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朝4
眙宜宫那些偷懒的宫人在被杖责后, 都悉数被遣散,新换来的这一批,是邓漪亲自去选的。
被女帝身边的内官亲自挑选而来, 可见女帝对侍衣的重视, 这一批宫人被邓漪亲自提点过, 一个个都谨小慎微,没人再敢轻视灼钰。
就算是个傻子, 那也是主子。
长公主和陛下的关系这么好,公主送来的人, 谁还不小心伺候着?
灼钰回到眙宜宫的时候, 就看到原本凌乱破败的宫室已经被收拾得焕然一新,连角落里的落叶都没有一片残留,宫女侍卫们全都站成一列, 恭敬地向他行礼。
“拜见侍衣。”
林木沙沙,日影西斜, 少年的身形逆着光,隐在暗处的半张脸毫无表情, 无端显得阴沉。
他不想要这样。
如果这里的人开始对他好,那她就不会再可怜他,那他和后宫里的其他人也都是一样的了。
灼钰讨厌被人伺候。
他不需要这么多人照顾, 他只想要她一个。
但少年忍着胸腔里激荡的冷意, 漂亮的眉眼间只有呆滞怯懦,还吓得后退了一步, 揪着邓漪的袖子。
他讷讷道:“要……要皇……”
邓漪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 拉开距离, 微笑道:“侍衣莫怕,这是陛下派来照顾您的人, 他们就代表着陛下,他们照顾您,就是陛下在派人照顾您。您要好好呆在这里,等陛下有空了再来看您。”
说完,邓漪朝着灼钰倾身一礼,带着浩浩荡荡的人转身离开了。
灼钰立在原地。
他背对着其他人,冷冷看着邓漪的背影,直到那些群人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牙关紧咬,满眼不甘。
……
竹君崔弈刚用完午膳,前去刚打听最近后宫和陛下动向的侍从便回来了,少年平静地坐在窗边,淡淡道:“灼钰?是长宁公主送进宫的那个?”
因后宫侍君都是男人,这些人入宫时,都被允许带一个曾经府上的亲信下人,此刻,崔弈的侍从低声道:“说来也是奇怪,陛下这几日不来您宫里,也不去景合宫,居然一直留那个傻子在身边。”
“你想说什么?”
“奴听说那个侍衣长得极为好看,会不会威胁到您……”
崔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长眉微微一扬:“威胁?一个傻子能威胁到我?”
那侍从连忙垂首道:“是奴失言。”
“除非,他不是傻子。”
“啊?这怎么……”
那侍从猛地抬头,讶异不已。
崔弈淡淡道:“一个傻子无法争宠,但你瞧,这几日陛下本该来我的东宁宫,却跑到眙宜宫去了。”
“您是说……装傻?”
崔弈折好手中有家族传来的密信,一边折,一边淡淡笑道:“我可没有说这话,毕竟是欺君之罪,连长公主也脱不了干系,若冤枉错了人,如何担待得起。”
少年说着起身,裹着雪沫的冷风吹起天青色的衣袍,衬得身姿挺拔、神寒骨清,他拢了拢袖子,低头看了一眼这身宽松的青袍。
其实他更爱锦衣华服,而非素衣,也非孤高清雅之士,不过是听说当年的君后常这样穿。
能讨得她喜欢,他穿穿也无妨。
一个个都在铆足了劲地模仿女帝曾爱过的人,或故作温柔,或假装清心寡欲,或附庸风雅,就连父亲也让他多学学君后,以讨得陛下欢心。但是他们都忘了,一个家族手握兵权的君后,仅仅靠那些,是不可能得到皇帝的心的。
那都是因为他精于权谋、审时度势,能给一个急于成长的帝王,任何想要的帮助。
若说他和赵玉珩有什么共同点。
大概只有抚琴了。
崔弈走到琴几边,白玉般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弦,淡淡道:“我倒不如继续弹弹琴饮饮茶,至于那个傻子,自会有人比我更感兴趣。”-
此番战事刚定,整个后宫最高兴之人,大抵就是赵澄。
女帝命少府给他赐了许多绢帛、金银,比初次侍寝时还要多上好几倍,这浩荡恩宠让旁人惊讶又眼红,可见出身好、有个庞大家族作靠山的好处。
赵澄本来因为女帝不来景合宫而有些焦躁,现在又得意起来。
他家战功卓著,自然不是崔家那种文臣比得上的,崔弈会勾引陛下又如何,崔氏一族若是犯了错,女帝降罪也没什么顾忌。
也就靠着张司空了。
而他赵澄,就算做错了,陛下也会对他很宽容。
何况他还是君后的亲堂弟。
陛下看在已故堂兄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他怎么样的吧。
这一日,赵澄正在御花园与侍君卢永言一起闲逛,忽然听到有几个宫人聚在一起,聊着什么。
“你们真是不知道,陛下可疼惜侍衣了,听说在紫宸殿的时候,侍衣不喜欢喝药,都是陛下亲手喂的呢!”
“啊?陛下居然亲自照顾一个侍衣?那不是个傻子……”
“傻子又怎么了,侍衣长得漂亮啊!我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陛下喜欢也是正常的,况且……”
那宫人像是忌惮着什么,煞有其事地压低声音,悄悄道:“……他未必是真的傻。”
此言一出,一群宫人纷纷哗然,有人捂着嘴惊道:“这可是欺君之罪,不能乱说!”
“先前你们不是都知道那侍衣痴傻吗?听说他不听话,到处乱跑,谁劝都没用,偏偏陛下一来,他就突然听话了,你们说这巧不巧,说不定是故意装作这副样子才博取陛下怜爱呢。”
“陛下什么人没见过,侍衣再好看,那也整天是个痴呆的样子,不及先君后的半点风仪,怎么能勾引住陛下?除非他人前人后两个样子,用什么花招引诱了陛下!”
这话听着荒谬,但似乎又有些道理,毕竟谁也没想过一个傻子还能得宠。
赵澄和卢永言互相对视一眼。
赵澄的表情有些嫉妒扭曲,喃喃道:“陛下……真的亲手喂他喝药?”
卢永言:“……”重点是这个吗,重点难道不是他可能装傻吗?
卢永言心思灵活,上次让赵澄御前告状就是他出的主意,赵澄见女帝后来没去东宁宫,还一直以为自己赢了,有些洋洋自得。
卢永言知道赵澄输了。
但他没敢告诉赵澄。
毕竟,他还想着继续依附家族强大的赵澄。
此刻,卢永言脑子里转过了好几个弯,悄声道:“那傻子若真是装傻,日后威胁可就大了……但若是欺君,那就是自己送死,连长公主都保不了他,不如我们试探试探……”、
赵澄一想,有道理。
于是不到一日,灼钰突然被叫去了景合宫。
眙宜宫的宫人全都有些紧张,前来传话的宫人说道:“我们赵贵君只是还没见过侍衣,便想着请侍衣去喝喝茶说说话,毕竟同侍一君,日后还要好好相处,侍衣不会这点儿面子也不给吧?”
贵君邀请位分低的侍衣,当然拒绝不了,何况小傻子自己也不会说话,景合宫的宫人使了一下眼色,身后的侍卫上前,不顾阻拦,直接把人带走了。
眙宜宫的宫人面面相觑,大宫女于露主动开口道:“邓大人让我们好好照顾侍衣,万一出事我们担待不起,你们速速去知会邓大人一声,我随侍衣一起去景合宫。”
……
景合宫内,赵澄懒洋洋地靠坐在太师椅中,冷淡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自从换了宫人,灼钰便不再是之前那副邋里邋遢、不修边幅的模样,宫人们给他换上了用上等绫罗做好的衣裳,将额发一丝不苟地梳起,只落下两缕碎发垂在额角。
于是,光洁饱满的额头、明澈的双瞳、高挺的鼻梁显露无疑。
这张漂亮的脸,越发招人侧目。
好似金玉琢成。
赵澄看着,也暗暗心惊,心道怪不得人傻了也能进宫,这要是个正常人,岂不是要把天翻了去。
赵澄抬了抬下巴,倨傲道:“你我同侍奉陛下,我想着见你一面,也算认识认识。可你一个小小侍衣倒是不知道礼数,见了我,为何不跪。”
少年傻站着不动。
赵澄眼色微沉,还未趁机发难,少年身后的宫女于露上前,悄悄碰了碰少年的手臂,悄声道:“……侍衣……快,快跪下……”
灼钰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被宫女半推着,懵懂地跪了下来。
赵澄原本要发作的话顿时哽在喉咙里,他俯视着地上的傻子,越发觉得这傻子现在听话,莫不是知道他要挑刺为难他,才故意这样?
赵澄又懒洋洋道:“还算有点规矩,起来吧。”
于露扶着灼钰,让他起来。
赵澄把手中的茶盏放在一边,淡淡道:“我和侍君,同侍衣有话要说,其他人都退下罢。”
于露犹豫着不动,坐在一边的卢永言冷声道:“听不懂话吗,还不出去!”
于露只好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出去了-
姜青姝正在御花园赏雪。
今日风不大,冷倒是不冷,姜青姝穿着玄金常服,怀里揣着小手炉,外面罩着厚厚的雪领大氅,支着下巴坐在凉亭里,喝新温的酒。
她难得因为战事心情好,还特意让宫人搬来了那坛张瑾送的桂花醑。
前两次喝酒,是她与阿奚一起,快活地谈天说地。
终究落得一个人饮酒。
桂花醑,算是阿奚和她之间的小秘密,张瑾为什么会知道,一定是阿奚告诉他的。
那个傻小子。
怎么什么都告诉他哥。
姜青姝还真是有些想他。
虽是素酒,但酒意依然上头,姜青姝一杯一杯地喝着,喝得全身上下都暖呼呼的,其间,邓漪过来凑在她的身边,悄声说了眙宜宫的事。
“陛下,赵贵君把侍衣带走了。”
哦,这儿还有个小傻子。
灼钰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皆被她掌控着,新安排的眙宜宫大宫女亦是她让邓漪安插的眼线,以免有任何变数发生。
姜青姝闭着眼睛,抬了抬手,邓漪立刻意会,去着手安排了。
姜青姝有一点醉。
眼前有些模糊。
睁开眼时,恍恍惚惚地看到一抹挺拔修长的身影踏着雪走来,似乎与记忆里明媚活泼的少年重叠。
“阿……”
“陛下。”
来者朝她施礼。
她眨了一下眼睛。
哦,是张瑾。
你们兄弟俩身高差不多,长得也有几分像,喝醉了还真是容易认错,要是再醉点儿,她说不定就冲过去摸摸抱抱了。
张瑾就算了。
他来干什么呢?
想必又是梁毫走漏的消息,说她在御花园饮酒吧,权臣不愧是权臣啊,以公谋私是用得越来越顺溜,皇帝的御花园都敢随便来了。
姜青姝晃着酒杯,托腮歪着脑袋看着张瑾,注意到妾额群爸八叁零妻妻武三溜收集上传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的酒杯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她声先夺人:“这可是司空送朕的酒,酒放着就是要喝的,朕喝都喝了,肯定不会停下的。”
她还悄悄护着。
像是怕他给夺了一样。
张瑾无奈地看着她。
“臣不是来阻止陛下的。”
他并不是要夺她的酒,他之所以过来,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御花园饮酒,万一酒后上头,又碰到了什么人,被拐到别人宫里就不好了。
别人都对她虎视眈眈。
她就像一块被群狼环伺的鲜肉,每只狼都垂涎三尺,妄图独占她。她当然可以饮酒,但他亲手送的桂花醑,自然只能在他面前喝才放心。
否则他也不会放下手上的公务,过来见她。
自从上次送酒她不抗拒之后,张瑾原本困顿自扰的内心,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原以为她是抗拒自己,所以也不会接受他送的东西,可却意外发现,她也是可以对他笑的。
她可以笑得那么惊喜,就像是阿奚送的酒一样。
正一品官服令张瑾位极人臣,如此煊赫,如此尊贵,生杀予夺令人胆寒,偏偏,他的内心日显孱卑,仅仅因为一个笑容,他就好像抓到了什么,不再有那种被她和阿奚排挤在外的无力感。
她不是对他有偏见,只要他送的东西,是她喜欢的。
讨好人这样的事,张瑾素来不屑,就算在先帝面前,他也只是埋头做事,从没阿谀奉承一句,但他却开始考虑小皇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眼前。
小皇帝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酒,颇有点儿借酒浇愁的架势。
她脑袋是越垂越低,最后整个人半趴在了石桌上,下巴搁在手臂上,右手还捏着酒杯。
张瑾皱眉,淡淡提醒:“陛下,要适量。”
她抬眼望着他,水眸盈光,“你怕朕喝完了吗?”
“……”
“朕要是喝完了,你还给朕送不送?”
张瑾是不太想送了,她这副喝醉的样子不成体统,偶尔这么一次不被人看到,已经算是极限。
她却伸手,轻轻拽了下他的官服袖摆。
张瑾垂睫看着她拉着自己的小手。
“还要……要三坛……”
她说的是三坛,摆出来的手势却是个“四”,半歪着头瞅着他,似乎在等他说话。
“行不行嘛……”
张瑾:“……”
张瑾沉默。
他很想说不行。
但到底还是这短暂的和谐气氛占了上风,他缓缓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握着她的手背,在她的注视下,缓缓摁下一根手指。
变成了“三”。
“三坛。”
他压低声音,盯着她的眼睛。
姜青姝又眨了一下眼睛,突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来,她笑得猝不及防,令张瑾一怔,甚至来不及挪开眼。
她小声说:“爱卿,朕要四坛。”
张瑾:“……”
得寸进尺。
张瑾可以立刻冷然拒绝,按照他的作风,他应该冷冷地训斥她对臣子撒娇(张瑾认为她是在撒娇)的行为是于礼不合,不能这样贪图酒色,要求她去处理朝政。
但是这样,她肯定又要恼他了。
其实自私点想,喝酒没什么不好。
她若不喝酒,也许都不会扯他的衣角,挨他这么近,一口一个黏糊糊的爱卿。
张瑾袖子里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
他冷静克制地扶着她悬在桌边的手臂,让她重新趴回到石桌上,她又看向酒杯,继续喝了起来。
【司空张瑾被装醉的女帝缠着,一度想拒绝女帝的要求,但由于心太乱,还是答应了给女帝再送四坛桂花醑。】
还好阿奚没告诉他,她的酒量呢。
姜青姝仰头,把杯中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邓漪又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景合宫宫人,对方一把跪倒在女帝跟前,哆哆嗦嗦地说出了事,要陛下亲自去定夺。
终于来了。
姜青姝起身正要过去,却因为酒意晃了晃脑袋,看向张瑾,“朕要去景合宫,爱卿一起去吗?”
朝臣去后宫,张瑾一般会婉拒,但这喝过酒的样子实在让人不放心,便颔首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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