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数千份试卷, 要在二十天之内批阅完成,还要定下先后名次,也算是个极大的工程。
乡试第一场交卷之后, 试卷便被收卷官集中送到明远楼的一个独立院落中。
这里是阅卷场所的外帘部分,明正考纪的外帘官坐镇至公堂,乡试第一场刚一结束, 便要督促监管,开始试卷的前期处理工作。
比如清点数目,整理码放,还要进行初步剔选, 将卷纸破损,字迹糊成一团的直接拿出来,再命人用黄纸严密地封住考生信息, 直到取中榜单公布之前,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拆看。
之后才会根据同考官人数,将朱卷分成相应的捆,亲自送入内帘。
后帘院衡鉴堂内,主考官范琦高坐主位,左右两边还有另外八名同考官,瞧着大约都在四十岁到五十五六岁之间,个个都是气度不凡,镇定自若。
如果叫乡试考生来瞧,便能认出来, 这八位都是江州境内的鸿儒大才。
其中包括鹿鸣书院山长、嘉陵府府学博士、曾著书立传的南道子等等。
见兵士送来第一场答卷,范琦扫了众人一眼, 肃穆威严道:“诸位,掣签吧。”
几位同考官起身上前, 从签筒里抽到几号,便对应的将那一捆卷子拿走,在鉴衡堂内当场批阅,不得随意带出。
阅卷是个繁琐又极耗费体力的工作,成百上千份卷子,能看得你头昏眼花,待到第二三场结束时,还又有源源不断的卷子送进来。
鹿鸣书院的山长有五十来岁,自认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连续阅了几十篇平庸之作后,再看看旁边还有小山似的一大摞,心里忍不住暗自叫苦,当真是后悔得不得了!
早知道阅卷如此辛劳又费神,范琦上门那日,他就应该装病推辞的!
这写的又是什么狗屁玩意,语句都不大通顺,更毫无韵律可言,读得人实在眼疼心烦,被他直接搁到一边,算是判了个死缓。
考官们“判刑”判得辛苦,考生们等着铡刀落下,也同样等得焦虑。
等待放榜的日子十分难捱,田冀于在才学上的底气十分不足,自考完之后,心里便火烧火燎的,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竟是比考前还要更加憔悴萎靡。
冯绶掰着指头数日子,离放榜的时间至少还有十来天左右,他实在担心田冀没等到结果出来,就先把自己给愁死了。
顾清晏琢磨着干等在客栈里实在是无聊又抑郁,便邀约道:“我出门前应承了家中长辈,要去灵慧寺里求一个开光的桃木佛牌,不如一起去散散心心,总比在这里干着急的好。”
冯绶觉得这提议甚妙,又展开提议道:“灵慧寺里就一帮光头和善,有什么可散心的,倒不如包上一艘画舫,咱们沿江游玩,先去桃花坞里逍遥几日,再顺道去求佛牌。”
凌绝顶闻言积极赞同,并厚颜答:“冯兄不愧是世家公子,果然阔气豪爽,小弟几人就跟着你沾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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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绶抬手挥开折扇,宝蓝色衣袖高高扬起,抬着下巴,睥睨道:“瞧你这抠搜劲儿,德性!”
*
嘉陵八月丹桂飘香,丽日和风中,晨光璀璨,软柳莺飞。
碧波悠悠的青璃江涛,词曲幽幽的南地软调,引得无数名士学子来此泼墨挥毫,写下无数瑰丽诗篇。
青璃江画舫便也借此名扬天下。
盛京龙吟湖的船华丽却笨拙,闵州西子湖的船简陋局促,都不如两岸风光独绝的青璃江画舫更有情韵。
青璃江画舫自前朝时便分为五等,由大至小,分别为走舱、小边港、气不忿、藤棚和小七板。
走舱又名“楼船”,分前中后三舱,船身极大,周遭挂着轻纱,内外布置俱都豪华富丽,雕绘精致,大的可乘坐近百人,里面吃喝享乐设施一应俱全,有美酒佳肴不说,还有歌姬舞女作陪。
与走舱相比,小边港要稍微逊色一些,只有前后两舱,大的能乘二十来人,小的十来人,多数时候,是提供给客人协伴游玩或宴饮用的。
气不忿为中等船,篷廊过后为大舱,可容纳八至十人,船身小却移动方便,每年院试、乡试的时候,许多家境一般,却又志同道合的学子便爱在此船上以文会友。
藤棚则是小船,船头摆放两三张藤椅,中舱仅容一张牌桌,小七板与藤棚结构相似,只是更为狭窄一些。
冯绶这世家公子的含金量十分有限,本就出自旁支不说,还生母早逝,如今家里是继母在管着开销。
不过继母虽视他为眼中钉,但亲爹还算靠谱,他自小也没受过什么虐待。
原本以为这位世家公子含金量虽然有点低,但好歹应该能弄来一艘气不忿。
可看着眼前半旧藤棚船,顾清晏目光飘忽,颇为凄凉道:“藤棚小船孤零零,白发船夫有两名。”
凌绝顶提着一篮子点心酒水,接下一句,有些嫌弃道:“酥饼麻薯红豆糕,漓江米酒醉通宵?”
田冀提着一个两层食盒,里面装着烧鸡花生米,叹气道:“酱香烧鸡配花生,难怪破船无佳人。”
冯绶面上似乎也有些挂不住,干咳一声,强自挽尊道:“情义千斤似海深,莫说这些伤人心!”
“……”
顾清晏、凌绝顶、田冀三人齐齐“呸”了他一声。
好在藤棚船虽然简陋,但布置得也算用心,三人进到了船舱里,围着一张小桌,一边赏着沿岸美景,一边斗嘴打趣,也算尽兴,焦灼的心顿时变得舒朗。
藤棚船往下游行了二三十里左右,来到一座江心半岛旁边,此岛便名为桃花坞。
岛上栽满了桃树,种满了鲜花,如今桃花已经开败,晚熟的桃子倒是还剩不少。
金桂与秋菊为伴,间或还夹杂着不少的秋海棠,座落在这芳菲里的灰瓦白墙,是曲苑、茶楼、赌坊、丽人阁……,之类的声色娱乐场所,还有几处对外出租的度假小院。
顾清晏四人量力而为,有钱的多出一些,没钱的少出一些,凑够了五十两银子,先租了岛上的一座临水小楼住下,再打算去那曲苑、丽人阁等地涨涨见识。
小楼的管事得知他们四个都是来参加乡试的读书人,很是惊讶,不确定道:“秋试已经出榜了?”
冯绶付了租房的定金,摇头道:“没呢,估计还有八、九日。”
管事闻言更加震惊,无语又佩服道:“往年都是秋试出榜过后,才会有许多上榜的举人老爷来桃花坞游玩,四位想来是学识了得,才能如此地胸有成竹,竟全然不将乡试取中与否放在心上。”
这话也不知是在奉承,还是在挖苦。
那言词中意思若是翻个面,也可以理解成他们四人学识不够,早早就知道自己毫无上榜的可能,所以才会提前摆烂。
顾清晏目光微转,勾起唇角,似玩笑般道:“怎么?难不成这清风小筑,就只租给学识了得之人,这位管事要不也跟范大人学一学,出几道题考考我们,好掂量掂量我们四人是否学识了得。”
那管事陡然变色,僵着脸干笑,摆手道:“不敢,不敢!小的哪有这般资格,四位吃好,玩好,有什么吩咐,只管吩咐小的便是。”
管事又奉承几句后,便寻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跑了。
冯绶摇了摇头,感叹道:“啧啧,顾伯昭,你这个人啊,可真是得罪不得!”
凌绝顶附和道:“那可不,我这师弟啊,大气的时候是真大气,小心眼的时候也是真小心眼!”
田冀不赞同道:“我却羡慕顾贤弟这灵敏应对的能力,实在犀利!”
顾清晏哪管他们,只抬手将留在小楼里伺候的小厮招了过来,跟他打听这桃花坞里都有什么好去处。
当日下午,顾清晏四人便去了曲苑,听那十指纤纤的琵琶女,弹着婉转之音,朱唇轻启,似歌似泣地在你耳边,将那侠骨柔情、悲欢离合的故事,娓娓道来。
凌绝顶听得快要打瞌睡,顾清晏和田冀都只说曲苑里的点心好吃,只有冯绶很是共情,哭得脸上敷的粉都湿了。
第二日,凌绝顶和顾清晏、田冀三人,就打死也不想再去曲苑了,扭头又去丽人阁里消磨了大半日。
丽人阁严格来说算是个高级会所,有美酒佳肴,还有佳人环绕,一个个身姿曼妙,舞姿灵动,果然比只听那咿咿呀呀的小曲来得享受。
到了黄昏别离时,还有一位卖艺不卖身的花魁送了顾清晏贴身汗巾,说是在内院牡丹阁里恭候。
顾清晏虽不至于吓得落荒而逃,但也万万不敢接受,若是让祖父母知晓,还不得骂得他狗血淋头。
顾清晏客气地将汗巾还了回去,又花十两银子,打赏十张牡丹花牌作为赔礼,才终于得以脱身,不至于留下个不解风情,又毫无风度的名声。
冯绶不客气地嘲笑道:“顾贤弟,你这是在为谁守身如玉呢?哈哈哈……”
顾清晏心有余悸道:“不瞒冯兄,在下偶得一偏方,说是元阳还在之人,更容易考中状元。”
冯绶一脸不信道:“你胡扯的吧?!”
顾清晏一本正经道:“冯兄若是不信,咱们可以明年春闱时见分晓。”
冯绶见此竟有些犹豫,凌绝顶和田冀却在一旁努力憋笑。
经此一回,顾清晏是再不愿进到那红粉窟窿里去了,歌舞和美人虽然赏心悦目,但有破财和失身的风险啊。
顾清晏宁愿去赌坊里找刺激,凭着精神力异能作弊,就只是买骰子大小,才半日不到,他就赢了将近五百两银子,引得赌坊的管事和打手狠狠侧目。
顾清晏见好就收,兑换了银票,赶紧低调离开了。
凌绝顶旁观了全程,忧心忡忡道:“伯昭师弟啊,你参加一回乡试,先是靠着方便面挣了三百两银子,如今又赢了将近五百两,当真是一本万利啊!不过听师兄一句劝,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可千万不能沉溺其中啊。”
顾清晏大为赞同,保证道:“平川师兄,你放心好了,只此一回,以后若非必要,我再不会进赌坊了。”
八百多两银子,省着点花的话,差不多够用半辈子了,顾清晏自个也有些心惊,这钱来得确实太容易了一些,揣在身上都有些不安稳啊。
顾清晏四人又在桃花坞里停留了两日,声色赌场是再不敢踏足了,没事只去茶楼里听听书,再去江边钓钓鱼。
大半夜地看看满天星子坠入江中,或者一早起来瞧瞧潮水被朝阳染得通红。
等到河鲜都吃腻的时候,四人才惊觉,乡试怕是要开榜了!
四人赶紧乘船继续往青璃江下游走,打算去三坨山上的灵慧寺里求了桃木佛牌,再直接调头回嘉陵府。
原本是顺风顺水的事情,只是没想到意外却来得那样突然。
三坨山下的平沙渡口处,二三十名手拿长刀和勾刺的水匪,劫持了一艘渡船,以四五十名旅客和船员作为人质,要求飞鱼水师放了他们大当家。
对面战船上,曹广孝面色黑得吓人,大风大浪他都过来了,却没想到还能阴沟里翻船,被几十个宵小给逼到了这般左右为难的境地。
若是早几十年,他或许早就下令点火炮轰了,可如今是太平盛世,真要置那数十名百姓于不顾,不等御史参他,陛下怕是也饶不了他。
曹广孝只得捏着鼻子换人,不过那群水匪虽然肝胆义气,可却是在阎王头上动了土,自个找死!
最后一名人质才刚下船,曹广孝便下令追击。
顾清晏四人所乘坐的藤棚船,便是在飞鱼水师的战舰打算点火炮轰的时候,无意间闯入了射程范围内。
左参将看着突然出现在水道拐弯处的画舫,大惊失色道:“大人,不能点火,前面有画舫,怕是要误伤。”
曹广孝手里拿着一支千里镜,透过镜片,清楚地看清了立在画舫船头的两名书生,不禁大骂道:“又是这两个竖子!我当日便说他们是去乡试凑数的,果不其然!这还没放榜呢,便知道自个没戏,破罐子破摔,竟有那闲工夫游江!”
曹广孝看着那灵活敏捷的渡船很是不甘心,若是真让它拐进了旁边狭窄的玉带河支流里,他这战船可就过不去了。
那贼匪再顺着玉带河往下,隐入连苍山深山之中,到时候怕是犁地两遍,都不一定能把他们给翻出来。
曹广孝眯了眯眼,语气凉凉道:“管不了这么多了,点火,开炮!”
想了想,又下令道:“都给我瞄准点,莫要打偏了。”
画舫上的顾清晏等人同样惊得不行!
伴随着一声声轰隆巨响,黑漆漆的炮弹飞射过来,大部份都落在了不远处的渡船上,可也有少部分砸在了画舫旁边,掀起一阵阵波涛。
两名头发花白的船夫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双手哆嗦,险些将船桨给落在了江水里。
顾清晏和凌绝顶赶紧起身顶上,两人拿着船桨配合默契,逆着水流斜着往岸边靠,拼命想要逃离战场。
这个世界的炮弹是实心铁球,借着/火/药/助推,射出去时撞击力巨大,但不会炸开,因此杀伤力其实有限,不过即便如此,也非血肉之躯可以抗衡。
渡船上的贼匪死伤不断,桅杆也被打折,船身被砸出了好几个大洞,江水不停地往里涌,已经完全失去了航行的能力。
曹广孝下令停火,摆手让数十艘前锋小船出击,定要将这帮水匪一网打尽。
冯绶趴在画舫甲板上回头瞧,对着还在划桨顾清晏小声道:“她娘的,真是出门没看黄历,嘉陵府三十里外,竟然还能见识到这般阵仗!飞鱼水师好像停火了,渡船上的贼匪怕是要玩,伯昭贤弟,你也停下来歇一歇吧。”
顾清晏的精神力完全笼罩开来,此时却一点也乐观,他还在拼命地划桨,只是划桨的水平实在有限,努力了半天,离着岸边还有老远呢。
数十艘前锋小船,每一艘上面都有六七名兵士。
顾清晏很是无奈,心道:你们急什么急,等那渡船完全沉没之后,再痛打落水狗不好么?
他的精神力可是清清楚楚地“瞧”见了,那渡船的船舱里,还藏着有好几十颗火雷呢!
眼看着就要事败,被飞鱼水师抓住也是个死,倒不如拉上几个垫背的。
渡船上的贼匪头子喊了两句“同归于尽,来世再做兄弟!”之后,便要去点燃火雷。
顾清晏不敢再继续藏拙,高声喊道:“别过去,渡船上有火雷!”
呼啸的江风之中,奔腾的浪涛之上,他的声音实在不算响亮,前锋船置若罔闻,依然在不停地靠近。
半尺长的火绳燃尽,堆放在一起的数十颗火雷齐齐炸开,那威力足够将渡船炸得粉碎,掀起一丈多高的浪花。
顾清晏在心里暗自叹息一声,只觉这世道当真变幻无常,想当个正经的普通人怎么就这么难。
那双流光溢彩的桃花眼里,突然闪过一阵光晕,四级的精神力瞬间化作了保护范围十分有限的屏障,尽可能地护住了画舫以及画舫附近的十来艘前锋船。
以顾清晏为中心的方圆一百米之内,被无形的精神力屏障隔绝成了真空地带,飞射而出的渡船碎片,以及吞没人的浪花,全都被挡在了屏障外,直到几息过后,那停滞在半空的碎片和浪涛,才直直落入江中。
曹广孝手里的千里镜仿佛长在了左眼上,震惊道:“这是何等神异?”
另一边,冯绶和田冀已经呆若木鸡,只有凌绝顶兴奋得说话都结巴了,嘶哑低吼道:“顾、顾伯昭!这这这,这是不是阎君赐你的、护身法印显神威了?!”
顾清晏能怎么办,只能继续装傻,一脸茫然道:“我也不清楚啊。”
第三十二章
清冷的江风中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零零散散的断臂残肢在波涛中起起伏伏。
尚且幸存的前锋船水兵正一边忙着营救袍泽,一边给苟活的水匪补刀,间或还忍不住偷偷地往停靠在渡口岸边的画舫里瞧。
那般神异景象, 实在是让人震撼又敬畏。
只见画舫上的六人,两名船夫已经吓得不省人事,另外三名高矮不一的书生似是被这惨烈战场吓得不敢睁眼, 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只有那容貌不似凡人的少年郎,正被同伴簇拥着,盘腿坐在船板, 眼眸低垂,剑眉轻蹙,额带翻飞, 衣角飘扬,似那悲天悯人的菩萨一般。
不过,这其实都只是表面现象,顾清晏已经快被凌绝顶三人给烦死了!
三个连鸡都没杀过的文弱书生,被漂浮在江水中的尸首吓得险些丢魂,闭着眼不敢看,紧紧围在顾清晏身边,企图寻求些许安慰与安心,实在是没出息得很!
凌绝顶一个大高个,鹌鹑似地依偎在顾清晏身后, 牙齿打颤道:“那那,那些尸体, 都打捞起来了吗?我这人最是见不得生死,伯昭师弟, 你帮忙瞧瞧啊。”
冯绶拽着顾清晏的左胳膊,脑袋死死地埋进了他自个的脖子里,瓮声瓮气道:“死了这么多人,引路的阴差忙得过来吗?可别又抓错了魂,这万一要是把我给错抓进了地府,我到时候报上伯昭贤弟的大名,能回得来不?”
田冀紧靠在顾清晏右边,双手捂着脸,欲哭无泪道:“早知道就不来青璃江边散心了,乡试落榜都没今日这场意外来得刺激啊!”
凌绝顶叹息道:“水匪作恶多端,死不足惜,那被波及的五、六条前锋船上的兵士,却实在是令人痛心,也不知最后能活几人。”
冯绶也跟着伤怀道:“哪有什么盛世太平,不过是有人在冒死前行,可叹,可敬也!”
田冀期盼道:“只愿我大夏勇士魂灵安息,来世安享富贵荣华。”
田冀说完,竟双手合实,十分虔诚地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冯绶受其影响,也断断续续地念起了《大悲咒》。
凌绝顶不甘示弱,哼哼唧唧想了半天,竟在顾清晏背后念起了《金刚经》。
三个人三个道场,亡魂有没有被他们超度不知道,可却险些将顾清晏给送走。
顾清晏额角的青经狠狠地跳了两跳,暗自运了运气,才终于忍住没有动手撵人,只将精神力分出一缕,谨慎地往平沙渡军营里探去。
宽阔的校场上,数具尸体依次盖着麻布,摆在草席上,还有其他受伤的兵士,被人抬着急匆匆地往军医帐篷里送。
曹广孝背着的手,拳头捏得死紧,区区水匪,没想到还有这般血性手段,到底是自己轻敌了!
左参将清点过人数后,回禀道:“将军,经确认,共阵亡九人,重伤四人,轻伤二十五人,失踪二人。”
曹广孝面上露出几分痛惜,自责道:“阵亡之人,除了朝廷发放的抚恤金之外,私下里再每人增添三十两银子,就从老夫的俸禄里扣。”
左参将应诺,之后又愁容满面道:“将军,宁庆侯纪云泽,好像也在阵亡之列。”
曹广孝本就心情不好,听了这莫名其妙的话,顿时怒道:“没气儿就是死了,有气儿就还活着,‘好像’是个什么意思?!一会儿有气儿,一会儿没气儿?!”
“末将实在说不清楚,您亲自去瞧瞧就知道了。”
左参将引着曹广孝来到一具尸体旁,掀开尸体上盖着的麻布,露出一张被火雷炸得面目全非的脸。
曹广孝问道:“这是宁庆侯的尸体?”
左参将不确定道:“都穿着一样的军服,又被炸成了这模样,属下也认不出来啊,不过这身量体格,倒是有些相似。”
所以才说‘好像也在阵亡之列’么。
曹广孝无法,只得将新兵营里,跟纪云泽同属一旗的幸存下来数名兵士,全都叫过来认人。
新兵从招募到集中训练也才大半个月左右,再加上出身不同,性格不同,要说有多深的感情,那肯定是假话。
可昨日还在一起同吃同住的活生生的人,今日却血淋淋地死在了自己面前。
五六名绑着绷带的伤员都十分伤感,仔细打量了尸体几眼后,依次开口道:“我们十来人里面,只有纪云泽跟牛二郎是这样的体格和身量。”
“可具体是他们哪一个,却不大看得出来。”
“对了,我记得纪云泽有块羊脂玉佩,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挂在脖子上的。”
说完,便有人从尸体上翻出来一块羊脂白玉。
只是那白玉却不是挂在脖子上,而是小心揣在了胸前的荷包里。
左参将接过白玉,一脸苦意道:“如此看来,阵亡的果然是宁庆侯,牛二郎则是失踪。”
此处水流湍急,失踪与阵亡,其实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是暂时未寻得见尸体罢了。
曹广孝之前说得无所谓,此时却有些忧心道:“哎,先将宁庆侯的尸体好好收敛起来吧,出师不利,魏成业那王八蛋,估计要找老夫麻烦了!”
顾清晏:“……”
不是吧,你们就这么随意的,就确定死者的身份了?不再比对比对指纹,或者胎记什么的吗?实在不行,好歹也沿着玉带河支流再找找啊。
怪不得男主失忆后,过了快大半年的时间,才有人找上门,原来背后竟然还有这样的乌龙。
顾清晏吐槽过后,却也无法说出真相,只暗自祈祷男主福大命大,早点被女主、呃,或者被自家重生的堂妹给救起来吧。
确认过宁庆侯身份后,左参将瞧了画舫一眼,又请示道:独家文连载文都在腾讯裙奇六留污凌叭疤2伍“将军,那几名书生,要如何处置?”
顾清晏瞬间提起了精神。
曹广孝眯了眯眼,沉默半晌后,才撇嘴道:“陛下如今看重科举取士,只因为一场说出去都不见得有人信的神异景象,便处置了四名乡试考生,你觉得你家将军我,像是嫌命不够长的样子么?”
再说了,平心而论,这四名竖子虽然看着碍眼,可那气度容貌,瞧着都不像是庸碌之辈,也不知身后有无背景,还是等查清楚了身份再说吧。
*
却说另一边,八位同考官拼着老命,紧赶慢赶,终于在乡试结束后的第六日,将所有试卷都评阅完毕,并给每份答卷都写了评语,陈述优劣缺点,以及自己是否推荐的理由。
同考官将自认为有资格取中举人的卷子交给书吏,再由其转呈给主考官,最后的录取排名,都是由主考官说了算。
大夏各州省,乡试录取名额都有定数,江州一般是九十至九十五人左右,可同考官推荐上来的名额,却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份。
范琦耗费了两日的时间,才终于取中九十三人,只是在排列名次的时候,却在第一和第二之间犯了难。
严泊帆的行文风格,他一眼就能看出来,说实话,就他这水平,胜过第三名已经算是勉强,若是真将他点做了头名,就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范琦心里不免升起几分恨铁不成钢之意。
他故意将四书题出得堂堂正正却又平平无奇,便是为了让所有的考生都无法出彩,之后又提示策问与漕运、商税有关,本以为严泊帆凭着家世和阅历,定然能脱颖而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范琦将盖过严泊帆风头的那份卷子又拿了起来,仔细再读了两遍,暗自叹息道:天将麒麟才,谋算皆成空,无奈,无奈!
以鹿鸣书院山长在内的八位同考官,俱都是七巧玲珑心,早就将范琦的纠结看在了眼里,一个个目光犀利,就等着他公正裁决。
范琦没那本事堵住这些人嘴,只能提起朱砂笔,在严泊帆所答的试卷黄纸上写了个二。
名次出来,范琦拱手笑道:“诸位辛苦,走吧,一起去至公堂,瞧瞧选中的都有何人。”
“为江山社稷选良才,不辛苦。”
八位同考官客气过后,便跟着范琦一起出帘门,入外帘至公堂,与外帘官一道,拆号填榜。
一个时辰后,九十三位举人露出真容。
范琦看着排在严泊帆头上的名字,笑道:“姓顾?倒是没听说过江州有哪个书香门第是姓顾,也不知其祖上是何来历?”
鹿鸣书院山长眼里闪过几分玩味,亦笑道:“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不过此子祖上,倒是确实有几分来历。”
范琦惊讶道:“莫山长与其相熟?不如说来听听。”
莫有才坦然道:“我与他不熟,与其恩师倒是有几分交情,至于这顾家小儿,……陛下两个月前追谥的明德文正公顾衍之,便是他的高祖父。”
范琦闻言陡然色变,却很快又恢复泰然,只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他今日将有如此来历之人亲手送上乡试头名,也不知道将来对他们旧臣一系,是有利,还是有害?
第三十三章
八月三十放榜, 所有考生都在贡院外翘首以盼。
福喜被留在鹏程客栈里,守着冯绶他们四人的行礼,此时焦急得不行。
贡院外传来开榜鸣锣的声音, 福喜一惊,赶紧锁好了客房门,朝着贡院方向跑。
跑了一段, 他突然停了下来,心想:少爷他们都还没回来,我就算挤过去看到了结果,也无人可禀告啊!
哎, 少爷他们怎么就还没回来呢,莫不是玩得太尽兴,连放榜的时间都忘了?!
福喜呜呼哀哉地在原地跺了跺脚, 犹豫了一会,干脆扭头往城门方向跑,跑了大概二三十米远,又立马停了下来。
他懊恼地拍了一下额头,暗骂自己糊涂:府城的道路密如蛛网,也不知道少爷他们会从哪个方向回来,可别这头错过了,那头报喜的衙差上门,却没个出面打点的人。
福喜无奈转身,又忧心忡忡地回了鹏程客栈。
那鹏程客栈的秦掌柜见他跟个丢了米的小耗子似的, 来来回回地瞎窜,十分同情道:“你家公子和另外三位秀才老爷, 都还没回来呢?”
福喜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挂满了愁容,欲哭无泪地点了点头, 叹气道:“哎,待会衙差上门来报喜,却找不着正主,可怎么办哦!”
秦掌柜心里又是震惊又是佩服,能这般不在意结果的,要么是真真正正的高人,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草包,其共同点都是心里有数,所以看不看都一样。
福喜站在门边,突然低吼一声道:“不好了,真的有衙差过来报喜了!”
秦掌柜很是无语:“……?!”
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回见,有人因为衙差上门报喜,而说“不好了”的。
“当当当”的响锣声从贡院一路敲到了鹏程客栈门外,四名报喜的衙差被人群簇拥着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块竖匾,写着“捷报昌平老爷田讳冀,高中浙江乡试第九十三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锣声刚停,便有衙差高声道:“快请田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恭喜田老爷高中,贺喜田老爷高中!”
福喜瞪圆了眼,结结巴巴道:“田田,田老爷他……”他不在啊!
只是福喜这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自家少爷在人群里大喊道:“田老爷在这儿呢!”
凌平川和冯绶像两只螃蟹似的在前面开路,顾清晏背着手悠哉哉地断后。
三人携裹着激动得险些腿软,嘴里不停嘀咕着“是我吗?真的是我吗?我真的中了?”的田冀,分开围着瞧热闹的人群,挤到了最前头。
田冀瞪大了眼探出头来,不可置信地将那竖匾上的内容反复看了几遍,又念了几遍,眼眶里全是泪水,激动得又蹦又跳,又哭又笑,状似疯癫道:“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我中了!呜呜呜……”
好在报喜的衙差都不是头一年干这差事,见多了这些新科举人的失态,不过是高兴得好似疯了而已,往年有些年纪大点的新科老爷,甚至还直接高兴得中风躺下呢。
凌绝顶一边拽着乱蹦的田冀,一边冲冯绶抱怨道:“都怪你,连日子都能记错,说什么才二十八,离放榜还早,非要在灵慧寺里住一晚去去晦气,这下好了,险些连功名都错过了吧!”
冯绶神色讪讪,却还要嘴硬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这不是刚好赶上了么。”
关键时候,还是顾清晏最靠谱。
他十分顺手地将田冀挂在腰间的钱袋摘了下来,从里面取出了一些零散的碎银和铜板,帮着仍旧魂不附体的田举人,打点好了报喜的衙差,应付走了那些围着讨要彩头的百姓。
田冀缓过了那股子痴狂劲儿,被凌绝顶和冯绶半拖半扶地弄进了客栈大堂里,坐在靠门处的圆椅上,望着顾清晏笑得好不真挚,感慨道:“先是在漫天火雷里走了一遭,又见识过了阎君所赐的法印威力,还因为考前得顾贤弟的指点,所以才能刚好踩住了乡试末位,考中了举人,……伯昭贤弟啊,我田某人能与你相识一场,实在是三生有幸,往后与人吹嘘,我可就有的是话说了!”
顾清晏嘴角抽搐两下,一时竟不知是该谦虚才好,还是该客气才好。
冯绶却酸溜溜道:“你倒是安心了,咱们三中没中,还没个信呢?福喜,爷不是让你瞧着点秋试放榜吗?你就没去贡院外边看看啊?”
福喜又气又委屈道:“哼,公子刚考完就出去逍遥了,您自个都不急,小的又何必瞎操这份心。”
冯绶不可置信地瞪圆了眼,好笑道:“嘿,你个小兔崽子,还跟爷闹起脾气来了?”
田冀此时心绪轻松,十分肯定道:“我都中了,以冯兄和两位贤弟之大才,又岂有不中之理?”
田冀话音刚落,便又有鸣锣声由远及近,福喜最先惊喜道:“又来了,又来了,少爷,这回应该能轮到您了吧?”
冯绶再是胸有成竹,但也忍不住心中惴惴,听到门外有衙差高呼:“快请冯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哪个冯老爷?是我家公子吗?”福喜先一步跑到了门外,冯绶四人紧跟其后。
不待那衙差回答,竟又听见了一阵鸣锣声,又有一嗓子高声道:“快请凌老爷出来,恭喜高中了!”
前一队衙差高举的竖牌,上书:“捷报嘉陵老爷冯讳绶,高中江州乡试第四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后一队衙差高举的竖牌,上书:“捷报茂荣老爷凌讳绝顶,高中江州乡试第三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冯绶和凌绝顶先是一喜,随后又异口同声道:“比院试退后了一名啊。”
冯绶无比确定道:“多半是严泊帆那厮把我给挤下去的!”
凌绝顶有些担忧道:“也不知道伯昭师弟是不是也退后了一名?”
顾清晏:“……”
顾清晏忍无可忍,一人踢了他们一脚,又抬眼扫了扫门外,暗示道:别特么废话了,还有人在等着讨喜呢!
冯绶和凌绝顶也不再贫嘴,摆出举人老爷该有的气度,既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高傲地将报喜的衙差和讨彩的百姓都给应付走了。
听着不远处再一次传来鸣锣声,冯绶兴奋地从钱袋里掏出一两碎银,“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恶趣味道:“我们来打赌吧,就赌谁得了乡试第一,我押伯昭贤弟。”
田冀也掏出一两的碎银,凑趣道:“那我也押伯昭贤弟。”
凌绝顶不情不愿地掏出两个铜板,笑道:“那我押严公子好了,若是输了,这两个铜板,你们正好一人一个,哈哈哈……”
鸣锣声越来越近,报喜的衙差还未开口,便有百姓齐声高呼道:“恭喜茂荣顾老爷讳清晏,高中江州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冯绶和田冀俱都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抬手瓜分了凌绝顶的那两枚铜板。
*
却说另一边,严府接到了衙差报喜,面上的礼数倒是周全,可关起门来,却不见多少喜意。
严世钊沉着脸,十分不甘道:“小三元成了大四喜,当真是便宜那顾家小儿了!乡试不比秋闱,除了头名解元,谁又还记得其他,可惜了。”
听着父亲语气里暗含的责怪之意,严泊帆神色僵硬又茫然。
祖父谋算着想要在政事堂内独占鳌头,父亲期盼着想要在江州八大世家中独占鳌头,因此便时时刻刻提醒告诫着自己,定要在科举路上独占鳌头。
可天下俊杰何其多,即便是偏南一隅的江州,也前有苏鸣晨,后有顾清晏,他严泊帆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一个需要刻意避开强敌,才有可能占领高台的怯懦者罢了,呵,不过如此,不过如此而已。
严家因为顾清晏中了解元而失意,曹广孝却因为顾清晏中了解元而诧异。
左参将在收集情报上,非常有效率,才两日不到,顾清晏的身世过往,便几乎无所遗漏地摆在了曹广孝的面前。
“嘶,这小白脸,来头不小啊。”曹广孝看完后,如是感叹道。
左参将点头附和道:“可不是,文正公顾衍之的嫡亲后辈,蔡公胜唯二的徒弟之一,如今又考中了江州解元,幸好当时打偏的炮弹没两颗,也没落到那画舫上去,不然还真不好交代。”
曹广孝却捧着《顾书生离魂游地府》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不甚在意道:“人家去地府里走了一遭都能重新回来,又有阎君赐下的护身法印,哪儿那么容易就死了。”
说到这里,曹广孝露出一个强盗似的笑容,搓手算计道:“这小子,有这本事,还辛辛苦苦地考什么科举,他要是肯来飞鱼水师,老夫直接升他做五品偏将,也不用他动手杀敌,就老老实实当个防护盾牌就行。”
左参将面目无奈,劝道:“将军,您可千万别乱来啊,那顾解元的身份背景,可不好惹。”
曹广孝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失望道:“确实,蔡公胜此人,狂妄又不怕死,当初对着陛下都敢指着鼻子骂,还是不惹他为妙。”
提起陛下,曹广孝又是灵光一闪,揣测道:“顾书生魂游地府,又在战场上显现护身法印,如此神异之事,陛下肯定也十分感兴趣……”
第三十四章
大夏朝建于战乱动荡之后, 正是百废待兴,人才凋零。
若说秀才只是才刚刚踏入了官场的门槛,那举人却可以算是半个官身了, 如果有心谋算的话,当个主簿或者县丞,是完全不在话下的。
乡试放榜过后, 榜上有名之人,便都是未来同僚,自认是同类人。
大家同属江州士子,又在同一个“战壕”里奋战了九日, 凭着这份“共患难”的情谊,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一个人脉团体。
至于团体里的领头人物,除了头名解元郎之外, 又有谁当得?这也是严家非要将严泊帆推上头名的原因。
鹏程客栈内,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的士子陆续登门拜访,全都聚在大堂内,你向我道喜,我跟他祝贺,热闹得很。
自家客栈里出了包括解元郎在内的四名举人老爷,秦掌柜与有荣焉,暗自琢磨着抽时间将客栈里的装潢稍微翻新一下,从下个月开始, 就可以涨价了,还有那方便面, 解元老爷吃了都说好,买的人必定也不少!
秦掌柜即是掌柜, 也是东家,客栈里的所有收益,他一个人占了足足有三成的份额。
想到即将鼓起来的腰包,秦掌柜非常大气地为这群正在“结交朋党”的新科举人们,提供了十桌免费的酒菜。
顾清晏作为“江州征和十三年乡试朋党”的核心人物,出于各方面的考量,他都不能当真就占了秦掌柜的这个便宜,只是却又不能拒绝得太过生硬。
佳肴上桌,漓江蓬莱酒一桌摆了两壶。
顾清晏见此笑盈盈地冲秦掌柜拱了拱手,十分熟络道:“秦掌柜豪爽疏阔,为人仗义,实乃一方人物,可偏偏却有一点不好。”
冯绶目光微闪,捧哏道:“哦,哪一点不好?秦掌柜,你这是偷偷得罪了咱们顾解元?”
秦掌柜心里咯噔一声,苦笑道:“哪敢,哪敢……”
顾清晏长臂一伸,揽着秦掌柜的肩膀,煞有其事道:“秦掌柜,你可知你不好在哪儿?”
冯绶问:“在哪儿?”
顾清晏拖长了调子,煞有其事道:“在于,秦掌柜他啊,瞧不起咱们读书人的酒量。”
顾清晏从衣袖里抽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不重不轻地拍在了秦掌柜手里,笑道:“秦掌柜,你莫不是以为只有那武将豪侠才最是海量,我等文人便个个都是沾杯就倒?……来来来,咱们俩打个赌,今儿我和众位同年,若是喝不完你窖里的蓬莱酒,这五十两银子就是你的。”
冯绶怪叫道:“顾伯昭,五十两银子,至少得买五十坛蓬莱酒吧,你可以高估你自个,可却不能拉着咱们大家伙一块逞能啊!”
顾清晏佯作后悔道:“哦豁,那玩了,我这大话可都说出去了。”
凌绝顶哪能不给师弟捧场,当即便拍着桌子道:“喝就喝,金秋折桂,如此幸事,自当要豪饮一回!”
冯绶心思流转,瞥了顾清晏一眼,挑眉笑道:“顾解元可是压了五十两银子的,先说好,我冯某人可不是贪杯啊,我就纯粹只是不忍见好友破财而已。”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道:“对对,为了不让顾解元破财,咱们自当尽力一回。”
“我也先说好,我同样也不是贪杯放纵啊!”
“我等持重君子,谁又是贪杯放纵之人呢?”
“就是,这不是为了帮着咱们顾解元节省银子嘛。”
秦掌柜算是看出来,这哪是打赌不打赌的事儿,这就是乡试解元在给自个经营声望呢。
他也不敢拆人台,当即便收好银票,给几名跑堂的伙计使了眼色,让他们将窖里的蓬莱酒,先抬个十坛上来。
不是他瞧不起举人老爷们的酒量,实在是这一坛就有小十来斤呢!
九十三名举人,陆续到场的至少有六十几人,一时间觥筹交错,济济一堂。
严泊帆来得不早不晚,跟着他一起的还有另外几人。
顾、严二人的头名之争,虽不是明火执仗,但也暗潮汹涌,气氛陡然变得有些尴尬。
严泊帆率先开口,拱手客气道:“诸位在此把酒言欢,不知我等能否有幸参与。”
酒桌上的众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顾清晏。
顾清晏似是毫无芥蒂,同样拱手见礼,笑着招呼道:“久闻严公子大名,能与严公子同席,是我等之幸事才对。”
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客套起来,有的人甚至还特意起身,将严泊帆让到了顾清晏旁边的席位上。
酒是拉近关系的很好媒介。
真心结交也好,假意客套也罢,你敬我一杯,我回你一盏……
喝到醉眼迷蒙,酣畅淋漓时,竟都敞开胸怀,全然记不得谁与谁之间有过过节,谁又跟谁之间又闹过矛盾,仿佛所有的仇怨,统统都化解在了这美酒佳酿里头。
严泊帆即便喝得眼神迷离,说话却依旧矜持,举起酒杯道:“顾解元,这杯我敬你,你那文章,我看过了,我不如你。”
顾清晏也不好奇他是如何看到的,只又听他继续说着醉话,道:“我也不如苏鸣晨,呵……,我三岁时便开始启蒙,吃饭睡觉都有人催,都说我是天之骄子,我算哪门子的天之骄子,不过是废寝忘食地苦读,所有的艰辛都藏在了身后罢了,不如顾举人天赋异禀,生来便是文曲星命格。”
顾清晏算是听明白,这位世家公子还是输得不服气呢。
他这是在为自己鸣不平,觉得只有他自个才是凭着努力获得的成绩,而他顾清晏不过是仗着命格和天赋好罢了。
顾清晏不想跟个醉鬼计较,天赋这玩意实在说不清楚,可他顾清晏背后付出的努力,却不见得就比任何人少。
醉鬼不止严泊帆一个,田冀倒在桌上,人事不省地痛哭道:“想我田某人,不过是一普通庄户子罢了,为了供我读书科举,家中父母兄弟日夜辛勤劳作,俭省节约,我如今也算是不负他们所期盼了,呜呜呜……”
田冀此话,不知是道出了多少读书人的心酸,惹得在场有不少人都红了眼眶。
其中一位年纪大约有四十岁左右的美髯公,更是嚎啕大哭道:“我生在官宦之家,长在文昌之地,自幼才具超人,原以为富贵功名不过唾手可得。可偏偏旻朝灭亡,叛军肆虐,一夕之间,城破家毁,父兄皆亡,我侥幸存活,却半生飘零,征和三年母亲病亡,征和九年发妻离世,呜呜呜……,桂榜提名,何人陪我喜,又由何人同相庆?”
严泊帆直愣愣地望着那人,面上闪过种种情绪,同情,怜悯,羞愧,释然,最后统统化作平静。
顾清晏待那人心绪平稳之后,才拿起筷子敲了敲酒壶。
众人抬头望着他。
顾清晏起身,抬手举杯,朗声道:“此杯酒,敬我等不负寒窗,不负光阴!”
众人闻言,顿时心绪高涨,竟有说不出的万丈豪情,齐齐举杯,高声道:“不负寒窗,不负光阴!干!”
秦掌柜在一旁清点酒坛,喝到见底的也就只有五坛而已,却已经醉趴下了十好几人,啧啧,这酒量,也怨不得人小瞧啊。
*
众举人畅饮一回,散场后相互搀扶着各自回去休息,等到第二日下午,还要去参加由江州地方最高长官主持举办的鹿鸣宴。
“鹿鸣宴”由来已久,规格极高,乃科举四大宴席之一,另外还有“琼林”。“鹰扬”、“会武”三宴,其中后两者乃武举宴会,受重视程度远远无法与前二者相比。
“鹿”与“禄”谐音,穷秀才,富举人,由此可见,新科中举乃是入“禄”之始,自当好好庆贺一番。
不过自古以来读书人都好清名,绝不会将升官发财挂在嘴上,因此便取了“鹿鸣”二字,听起来更有诗意。
鹿鸣宴摆在江州巡抚衙门里,众举人因为昨日同醉了一场,关系似乎也拉近不少,才在大门口遇上,便某某兄、某某贤弟地热络起来。
到了宴会厅中,四处都是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江州巡抚不过是借了场地而已,本人却不知因何缘故,竟是缺席不在,宴会主导之人乃此次主考官范琦。
更令人费解的是,另外八位同考官,竟然也有三人没来。
然而最离奇的还是,江州各大世家的家主,竟然一个不少!
包括顾清晏在内的众举人心里都直呼纳闷,心道:这“鹿鸣”宴却原来不是新科举人的主场,竟成了世家勾连的契机了?
好在范琦还记得自己主考官的身份,该说的场面还是得说,说完之后,便开始鸣钟鼓瑟。
由乡试解元歌《鹿鸣》诗,五经魁跳魁星舞,以此来赞美举人佳才,庆贺科举及第。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乡试唱跳四人男团”被迫营业(严泊帆这厮选了两经作答,一人就占了两经魁),观众大多都心不在焉,只有鹿鸣书院莫山长跟江州学政大人看得津津有味。
学政大人没有多少野心,也不愿参与党争,对范琦的拉拢视而不见,只赞叹道:“此次江州乡试前四,俱都是青年才俊,个个好姿容,十分地朝气蓬勃啊。”
莫山长抚了抚胡须,瞥了范琦和严世钊等人一眼,讽笑道:“北党南臣,新贵旧人?江山代有才人出,永远都是后浪赶前浪,裹足不前,死死抓着昔日的虚名不放,当真是可悲又可笑!”
第三十五章
乡试放榜, 除了给考生报喜的同时,嘉陵府衙门也会快马加鞭,向举人家里报喜。
从八月二十几开始, 顾华斌、何红玉等人就已经开始心急难安。
顾清景甚至还专门请了几日的假,跟顾莹儿一起,整日眼巴巴地等在村头处。
江州布政司下有一百零八县, 每年乡试中举名额顶多也就只有九十五人,茂荣县学风不上不下,上一届乡试一个中举的都没有。
乡试中举的人数,关系到本县县令文教工作做得好不好。
魏询乃北党新贵里的青壮苗子, 被自家恩师狠心扔到了南地贼窝里来,处处受人掣肘。
顶着一股不服输的心气劲儿,魏询努力将自己能做到的, 都做到了最好,如今就看蔡公那两个徒弟,能不能拔得头筹,好让他也跟着沾一回光了。
魏询对顾清晏和凌绝顶二人还是很有信心的,早早就已经命令衙役准备好了炮仗、锣鼓,只等接到嘉陵府衙传来的喜报,就要宣扬得满城皆知,大肆虐庆贺。
八月三十,魏询特意推掉了大小事务,在城门口等到了将近午时, 才终于有一支报喜的队伍,由远及近, 高喊着:“恭喜茂荣县凌老爷讳绝顶,乡试高中第三名!”
周遭百姓齐声欢呼, 虽然并不一定都知道凌老爷是谁,但总归是出自他们茂荣县,以后再要跟人比较家乡时,也有拿得出手的厉害人物。
这边欢呼声刚落,却见官道那头,红日之下,竟奔来比之前要多近一倍的骑士,才刚刚靠近,便齐声高喊道:“恭喜茂荣县顾老爷讳清晏,高中江州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魏询激动得重重拍了一下大腿,扬眉吐气道:“中了,中了!头名解元是茂荣县的!”
他如今倒要看看,严世钊那些人,还有什么理由压制他!
魏询激动过后,也不忘正事,连忙让刘主簿亲自领着府城来的衙差,去大湾镇顾、凌两家报喜。
顾家接到喜报时,一家老小是如何的兴奋与激动,便不过多细说。
却说顾菲儿,趁着全家人都在为堂哥考中解元而欢喜,并忙着招待刘主簿等上门道喜的客人的时候,她竟然偷偷溜出了大门,提着裙摆就往刘家方向跑。
上辈子,刘云溪就是在秋试放榜这日进山采药,并遇到了重伤失忆的宁庆侯。
顾菲儿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只因为上一世堂哥无缘秋试,别人高中之时,他却只能在家里强颜欢笑,连带着全家人都陪着他一起沮丧。
刘云溪为了采药识药,一个月至少要进山两三回,这也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太阳刚冒头的时候,她便背着一个带盖的竹筐,出发了。
为了登山方便,她今日穿的是深褐色粗布衣裤,裤腿扎进了一双羊皮短靴里,头上裹着同色的绣花棉布头巾,将一头墨发全收在了里边。
这般灰扑扑的打扮,并未将她那倾城的容貌折损了半分去,反倒衬得那一身晒不黑的雪肌,更加的熠熠生辉。
半道上遇见趴在草丛里偷别人家种的花生的王麻子,刘云溪皱了皱眉,有些嫌弃。
王麻子却丝毫看不来眼色,捧着带泥的花生,凑到刘云溪面前,讨好道:“云溪妹妹,你又要进山去啊?你吃花生么?”
刘云溪退开两步,点头又摇头道:“进山采药,不吃,谢谢王二哥。”
刘云溪说完,便绕过了王麻子,像躲瘟神似的,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了。
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幼时还一起玩耍过,刘云溪原本只是不喜欢他长大后却依旧是游手好闲,可自从她娘在她面前点破,说王麻子对自己有别样的心思后,刘云溪便顿时嫌恶得紧。
十六、七岁的豆蔻少女,嘴上再是矜持害羞,可心里对未来的夫婿,总归也怀揣着几分美好的期盼。
刘云溪自认不是心比天高之人,她不求未来夫婿大富大贵,貌比潘安,但总得要是个看得过眼,且有责任有担当的吧。
想到这里,便又想到顾家的委婉拒绝,刘云溪心情不免有些低落,随即又自我开解道:“白首成约,本就只是两个人之间的承诺,我就不信了,我此生寻不到一个不看重外物的良人。”
顾菲儿穿着一身撒花衣裙,急匆匆跑到刘家附近的时候,没碰到刘云溪,倒是瞧见了王麻子在路边瞎晃悠。
顾菲儿不想理他,王麻子却还记得顾菲儿找过自家云溪妹妹的麻烦。
王麻子为心上人出头,吊着一双三角眼,阴阳怪气道:“哟,这不是解元郎的堂妹么?主簿大人亲自登门报喜,村里人都赶着去烧顾家的热灶呢,你偷偷么么地跑来刘家附近晃悠什么,又想来找云溪妹妹的麻烦?你心肠怎么这么坏!”
顾菲儿气急,骂道:“关你何事!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一口一个云溪妹妹叫得亲热,人家理你么?!”
王麻子脸皮厚,笑嘻嘻道:“云溪妹妹可不似你这般泼辣无礼,我每回跟她招呼,她都是客客气气的,倒是你,不会是寻思着,再一次尾随云溪妹妹进山去挖一回参,抢别人手里好处吧?呵呵,不过你这回来晚了,云溪妹妹一大早就已经进山去了。”
顾菲儿闻言脸色煞白,没心思再跟王麻子呛声,转身就往进山的方向跑,生怕去晚了,就错过了这辈子的锦绣人生。
王麻子见此十分诧异,喃喃自语道:“顾家这妮子,莫不是疯了不成?怎么就只盯着云溪妹妹不放了呢?”
出于好奇心作祟,王麻子转了转眼珠子,鬼鬼祟祟地跟在了顾菲儿后面。
顾菲儿对此全然不知,心里除了焦急不安之外,便只剩下无限的埋怨与责怪。
埋怨禁足不让她出门的祖父母不近人情,顽固霸道;责怪盯着自己告状的顾莹儿谄媚讨好,自私自利。
若是没有他们阻挠,自己又如何会错过邂逅并施恩于宁庆侯的好机会,只希望此时赶过去,还来得及。
*
刘云溪采药的那片山林虽然人迹罕至,但仍然只能算是连苍山外围,若是谨慎小心一些的话,基本上也遇不见什么危险。
眼看着日头已经开始偏西,刘云溪整理好竹筐,腾出来一些空位置,打算去不远处的山头上再采一些石斛,便返身回家。
那处山头视野开阔,一眼便能瞧见流经山谷的玉带河。
粼粼波涛击打着岸边礁石,礁石上还趴着一个晕倒的人……?恩?一个晕倒的人!一个人!!
刘云溪秉承着医者仁心,此时也顾不得心底的诧异,赶忙朝着山谷方向跑去。
待走近一看,那是一个浑身是伤,并昏迷不醒的高大男子。
许是因为落水挣扎的缘故,外袍大概是被急流冲走了,只穿着一件雪白的里衣,一条深灰色的粗布长裤,踩着一双沾满泥泞的墨色皂靴。
刘云溪踩着礁石走近,小心翼翼地将俯趴着的人翻了个面,露出一张英俊无比的脸。
那人似乎也不是全无意识,感觉到有人在翻挪自己,竟挣扎着抬手来挡,却无意间扯落了刘云溪的头巾。
璀璨的日光在发丝间荡漾。
男子的手臂颓然落下,双目睁开了一条缝隙,嘴唇轻轻开合,声音低不可闻道:“我、我这是见到了漓江神女?”
传说枉死于青璃江中之人,魂魄会投入漓江神女的怀抱。
男子仿佛是寻到魂灵的归属之地,竟全无担忧地又昏迷了过去。
刘云溪突然心跳心慌得厉害。
她有些担忧地伸手,为男子号了号脉,虽然不算稳健强劲,但也暂时无性命之忧。
刘云溪放下心来,纤纤玉指竟鬼使神差地抚上了男子的眉眼,待回过神后,却又窘迫不已,莹白剔透的脸颊变成了一片绯红。
刘云溪故作镇定地跳下礁石,双手穿过男子的腋下,废了吃奶的力气,才终于将男子拖到岸边,找了一处干燥的草地歇息。
男子大概是在礁石上趴了不短的时间,身上的中衣和长裤都已经被河风和暖阳给烘干了,只有那双皂靴还是湿的。
刘云溪帮他将皂靴给脱了下来。
接着又强忍羞涩与拘谨之意,小心解开了他的中衣,认真为其检查了受伤的地方。
胸腹后背上有多处擦伤和划伤,但都只能算是皮外伤,并未害及内里。
最严重的地方是左后脑处的撞击,摸着有淤血肿块,应该是造成他昏迷不醒的主要原因。
刘云溪每回进山采药,都随身带有一小瓶金疮药,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倒是正好能用在这男子身上。
刘云溪用头巾沾水,清洗干净伤口处的污秽后,仔细将药粉洒在了上面,山林里条件有限,也只能如此简单处理了,至于头上的淤血肿块,就只能下山后,再想办法。
只希望这男子能尽快醒过来吧。
刘云溪见他嘴唇干燥起皮,面上全无血色,想了想,又从竹筐里取出一个水囊,里面是她娘一早起来煮开晾凉的红糖水。
刘云溪折了一根空心的草茎,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男子的嘴掰开一丝缝隙。
她顺着缝隙,将草茎的一头插进了男子嘴里,自己则含了一口红糖水,从草茎另一头,将糖水慢慢渡到了男子嘴里。
待刘云溪俯身渡第二口的时候,那男子竟突然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气息交融,嘴里是甜滋滋的味道。
刘云溪吓得赶紧退开半步远,羞窘得恨不能当场消失。
男子却一脸疑惑,英俊的脸上全是茫然,问道:“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呃,我是谁?”
第三十六章
嘉陵府城水太浑, 南臣旧人算计深。
范琦和严世钊等人,为了与北党新贵抗衡,竟然借着乡试之名, 从盛京城串联到了漓江之南。
新科举人们都只是刚入仕林的菜鸟萌新,他们不敢参与,也没资格参与, 鹿鸣宴才刚一结束,便像是躲避瘟疫似的,纷纷告辞离开,各回各家。
顾清晏回到柳溪村时, 见家里的气氛有些低沉,心里并无意外,只暗想:看来失忆男主已经流落到柳溪村了, 自家堂妹多半也已经牵扯其中。
事实也正如顾清晏所料。
何红玉接过顾清晏手里的桃木佛牌,恨恨道:“大姐儿多半真的是被鬼上身了,做出来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哪是正常人能想到的。”
何红玉也不瞒着大孙子,十分恼怒地说清楚了事情的经过和结果。
简单总结就是:男主女姻缘天定,相遇的时间地点,以及细节过程都没有变,唯一的变数是,女主刘云溪打算将失忆男主暂且安置在林中隐蔽小屋里的时候, 半道上遇见了顾菲儿,同时还遇见了一头发狂的野猪。
刘云溪在躲避野猪的时候, 不小心摔倒,崴了脚, 男主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女主前面。
纪云泽接过刘云溪上山采药时随身带着的匕首,做好了把握十足的防护,打算一等野猪靠近,就侧身给它致命一击。
偏偏就在此时,顾菲儿却突然窜了出来,喊了一句“公子,小心!”,不自量力,又多此一举地挡在了男主前面。
眼看着那野猪的半尺獠牙就要捅穿顾菲儿肚皮,竟是尾随其后的王麻子英勇相救,千钧一发之际,他推开了顾菲儿,自己则被野猪捅伤了大腿。
最后的结果是野猪被纪云泽杀死了,男女主做不到见死不救,只能下山找人,将王麻子抬了回村,顺道把顾菲儿也送回了顾家。
何红玉夫妻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后,第一时间便将神情恍惚又满眼怨恨的顾菲儿锁在了厢房里,并将王麻子送去了县城里的医馆仔细诊治。
幸运的是,野猪只捅伤了他大腿上的皮肉,包扎缝合过后,如今已没什么大碍,好好养上一个月左右,应该就能够痊愈了。
王麻子的诊费和药钱全都是顾家出的。
何红玉还让顾端志夫妻买了不少的红枣、红糖、猪肝、母鸡等滋补之物,大张旗鼓地给王麻子送了去,又当着村里人的面儿,另外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当作答谢。
王麻子虽然好逸恶劳,还喜欢顺手摘果摸瓜,但本性却也算不上是奸猾贪婪,从他即便不喜欢顾菲儿,却还是能够挺身相救,就能看出个一二。
顾家给的东西和银子他都不客气地收下了,嘴上却还要说两句类似于“都是一个村的乡亲,不能见死不救”之类的义气话,但都无伤大雅,顾菲儿这事,至少明面上算是过去了。
不过私下里,她却在家里闹腾得厉害,非说自己对那失忆男子有救命之恩,要嫁给那男子为妻。
何红玉说到这里,恨得牙痒,臭骂道:“不过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才只见过一面,就这样上杆子倒贴,我看她是已经疯魔了,竟说得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话来!”
顾菲儿“疯魔”了,顾家人却没有。
之前还只是口头上禁足,老不老实全靠她自个自觉。
如今却是真正意义上的关押,顾菲儿被锁在了她自个的厢房里,吃喝都是葛氏从窗户缝里,递进去的。
自顾菲儿从山上回来的那日算起,到如今她已经被关了整整四日,刚开始还有力气大吵大闹,如今却只能躺在床上闹绝食。
葛氏心疼得每日都要哭上两回,何红玉再是嘴硬,但也同样担心顾菲儿真饿出个好歹来。
顾清晏听完,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想法。
厌恶有之,好好的一家,原本可以温馨和乐,偏偏就出了顾菲儿这样作天作地的,闹得一家子都不顺心。
可怜也有之,有的人重来一世,能看淡名利虚妄,活得通透又释然,补足过往的遗憾,迎来更加圆满的人生。
也有的人重来一世,却怀揣着无限的恨意与执念,更不懂的反思和自省,只一味地钻牛角尖,反倒还不如上一世活得安稳呢。
顾菲儿就是后者!
何红玉将佛牌转手又给了葛氏,让她拿去给顾菲儿。
葛氏接了过去,却红着眼道:“娘,您说刘家丫头救的那人,连自己的过往来历都说不清楚,偏偏又长了一副极其英俊的好模样,莫不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吧?不然怎么会害得菲儿迷了心窍,就连刘家那丫头似乎也对他有些不一样的情谊呢。”
顾清晏:“……”
二婶这话,就差没明着说男主是个公狐狸精了。
何红玉十分无语,骂道:“什么精怪不精怪的,莫要去攀扯别人,咱们管好咱们家自个就行!”
何红玉说完,又有些期盼地看着大孙子,希望大孙子能帮着拿个主意。
顾清晏看着愁眉苦脸的一大家子,就连最是活泼的顾莹儿都丧着个小脸,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他琢磨着男主就算不是个狐狸精,但也是个大麻烦,若是没了这个金龟婿在眼前吊着,顾菲儿说不定能消停几分。
顾清晏思索片刻,以旁观者的角度,将自己去灵慧寺求桃木佛牌时,碰巧遇见飞鱼水师大战漓江水匪的事情说了,只是隐去了其中的凶险。
说完之后,顾清晏才煞有其事地猜测怀疑道:“刘姑娘救下那男子的时间和地点都太过微妙,我怀疑那男子要么是水师营里失踪的兵士,要么是遗漏逃脱的水匪。”
顾清晏皱眉道:“是兵士还好说,若是水匪,怕是得立即上报衙门才行,免得牵连整个柳溪村,落下包庇窝藏之名。”
何红玉闻言大惊失色,慌张道:“那人如今就住在刘家养伤呢,咱们该如何是好?”
顾华斌神色镇定,果断从容道:“这样吧,晏哥儿你以解元的身份写一张名帖,让你二叔拿着,赶紧去县衙里上报,只将咱们自个的怀疑说一遍就好,至于真相如何,自有县尊大人来审问判定。”
顾华斌起身,继续道:“我现在就去村长家走一趟,将情况说清楚,最好是由村长出面,请刘大夫先稳住那男子再说,毕竟村长也是他们刘氏的族长,人是他们刘家救的。”
这本就在顾清晏的算计之中,他自然不会推辞,迅速写好名帖,交给了二叔之之后,二叔几乎是跑着出门,急匆匆地往县城方向赶。
顾清晏心道:男主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知晓自己的身世了,我真是个拯救迷途羔羊的大好人啊,不用谢我!
至于男主想不想提前知晓自己的身世?
你若是突然失忆,身世过往全都成了空白,跟这个世界的羁绊似乎在一夕之间全被抹去,除了茫然之外,就只剩下惶恐。
这般情形之下,估计没有人会不想知晓自己的身世,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亲人?
顾清晏记得,在原剧情里,没有顾菲儿横插一脚,刘云溪救下男主,并将男主安置在山林木屋里的事情,一开始无人知晓。
过了大半个月后,刘云溪大概是确定了男主不是什么逃犯贼寇,等男主的外伤好得差不多了,这才终于放心大胆地将人给带回了柳溪村。
男女主在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之后在木屋里朝夕相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时不时还得脱个衣服,上个药什么的,狭窄的空间里荷尔蒙浓度过高,情难自禁也是在所难免。
刘云溪带着男主回家的时候,两人其实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该亲的都亲了,只是未到最后一步而已。
刘大夫和周氏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责骂过后,也只能妥协。
先去退了和顾家的婚约,筹划着再观察些时候,若是男主的记忆始终不能恢复,便只当是招赘了一个上门女婿。
男主就以“准女婿”的身份,在刘家生活了将近大半年,之后便是宁庆侯府的人找上门……
如今先有顾菲儿搅局,后有顾清晏暴力破坏剧情,男女主这跨阶级的姻缘,也不知何去何从?
顾清晏为自己棒打鸳鸯,愧疚了两秒钟,随后便兴致勃勃地跟着祖父去村长家了。
却说葛氏将桃木佛牌塞进了窗户缝隙里,见女儿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心疼得又红了眼。
厢房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钥匙在婆婆手里,葛氏打不开,只能在窗边哭劝道:“菲儿,你真真是要剜了娘的心肝啊,怎么就这么糊涂呢,那人身份不明,哪里值得你这般惦念,你堂哥刚刚都说了,他多半就是个水匪,你爹都已经去县衙里报官了。”
床上之人听了这话,竟一下子跳了起来,像疯子似的扑到窗边,不可置信道:“他怎么可能是水匪!堂哥凭什么说他是水匪?!”
顾菲儿一把拽住葛氏的手,低声嘶吼道:“阿娘,他不是水匪,他是我良人!你快去拦住阿爹!千万别让他去报官!他还没答应娶我呢,怎们能离开,为什么谁都要来破坏我的好事,你们为什么都见不得我好?!你们凭什么都不见得我好!!”
葛氏的手臂被顾菲儿拽得卡在窗户缝隙磨皮了皮,疼得她直哆嗦,可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女儿,她一时也辨不清,到底是手更疼,还是心更疼。
第三十七章
包庇窝藏水匪的罪名可不轻, 刘氏族长不敢疏忽怠慢,赶忙从村中找了七八名青壮,悄悄守在刘云溪家附近, 等到县城里的衙差到了之后,才一起冲进刘家,打算先将人给扣住了。
顾清晏作为实名上报者, 自然也不能置身事外。
作为热门小说改编的热播电视剧中的坚强女主,刘云溪具备善良、独立、谨慎、周全等优点。
看见县衙里的邢捕头领着七八名衙差进门,她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反倒率先解释了自己无意间救下男主的经过, 并强调道:“医者,仁术也,当有博爱之心, 总不能见死不救,再说了,这位公子瞧着也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还望邢捕头明察秋毫。”
刘大夫和周氏都在家,见此有些担忧害怕,但也认同刘云溪的话。
邢捕头有将近四十岁左右,早些年曾上过战场,身上自带杀伐之气,说话大嗓门,但脾气却不算暴躁, 当即便讪笑道:“我不过是个跑腿拿人的苦力,明朝秋毫这种事情, 得由县尊大人来。”
邢捕头指了指立在院内的男主,问道:“这就是那位来历不明的失忆伤患吧, 你是自个跟咱们兄弟走一趟呢,还是咱们兄弟们押着你走一趟?”
男主还穿着原来的衣裤,只是脚上的皂靴却换成了半旧的浅口布鞋。
他手里握着那杀死野猪的匕首,微弓者腰,浑身肌肉紧绷,走到刘云溪旁边,一脸戒备道:“我不跟你们走,无凭无据,你们有什么资格拿人?”
邢捕头未动怒,依旧好声好气道:“我们兄弟来柳溪村的时候,还有另一队人去了平沙渡,是兵是匪,等到飞鱼水师的人辨过就知,冤枉不了你。”
纪云泽脑袋里全是空白,一切的未知都让他感到惶恐,下意识排斥道:“既然如此,那便等飞鱼水师的人到了再说。”
说完,他便摆出一副随时都会拘捕的防守姿势。
邢捕头看出来他身上有些武艺,一时也变得谨慎起来,两边对峙,眼看着是无法和平解决了。
顾清晏立在衙差后面,算是第一回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失忆侯爷,只看相貌的话,倒也当得起男主。
与顾清晏的俊逸出尘不同,这位宁庆侯眉如远山,目似刚星,鼻梁英挺,俊美帅气得十分清晰,半点也模糊,只一眼便夺目的那种。
大约是生于富贵,长于侯门的缘故,即便只身着布衣,也隐隐透着一股天之骄子的气势,与这立于乡野田间的柴门小院非常地格格不入。
邢捕头大约也看出来几分端倪,心中难免有些顾忌,犹豫片刻后,大约是职责所在,他握着手里的寒铁杀威棒,眼看着就要亲自动手拿人。
顾清晏与男主无仇,既然知晓他的身份,便不好在旁边故意看其遭难。
他赶在邢捕头动手之际,指着刘家院墙下,竹架上晒着的皂靴,问道:“刘姑娘,你救下这位公子时,他脚下穿着的可是那双皂靴?”
刘云溪原本紧张又害怕,闻言先是呆愣了片刻,随后才有些疑惑道:“是的,那皂靴进了水,穿不得了,我便拿了阿爹的旧鞋给他先换上了。”
顾清晏似是松了口气,对着邢捕头道:“刑爷,我参加乡试时曾路过平沙渡,有幸见过水师营的将士们在岸边操练,我记得水师营里的普通兵卒,脚上穿的好像都是这种粗棉布皂靴,想来是统一配置的,由此可见,这位公子或许多半也是出自飞鱼水师营,若是如此的话,您倒是可以先不忙着动手。”
邢捕头闻言收起了杀威棍,顺势而下道:“既然有顾解元作保,那便等着水师营里的人到了再说吧。”
宁庆侯听了顾清晏的话之后,面上闪过几分希冀,更对着顾清晏投来几分感激的目光。
顾清晏倒是半点也不心虚,坦然受之。
邢捕头带着手底下的兄弟退出刘家的院子,只守在大门外。
接着又点了两名衙差出来,让他们赶紧骑快马回县衙一趟,将情形禀告给县尊大人知晓,若是飞鱼水师的人到了,也好直接领着来柳溪村。
*
飞鱼水师的人来得很快,竟是武安侯曹将军身边的左参将亲自领着两名认人的兵士过来的。
其中一个吊着胳膊的少年兵士,刚一见到男主,最新婆婆纹海棠文废文耽美文言情文都在腾熏裙号奇流六五凌吧八二伍就惊讶得瞪圆了眼,不可置信道:“纪云泽,你竟然没有死?!死的人难道是牛二郎,可为什么你的白玉佩会在他身上?”
纪云泽连自己是否有块白玉佩都不记得,又哪里回答得了这些问题。
左参将见宁庆侯还活着,虽然出了一点意外,但总归是好事,当下便要领着他回去。
刘云溪倒不至于怀疑飞鱼水师会跟县衙里的差役合起伙来骗人,便没多说什么。
她母亲周氏,此时却跳了出来,咋咋呼呼道:“我女儿救下这位公子的时候,他遍体鳞伤不说,更是人事不知,你们说认识就认识,说要带人走就带人走,谁知道你们与他是何关系,这要真是袍泽还好,可要是其他……,我女儿好心将人救了回来,总不能又看着他羊入虎口。”
纪云泽显然也对左参将等人半信半疑,听了这话,原本已经卸下了几分的戒备之意,瞬间又布满全身。
左参将看着他眼里的茫然,只能暗自叹息一声,眼下这情形,即便人还活着,也同样不好交代啊,不过总归要先将人带回军营再说,
左参将大约是觉得理亏,倒也好脾气,极有耐心,且无所保留地将纪云泽的身世背景,以及为何会流落到柳溪村的前因后果,全都解释了个清楚。
最后还十分诚恳道:“纪侯爷还是先随我回军营吧,等见过大将军之后,再去嘉陵府寻医,定会想法子治好您的失忆之症,刘姑娘若是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同去。”
刘云溪想要拒绝,却被自家母亲急急地扯了扯袖子,纪云泽更是对她投来信任的目光。
这拒绝的话,一时也说不出口,便算是默认了。
左参将带着男主女离开,村里的人几乎都跑去看了热闹。
王麻子拄着一根做工粗糙的榆木拐杖,看着刘云溪远去的背影,有些失魂落魄。
顾清晏本打算转身回家,却被他叫住,问道:“顾举人,那位大人真的是水师营里的将军吗?他说那小白脸是个什么侯爷,是真的吗?”
顾清晏琢磨着,这人啊,还是得认清现实才好,因此便实话实说道:“那位大人身上穿的三品武将服,身份想来不会有假,他说那位公子是京城里的宁庆侯,想来也是真的。”
王麻子那双三角眼里透露出三分苦笑,七分自嘲,卑微又苦闷道:“也是,似云溪妹妹那样的仙女,也只有这般身份的尊贵,又是好相貌的人才配得,……我早该知道的,云溪妹妹对我虽然客气有礼,可却从未对我另眼相待过。”
顾清晏:“……”
这是还没恋爱,就先失恋了啊,好可怜。
王麻子大约是不愿承认自己不如人,便想拉个同伴,又对着顾清晏道:“就连你这样解元郎,配云溪妹妹也还是差了点,不然她也不会对你也同样只是客客气气的,……对!就是这样,云溪妹妹就是那金凤凰,注定是要飞出柳溪村的,咱们柳溪村里儿郎,都留不住她。”
王麻子说完,竟以一种“咱们都一样”的同病相怜的姿态,拍了拍顾清晏的肩后,便一脸释然地转身离开了。
顾清晏在风中凌乱:“……”
谁特么跟你一样啊?!劳资在原著小说里至少是个配角,你特么就是个连姓名都没有的路人甲!
王麻子倒是释然了,可顾清晏那个重生的堂妹却释然不了。
顾莹儿这小丫头嘴快得很,偷偷跑去刘家探听清楚消息后,扭头就回去劝她大姐姐了。
说什么“那失忆的男子据说是京城里的侯爷,跟咱们家八竿子都打不着,大姐姐,你就别惦记了啊,嫁人还是得选那门当户对的才好,不然以后就算受了婆家的欺负,大哥想要帮我们撑腰,都困难!”
瞧瞧这话说的,多么的透彻,多么的理智!
可却实实在在地戳中了顾菲儿的偏执神经。
顾菲儿隔着窗户,问顾莹儿道:“那人走了吗?”
顾莹儿奇怪道:“水师营里的将军都亲自来接了,自然是走了啊。”
顾菲儿双目空洞,并未大声哭喊,只默默流泪,像丢了魂似的,喃喃自语道:“完了,都完了,呵呵呵,为什么?我重活一回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死了干净!”
顾菲儿说完,竟拿头去撞柱子,却也撞得不重,只是神情看着怪瘆人的。
何红玉神色复杂地在旁边看着,对于大孙女的血脉亲情,仿佛都在此刻被消磨了干净,只剩下浓浓的失望与不可思议。
葛氏心疼得如刀割,下意识便对着何红玉,哀求道:“娘,不管那人是什么侯爷,菲儿好歹挺身救过他一回,如今晏哥儿又中了解元,这亲事也不是当真就高攀不起,您、您帮帮菲儿吧,就成全了她吧。”
何红玉气极反笑,咬牙道:“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大姐儿这副德行,果然都是被你给迁就妥协出来的。”
何红玉终于狠了心肠,对着窗户里竖着耳朵偷听的顾菲儿道:“寻死觅活这一招,也就只能拿捏住你娘,可惜,这个家只要还没散,就还是你祖母我说了算。”
何红玉冷声道:“我今儿就把话撂在这儿,你要么当真就一头碰死,要么就歇了那份痴心妄想,上杆子不是买卖,我顾家丢不起这个人!”
第三十八章
曹广孝百忙之中抽空见了纪云泽一面, 确定他伤了脑子,什么都不记得之后,便也没多说什么, 只让人将其安置在嘉陵府城里的一座别院里,找最好的大夫替他医治。
再让左参将快马加鞭地往盛京城里送信,好叫纪、魏两家知道, 人还没死呢,先别忙着哭丧。
左参将将写好的书信交给了手下的兵士,感叹世事无常道:“魏府若是前脚刚接到人死之噩耗,后脚又来人说是弄错了身份, 人还没死,但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将军, 您说魏国公会不会以为是您在戏耍他,气得千里迢迢杀来江州,找您算账啊?”
曹广孝立在中军大账内,正在往水路纵横的沙盘上插小旗,琢磨着下一步该清理何处,闻言无所谓道:“魏蛮熊就算想来找我算账,也得要出得了京城才行啊!”
曹广孝将剩下的蓝底儿绘银白飞鱼的小旗搁在托盘上,语气酸溜溜道:“陛下自登基以来,便时常噩梦缠身,魏蛮熊跟徐文弼二人, 一个满身煞气,一个满身正气, 俱都是阴邪鬼物之克星,隔三差五地就被陛下召唤进宫, 在乾清殿内充当左右护法呢,陛下对二人如此之爱重,又哪里舍得放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出京?”
至于他曹广孝,就是那个不得陛下爱重的苦命人,什么苦活、脏活、累活,统统都丢给了他。
陛下噩梦缠身之事,朝中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晓,曹广孝除了在心腹面前偶尔提及过一两回之外,从来都是口风严谨,半点也不敢在外随意议论。
左参将却没回都听得背脊发凉,想到几位年长的皇子以及朝中局势,只愿陛下万寿无疆,能撑着大夏朝,再得百年太平才好。
千里之外,本该万寿无疆的皇帝陛下,瞧着精神头却不太好。
征和帝韩无疾少年时便是天纵英才,外扫贼寇,内剿叛乱,平乱世,开太平,建盖世功勋。
若交予后世史书来评价,他即便称不上是千古一帝,但也绝对算得上是一代雄主。
明黄宫殿内,五十来岁却依旧英姿勃勃的一代雄主,正慵懒随意地斜靠在紫檀木祥云纹矮踏上的金丝团花大迎枕上,半闭着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数着翠绿色碧玺佛珠,态度极其敷衍,临时抱佛脚也不过如此。
在他之下,护国寺方丈惠能大师亦盘腿坐在湖蓝色缎地织锦缠枝莲蒲团上,右手敲着木鱼,低声诵着经文,语调之虔诚,像是劝人皈依的佛陀一般。
英国公魏成业立在皇帝身侧,听着那“叮叮咚咚”的木鱼声,只想打瞌睡。
韩无疾似有所感,扭头看了他一眼,不解又不忿道:“大师,若论手染鲜血,这莽夫胜过朕千百倍,当年娄腾云手下的那十万绿林匪兵,还是这厮亲手下令坑杀呢,怎么就不见他被冤魂缠身呢?”
魏成业有胡人血统,眉目深邃,鼻梁高耸,身量足足有九尺高,立在殿内就跟一座山一样。
听了这话,顿时一脸的幽怨,像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小媳妇一样,委屈腹诽道:臣就是您手中的一把刀,还是不您想砍谁,臣就砍谁,那十万绿林匪兵,大多都是江洋大盗出身,手上沾满了无辜的百姓的鲜血,坑杀就坑杀了呗,有什么资格喊冤?
惠能大师停下敲木鱼的手,慈眉善目,委婉解惑道:“陛下梦里所见之‘冤魂’,并非真正的‘冤魂’,只因为陛下灵慧初醒,易受世间纷扰所影响,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陛下只消静心修炼,远离红尘,定会有所好转。”
魏成业瞥了这老秃驴一眼,忍不住在心中臭骂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如何远离红尘?退位后去庙里当和尚吗?这老秃驴,果然不安好心!
韩无疾登基才不过十几年,海晏河清的政治理想还没完全实现,下一代继承人也还未培养成才,哪里舍得放下权利,远离红尘。
再说了,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
可他昨夜偏偏就梦见了毅宗皇帝在漫天火海里大声咒骂,骂自己不忠不义!
害得他整夜都不曾好眠,次日醒来头疼欲裂,连早朝都去不了。
韩无疾心道:前朝最是不忠不义的,应该是当年私开城门的那帮贼子才是!自己辛辛苦苦给这些人收拾烂摊子,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本就无愧于天下,亦无愧于苍生!
白日既无所思,夜里的梦又从何处来?
惠能大师所言多半也不准确,毅宗皇帝估计是自焚死得太惨,说不定真有冤魂滞留在皇极殿也不无可能。
韩无疾原本想让惠能大师亲自做一场法事,来超度毅宗皇帝之冤魂,可这老和尚却扯东扯西,还反过来劝说自己皈依佛门,偏偏韩无疾此时又离不得他,实在是恼人得很!
索性岔开话题道:“大师自幼便遁入空门,难不成很小的时候就醒了灵慧?”
惠能大师点头道:“贫僧自出生时,便能听见百尺之内的虫蚁之声,风雨之音,被红尘之嘈杂,惊扰得日日啼哭,家人怜之爱之,虽百般不舍,却还是将贫僧交托给了恩师,从此入了佛门。”
惠能和尚的恩师法号了然,乃前任护国寺主持,也是位灵慧大成的得道高僧,几十年前就云游四海去了,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有一百三十多岁。
灵慧初醒之时,世间之嘈杂,纷纷涌入脑海,个中滋味,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韩无疾忍着头疼,神情微动,诧异道:“咦,文弼不是回府去吃他夫人煮的长寿面了么?怎么又进宫里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副卷轴?”
魏成业试探着问道:“陛下,徐文弼他走到哪里来了?”
韩无疾皱眉道:“已经绕过保和殿,快到乾清宫外的白玉桥边上了。”
魏成业羡慕极了,陛下这是身坐殿堂,却知百丈外之事,千里眼顺风耳也不过如此了!
魏成业扭头望着惠能大人,目光热切道:“大师,人之灵慧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还挑人长不成?您看看我有么,若是有的话,它要如何才能醒?”
出家人不打诳语,惠能大师有些无奈地看了魏国公一眼,含蓄道:“灵慧之力,虚无缥缈,仿若天赐之神迹,千万人中无一例,不过但凡觉醒灵慧之人,却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在某一方面悟性非凡,出类拔萃,有得大成之资质。”
譬如惠能和尚之于佛法,韩无疾之于帝业,以及历史上的大儒巨擘之于学术文章,等等。
魏成业被惠能大师这话给绕得云里雾里,好不迷糊。
韩无疾见此,无情嘲笑道:“子建啊(魏成业,字子建),你十来岁时便跟在朕身边,朕早就指点过你,无论是行军打仗也好,为人处世也好,都要认得清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你自个说说,你觉得这灵慧二字,有哪一个跟你是沾边的?”
魏成业跟韩无疾自有一番深厚的主仆之情,私下里说话也少了几分拘谨,只憨笑道:“陛下醒了灵慧,臣如今守在您身边,可不就跟这二字都沾边了么。”
徐文弼进到殿门里的时候,韩无疾正被魏成业这话给逗得开怀大笑。
魏成业算是韩无疾手把手教出来的常胜将军,二人之间的师徒情谊,就连徐文弼这个从一开始就投效了英主的首席幕僚,都羡慕不已。
韩无疾笑过之后,才好奇问道:“徐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莫不是又写了一首好诗,特意跑到朕面前炫耀来了。”
徐文弼故作神秘道:“好诗是好诗,堪称千古绝唱,不过却不是臣写的。”
徐文弼说完,将手里的卷轴,恭敬递到了韩无疾面前。
卷轴展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笔好字,笔力苍劲,飘逸洒脱,竟有几分超凡脱俗之感。
再逐句品读字中诗,韩无疾拊掌三声,大赞道:“好,果然当得起千古绝唱!入伏天遇甘霖,痛快,实在痛快!”
韩无疾求贤若渴道:“徐卿,此诗乃何人所写?”
徐文弼无所隐瞒,将自己爱徒治下的茂荣县内,有一顾姓书生,离魂游地府,偶遇诗仙,见阎君断案,最后还阳回人间之奇遇,都仔细说了个清楚。
第三十九章
顾清晏还不知道自己瞎编的奇遇, 已经通过县尊大人的贺寿之举,传入了京城,还未在春闱上金榜题名呢, 就已经得了皇帝陛下,以及文武大臣第一人的重视。
男主离开柳溪村之后,没了这个香饽饽在, 顾菲儿也不知道是不是终于想通了,当真就不再继续闹腾了,只是整日都跟丢了魂一样,安静得有些瘆人。
大孙子考中秀才时昏迷不醒, 喜事险些变成了丧事。
如今有拔得头筹考中了乡试解元,何红玉为人再是低调沉稳,也难免想要炫耀炫耀, 大操大办虽说不必,但总得要邀上所有的亲朋好友,好好庆贺庆贺才行。
摆宴庆贺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八,何红玉夫妻忙着准备席面,没有精力再去操心那任性妄为的孙女,索性也就先暂时放在一边,等她想通了,再说其他。
九月初七的傍晚,顾华斌带着二儿子和两个孙子一起,将圈里稍大一些的肥猪给拖出来, 按在杀猪凳上,宰了。
次日天还没亮, 郭友兴就早早地带着自家媳妇刘氏,以及两个儿子儿媳, 六个孙子孙女,全都来帮忙了。
等到日头慢慢升高时,邀请的宾客也陆续登门。
祖母带着二婶在灶房里忙碌,郭家以及同村几名交情好的妇人也都在帮忙,顾清晏则带着弟弟,跟在祖父身边招呼客人。
牛家作为顾氏姻亲,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只是瞧着直到今日,才跟着牛家一起回村的顾端礼,自家祖父的脸上难免阴沉了几分,不过很快却又恢复正常,热情客气地朝着牛老爷子迎了过去。
顾清景见三叔和三婶正扶着牛老太太下驴车,便凑到自家兄长耳边,低声讽刺道:“三叔可真有意思,就连村子里交好的人家都是一早就过来帮忙了,他们夫妻倒好,这是算好了时间尽等着吃席呢,
弋㦊
还真把自己当成客人了?”
顾清景刚一吐槽完,顾端礼也带着牛丽娘和一双儿女都到了近前。
顾清晏面上并无半分异色,带着几分春风和煦般的微笑,跟顾端礼和牛丽娘都见了礼,还对着一年也见不着几回面的顾清昌和顾蕊儿姐弟,认真关怀了两句。
小孩儿不比大人,不懂得克制和遮掩情绪,心里想的是什么,面上便显露出什么来。
因为牛丽娘日复一日的言传身教,顾清昌姐弟俩理所当然地和顾家不亲。
顾蕊儿不像顾芳儿姐妹三个,或多或少地都帮着家里做过家务。
她自小便被牛丽娘娇养在闺中,白皙柔嫩的肌肤几乎从未经历过风吹日晒,穿着一身粉底苏锦绣百花争春图案的衣裙,头上扎了两个丫髻,戴着一对珍珠头花,那光鲜亮丽的模样,倒像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似的。
顾蕊儿从踏入顾家大门时,便一直冷着一张俏脸。
看着摆在柴房门口沾着泥的农具和蓑衣,她要狠狠皱眉。
看着院子里未清理干净的杂草黄叶以及零星的一些猪鬃毛,她迟迟不愿意下脚。
再看着墙角几只被绑着腿的待宰大公鸡,嗷嗷叫着拉屎,她更是嫌弃地直接跑到葡萄架旁边吐了。
“……”
顾清晏兄弟无语又无奈。
三婶在芳草巷子里的那处宅院,他们兄弟又不是从没去过,装潢摆设同样质朴,也算不上是什么锦绣富贵窝,怎么回顾家一趟,就跟那贵女流落乡野一样,嫌弃得毫不遮掩,疏离得明明白白!
顾清昌没比他姐姐好到哪里去,才刚一见面,就十分不服气地对着顾清晏道:“哼,有什么了不起,我要是能拜蔡公为师,肯定也能考中解元。”
顾清景从来就不喜欢这个堂弟,听了这话更是直接黑脸。
牛丽娘就跟没看见似的,不走心地夸赞道:“晏哥儿如今可算得上是官身了,当真是前途无量啊!”
牛丽娘瞥了黑着脸的顾清景一眼,又挑眉似笑非笑道:“都道是打虎亲兄,上阵父子兵,晏哥儿可别只记得给自个亲兄弟寻良师呀,也好心拉拔拉拔你这不成器的堂弟啊,别人都说这官场如战场,昌哥儿若是也有了功名,你往后在官场上,也能再多一条臂膀不是。”
顾清景:“……”
顾清景心里十分不屑,谁稀罕顾清昌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我兄长有我一个臂膀就够了。
顾清晏自认是个包容和气之人,却总是能被牛氏的三两句话给挑得心头憋火。
他暗自运了口气,无奈笑道:“积跬步以至千里,二婶与其早早惦记着昌哥儿出入官场之事,倒不是好好督促他,先将启蒙三本给学扎实了。”
顾清晏不理会牛丽娘,只低头问顾清昌道:“昌哥儿,你去镇上私塾里进学已有两个月左右,如今可将《千字文》给认全了,待会堂兄考考你,如何?”
顾清昌似是心虚,竟恼羞成怒道:“关你什么事?!我才不要你考,娘,我们回家吧,我不要在这儿呆着了,我们回家吧!”
一个厌学逃学的学渣,拽着自家阿娘的手就要往外走,左一口回家,右一口回家,句句都戳在了顾华斌的肺管子上。
牛老爷子见亲家面露不悦,当即便笑着圆场,对着牛丽娘,责怪道:“昌哥儿平时学得刻苦,难得放松一回,你就别再盯着他了。”
牛丽娘顺着台阶下,哄了儿子好半天,才终于哄好。
牛老爷子笑呵呵地拍了拍顾清晏的肩膀,感慨道:“当年你父亲就是江州解元,你如今也成了江州解元,当真是子承父志啊。”
见顾清晏和顾华斌面上都闪过了几分伤怀之色,牛老爷子也不再多提,又转移话题,关心询问道:“晏哥儿想来也是要一鼓作气,去参加明年开春的那一场会试吧?打算何时动身,是只身一人前往,还是与人结伴同行?”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顾清晏回答道:“确实打算参加明年开春的那一场会试,已经跟几位同榜的举人约好,打算十一月上旬时便结伴出发,免得到了寒冬的时候,河道结冰,行不了船,”
牛老爷子闻言又担忧道:“江州至盛京路途遥远,即便跟人结伴,却还是有许多地方无法相互照料,晏哥儿身边也没个小厮,你二叔三叔他们有父母妻儿要照料,两个兄弟又年幼,实在是让人不放心啊。”
顾清晏大约能猜到这位看似热心慈和的老爷子要说什么了。
牛老爷子抬手将身后的二孙子给推到前面来,一副我为你好的模样,自顾自安排道:“我家这二孙子今年刚满十六,人还算机灵,不如就让他陪着你入京吧,路上有什么琐碎杂事,只管吩咐他跑腿就是。”
顾清晏算是看明白了,自家三婶那副理所当然地占人便宜的嘴脸都是跟谁学的了,当真是一个比一个膈应人!
无论是情感也好,金钱也好,你牛家在我顾清晏身上可曾投入过半分?到了摘果子的时候,倒是一个比一个积极。
顾清晏再是好脾气,此时也摆不出什么好脸,只哂笑道:“老爷子说笑了,您家二公子自有一番前程,跟在我一个区区庄户子身边跑腿,岂不是埋没了。”
牛老爷子似是早就料到顾清晏不会立刻同意,面上的神色不变,依旧是满脸的关切与慈祥,深明大义道:“姻亲之间,本就该相互扶持,不然我当年也不会想着端礼在镇上当账房,来回跑,路上辛苦,便给他们夫妻在镇上置办了一处宅院,……不就是陪着你去一趟京城么,也耽搁不了什么的。”
呵,这话说的,您倒是成了专门替别人打算的好人了,就好像那宅子的房契没在你女儿名下一样。
还不耽搁什么?先不说顾清晏愿不愿意收这么个人在身边,就是去京城的盘缠也要好大一笔呢!多了这么一个人,那多出来的近五十两的食宿船马银子,谁来出?
顾清晏有心想要讽刺几句,却又顾忌着自己是个晚辈,便硬生生地忍住了。
顾华斌却见不得有人故意给自家大孙子架秧子,当即便沉着脸,对着顾清晏,指桑骂槐道:“晏哥儿,咱们不过是本本分分的庄户人家罢了,莫要才中了个举人,就得意得忘乎所以,指使着你二婶娘家的亲侄子给自己跑腿,把人当奴仆一样使唤,你是有多大的脸啊!”
顾清晏面露惭愧,赶忙应道:“孙儿不敢。”
牛家人神情微妙,顾清昌站在自己二表哥那头,当即便大声道:“就是,我二表哥才不会给你当奴仆使唤呢,不过是看你考中了举人,借一借身份罢了!”
“……”
熊孩子确实坑人,但也有可能坑到的是自己人。
牛老爷子见这话说得不像样,立刻出声,自个找台阶道:“亲家,我看门外好像又来了客人,您和晏哥儿也忙不过来,就让端礼陪着我们转转吧。”
顾华斌乐得不再跟这一家子废话,当即便带着孙子去迎接自己昔日好友,也就是荣和堂的二东家去了。
*
九月初九清晨,顾家送走了所有的宾客,院子借来桌椅板凳和锅碗瓢盆也都收拾干净了。
郭满仓凭着好人缘,从村里叫来十来名壮小伙,笑道:“晏哥儿,你就别管这些了,你如今可是解元老爷,这些事情哪里用得着你操心,我带着人将借来的东西亲自还回去就是。”
郭满仓将准备动手搬桌子的顾清晏给推进了屋里,坚决不让他动手。
顾清晏也不坚持,这个世界的普通百姓,对有功名在身之人,带着几分天然的敬畏。
他要是真的扛着一张桌子去到别人家门口,那家人多半不会感到惊喜,惊吓或许还要更多一些。
郭满仓帮着顾家处理好庆宴之后的所有琐事,才返身回家。
郭友兴见大孙子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放心道:“这才多大会功夫,你就忙完了?可别落下了什么,给晏哥儿添麻烦。”
郭满仓今年刚满十七,还未成婚,模样长得还算端正,为人周全细致,又善于机变。
他提着水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凉开水,大口喝完后,才笑道:“祖父,我办事,您还不放心。”
郭友兴自然是放心的,他所有的儿孙里面,就数大孙子办事最牢靠,他也不过是多嘴问一问罢了。
想到牛家要给晏哥儿塞人的事情,郭友兴隐隐也有些意动。
可再一想到顾大哥夫妻这些年来对他们一家的恩惠,郭友兴又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只能让大孙子在晏哥儿面前多露露脸,最后能不能成,全看大孙子争不争气。
顾家的庆宴结束了,可后续的事情却还没完。
这第一桩事情便是……
顾清晏虽然推掉了牛二郎,但他也确确实实需要一个帮着跑腿的小厮,不然就得像乡试那样,连个帮着看行礼的人都没有。
顾清晏卖方便面配方以及玩骰子赢来的共八百两银子,他交了五百两给祖母,自个留了三百两,刨去他自己入京的盘缠,再多一个跑腿的小厮的话,应该也是足够的。
顾清晏跟祖父提及了自己的想法,顾华斌十分赞成,并推荐了郭满仓。
从利益上来讲,郭家与顾家算是从属关系,捆绑得足够深,不会轻易背叛。
从人品上来讲,郭满仓也算是顾华斌看着长大的,是个重情重义,又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总的来说,郭满仓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却要看他自己愿不愿意。
至于郭满仓愿不愿意?他何止是愿意,他恨不得跳起脚来愿意!
郭满仓不似他祖父和父亲,还有二叔那样安于现状,他不求飞黄腾达,但却不想一辈子都被困在这半亩宽的田地里,往后余生,一眼就能望到头。
话本里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意思是给宰相家看门的人,其地位相当于朝廷的七品官员。
郭满仓不敢憧憬自己将来能借着晏哥儿的势,成为宰相门前的七品官,但这改变人生的机会,他却想要牢牢地抓住。
两家人虽然是几十年的交情,但该有的契书还是得有。
大夏朝不允许卖良为奴,顾家写给郭满仓的自然是雇佣契约,一个月八钱银子,包吃包住,在这个时代,也算是高薪了。
郭满仓唯一不满的是:“晏哥儿,为何才签五年,别人家雇个长工,都是签十几二十年呢。”
顾清晏玩笑道:“两个人在一起久了,同样一张脸,万一瞧腻了,也好一拍两散不是。”
顾清景凑趣道:“哥,又不是娶媳妇,你盯着郭大哥的脸瞧做什么?”
郭满仓闻言连连点头,就是!他就没听说过,有人请长工,会因为脸瞧腻了,就给辞了的呀!
郭满仓最小的堂妹郭妞妞反应慢,想了半天,才惊讶道:“顾大哥哥,我堂哥是男的呀,又长得不好看,你为什么要娶他做媳妇?你娶他还不如娶我呢。”
“……”顾清晏无奈扶额,其他人却哄堂大笑。
不过,无论如何,这第一桩事情,算是皆大欢喜地解决了。
至于牛家知道消息后,会不会也跟着欢喜,那就不在顾清晏的考虑范围内了。
再有第二桩事情,则是跟自家祖父与荣和堂的二东家有关,顾清晏其实也没有插手的余地。
荣和堂乃神医赵白术所创立,传至如今,也不过才百年不到。
现有的两位东家,是赵白术的嫡孙,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老大赵空青继承了其祖父的全部衣钵,极善治病救人,以及研制药物,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技术型人才。
老二赵南星则对金银俗物的兴趣,远远大于行医制药,极有经商和管理天赋,荣和堂里的所有生意,一般都是他这个二东家在出面打理。
顾华斌与赵南星的友谊,最开始也是因为一场生意。
乱世几十年,死伤无数,医者难求,好药更难求。
赵南星是个极有想象力的人,他死皮赖脸地缠着自家兄长,让他研制出了类似于柴胡散、清热丸、培元养神丹之类的成品药,然后又辗转卖到正在打仗的冀州等地,算是狠狠地抓住了商机。
市场需求太大,荣和堂的成品药供不应求,制作成品药的药材同样也供不应求。
眼红之人从中捣乱,联手掐住了赵南星的进货源头,顾华斌便是在这个时候,背着一包零零散散的药材,走进了荣和堂大门。
顾华斌很少讲自己的发家史,如今也是第一回提及。
简单来说,就是做药材倒卖生意。
顾华斌扎根柳溪村之后,机缘巧合之下救了一对父子,因此跟连苍山里的山民有了来往。
之后又借来往之际,收购了山民手里采集的药材,运到嘉陵府城售卖,跟进货渠道出了障碍的赵南星完成第一次交易,并建立了长期合作关系,更结下了十分深厚的友情。
不过,在大夏朝建立之时,顾华斌就及时收手不干了,原因是怕被官府追究,强制其入了商户,因此耽误了儿孙的科举前程。
这并不是顾华斌想得太多,而是在前朝的时候,商户子不得参加科举是明明白白地写进了朝廷律法里面的。
大夏朝成立之初,征和帝曾下令废除,可却遭到近乎大半数以上的文臣反对,拉拉扯扯,直到征和十一年的时候,才终于彻底废弃此法,允许商户子参加科举。
顾华斌还是不放心,反复确认道:“晏哥儿,陛下允许商户子参加科举,朝廷官员当真就认了?可别是表面一套,背后又一套,前脚倒是报名通过了,后脚却暗戳戳地凡是商户子,概不录取……”
顾清晏十分确定道:“祖父,您就放心好了,此回乡试红榜上,排在第八十六位的田举人,便是商户子,家里做的是丝绸买卖。”
顾华斌还是不放心,又猜测道:“你说那位田举人只得了第八十六名,会不会就是因为他是商户子,不然说不定名次还能更高?”
顾清晏并不想评价别人,只委婉道:“祖父,孙儿观其文章,能得第八十六名,多半并未受其出身所影响。”
影响他名次的,只是那文章写得稍微有一点点晦涩而已。
顾华斌放心了,并宣布他打算重操旧业,继续干倒卖药材的生意。
顾华斌说起赵南星找他的缘由,兴致勃勃道:“你赵世叔也是倒霉,抱着下金蛋的母鸡,可背后却没个倚仗,人人都想要咬他一口,索性就老老实实守着医馆十几年,只挣个汤药看诊的钱,他原本都已经认命了,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峰回路转,赵大哥前年被圣上召进了京城,在太医院担任院判,这生意可不就又能做起来了么。”
赵南星有了再创业的打算,第一个想到了自然是自己的好友兼合作者。
两个加起来已经有一百多岁的老人,如今干劲十足得很。
顾清晏有些意外,却也不意外。
他原先还想着赶在入京之前,想办法替家里弄一门营生,考虑过建了一个花生油作坊,或者试着将肥皂给弄出来,再不济开个火锅店什么的。
只是这些想法都不成型,要么操作起来十分复杂,要么利益牵扯过大,再要么就是实施起来繁琐又累人。
如今倒是不必再操心了。
说起来也是顾清晏有些自大,且自以为是了,想想自家祖父和祖母,都是从战乱里过来的人,本身就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意,根本就不需要顾清晏扶着走,他只需要默默支持就好。
顾清晏支持的方式,便是第二日一早,跟着祖父一起进连苍山,跟居住在深山里的山民接洽。
只是在顾家人都未关注的时候,原本以为已经老实下来的顾菲儿,却同样有了一个惊人的想法。
第四十章
顾端礼原本想借着大侄子名头, 给自己谋一个待遇更好,薪资更高,也更加体面的差事, 只是这话才刚说出口,就被何红玉臭骂了一顿。
顾华斌更是对着不省心的幼子,狠狠威胁道:“你若是敢做出有损晏哥儿声誉之事, 看我打不打断你的狗腿!”
就连老实如顾端志,也被何红玉耳提面令,让他不要受人几句吹捧,就飘飘然然地不知今夕何夕, 到时候稀里糊涂地给顾清晏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顾菲儿沉默着旁观了这一切。
活了两世,她到如今才算是真正看明白了,原来在这个家里啊, 其他人就算是有天大的想法,也都得要给堂哥的仕途让路呢!
三叔三婶在庆宴后的第二日一早,就带着儿女回镇上去了。
顾菲儿无意间听到三婶在怂恿三叔,让他先斩后奏,先把镇上某个员外许下的酒庄掌柜一职的差事先给应下来再说。
就算最后被老爷子知道了,难不成他还能真的打断自己亲儿子的腿?虎毒还不食子呢!
顾菲儿瞥见三叔那纠结过后,又下定决心的表情,琢磨着他大概是将三婶的话给听进了心里,并且多半会瞒着祖父偷偷实行。
顾菲儿仿佛是被打通了某个关窍一般,颓废低沉的心, 瞬间又活了过来。
葛氏是个性子有些别扭且心思十分敏感的人,在村子里几乎没有几个交好的朋友, 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凑在一起谈笑,她总是搭不上话, 只能当一个无关紧要的听众。
如今却不管是走到哪里,都有人争着跟她打招呼,不是羡慕她命好,就是拐弯抹角地向她打听顾清晏的婚事。
葛氏做不了顾清晏的主,只能照搬婆母交代过的说辞,以顾清晏要参加春闱,不着急成亲给敷衍了过去。
搭话的人也不见失望,转头又开始夸葛氏生的三个女儿,有意无意地向葛氏推荐起自家的子侄来。
女儿的婚事,葛氏倒是还有一些话语权,便也毫不遮掩地说起了自己对未来的女婿的希冀,譬如人品要好,家境不能太差等等。
围着搭话的妇人听得认真,面上倒也没露出不好的神色来,毕竟是解元老爷的亲堂妹嘛,挑剔一些,也是正常。
葛氏享受被人热情奉承且成为话题中心的感觉,她心里也明白,是谁给她带来了这一切。
所以在她回到家,顾菲儿将她拉到房里,低声道:“阿娘,你想一辈子都受祖母压制么?我们二房分出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吧!”
葛氏听了这话,又是震惊害怕,又是不可思议,担忧道:“菲儿,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大房侄子考中了解元,眼瞅着就要青云直上,带携得家里也跟着风光,这个时候他们二房要分出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顾菲儿只看葛氏的眼神,就能猜到她心里的想法,不屑冷笑道:“呵,阿娘,你莫不是被别人奉承了几句,就当真对堂哥感激涕零了吧?您也不想想,堂哥考中解元,他是前途无量了,可咱们二房,甚至包括三房,又具体得到了什么好处?”
顾菲儿有理有据地挑拨离间道:“爹爹和大伯只相差两岁不到,大伯能读书科举,爹爹却只能当个木匠,之后为了供堂哥继续进学,家里的田地庄稼全都是您和爹爹在打理,堂哥昏迷不醒时,祖父更是不顾咱们二房的生计,抵押了水田,也要为其续命!……如今堂哥考中了解元,二房和三房为他读书科举付出了这么多,总该能得到回报了吧?!可祖父和祖母昨日又是怎么说的,怎么做的?”
葛氏顺着顾菲儿话开始回忆,回忆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家公爹和婆母,到底说过什么伤人心肝的话。
顾菲儿帮她提炼重点,道:“三叔想要换一个好一点的差事,祖父不许,还威胁说要打断他的腿!阿爹不过是庆宴上推挡不过,多喝了两杯酒,多说了几句醉话,就被祖母当着女儿和侄子的面,劈头盖脸地骂!”
被这么一提炼,葛氏心里竟然隐隐有些同情起顾端礼来,更是为自家丈夫抱不平!
亲侄子考中了解元,自家丈夫真心实意地跟着高兴,不过是喝醉之后,说了几句类似于“顾家本就是官宦之后,是读书人的种子。”“我要是有个儿子,肯定也跟他堂哥一样,是个会读书的。”之类的醉话,就被婆母当着小辈的面儿,骂了个狗血淋头,当真是半点颜面都不留啊!
葛氏如今想想,都替丈夫感到委屈和心疼。
顾菲儿直视着阿娘的双眼,似诱导又似蛊惑道:“阿娘,即便堂哥将来考中了进士,当了大官,……可你觉得,以祖父母的偏心,咱们家真的能沾到他什么实际上的好处么?”
葛氏想了一会,犹豫道:“沾不到么?”
顾菲儿笃定道:“沾不到,咱们二房只会永永远远地为堂哥的仕途而退让和付出,譬如您与爹爹的辛苦劳作与安分守己,再譬如我们姐妹三人的婚事都不能由二房做主。”
顾菲儿说到这里,竟委屈落泪道:“阿娘,您知道那位纪公子是什么身份么?他是盛京城里超一品侯爷!堂哥这辈子就算是做官做到了顶天,也绝不可能达到这个品级!我跟他本来是有缘分的,却被堂哥诬陷其是水匪,给硬生生地破坏掉了!”
葛氏不知道超一品的侯爷是个什么概念,只知道做官要是做到顶天的话,那不就是话本子里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那位纪公子年纪轻轻,竟然比丞相还厉害?这要是真攀上了婚事,那可就一步登天了!
刘家那丫头听说跟着纪公子一起去了嘉陵府城,倒是会顺杆子往上爬。
可惜菲儿却错过了,说起来,无论是容貌,还是家世,菲儿其实也不比刘云溪差呀,甚至还要更强上一些。
要是纪公子的身份未被早早地揭开,人还留在柳溪村,菲儿也不是没有机会……
葛氏是个没主见又耳根子软的糊涂人,就这么被顾菲儿成功地给带偏了。
等到暮色四合,夫妻独处的时候,她竟然真的跟自己丈夫,提及了分家出去单过的事情。
顾端志一开始同样也是震惊又诧异,等到葛氏凄婉委屈地将顾菲儿的话又复述一遍后,才语气幽幽道:“你编不出这种颠倒黑白的话来,这话是大姐儿教你说的吧?”
葛氏眼神躲闪,吞吞吐吐道:“也不全是,我、我其实也觉得,菲儿说的也、也算是事实,才、才……”
顾端志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去瞧瞧菲儿睡了没有,若是没睡,就把她带过来,我亲自给她说。”
顾菲儿想着心事,自然是没睡的,连身上的衣服都没脱,更不曾洗漱。
顾端志坐在正房卧室外间的圆椅上,看着面上毫不心虚大女儿,直截了当道:“你撺掇你阿娘想要分家的事,我知道了,你祖父母尚在,我也还没死,这种话轮不到你来说,以后别再有这种心思了。”
顾菲儿瞪大了眼睛,同样不可置信道:“爹爹,您当真就甘心么?甘心一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地当个木匠?”
顾端志并未发怒,难得语重心长道:“年轻时候也曾不甘心过,兄长前途无量,弟弟又精于算计,只有我是浑浑噩噩,如今我依然不甘心,兄长的儿子学有所成,弟弟的儿子皮实康健,只有我,连个儿子都没有。”
葛氏听了这话面色尴尬,就连顾菲儿也有些不自在。
不过,顾端志其实也没有故意要戳人心肝的意思,只肃声道:“我不甘心,但我认命!我也认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
“我不如兄长智慧明达,也不如弟弟精明自私,我没有多少主见,也没有几分成算,但我还算勤勉踏实,也听得进父母的劝诫和提点。”
顾端志看着顾菲儿,认真问道:“大姐儿,你不甘心,你也不认命,但你认得清自己有几斤几两吗?”
不等顾菲儿回答,顾端志便又直言道:“论踏实手巧,你差了你二妹妹一大截,论开朗有眼色,你更是连你三妹妹都不如,你心高气傲,说话直冲,做事任性,看不明白利益纠葛,连自个的家人都处不亲近,还想要嫁进侯府,你凭什么?”
顾菲儿涨红了一张脸,又气又羞,不服气道:“刘云溪不也……”
顾端志瞬间暴怒,低吼道:“够了!你没事扯刘家丫头做什么?她是如何,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你以为她凭着那救命之恩,当真就能轻松嫁入侯府了?”
在原主小说里,刘云溪最后能嫁入侯府,中间可是经历了好几十万字的虐身虐心,岂是“不轻松”能够形容的。
可惜顾菲儿却看不到这些,她如今确确实实地有些疯魔了。
顾端志又哪里看不出来,心里十分失望,却又无可奈何,人若是钻了牛角尖,有哪里听得进旁的声音,只有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了,或许才知道回头。
顾端志只能像父亲警告老三那样,警告顾菲儿道:“收起你那些妄念吧,就算只凭着解元堂妹的身份,你祖母也肯定会替你寻到一门处处妥帖的婚事,人这一辈子,能活得安安稳稳,就已经胜过大多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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