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像话吗
壮士何出此言?林小小十分迷茫, 在她的印象里,她要给周雨寒的东西,金创药、护手霜、小母鸡, 他可都收下了。
或许是因为比赛顺利, 球队的气氛异常愉快,其他人也扭过了头,视线在周雨寒和林小小之间来回逡巡,最后同样落在线条小狗的杯子上。
楚粤神色不明, 酷似周雨寒的眉宇微凝, 透出一股没来由的冷意, 这让林小小莫名打了个寒战。
周雨寒拧紧杯盖, 塞回她怀中, 顺手撸了撸她的小猪脑袋:“你先回去。”
这感觉好怪,被火燎了一样, 林小小飞快躲开, 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许摸头!”
“那许摸哪?”季子卫戏谑地抬高了音量,“呀, 寒哥,都这么亲密啦……我们是不是得喊小小一声嫂子了?”
嫂子?
谁?
她和周雨寒???
这像话吗?
林小小错愕,指指自己,又指了指周雨寒, 脖子一歪, 翻了个白眼。
怎么不看看他俩身高差多少,她就算想恋爱,也不能是周雨寒啊!
她是找对象, 又不是爬山。
一想到自己挂在周雨寒脖子上接吻、双腿悬空地面半米多的场景,林小小就浑身难受。
她摆了摆手, 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跑了。
溜了溜了,男孩脑子里整天那点事,无聊死了。
季子卫贱兮兮戳了戳周雨寒坚硬的后腰:“哥们,你这公狗腰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周雨寒盯着他,沉沉吐出两个字。
“闭嘴。”
他瞳色浅,不爱笑,个子压了众人一头,目光里时常透露着压迫感,自童年起的贫困和窘迫令他鲜少表达自己,哪怕是朝夕相处的队友和他也并不交心,季子卫觉得无趣,讪讪疏远了他。
周雨寒却拉住季子卫,态度强硬,手上加了点力气。
“她不是,你不许这么说她。”
季子卫小臂微痛,皱起了眉:“我不就开个小玩笑吗,你至于的?”
“至于。”周雨寒冷声:“她是女生。”
季子卫哈了一声,笑了:“周雨寒,我敬你一句寒哥,你还真当你是个人物了?”
脸陡然沉下,季子卫嘴唇一张,清晰缓慢、也刻薄不屑地说:“你……算个屁”。
“别以为你今天拿了十几分就可以对我大呼小叫了,没有我们配合,你什么也不是,”季子卫甩开周雨寒的钳制,眼神讥讽,“你连楚粤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有楚粤在,你这辈子别想出人头地!”
周雨寒脊背瞬间僵直。
是了,他今晚的一切闪光点,都是秦教练提前安排的。
秦教练知道二十三派了人来学校收集资料,于是故意不允许他归队,把他作为一张底牌保护了起来。
但他们这周中午其实一直在学校附近公园的篮球场训练,同学们之所以会觉得他们下午在球馆的表现非常糟糕,是因为他们早没力气了。
二十三的站术狡诈多变,类似于游戏中蹲在草丛里的老阴逼,你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地方被他捅上一刀。让二十三摸不透套路,是对付他们的最优解。
换句话说,这次的策略核心是他,可如果是别人,那么今天大放异彩的姓名也会随之更改。
优秀的不是周雨寒。
是秦鹤雪。
季子卫的嘴欠归欠,却最清楚怎么戳人脊梁骨。
周雨寒不是没有实力,只是楚粤更强,有楚粤压着,周雨寒永远也没有打主力的机会。
楚粤无奈:“你们吵架,带我干嘛。”
“烦他那假清高的样儿。”季子卫重重坐下,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好了,别生气了,他不就这性格,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多包涵。”
季子卫摔了毛巾:“你还替他说好话?”
“我不是为他讲话,”楚粤微笑,并不为季子卫的无礼而不悦,“我是为了大家,一会还比赛,不要带着情绪上场,当心被二十三利用。”
顾忌着比赛,季子卫从头到尾音量不高,周围人基本听不见。
周雨寒扯下头上的浴巾,沉默坐到一边。
他抬起眼,绚烂的灯光将他大脑闪得一片花白,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就像他不会发出更多的声音去反抗,这都是潜意识里被训练过千万遍的逻辑——
不要争辩、没有意义;
不要把伤口露出来、他们只会投出更多痛打落水狗的石子。
可人类怎么会没有感受呢,人是知道疼和苦的。
“坦狗。”
耳内噪音消失,周雨寒怔怔回头,陈茜递来一包吃剩了的薯片。
“尝尝吧。”
周雨寒摇头。他不吃这些,也没吃过这些,他怕自己一旦接受了那种甜蜜的味道,会放在心里不时惦记。
“小小说你吃了能高兴点。”
她?
周雨寒望向林小小的位置。
空的。
“林小小呢?”
“去厕所了。”陈茜顿了下,表情有些微妙,“她还托我给你带句话。”
瞧陈茜那一脸“皇军让我给您捎个信儿”的样子,周雨寒猜,那肯定不是什么正经话。
果然。
陈茜双手叉腰,模仿林小小又奶又凶的神色:“长了嘴就要解释!实在不行打一架,姐给你撑场子!”
说完,陈茜手一垂,臊红了脸:“……大概这样。”
人都不在,还想给他撑场子。
周雨寒迟钝地眨了下眼,在无人能看到的阴影中轻轻翘起唇角,弧线几不可察。
他接过薯片,浅浅尝了一片便还给了陈茜,那味道真的很好,他竟舍不得咽下。
“谢了。”他收回手,贪恋地看着那包薯片,对陈茜说:“也替我谢谢她。”
陈茜乐呵呵回了座位,给林小小发了条消息:「掉坑里了?赶紧的,虎哥送了我一包辣条,等你一起!」
下半场即将开始,大屏上播放起双方教练的状态。
秦教练还是老样子,凶的一批,23教练嘛……
捂着心脏,风蚀残烛的老人般退了几步,从裤兜里掏出速效药,颤颤巍巍吞了进去。
“这是怎么啦。”陈茜回头问金虎。
“气的呗,秦教练膈应人有一套的。”金虎幸灾乐祸地笑,“你没看见吗,周雨寒和楚粤都脱外套了。”
“哎?!周雨寒不是替补中锋吗?怎么一块上了?”
同学们也搞不明白了,两个猛将同时登场,那谁是核心?
是创造了50秒狂刷十几分神迹的周雨寒?
还是拥有屡次带飞球队的楚粤?
话说回来,他们之前没发现周雨寒这么牛逼的啊?周雨寒存在感向来不高,有时下场休息了人们都注意不到。
23教练撑着额头,简直要疯。
一个高抗高魔的周雨寒已经让二十三防不胜防了,现在又添一个天才楚粤,二十三这场怕真的要祭天。
他勉强镇定道:“没关系,就按咱们最初的打法来。”
可他知道这不可能了。
二十三原本有针对精英首发阵容的封锁战术,虽然实力比不过精英,然而只要克制策略生效,还是有希望赢得比赛的。
问题出在上周。
秦鹤雪没让周雨寒出战,说不定那场比分悬殊的友谊赛也只是没准备好,他们当天赢得太轻松,心态上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他最擅长攻心,没成想被秦鹤雪摆了一道,他悔透了。
馆内爆裂的摇滚乐停息,换上了魔性洗脑的英文歌《复仇》。
当“now it's time for our return,get our revenge,re-re-re-revenge”(现在是我们的回合,接受我们的复仇吧,暂停后锤爆你的狗头)歌词出来时,二十三的表情简直无法形容,和23教练一般黑如锅底。
精英,好贱。
翱翔杯负责转播解说的主持人一个没绷住,当场笑裂了。
这不符合职业素养,他得往回找补:“抱歉,我想到了开心的事情,其实我妈今天生二胎,噗哈哈哈。”
第三回合开始!
二十三被激出了斗志,携卷着被调侃的愤怒,接连防住了周雨寒和楚粤的几个二分,但将全部精力置于防守上的二十三再难碰到篮球,周楚二人如同两座耸立的巨塔,身高上占尽优势,篮板球抢得飞起。
这么几回下来,二十三就算体力再好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双塔”镇得他们筋疲力竭,他们引以为傲的策略却派不上用场了,精英在整个第三回合竟然只有季子卫贡献的三个犯规。
眼看局势越来越不利,二十三决定釜底抽薪,换下一个小前锋,上了一个擅长三分的后卫,主打小阵容*。(注1)
解说员都傻了,直呼痛心:“二十三怎么把他下了?那是唯一一个能防住楚粤的选手啊!这太不明智了!”
可二十三有什么办法?连跪三回合,第四回合明显也无力阻挡,只能上昏招,孤注一掷。
外线身姿轻盈,移动灵活,正好克制高个子的双塔,倒真让他们追回了些分数。
精英也不甘示弱,球一旦被截断,那就是哐哐进。
林小小回来时,刚巧看到周雨寒一个漂亮的扣篮。
他双手紧握篮筐,强壮的身体在半空中摇摆,大臂上的线条在灯光的照映下格外贲张,灌着风的球衣微微掀起一点,露出他紧绷的背阔肌。
林小小环视球馆,华丽恢弘的建筑内,大家全体起立,高喊同一个名字。
“周雨寒!周雨寒!周雨寒!”
热血的呐喊一秒引爆全场,年轻的少年永远拥有向上攀延的生命力,像冲破阻碍的杂草,曾被狠狠踩在脚下,现在野蛮生长。
她用力鼓掌,眼眶有一瞬的湿润。
熬过漫长的冰河期,穿越那些遭人非议和白眼的日子,他终于能再次发光了,他不容易。
比赛仍在持续,精英的每一人都在此时发挥了自己的特点,曾钱死死护着篮下,不允许二十三侵犯,赵厚把控全场,将每个球都传得精准漂亮,季子卫五犯罚下场后,一直坐冷板凳的侯富终于得以上场,虽然没有得分,但脚步始终未停,为队友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出乎意料的错位。
每个男孩都在拼命守卫精英的荣誉,誓要血洗二十三曾带给他们的耻辱,铺就一条满布汗水的冠军之路!
急促的铃声响起,比赛结束了。
精英以绝对的比分差赢了二十三!
精英的师生们集体疯狂,把手中的应援物纷纷抛向空中,红色的充气棒缓缓坠落,又在人浪的起伏中重新跃起,那些应援物有的掉到了球员们的脑袋上,他们笑着接住,向着人群挥舞。
23教练面色铁青,拉着自己的球员走了。
路过秦鹤雪时,23教练咬牙道:“是我轻敌了,你等着,咱们顶峰相见。”
“好,”秦鹤雪礼貌微笑,给了对方最大的尊重,“顶峰相见。”
……还不如不笑。秦教练那张脸,一笑更凶,活像在说,你敢出现我就宰了你丫。
第一场晋级赛,精英打出了自己应有的实力,按照惯例,秦教练和队员们在更衣室进行了简单的复盘。
“通过这一场比赛,我相信大家已经意识到了,我们的队伍里没有一个球员是多余的,有时场上少一个人,就是打不赢。
你们记住,你们不屑去做的那些脏活累活、那些无法被观众注意到的细枝末节,不是凭空消失的,是有人替你们做了。
他是默默无闻,可这不代表他没有可以得分的能力。”秦教练顿了下,鼓了鼓掌,“今天表现不错,下次继续努力,散了。”
以往五犯的人是周雨寒,如今变成了季子卫,从前那些人怎么喷周雨寒的,恐怕日后他也一样了,他郁闷得厉害,一声不吭,率先离开。
本场得分最多的楚粤由大家簇拥着出去,周雨寒收拾起东西,刚想走,秦教练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
“雨寒,你留下,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饼干事件
周雨寒擦着头发上的汗, 重新坐回凳子上。
秦教练也坐下,低声问:“我之前不问缘由就停掉你的训练,怪我吗?”
周雨寒抿着唇不讲话。
怪吗?
的确有。
在他充满污浊与寒冷的童年里, 篮球是为数不多能让他暂时忘记现实的伙伴, 他热爱篮球,忠于篮球,只有在球场上,紧攥着那颗球, 他才能感受到自己血液里的鲜活。
不能让他打球, 他失意过, 痛苦过, 自我怀疑过, 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这条路。
秦教练知他心里有怨。
十几岁的少年一个比一个要强,周雨寒更是憋着一口气, 那口气撑着这个孩子不向生活屈服, 不与命运低头。
“二十三这支球队很特殊,他们实力欠佳, 但在战术上炉火纯青,如果我不提防他们,他们就会像上周一样,钻遍全部空子, 打咱们一个措手不及。”
二十三尤其擅长勾引犯规, 主力很容易被罚回更衣室,如果局势真的变成那样,精英将在阵容强度上狠狠掉一个台阶, 跌回和二十三同样的起跑线上,那时二十三再得分, 赢得比赛的可能性极大。
周雨寒垂着头,秦教练弯下腰,好笑地看着他。
“那天楚粤诬陷你伤他,你很不服气吧?”
周雨寒蓦地抬起眼:“您都知道?”
“知道,怎么不知道。”秦教练摊开手,“我让他那么干的。”
周雨寒皱了皱眉,不明白秦教练的意思。
“楚粤这次牺牲了很多,承受了你的误会,你不要记恨他,都是为了比赛。”秦教练语重心长,“你们之间有龃龉……”
话音停下,秦教练继续说:“可那是上一代的事情,楚粤的家里也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幸福美满,他有他的苦,不比你好过。当然,我不是要你们和解,但篮球是团队运动,一个人撑不住全场,将来学校要拿冠军,还得靠你们两个共同努力,他优秀,你未必就比他差,懂吗?”
“教练……”周雨寒手背一阵发麻,他用力攥紧,关节处更痛了,他看了看,才发现是自己的冻疮不知何时又裂了。
他将手藏起来。
最不想示人的伤口如今血淋淋地撕开,他像在大街上狼狈逃窜的流浪狗,无处可躲。
“莫愁千里路,自有到来风,”秦教练起身:“好了,我说完了。”
门被小心关上,周雨寒撑着大腿站起,脚步沉重地走向外面。
球馆的灯还亮着,值日生清理着四散的垃圾,周雨寒深吸一口气,准备离开。
教练说他未必比楚粤差。
他其实不信。楚粤从小受到的培养、以及天生条件上已经赢过了他,无论身高、力量、技巧,乃至人缘,他全部比不过楚粤。
他——
周雨寒忽然驻足,安静地望向观众席角落里的一对男女。
男孩他有印象,普通班的,叫麻子哥,西瓜头,平时总戴着口罩,自卑地佝偻着腰,生怕别人注意到他,经常受欺负。
大概是又被霸凌了,麻子哥的嘴角有了一条裂口,眼眶也是青青肿肿的。
这些他不关心。
他看着的是蹲在麻子哥面前,给麻子哥上药的女孩。
女孩小小一团,穿着正红色的运动服,头顶上绑着一根红色皮筋,手里捏着一根棉签,正轻柔地为麻子哥涂抹药粉。
见有人来了,麻子哥立刻垂下脑袋,用厚厚的齐刘海遮住了一部分面部瑕疵。
“林同学,我们走吧。”麻子哥尾音发颤,似乎在恐惧。
林小小扬起脸,“啊?”了一声。
“有我在,你怕什么,”她手上没停,“下次他们再把你堵厕所里,你就打回去,哪怕打不过,你得让他们知道,你不是好惹的。”
林小小是在中场去洗手间时发现的这件事。
麻子哥被人围在男厕所中殴打,他自认貌丑瘦弱,不敢反抗,面对他们的欺凌,只能发出无助的哭声和哀求。
林小小听到了,赶忙叫了一位保洁大叔清场,她冲进去的时候麻子哥已经满脸血了。
她问了才清楚,原来是因为论坛上一个开玩笑似的帖子。
明明是贴主自己说比赛赢了就答应麻子哥的表白,可那些男生却认为是麻子哥痴心妄想,不服他真的能追到那个女孩,对他大打出手。
林小小最看不惯这种仗着人多就欺凌弱小的行为,马上喊来了老师。
然而那些男生已经走了,老师极其重视,要麻子哥说都有谁参与了,麻子哥却畏畏缩缩地垂着头,一个字不肯讲。
林小小气不过,可也没办法,只好等比赛结束了为他擦擦药,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她喜欢有始有终。
丢掉最后一根棉签,林小小说:“行了,药给你,老师那边你自己考虑吧。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你这样下去不行,早晚影响学习。”
不远处的周雨寒很无语。
学习,他竟然能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麻子哥害怕地看了周雨寒一眼,戴上帽子和口罩。
周雨寒摇了摇头,快步上前,拉起了林小小。
“跟我回家。”
跟他回家?
回哪个家?她住校的,不是吗?
这话直接把林小小cpu干废了。
她瞅了瞅包住她小手的那只宽大的掌,更茫然了。
嗯,有点像宣示主权……
麻子哥怔了下,嘴唇颤抖,没说什么,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周雨寒看着麻子哥的身影消失,瞬间松开了林小小,很大力的。
林小小一脸莫名:“你干嘛?”
凶巴巴的,比赛不是赢了吗?发什么火。
周雨寒把手揣进衣兜里,一言不发向外走。
林小小没跟上去。
他顿住,转身盯着她。
林小小慢吞吞背上书包,磨磨蹭蹭凑到他身边,周雨寒似乎叹了声气,可能也没有,他揉了揉她的头,哄小猫似的。
“以后离那个人远点,他有许多不好的传言。”
林小小下意识想反驳,想说那些也许不是真的,她亲眼看到别人霸凌了麻子哥,而霸凌往往伴随着造谣。
但周雨寒应该不是那样的人,他不像,最起码她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他讲别人坏话。
她懵懂点头:“噢……”
“长点心。”看见谁都要上去帮一把,一米四五的身体里装了快一百斤热心肠,周雨寒担忧地看了麻子哥走开的方向一眼,冷下了脸,“他没你想的那么无辜。”
他话说得含糊,林小小一知半解,乖乖跟着他,一边恭喜他比赛成功,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表情阴沉得可怕,好吓人,林小小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周雨寒送她到宿舍楼下,她弱弱道:“谢谢哦。”
然后扭头跑了,活见鬼一样。
她还是不明白周雨寒今晚为什么要牵她的手。
感觉怪怪的,烫烫的。
哥哥也时常这样,却不会像周雨寒那么灼热,她的心跳也不会这么久了仍不能平复。
她看了看自己的爪子,团了团脸,小被子一蒙,睡觉了。
想不通的事情就忘掉,这是林小小一贯的法则。
所以第二天大课间麻子哥来找她时,她非常惊讶。
“怎么了?”怕周雨寒看到生气,她特地让麻子哥去楼梯口和她说,“是不是又有人骚扰你?”
麻子哥垂着头,从兜里掏出一包夹心饼干,颤颤递给她,磕磕巴巴道:“昨天、昨天,谢、谢谢你,回、回礼。”
林小小心虚地向班门那边望了望:“多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
她很馋零嘴,可她更不想让周雨寒不高兴,她很珍视和周雨寒的友谊。
周雨寒那种性格,难能对谁敞开心扉,也说不上为什么,她不忍看到他任何一个失望的神情,她总觉得周雨寒那张漂亮的脸蛋不该那样,他本该和楚粤一样肆意张扬的。
“没事的话我就回去了,你好好学习吧。”她抱歉地点了点头,回了教室。
林小小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然而那包饼干在午饭后还是躺在了她的书桌上。
白送上门的零嘴没道理不吃,她撕开包装。
“师妹,江湖救急!”
“啊?”
咻——
东北猛虎龙卷风过境般窜出来,嗖一下抢走那包饼干,在林小小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金虎嗷呜一口,把饼干咽进了嘴里。
“先给我吃,教练刚才喊我去填报名表,错过饭点了。”
众所周知,精英剩下来的食物十分难吃,今日的菜单更是创飞全校,柚子皮炸黄金泥鳅、砂糖橘炒五仁月饼,金虎宁愿啃干粮也不想遭受黑暗大厨的荼毒。
咀嚼的动作慢慢停下,金虎忽然变了脸:“卧槽!”
五官呈螺旋状扭曲,金虎盯着手里剩下的饼干,瞳孔逐渐缩成竖着的一根细线,表情像吃了苍蝇那么恶心,开始干呕。
“我他妈——林小小,我他妈——我——呕呕呕!”
林小小本来还埋怨金虎抢她东西吃,一看金虎痛苦成这样,蹦着高给他顺气:“你要不要紧?饼干是不是坏了?”
大猫吐毛球,林小小慌了。
金虎月底有个小比,成绩好的话能直接参加国家队的夏令营,还可以免费去亚运会观赛。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全校的体育生都想去,奈何名额稀缺,他们班只有陈茜和金虎有资格。
林小小给金虎递了一瓶水,趁他漱口的空档百度病状。
很好,上到咽喉下到肠胃,主打一个癌症起步,休想活着走出这个网页,林小小脑子嗡的一声,拉着金虎就要去医院。
她力气贼大,金虎竟扯不过她,金虎胃里翻江倒海,还得分出一点精力安慰她:“我没事,不用看医生——”
他想了想,终究没把他的猜测告诉林小小。
一来不确定,二来,真的太那个了,他说不出口。
金虎在班里看了一圈。
体育班和别的班级略有不同,许多是从其他城市考来的,家里很远,住宿生占大部分,这会全在宿舍里睡觉呢。
周雨寒是稀少的走读生之一,中午在教室里休息,但周雨寒的精力远比普通人充沛,不需要睡午觉,一般会利用这点时间温书做题。
金虎黑着张脸,走到最后排的周雨寒那,把饼干拍在了桌上。
“怎么了?”周雨寒从题海中抽回思绪,并不清楚刚才前排发生了什么。
他取下隔音耳塞,不解地看向金虎。
“你闻闻。”金虎眼神闪烁,“……别用手碰啊。”
周雨寒拿起饼干,对开了封的地方微微靠近。
一股难言的气息猛地扑出来,那种混合着腥臊与污烂的臭,女生可能不了解,男孩们却心知肚明。
这是——
周雨寒冷冷站起,一把揪住了金虎的衣领。
“金虎,你他妈有病?!”
公开审判
两具强壮的身体相撞, 到底是周雨寒块头更大一些,金虎疼得呲牙咧嘴,去掰周雨寒的手。
“周雨寒, 我看你才疯了!放开我!”
挣扎之间, 金虎不小心踢倒了一张桌子。
咚!!
重物锤击地面,迸裂出巨大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痛。
前桌看状况不对,赶紧蹦开, 也幸亏她是练跳高的才没被砸到。
林小小来不及思考他们好好的为什么打起来, 忙去拉架。
一手推开金虎, 一手攥住周雨寒青筋暴起的手, 她力气那么大, 现在居然挪动不了这两人半分,可见他们有多愤怒。
林小小脑壳都大了:“冷静!都冷静下!想想比赛!”
下一秒, 两人齐齐瞪向林小小, 异口同声道:“闭嘴!”
又下一秒,周雨寒不高兴了:“你敢凶她?”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凶她了?”金虎满脸不可思议,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敲开周雨寒的脑袋瞧瞧,那里面直上直下的是不是长满了偏心眼子,“这东西不是我的!是林小小的!我他妈不确定是不是那玩意才找你闻的!”
周雨寒一怔,迟疑地松开了手。
金虎被勒得脖子通红, 扶着桌角喘粗气, 他抚平领口,干哑问:“所以,真的是那个?”
周雨寒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 点了点头。
“还好是我。”金虎抓了抓寸头,“要是林小小……”
要是林小小吃掉了, 恐怕会留下一生的心理阴影。
虽然他也打算这辈子再不吃饼干了。
他俩一口一个“那个”,听得林小小云里雾里,她傻傻站着,抬起手,想拿起饼干瞅瞅到底是什么。
周雨寒啪一声拍开她:“别碰!”
林小小捂着手委屈,看向金虎:“虎哥,你还吃点啥不?”
金虎当场给她表演了个猫咪炸毛:“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晓不晓得那里面是——”
话到了嘴边,金虎又犯了恶心,闭紧了唇。
周雨寒敲敲桌面:“林小小,这包饼干谁给你的。”
林小小哪里敢说,缩着脖儿当乌龟。
周雨寒突然俯身,将一张帅气逼人的脸凑近,林小小吓了一跳,下意识想退后,周雨寒凝眉,掐住了她的后脖颈,不允许她跑。
“说话。”
林小小蚊子哼哼:“买的……”
砰!
周雨寒一脚踹翻自己的椅子,没有讲一个字,眉眼却冷得可怕。
林小小打了个颤,认怂了:“……四班那个麻子哥。”
“你敢拿他的东西?!”
若说周雨寒前面的语气尚算平静,只是脸臭了些,那么现在,周雨寒是真的发火了,音量拔升了不止一点半点。
“林小小!我有没有让你离他远点!为什么不听话!”
林小小的心尖在随着他的言语而震颤,她自知理亏,瘪着嘴解释:“他、他早晨来找我,我没要的,然后中午回来、东西就在桌子上了,我、我……”
讲到这里,她红了眼眶。
她也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她差点害惨了金虎,金虎是代她受罪的。
周雨寒懊恼地抿了抿唇,放开她,转而拍了拍她的后背,软下嗓音:“行了,不许哭,跟我走一趟。”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林小小忽然感受到来自手上的一股大力,身体不由自主地迈开了脚步。
走廊里的风微动,她仰起头,看到那个挡在她前面的高大背影,他的金发依旧耀眼得漂亮,肩膀是这个年纪不会出现的宽阔,他一向挺拔,似乎永远不会为谁折腰,可是他总弯着身同她聊天。
很快很快,金虎追了上来,强大可靠的背影从一个变为两个。
林小小擦掉眼角的几颗猫尿,破涕为笑,她开始喜欢这所学校了。
四班到了。
金虎不是个客气的人,进了四班后,直接薅住麻子哥的头发,把人拖了出来。
麻子哥一脸惊恐,却屁也不敢放一个,沉默地任金虎将他拽到一楼中央。
林小小第一天来精英时就觉得这个大厅磁场不好,四周全是教室,密密麻麻围了一圈,总共五层,中间却是一片开阔的空地,上方挖空,天幕透下的阳光泛着冷灰色,无端瘆人。
金虎甩开麻子哥,厌恶地蹭了蹭手,活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你自己说还是我让你说?!”
麻子哥瑟缩不止,团成一团,胆怯地看着魁梧彪悍的两个男生。
“行,不张嘴是吧?”金虎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自己尝过这狗东西的那个,他就要吐,他抽出藏在校服下的运动腰带,响亮地鞭在麻子哥脚边。
啪!
清脆的一声响吵醒了午休的同学们,许多从教室中出来,趴在栏杆上向下望。
“麻子哥又受欺负了?”
“我去,武术队的金虎?!果然胆大妄为,把人拉到大厅抽鞭子?”
“啊?怎么周雨寒也在?周雨寒从不惹事的啊?体育班到底想干嘛啊?不怕记处分?”
议论纷纷中,周雨寒将饼干扔到地上,漠声问:“这是你放在林小小桌子上的?”
麻子哥本来不想说话的,但金虎又狠狠甩了下腰带,他颤抖了下,急忙开口:“不、不是我……”
林小小愕然:“这就是你上午要给我的那包呀!”
“不、不是!”麻子哥提高了一点声音,“上午那包,我吃掉了!”
同学们越来越迷惑:“嗯?麻子哥不追大眼萌妹了?改追矮冬瓜了?”
二楼的一个男生邪魅一笑:“这个小学姐眼睛也很大的好吧,仔细一看长得还挺可爱。麻子哥的审美始终如一,不愧是他。”
周雨寒冷笑:“不承认?好。”
周雨寒指指楼道的角落:“全校走廊和教室里有多少个摄像头,你数过吗?警察来一趟,谁去了哪儿,放了什么东西,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摸了摸林小小的头:“林小小,掏手机,报警!”
眼看着林小小要摸口袋里的手机,麻子哥的下半张脸一刹那惨白,哆嗦着嘴唇道:“是我放的又怎样,我让她吃了吗?”
林小小一愣。
麻子哥突然抬起头。
油腻厚重的刘海在这一刻被穿堂风吹散,露出他的三角眼和下三白,以及那布满凹坑的额头。
那是比他下半张脸更为令人生理不适的存在,林小小的密恐快犯了,她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这些疙疙瘩瘩的东西,慌忙躲到了周雨寒身后。
麻子哥笑了,目光阴森恐怖:“我问你们话呢?”
他一字一句,逐渐扯大了嗓子,整栋楼里都回荡着他的质问:“是我亲手交给她,让她吃的吗?我不慎把东西掉落在她那,她私自偷吃,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们难道不该怪她自己嘴馋吗!!!”
“啧,”同学们指指点点,“别说,你别说,麻子哥讲得有点道理哈,一包饼干而已,体育班的至于这么找事吗?大眼萌被麻子哥骚扰了那么久也没像他们这么应激啊?”
这一番诡辩令不了解真相的同学们觉得,体育班太过大题小做了。
就算麻子哥猥琐丑陋,追个女生也是他的自由吧,金虎和周雨寒蹦出来,把人拉到这里审判,兴师动众,又要报警又抽皮带的,想干啥?!
“要我看,就是那个林小小心眼坏,周雨寒一向不挑事的,这次也被她拉出来闹了。”
周雨寒闻言,目光锐利地射过去:“住口!”
围观热闹的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在周雨寒充满压迫感的眼神中闭麦。
金虎“呦黑”一声,不干了:“你他妈的放什么臭屁呢?你那是普通饼干吗?你那里面掺了——”
金虎咬牙切齿:“你自己清楚!”
“我们还是报警吧。”林小小闷声说,“他故意投毒,险些害惨虎哥,不能放过他。”
“毒?什么毒?”麻子哥微顿,后来捧腹大笑,像只蛆虫在地上扭动,极其疯癫地喊:“林小小,他们跟你说我投毒?哈哈哈哈,笑死我了,那是我的——”
金虎眼睛一眯,一裤腰带甩到麻子哥的嘴上:“你闭嘴!”
麻子哥呸的一声,吐出一口血,他干脆躺倒了,继续说:“菁液,那是我的菁液,林小小,所以,你吃到我的菁液了吗?”
那两个字一出,林小小先是僵住。
而后一种恶心感从胃里上涌、翻腾,有无形的手指抠住了她的嗓子眼,她迟钝地弯下腰,忍不住干呕起来。
周雨寒眼疾手快扶住她,眼神沉沉地看着麻子哥。
麻子哥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他超痛快的,畏手畏脚这么久,他第一次这么任性,把自己的“杰作”当着全校的人面前说出来,他简直乐疯了。
同学们皆是倒抽冷气,也觉得这种下流的操作头皮发麻,怪不得金虎和周雨寒要打麻子哥了,该打,确实该打!
林小小失望至极,她没想到,她的好心就换来了这,“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对我?我招惹你了吗?你昨天被人按在马桶里打,是我救了你,是我给你上的药!!”
她不求别人回报,但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
她都不敢想,要是她吃下了那包饼干,她会怎么样!
麻子哥目光空洞地躺着,透过一片强光环视楼上俯视他的学生们,哼了一声。
看吧,看吧,继续看他吧。
将世界颠倒,将角度翻转,他何尝不是居高不下的那个王。
“为什么?”麻子哥讥讽地笑,“你水性扬花,昨天刚跟我示好,晚上就跟周雨寒走了,你活该!还有……”
林小小吃惊地张开嘴,大口呼吸,几乎要窒息了。
“你胡说!我都不认识你的!我根本没有向你示好过!你脑子有问题吧!!”
麻子哥微微支起上半身,不搭理林小小,反而望向把林小小搂在怀里的周雨寒。
“周雨寒,你很风光嘛?喜欢的女孩吞了我的东西,你,感觉怎么样?”
笨蛋吃糖
周雨寒目光一凛, 抬起脚,狠狠踹向麻子哥的裤子!
打篮球的运动员下盘何其稳当,一脚下去, 麻子哥不废也残。
这不是金虎那几道雷声大雨点小的裤腰带能比的!
林小小瞳孔一缩:“不要!”
她抱住周雨寒的大腿:“不可以!周雨寒, 不值得!”
他赔不起,更不能出事!
周雨寒胸腔剧烈起伏,嗓子中溢出沙哑低沉的喘,他想要挣开林小小, 可林小小拼了命地抱着他, 他动弹不得。
“林小小, 放开!”
林小小艰难地吐出一句:“我不, 我录音了, 咱们报警……”
她额头冷汗直冒,后怕极了。
周雨寒的腿好有劲儿。
她天生神力, 却差点制不住他。
金虎呵呵笑, 又给了麻子哥一鞭子,这一次, 他不再留情,用尽了全力。
“妈的……你很得意?老子告诉你,他妈的,吃了饼干的是老子!我们小小一口没碰!!”
卧槽, 这是什么天崩地裂的大瓜!
同学们集体震惊脸。
啊啊啊啊, 本以为是阴暗逼的ntr计划,没想到中招的是东北猛虎!
完了,以东北猛虎的战力, 麻子哥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老师们匆匆赶来,第一时间分开了四人, 并且驱散了围观的学生,把几人带到了办公室问询。
麻子哥恢复了平时唯唯诺诺的模样,试图装傻,但教室的监控、林小小的手机录音,把他锤得死死的,老师们商量了一会,决定不予报警,以免影响学校声誉,同时对麻子哥实施开除处理。
体育班和四班班主任都到场了,四班老师气得嘴唇发紫,体育班主任单独和他们聊。
“小小、金虎、雨寒,不是学校不允许你们报警,而是这件事报警了也不会有结果。那位同学并非投毒,对你们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警察最多教育批评。学校会开除他,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说完,班主任同情地瞅了金虎一眼,掏出一套一次性牙具,颇有点不忍直视的意思:“虎子,刷刷牙吧,实在难受的话,下午你们请个假,出去玩半天,换换心情。”
事情到此,算是告一段落。
出了办公室,林小小对金虎深深鞠了一躬。
“虎哥,对不起,因为我,你受苦了,我——”
金虎弹了下她的额:“说什么呢,你是我师妹,我还能让别人骑到你头上?”
“那、那我们下午出去吧,我请你俩搓一顿。”
金虎脸色瞬间大变,又想呕了:“算了,我没胃口,你俩玩吧,我到小子宿舍睡会。”
金虎风一样跑了。
开什么玩笑,他敢和林小小出去?
周雨寒那双鹰眼死盯着他,快要杀人了啦!
周雨寒抱臂,倚在墙边:“去哪。”
林小小拽住他的袖子,回班里收拾好书包,然后去了距离四班不远的小角落里蹲守。
讲真的,周雨寒这个头不适合蹲点,太大了,藏不住。
林小小看着麻子哥被老师请出教室,又由保安大叔送出校门,林小小捡了块小石子,放在手里掂了掂。
不够。
她又重新搞了块掌心大的雪球。
眼睛眯起,她对准麻子哥的腿窝,用力扔了过去——
“啊!!!”麻子哥应声跪倒,牙齿重重磕在马路边边上。
“该。”林小小鼻子皱起,拉着周雨寒飞快溜走。
不能不跑,万一麻子哥报警呢。
她可不占理哦。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迎风奔跑,钻进一堵墙后,林小小总算笑出了声。
爽爽爽!
光开除怎么够!
虎哥不能白吃亏!
“天道好轮回,苍天放过谁,是不是呀,周雨寒?”
林小小笑着看向他,突然发现不对劲。
周雨寒的脸,爆红,像老爹炒的特辣小龙虾。
她视线下移。
一大一小两只手正紧紧攥在一起,属于周雨寒的掌心已经出了汗,指节紧张到泛白,他似乎想扯出来,但他面对林小小的迷之力量只能举白旗。
林小小抽出了自己的蹄子,背到身后,心虚不已。
不知道是不是被周雨寒的情绪传染了,她的心跳也变快了,咚咚咚,咚咚咚,仿佛某种小动物在撞击她的胸口。
她低下头,踢了踢周雨寒的鞋尖:“去哪儿吃……”
话一出口,她便慌张地捂住了嘴。
她声音好夹!啊!她以前不这样的呀!
周雨寒撇开眼:“中午吃过了。”
林小小忙不迭点头:“我也吃过了。”
最怕空气土然的沉默。
林小小异常尴尬,偷偷瞥周雨寒。
他挺平静的,除了脖子红点,几乎没有多余的表情。
咋暖还寒的冷天中,周雨寒淡淡开口:“知道错了吗。”
林小小蔫蔫道:“嗯……”
周雨寒垂下眼,抓住她的袖子,往外走:“以后听不听话。”
“听话……再也不烂好心了。”她自责,“如果麻子哥投的真是毒,虎哥就完了。都怪我。”
她咬住唇,周雨寒转身,弯腰,平视着她。
“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心怀鬼胎的人。”他伸出手,轻轻戳在她发白的唇心上,让她张口,“也怪我没有和你讲清楚,那个人以前就有骚扰女生的传闻。”
林小小的心无端紧缩了一下,她怔怔看着周雨寒,他耐心的眉眼,苍白的肌肤,英挺的鼻子,以及,细细密密同她额间碎发缠在一起的金色刘海。
“笨蛋。”他拍拍她的头,直起腰,带她进了一个便利店。
他站在货架上挑挑拣拣,最后还是选了之前陈茜送给过他的薯片,结了账递给她。
“吃。”他撕开密封口,弯长而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颤动,“心情会好。”
这是她说的,他记得。
林小小半天没动,他掀起眼皮:“怎么了?”
林小小指了指货架上的棉花糖:“我还想吃那个。”
周雨寒目光一黯,无意识摸了摸衣兜。
上周刚交完母亲的药费,治疗精神分裂和躁郁症的药很贵,他囊中羞涩。
林小小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你想不想?软软的,一口吞下去,心都快化了。”
她巴巴拿了一包,到收银台付了钱,回头一看。
周雨寒竟还维持着那个弓腰哄她的姿势。
她用小牙撕开带锯齿的边缘,取出一颗,吧唧按进周雨寒的嘴里。
周雨寒一愣,呆呆看着她。
“甜不?”她没心没肺地笑,眼睛弯成很小一条缝,“我爸说了,好朋友要有来有往才能长久,你请我吃薯片,我请你吃糖,嗯嗯!”
周雨寒嚼了嚼,不自觉皱眉。
真的好甜。
他从未尝过这种甜。
她咯咯傻乐,径直出了便利店,悠悠闲闲地往学校走。
很奇怪,对着她圆滚滚的后脑勺,这糖居然没有刚才美味了。
是快化了吗?
周雨寒茫然。
林小小在这时扭过头,发现周雨寒脚步慢得离谱,她哒哒哒跑回来,拽了拽他。
“赶紧的,要上课了!”
“……不是请假吗?”
“哎呀,我知道你喜欢学习,要考顶尖大学,”她仔仔细细看着路,小心避开结了冰的地方,“你不用陪我,我没事的,受到暴击的只有虎哥。”
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眼前被白雾笼罩,林小小说:“我也要加油!我们一起去京城上学,一直一直当好朋友!”
瞧她这幅壮志凌云的样儿,不清楚的还以为她在宣读什么崇高的誓言。
周雨寒无奈笑笑:“那你要好好努力了。”
他看不见林小小的表情。
看不见林小小那转瞬即逝的不安和胆怯。
京城啊……
那个城市本没多么特殊,不过是因为有一个人在那,她才觉得那座城沉甸甸的,连说出来都要承受巨大的压力。
这是林小小第一次谈到未来,也是她第一次直面自己的内心。
大家都在挥洒汗水。虎哥和陈茜为了夏令营的名额玩了命的加训,周雨寒在为心仪的大学刻苦学习,爸爸只为了爷爷临终前的一句遗言,苦守大山这么些年,从照片中神采奕奕的少年熬成了如今鬓边生白的小老头,她也该懂事了。
尽管前路仍然迷蒙,但跟着金虎和周雨寒这样勤奋的人走,总归不会出错,她何其有幸,来到了精英,认识了他们。
“周雨寒。”
“嗯?”
“你头发不合格吧?”
“……嗯。”
林小小绕回到他身边,甜甜一笑:“我给你理,我可厉害了。这周六,你打完工我去你家找你,行不行?”
他家吗?周雨寒怔忪摇头:“算了。”
他的家太乱了,而且,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妈妈犯病的样子。
他怕吓跑她。
“我不进去,就在院子里。”
见周雨寒犹豫,林小小咬牙,出了大招。
她握住周雨寒的一只手臂,狠命摇:“雨寒哥哥,求求啦!”
“……闭嘴。”周雨寒太阳穴突突的,“松开,放手,别碰我的胳膊肘。”
周雨寒还是答应了。
周六下午,大约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林小小背着个大竹筐到了洗车行,那竹筐直逼她的身高,她却喜气洋洋的,丝毫不觉沉,她从门后冒出半个头:“周雨寒,我来了!”
周雨寒擦完脸上的机油,穿上外套,走了没几步,突然问:“你上午去哪了?”
林小小噎了下:“呃……”
“知道了,陈茜家。”周雨寒掀开她的竹筐盖子,“这都什么?”
“我家大棚里的青菜,爸爸腌的肉肉,还有一点山货。”主要是小山参,林小小悄咪咪拔的,他畏寒,用这个炖汤能暖身。
另附一套理发工具。
周雨寒明显用心打扫过院子,他藏起了那个盛满脏衣服的大木盆,摆上一些花花草草,尽量让自己家显得温馨些。
林小小站在院中,看着脱色的墙壁和破败的窗棂,还有屋子门上那把粗粗的铁链锁,对“家徒四壁”四个字有了更进一步的认知。
她放下竹筐,摸了摸飞奔过来蹭她的小母鸡阿珍,没有问那个门上为什么上锁。
她没忘记,周雨寒很介意别人提他的母亲。
人生底色
她不问, 周雨寒便不说。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点,周雨寒最心疼、也最难堪的,就是他的母亲。
院子里静悄悄的, 唯有阿珍异常激动的咕咕叫, 风偶尔拂过,带动槐树叶沙沙的响。
这是周雨寒的家,即便再窄小荒芜,也是周雨寒的归属。
林小小搓搓手, 从筐里掏出青菜和肉, 规整码在窗台上。
她有意看看屋里的情况, 但很遗憾, 每扇窗都被木板封死了, 她收回视线,单独拎出白白胖胖的小山参:“这个很珍贵哦, 平时切根须须放汤里就好。如果生了病, 可以含住它一片,能吊一会精力。”
想了想, 她补充:“没花钱,山货而已,我随便拔的。”
她说了谎。
这些其实是林老爹的命根子,小老头专门圈了一片地养的, 深山老林里的生物仗着没人看, 长得奇奇怪怪,她挑挑拣拣,选了几个品相可爱的。
手中的小山参似乎重逾千斤, 周雨寒情绪复杂,很想问问她, 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仔细算算,他们才认识一个月不到。
可他开不了口。
他只能当作不知道。
他没有可以回馈给她的等价物。
林小小跑回到竹筐边,搬出了今天的重头戏——一个外表斑驳的木箱。
她轻轻打开,里面装满了各种理发工具,她取出围布,在空中抖了抖,示意周雨寒赶紧过来。
周雨寒在小板凳上坐下,长腿弯曲,双手环住膝盖,仰起头,用清澈的蓝眸看着她,大约是瞳色太浅,他眼底时常像淌着条河,那条河无声讲述着他走过的或悲凉或平淡的日子。
有点一眼万年的意思。
林小小愣了愣神,展开围布,倾身为他系上。
銥誮
距离在这一瞬拉得好近,近到林小小闻到了他身上清爽的香味,她偏过脸,看清了他白皙耳廓后泛起的一点点粉。
他干嘛脸红?弄得她也害羞了。
她退开一些,拿起喷壶,打湿他的头发,然后用剪刀大刀阔斧地剪。
质感极佳的发丝一缕缕飘落,像善财小童子洒下的金子,林小小有些心疼,周雨寒的头发超漂亮的,就这么扔了,好可惜。
他的头发实在太多太厚了,光是去长打薄便用了二十分钟,好在后面的可以用推子剃掉,她关掉推子的电源,长呼了一口气。
修剪前面的时候,她拧着眉毛,左瞧瞧,右看看,最后咬住唇,笑着给他理了个帅气的刘海。
“你别盯着我。”周雨寒一直看她,像只不聪明的大笨狗,她怪紧张,生怕搞砸了,她按下他的脑袋,“低下。”
这些工具有点岁月了,她专业的姿势也不像装的,周雨寒双手扣紧,问:“你怎么会这个?”
林小小挑眉,不无得意:“山上交通不便,什么都没有,全凭自给自足,我不仅会理发,还会做衣服纳鞋底呢!”
她头一歪,炫耀般眨了眨眼:“要不要来一套?大长袍,老布鞋,仙气飘飘!”
“明白了。”周雨寒若有所思,“你家武馆与世隔绝,对吧。”
“这叫潜心修行。”林小小垮了脸,暗道不好,这小子脑子转得好快,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想到老爹之前还想拐人家上山,她摸了摸鼻尖,摘掉围布:“好了。”
她举起镜子,一脸等夸夸的表情:“帅不帅?帅不帅?!现在最流行的韩式微分碎盖!他们得每天用工具自己夹,你天生自来卷,简直不要太适合!”
周雨寒透过镜子看向那个陌生的男孩。
刘海微微卷曲分开,露出深邃的双眼和立体的额,长度刚好遮住半分眉,显得慵懒而精致。从前他只在村头王师傅那里剃过头,王师傅年纪大了,手抖,经常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但他没说过什么。王师傅只收两块钱,在这个前提下,没人会要求成果多精美。
后来王师傅去了,村里再没那么便宜的了,加上母亲病情日益加重,需要的药费越来越高,他就自己用剪刀胡乱剪剪。
穷真的可以折断一个少年的所有骄傲。
周雨寒垂眼,摇了摇头:“剪短点吧,不然一个月又长了。”
“那有什么,我下个月再来呗。”
林小小蹲下,收拾起东西。院子里非常冷,她手冻僵了,速度不快,合上盖子的时候,她听到周雨寒以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我头发长得比别人快,也许半个月……”
“那就半月一来。”林小小拍拍身上的碎发渣渣,突然愣住,扭头问,“周雨寒,我怎么感觉我被套路了?”
周雨寒却拽过她,捧起她发红的手,一边搓揉,一边轻轻呵气。
林小小只能看到他微颤的睫毛和挺直的鼻,其余的,皆隐没在他呼出的白气中了。
他做得多认真、多小心,仿佛掌心里的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第一次见到他那天,林小小怎么也无法想象,那个拍着球、少言寡语的周雨寒会有这么细腻的一面。
周雨寒这个人啊,一旦靠近了,就舍不得伤害他,他清贫、孤僻,也孝顺、善良,有着一颗最最赤诚的真心,像路边的流浪小狗,你给他一点好,他就拼了命地摇尾巴,想跟你回家。
“暖和了,”周雨寒唇边噙着一抹浅笑,低着眼眸问她:“要不要留下吃饭?我做给你。”
“方便吗?”林小小望向那些封死的窗。
周雨寒没说话,起身去了那边,用钥匙打开锁,一圈一圈卸掉沉重的锁链,放在窗台上,邀请林小小进来。
林小小远远瞟了一眼。
是个厨房,一口架着大铁锅的土灶,一个高高的厨台,一个上世纪的绿色冰箱,干净的地面上整齐地摞着几捆柴火,左右侧各有一道门,左侧的敞开,隐约可以看到一张摆满课本的书桌。
林小小心里酸酸涩涩的。
他家竟然连煤气也没有,爸爸常说山上封闭,可山上都不用这种古老的厨房了。
她撸起袖子,巴巴过去:“我来帮忙。”
她话音落定的瞬间,闭门的那个房间突然响起一道凄惨的哭声,接着是神神叨叨的叫骂。
林小小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什么,窘迫地看向周雨寒。
周雨寒放下青菜,进了里屋。
再出来时,他一脸疲惫,眼眶红红的。
林小小手足无措地站起,迎上他:“你没事吧?”
“不要紧。”周雨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还……”
他哽咽了下:“还吃吗?”
林小小乖乖坐下,埋着脑袋摘菜。
她担心周雨寒,时不时抬眼瞄他,他神色淡淡,目光却压抑。
大概是察觉到林小小的注视,他低声说:“别那么看我,我习惯了。”
他把嫩生生的菜叶浸入水中,仔细处理干净,又捞出。
“我妈是个很温柔的人,只不过生病了,我正在给她看医生,以后会好的。”
林小小一句话也讲不出,喉咙里似乎哽着什么,哑哑的,痒痒的。
她好像明白了,周雨寒的脸上为什么总有种随时会碎掉的表情。
他的人生底色就是悲惨的,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家里,面对着亲生母亲的咒骂,不知道苦苦熬了多少年,还要骗自己,以后会好的。
腹部忽然传来一阵绞痛,林小小按住,假装无事发生。
但随着那种剧痛越来越明显,她小脸渐渐白了,周雨寒停下准备烧柴的手:“怎么了?”
“可能冻到了。”林小小也不清楚。
她打小身体好,虽然个子矮,可从来没生过病,她痛苦地捂着小肚子,眼神尴尬:“我想去厕所。”
周雨寒沉默了几秒:“只有公厕,可以吗?”
不等她回答,周雨寒便拿起钥匙,他心急,走出屋子时顿了顿,终究没有缠上那根铁链,只将大门锁好。
公厕距离周雨寒家有一小段距离,林小小几乎要哭了,她一辈子没这么疼过,感觉肚肚里有把刀在搅,小腹沉沉地下坠。
“周雨寒……”她可怜兮兮地叫他。
“马上。”周雨寒指指一个小房子,“那里,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林小小灰溜溜跑去,顾不得脏乱差的环境,一脱裤子,傻眼了。
血。
她的初潮,竟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到来。
她唯一能慰藉自己的,就是哥哥应该会很开心。哥哥一直担心她发育迟缓,想带她去看中医。
她垫了卫生纸,少女的羞涩令她难以启齿,只说带她去趟小超市。
周雨寒意外了下,领她去了,然而林小小根本没经验,看着满货架各种不同品牌的卫生巾,一脸苦大仇深。
“要是哥哥在就好了……”如果哥哥在她身边,一定会为她处理好一切的。
周雨寒本来在外面,猛地听到她这句话,走了进来。
当他看到林小小站在哪时,他立马红了耳根,抿唇问:“没你平时用的吗?”
“我、我第一次来……”林小小恨,怎么每次出丑这家伙都在啊?
周雨寒伸手拿了两包,转身结账。
他替他妈妈买过,分得清型号,不过小丫头娇娇软软的,他特地买了贵点的。
在公厕换好了卫生巾,林小小涨红了脸,完全不敢看周雨寒,傻乎乎站着,周雨寒弯身,掀起她的小棉袄,在她保暖内衣上贴了个暖宝宝。
适宜的温度暖热了小肚肚,冰凉的手手脚脚也随之恢复正常,林小小松开紧皱的眉,惊讶道:“不疼了哎!”
“嗯。”周雨寒忍不住摸上她的头,“是大姑娘了,以后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林小小拨开他的大手:“不许摸头。”
说过好多遍了,他为什么记不住?
能为什么,上瘾呗。
周雨寒笑笑,把手揣进兜里。
回去的路上,两人走得极慢,已经到了林小小怀疑周雨寒腿是不是断了一截的程度。
她挠头:“我们为啥要走这么慢?”
疯子砍人
周雨寒叹了口气:“不是肚子疼吗?”
“就刚才痛了一小下, ”林小小拍拍肚皮,“有暖宝宝,不怕啦!”
夕阳染透大片的天空, 浓郁的橙色令遥望着的人感受到强烈的暖意, 这条路周雨寒每天都在走,这样的景色,周雨寒每周末打完工都能看到,他却第一次没觉得冷。
他知道, 这是因为他有人陪了, 不孤单了。
他竖起领子, 将下半张脸藏进去, 微微点头, 加快了脚步。
林小小还是那个上蹿下跳的林小小,走路也不肯安分, 绕着他叽叽喳喳, 活像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周雨寒弯下浅色的眼, 目光没有离开她半分,就那么看着她转来转去。
进门前,林小小锤了下周雨寒的后背,语气坚定:企饿裙八把弎另弃七伍三留整理上传“你这个兄弟, 我认了!”
“谁要跟你当兄弟。”
周雨寒打开锁, 笑意淡了些。
这里似乎有张看不见的网,每次踏入的刹那,他的心都会疯狂下坠。
他不清楚那扇门之后隐藏着什么, 今天又会是如何尖锐的骂声,他千疮百口的心脏会不会再次被深深刺痛。
屋门没锁, 林小小呲溜一下蹦进去了,坐在小板凳上摆弄柴火。
周雨寒习惯在回家后先看一看母亲,他拧动把手,推开了门:“妈?”
炕上依旧凌乱,屋里依旧有一股难言的气味,但,人不见了。
周雨寒面色一冷,走到衣柜前。
周雪莲有几次躲在了这里,他毫不迟疑,拉开查看。
底部的衣服乱糟糟,显然被人翻动过,然而,还是没人。
周雨寒心里咯噔一声,突然转过身,在不大的房间内快速搜了一遍。
木箱、没有。
床下、没有。
他耳边猛地炸开一阵嗡鸣,脸色惨白地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又赶忙跑出去,慌乱找遍每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砰!咚!咔嚓!
各种物件倒地碎裂的声音响起。
但周雨寒就像听不见。
他皱起眉心,手指被锋利的东西划伤也不知道,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希望能在下一个角落里看到他的妈妈。
可是没有、没有。
都没有!
全部没有!
林小小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小声问:“你在找什么?”
周雨寒不讲话,只是不断地翻东西,他慌不择路,甚至连不可能藏人的灶台里都要确认一下。
他的动作在掀开一堆稻草时滞住。
瞳仁紧缩,他不敢相信地抿住了唇。
这后面什么时候有洞了?
他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林小小看着漫天飞舞的干草,看着身上扎满凌乱的草渣的周雨寒,忽然发觉了什么,捂住了即将出口的一声惊呼。
周雨寒妈妈是不是不见了?
周雨寒闭了闭酸胀的眼,掉头走开,在街上奔走。
风冷得要命,这仿佛是他人生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季,他裹紧自己,终于在下个巷口遇到了一个老奶奶。
“奶奶,您见过我妈吗?”
老奶奶看着他血红的眼白和狰狞的神色,恐惧地摇了摇头。
他身体一震,不死心地继续向前。
林小小抓住他的手腕,大声喊:“周雨寒!停下!”
“别管我!”他暴吼出声。
但仅仅一瞬,他便后悔了。
他在做什么?
这是林小小,是不嫌弃他穷,不嫌他家没有厕所,还会对自己笑的小姑娘。
他盯着林小小,用力地撑着眼眶,害怕自己掉下眼泪。
他愣愣道:“小小,我妈丢了。”
他眨眨眼,又快速撇过脸,用手背擦掉,嘴唇紧闭。
“我知道。”林小小掏出手机,按下110,“我们先报警,然后再在村子里找。”
她把电话按进周雨寒掌心,手脚并用爬上一棵高树,望向村里的角角落落。
她看到了洗衣服的妇人,带着孙子玩耍的爷爷,行走在巷子中的男人,唯独没有看到疑似周雨寒妈妈的女性。
“周雨寒,阿姨今天穿的什么?”
“黑色棉服,牛仔裤。”
林小小眯起眼睛,不禁失望。
确实没有。
她跳下树,周雨寒应该已经报完警了,期待的目光紧盯着她。
林小小心疼成一片,无声地摇了摇头。
周雨寒眼神里的光瞬间熄灭,他那么高的个子,却轻得像是下一秒就会倾倒,如同本就摇摇欲坠的大厦,现在到了崩塌的时刻。
林小小犹豫了下,她明白周雨寒不喜欢别人过问他妈妈,那是他心中的一根刺,谁敢碰,他就要发疯。
可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不说不行了。
林小小握住他冰冷的手,安抚性摸了摸他的脸颊:“周雨寒,阿姨身上有钱吗?”
周雨寒怔怔摇头:“没——”
话音戛然而止,周雨寒愣住。
他突然想起被翻过的衣柜底层。
那里有他攒的大学学费。
冰凉的什么落在了他的睫毛上,他打了个寒战。
他想,他猜到妈妈可能去哪儿了。
“小小,你先回家吧,”他难看地笑,不舍地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不送你了。”
这是要赶她?
林小小垂下眼,呼出的气息起了雾,她闷声道:“我们去楚家吧,我陪你。”
说完,她拉着周雨寒往村外走。
周雨寒却如沉重的巨石般未挪动半分。
林小小回首,他雕塑一样站在原地,明明没有表情,可林小小就是看清了,他心底的绝望和耻辱。
“周雨寒,你爸是谁,很重要吗?”林小小轻而易举从他手中拿过手机,打了个网约车,让他输入地址,“我第一天来学校就听到了,楚粤辱骂阿姨,用这个刺激你。全国身高超过两米的人能有几个?你们还俩长得那么像,这很难猜吗?”
若周雨寒和楚粤井水不犯河水,那林小小真的不会多想。
可他们偏偏针尖对麦芒,恨不得搞死对方,林小小只是矮,又不傻。
他和楚粤是亲兄弟,一个天之骄子,如烈阳般灿烂,一个却还在污泥里挣扎,满身狼藉。
“车要到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快点走。”她咬了咬牙,用尽全力,拖着周雨寒离开。
寻人要紧,早一分钟阿姨便安全一分。
寒风呼啸,周雨寒失神地看着林小小,任林小小把他塞进车里,然而在最后一秒,他挡住了车门,不肯让她一起。
“小小,我自己去,我不想……”他移开眼,“我不想让你看见他们那一家人。”
“我可去你的吧!”林小小一脚将他蹬进去,自己坐上去,“师傅,开车!人命关天,请快快的开!”
师傅一听,油门一踩,速度直逼高铁。
车辆横冲直撞,甩得后排的乘客左摇右摆,林小小抓紧把手,还要顾及周雨寒,她勒过他的脖子,把他搂进怀里,周雨寒颤了下,双臂渐渐收拢,抱紧了她。
周雨寒很乱。
他的伤疤以最难堪的方式展现在唯一的好朋友面前,他那点可怜的尊严终究一文不剩,寸寸皲裂。其实当他开始意识到妈妈可能去了楚家后,他就明了了,今天必然会出事。
七年前那一幕幕仍然鲜活,他亲眼看着坚韧善良的妈妈如何被他们一家恶心的嘴脸活活逼成一个疯子,他恨死了他们,包括那年才十岁、却已经懂得用鞋底碾压别人的脸的楚粤。
那也是个冬天,他从此不喜欢冬天。
墙角的那个小洞口,妈妈不知道挖了多久,一点一点,一天一天。
她是个精神病啊,发病的时间远超过正常的时间,他都不敢想,他的妈妈是怎么在短暂的清醒中避开了他的视线,挖通了那个洞。
他以为人疯了就不会记得那些痛苦,可是没有,那些屈辱的烙印,还是狠狠地烫在了他最爱的母亲的心上。
他攥紧了林小小的衣服,恨意一层层叠加,他忍不住发出嘶哑压抑的咆哮。
他发誓,如果妈妈出了事,他要他们都死!!!
“别怕,”林小小轻声道,“他家在别墅区,保安周全,阿姨进不去,那家人伤害不到她,一定不会有事的。”
出租车猛地停下,周雨寒和林小小被惯性拉扯着向前摔,林小小冷眼看向窗外。
只那一瞬,她心凉了一半。
别墅区的保安亭周边竖起了一圈警戒带,几个物业装扮的人指指点点,而最里面的,是身穿警服的民警。
林小小下了车,周雨寒紧随其后,在看到保安亭内满玻璃喷溅状的鲜血时,他彻底僵住了。
事情远比他想的严重。
他本以为妈妈被那一家人羞辱到发狂便已是最差的结果,但他全然没考虑过,妈妈竟然伤了人,还是无辜的路人。
混乱且鲜艳的红扎进他的眼,他摸向胸口,不意外触及了自己的心跳,他感到一阵阵窒息,四肢仿佛已经不属于他,灵魂仿佛离开了他的身体,耳边的杂音突然全部消失,仅剩下他急促的喘息声。
他焦躁、愤怒,他想抬起脚,然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只能那么悲哀地看着。
林小小挤进去,歪了歪头。
血泊中居然有几根白色鸡毛。
“阿珍?”阿珍也跟来了?!她大惊,“警察叔叔!我是那只白鸡的主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警察走来,不悦地瞅了她一眼:“抱歉,案件尚未侦破,处于保密阶段,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鸡死了,如果想要赔偿,可以等我们处理完这里之后再说。”
鸡都死了……那人呢?
这么多的血,不是一只鸡可以拥有的。
林小小下意识回头,望向身后跌跌撞撞走来的周雨寒。
有个老人家戳了戳林小小,林小小受到惊吓,愕然看过去,老人压低了嗓门说:“小姑娘,刚才有个疯女人持刀砍人,你的鸡为保安挡了一刀,但人还是被砍到了,那血喷的……唉,你说我们小区向来平平安安的,怎么会出现疯子啊?”
话说到这里,老人谨慎地看了看失魂落魄的周雨寒:“这人是谁?长得和疯女人好像,该不会是——”
没有答案
“爷爷, ”林小小打断老人的质疑,“您看到救护车是哪个医院的吗?”
“附属医院?应该是。”
林小小脑速从来没这么快过。
她小学时误伤过小朋友,不严重, 但是有印象, 出事后警察会联系双方家属通知情况,协商处理方法。
爸爸怎么做来着?
对了,先去警局签字,然后再带礼物去医院看望伤者, 真诚赔礼道歉, 争取对方的谅解。
“周雨寒, 我们去找警察叔叔了解下内情吧, 我让爸爸去医院探望下那个保安。你别怕, 也许没有你想得那么糟。阿珍替保安挡了一刀……”她攥了攥周雨寒的手,提醒他振作, “阿姨现在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打起精神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哥哥是律师,也会帮你。”
联想到刚才老人家不善的目光,她低声嘱咐:“我们私下里和警方说,让人知道了你和阿姨的关系, 对你不好。”
现在的网络便捷, 芝麻大点的事也能闹到不可开交,何况这是影响恶劣的伤人事件。
周雨寒还有很长的人生,有许多比赛要打, 日后定能展露锋芒,登上头条, 然而一旦背负上有些罪名,他的闪光点将不复存在,只剩下一身的污泥,以及他人扔来的烂菜叶子。
人们提起他时,第一印象永远不会是一个年轻优秀的运动员,而是精神病的儿子。
她舍不得见周雨寒那样。
他的日子已经很苦很苦了,不能再苦了,她怕他被压垮。
周雨寒没有反应,他像是被抽干了,被这糟心烂肺的生活打败了,愣愣地站在那,林小小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他拉到角落里。
他缓缓回神,绝望地看着林小小。
他这时多像一只受伤的小狗,林小小学着他的样子,摸了摸他蓬松柔软的头发,喊来了一位老民警。
老民警一看便知周雨寒是周雪莲的孩子,原因无他,周雨寒黯然灰败的神态,和被逮捕时的周雪莲一模一样。
老民警阅遍冷暖,清楚祸不及儿女的道理,温声道:“孩子,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你妈妈砍伤了人,目前拘押在所里,受害人仍在抢救中,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对了,你家还有其他大人吗?”
人?
他家里哪还有人?
连林小小送给他的小母鸡都死了。
周雨寒怔怔摇头。
那就难办了,要一个孩子承受这些,老民警目含怜悯:“那你跟我回趟所里。”
这一句话说完,别墅区内驶出一辆劳斯莱斯。
后排的人按下车窗,现出一张和周雨寒十足相像的脸,上方的星空顶蓬耀眼而刺目,那人瞥到周雨寒,转瞬关上,只留下一串令人作呕车尾气。
命运何其讽刺,这么些年周雨寒都没能见到父亲,那个人却在他至暗的时刻露了无关痛痒的一面。
天彻底沉下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铺满大地,车顶警灯闪烁的红与蓝将周雨寒的脸照得时明时灭,他始终一言不发,侧首去看外面的一棵棵大树,它们倒退、随即被夜色无情吞没。
他在想些什么,没人知道。
林小小挂掉电话,忧心忡忡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说:“我叫我爸爸来了,我们是小孩,处理不了这件事,你会怪我吗?”
周雨寒睫毛颤了颤,还是摇头。
到了警局,老民警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被砍伤的保安小哥醒了,虽然法医的鉴定结果尚未出来,但基本能确定,伤情不重。
老民警拍着胸口感叹:“小姑娘,你的小鸡立大功了,若不是小鸡为伤者挡了一刀,怕不是要出大事!”
与此同时,负责审讯的年轻警察那边也结束了,过程不顺利,周雪莲胡言乱语,就是没一句有用信息,这位警官脸色有些不好,和老警察低语了几句。
老警察讶异,看向正在签字的周雨寒:“你妈妈,是不是……”
老警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周雨寒紧握着笔,头埋得更低,声音颤抖:“嗯。”
纸上多了两点微缩的褶皱,他深吸一口气:“精神分裂和躁郁症,有医院的诊断证明。”
老警察眉头紧锁。受害者伤得不严重,这个案子本可以按正常的流程来办,然而嫌疑人有精神疾病,让简单的事情变复杂了。
首先要确认嫌疑人在案发时是否处于发病期间,这直接关系着案件性质。
其次受害者是那边,赔偿金额一定会比正常案件要高,因为精神病可以不负刑事责任,自己的儿女遭到飞来横祸,受害者家属心中不平,必然会追加赔偿。
问题在于,他们已经联系过周雨寒家的片警了,周家穷得满村皆知,平房也不值几个钱,开销全靠一个十七岁的男孩,连学费都要自己打工攒,哪里承担得起。
让本就贫困的家庭雪上加霜,那不是要逼死这孩子吗?
可这样的人间惨淡太多太多了,老民警什么也做不了。
周雨寒的笔尖已经滞了很久,他抬起眼,用纯净到几乎透明的目光看着老民警:“我能看看我妈吗?”
“可以,”老民警怜爱地点了点头,“但你最好带一个律师,不要浪费见面的机会。”
“哦……哦……”林小小反应过来了,“我哥哥是律师,我现在打电话给他。”
其实林小小也不知道哥哥有没有时间,京城离老家还是挺远的,胜在高铁多,回来只需要两个小时。
她走到外面,拨通了林月明的电话。
林月明几乎是秒接。
“哥哥,你忙吗?”她紧张地攥紧了手机,气息不稳,“我同学妈妈……持刀伤人,你、你能不能——”
“在路上了。”林月明那边传来杂乱的声音,他的语气却很平静从容,“先把你同学妈妈的情况跟我说一下。”
林小小把刚才在老民警那里听来的过程详细学了一遍,包括周雨寒的上进和周雪莲的疾病。
她越讲述越心痛。
这些经历,外人仅是道闻途说就已经很难过了,周雨寒却每天都活在里面,她想象不到他是怎么兼顾好家庭、学业和篮球的。
一定付出了很多辛苦吧。
是不是偶尔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
“别哭,”林月明听出她的抽噎,叹了口气,“爸已经去医院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哥哥马上到你身边,你乖乖的。”
可靠的哥哥就是林小小的底气,她“嗯”了一声,回了警厅。
然而老民警告诉她,周雨寒等不及律师,已经进去见周雪莲了。
人在遭遇变故时是没有理智可言的,平心而论,将角色调转,她未必能比周雨寒冷静,她只好在门口等。
黑压压的房间内,一名警察站在一角,周雪莲戴着手铐,呆滞地坐在椅子上。
她浑身是血,但并没有受伤,全是那个小保安的。
周雨寒眼睛干涩,于她对面落座,他挤出一个苦楚的笑容,不忍地看着他柔弱的妈妈,哑声喊:“妈。”
周雪莲低头抠手指,嘴里念念叨叨:“都会遭报应的,迟早遭报应,主说了,你们全部不得好死……”
“妈……”周雨寒张开嘴,又死死闭紧,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成今天这一步。
他只后悔。后悔没有看好母亲,让她找到时机闯出去,砍了人,也害了她自己。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
发生了的已经发生,无可回头。
周雪莲陡然停下念叨,猛地瞪向周雨寒。
“你是谁。”
周雨寒愣住,而后是更加强烈的绞痛感冲击心脏,他难以置信地说:“妈,我是小寒啊?”
妈妈神智不清,但不认识他,这是第一次,以往从未出现过,周雨寒不能接受相依为命的亲人用这样陌生的目光看待他,如果妈妈也不要他了,那他还剩下什么?
他蹭的站起,想要抱抱周雪莲。
民警适时出声:“坐下!这里不允许肢体接触!”
周雨寒窒息地望着周雪莲,希望她能认出他。
周雪莲却惶然后退,大哭大叫起来。
毫无征兆,也没有理由,疯子的世界不需要道理。
她把双手环在胸前,仿佛在抱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拼命闪躲着看不见的拳脚,凄厉哭喊:“别打我的孩子!别打我的孩子!我只是想要一点抚养费,我不会打扰你们的!啊!!!小寒别看!!!”
刹那间,她又狰狞了面孔,恶狠狠地盯着周雨寒:“你们敢碰我的小寒,我和你们拼了!”
如此剧烈转变的情绪让民警都看傻了,急忙上前,按住周雪莲,厉声警告:“停下!否则我将结束探视!”
双肩被牵制,周雪莲的脸被压在桌面上,她仍旧盯着周雨寒,继续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我没有错!是你,是你抛弃了我们母子!我的小寒要上小学了,给我一点钱吧,我的小寒要上学啊!!!”
身体磕在桌子上,金属镣铐发出沉闷的声响,民警满头大汗,通过周雪莲这些表现,不难猜到这对母子遭遇过什么,他抱歉地说:“对不起,探视结束了,你也不想你妈妈这样吧?”
周雨寒痛苦地合上眼,点头。
是的,这就是七年前的场景,妈妈复刻了那一天。
他颓然坐下,整理了下心情后柔和地看着周雪莲,轻声慢语安慰她:“妈,不要怕,我一定会接你回家。”
仿佛在哄一个小孩,他弯下眉眼,眼底却有水光:“我们玩个小游戏,你乖乖在这里住几天,如果你安安静静的,警察叔叔们都夸奖你,我就给你做红烧肉吃,好不好?”
周雪莲满脸眼泪,目光微闪。
“好不好?”周雨寒颤声,又问了一次。
周雪莲忽然问:“你认识我儿子吗?”
她歪了歪头,露出一抹恬淡的微笑:“他很高、很帅……喜欢篮球,他有天使一样的金发和蓝眼睛……”
周雨寒低下头,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地上,他捂住眼,摇头:“妈,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他都记不清妈妈多久没这么笑过了,他好久没看到了。
为什么是这一刻,偏偏是这一刻。
老天爷什么时候才能把他温柔的妈妈还给他,他愿意为此献祭一切,他的前途、他的生命,还有他那开不了口的喜欢,他愿意的。
周雪莲被警察架着离开,她不住回头,始终在笑,用力喊:“我儿子是最棒的篮球运动员,他会一直打球,会拿冠军,他会和他那个叫小小的同学好好的,对吧?”
她知道小小。
她怎么会知道小小?!!
周雨寒瞳孔一震,不可思议地追上去:“妈!你说什么?!”
周雪莲终究是被拖走了。
一道坚固的铁栅栏隔绝了她和周雨寒,她仍在回头喊:“你说啊,对吧?你说啊——”
砰——
铁门关闭。
没人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情何以堪
*
“小姑娘, 你也尝一口吧?”女警端起桌上的海鲜桶装泡面,吹了吹热气,“别嫌弃, 所里只有这个。”
“谢谢姐姐, 我不饿,您吃吧。”肚肚不合时宜地响了一下,林小小尴尬笑笑,着急追问, “您刚才说的强制治疗是什么意思呀?”
“有些无行为能力的精神病患者犯罪后不会判刑, 但会送到精神病院进行封闭治疗, 比拘留所和监狱环境强点, ”女警顿了顿, “有限。”
林小小懵懂点头。
她对精神病院的了解很少,可既然警察说比进监狱强……
“你同学出来了——”女警向审讯室扬了扬下巴, 匆忙塞给她一根烤肠。
林小小赶紧跑过去, 对上双眼红肿的周雨寒。
她一下子滞住,打好的腹稿全部失去了用场, 最后只化为一句单薄的:“……你还好吗?”
周雨寒坐下,埋头不语。
林小小望着他,心底痛痛的。他下午才理好新发型,想做饭给她吃, 他的笑容才刚刚多了一些, 谁成想转眼就遇到这种事。
“你饿不饿。”她不知所措,蹲下,举起烤肠, “警察姐姐给的,你吃一点。”
周雨寒挪开手, 接过烤肠,却放在唇边,久久未动。
半晌,他问:“你吃了吗?”
林小小摇头。
他把烤肠喂到她嘴边,那意思是要她吃。
林小小往他那推了推:“我们一起,你先。”
周雨寒定定凝视她,然后浅浅咬了一口。
他咀嚼的速度很慢很慢,动作僵硬且麻木,他眨着眼,在想到周雪莲的最后一句话时,他忍不住湿了眼眶。
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很不好很不好,仿佛什么珍贵的东西要失去了。
察觉到自己即将失态,他快速遮住眼帘,声音微颤地说:“……对不起。”
他不想让她看到的。
可他还有什么她没见过。
周雨寒的身形如山般笼罩了她,在她面上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
他挡住了眼睛,却挡不住翕动的鼻尖和颤抖的嘴唇,以及自他指缝间溢出的透明液体。
林小小伸手去擦,但那些泪水仿佛无休无止,她怎么也弄不干净,甚至有一部分滴在了她的脸上。
林小小愣了愣,站起身,把他拥进怀里。
她的小棉袄很快被沾湿,掌下的周雨寒抖得厉害,却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响,林小小倒宁愿他大声哭,至少那样不会这么压抑。
人的一颗心就拳头大,塞满了事情,会被撕裂的。
语言在这一刻无比苍白无力,她只能顺着他坚实宽阔的后背一下一下轻抚。
周雨寒仰起头,林小小便摸上他的面颊,希望能给他一点力量。
周雨寒那双清澈的眼睛现在非常浑浊,他抿着唇,又松开,断断续续地说:“不知道里面的条件怎么样,我妈住得习惯不习惯……她生病了,得吃药,我每天、我每天……”
他大口喘息,极力忍住汹涌的泪意:“我每天必须掰开她的嘴、才能喂进去,警察不会有那个耐心的,她要怎么办——”
他突然停下,茫然地看向林小小,像个无助的孩子般问:“小小,我要怎么办?”
“回家拿药,交给警察叔叔,他们一定有办法的。”林小小能说什么?
人都进去了,看不见、摸不着,除了祈祷,还能做什么?
无能为力啊。
周雨寒不再讲话,就那么看着她,像只可怜的小狗,林小小鼻子好酸,也想哭了。
“乖宝!!!”
一个大嗓门响起,林小小惊喜地扭过头,回应:“爸爸!我们在这!!”
转角出现一个穿着长袍的中年男人,林小小拽起周雨寒:“太好了,我爸来了!”
林大勇形容有些狼狈,他摸黑下山,又去了医院给人家点头哈腰,精心打理的头发都乱了。
“爸爸,这是周雨寒,我的同学。”林小小忙不迭介绍。
周雨寒深鞠一躬:“林叔叔好。”
“哎!哎!好孩子!”林大勇让周雨寒坐下,从宽袖中掏出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分给俩孩子,“还没吃饭吧?趁热。”
有了大人撑腰,林小小顿时不慌了,捧着包子狼吞虎咽。
林大勇靠在周雨寒旁边,笑着说:“我去过医院了,那边人醒了,没大事,家属也算好说话,你放心吧。”
林小小瞟了老爸一眼,小声嘟囔:“人家敢不好好说话吗。”
她爸今天特意装扮过,比起平日里的朴素,脖子上多了串假大金链子,腕间添了一块山寨百达翡丽,加上他那一米九的个头和满身的悍匪气,家属肯定以为他是哪里的黑老大。
被小闺女拆了台,林大勇一边笑一边摘下这些“装备”:“小周,别担心,这事有协商的余地,等我儿子来了再细谈。”
见周雨寒拿着包子不动,他催促道:“吃点东西,有精神了才能应付后面的流程,不过你不能胡思乱想啊,你们小孩子觉得十分棘手的事情,在我们大人看来非常简单,都交给叔叔,你林叔靠谱。”
林小小巴巴凑过来,用脑袋蹭了蹭林老爹的手。
周雨寒静静看着眼前温馨的一幕,落寞垂下了头。
这包子大概很香,可他尝不出。他不知道妈妈吃过了没有。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林月明也到了。
林月明肩头上落了许多晶莹剔透的雪花,一脸倦容,风尘仆仆,却在看到林小小的一瞬间露出微笑。
他蹲下,也不管羊毛大衣会不会脏,直接张开双臂,看着林小小像只小动物般撞进他胸膛,他单手抱起她,捏了捏她的小肉脸。
“瘦了。”林月明亲亲她的发际线,熟悉的气味令他放松,但显然小奶猪身上混了其他味道,他佯装嫌弃,“吃的什么啊。”
“爸爸买的包子!”林小小用手比划,“有这——么——大!”
林月明侧目,望向金发蓝眸的周雨寒。
周雨寒也在观察他。
两道目光于空中交汇,林月明感受到周雨寒流露出的丝丝戒备,不在意地笑了笑。
“周同学,我叫林月明,就职于京城正光律所,我妹妹已经告知了我你母亲的事,等下我会找警方再次确认细节。”林月明揉着林小小毛茸茸的脑袋,不意外又看到了周雨寒僵硬的表情,“鉴于你母亲的特殊情况,我现在有两个问题要问你。”
要说正事了,林小小挣扎着想下来,林月明却搂得更紧,低声道:“吓坏了吧,睡会,小朋友不能熬夜,听话。”
这一口一个的小朋友和乖宝让林小小无地自容,干脆把脸藏进他怀里。
林月明抱着她坐下,笑容温和,也疏离职业。
“第一,你母亲在案发时有没有犯病?”
周雨寒沉默。
“好,犯病了。”林月明说。
周雨寒猛地抬头,欲言又止。
不,可能不是。
他妈妈最后那句要他和林小小好好的,就证明她当时应该是清醒的。
未成年人的社会经验不足,有些事情看不透,然而对身经百战的林月明来说,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周雪莲明显是有目的的作案,从提前准备好的菜刀、到去往的别墅区,全部证实了这一点。
他扶了扶金丝镜框,压低了音量:“警察查到那个别墅区的人际关系只是时间问题,但我不管,你记住,从这一秒开始,她就是犯病了,无意中伤到了人,她不具备自主行为能力,无论警方和法官如何审问,你和你妈一定要咬死了,不能松口。”
林大勇解释:“为你们好,律师的立场是争取减轻你妈妈的罪行。”
这世界并非非黑即白。
律师受理了案件,就要为他的当事人负责,哪怕当事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他们也要尽力这样做。
当然,最终结果由法律决定,在绝对的铁证面前,所有诡辩都不成立。
林小小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小小的,很像只奶猫,林月明满眼疼爱,哄婴儿似的轻轻摇晃臂弯,继续道:“第二——”
他目光蓦地降温,锁定周雨寒。
“赔偿,或者坐牢、强制治疗,你选哪个。”
周雨寒愕然,彻底愣住。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光是应对警方和安抚周雪莲就已经精疲力尽,完全没想过周雪莲可能面对的刑罚。
林月明的语气过于凉薄,林大勇嗔怪地看了林月明一眼:“你不要吓唬他,他才十七,还小呢。你是律师,你给个建议!”
林月明说出一句他认为很客观、却让周雨寒遍体生寒的话。
“我建议走诉讼。”
换言之,就是打官司,不私了。
“我知道这让你很难接受,但对方提出要20万的赔偿,以你的家境……”林月明点到为止,毕竟周雨寒心里有数,“这是目前最有利于你的决定。”
周雨寒到底年轻气盛,受不得刺激,他陡然站起,冷冷问:“您什么意思。”
他要他放弃他的妈妈?
怎么可能!
她有病,本身就活得潦倒艰辛,如果再失去他的陪伴——周雨寒不敢想。
他情何以堪。
“你不上学了吗?不打球了吗?即便这次侥幸解决了,下一次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退一万步讲,你妈没有再惹事,你难道要带着她去大学吗?日后你成家立业,你还要把你妈丢给你妻子,将她一起压垮吗?”林月明冷淡道:“别告诉我你没考虑过这些。现实点,守护你自己的利益,一切以你自己为先。”
“周雨寒,”林月明意味深长地摸了摸熟睡中的林小小,“你怎么选?”
占有欲强
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古怪, 林月明一连串的质问把林大勇都干懵了,林大勇越看越不对劲,寻思儿子平时也不这样啊?
林月明温润如玉, 有口皆碑的好青年, 没道理对第一次见面的周雨寒这么刻薄。
“月明,你好好说话,不要吓小周!”林大勇撸起袖子,挥了挥砂锅大的铁拳, “别逼我抽你。”
林月明拂开林老爹的手。
“嘿!”林大勇急眼, 这臭小子, 翅膀硬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要是林小小不在这, 林大勇还能为林月明遮掩一下, 说他就是这个性格。
可林月明明晃晃的区别对待,把林小小捧在掌心里疼, 对周雨寒咄咄逼人, 林大勇再说他就这样,周雨寒傻吗?信吗?
林大勇狠狠瞪他, 转身拍了拍周雨寒的肩膀:“见谅、见谅,犬子无状。”
林月明去找老警官了解具体情况了。
老警官瞅了瞅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林小小,表情微顿,疑惑问:“你确定要这么抱着她跟我聊?”
林月明一脸理所当然:“我妹妹很乖。”
老警官怀疑自己的眼睛。这位律师的妹妹貌似已经十六七了, 林月明却当成小宝宝一样搂着, 妹控到这等程度,老警官只能说:就他妈离谱。
卷宗还没整理,凌乱地铺在桌上, 属于周雪莲的那一页口供满满当当,负责审讯的小警官尽职尽责, 记录下了周雪莲的所有胡话,老民警看得头疼,叹了口气:“你的当事人什么有用的也没说,但综合现场鉴定、监控录像、目击证人的证词,我们可以确定,周雪莲犯罪情况属实。”
林月明回来得匆忙,却不打无准备之仗,他递过去周雪莲的精神障碍证明。
林小小动了动,可能热了,两只脚正踹在一起,想要把鞋子蹬掉,林月明眼神柔软,无奈地为她脱了,把两只小鞋拎在手中。
老民警看得眼皮直抽抽:“精神鉴定我们会请专家进行,其他的,你们等信吧。”
林月明颔首,起身出了门。
他其实明白,警察早晚排查出周雪莲和楚家的关系,周雪莲一定会被定罪。
巧就巧在那只叫阿珍的小母鸡以命相护,给了周雪莲一线生机,使伤情鉴定达不到刑事案件的标准,周家只要得到受害者的谅解,双方完全可以私了,周雪莲还是可以放出来的。
至于逼迫周雨寒做抉择。
林月明低头亲了亲林小小。
是为了她。
他看得出来,林小小喜欢那个男孩,那个男孩也喜欢她。
他不管他们以后怎样,能走多远、在什么时候分手,但只要他们可能在一起,他就不允许那个男孩陷入为精神病母亲而负债累累的境地。
那是愚孝。
把一颗定时炸弹放在身边,他的妹妹迟早被牵连进去。
他的宝贝最是心软,到时不知会犯什么傻。
“你会理解哥哥的,对吗?”林月明也迟疑。
他的保护欲,好像确实过于病态了。
办公室外的冷风阵阵,林小小脚脚冷,被冻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看到哥哥英俊的侧脸,迷迷糊糊圈住了他的脖子。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
寒风顽强不屈地灌进来,扬起门帘,林小小打了个哆嗦,一下子清明了。
她怎么睡着了!
周雨寒呢?
慌张跳下来,林小小忘了自己还光着脚,急忙跑向周雨寒。
“周雨寒!”
周雨寒侧头,目光在触及林小小的棉袜时骤然一紧,脱下鞋,让她穿上。
两只34码的小jojo踩进周雨寒46的板鞋里,林小小走路晃晃荡荡,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周雨寒蹲下检查她的体温:“你鞋呢?来姨妈了不能着凉,不知道吗?”
记吃不记打,下午才疼过肚子,转眼就抛之脑后。
光脚的人变成了他,他却不觉得冷,或许他也需要一个那么一个人去转移他的注意力,粗枝大叶的林小小刚好能让他在压抑的心事中获得短暂喘息。
“换卫生巾了吗?”从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
林小小茫然挠头:“要换吗?”
“去换,立刻。”想了想,他补充:“以后两三个小时换一次,记住了吗?”
“哦哦。”
“等下。”林月明靠在墙边,把鞋放在地上。
林小小穿好自己的鞋,又将周雨寒的送回去,乖乖去了洗手间。
林月明回头望着林小小的背影,凝眉不语,他掀开帘子,到派出所附近的一家24H便利店,买了暖宝宝和最贵的卫生巾。
他回来时,头发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雪。
林小小坐在周雨寒身边,双脚在半空中摆来摆去,笑盈盈地问他和爸爸都聊了点什么。
他们中隔着再正常不过的距离,并没有紧紧贴在一起,比起他和林小小的亲密差得远了,林月明却觉得刺眼。
林月明站定,不再靠近,而是唤她:“林小小,过来。”
乍然被喊全名的林小小被吓出个了机灵,磨磨蹭蹭地踱步到林月明身侧,弱弱问:“哥哥,我犯错了吗?”
林月明蹲下。
这似乎是每个身高超过一米九的男人在面对她时,都会做出的动作。
他掏出卫生巾:“用这个。”
林小小看了看,笑了:“和周雨寒给我买的一样哎!”
“是吗。”林月明抬起眸,表情淡淡,“你现在垫着的,是他给你买的?”
他微微压低眉,声音冰了几分:“你来例假,为什么不告诉哥哥。”
他所有尾音都是平整的,不像问问题,反倒像在重复既定事实,也像平静海面下掩藏着的滔天怒意。
林小小便是再没脑子也察觉到了其中蹊跷,哥哥为人温和,几乎从来没发过脾气,可她知道的,哥哥对她的占有欲很强。
小时候爸爸想碰碰他都要经过他的首肯,他一个人抱着她,一个人喂她饭饭,一个人伺候她起居梳洗,不愿让别人介入一点点。
对哥哥来说,她初潮了却不通知他,大概是天大的事情。
她垂下头,闷闷道:“那不是在他家来了嘛,后来又碰到了这种事,一直在忙,没顾上。”
“没顾上。”林月明发出一声模糊的嗤笑,“你还去他家玩了。”
算了。一周没见她了,他不想因为这种小事情同她置气。
林月明沉了口气,撕开暖宝宝的包装:“把衣服撩起来,贴上这个。”
问题是,她肚子上已经有暖宝宝了。林小小脑瓜子嗡嗡的,无助地看了眼老爸。
林大勇扭过身,与灯对望。
别找他。他也治不住这逆子。
林小小只能说:“我自己贴吧。”
她接过暖宝宝,窘迫地贴在衣服里,假装这是唯一一个。
好歹糊弄了过去,她眼神飘忽,缩在角落里,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哥哥看出异样。
今天不会有进展了,林大勇瞧了瞧时间:“很晚了,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小周,叔叔先送你回家,明天一早叔叔再接你过来。”
周雨寒起身,他们一家三口围绕着他,明明个子比谁都高,林小小却觉得他很孤单。
她舍不得,于是提议:“爸爸,我今天在周雨寒家住吧,他家有两间屋子。”
林大勇点点头:“也行,你俩作伴会好一点,你别给人家添麻烦,懂点事。”
这话说的,好像她是什么小魔头似的,林小小拍拍屁股,抱住了周雨寒的胳膊,小声道:“走吧。”
林大勇走了几步,憨憨地看着儿子:“愣着干嘛,走啊?”
林月明坐在椅子上,手指摩挲着腕表,笑得极冷:“妹妹不在家,我回山上干什么,我订机票,今晚就走。”
林小小错愕地回过头。
周雪莲的案子还没结束呢,律师却要离开,哥哥在说什么啊?!
他不管周雨寒了?
别人不明白林月明在恼火啥,林大勇还不清楚?
林老爹揉了揉太阳穴,他就知道,他这儿子表面不在意,实际拧巴得要命,仿佛护崽儿的老母鸡,口口声声以后要给妹妹找个好男人,但那个男人若是真的出现了,林月明怕是要发疯。
不,林月明很早之前就不正常了。
林大勇无法:“上山下山也挺麻烦的,这样,咱们在周围找个快捷住一晚吧,方便。”
没那么简单。
到了酒店,林大勇要开三间房,儿子女儿各一间,他则想多开导开导周雨寒。
林月明不同意,他要和林小小住一起,硬是要了个双床房。
林大勇头皮麻了,提醒道:“小周在呢,你山上怎么样没关系,大家都知道你和乖宝感情好。但让外人看见,这算什么?”
“接受不了就不要接受。”林月明拿出身份证,反唇相讥,“他算什么东西。”
得,说不通了,林大勇气抖冷。
好在他们声音不大,而周雨寒和林小小坐在很远的沙发那边,应该听不到。
林大勇拿死心眼的儿子没办法,老实讲,林月明执拗起来很恐怖的,真发起颠来他都犯怵。
他记得林小小五岁时被幼儿园小朋友欺负了,林小小其实没事,反而把那小男孩踢断了一条腿。
自知理亏,他急着登门道歉,林月明呢?
林月明差点杀人全家。
害得那家人连夜扛着彩电冰箱跑路,至今不敢回石市。
后来那所幼儿园没敢招惹林小小的了,林小小天真地以为是她力气大,唬住了小朋友们,但现实是,林月明吓到了所有人。
从那之后,林小小再出事,他便瞒着林月明了。
想到这里,林老爹哀伤望向远方。
他教育好失败哟,儿子管不住,二十大几了仍不肯结婚,也不知道是不是憋出毛病了。
林大勇特地拉着周雨寒先上去,以掩人耳目。
关上门,他笑呵呵地让周雨寒先洗个澡放松下。
他自己打开背包,看着里面还剩下的二十万现金叹息。
幸好,幸好今天带够了钱,不多不少,正巧三十万,能为那孩子解围。
喊我声爸
周雨寒擦着头发出来, 林大勇忙把背包藏进被子里,看着周雨寒那一身漂亮的肌肉,他面上流露出一抹难掩的惊艳。
“小周, 你来, 叔叔和你聊几句。”
周雨寒沉默地坐在他身边,林大勇笑着,神色却惆怅了几分。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强壮的少年。
现在不一样了, 尽管比同龄看上去年轻, 然而人不能不服老, 他身体的各方面都在衰退, 他心里明白。
他并不畏惧生命的终结。
他们林家有无数先辈在战火时代英勇捐躯, 女眷也曾开设粥堂,帮助穷苦百姓度过难关, 武馆最杰出的传人更是在洋人踢来馆时重伤身亡。
林家人从不怕死, 只怕林家武学不能延续。
奈何如今武术式微,科学兴起, 这对一个时代来说是好事,但对所有古老的精武家族来说,无疑是个重大打击。
眼看着上山求学的孩子一年比一年更少,已经学成、却看不到希望的弟子们一个接一个离开, 林大勇经常生出一种被时间抛弃的无力之感。
林家挺过了枪林弹雨, 熬过了饥荒灾害,但好像,他们生存得越来越难了。
嘿哟, 他琢磨这些干什么,面前的娃娃要紧。
“小周, 你妈妈的事情,你怎么想?”
林月明的话虽难听了些,可非常现实,林大勇也倾向于让周雨寒先保全自己。
这是二十万,不是随便凑凑就够了的两万,周雨寒是个学生,哪怕他大学后半工半读,养活自己尚不好说,他要还到猴年马月去?
更别提他母亲出来后的各种费用了,昂贵的药品、京城令人咋舌的房租,以及他赛期时请人看护的钱,桩桩件件,都能把这个年轻男孩压死。
林大勇是真的惋惜这个好苗子。
这些困境外人能想到,周雨寒自然也能想到。
他只是放不下妈妈。
无人能理解他对母亲的依恋和不舍,没经历过最艰辛的那几年,没见过瘦小的母亲将他护在怀里时的场景,是没办法触碰到他心底那份柔软的。
要是妈妈也不在身边了,他就又是孤零零一人了,他,害怕寂寞。
周雨寒双手扣紧,在长久的无声后,他沙哑开口:“我不想我妈吃苦,我会找认识的人借钱。”
林大勇不意外:“你确定?”
“嗯。”周雨寒点头。
“不后悔?”
周雨寒抿唇:“不后悔。”
林大勇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抽出自己的背包,林大勇将拉链打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的二十捆现金。
这是……?周雨寒微怔,缓缓抬起眼。
林大勇笑笑:“二十万,一分不少。”
“叔叔……”周雨寒不敢相信,林小小爸爸居然就这么把钱拿出来了。
是要借给他吗?
不怕他还不上吗?
周雨寒的眼底猛地涌出一点泪光,他立刻起身,对林大勇鞠了一躬。
林大勇扶起他:“别着急,不是白给你的,先听我的条件。”
给?
什么意思?
见周雨寒不解,林大勇心虚地挠了挠大胡子。
“那啥,你也知道,小小是个女孩,我不想让她以后都守着大山过日子,我的确缺个继承人,”林大勇长叹一声,“我看你这孩子挺好,吃的了苦,耐得住寂寞,身体条件也不错,是练武的天选之子。”
重点来了。
“我家有矿!”
周雨寒迷惑到眼泪都憋回去了。
林小小平时的吃穿住行,可不像家里有矿的。
“你别误会,我是说,我家有一座山,山里真的有矿石资源。”林大勇哈哈大笑,瞧这娃的傻样,“我闺女一直以为我很穷,她也不想想老建筑每年一百多万的维护费从哪来的。这些矿产足够林家百年不倒,但没有继承人,等我驾鹤西去了,我的武馆也就开不下去了吧,一辈子的心血啊……”
林大勇看向周雨寒,周雨寒这才看清这个魁梧精壮的中年人,其实鬓边早已生了白发。
他一时感概,刚想安慰林老爹几句,林老爹就绷不住了。
狡黠地眯起眼睛,林大勇一把攥住周雨寒的手。
“小周,你认我当干爹吧!今天喊我一句爸,我把武馆和大山全部交给你,这二十万算什么,当爸给你准备的见面礼!”
林大勇说着就把钱往周雨寒怀里塞。
周雨寒一整个傻掉,拼命推拒。
无亲无故的,他怎么可能要人家二十万。
而且认了林大勇当爹,他不就成了林小小的二哥了吗?
周雨寒绝不接受。
然而林家人多少有点力大无穷的基因在,林大勇死死按住背包,周雨寒竟甩不开一点。
悲伤的画风突变,场面莫名搞笑,林大勇掐周雨寒的麻筋,周雨寒卡住林大勇的腿,两人呲牙咧嘴,面红耳赤,活像在打擂台。
林大勇说:“收下!这是爸给你的,乖大儿!”
周雨寒眼神惊恐:“不、林叔叔,不行!”
没生二胎三胎的坏处就是到处认儿子,林大勇终究是老了,拼不过周雨寒,他仰倒在床上气喘吁吁,嘴里念叨:“天要绝我!”
一骨碌跳起来,他看着角落里像只受惊小狗崽儿的周雨寒:“真不愿意?”
周雨寒猛摇头。
“行叭。”强人所难非江湖儿女,林大勇拢了拢糟乱的头发,“那就当借你的。”
周雨寒已经不敢吭声了。
果然。
林大勇说:“我还有个条件——”
周雨寒呆若木鸡。
还有?
还有。
林大勇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动作林小小学了个十成十:“等暑假了,你上山练两个月吧,你这篮球是越打越倒霉了,你没发现吗?不如试试武术,转转运。玄学这玩意你不信不行。”
比起刚才那番认爹的骚操作,这个要求显然无比正常,周雨寒呆呆点头,答应了。
钱有了,母亲便有了希望。周雨寒被林老爹这么一闹,也忘了今天的紧张和担忧,钻被窝睡了。
林老爹枕着胳膊,得逞一笑。
呵,小子,被忽悠瘸了吧。
山上可是他的地盘,上去了还想下来?
到了那时,师兄师姐们一围,他可爱的闺女再撒个娇,他适时表现出慈父的形状,凭这小子的缺爱程度,肯定会哭唧唧喊爸爸吧?
嗯,一切尽在他老林的掌控中。
是夜,林老爹做了个梦。
梦中,周雨寒成了他的好大儿,他的林家武馆经营得有声有色,三个奶娃娃还趴在他腿上喊爷爷。
他心都化了,抱孩子去找叶家那老不羞炫耀。
但转眼,奶娃娃们又哭着找妈妈。
他一扭头,差点魂飞魄散。
他的老祖宗哟!他孙子找妈妈,他闺女过来干啥?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美梦变恶梦,林大勇挣扎坐起,脑袋昏沉,没能转过弯儿来。
带着几个孩子下楼吃完早饭,他们又聚在一间屋子里,林月明熬夜整理了诉讼材料,再次询问了周雨寒的想法。
这回周雨寒答得异常坚定:“私了。”
林小小坐在林月明腿上吃鸡蛋,跟着点头:“嗯嗯,私了!”
“和你有什么关系。”教训完林小小,林月明冷冷地看了周雨寒一眼,“周同学,你想好了吗?我不排除对方会趁机加码的可能性。”
若说昨天林月明的气势压倒了慌乱的周雨寒,那么今日,周雨寒身姿笔挺,青涩的面庞坚毅,则丝毫不落下风。
周雨寒重复:“私了。不管他们要多少钱。”
“不自量力。”林月明垂眸,声音极小。
在场四人,除了周雨寒,皆能听得一清二楚。
林小小停下咀嚼,愣愣看向自己的哥哥。
她突然觉得哥哥变得好陌生,有些不认识他了。
还是说哥哥在工作时就是这样呢?
林月明不认可周雨寒的决定,但他尊重当事人的选择。
他还有些资料要准备,抱着林小小回了房间。
林小小想找周雨寒玩,可是林月明不允许,她悻悻,哥哥的工作内容她看不懂,没半小时就开始不耐烦了,不安分地晃来晃去。
林月明勒紧她的腰,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声道:“别乱动。”
他取下眼镜,闭目休息:“让哥哥睡会。”
他一夜未眠,林小小却是刚醒,哪肯乖乖让他靠。
为什么坐着睡?又不是没有床。
“哥哥,你去床上呀。”林小小挪了挪小屁屁,那里好痛,从昨天晚上起哥哥就这么抱着她了,他肌肉硬,一会还行,时间久了真的不舒服。
林月明没有回答,可能已经睡着了。
她盯着哥哥沉静的睡颜,十分茫然。
哥哥有哪里不一样了,变了。
哥哥以前不会一直缠着她、抱着她,他一般只在晚上陪陪她,连在一间屋子里睡都很少很少。他说她长大了,要懂得避嫌。
哥哥好像还格外针对周雨寒,对周雨寒态度极其冷漠。可哥哥明明是个特别温柔的人,门内的师兄师姐哪一个不服他、不爱重他。
她想不通。
林月明的呼吸渐渐平稳,沉入了深度睡眠,林小小轻手轻脚下来,打开门,悄悄溜到另一间房。
周雨寒躺在床上发呆,见林小小来了,他直起身,整理了下衣服。
林小小赶老爹出去,然后席地盘腿儿,仰头望着周雨寒。
她没有过问周雨寒怎么借到的钱,而是问他:“周雨寒,等阿姨出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该怎样就怎样。”周雨寒深吸一口气,“我想好了,以后带我妈一起去京城,我不会抛弃她的。”
林小小撑住下巴,沉吟了几秒:“那你知道阿姨是怎么想的吗?”
周雨寒目光怔愣片刻,林小小身体微微前倾,却耷拉下脑袋。
“有时你和我哥特别像,保护欲过度。很怕我受到伤害,吃不饱、穿不暖,一点点小事也紧张到不行,”林小小想起哥哥的异常表现,那何尝不是一种不安之后的补偿效应,因为害怕,所以要大力的拥抱、反复确认他还是不是她最爱的人,“但我长大了,我有自己的主意,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可是哥哥,他好像不明白。
他仍将她当婴儿,抬起手是想穿衣服,张开嘴是想吃饭,落一滴泪就是天塌了。
“唉。”她团着小脸叹息。
哥哥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大人了,她的身体已经成熟,她渴望他的怀抱,甚至亲吻。
而不是任她坐在他的大腿上,却没有丝毫男性反应,不是脸贴着脸,唇却永远不会咬在一起。
温热的什么点在她的脑门,她回神,看到周雨寒正小心翼翼地为她揉平皱起的眉间。
他靠得很近,近到急促的鼻息全部洒在了她的脸上,仿佛随时会压下来、吻上她,他精致的五官实在太有冲击力了,林小小可以听到自己的心在为他狂跳,恐龙恐龙哐啷哐,恐龙恐龙哐啷哐。
她盯着周雨寒干燥的唇片,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和别人亲嘴是啥样。
像狗狗一样轻舔?抑或像野狼一般撕咬。
她一脸呆萌,周雨寒干咳了一声,也到了地上。他个子大,腿长,空间一下子变得逼仄起来,他伸直,用双腿将林小小划进他的领域。
他专注地看着林小小,迟疑着开口。
“你和你哥感情很好?”
林月明的性格和长相根本不像林家人,如果说林老爹能收他为养子,那么林月明呢?
林月明会不会不是亲生的?
说实话,周雨寒没见过那么亲昵的兄妹。
林小小和林月明,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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