只是他来得却好像不是时候,等在谢家庄两里外的谢氏族人,刚一见着他,就急吼吼道:“顾郎君,你可算是来,快快,顾家村那帮子泥腿子又到文正公坟前闹事来了!”
谢三郎带着顾清晏和郭满仓急忙往谢家庄后山的梅竹坡方向赶去,顾清晏高祖父和高祖母的坟茔就在那里。
裹着白雪的梅林坡,远远看上去就跟个大馒头似的,坡底朝阳向东的方位有一丛竹林,几株红梅,红梅树下还有两座青砖砌成的并排着紧挨在一起的坟茔,坟前立着大理石墓碑,碑上只简单刻着高祖父和高祖母的名讳称谓。
此时那坟茔周围却围了不少人,顾家人抬着供桌祭品硬要往墓前摆,谢家人挡在前边不让过,两方人马的领头人正争吵不休。
谢氏族长鄙夷道:“当年是你顾氏迫不及待地将人除族,落井下石比谁都快,如今又想要凑上来认亲,当真是好不要脸!”
顾氏族长神情无奈道:“叔祖父当年将世家显贵都得罪了个遍,就连毅宗皇帝也不敢保他,我顾氏一族人微言轻,哪里受得起如此牵连,除族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再说了,你谢家的姑太太不也和离归家了嘛,又哪来的资格指责他人!”
谢氏族长大怒,恼恨道:“我姑祖母与姑祖父情深似海,若不是想着能在外边替姑祖父和表舅他们奔走,又哪里愿意和离?!何况姑祖母替姑祖父收敛尸骨后半月不到,便也跟着去了!你若是再敢编排我姑祖母半句,今儿老夫定让尔等贼子爬着出谢家庄!”
顾氏族长服软道:“好了,好了,这些个陈年旧事,如今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你谢家三番五次地拦着我们为叔祖父迁坟,过继嗣子,难不成当真就忍心看着叔祖父断绝香火,无人祭祀吗?”
谢氏族长被顾老二这无耻之言气得面色发青,咬牙道:“早些年怎么不见你顾氏愿意让姑祖父入祖坟,为其过继嗣子,如今倒是积极得很,不就是见姑祖父得了陛下的追谥尊荣,巴巴地想要跟着沾光,又何必遮遮掩掩!”
顾氏族长脸皮厚,闻言只冷笑道:“无论如何,叔祖父总归是姓顾,根子上的血脉是斩不断的,你谢家拦着不让人认祖归宗,怕也是打着沾光的主意吧,又何必把自己说得那般高尚!”
“放你娘狗屁!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谢氏族长气得眼前一黑,若不是被孙儿搀扶着,怕是险些站立不稳。
顾清晏在后边听了个大概,也看了个大概,只叹:人不要脸,果然是天下无敌啊!
顾清晏将提在手里装着香烛纸钱的篮子递给了领着他们过来的谢三郎,扭头将身边另一位谢氏族人手里的锄头拿了过来,径直走到了前面去。
顾氏族长见谢家人在耍嘴皮子输了气势,便给族人使了一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将供桌摆到坟前去,接着还有另一场唱念做打要演呢。
只那供桌才刚要放下时,却见一姿容俊美,仪态偏偏的少年书生,拎着锄头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对着那供桌上供品就是一通狠砸!
顾氏族长惊怒,大骂道:“竖子,尔敢如此!”
顾清晏砸了供品后,又一脚将那供桌踢翻,施施然笑道:“老匹夫,带着这些东西赶紧滚,莫要污了我高祖父的坟前景!”
“……”
顾氏族长盯着顾清晏的眉眼怔怔出神,喉咙一阵发紧,问道:“你,你是?”
顾清晏再一次自报家门道:“文正公顾衍之第四代玄孙顾清晏。”
第五十章
枣红色的马拉着乌木棚的车, 骨碌碌地从谢家庄出来,顾清晏掀开车帘,瞧着那“大白馒头”底下渐行渐远地几枝红梅怔怔出神。
顾清晏亮明了身份, 顾家人先是回不神来,过了好半天,才又不甘心地七言八语地怀疑起顾清晏的身份来。
不过真的假不了, 假的也真不了,顾家人再是不甘心也无济于事。
谢家人到底是姓谢,高祖母当年也确实和高祖父和离过,因此跟顾家人对上的时候, 总归还是缺了几分底气,行起事来也是束手视脚,不敢真拿顾家人怎么样。
可如今文正公真正的后人来了京城, 谢家人便也没了过多顾忌,坚定不移地站在了顾清晏这边,直接挥着锄头棒子将顾家人给赶走了。
谢家人将高祖父和高祖母的坟墓维护得很好,坟头不见杂草,四周还铺了三尺宽的青色石砖,就连那几株嶙峋红梅,也是精心修建过枝叶的,开得高洁又美丽。
谢家现如今的族长比自家祖父大不了几岁,身子骨瞧着也不如祖父康健,他倒是没有怀疑顾清晏的身份, 但也没有过分热络,只跟顾清晏仔细打听了家里如今的情况, 有哪些人,过得如何, 等等。
顾清晏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能说的也都说了。
他言词描述也仅仅只是平铺直叙,不带半分煽情,可谢氏族长却听得老泪纵横,拉着顾清晏悲怆道:“没想到表舅和大表兄竟早早地去了,孩子,我也不耽搁你准备会试的功夫,你就给你祖父去一封信,叫他提前来京城一趟,我怕是也没几年好活了,就盼着在闭眼之前,还能再见故人一面。”
谢老族长的祖父与顾清晏的高祖母是同胞兄妹,顾家还未遭难之前,两家人常有走动,谢老族长跟顾华斌兄弟年纪相仿,年幼时一起上山下河地瞎淘气,有着深厚的竹马之谊。
远处的红梅慢慢变作了零星一点,再然后,那零星几点也消失在了雾霭里,顾清晏放下车帘,暗自伤怀: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当真是死生无常!
顾清晏刚一回到杏林苑,就赶忙写好了寄给祖父的信,交代清楚了京城的情况,并嘱咐祖父不必担忧,那顾家如今无有功名之人,不过是一些跳梁小丑罢了,至于要不要提前来京城,全凭祖父心意。
书信写好后,便让郭满仓拿着送去了驿站,花了十两银子,托邮差加急送往江州去了。
原本按照祖父计划,是打算等顾清晏中了进士,在京城暂时安顿好之后,再来处理父祖恩怨的,可如今有故人惦记,按照祖父的心性,怕是会提前赶来了。
顾清晏深受谢老族长的影响,竟也举得光阴不可辜负,此番会试提名也变得如此地重要与迫切!
时间飘飘然过去,顾清晏和凌绝顶、冯绶等人在京城过了一回离家千里远的新年。
除夕那日,他们特意买了面粉肉馅,学着北地的百姓那样,打算包一回饺子来吃。
和面倒是简单,只是凌绝顶那面皮擀得厚薄不均,形状不一,裹馅的时候十分不容易,等到快天黑的时候,才包好下锅。
几人很是期待地守在灶房里,等到护国寺外边响起鞭炮声的时候,才揭开盖子,结果一口大锅里半尺深的汤,汤里皮儿是皮儿,馅儿是馅儿,混混沌沌不知为何物?
勉强吃进嘴里,那滋味更是一言难尽。
冯绶骂道:“都怪姓凌的皮儿没擀好!”
凌绝顶反驳道:“你馅儿都包漏了,还好意思说我!”
顾清晏无比思念道:“每逢佳节倍思亲,祖母此时肯定炖了佛跳墙,蒸了蜜汁叉烧。”
听了顾清晏这话,凌绝顶和冯绶等人更觉得碗里的面片儿肉馅汤难以下咽。
*
新年过后就是立春,可天气却并未回暖,倒春寒比冬日雪竟然还要更冷几分。
顾清晏、凌绝顶、冯绶三人受徐伯唯之邀,去城郊赏了一回梅花,结果却惹了一身的风寒回来。
三人窝在小院里,鼻塞发热,连着喝了六七日苦汤药才慢慢转好,便再也不敢出门了,眼看着就要临近会试,生害怕再出什么意外耽误了考试,到时候白来京城遭一场罪不说,还辜负了家人的期望。
顾清晏等书生安生呆在屋里备考之际,去江阴侯府参加小姐妹生日宴的魏时雁,却气冲冲地打道回府了。
魏成业见此,就跟护短的炮仗似的,比划这拳头道:“谁欺负我家囡囡了,告诉爹爹,爹爹揍他去!”
魏时雁赶紧挽着她爹的胳膊,安抚道:“不过是听了几句闲话罢了,哪用得着阿爹出手。”
魏成业却好奇道:“什么闲话,谁说你闲话了?”
魏时雁也不瞒着,撇嘴道:“还不是纪家传出来的,再过不了几日,怕是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英国公府的小姐霸道不讲理,就连未婚夫的救命恩人都容不得,六礼都走到一半了,还能强逼着纪家退亲。”
崔有姝在一旁配置熏香,看着气呼呼地闺女,好笑道:“怎么,你这是后悔退亲了。”
魏时雁就跟吃了苍蝇似的,恶心道:“当然不后悔,说我霸道容不得人,就纪云泽跟刘云溪那一副情比金坚,瞧谁都像是棒打鸳鸯的恶人的模样,换作是余二娘她们,她们能忍得?”
崔有姝心道,看来说自家闺女闲话的人里面,应该就有余御史家的二娘子。
在魏时雁的梦里,纪云泽是明年年底恢复了记忆之后,才只身一人回到京城的,然后又跟纪老夫人一起,瞒着了英国公府他跟其她女子相知相爱,并已经有了肌肤之亲的事实。
等到迎娶魏时雁过门之后,刘云溪才大着肚子找上门来,害得魏时雁真正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如今有了防备,魏时雁自然是不肯再入火坑的。
纪云泽刚回京时受伤失忆,跟刘云溪也还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英国公不好立时退亲,可魏时雁不甘心,便怂恿着自家二哥时常上门去盯着。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上个月中旬的时候,他二哥又去纪家突击检查,好巧不巧地就撞上了纪云泽跟刘云溪在花园假山后面你侬我侬。
一对痴男怨女。
一个诉说着自己的万般无奈,为了家族不得不与英国公府虚以逶迤,劝说对方委屈为妾,并发誓心里只有她一人。
一个心灰意冷地打算离开京城,并表示自己虽然身份低微,却也不愿意与人共侍一夫,君如无情我便休,两人就此一别两宽,以后谁也别再惦记谁。
魏时雁他二哥听了全场,当即便怒火大发,一个个地将自己说得这般委屈,好似他英国公府的千金贵女,就非得扒着你纪家这破落户似的!
魏时鹏回家又是一通告状,撩拨得魏成业差点提刀砍人,好在有崔有姝拦着,但也没拦下多少。
第二日天还没亮,魏成业就亲自带着人,抬着之前的定力,气势汹汹地去了纪家,态度非常强硬地退了亲,跟个土匪似的,将定亲的信物和已经走了的礼都给抢了回去。
是真的抢!
纪老夫人哭天抹泪地带着人又劝又拦,都没能拦住,闹得满京城的人都为之侧目,见过结亲的,也见过因为各种原因退亲,可就是没见过英国公府这般霸道又直接的!
世家行事都讲究留三分余地,能不撕破脸皮地将问题给静悄悄解决了才是最好。
魏成业此番行事,惹得众人难免又将他那身世拿出来说嘴,鄙夷感叹道:果然胡蛮莽夫,半点不知道规矩礼仪!
除了圣上和自家爱妻,魏成业根本就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崔有姝和魏家姐弟也同样不在意。
魏时雁如今被人说了闲话,心里虽有些委屈,但也并不后悔。
魏时雁想到在那宴会之上,一群容貌后地位皆不如她之人凑在一起,一会儿感叹纪云泽福大命大,落入江中飘了几十里竟然还能活着。
一会儿又说这可是救命之恩,若是没那医女救治下纪云泽,她魏时雁可就要守寡了,合该大度一些,主动替纪云泽纳了那医女为妾。
魏时雁听得直翻白眼,救命之恩,纳人为妾,这真的不是恩将仇报?
最后那几个碎嘴子又装模作样地替魏时雁担忧,说她父亲这般霸道不讲理,她魏时雁如今又因为退婚坏了名声,以后就算想嫁人,怕也嫁不了什么好人家了。
一时间仿佛都成了什么好心肠的好人似的,为别人家千金小姐的悲惨婚事操起心来,却全然忘了,那千金小姐就算是再不济,也还有一个地位显赫的娘家呢,大不了一辈子不嫁人就是!
魏时雁倒是不介意自己一辈子不嫁人,可以一想到这世间将会有一位如玉郎君,从此会失去她这样的美貌贤妻,难免就替对方感动惋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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