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朝7
这十日以来, 景合宫的赵澄被禁足,赵家的确是有些微词,他们未必不知女帝没有太袒护赵澄, 但做臣子的若不是被逼到绝路, 如何能对君王的决定有怨言?只能把这一股子火气撒在张瑾身上。
张瑾生受了这无妄之灾。
赵家弹劾他说身为外臣擅入后宫, 说他狂妄僭越,女帝派系的一些臣子, 譬如御史大夫宋覃,也开始跟风弹劾。
平时张瑾谨慎得滴水不漏, 所有人都知道他一手遮天, 但唯独抓不到什么错处。
就像当年,小皇帝一登基就被他把持大权、禁止私见朝臣,连出行都被限制, 有文臣以此弹劾张瑾的不是,却被张瑾截住了奏章。
张瑾说:“宫中近来闹刺客, 这是为了保护陛下安危,倘若天子遇刺, 尔等负责么?”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
哪来的刺客?张瑾说有,那就有。
哪门子保护?听命于张瑾的薛兆说他这是在保护,那就是保护。
当然, 这样的情况在今年已经改善不少, 皇帝也可以随便召见大臣了,但张瑾依旧抓不出丝毫错处, 这回他进后宫干涉了贵君的事, 虽是芝麻大的小事, 但可算是被他们逮着点儿错处了。
大家赶紧抓准这个时机弹劾。
张瑾对此懒得辩驳什么,姜青姝就象征性地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她自然不是为国库省钱才坑张瑾, 她主要是想通过这件事看看,趁着此机会,有多少人会跟着弹劾张瑾。
她的朝堂里,敢于上谏、不怕得罪人的孤直之臣,除了裴朔、宋覃等人以外,还是太少了。
大多数人需要挖掘。
平时看不惯张瑾的,除了党争的臣子,也会有些老实本分存在感低的大臣,这些臣子里,一部分胆小怯懦,虽明是非,但畏惧上了上风,永远不会站出来仗义执言。但也不乏有正直善良,以谨慎为主,偶尔会受良心驱使站出来的大臣。
这不就被她抓到两个。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礼部膳部司员外郎董青。
两个闲官。
姜青姝刷实时的时候对他们有点印象,这两人是好友关系,很喜欢私下谈论时事,不过聊归聊,朝中要紧的差事都轮不到他们,平时也就混混俸禄,这次却忍不住一起开腔了。
她稍稍记下了这两人。
“秋月。”
她唤秋月过来,屈指敲着桌面,对她说:“你去查查这二人的身家背景,入仕后做过什么事,平时有何私交,在朝中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秋月对这两人印象不深,也不知道陛下怎么突然问起,便应了一声。
她正要退出去,神态却有些惶惶,姜青姝看出她有话说,“怎么?”
秋月忍不住跪下:“陛下,臣有罪……”
“你有何罪?”
“臣蒙先帝栽培,如今又侍奉陛下左右,得陛下信任。可臣……明知长宁公主安排侍衣入宫是有所谋算,却不知殿下竟如此大胆,还安排了毒药,还盲目地随着公主向陛下举荐侍衣……”
灼钰腰间的玉佩,还留在他那儿,因为姜青姝还不想戳穿他装傻的事。
但解药已经被她拿到手了。
事后,她叫了长宁入宫,只与她一同用了一顿晚膳,提及了那毒药之事,姜青姝只说:“不知是谁那般狠辣,竟想谋害侍衣,若是再误杀赵澄,给朕捅了大篓子,朕定是要活剐了那人。”
长宁何其聪明,得知灼钰差点杀了赵澄时,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玉箸。
她勉强露出一抹笑容,“陛下说的是,那下毒之人想必也未想到会差点害到贵君,日后定是不敢再如此肆意妄为。”
姜青姝微笑,“阿姊说的对。”
这算半个鸿门宴。
长宁回到公主府后,越想越后怕,虽然她不明白女帝是如何洞悉的这一切,但她还是老实让人送了解药去,并自请去护国寺为女帝和大昭祈福一段时日,暂时远离京城。
这件事,姜青姝并没有怪罪秋月,但秋月自己心里难安,纠结了好几日,终于还是说了。
姜青姝说:“朕明白你的初衷,这不怪你。”
秋月双手撑地,头垂得低低的:“臣还是有罪,请陛下责罚,否则臣心里难安。”
秋月知道,此事得亏天子大度,换了其他猜忌心重的帝王,宗室给后妃毒药就是犯了大忌,夹在中间的秋月甚至有谋反的嫌疑,就算陛下降罪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偏偏陛下没有怪她,这只会让她更加不安。
姜青姝见秋月如此执着,没脾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帝王之所以被称为孤家寡人,有时也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怀着诚惶诚恐的敬畏之心,哪怕她全然信任,他们也总会时刻谨记君臣之间的规则,越发诚惶诚恐。
这是好事,可以防止臣子变得跋扈自负。
但有时她也很无奈。
片刻后,她叹道:“既如此,朕罚你出宫。”
秋月一怔,抬头望着女帝。
姜青姝看着她:“近日天降大雪,汴渠漕运受阻,多转道由汉水西运,过山南东道,此事容易生出纰漏,朕虽派燕卿多加留意,但也决意再派监察御史前去巡考,待拟定人选,你便一起去罢。”
山南道多为流放之地,却也位于版图中心,漕运关键之处,虽然是从御前贬出去,却也是委派了重任。
秋月有些难以置信,但也深深行了一礼,“臣遵命。”
她起身退出紫宸殿,正好见到迎面而来的邓漪,邓漪见了她,低头见了一礼,却发现秋少监的神色复杂,有些沉重,却又有些释然。
“大人这是怎么了?”邓漪关心道。
秋月笑着摇了摇头,看着眼前仪态端庄、已有几分沉稳威严之气的邓漪,想起第一次见到邓漪时,她还只是掖廷里一个小小的女官,只会耍些小聪明,上不得台面。
如今,邓漪在陛下身边,几经奖惩,日渐能干,秋月偶尔也会提点她一些,邓漪脑子灵活,一点就通。
现在,总掌紫宸殿事务的邓漪,已越来越有秋月当初的样子了。
秋月不在的时候,她也把陛下照顾得很好。
如今埋在后宫各侍君身边的暗线,秋月并不知情,是邓漪在为天子暗中做此事,并且口风极严,连秋月都只是在景合宫事件后,稍微看出了一点端倪。
秋月满意地望着邓漪,柔声嘱托道:“日后你在陛下身边,好好照顾陛下,切记不可被权势迷了眼睛。”
邓漪一头雾水,却也还是应了。
她与秋月说完话,进了殿,低声禀报道:“陛下,侍衣来了。”
姜青姝看了一下窗外的天色,这才发现天黑了。
“好。”
她起身,进了暖阁。
暖阁之内气温犹如夏季,那少年身影纤瘦,衣料单薄,一头乌发柔顺地散开在肩上,长长的睫毛被灯火烛影照着,越发脆弱漂亮。
他默默垂着头。
姜青姝掀开帘子,静静瞧了他一眼。
【侍衣灼钰以为女帝不要自己了,骤然被传侍寝,不知道女帝还讨不讨厌自己,心里忐忑不安。】
“过来。”
她出声。
少年的侧影轻微颤了一下,几乎不易察觉,但却被身后放大数倍的黑影暴露无遗。
他缓缓抬头,乌眸湿润,像玉石泛着光泽。
然后起身,走到她的面前,默默垂着头。
他不敢看她。
她问:“学过怎么伺候更衣么?”
少年呆呆地站着,许久,才迟钝又含糊地应了一声,睫羽不自在地扑闪,不安地盯着地面。
“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不……不……”
他呐呐地装着傻,其实也的确是不会,因为没有人教过一个傻子。
“朕教你。”
姜青姝从他身侧走过去,展开手臂,“解开朕的腰带。”
灼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背后靠近她,手指慢慢触摸上华美厚重的龙袍,皮肤几乎被上面繁复的绣纹所灼痛。
他笨拙地去解,她低头玩味地瞧了一会儿,提醒:“右边这个搭扣。”
“……嗯。”
他找对了位置,再去解其他搭扣,但因为动作太慢,在快完成时她突然不耐道:“罢了,来人。”
外头守着的邓漪进来,“陛下。”
“你来给朕更衣。”
邓漪看了灼钰一眼,看着这少年低着头,似乎更加不安了,心下明白,陛下约莫是故意的。邓漪上前服侍女帝脱掉了外袍,少年被迫让开,垂着头呆呆地站在一边。
邓漪问:“是侍衣侍奉不好陛下么?”
姜青姝不答。
邓漪心念一转,顺势便道:“侍衣心智如痴儿,侍奉陛下必然有所不足,也不没法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今日虽召了侍衣,但也还来得及换其他人来,臣看,竹君便很好。”
少年的身子骤然一绷。
他的双手下意识攥得死紧,几乎掐出了青紫色,呼吸也瞬间变得很是急促。
他不要……
她晾了他好多天,今天终于肯见他了,如果这一次让他回去了,可能就真的再也不会要他了……
不要。
不要抛弃他。
姜青姝正要开口,就听见轻微的一声闷响,少年整个人都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垂着头弯着腰,伏跪在她跟前,双手抓着她的裙摆,小声说:“能……能伺……能学……”
“……”
姜青姝无奈地瞥了邓漪一眼,邓漪忍着笑,悄悄对她做了个嘴型。
——多吓他。
姜青姝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就属你机灵。
邓漪捂着被女帝戳到的额头,笑意更浓,故作惊讶地转身道:“陛下没有怪罪,侍衣这是做什么,快请起。”说完就要扶灼钰,但少年却固执地跪着不动,怯怯地抬头,目光穿过邓漪,望着姜青姝。
眼尾泛红,像是快急哭了。
【侍衣灼钰听到女帝要换别人来伺候,觉得自己要被抛弃了,整个人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只恨自己是在装傻,没有办法说出流利的话求她。】
瞧瞧。
把人吓成这样。
姜青姝是想打一巴掌再给颗糖的,现在算是给糖的环节,邓漪倒好,还嫌这一巴掌打得不够重,要给他来个刻骨铭心。
要驯服一只完全野生、没有受过教化的恶犬,第一棍就是要打掉它所有的锐气,让它彻底意识到谁才是主子。
只有听话了,不敢噬主了,才能开始下一步。
但是这傻小子,自幼太可怜,也着实是把她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几天姜青姝刷实时,满屏都是他在发疯。
【侍衣灼钰抓着路过的侍卫不放,支支吾吾地叫着“皇……”,对方不耐烦地甩开他,只当这是个不受宠的侍君。】
【侍衣灼钰晚上睡觉故意不盖被子,企图让自己又生病,这样女帝就可以来看自己了,但被宫女于露发现,强制盖了被子。】
【侍衣灼钰手里握着簪子,想自残引起女帝的注意,被宫女于露发现后没收了全部的发簪。】
于露,是她安排的人。
姜青姝觉得差不多了,正要开口,“你——”
她的话被人打断。
外头有宫人匆匆进来,低声道:“陛下,张司空求见,说是带了陛下想要的东西。”
姜青姝:“……”
灼钰:“……”
这个大灯泡。
姜青姝的话顿时噎了回去,张瑾这酒非要现在送吗?
“让他进来。”
暖阁这么热乎,她懒得再披外袍,索性让灼钰就这么跪着晾一会,转身掀开帘子走到外间,拿起一边的茶盏,浅呷了一口。
张瑾进来时,正好看到她又是这副样子。
像是刚侍寝侍了一半。
她还故意瞧着他,笑道:“爱卿这个时候来,真是会打扰朕的好兴致,不知道的还以为爱卿是故意的呢。”
他眼神骤暗,目光隐隐缠火,强行平复气息,平静道:“臣来给陛下送许诺好的三坛桂花醑。”
她放下茶盏,像是在回忆,“有这回事?”
张瑾:“……”
张瑾抿紧了唇。
他觉得她在故意气他。
想说御花园的事,她是喝醉了不记得了,不记得跟他说过话,也不记得她随口要过酒,还牵着他的袖子对他撒过娇。
下一刻,她又说:“也没事,爱卿这酒送得很及时,桂花醑香气宜人,正好用于朕今夜助兴。”说着她吩咐一边的宫人,“去开一坛。”
张瑾神色更冷。
她要用他的酒,去助别人的兴?
脾气再好的人,也经不起她这样故意挑衅,喜欢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旁人做亲密之事,一次便足以折磨他数月的噩梦,在他终于缴械接受之时,却反而变得奢侈遥远。
张瑾的脾气并不好,嫉妒与酸楚积压在心口数月,早已在看到赵澄之时濒临极限,让他开始反思——自己到底在等什么?
毫无付出、毫无能力的人能仅仅以后宫的名义肆意霸占她,当初阿奚在时他尚能劝慰自己是不和弟弟争,现在又是在等什么?
她就是个滥情无心之人,指望她能收敛么?不可能。
他不夺,永远都不可能。
姜青姝站起身来,懒洋洋拎着那坛要刚开封的酒,要往里面走去。
“朕要安歇了,爱卿退——”
她话没说完。
才走了两步,忽然被一条坚硬的手臂拦住,用力圈入怀里。
冷冽的气息从身后席卷而来。
他是从外面来的,周身被风雪吹得冷峭,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触感,胸膛也坚硬得如铁,她瞬间好似落入冷窖,被他的气息冰封。
她要挣扎,却被裹得更紧。
“你放肆……”
她想回头骂他。
男人却死死地箍着她,鼻尖的呼吸压抑而急促,在她偏头的刹那贴近她的耳侧,咬牙切齿道:“陛下是在故意气臣。”
回朝8
“哐当”一声。
她手中脱力, 酒坛砰然砸落在地,稍许几滴溅落在她的裙摆和他的袍角。
酒水迸溅,香气四溢。
张瑾的力气很大。
看似文弱清瘦的人, 当手臂肌肉用力绷紧时, 竟犹如铁钳一般, 将她箍得牢牢的。
她挣扎了一下,却动弹不得。
背脊贴着他如铁般冰冷坚硬的胸膛, 纵使周围热气如蒸笼,身后凛冽的压迫感却不可忽略。
姜青姝知道他生气了。
但是完全没想到他会动手。
以前她故意气他那么多次, 变着法的激将他、嘲讽他, 甚至亲手给他下了催情的药,他都能忍。
他能忍,并且一直忍了那么久。
这个人心性非同一般, 无论是怎样的事,都刺激不到他行差踏错, 露出半分动摇狼狈的姿态,永远那么冷静淡漠。
但是今夜, 他竟忍无可忍。
也不打算再忍。
“你放肆!”
姜青姝低叱,想推开他,却感觉腹上的手臂再次一收紧。
他冰冷的鼻息喷洒在她耳侧, 刺得她一激灵, “陛下,您故意这么刺激臣, 到底想要什么结果?”
姜青姝还想挣扎。
完全动不了……
她心跳砰砰加快, 偏头看向他, 冷静道:“张司空,你这样对朕, 是以下犯上,是欺君。”
她一扭头,才发现他的脸色沉得如水。
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睛,深不见底,锐利似刃,隐隐涌着火意。
他冷笑一声,“哦,是么?”
“……”
可恶。
她脸色涨得有些红,实在挣脱不得,便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张瑾生生受了这一脚,却也没有放开她。
站在一边、方才负责开酒的宫人彻底看懵了,吓得不知道如何反应,一把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出去。”张瑾冷声说。
那宫人吓得一颤,目光游移不定,望向女帝,却又听张司空道:“不想死的话,就闭上嘴,滚出去。”
那人抖得更厉害。
却硬撑着没有立刻动。
紫宸殿内所有宫人的忠诚度早就被姜青姝刷满,但姜青姝知道,真要硬碰硬的话,她是不会怎么样,这无辜的宫人如何对抗得了张瑾,只怕要被杀了灭口。
她闭了闭目:“……出去。”
“……是。”
那宫人腿软般地起身,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那宫人离开后,姜青姝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
她决定搬出百试不爽的护身符,仰头望着张瑾,“你确定要对朕这样无礼?你可对得起阿奚……”
因为张瑾比她高很多,她几乎是斜着仰视过去的,对上他睥过来的双眼。
脸是素白,唇红欲滴,细眉轻蹙。
却满脸故作冷静的筹划。
张瑾见不得她这样子。
她越提阿奚,他火气更甚。
如若不是为了阿奚,他怎么会被她用那样幼稚的手段步步拿捏,逼得过了那一夜,每日藏着掖着生怕被阿奚知道,落到现在的地步?他自诩算无遗策,就凭她,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皇帝,凭什么?
她无非仗着捏住了他的心。
她明明什么都清楚,但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心眼坏,明明她才是害人者,却装得无辜,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阿奚总说她好,他知道她玩弄别人的感情么?知道她用什么可恶的手段戏弄他么?
桂花醑泼了一地。
酒精被热意蒸散,一波波涌入鼻腔,刺激着神经,令男人紧绷的指骨逐渐泛了青筋,骨节咯咯作响。
姜青姝听到那个声音,开始有点怕了。
别吧。
他不会是气得要揍她吧……
下一刻,她只觉整个人被扳过身来,身子站的不稳,几乎完全借着他的力道,被他直接抱了起来。
这一抱,她的里衣和他的官服都被蹭得有点凌乱,她的手用力抵着他的肩,但因为男女生理上的差异,被他轻松放在了榻上,还没法抵抗他倾身压过来。
男人的大掌托着她的下颌,俯身欺近她,和她对视。
“对不起阿奚又如何。”
张瑾嗓音冷淡,无情陈述着事实:“他已经走了,臣今夜就算对陛下做什么,只要处理好了一切,陛下还指望他会知道么?”
不是要揍她。
更像是要……
姜青姝:“……”
这就好像哥哥趁着弟弟不在家和弟媳搞在一起,还说什么你放心他不会知道的,你现在只是我的。
荒谬且疯狂。
姜青姝看着眼前这张冷淡禁欲的脸咬牙切齿般地说出这种话,带着一种浓浓的反差感,话里的认真隐隐透出……已经决定要玩真的了。
摁在她腕间的手指越来越用力,好似捏着一杆笔,稳而有力。
因握笔而磨出的厚茧,剐蹭着她。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非常迅速地扫了一下张瑾的实时。
【司空张瑾觉得女帝要拿自己送的酒和其他男人调情,是在故意羞辱自己,想起最近的种种,越发怒不可遏。】
【司空张瑾在愤怒驱使下抱住了女帝,决定不再隐忍,反正他早就和她做过,再荒唐一次也好过被她羞辱折磨。】
姜青姝:“……”
不是!那是假的啊!他们没有做过!
现在告诉他还来得及吗!
下一条又蹦了出来。
【司空张瑾看着女帝事到如今还心不在焉的样子,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火气在横冲直撞,要不是舍不得,恨不得先揍她一顿再说。】
姜青姝:我宁愿你揍我,真的。
好吧,她承认,她刚刚的确是在故意气他,谁叫他每次都是这副冷淡平静的样子,让她一看到他的脸就想阴阳怪气几句。
每次他被气着之后的实时也怪精彩的。
有什么好计较的!之前她和阿奚在一起的时候,他不是也没少阴阳怪气吗!
啧。
男人。
这就忍不住了。
因为一坛酒就恼羞成怒,她天天瞧实时里的他如何纠结挣扎,被她激被她呛却不肯出手,还以为他多能忍。
她就是在测试他的忍耐极限。
他若一直能忍住,谨慎恪守君臣之礼,也好。
这样他也不会害了自己。
可他偏就没忍住。
姜青姝看着他这幅样子,手腕被他攥得使不上劲,酒气不断地吸入肺里,令神经有些上头。
她的外袍早就脱了,只有一层柔软的缎料贴着身子,锁骨耸动,胸口起伏。
张瑾衣衫整齐,却被暖阁熏得掌心渗汗。
原本他全身冰冷,现在的体温已经逐渐超过了她。
她看着他,眼色微深,突然低声道:“……你弄痛朕了。”
张瑾一怔,捏着她的手慢慢松开,看到一点晶莹水色,才发现掌心早已被汗浸湿。
他的额头也逐渐有了汗。
那张冷冰冰的脸,一度被热得蒙上一层薄薄水色,晶莹汗珠滚落,色泽愈显剔透,高挺的鼻梁将光影切碎,喉结在剧烈地滚动。
毫无疑问,张家的基因都不错。
虽年纪大了点,但张瑾却很清俊好看,比弟弟更多一分成熟冷冽之气,同样的姿势压着她,感觉是完全不一样。
阿奚之前也把她压在这张榻上过。
少年是小心翼翼的触碰,温柔得近乎拘谨,上瘾般地、一遍遍亲她的唇,与其说是欲,更多的却是不知如何表达喜欢。
眼前的张瑾,却不一样。
是积压已久的岩浆要爆裂,是情与欲的融合。
其实这个样子,还挺好看的,越是这种忍又忍不住的样子,越让她产生几分欺凌的意思。
姜青姝看着他的脸,突然动了动手,他以为她是想挣扎,下意识去扣她的手腕,她滑腻腻的手臂却从他指尖掠过,抬起来,扣上他的脖子。
拇指指腹微滑,在他滚动的喉结处摩挲了一下。
张瑾用力抿紧了唇。
她扯着唇角笑:“爱卿,你可想好了,你今夜敢碰了朕,那么——”
话未说完,张瑾忽然俯身下来。
唇落在她的颊侧。
虽极轻,但鼻息灼人,越压抑越慑人,她被烫到般偏头去躲,却感觉到属于对方的吻滑至颈上。
“臣想得很清楚。”
他一边亲,一边很冷静地说:“臣既然做了,就不会回头,陛下要是记仇,那也没关系。”
“陛下可以放心交给臣,臣会处理好一切,不会有人知道今夜的事。”
又来了。
游戏里的权臣语录。
【张瑾爱情+10】
【当前张瑾爱情度:90】
【司空张瑾和女帝在紫宸殿东暖阁做了一些亲密的事,决定更进一步,事后再杀了那些知情的人】
呵。
姜青姝在心里冷笑,张瑾真是觉得自己能完美地善后,能封住所有人的口?不会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三次……一次次下来,他的屏障就会被慢慢敲碎,直到补都补不上……
也罢。
今夜虽是意外翻车,但是她不介意和眼前这个最大的权臣玩一玩。
姜青姝扣着张瑾脖子的手下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往一边扯开,抬眼看着男人白皙却结实的胸口,缓缓笑了。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轰然巨响。
——“砰。”
是灼钰。
那少年一直跪在暖阁的最里面。
隔着屏风和纱帘,少年垂头跪坐着,身影被遮蔽,看不到外面,但是可以听见很多声音。
他听到她和别人的说话声,听到酒坛碎裂的声音,闻到了浓烈醉人、令人迷眩的酒气,随后就是衣料摩挲的声音。
灼钰一僵。
外面……发生了什么?
少年眼神迷茫,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朝外面看过去,可是他刚刚惹她生气了,她要把他送回去,他不敢再乱动,没有她的允许,他就决定跪在这里等她。
可是……
他听到人被抱起来的声音。
他们在低语,说的什么,他听不太清,只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悄悄抬头侧身,目光隐约看到他们抱在一起,挥发的酒气一阵阵涌入肺里,让少年开始发热发晕。
然而越努力吸气平复,越将酒气吸得多,越是燥热,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下意识攥紧布料,指骨绷得死紧。
有人在抱她。
她被压着,好像不太情愿的样子,很明显挣扎了两下,灼钰觉得她正被欺负,就要忍不住冲出去了,然而她又低语了什么,被男人吻了吻脖颈。
最后她扣住了对方的脖子。
少年彻底混乱了。
他一遍遍吞咽着口水,乌黑的眼珠子死死盯着那里,大脑混作一团,又是嫉妒酸楚,又是迷茫无措,想动却怕她生气,可又怕她被欺负……
怎么办……
他想拦住他们……
姜姜凭什么被别人抱,为什么要亲脖子,她喜欢那个人吗……他也想亲姜姜的脖子,也想这样趴在她身上,埋在她怀里……
可是……
他不能动,姜姜没允许。
灼钰感觉身体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他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样的事,越发急促地呼吸着,垂下头,迷茫地甩了甩脑袋,掐着自己,伸手想去扶着什么,下意识扶住了一边的落地宫灯。
落地灯被他无意间撞倒,一人高的架子轰然倒了下去,发出一声巨响。
灼钰:“……”
外面。
刚抓住对方衣领的姜青姝愣住,身上的人也陡然停了下来。
张瑾瞬间眯起眼睛,像是才想起里头有个人一样,猛地起身,眼睛里满是杀意。
回朝9
三人几乎同时吓了一跳。
被撞倒的落地烛台引发巨响, 随后,烛台上的灯烛燎出些微火光。
灼钰跪在地上,一瞬间脑子里竟是“他闹出了动静, 姜姜会不会又生他的气了”, 浑身僵硬如木头;与此同时, 张瑾发现了他的存在,杀意瞬间冲散了一半情·欲。
不管是谁, 亲眼看见他和女帝行云雨之事,张瑾都不会容忍。
何况还是在这样来之不易、令人沉沦的时刻。
好不容易又碰到她。
自诩从无欲望的人, 每一寸皮肤都被欲色烧成了绯色, 喘息也逐渐变得沉重急促,一反往日的平静如水,某处甚至已经僵硬到发痛, 催促他更进一步。
折磨了他数月的噩梦变成了现实,但是他不得不承认, 自己甘愿受其裹挟。
让他尝尝这个中滋味,到底有何值得旁人发疯。
他们又是为何而死?
可衣衫才褪一半, 就被这一声巨响震回了一半理智。
男人的手握紧成拳,满脸阴沉杀气,目光冰冷如剑, 看向了里面的少年身影。
是那个傻子。
然而……
里头的少年呆呆地跪着, 好像才回过神来一样,在张瑾动手之前, 讷讷地叫了一声, “火……”
着火了。
张瑾脸色骤变。
烛台是那边倒的, 但是冬日干燥,暖阁经不起被火点燃, 何况这边还泼了酒。
好在,桂花醑只是素酒,浓度并不高,即使在空气中挥发也不至于引发大火。
但火不能蔓延。
额角的青筋狠狠抽动了一下,张瑾攥紧拳头,反应很快地拢住身下少女的衣衫,又穿好自己的衣物,起身掀帘绕过屏风,拿过架子上的大氅。
姜青姝撑手坐起来,蹭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滑落在地上,盘成一小圈,胸口微微起伏。
她看着张瑾抖开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用力裹紧。
又看到了灼钰。
好吧。
她自己也差点忘了他……
她又没有什么恶趣味,喜欢让别人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云雨,灼钰又不是真的傻,还怪羞耻的……
不过,她没错过张瑾的杀意,便低声说了句“朕方才让他跪在那儿等着,左右这只是个傻子”。
张瑾如何不懂她话里深意,但却没回应,只道:“臣叫人来。”
这一开口,他自己也是一怔。
嗓子太低哑。
不像他平时的清冷沉稳。
神智里的情·欲还没褪去,高涨的欲望还在灼烧魂魄,强行冷静也于事无补,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动情的事实。
这副丑陋窘迫的样子,略显尴尬。
她下意识朝他下面看了一眼。
姜青姝:“……”
张瑾:“……”
她眼里有了一点促狭的笑意,抬眼望着他,像是准备要说什么,男人的大掌却沉沉一握,像是怕她说什么羞辱般的字眼,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唇。
然而这一捂,更暴露了他的慌乱。
张瑾胸口起伏,额头经脉突出,只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他闭了闭眼睛,薄唇用力抿着,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八成。
“来人!”
……
火势不大,外头把守的禁军一听到声音就冲了进去,迅速将之扑灭。
在外人看来,是张司空正与女帝谈论要事,原本该侍寝的侍衣昏昏欲睡,才不小心撞倒了烛台,好在及时发现,并未酿成大祸。
但可事实是如何,稍稍敏锐一点的人,又如何嗅不到那一丝异常的氛围。
比如泼在地上的酒水。
陛下和司空聊着聊着,摔了酒坛子?
明明是侍衣该侍寝的时间,司空又霸着陛下干什么?又不是叛军要攻到皇宫来了,他至于如此么?
梁毫心里是绕了无数个弯子,猜到了什么,但又觉得太荒谬而否决了,梅浩南比他迟钝许多,没看出什么疑点,只关心陛下的安危,只有千牛卫中任职的薛兆心里门儿清,却半点不敢吱声。
最窘迫之人,当属张瑾。
女帝披着宽大的外衫,神色平淡,就算头发全部散开,衣衫松散,也没有人胆敢窥视天颜,她的欲望可以不动声色地压制,然而张瑾若不竭力掩饰,最尴尬之处会被人一览无余。
上一刻的美景,下一刻的地狱。
冷风拍面。
张瑾闭了了闭目,好在官袍比较宽大,不至于让他在被她戏弄地看了一眼后,又被其他人耻笑。
憋胀,恼火,郁闷,失落。
脑子里翻腾的都是杀人泄火,然而始作俑者——那个傻子,还无辜地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眼尾湿红,睫羽挂泪,一副无辜懵懂惹人怜惜的样子,看得他愈发气闷。
张瑾第一次这么想弄死一个人再说。
但是,他再留,率先无地自容的人会是自己。
自顾不暇。
冷静下来一想,方才种种,都太荒唐。
他竟然做了那样的事。
“陛下,既已无事,臣先告退。”
张瑾克制嗓音保持平静,朝姜青姝抬手行了礼。
姜青姝含笑看他,“好啊,爱卿慢走,今夜未讨论完的事,改日朕再和你商讨商讨。”
张瑾:“……”
她也不臊。
明明是他主动,该占据全部主动权,别的姑娘家该羞该恼,但无地自容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张瑾离开了。
【司空张瑾和女帝做亲密的事被打断,只觉得欲望无处发泄,匆匆回家之后,先叫了一盆凉水。】
【司空张瑾回想着和女帝在一起的滋味,整夜睡不着,频繁叫了几次凉水。】
【张府管家周遇对主人张瑾的异常行为感到困惑,第二天收到直接焚烧衣裳的命令,隐约瞥到看到里衣上的痕迹,才明白了什么,立刻处理掉了衣物,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可无论怎么掩盖,做过就是做过了。
他没有办法再恢复之前那副淡漠疏离的态度,和她一旦扯上关系,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逃离的。
他只能尽量压抑自己,每走一步,就补一步。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不会让自己去步那些人的后尘。
那天晚上,姜青姝看到张瑾在府中的实时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支着额角看着面前的灼钰。
【侍衣灼钰看到女帝和司空张瑾在做亲密的事,对这件事感到不解和好奇,想去打断他们,一想起女帝没让自己起来,强忍着没敢动。】
虽然傻。
但还怪听话的。
还好他推倒烛台比较早,要不然还得让他看到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既然是个单纯的小朋友,那就不要带坏了。
姜青姝扶了下额头。
少年跪坐着,悄悄抬眼,乌眸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瞟着她。
【侍衣灼钰打断了女帝的事,一边暗暗庆幸讨厌的人终于走了,一边担心女帝更加不喜欢自己,深陷在嫉妒、纠结、和不安中。】
她说:“不必跪着,起来吧。”
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无措地望着她。
“听不懂?朕让你起来。”
少年的眼里逐渐焕发出光彩,好像得到了原谅的信号,飞快地爬起来,还悄悄朝她挪了一步,满是渴望地看着她。
姜青姝却很平静。
如果是之前,她大概还会轻声安抚几句,毕竟糖才给了一半,还没完成驯服这只野犬。
但今晚,灼钰惹到张瑾了。
张瑾是无暇自顾匆匆走了,等他缓过来,以他不留后患的作风,大概不会放过灼钰。
她说:“传朕令,侍衣灼钰打翻出台,罚禁足半月,闭宫思过。”
少年愣住。
姜青姝深深地看他。
眙宜宫殿门紧闭,四周皆是她的人,任张瑾如何想动手,都不会找到下手的时机。
先让他保命过这段时间。
待到赵德元班师回朝,张瑾自无暇在意灼钰分毫——
没过太久,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和平北大将军段骁班师回朝。
日子卡得很巧,恰逢年关,宫宴可以和庆功宴一起大办,罪人曹裕被押送入京,与之一道的,还有漠北而来的使臣。
【平北大将军段骁得胜还朝,骑着战马路过街巷,全城百姓都在瞻仰着将军的威风雄姿,段骁影响力+500,声望+10】
【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得胜还朝,骑着战马路过街巷,全城百姓都在瞻仰着将军的威风雄姿,赵德元影响力+500,声望+5】
【粮草副都尉霍凌骑马入城,少年将军马上的风姿引人注目,许多京中女子对其一见倾心。】
关于战事的一些消息,有时也会传到百姓的耳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在故意造势,有关霍凌立下战功的事迹,在百姓之中传得很开。
昔日天子身边的亲卫,如今立下战功的小将军,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自然也有不少人筹谋着亲事。
也不乏有胆大的女子故意丢了手帕在小将军的战马下,以此引起他的注意,然而霍凌长.枪一挑,连腰都没弯一下,就不解风情地把帕子还给了人家。
“阿凌,你怎么了?”
赵弘方一扬马鞭,追上他,压低声音问他。
这少年一直绷着脸,似是想着心事。
霍凌回神,握紧手里的缰绳,淡淡摇头。
“我没事。”
【粮草副都尉霍凌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看着周围热闹繁华的景象,一想起君后已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过充斥在心里。】
【粮草副都尉霍凌回到家中换了常服,连妹妹霍元瑶都来得及没见,骑着马出城去了皇陵,宫中前来宣召的内官正好扑了个空。】
【粮草副都尉霍凌在皇陵外默默地站了一天,一想到自己此生最敬重的人埋葬在里面,便不禁潸然泪下。】
霍凌就站在那,一动不动。
谁也劝不走。
姜青姝原本是想直接召霍凌进宫,邓漪回禀说没找到人,一看实时才知道他去了皇陵,一时也沉默了。
她将拟好的封赏圣旨交给裴朔,“待下到尚书省,宣旨的事由你去走一趟罢,他若不回家,你便去皇陵那边找他宣旨。”
她要封霍凌为宣威将军。
同样的品秩,当初千牛卫只是侍卫,没有实权,身份贵重只在于是天子亲信,而宣威将军则是真正的武将衔。
裴朔微微躬身,双手接过内官递过来的圣旨,却摇头道:“臣以为,陛下不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他会来见陛下的。”
霍凌,是个极为重情重义之人,谁都可能不进宫见她,唯独他不会。
因为当初,他的表兄私下里教导他时,总是温柔地教他要好好听陛下的话,要好好保护她。
霍凌默默地站在皇陵外,任由雪落了满身,染白了眉睫。
那些点点滴滴依然历历在目,曾经的少年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陛下与表兄坐在一起说笑、七夕时一起晒书、抚琴、钓鱼,只觉得不管外面如何尔虞我诈,凤宁宫内永远都会这样岁月静好。
至少,结束得不会这样突然。
现在表兄不在了。
只剩下……
皇陵外有一片梅林,嫣红花瓣纷纷落了一地,被风吹到了少年脚下,他怔然抬头,忽然想起了陛下。
陛下。
陛下那般喜欢表兄,她一定也很难过……
表兄若还在,一定最舍不得看见她难过。
这小将军忽然如梦初醒,突然转身,翻身上马,口中轻喝一声“驾!”,便飞快地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马蹄踏雪。
扑面寒风如刀子,切割着脸颊。
霍凌胸腔内憋着一股滚烫的热气,脸颊上的泪珠结了霜,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把守宫门的左右监门卫大将军看到他,似乎早有准备,并未阻拦。
霍凌一路飞奔到紫宸殿外,正好看到紧闭的殿门微微打开,女帝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目光。
她望见了他。
少年看到她的瞬间,唇瓣便猛地抖了一下,终于遏制不住飞奔上长长的御阶,离她越来越近。
“陛下——”
少年猛地在她跟前单膝跪地,咬着牙关,眼角泛红。
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臣回来了。”
他说。
回朝10
臣回来了。
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 少年心中憋着的那股气终于泄了出来,他用力闭了闭双目,终于有个人, 让他可以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 表兄已经听不到了。
可陛下还在。
这座华美肃穆、冰冷压抑的皇宫里, 至少还有她,只要有一个人, 那么他千里迢迢去了又回,也不算白去。
霍凌仰起头。
当年稚嫩的少年只知道跟在她身后保护她, 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如今的他经过沙场磨砺,终于有了勇气抬头。
她没有变。
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淡漠与威严,少了一丝柔软, 这大半年的时间,又好像变了什么。
他在看姜青姝, 她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霍凌变了。
比从前多了刚硬凛冽,少了丝青涩懵懂, 几缕碎发落在眼睫前,剑眉微压,满身战场特有的硝尘血气, 目光也带着行军人特有的坚毅沉着。
未开刃的剑终究不算剑, 只有染过血、杀过人、踏过万人尸骨,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利器。
他长大了。
可是望着她的眼神, 还是有些湿漉漉的。
就像无根之人在思念着故乡。
“陛下……”
“朕明白。”
姜青姝抬起手, 拍了拍霍凌的肩, 轻声道:“回来便好,朕就知道, 你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少年心口微震。
她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只此一句,又让少年眼角微热,唇紧紧抿着,唯恐失态。
殿中,穿着绯色官服的裴朔也慢慢跟了出来,在一边静静地拢袖看着,但笑不语。
霍凌也看到了他。
裴大人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没有离开过。
至少殿下不在后,她身边还有人陪着,而不是一个人被留下,孤独地面对这一切。
他心底稍稍放松了些,复又低头,压抑起伏的情绪,感受到手臂被托动的力道,便顺势起身。
“瞧你身上都是雪,来得很匆忙吧,这外面冷,先跟朕进去。”姜青姝吩咐了一边的邓漪,“去倒杯热茶来,给他暖暖身子。”
邓漪转身去了。
霍凌抿紧唇,跟着女帝进了殿。
殿角的熏笼冒着薄烟,一室叠香,异常暖和。
宫人搬来椅子,霍凌僵硬地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掌心逐渐回暖,因为血液开始流动,掌心便生理性地发痒。
他垂睫,望着茶水中的倒影。
他眸光微动,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可又问不出口,最终只低声道:“……这段时间,陛下还好吗?”
“朕还好。”
“那臣便放心了。”
霍凌又不再说话。
他不是话多之人,想问的越多,越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然而,姜青姝比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看了裴朔一眼,裴朔意会,抬手告退,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姜青姝才缓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吧,朕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
霍凌沉默,突然又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跪什么?”
“臣想问的话……可能会有失臣子礼节,臣跪着问……才心安……”
少年垂着头道。
姜青姝有些无奈,却也只是笑了笑。
“臣想知道,殿下他……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谢安韫在朕秋猎之时造反,朕提前谋划许久,什么都算好了,唯独算漏了他打算牺牲自己为朕抢得先机,你妹妹元瑶当时便在场,此事细节,你可以再问她。”
“那皇嗣……”
“没有了。”
“臣听说……陛下当时很伤心。”
“嗯。”
“可您如今……又纳了很多新人……”
他问了这么冒犯的话,她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朕是天子,肩上还有一国重担,当初罢朝几日,在旁人眼里已是极不懂事。若依旧沉湎于过去,他便白为朕牺牲了这么多,所以,朕只能朝前看。”
霍凌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许久,才愧疚道:“对不起……臣没有怪陛下的意思,其实,陛下才是最难过的人……”
可她也是最不能难过的人。
霍凌不知道如何形容心里的滋味,他忽然有些心疼陛下,就如同心疼那个刚得知噩耗的自己,他当时恨不得抛下一切,骑着马赶回京城,却困于军规而不得离开。
只是,他可以用打仗来发泄情绪,用血来麻痹自己,可是陛下却不可以。
赵弘方告诉他,赵澄进宫做了贵君,女帝对他也不错。
可是霍凌对赵澄的印象并不深,他并不是很在乎赵家其他子弟受宠与否,因为那是赵家的,那不是殿下的,更与他没有关系。
只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太多了,利益与算计交杂,赵家军中的种种揣测、君臣关系的疏远、女帝纳新人的流言,让霍凌渐渐也开始动摇怀疑。
可是见了她,那些话都不攻自破。
他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他信陛下。
殿下信她,他就信她,旁人不管怎么肆意揣测,霍凌只信自己看到的,只信自己的心,如果连亲眼目睹过陛下和君后之间真心的他,也只信人心易变,不信帝王有情,那么他才辜负了殿下一直以来的教导。
当日,霍凌又重新踏入了凤宁宫。
这座宫殿已经空了下来,当初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每次他来,都能看到许屏站在那儿,笑着跟他说:“小将军来啦,殿下在里面,快进去吧。”
这次,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冷清得如一座冷宫。
霍凌站在这破败的庭院里,脑海中回闪过一些画面,还记得那时,女帝总是偷偷在紫宸殿熬夜,那可苦了来回报信的霍凌,殿下总是披着衣裳站在屋外,无奈地问他:“陛下还没睡么?”
陛下不许他告诉殿下她熬夜的事,殿下又偏要问他陛下熬夜了没。
耿直的少年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实在不知道该听谁的。
霍凌不擅长撒谎,往往一句话都还没来及说,殿下就猜到了答案,殿下每次知道她熬夜之后的表情都不太好看,觉得她胡闹,又不忍心说她,只好每次都亲自跑过去强迫人睡觉。
最让霍凌受到惊吓的一次,就是殿下一知道她在熬夜批奏折,就三更半夜亲自起身去了紫宸殿,还用一碗避孕药羞辱了张相。
往日种种,还历历在目。
霍凌至今想起来,也忍不住想笑,他回过神来,推开宫室的门,抬脚跨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灰尘扑面而来,呛人得很,霍凌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面陈设一如既往,除了一些容易潮湿腐蚀的藏书、殿下从前的古琴不见了,其他东西都还在,能看出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霍凌走到案前,低头看了一眼。
他怔住。
落了灰的砚台下……似乎压着什么。
他伸手拿起砚台,看到这是一封已经落了灰的信,封存完好,且似乎放了很久,上面写着……阿凌亲启?
给他的?
这怎么可能……
霍凌怔了一下,飞快地打开信,熟悉的字迹落入眼中。
君后赵玉珩写得一手能流传于世的好字,其字形运笔极具个人风格,世人能仿出三分神韵风骨,却难以以假乱真。
真是殿下的信。
【宣威将军霍凌来到凤宁宫怀念君后赵玉珩,看到了赵玉珩给自己留的信。】
与此同时,姜青姝看到了这条实时。
邓漪奉茶过来,在一边问:“霍将军会看到那封信吗?也不知道殿下在里面写了什么……”
姜青姝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
因为她已经看过了那封信。
三郎在竹屋里写信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坐着,亲眼看着他执笔写好,把信递给她。
她疑惑:“三郎写给霍凌的,给我瞧什么?”
赵玉珩微微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反问:“不好奇么?”
“不好奇,反正你也不会写我的坏话。”
“真的?”
好吧,还是有点好奇。
这也瞒不过他。
她眼珠子转了转,瞥那信纸一眼,拉长声音道:“不过……说不定写了我的好话,让我检查检查。”说着一把接过,好奇地看了起来。
这算是一封事后补上的“遗书”。
信里,除了身为表兄对霍凌的叮嘱,还有一些有关今后如何立足朝廷、如何为国效力的嘱托,让霍凌不必反复沉湎于过去,也不必为他惋惜。
因为他的结局,他自己甘之如饴。
最重要的是,他在信中告诉了霍凌自己为何如此选择,让这少年看清局势,让这少年不必困于他一人之事上,更不必因为他而被赵家裹挟,最重要的是……替他照顾好女帝。
姜青姝看到后面,目光定在纸面上,迟迟挪不开。
赵玉珩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里,她埋头在他颈窝里,嗓音闷闷的:“霍凌对你而言,也同你亲弟弟一样,你就不怕我真的毫不留情地利用他,让他为朕白白卖命,最终再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他淡哂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七娘若真的这样狠心,我倒是不必这样操心了。”
她不会的。
秋猎时她阻止他服毒,可见她外刚内柔、遇事喜欢自己抗,不是自私自利之人,人人都说她太无情,只有赵玉珩嫌她心软。
不交代好,他不放心。
因为外界流言纷杂,再心思纯粹的人,都容易被影响。
姜青姝闻言,仰头望着他,目光清润明亮。
“三郎。”
“嗯?”
“你会一直看着我吗?”
“我永远都在。”
至于那封信,就早早地被放去了凤宁宫,等着霍凌征战归来,重新开启它的一日。
姜青姝静静等了一会儿。
【霍凌忠诚+10】
【当前霍凌忠诚度:100】
梧桐半死1
罪人曹裕被押解入京, 关入刑部大牢,没过几日,按谋反罪斩其首、夷其三族的旨意便下了。
行刑速度也极快, 才过了三日便由汤桓监斩, 将其枭首, 杀得毫不拖泥带水。
漠北而来的使臣由鸿胪寺安排了住处,虽此番是战败请和, 但他们早已打听过,如今的大昭天子刚登基不满三年, 登基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过人之处, 看着不难对付。
再加上漠北王庭皆是以天生力量感较强的男性为尊,女子称帝也仅此一国,尽管前几任女帝皆不可小觑, 但男女偏见在漠北使臣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也就并没有很警惕这个大昭天子。
倒是天子身边那位张司空, 独揽大权,看着才是个狠角色。
使臣们事先也打听过天子登基以来的全部事件, 有自作聪明者,分析了一番获利最大者,便将镇压谢族谋反等事件, 全部归咎于是张司空一个人的手笔, 认为这是大昭内部的党争夺利,小皇帝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
此番议和谈判, 他们便将主要注意力放在了张司空身上。
他们想先主动结交一番张瑾, 为这一次议和提前夺得筹码, 最好张瑾还是个什么卖国求荣的大奸臣,操纵朝政在两国谈判上多放开些好处和条件, 私底下收点好处什么的,和漠北使臣打好关系,以后再求合作。
算盘打得挺响的。
对此,姜青姝的评价是:“区区宵小,还想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看来是没把他们打服。”
裴朔站在下方,听到女帝提及此事,才想起自己近日似乎的确留意到有些官员与使臣有所来往。
虽然他还没发现张司空有什么动静。
没想到陛下先提了。
对于女帝近乎无所不知、无孔不入的洞察力,裴朔起初是有些惊讶的,虽然前几代皇帝都有暗中培植鹰犬,监视朝堂里的一举一动,但女帝才登基没几年,培植这样的势力都需要时间和难度,为何能对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了解得如此透彻?
大到有人密谋使坏,小到两个臣子私底下喝了一杯茶,她都知道。
这样的堪称可怕的洞察力,让裴朔觉得不可思议,也只有他这样的天子近臣,才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察觉。
好在他没干什么亏心事,就算被她派人监视也没什么,至少这说明她够谨慎。
要是其他大臣知道女帝其实什么知道,只怕要心虚得睡不着。
裴朔微微一笑,说:“张司空不像会被收买之人。”
【门下给事中裴朔根据女帝这几个月来的言谈,彻底确定女帝在朝堂中、甚至自己身边都埋有监视的眼线,对眼线的埋藏之深感到惊叹。】
姜青姝笔尖一顿。
什么眼线?
上帝视角罢了。
能察觉到她的系统能力,裴朔还真是第一人,连天天贴身侍奉她的邓漪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她抬眼,嗓音清淡:“他当然没那么好收买,金银于他无用,权势他已捏在手里,除非他想利用漠北铲除什么人,否则何必再沾染那些个腌臜东西。”
裴朔问:“陛下可要召见使臣?”
姜青姝颔首,说:“不急,两日后宫宴时再见,再此之前,你替朕去刑部传个话。”
“什么?”
“把曹裕的头悬在城门上。”
……
人头是下午挂上去的,引来一群百姓围观、议论纷纷,当天城门外,平北大将军段骁身着常服骑马路过,身后跟随着的将领是云麾将军荀关。
段骁手握缰绳,勒马抬首,黑眸沉沉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头颅,说:“陛下此行事风格,倒有几分像她。”
荀关骑马跟随在后面,闻言缄默不言,他自然明白将军口中的“她”是谁,不过那人,不是他能随便提及的。
段骁又瞧了瞧四周,低声道:“若不是看到这京城的变化,都想不起来,原来我……离京已有十几年了,当初我在燕州城,还总在想回来时是如何光景,她又会如何待我。”
说着,他微微抬头,看着天边的流云,又低声道:“不曾想,连人都见不到了。”
荀关忍不住道:“将军……您看开些。”
段骁扬眉笑了笑,四十多岁的俊颜饱受战场和岁月磨砺,依然刚毅而沉稳,他一扬马鞭,沉声道:“走,去看看她。”
“是。”
二人骑着马朝城外而去。
而在段骁走后,这颗人头自然也发挥了它的一定效用。
天子突然让刑部尚书挂上这颗头,传达给所有人的讯息便是,“好好看看这颗脑袋,谁再敢勾结敌国,意图造反,砍的就是你们的脑袋了。”
原本有些暗地里收了好处的官员,在听闻这消息之后,纷纷都心虚地收敛了些,甚至担心天子是不是早已洞悉了这一切,只是在暗中警醒他们。
而对于漠北前来的使臣而言,女帝迟迟不接见自己,还故意挂了这颗头,更像是一种下马威。
他们隐约察觉到这素未谋面的天子不像他们想象中那么简单,有意去打通张司空这条路,只不过是不太顺利罢了。
——因为张司空不爱回家。
自上次意外迈出那一步后,张瑾的心境便发生了一些剧烈的变化,若说她接受桂花醑时,他感受到的是微妙的欢欣和松了口气,意识到她可能不是那么排斥自己、也会在自己满足她的愿望后对自己笑,那么一夜之后,他就终于确定了一些事。
——她也是可以接受他的。
如果说,之前是严防死守,既防她,也防着别人,始终处于进退不得的尴尬境地,那么现在这一切或许也能走向他没想过的方向。
张瑾在试着跟她相处。
在太傅谢临去世后,女帝一直没有急着去定下新的老师,因为政务上难免请教的缘故,张瑾也算她目前的半个老师。
不过平时,他都是以公事公办的态度在面对她的询问,如今倒有些主动为她多讲一些,甚至中途还会停下来,问她累不累,要不要休息。
或许他觉得这样,她的感官上会很好多。
但是吧,老师这种身份天生就自带一种威慑力,并不会因为多教一个知识点就让她对他涨一点爱情值,甚至完全相反……对方是在沉浸式授课了,她却更觉得张瑾看着更严肃了。
姜青姝:“……”
不解风情的人哪怕是开窍,方式也跟别人不一样。
她支着下巴昏昏欲睡,张瑾正垂眸淡淡说着,忽然感觉到她没有声音了,一抬睫,看到她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手腕还支着额角,脑袋微微往下滑,眼看着就要一头撞到桌上。
张瑾立刻上前,眼疾手快地接住。
她正好陷他的臂弯里。
张瑾垂眼看着她,冷峻的脸微微转暖,接着她的那条手臂微微往下放,直到平放在御案上,另一只手掌迟疑着抬起,掌心轻轻碰了碰她后脑的头发,微微发痒。
她动了动脑袋,换个方向伏着,似乎觉得他的官服面料柔软,枕起来挺舒服的,眉头微微舒展。
“大人……”
一边有宫女小声提醒。
张瑾以目制止,压低嗓音:“别吵醒陛下。”
他就一直保持这个微微躬身的姿势,静静地看着她,她好像有意刁难,攀着他的胳膊放肆地蹭着,任他想怎么抽都抽不掉。
罢了。
他不再动。
任由她这样休息一会。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姜青姝睡醒了,一抬头,就看到张瑾近在咫尺的脸,男人乌发雪颜,正面无表情地近距离看着自己。
哪怕有再多的柔情,给她免费当这么久的枕头,也会荡弥无存。
她却精神舒爽,朝他笑得灿烂,“张卿,多谢借朕一臂。”
张瑾:“……不客气,陛下。”
他终于收回了被压得快没知觉的手臂,站直身子,因为躬身太久,陡然这么直起腰还有酸痛吃力,她见了,还惊讶地说了句:“爱卿的腰好像不太好啊,那平日里要多多注意了。”
张瑾:“……”
张司空攥紧了拳头,忍着毕生的好修养才没怼她一句“臣这样,难道不是因为陛下吗”,后又觉得这句话可能有歧义,遂作罢。
这个没良心的。
让她脑袋撞桌子上得了,撞傻了还省事。
张司空拂袖而去,当然,第二天还是会照来不误。
他也曾想再重现那一夜,那没什么可耻的,他已经不是阿奚那种春心萌动的少年了,跟心上人拉拉手就心满意足,男人对于喜欢的女人就会是有欲念,是从内而发散向外的,神魂相融,占有欲才可以得到最大的满足。
可惜,并没有什么合适的时机,自尊心让张瑾无法直接开口。
他甚至巴望着再来一个可以让他失去理智的时刻,这样,他就可以暂时挣脱那些束缚,暂时摆脱臣子亵渎君王的廉耻心,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再靠近她。
他也只能等。
除夕宫宴的前一夜,平北大将军段骁受召进宫,正好看见紫宸殿内刚出来的张瑾。
两人不约而同顿住。
张瑾率先抬手,向他拱手示意,段骁眯眼打量着他,原地站立片刻,终于在对方收手时回了一礼。
“张大人多年没见,上次见面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主簿,如今竟已是一品司空,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段骁黑眸锐利如刀,盯着他,意味不明说了句。
段骁镇守边疆十余年,他说的上次,就是十多年前,张瑾还没弱冠、还是个不起眼的末等小官时。
先帝亲自将这小子从掖廷捞出来时,曾对段骁提及,要如何用他。
——“他是罪奴出身,最好掌控,朕会给他权力,让他铲除障碍,但绝不会把他放在权力应
依誮
有的位置上,这样,他离了朕就永远成不了气候。”
结果现在的他,却是在先帝驾崩后走到了登峰造极的位置上。
段骁盯着他,眼前的人,背脊笔直,容色清冷淡漠。
张瑾颔首。
他没有看段骁,好像这个人并不重要,只淡淡道:“陛下在里面,将军勿要让陛下久等。”
梧桐半死2
当初仰人鼻息而活的恶犬, 也只有在主人死了之后,才能翻身。
小皇帝可不是他的对手。
张瑾到底是怎么爬到这个位置上来的,用了什么手段, 又怎样忘恩负义地辜负旧主、欺压新主, 可想而知。
段骁冷哼一声, 收回目光,大步进了殿。
“臣段骁, 叩见陛下。”
段骁刚刚下跪行礼,就听到上方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一只手托住他的双臂, 他怔了一下,随后就听到少女年轻又温和的声音。
“段将军,速速请起。”
段骁复又垂眼。
方才那一瞬间, 他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这是先帝,而他则是仍然年少的将军, 数次得胜还朝,每次在紫宸殿内见她, 她都笑着说:“段卿不必和朕这么拘礼。”
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她了。
段骁抬头,看到一张年轻灵秀的脸,眉眼间颇有几分像先帝, 还有几分像她的父亲, 正微笑着望着自己。
对于这个新帝到底是怎样的人,是否如她母亲一样能明辨忠奸、有魄力整治超纲, 段骁并不清楚, 只记得她还小的时候, 生得粉雕玉琢,先帝也疼爱极了她, 时常把她抱在怀里。
段骁那时还酸溜溜地说:“你别太过娇惯了皇太女。”
先帝说:“朕生到第七个,才终于得了天定血脉,青姝又是朕和他的孩子,朕多疼些又有何妨,爱卿连孩子醋都吃?”
段骁倒不是吃小皇女的醋,他是纯粹酸小皇女的爹,同样都是陪她一起长大、辅佐她登基的青梅竹马,也同样上奏请求放弃仕途厮守一生,那个人就能进宫生孩子,段骁却得一年见一次皇帝。
后来,连吃醋都吃不到了。
年关时回京都成了奢侈。
唯一更幸运的是,段骁在边关活得好好的,倒是那人,本来身体康健,进宫后却频频浑身乏力困倦多眠,原本先帝想在他生下皇女后册他为君后,最终却也只是变成了追封。
他死后,为了给女儿铺路,先帝才采取更加狠绝冷酷的手段,连宠爱过的侍君都照杀不误,又亲自从掖廷挑选出了张瑾,用以对抗世族势力。
“谢陛下。”
段骁收回思绪,缓缓起身。
姜青姝仔细看了看段骁的数据。
【姓名:段骁,身份:平北大将军】
【年龄:48】
【武力:95】
【政略:61】
【军事:100】
【野心:20】
【声望:90】
【影响力:9920】
【忠诚:45】
【爱情:0】
【特质:军事天才】
这是母皇当年的左膀右臂,数据果然很厉害,姜青姝之前稍微打听过,母皇很是信任这位段将军,常以朋友处之,段骁战功卓著,她自然也要以晚辈之礼好好对待。
姜青姝笑道:“将军这些年戍守边疆,实在是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回京,定要多住一段时日。朕已提前命人修缮好将军府,不知将军住得可还习惯?”
段骁拱手拜道:“承蒙陛下抬爱,臣行军之人,本不拘泥于吃穿用度,何须陛下如此照顾。”
“段将军生活简朴,有将军在,是朕和大昭之幸。”
“陛下谬赞。”
“邓漪。”姜青姝看向一侧,吩咐道:“朕听说,母皇当年总是给段将军赏赐一些红菜薹和南方贡柑,将军喜欢吃这个,那便再送一些去将军府。此外,朕已决意册将军辅国大将军,封邢国公,享一千五百户。”
“谢陛下。”
段骁微微抿唇,再次下拜。
姜青姝仔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总觉得对方的情绪似乎有些消沉,说了一会儿话,也赐了一些东西,忠诚也不见涨,并不是那么好收买。
说起来,她提前想了解段骁的秉性,曾向不同人询问。
秋月说他是个正直刚毅之人,对外公事公办,不那么好亲近,实际上私底下和先帝相处又是另一番轻松的模样;而张瑾,对段骁的评价却是此人并不忠君,他所忠之人只是先帝,现在目中无主且手握兵权,是隐患之一。
说白了,就是重情重义,但不是那么容易信任别人,新旧主更替,新帝往往还会率先打压先帝所培植的势力,段骁只怕也认为她迟早会打压他,不会对她交付什么信任。
段骁不是看中权势地位那些虚荣的人,她不管以天子之身对他多礼遇,他都并不在乎。
此外,这个段骁因为是先帝的人,似乎不太看得起张瑾,实时里他看到张瑾却不假辞色,只怕是有些好戏看了。
姜青姝倒也不急。
她又与段骁说了一些关心的话,便让他退下,等他离开之后,她又对邓漪道:“快到晚膳时间了,再叫赵德元将军入宫与朕一同用膳罢,待赵将军出宫后,你便去景合宫叫贵君来侍寝。”
……
很快就到了除夕。
除夕宫宴在麟德殿举办,加上庆祝战功的性质,甚至比天子寿诞更为奢侈气派,文武百官、宗室贵族无一缺席,姜青姝穿着繁重的帝王冕服坐在上首,与群臣共饮。
因为中宫空悬,按照位份,座位离女帝最近的是贵君赵澄。
赵澄自是好好准备了一番,世人大多数只知道他那饱负盛名的堂兄,珠玉在前,他自然要加倍表现,也要弥补上次被禁足丢的颜面,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向家族表明自己的用处。
日后如果时机充足,家族还欲扶他登上君后之位。
他得为自己造势。
于是宫宴之上,他就频频主动找姜青姝说话,姜青姝朝他笑着,很是配合他的主动。
赵德成坐在下方,看着儿子和女帝互动,很是满意,笑得也是愉快。
相比之下,赵德元就没有那么高兴。
赵德元是君后之父,他此番失去了儿子和尚未出世的孙儿,虽然可以因此得到天子的愧疚,赵家也有了一个贵君作为补偿,但这对赵德元来说,稚嫩鲁莽的赵澄,自然远不及沉稳善谋的亲生儿子。
他宁可三郎还活着。
赵澄也不是他的儿子,只是他长兄赵德成的儿子,发生变故时,是兄长在三郎身边,眼睁睁看着三郎出事。
赵德元的心情很矛盾,从家族考虑,他自是希望女帝会满意赵澄,以此维持赵家受到的宠信,从私心上来说,又认为如果女帝宠爱赵澄,则是早早忘了三郎。
宫宴散去后,赵德元起身离开,邓漪看出赵将军并没有那么欣喜,按照天子事先的吩咐,主动送他出宫门。
一路上她多次套近乎,等差不多了,才关切地问:“将军可有什么心事?”
赵德元斟酌道:“只是忽然觉得世事无常,难免感怀。”
“将军可是想起了君后?”
赵德元只是叹了一声。
邓漪左右环顾,走近了压低声音,悄悄道:“实不相瞒将军,陛下又何尝不是,今日早上还与下官提了君后,至今想起也甚为伤感。陛下原是想来年春天再小选后宫,但十月之时,赵德成将军便屡次上奏,陛下到底是想弥补赵家,这才早早让贵君进宫。”说着,邓漪又状似无意道:“好在贵君侍奉陛下也很好,陛下想着,将军行军劳苦,回来后看到心里会好受些,毕竟赵德成将军那边今日瞧着,很是高兴。”
赵德元心情复杂,他兄长自是高兴,毕竟那是他亲儿子,随即又联想到三郎刚去世,兄长就利用陛下的愧疚塞他的儿子进宫,以填补三郎的位置,难免有些不满。
邓漪小心说了这几句,见赵德成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便立刻止住了话头,点到即止-
再回到宫宴上说,漠北来的使臣一直在暗暗观察这个大昭女帝,他们原先不是很重视这个小皇帝,因为人头事件稍微生出一些警惕心,现在心情又放松了一点。
——因为小皇帝一直和身边的贵君说笑,很沉浸地在吃吃喝喝欣赏歌舞,看着不太成熟稳重,也没什么心机。
而且她还频频把桌上的一些吃食,赐给下面坐的张司空。
使臣心道:小皇帝果然还是凡事要仰仗张司空,明面上是她在逐渐掌权,实际上主要能决定一切的人还是张司空。
他们暗暗决定,如果想趁这次谈判谋取利益,果然还是要找机会打通司空这条路。
但是对方看着并不好亲近。
使臣早早听说了大昭朝堂的党争,知道女帝身边的贵君是赵家人,赵张两党关系不太好,便趁着贵君在与女帝说话,有意大声道:“久闻帝后情深,君后才绝天下,人如谪仙,臣多年前便听闻,仰慕已久,今日一见,却与传言中似乎有些不一样。”
此话一出,所有人:“……”
赵澄的脸黑了。
刑部尚书汤桓倒是有点幸灾乐祸,率先道:“你们认错了,这位是陛下的赵贵君。”
那使臣讪讪起身告罪,一副对大昭后宫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情的样子。
裴朔正在饮酒,闻言差点喷出来,憋着笑意用袖子擦拭嘴角,看破不说破。
张瑾端坐着,看着这拙劣的计俩,神色一片平静。
坐在席中的霍凌,陡然听闻那使臣这样说,握着酒杯的手一抖,无声攥紧了手指,神色有些不悦。
他咬牙说:“他配和殿下比吗。”
他身边坐着的霍元瑶连忙提醒:“阿兄慎言!这里是宫宴,当心被有心人听到。”
霍凌仰起头,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霍元瑶知道他酒量不好,大概还是因为这句话生气了,便压低声音开解道:“这么大的事,那使臣怎会真的不知?只怕是故意这样说,想趁机博得某些人的好感。”
霍凌抿紧唇,俊秀的脸透着冷,盯着酒杯不语。
霍元瑶心念百转,又抬头观察了一下女帝的神色,发现陛下什么都没说,连使臣这样的态度都不计较,不像陛下往日作风。
这其中,或许有门道。
而侍君们坐着的席位上,崔弈若有所思,其他侍君倒是有人嫉妒赵澄的待遇,有人只想着让陛下多看自己几眼,还有人在轻声闲聊。
“我看陛下不见得多喜欢赵澄,他无非是仗着家族有军功,才得意到这时。”
“你说,赵家军功这么大,将来的君后之位会不会也是他的?”
“怕就怕这个,赵澄这种性子跋扈的,改日要是做了君后,你我的日子还好过?”
“我看也未必,陛下要立他早就立了,何须等到现在,赵家手里握着兵马,陛下无非是忌惮。”
“要是郑仆射的郎君能入宫,只怕就是另一个光景了。”
灼钰刚刚解了禁足,坐在最末处,无人搭理。
少年垂着睫,静静听着那些人低声闲聊,一些有关朝政的事,他在此前从来没有了解过,只隐隐约约听明白了……之前她为什么会因为他冲撞赵澄而生气。
他好像差点坏了她的事。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灼钰悄悄望着女帝,眸底涌动着破碎的光,像一只失落可怜的流浪狗。
他没有发现,他父亲在看他。
郑宽每次看到他都是一副脏兮兮、战战兢兢的样子,现在看他改头换面坐在那,漂亮得像他母亲,郑宽差点没认出来。
这个最见不得光的儿子,竟然被陛下接受了,这痴儿只会不停地给陛下添乱,至于陛下为什么看似禁足他、实则是在护着他,或许也是在照顾郑家。
郑宽在心里更加感激天子,一边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要做出些安排,至少不能给陛下添乱子。”
……
宫宴散去后,大臣们和宗室贵族的车驾就停留在宫门外,一群酒酣饭饱的大臣们成群结队、陆陆续续出来,各自打道回府。
张瑾的车驾也停在门口。
漠北使臣刻意留意了一下张司空,打算趁出宫就拦住他,与他商谈一些条件,于是一看到张瑾出来,就连忙假借酒意过去套近乎。
“在下见过司空大人,久闻不如一见……”
张瑾并不想跟这人浪费时间。
他淡淡颔首,示意身后跟着的侍从应付这人,兀自走到自己车驾边,打算掀袍上车。
那使臣又小跑着追了上来,一路喊着“司空留步”,又殷勤笑着说:“大人此刻可否有用,在下有一桩事想与大人聊聊,包管大人会感兴趣。”
张瑾动作顿住。
不是因为这使臣的话,而是因为他掀开车帘一角,看到了车内的人——小皇帝已经换了身常服,正托腮望着他,笑意盈盈。
见他上车,她抬起手,朝他悄悄比了个“嘘”的手势。
张瑾:“……”
她什么时候遛进来的?!
梧桐半死3
张瑾沉默了。
身边的使臣还在喋喋不休, 张瑾掀帘的手就这么顿住,眯着眸子打量她,少女支着下巴, 笑容无比灿烂, 一脸“我今天就霸占你的马车了, 你能拿我怎么样啊”的表情。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
看这样子,只怕是等他有一会儿了。
宫宴快散时, 她借着酒意先行退场,随后众臣才散, 想必就是那时, 她已经换好衣服偷偷钻进他的马车了。
这又是在闹什么?
张瑾稍稍仔细一想,立刻就能反应过来她的意图,今日她行事反常, 屡屡在宫宴上对他表示关切,以致于那使臣竟也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当众奚落赵澄。
她怕是料到这使臣要来找他。
张瑾的停顿也不过只有短短几秒,他何其聪慧, 立刻平静地垂睫,假装车内什么都没有,掀帘进去。
她仰头望着他, 立刻地往边上挪了挪, 腾出个位置来。
张瑾坐下。
“哎,张大人您请留步, 不知可否详谈……”
那使臣还欲拦他, 就听到张瑾冷淡的声音, “我饮酒头晕,多有不便, 还是请回吧。”
他话音一落,袖子就被扯了一下。
身边挤着他坐的少女拽着他的袖子,眸子明亮地望着他,悄悄指了指外面,又用力点了点头,示意他直接答应人家。
张瑾:“……”
她是想用他挖坑。
事后若是过河拆桥、倒打一耙,说他勾结别国意欲叛国,他还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张瑾虽是个不折不扣的权臣,但这不代表他毫无底线,人在其位,也曾做过不少惠民之事,除却挡路的政敌,他从不屑于做损人不利己之事,更绝不会卖国。
和这个使臣搭上桥,并不算什么好事,或者说,以大昭国力,也不至于一定非缺这点好处不可。
还是先回府,顺便知会梁毫来张府接她,把她带回宫去。
张瑾想抽回袖子。
扯了扯,没扯动。
她用力拽着不放,还顺势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近距离地望着他。
“爱卿配合一下。”她悄悄在他耳边说,说完,还故意吹了口气,将他鬓边垂落的碎发吹得微微拂动。
张瑾:“……”
张瑾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知道她又是在跟小孩儿一样找他耍赖,沉默许久,还是无奈地轻叹一声。
他开口道:“此地人多眼杂,若有什么话,去我府中详谈。”
那使臣没想到对方态度又忽然改变,登时大喜,连连应了,心里暗道:终于能找到机会了,看来这位传言中很难接近的张司空,也是有所贪念、能被利益收买之人,只要是这样,那就好办了。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往前行驶。
拐过主街,人流逐渐稀少,张瑾终于开口道:“陛下又私自出宫,既为人君,便不要如此肆意妄为。”
姜青姝无所谓他怎么数落自己,反正他现在又不能把她怎么样,她将手肘架在他肩上,挨着他懒洋洋地笑:“朕这也是信得过爱卿,若是换了别人,朕还不敢这样乱来。反正爱卿府上朕都去过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次。”
“陛下想让臣和漠北使臣谈什么?”
“先看看他想谈什么,议和之事,他们想献上金银器及战马一万匹,朕倒是不稀罕金银兽皮这些,对那些马很感兴趣。”
姜青姝前段时间认真研究了一下战报。
因为同样都是打仗,这一次的消耗和她以前玩游戏时相比,这次明显要多很多,就算国库最近还比较充裕,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次战事虽告捷,但取胜的一方面原因是她派的兵力够足,毕竟是登基以来的第一场战事,外加藩镇造反,如果不以最快的速度平定,国家必然进入长久内耗,还会引起其他乱子。是以,她调用的大军足有二十多万人,但通过伤亡比例,也稍微能看出骑兵的作战力还不够强。
骑兵的战力和什么挂钩?
战术、装备、马匹。
姜青姝虽不是历史专业,但也对马的重要性有所了解,中原马匹大多数体型瘦弱、耐力差、不耐热受寒、不擅长期作战,反之,西域漠北等地马匹体格健壮,耐力和速度皆为上乘,那边的游牧民族骑兵便格外勇猛善战。
平北军时常劫掠对方边境,偶尔能缴获一些战马,供给精锐部队使用,加上经验更足的原因,所以同样是一起作战,平北军这一次的伤亡就少很多。
她又查了查本朝的战马数量,只能说在及格线,并且质量普遍不行。
她说:“朕相信爱卿是聪明人,稍后就看你发挥了,如有必要,可以适当答应他们的条件,总之先看看他们的筹码。”
张瑾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陛下提前准备多久了?”
她绝不是今日临时起意。
姜青姝假装没听见,自顾自道:“爱卿方才应允了他们,那就说明是答应朕了。”
“陛下稍后怎么避开他们?”
“朕有准备。”
她从袖子里掏出个面纱,在他眼前晃了晃,一脸“你看我聪明吧”的表情,认真道:“稍后朕就扮成你的奉茶侍女,就算他们有所怀疑,谁又能想得到皇帝会出现在爱卿府上,这也太荒唐了。”
张瑾:“……”
你也知道你很荒唐啊。
张瑾闭了闭眼睛,语气有些无奈,“陛下再有这样的举动,臣也不会再配合了。”
“好。”
“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说完,她还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
空气安静了片刻,许久,张瑾克制隐忍的嗓音才响起。
“陛下。”
“嗯?”
“勾肩搭背,成何体统。”
姜青姝扬了一下眉梢,心想更亲密的动作都做过,现在倒不许她碰了。她收回手来,端正坐好,张瑾能感觉到她的气息在远离,稍稍偏头,看到她困倦的侧颜。
她抬手掩唇,悄悄打了个哈欠,又说:“明日无早朝,朕今晚就不回宫了,就在卿府上借宿一夜吧,之前阿奚住的房间空下来了吧?朕想住那间。”
张瑾:“……”
【司空张瑾忠诚度-1】——
马车很快抵达张府,姜青姝率先掀帘跳下了车,驾车的马夫这才发现车上多了个少女,简直目瞪口呆,又看向自家郎主。
后者神色平淡,负手踏入了府门。
姜青姝没学过侍女礼仪,但每日见着那些宫女,少说也能模仿个八分来,走路时微微垂眼望着地面,稍稍滞后张瑾两步,那使臣前来时,看到她时也未曾起疑。
倒是周管家,眼见郎主带了个女子回来,正觉得疑惑,这身形越看越眼熟,一下子惊觉这是何人,同样也是目瞪口呆。
这这这……皇帝怎么又来了?
以前这皇帝次次都是奔着小郎君来,现在小郎君早就走了,那她怎么还……
周管家下意识联想到那日早上发现的郎主弄脏的贴身衣物,前一日郎主一直在宫里,回来时似乎也有些怪异,他瞬间心脏砰砰跳,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脸,低骂道“莫乱想!莫乱想!”,定了定神,连忙走了。
另一边,张瑾和使臣进了书房,姜青姝沏好两盏茶,小步挪过去,一一给他们呈上。
烛火摇晃,映在三人的脸庞上。
她听到那使臣殷勤道:“听闻司空才而立之年,如此年轻便位列相位,已是极为少见,如今您又位列三公,简直是前无古人。在下久闻大人之名,今日有幸与大人秉烛夜谈,当真是在下的福分。”
真是会拍马屁。
张瑾神色冷淡,对这些恭维毫无反应,只道:“有何要事,不妨直言。”
那使臣忙道:“此番前来,实是有个不错的买卖,想与大人商量。”
他详细地说了一番,姜青姝抱着托盘退到角落里站着,也一字不落地听着。
果然跟马有些关系。
漠北此番意欲休战,要献上一万匹马来大昭,看似充满诚意,实际上他们打的是另一个主意——如果能趁此机会买通大昭朝廷内的一些权贵,与之暗中交易,则是好处多多。
漠北的战马虽好,但到底气候极端,土地贫瘠,缺少粮食,装备上也供给不足。一匹好马千金难求,而以大昭地大物博、金银之多,如果他们能用少量战马换取更多的粮食装备,那自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河朔三镇靠近边关,且财政粮食早已自给自足,不必需要朝廷拨款,自然朝廷也很难管到,曹裕之前就是这么和他们合作的。
如今曹裕被诛,三镇军防事暂时落在左卫大将军闻瑞手里,若稍加打听,就知道大昭朝廷党争异常激烈,闻瑞明显就是张瑾一党的人,以张瑾马首是瞻。
这买卖完全可以继续。
“在下事先得知,如今贵国兵权,除却边境的平北、镇西二军,统领折冲府兵力的武将部分皆以大人马首是瞻,其次便是赵柱国一家。”
那使臣微笑着道:“政事上,天下无人能与大人比肩,然而兵力上,几方互相水火不容,大人之势尚未完全压倒赵家和平北镇西军,想必大人也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吧……”
姜青姝的表情彻底冷了下来。
这使臣没有说的太明显,但画外音已经昭然若揭。
他在替张瑾考虑篡位称帝的事。
张瑾作为文臣,已然是登峰造极,但是拿笔如何比得过拿刀剑,真正令当权者忌惮的,是兵权。
如果张瑾想篡位称帝,一旦这些手中握有兵权的武将不服,就会立刻反他,而他掌握的兵马虽可以对抗,终究内忧外患不止,不够稳妥。
最好的办法,就是先解决掉这些人,将全国大多数兵权握在自己手中。
那时,帝位于他,就如同探囊取物。
与人谈判,自然是抛出最诱人的筹码,一个人若没有野心,自然不会爬到像张瑾这么高的位置上,而若有野心,在已经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情况下,又为什么不更进一步,成为主宰江山的帝王?
张瑾会心动吗?
如果她是他,她会心动。
姜青姝抱紧怀里的托盘,目光落在男人被烛火照着的背影上,心底却冒着一股寒意。
张瑾的坐姿端正挺直,白玉般的手指正托着茶盏,听闻那使臣的话,手却依然平稳如常,慢慢呷了一口茶水。
他微微蹙眉。
一是因为,这小皇帝沏茶的功夫的确是不怎么样,一看就是头一回做;二是因为……这使臣说的话,的确如他所料,句句带着谋反的暗示。
她也听到了。
张瑾并不想让她听到这样的话,君臣猜忌在所难免,但不能随便挑到明面上来说,如果不是她抱着他的胳膊耍赖,他也不至于松动,答应她这么荒唐的事。
这使臣说的对,他若有称帝的野心,他还要筹谋更多。
可惜。
他不想。
张瑾没有主动称帝之心,说到底,觉得无趣罢了,帝王将相,有何区别?他历经两代帝王,又从她们身上看到了什么令他渴求的东西?
——没有。
走上这充满尸骸的权势之路,从一开始就是被迫为之。
如今,不过是一次次被推着往前,因为……不进则退,不退则死。
他被先帝选中,若不铲除阻碍,死在牢狱里的人就是他;先帝欲在驾崩前杀他,他若不抗旨,便化为了一具枯骨;小皇帝登基后,他若不一举杀掉上任中书令再将她软禁,那么王谢赵等家族势必乘势而上,反过来压制他。
现在再进一步,就是帝位。
没有必须将他推上帝位的理由,他皆不会迈出那一步,这也是他答应过阿奚的,无论怎样弄权为政,都不要成为初心里最厌恶的那类人。
——乱臣贼子,孤家寡人。
梧桐半死4
张瑾对帝位并没什么渴求, 但眼下,他还记得她说过,让他见机行事, 多套些话来。
他便保持沉默。
既不说好, 也不说不好, 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在权衡利弊。
那使臣见他没有立刻拒绝, 那就是有所心动了,立刻趁热打铁道:“大人放心, 此事稳妥, 我们已经计划周密,加上大人在朝中之势,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纰漏。”
“哦?”张瑾抬眼, 淡淡问:“说来听听。”
那人道:“我们原是要献给贵国一万匹马,此番入京带了五百匹马来, 先给大昭皇帝过目。然而除了这五百匹马,我们另有二十匹马, 走的其他路入京,至今无人察觉,也算是向大人表明我们的能力。大人若有意, 可与我同去马坊过目, 如若大人看中了哪些,我们便赠予大人哪些, 后面再送来的马匹过河朔时, 便可暗中交易。”
张瑾皱眉, “出入京城盘查严格,你们是如何送进来的?”
那使臣笑了笑, 只说:“在下敢与大人谋算,自是有些不可说的门道,就看大人是否感兴趣了。”
他们并不担心张司空事后会反悔,因为他们对张瑾和女帝看似和谐、实际恶劣的关系充满了信心,认为只要还有小皇帝和其他人在虎视眈眈,张瑾一旦行差踏错,可能会招来很多麻烦。
但是他们不知道,女帝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边上听。
姜青姝暗暗思考:进出京城,往来人员和货物都会严格登记,这使臣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再送二十匹马入京,首先就说明他们在京城还有可用之人,可能是商贩暗中伪装,也可能是有些官员被买通,比如城门郎或京兆尹什么的。
张瑾既然当着她的面问了对方,这事他应该也不知道。
姜青姝对张瑾事事不放心,唯独放心他行事的分寸,如果什么利都想图,存在一时侥幸心理,那就是给自己留下隐患,张瑾能久居不败之地,本身就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一般情况下,他还是很遵纪守法的。
对方又问:“大人考虑得如何?”
张瑾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我若有空,自当亲自去马坊一见,如果稳妥,此事便可成交。”
对方心里一喜,笑道:“果然我没有看错,大人是个明白人!如今闻瑞将军人在朔三镇,那里离边关近,方便货物来往流通,若能得好马,战力势必如虎添翼,往后大人手中筹码又将多一分。”
张瑾听他如此说,也只是含笑不言。
相当于是默认了。
不管有没有那样大逆不道的心思,他此刻也只是依照她的意思与人斡旋而已,虽然在一边的姜青姝眼里,这简直是一出彻头彻尾的谋反商议。
真可恶。
她暗暗磨了一下后牙槽。
见目的达成,那使臣便起身,抬起手朝张瑾拱了拱手,微笑道:“如此,那明日申时,不知大人可否有空一见?”
张瑾:“可。”
“届时请大人两日后手持此信物去城南通济坊,自会有人带大人绕隐蔽小路马坊。”
使臣手中拿出一个雕刻奇怪图腾的铁制小牌,双手递给他,张瑾抬手收下,那使臣便又寒暄恭维几句,告辞离开了。
等那人一离开,张瑾手中便一空,手中的铁牌被她夺了去。
她顺势坐在他方才喝茶的桌案上,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掂着铁牌,正反打量着,笑容淡淡,语带嘲讽:“还好今日朕留了心,否则怎有这般收获?他们鼓动卿反朕,趁机牟利事小,一旦大昭进入内乱,只怕他们的可乘之机更多。”
张瑾看向她光下泛暖的侧颜,道:“臣自是没有此心。”
“是吗?”
她改为双手撑着桌面,扬起睫,脑袋后仰,唇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来,“爱卿方才与人商议、有些心动的样子,认真得简直不像演的。”
张瑾转身回视着她明亮清澈的眸子,淡淡说:“陛下说笑了,既然陛下有所托,臣自然不能引起对方怀疑,陛下是信不过臣?”
“怎会,朕当然信司空啊。”
她笑,伸手去扯他的袖子,却发现胳膊短了一截,没够着,她也不尴尬,反而朝他勾勾食指,示意他凑近点。
张瑾:“……”
“你怎么不过来,怕朕?”
“没有。”
张瑾沉默须臾,缓缓上前一步。
他站,她坐。
他的影子覆盖在她的脸上。
她今日到底饮过酒没有?在他跟前生生大胆了许多,与他是半点客气都没有,往日她若对他冷淡,他尚有几分主动的心思,而她一旦主动,他便容易心乱。
诚如现在,她仰着脸凑近他,他袖中的手就下意识攥紧,克制着不去摸摸她的脸。
他甚至可以看清她脸上浅浅的绒毛。
近到几乎可以亲吻的距离,她能感觉到他刻意压抑的呼吸,好像生怕吐气过于沉重,出卖了他的心猿意马。
此情此景,很适合做别的事。
她都亲自来他的家里了,不会再有其他事情打断他们了,没有穿龙袍,他可以不把她当成女帝,而是误入他书房的女子。
他的书房平时严禁下人踏入,除了朝中为官的大臣们,便只剩周管家和阿奚进来过,她是第一个踏入此地的女子。
犯了他的禁。
这样突然。
张瑾垂睫注视着她饱满的唇,眼睛被那抹红摄住,不禁想俯身……
就在此时,“咚咚”两下敲门声,直击天灵盖。
“郎主。”
外面的人没有进来,隔着门问:“时辰不早了,不知郎主今日何时歇息?奴可要为陛下安排歇息之处?”
是周管家。
任何人都好,偏偏是周管家的声音,认得女帝、同样亲眼见证阿奚和女帝的事的周管家,还曾不止一次地劝过张瑾成全弟弟,希望他们兄弟和睦。
自然绝对想不到,郎主会对小郎君喜欢的人动心。
张瑾如梦初醒。
他猛地后退一步,拉开她的距离。
姜青姝始终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见他如此,倒是挑眉笑了笑,说完了剩下的话:“劳烦爱卿好人做到底,两日后去走一趟吧,朕依旧和你一起。”
张瑾闭目:“……好。”
……
当夜,周管家收拾出了张瑜之前的房间,姜青姝直接在那休息。
张瑜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得空空荡荡,连一件旧物都没有留下,好像这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仅仅是她做了一个短暂又快乐的梦。
她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桌子,甚至还记得她中毒昏迷时,少年一边守着她,一边趴在上面打盹的样子。
也不知道他最近开不开心,有没有想她呢?
虽然远隔千里,但实时能监控到她见过并想关注的每一个人,有时,她还是能看到他时不时能冒出一个实时来,虽然都是些很简单的事。
【江湖侠客张瑜无意间救下被恶霸轻薄的女子,觉得那女子笑起来像女帝,于是好人做到底,一路护送对方回家。】
【江湖侠客张瑜在大街上打抱不平,救下被欺凌的老人,得罪了当地知府,又把知府揍了一顿后扬长而去。】
【江湖侠客张瑜来到渝州城,买了一坛酒后跃上屋顶,一边对着月亮喝酒,一边看着怀里的佩剑出神。】
他想她了。
姜青姝推开房间的窗子,寒风扑面而来,她也学着他抬头,望着外面皎洁的月亮——
漠北使臣的事,为了不打草惊蛇,姜青姝回宫后也没有声张,只是与裴朔讨论了一下。
霍元瑶在京兆府任职,她便让裴朔作为中间人,暗中吩咐霍元瑶留意京兆尹近日的动静。
霍元瑶提供的信息是,因为年关春节的缘故,最近京兆尹李巡参加酒宴倒是挺多,至于这些酒宴之中有何人参与,她职位低微,也没有得到李巡的全部信任,所以没有机会跟着一起去赴宴。
但霍元瑶聪明圆滑,当即找了个借口拉着少尹聊天,一阵阿谀奉承,对方被哄得高兴了,便酒后吐真言,透露最近私底下参与酒宴的,也有一些在西市活动的商贾,说是和李巡是同乡。
此外,门下省城门郎的活动也很频繁,最近频频去东市采买东西。
京中马坊就那么几家,按照这两位的轨迹,大概能确定几个。
如果当日姜青姝直接在进入马坊的瞬间拿下对方,那些人自然是会被抓到,但如果他们背后有当官的,到底是谁,不一定能问出来。她先倒推一下可能是谁,到时候抓到人再验证便是。
到了约定的时间,姜青姝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打算出宫。
对此,裴朔却不太赞同,“此事或有危险,对方非大昭人,行事毫无底线,一旦东窗事发,可能会起杀心。张司空也未必全然可信,还是让臣代劳吧。”
尽管刑部已就位,随时准备冲出去拿人,但这也还是有隐患。
姜青姝笑着摇摇头,她理解裴朔的担忧,如果仅仅只是打算抓个人,她自然犯不着亲自去,但她还有一些别的事。
实时里,她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刺杀。
有人想刺杀张瑾。
“朕还有别的任务交给你。”她对裴朔道:“此事朕不想提前惊动京兆府和刑部,朕记得……裴卿似乎有个好友在金吾卫中任职,此人与赵家往来可密切?当日可否让他出手?”
裴朔沉吟片刻,点头,“他虽是赵玉息下属,但为人直爽,不曾关心党争。”
“好,爱卿再找一趟霍凌,朕要他有用。”
霍凌的武力值又涨了,以前又时常跟着她干这种事,没有谁比他更熟练。
梧桐半死5
姜青姝出宫后, 立即与张瑾在约好的地点碰面。
她今日身着绣着海棠纹样的粉色襦裙,鹅黄帔子,粉白绣花小履, 梳着时下流行的发髻, 外面罩着雪白毛领的朱红披风, 帷帽遮住灵秀的五官,乍一看, 只是个普通的小娘子。
霍凌在宫门外等她,看到她这副样子, 稍稍晃神了一下。
一下子就好像回到了很久从前, 她总是扮成普通的娘子在市井中闲逛,沉默寡言的少年拿着剑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像她家的小护卫。
他们一起大闹过寻芳楼, 一起闯过杏园,还一起在公主府历经过危险。
如今过了数月, 她还是这般样子。
他还是可以保护她。
这小将军静静地看着她,素来紧绷的俊秀面庞上不自觉露出一抹笑来, 大步朝她走过去,唤了一声“陛下”。
她回头看到他,“你来了。”
“嗯。”少年点头, 握紧了佩剑, “您有什么吩咐。”
少女朝他笑了笑,踮起脚凑到他耳边, 说话声像一股柔软的风, 一下子钻到他耳朵深处, 痒呼呼。
她说了很多。
少年垂睫认真地听着。
“霍卿,听明白了吗?”她后退一步, 含笑望着他。
霍凌用力点头,神色紧绷起来,沉声道:“臣会暗中保护陛下,完成陛下的吩咐。”
“好,去吧。”
少年朝她一拱手,随后利落地转身,用轻功一跃上了屋顶,顷刻间消失无影。
姜青姝看着少年消失的方向,抬手正了正脑袋上的帷帽,起身去朝着南边启夏门的方向走去。
张瑾在茶馆等她多时。
他今日穿着一身玄色常服,墨发高束,从头到脚都很朴素,而非华丽昂贵的绸缎,已是尽量低调简单,任谁也想不到,朝廷里的一手遮天的张司空竟然坐在这破旧小茶楼里。
他平静地喝茶。
然而难掩的是通身清雅冷淡的气质,令人一看便觉得鹤立鸡群、绝非常人。
京中多达官贵人,位高权重者来体察民情的也不是没有,这茶肆老板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眼力尖,一见了这位客官,态度也不禁放得恭敬小心。
直到又有个小娘子冒着雪进来,男人看到她,才起身付了几块铜板。
他们看起来很熟。
那掌柜的见了,不禁笑着奉承两句:“郎君在鄙店坐了好半日,原来是在等夫人。”
张瑾一顿。
他抬眼,黑沉沉的眸子落在对方身上,那掌柜被盯得一僵,心里一阵打鼓,在想难道是他说错话了?
就听到那小娘子笑着说:“夫人?掌柜的怎么看出的?”
那掌柜的见这娘子没有不悦之色,反而还在笑,应是没有猜错太多,便又连忙道:“是是是,郎君和夫人相貌都如此出众,气质又这样不凡,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在下每日见那么多人,还甚少看见像夫人和郎君这么登对的。”
她扬眉笑,朝身边的人看了一眼。
男人站在那,侧颜平静,然而身子似乎有些僵硬,心绪已是被这话勾得剧烈起伏。
【司空张瑾和女帝在茶肆碰面,被人误认成夫妻,张瑾只觉得心里好像被狠狠撞了一下,因为这话感到高兴,又有些酸涩。】
只要将她和“夫人”二字联想到一处,摆脱现实的桎梏,那股不该产生的想法,就像一股魔障,冲破泥土,迅速生根发芽。
本是注定孤独的人,而立之年,竟也在听到“夫妻”二字时心念动摇。
他捏紧了掌心剩下的铜板。
“走吧。”
他低声说完,就转身走了。
他乱了。
姜青姝好奇地瞧着他的背影,转身追上。
“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不穿官服的样子。”她在他身边说。
张瑾语气淡淡:“陛下想说什么。”
“还挺好看的。”
显得没上朝时那么严肃老成,整个人好像精神了好几岁。
平时他和那群六七十岁的老臣站在一块儿,都毫无违和感,让人忽略他的年龄和长相,只能感觉到言行举止间的严肃死板。
她常常觉得他和她都不像一辈人。
这样就好多了。
人帅了,她连泡的兴趣都多了点。
“卿要多这样穿,显年轻。”她揶揄道。
张瑾听到她这样说,脚步又一顿,没有回答,气氛稍微冷了下来。
他们一起穿过巷子,走到拐角时,他才轻声说了句“好”,只是被其他脚步声掩盖住了。
那使臣派来的人已经在等候。
见张瑾出现,那人连忙上前,朝他拱手,张瑾拿出袖中的铁制小牌,出示给他看。
“阁下请跟我来,只是……这位……”
那人看向姜青姝,面色有所迟疑。
张瑾说:“这是我的人。”
那人为难道:“不瞒阁下,一个铁牌只能带一人,其他人我们不好带过去。”
姜青姝站在张瑾侧后方,面容被白纱阻挡,闻言露出些许笑意,这些人还真是谨慎,多放一个人都不愿意。
张瑾并不是那么好买账的人,是这些人在求着他合作,不是他在反过来求他们,他冷淡道:“既如此,那便没必要谈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那人没想到他态度如此倨傲随意,一时愣住,为难地纠结片刻,还是决定让步,连忙要伸手拉住落后一步的姜青姝,张瑾眼疾手快地回过身,用手臂挡住她,沉眸看着对方。
“无礼。”
对方被这目光盯得背脊发麻,连忙后退,拱了拱手道:“是小的唐突了,二位莫要跟小的计较,二位请。”
这就像双方谈判,互相试探态度和底线,你软我则硬,你硬我则稍微软一点。
眼前的人,显然没那么好有机可乘。
对方领路,姜青姝和张瑾跟了过去。
对方带他们拐过了好几个巷子,似乎是在故意绕远路,企图搅乱他们对方位的认知,连姜青姝都不能确定自己在何处时,才终于抵达最里面。
漠北使臣在里面等候,看到张瑾出现,终于笑着上前。
“司空果真守时信诺,您看,这些马都在此处了。”那人说。
姜青姝抬眼,也看清楚了。
该动手了-
按照女帝的吩咐,裴朔会提前叫上金吾卫中郎将申超在附近转悠,随时准备以缉拿贼人之名闯进任意一家马坊拿人,为了确保时机是对的,霍凌会叫上几个行军时认识的战友,一直在暗中跟着,藏在屋顶之类的地方,及时发射嚆矢提醒。
因为长相口音的缘故,使团想带漠北人混进京城,远比带马有难度多了,多数是买通昭人为他们做事而已,这些人胜在灵活圆滑懂得隐藏,但武功也一般。
在京城这种地方,想抓到他们,也不是难事。
变故一发生,那使臣慌乱想从另一条路逃走,却被他们轻松截住——霍凌没有第一时间跳下去保护陛下,也是正因如此,那些人见势头不妙企图拔刀刺向张瑾时,暗中保护张瑾的高手出手了。
“小心。”
在对方出手时,张瑾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
姜青姝心跳忽快,静静观察。
她发现这群突然出现的人身手极其利落,没有多余的花架子,一招就把人打飞出去。
张府养了一批高手,这是阿奚以前告诉她的。
因为那时候,阿奚总是想着溜出来找她玩儿,每次都要想办法避开他们的眼睛,钻草丛翻墙的事没少干,万一被逮住,还得跟他们打一架。
想杀张瑾的人一直很多。
他们没法在朝堂上击垮他,也只有用刺杀的方式。
但没有人成功过。
而且张瑾权势越重,越不能轻易出事,否则可能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后果说不定更糟,只有被逼得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人,才会行此下策。
但张瑾不愧是个很谨慎的人,他总是在府邸、皇宫、尚书省衙署三点一线,根本不去其他地方,这一次好不容易单独出来,高手还都在暗处。
想杀他,难度也就仅次于刺杀皇帝了。
很快,周围的人全部倒了一片,这马坊的人包括使臣被全部捉拿,由金吾卫秘密押送离开,裴朔缓步穿过庭院,来到姜青姝面前,抬手道:“陛下,人已经全部抓到。”
姜青姝掀开帷帽,笑,“好,爱卿辛苦了。”
站在裴朔身后的申超看清女帝的脸,立刻瞪大了眼睛。
这这这……
这不是他很久之前见过的小娘子吗???
申超一直记得她,是因为这是裴朔第一次委托他护送的人。
裴朔这人,一听到有趣的事,便去八卦两句,知道哪里的酒楼好吃,就去尝尝,看起来对什么事都有点兴趣,实际上也又好像什么都不爱,之前长宁公主对他那般示好,他也根本不顾惜人家是一国公主。
唯独就那一次。
那是裴朔还在刑部查案的时候,破天荒地跑到申超家,问他有没有空,让他去护送云水楼的一个小娘子回家。
申超琢磨了好几个月,越想越觉得有猫腻。
裴朔对公主不感兴趣,是不是因为他更喜欢那个小娘子?他还打趣过裴朔几次,想知道那神秘的小娘子是什么身份,他是不是早已心有所属,结果裴朔每次都一改懒散的态度,沉声打断他,让他别乱说。
就好像,讨论这样的事是一种亵渎冒犯似的。
申超:“……”
这回申超算是明白了。
申超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忙低下头,掩饰失控的表情。
姜青姝不曾留意此人,只对裴朔吩咐道:“先把人暂时收押起来,查封这个马坊,再传朕口谕,让太仆寺卿即刻进宫候着。”
裴朔抬头问:“臣可要去通知梅将军来,护送陛下回宫?”
姜青姝摇头。
“朕此番是暗中微服私访,此事不得声张,否则御史那边该说朕乱来了。朕稍后,自会和司空一道回宫,爱卿自可放心,司空身边有高手,朕不会有事。”
张瑾听到她最后一句,便知道,这小皇帝一贯心思多,这次又留心到他的护卫了。
裴朔皱眉。
他神色严肃,静静看了张瑾一眼。
他觉得她最近和张瑾走得太近了,与虎谋皮,过于危险,张瑾和谢安韫完全不是一类人,张瑾远没有那么好糊弄。
虽然,她总有自己的考量。
裴朔很清楚君臣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比如他,她需要他做一直辅佐她的纯臣直臣,那他就永远都不会越界,便也没有……置喙这些私事的资格。
裴朔复又垂眼,“臣知道了,臣告退。”
他拂袖转身离开,申超见他就这么走了,连忙也行了一礼追了过去。
等这些人都走了,姜青姝才偏头看向张瑾,似乎是纠结什么,然后试图提醒他:“司空要抓着朕到什么时候?”
张瑾这才发现,从发生危险开始,自己就一直紧紧抓着她左手手腕没放。
多亏袖子比较宽大,才没有别其他人看出来。
张瑾:“……”
他立刻放开了手。
但他刚一放开手,她就仰头望着他的脸,眸子在阳光下掺杂着惊心动魄的水光,就像湖面骤起微波,看得他心神一动,又下意识再次握住了她。
刚才是手腕。
这次是手。
“既然陛下选择跟臣回宫,臣就要对陛下负责。”
他的手掌冰冷而宽大,捏着她柔软的手,就像捏着一团抓不紧、又怕用力的棉絮。
她今天穿的不一样。
比之前每次偷溜出来都好看,若是细看,她的脸颊上,甚至还覆了一层淡淡的脂粉。
很美。
她本来就很美,尽管这天下没人敢谈论品鉴她的美。
他在茶肆看到她出现时,也是这样被她惊艳,却欲言又止。
女为悦己者容,而男人,在看到心上人破天荒地精心梳妆时,总会不禁渴望她是为了自己。
张瑾平生最是理智,当得起“无情”二字,但也有这种卑微奢望的一日。
潜意识还在提醒他:今日她和自己有约定,和自己在一起的时间最长,那么又怎么不可能是为了他呢?
不是为了他,还能是为了谁?
她从不涂脂抹粉的。
这样的揣测,冲散了仅有的一点理智。
如果他真是普通男子,她是他带出来的夫人,那这一幕该如何应景,丈夫如珍宝般护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妻子为夫君精心打扮,巧笑倩兮。
他甚至不无冷酷地想着,不管他今天是不是真的动情到抑制不住了,也不管她是不是虚情假意,这样的事发生就发生了,他是权臣,他怕什么,只要不交出什么权力就行了。
在皇宫,他难觅良机。
在府上,他心虚煎熬。
在这里,反而心境最为平静坦然。
他扣紧她的手指,帮她戴好帷帽,拉着她离开这里。
姜青姝被他拉着手,被迫跟在他身后,仰头望着男人高大的背影,笑容中透着些许猜不透的意味。
她的嗓音却清甜无害:“你要带我去哪里呀?”
片刻后,她就知道答案了。
和现代很多干柴烈火的年轻男女一样,明明自己有家,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去宾馆开了个情侣大床房。
他拉着她的手,明明都而立之年的人了,进客栈和掌柜说话时,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
大昭民风开放,那掌柜见此,也和之前的茶肆老板一样。
“郎君和夫人这边请。”
男人的背影又是一顿,下颌不自觉绷紧,抓着她的手掌越来越用力,几乎把她的指骨揉碎。
关上门,他就抱住了她。
姜青姝被用力他抵在门上,肩胛被他用力攥着,感觉到沉重的呼吸喷洒在脸颊上,她仰头,望着男人动情又暗沉的黑眸。
“陛下。”
他沉沉道:“这一次,臣不会再放过您了。”
梧桐半死6
一个人如果能一直不断地压制己欲, 那不代表他不会反弹,而是压得不够,还没见底。
越能忍, 越对自己狠, 越能爬到高位。
张瑾就是这种人。
这种人谨慎多疑, 对别人防备心重,刻意去讨好反而会适得其反, 难就难在怎么开头,这一点姜青姝利用张瑜已经达成了, 让他从彻底无视漠视她, 变成处处留意。
当你一直盯着一个人,白天盯着晚上梦见,就算一开始没有感觉, 时间长了也总会产生点什么,更何况身边还有个真挚热烈的小恋爱脑在给他示范, 每天亲亲抱抱给他看。
她又不是很差。
一个个都自诩不会动心,结果爱情度还不如哐哐乱涨, 倒贴起来跟狗皮膏药似的,怎么踹都踹不走。
别人都这样了,张瑾他凭什么不喜欢?
他当然喜欢。
他超爱的好吗。
他的情感起伏频率, 甚至胜过之前的任何一人。
姜青姝知道张瑾一直在找时机, 但是她也就是那天晚上被扑倒之后,才临时觉得“躺都躺下了那也行吧”, 其他时间都想开摆。
直到今天, 她看到实时后, 才稍微动了点念头。
刺杀啊……
这安排刺杀的人看来是不了解张瑾,张瑾哪有那么好杀。
姜青姝故意在马坊时不让霍凌出现保护自己, 就是想试试张瑾带没带护卫,果然是带了。
姜青姝背靠着门板,望着男人幽沉的眼。
“你带我来,是想和我做那些事,可我不喜欢这里。”她说。
这客栈虽然也算干净整洁,但不及他的府邸,更远不及她的宫殿。
张瑾一顿,望着她隐在光下的素白小脸。
是委屈了她。
她本来可以不出宫,让别人代劳,偏偏一个姑娘家就破天荒地打扮好看出来见他,和他一起抓人,却因为他的自私,被带到这种简陋的小屋子里来,要在这里行男女之事。
这么重要的事。
对于打小就锦衣玉食的小皇帝而言,有些过于委屈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湿润明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宝石,又配上这样委屈的话,让张瑾第一次觉得有些疼惜。
他低头望着她,尽量收着平时的冷漠,近乎温柔得地哄:“就这一次,别怕,等回宫以后,臣会好好补偿陛下的。”
“你要怎么补偿?”
“陛下喜欢什么,只要不是关乎政事,臣都为陛下取来。”
呵,狗男人。
就知道他没那么容易松口,这种补偿她才不稀罕。
姜青姝看着他不说话,突然扭过头去,不看他,一副不太高兴、闹了情绪的样子。
张瑾垂睫,冰凉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陛下。”
他也知道自己不占理,给不了她最想要的,可是那些如果给了,她只怕是更翻脸无情,连好好和他说话都不可能了。
不能相信她,她小心思太多,忒坏。
这也不影响他喜欢她,他满眼情动,冰凉的一吻印在她的睫尾,惹得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想伸手推开他,却被他用力扣着手腕,按在了一侧。
他沉声:“我说过你跑不了。”
她扬起脸,“我还没有这个兴致,你要是想补偿,就下楼去要一坛酒来,助助兴。”
张瑾是不会被她支开的,万一她是想耍什么花招呢,于是他按着她的后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人看见怀里的珍宝似的,扬声叫来了蛰伏的暗卫。
“去买坛酒来。”
很快,暗卫就把酒稳稳地放在桌上。
他松开她,走到桌边,亲自倒了一杯酒递给她,她只是小小尝了一口,就望着他不吭声了。
张瑾现在心情很好,就坐在对面望着他,对她有着无限包容的耐心,见她看过来,就柔声问:“好了么?”
她说:“我知道怎么助兴了。”
“怎么?”
她握着酒杯起身,走到坐着的他面前,俯视着他说道:“朕不喜欢被人窥探,你先让你的暗卫退下去,万一被他们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多不好。”
张瑾谨慎惯了,立刻皱眉:“这样不安全。”
她嗤笑一声,猝不及防地将手中酒杯一倾,瞬间就洒在他小腹和腿上,洇湿了一片,沿着袍角滴滴答答地流成了一滩。
张瑾浑身肌肉骤然绷紧。
他脸上的平静被打碎,呼吸再次沉重,盯着她的眼中隐隐腾火。
她往下看了一眼,酒水打湿的衣物将轮廓勾得分毫毕现,似嘲非嘲地说:“都这样了,张司空真不愧是朝野有名的不近女色之人,就是能忍。”
下一刻,天旋地转。
还好是冬日,床上铺的被褥比较厚实,才没摔疼她。
野狗发疯她没见过,这次算是开了眼。
恼羞成怒的男人直接把她压住了,小腹以下都是湿的,羞耻又狼狈,逮着她就开始没有章法地啃,像是想把她的衣服也弄湿似的,姜青姝忍了又忍,没忍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扇得男人猛地偏过头。
他抿紧唇,额发垂落几缕,抬起的目光冰冷又骇人,宛如饿狼。
她笑:“这副样子也要被人看见吗?”
张瑾用力一攥手掌,骨节发出咯咯的声音,该是如何的定力,才能在情动时反复被她激成这样而没有揍她。
他闭了闭眼,咬牙切齿的声音却是对着窗户外的人,“都退远些。”
外面风声短促,应该是都走了。
再也没有顾忌。
他可以好好地对付她。
张瑾开始脱湿掉的外袍。
他虽然比习武之人要文弱,却也别有一种严肃又冷峻的气质,动作斯文得简直不像是求-欢的。
——如果忽略他的表情的话。
随着裸-露出来的皮肤越来越多,姜青姝看到了一些旧鞭痕盘踞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曾受过刑。
这个人,并没有外表看上去没有无暇,哪怕已经身居高位,身上不堪的疮痂也会提醒他曾卑贱过。
他低头看着她。
绛红披风被随手抛在地上,裙衫系带被扯开,带着厚茧的手指触感粗糙,磨得她又痛又痒,他的动作隐隐在发泄怒意,像野兽叼住了还在扑腾的猎物。
姜青姝觉得有点难搞。
她至今还没遇到这么急的,真的,憋了三十年的老处-男比他年轻十多岁的弟弟看着还气势汹汹,她头发上的金钗坠落,长发彻底被蹭散开,一部分绕过秀颈,散在雪白的胸前,像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她的心脏。
他喘息着,倾身去吻。
姜青姝仰起头,被他的手一点点抽开碍事的头发,在他眼里,就像是梦里纠缠的女妖终于从心口钻出来,被他抓到了。
这只折磨他这么久的女妖。
这半年,他只要阖眼,就会陷入一片魔障。
他若不加倍奉还,怎么对得起这烧心的痛苦,但他又舍不得太残暴,虽然抖动的手已经不受控制地掐紧她。
“你……疼……”
她蹙眉说。
张瑾动作转柔,“……抱歉。”
他没有章法,肆意展现贪婪,却侵占得极其笨拙,常识有是有,但不多……他的心上人已经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还是不解恨,微恼地说:“你有本事再乱来点。”
张瑾额角渗汗,热意节节上攀,竟急得喉结乱滚。
“……”
她咬得愈发用力,恨不得用牙齿撕掉他肩胛上的皮肉。
她难受,他亦然。
张瑾浑身肌肉都绷得死紧,笨拙地寻找位置。
万般青涩,窘迫无比。
他张瑾,分明生平孤傲,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只有额头滚着汗,沿着下巴颗颗砸落。
仿佛置身于漆黑迷障,如何也寻不到门路,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这次过于唐突仓促,事先该有所了解……才不会在这样委屈她的情况下,又这样窘迫尴尬。
本就在她眼前失了尊严,如今更是给了她一桩笑柄。
他闭了闭眼。
眼前迷障的开始散去。
窗外风声呼啸,寒冬腊月的时节,客房内却暖得让人犹如火烧。
半炷香的功夫后。
姜青姝终于有了力气,裹着衣裳,起身去整理散开的乌发。
鞋履踩在之前地上的那滩酒水上,水声微溅,让张瑾眉心猛然一抽。
有帷帽遮掩,她随便用发簪挽好及地的长发,回眸看着脸色紧绷的男人,又笑着倒了一杯酒水。
她作势又要把酒泼到他身上去,被他猛地攥住手腕,“干什么。”
“激动什么。”
她动动手腕,抽出来,自己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朕还不如老老实实喝酒。”
说罢,她放下酒杯,推门出去。
【司空张瑾和女帝在集市抓人,对她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占有欲,想要就在宫外占有她,免得以后找不到机会。】
【司空张瑾拉着女帝进了客栈,和女帝正是情动。】
【因为技巧和经验不足的原因,司空张瑾第一次和女帝行云雨表现得很差,被女帝嘲笑,惊怒万分,自尊心受到打击。】
【司空张瑾因为在女帝跟前表现不佳,想不明白自己已经做过一次,为什么第二次不会,对此事感到懊悔,早知道提前了解一下,不这么冲动逞能。】
为什么想不通第一次成功过,第二次却不会?
因为第一次是假的呀。
如果告诉他真相,让他知道白做了半年噩梦,避孕药也白喝了那么多碗,只怕他会恼羞成怒地想掐死她。
这一次也挺恼羞成怒的,但那是他自找的,活该,她还没发脾气呢。
男人一次表现平平,以后想碰她就没那么容易了。
姜青姝走到酒楼外,霍凌从街道对面的巷子里出现,悄悄吹了个口哨,隔着人流朝她点头。
【宣威将军霍凌趁司空张瑾和女帝去客栈,故意散播了张司空的去向,将刺客引来客栈。】
张瑾的暗卫走了,就算走得不远,也算有机可乘。
姜青姝并不觉得张瑾就这么简单就能被杀死,就像她也不觉得他的暗卫会离得很远,最多也是隔几个房顶的安全距离,她的目的也不是要弄死他,她就是想要他受个伤,就算不受伤,张瑾遇刺之事也够惹出事端来了。
那群刺客徘徊了这么多天都找不到机会下手,那这么好的机会,他们肯定会上吧。
姜青姝提着裙摆飞快地穿过人流,来到霍凌面前。
“走,回宫。”
“好。”
霍凌扶住她,发觉她的身子软绵得异常,下意识又缩回手。
“怎么了?”
“没什么……”
少年的心砰砰跳,再次向她伸手,带着她一跃而起。
而就在她走后。
张瑾发觉她已经先走了,立刻想整理好衣服追出去,可手在触碰到外衣的刹那就顿住——被她恶劣地泼湿了下半身,已经不能穿了。
他猛地闭了闭眼睛,只好穿着中衣静静坐着,等暗卫来。
片刻后。
窗外有轻微风声响起。
有人破窗而入。
来者数人。
寒光直朝面门而来,张瑾猛地睁眸,黑眸映着剑光,一片冰冷森然。
他侧身利落地躲开,那刺客一击不成,另一个刺客又朝他刺来,剑势汹涌,张瑾一时不备,被那剑刺入肋下,还未深入,就被他死死攥住剑身。
那刺客再次用力。
张瑾低哼一声,血极快地染红衣衫。
——暗卫被她支走了。
张瑾的暗卫都是训练有素的高手,即使被支开,只要他没有明确下令让他们回府,他们就不会离开得太远,以便发生变故后能立刻赶回来。
但终究慢了些。
当那些暗卫击退刺客后,张瑾已撑着桌面,背脊弯曲,脸色苍白,满头冷汗。
“大人您……”边上的人要来扶他。
“我没事。”
他死死按着伤口,一只手已被血浸透,双眸酝酿着风暴,“抓住他们,留活口,审。”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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