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半死7
霍凌带着姜青姝回宫的路上, 一路上心思难定。
他觉得……陛下好像有点不对劲。
身上好软,好像没什么力气一样靠着他,衣衫上似乎还残留着酒香……他不经意一偏头, 帷帽的纱帘被风吹得乱飞, 看到她的头发也散开了。
长发乌黑柔亮, 发尾缠着颈子。
是谁拆散开的……
为什么衣裳也有些皱……
霍凌愣了愣,不敢深想。
他怕想到不好的地方, 怕唐突了她,可是又怕陛下被欺负, 因为表兄不在了, 他必须要替表兄照顾好她……
这少年只觉得碰到她的手也变得僵硬,临到落地时,竟不小心摔了个踉跄。
姜青姝下意识扶他:“哎, 你慢些。”
霍凌:“……”
少年触电般地后退一步,像是生怕她碰到自己, 又觉得自己好像反应太大,不禁抿紧唇, 心跳极快。
他不敢看她,迟疑着问:“陛下方才……有没有……”
“什么?”
——有没有被欺负。
“……”
霍凌又不说话了。
他问不出口。
在他的印象里,陛下不是一个滥情的人, 反而是一个极其专情的人, 她这一次单独见张瑾,霍凌觉得很危险, 但他怎么也没想过, 张司空会不会也喜欢陛下。
霍凌对张瑾有很深的阴影。
他永远记得, 那一日,他是怎么打翻陛下的酒杯, 被迫罚跪在外面,眼睁睁看着她被下了药,和张瑾过了一夜。
那一次,君后就在外面守着,吹了一夜的风。
霍凌跪了一夜,挣扎了一夜,自责内疚了一夜。
他觉得这一切都怪自己,明明殿下嘱托他一定不要让陛下喝下被下了药的酒,可是却没有办到,把陛下害成了这样。
现在殿下不在了,陛下和张司空越走越近。
会不会……
张司空一手遮天,会不会真有这么大胆……
扎根在心里的阴影突然破茧而出,像梦魇交缠着他,霍凌一下子慌了神,不敢看她,被她问也说不出来,心底一片凌乱。
他很怕会是那样……
可是不能提。
他不能提,那件事陛下一定也很难堪,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被揭这样的伤疤,惹她伤心怎么办……
“你怎么了?”她又问。
“没、没……”少年死死抿着唇,企图掩盖脸上的混乱,憋了半晌,只道:“臣……臣先告退了……”
说完他就立刻跑了,慌慌乱乱的,连君臣之礼都顾不得。
姜青姝看着他的背影,疑惑地挑眉-
待姜青姝回到紫宸殿后,实时里已经弹出了张瑾遇刺受伤的消息,她笑了笑,先不紧不慢地去沐浴更衣。
邓漪感觉到陛下装束的变化,隐隐猜测到了什么,便立刻禀退了所有宫人,只留自己进去侍奉。
姜青姝闭目靠在浴池里,邓漪过去蹲下,帮她擦拭身子。
她昏昏沉沉地休息了片刻,脑海中还残留着客栈里混乱的场景,自己也觉得头痛。
她服了,真的。
她以为张瑾是会的,张瑾也以为自己会的。
结果还不如阿奚。
阿奚虽然也没人教过,可人家性子好,乖乖承认自己不懂,还会怕怠慢了她不停地给她道歉,连她看了都心软,自然也愿意耐心地等他,教教他。
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乖乖照办,还会关心她痛不痛。
张瑾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去死吧。
刺客怎么没把他捅死算了。
“陛下,太仆寺卿还在外面等您。”
沐浴结束,穿衣时,邓漪提醒了她一句。
哦,对了。
她还让裴朔叫了太仆寺卿。
说起来,姜青姝原先关注的并非马匹,仅仅只是通过实时看到漠北使臣的动向,想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朝中利欲熏心者不在少数,她顺藤摸瓜也能钓出几条鱼来宰宰,以正风气。
万一被她抓到是张党的人,变更好了。
谁知道就让她发现这个马坊呢?
莫非亲自去了那马坊一趟,她也不会看出那些端倪,那私营马坊看似平平无奇,但居然和一个官营马坊的后院挨得很近,不知背后和太仆寺有没有关系,又有没有官马暗中流入民间,如果有,这背后是有一掷千金的买家,说不定有京中贵族暗中推波助澜。
要知道,在大昭,马除了是一种很重要的军事资源,也是一种娱乐资源。
很多贵族喜欢豢养漂亮稀有的马匹,而由胡人进贡的官马体型高大、外形健美,他们不惜一掷千金也要寻找门道取得好马。
有买卖,自然也就有利益勾结。
太仆寺卿柳仕在紫宸殿外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皇帝宣召,便小心翼翼地进殿,俯身下拜。
“臣拜见陛下。”
他神色惴惴不安,进宫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头雾水地被裴朔带进宫来,裴朔这家伙还故意跟他卖着关子,任他怎么询问都不说缘由。
直到进宫以后,裴朔才告诉他是京中马坊出了问题,陛下是要问他话。
裴朔也没说到底是什么问题,更没提漠北使臣,让他自己琢磨。
这可把柳仕吓着了。
太仆寺总全国之马政,更对京畿马坊中畜马数目、马匹健康、饲养成本,甚至包括马匹死了之后如何处置马尾、筋革等,都要详细负责。
京中马坊出了问题,那就是他失职。
柳仕想找人商量都没法子,只好自己思考着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什么居然能惊动天子。
姜青姝坐在上首,观察着对方有些不安的神色,平静地问:“朕让裴朔叫你来,爱卿应该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朕想问卿,京中每一个马坊,无论公私买卖,爱卿可都有详细查过?”
柳仕忙紧张道:“臣、臣都有仔细派人检查……案卷也都有记录……”
姜青姝意味深长道:“是么,朕今日倒是知道了个趣事,西市有个私营马坊,里面出售的马匹竟有一部分和漠北进贡的战马一样,卿可有头绪?”
柳仕“啊?”了一声,双手撑着地,发懵了许久,才惶恐道:“臣……臣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便是给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不敢做出私售战马这等事来……”
姜青姝听他含糊其辞的话,不禁皱眉。
这个人很失职。
马官乱职现象频发,先帝当初就提出重视马政的问题,但此事终究没有得到充分完善,才给了漠北有机可乘的机会。
柳仕身为太府寺卿,空在其位,一问却三不知,底下人如果有利想图,想糊弄他也是简单的事。
姜青姝抬手按了按额角,盯着他没有说话。
一边的邓漪观察着她的神色,知道陛下这回很不高兴。
片刻后,姜青姝冷声道:“回去好好查一查,朕限你三日之内给一个交代,如果给不出来,那你这个太府寺卿就尽早换人吧。”
柳仕闻言,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俯首道:“臣遵旨……”
因为漠北使臣被抓,漠北使团所居住地方也被女帝下令包围,虽说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但是对方率先理亏,姜青姝后来几日召见他们,也根本没有留给对方什么颜面。
她不会杀他们,但只留了一句话:“与朕和谈毫无诚意,是欲再起战事否?”
她不介意再打一仗,把他们打服。
此言一出,对方率先慌了。
他们原想着,被一起拖下水的还有张司空,这事就算东窗事发,那也是他们昭人内部权臣和皇帝之间的矛盾,哪里管得到他们头上?结果,张司空和小皇帝联合起来一起钓鱼?
那使臣无比心虚,根本没有底气再这样叫板下去,只好提出再提出一些条件让步。
姜青姝直接狮子大开口:“再进三万匹战马。”
对方:“???”
那你还不如直接抢。
不等对方开口,姜青姝说:“当然,这并非无偿索要,朕会用金银、布帛和粮食作为交换,若能长期贸易,朕也乐意之至。”
“如若尔等不愿,此番和谈又无诚意,企图离间君臣、扰乱大昭朝纲,朕绝不罢休。”
姜青姝料定对方是不敢打的。
这是冬天,本来就缺少粮食,胡人那边土地贫瘠又被战事损耗了不少资源,哪有大昭禁得起耗?这对他们也是百害而无一利,而且听说对方最近王储之争激烈,王子急于立功,才与曹裕勾结侵扰边境,不想失利了。
正好对方缺粮缺保暖物资,她不信对方不考虑。
使团被释放后暂时回了住处,给他们数日时间考虑。紧接着,张司空遇刺的事传遍朝野。
先是中书舍人发觉不对,虽然这个时节百官都休假了,但张司空勤勉为政,绝不可能不进宫啊。结果京兆府的李巡大过年的被人急急忙忙叫回衙署,一进去,就看到张司空派人送了一批刺客来,说这些人刺杀他。
李巡:“……”
接到这个案子时,李巡人都傻了。
有人刺杀张司空?谁好好的派杀手?是不是关乎党争?这背后不会也是什么不好得罪的人吧?
李巡做京兆府尹,讲究的就是一个谁也不得罪的中庸之道,最怕掺和到这种事。
张瑾也不指望这个李巡,那刺客被抓到时,身上是可以找到证据的,能指向幕后黑手。
——跟姓赵的有关。
并且当日,张瑾调查得知,那日在客栈附近徘徊的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根据描述,约莫确定是那个和赵家亲近的霍凌。
那日与裴朔一起来抓人的金吾卫,叫申超,是金吾卫将军赵玉息的人。
很像赵家想杀他。
而女帝,先是有条不紊地处理了马坊和使臣的事,知道他受伤后,故作震惊,派太医令来张府。
前来探望的内官传达天子口信:“朕听闻此事万分心痛,爱卿乃国之肱骨,定要保重身体。”
虚伪。
假惺惺。
张瑾不傻。
申超与裴朔是好友,裴朔是天子宠臣,那日女帝又故意支走了张瑾的暗卫,泼湿了他的衣服。
和她没关系,几乎不可能,就算杀手不是她派的,她也一定知情。
她故意精心打扮引他沉醉其中,却反过来狠狠捅他一刀,要他的命。
张瑾如何不怒?
他又一次,又一次被她利用了。
每一次被她主动拐上床,都是有更大的算计在等着他,第一次是她想灭王氏一族,这一次又是想灭谁?
如果不是那一剑捅得太深,让他失血过多差点昏迷,根本无力再行动,张瑾当日会进宫质问她。
那刺客身份太好查,要么对方自信一定会得手,要么这又是故技重施,故意让刺客假装成别人派来的,好挑起张瑾和赵家的矛盾,实际上真凶另有其人。
但这不重要了。
赵家刺杀他的证据在他手上,要真正查出幕后之人泄愤是一回事,张瑾不会放过这个弹劾赵家的机会。
张瑾亲自写了一封奏疏,弹劾赵家人派人刺杀他,言辞犀利,从京兆府审问刺客的证据、刺客所用佩刀与赵德元麾下士兵所用武器样式一样、以及刺客是如何得知他的行踪等方面,一一举证。
此次为信号,朝中许多文官纷纷上奏,一时之间,奏折堆积如山。
刑部尚书汤桓也一同上疏,言明刺杀朝廷命官乃是重罪,无论主使是谁,都要严惩,不容宽恕。
赵德元当然不承认。
眼下还差一个刺客的口供,京兆府尹李巡实在是不想揽这个差事,每日急得焦头烂额。
霍元瑶寻到机会,趁着过去递交公文的时机,笑道:“此事下官有个提议,大人不妨听听。”
“哦?”李巡看向她,“你说说看。”
霍元瑶凑近,悄悄说:“大人不想包揽此事,是因为怕惹火上身,但事关一品大臣被刺杀,此事可半点差错都出不得,京兆府监牢哪里比得过刑部稳妥,大人完全可以上奏说超出自己职权,请求把刺客移送到刑部去,刑部尚书汤大人又与张司空走得近,大人此举,既合情合理,又是顺了张司空的意。”
李巡却说:“是张司空把人送到我这儿来……”
霍元瑶笑道:“朝野人人都知道汤尚书唯张司空马首是瞻,张司空当然要避个嫌,免得有人说他构陷联合刑部陷害别人。这一开始就把刺客送刑部,和从京兆府转一圈再去刑部,性质可不一样。说不定司空就在等您送人过去。”
李巡一听,有点道理。
他琢磨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上还是按照霍元瑶的提议,写了封折子送进宫,然后直接把人交了。
如此一来,赵德元就完全居于下风了。
霍元瑶敢出谋划策,自然有女帝在背后默许。赵家战功太盛,姜青姝这一次也是要让他们输。
……
朝中打得不可开交,而刺杀事件真正的主谋到底是谁,众说纷纭。
整个京城,过年过得最舒坦的,当属是平北大将军段骁。
段骁在京中没有什么亲人朋友,也就与战友们聚一聚,偶尔兴致来了,便和荀关一起出城走走,看看这十多年来的变化,偶尔去看看先帝。
结果这日,碰到了霍凌。
霍凌自从回京之后去了皇陵,便再也没有去过,只是最近一想到陛下可能又被张司空欺负了,晚上就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好像梦到了从前。
梦到他跪在地上,绝望地望着紧闭的宫门,他大声喊着,让陛下不要去喝酒,不要和那个伶人独处。
可怎么喊,都没有人理他,只有殿下身披狐裘站在他面前,俯视着他,眼神失望而悲凉。
霍凌从梦中惊醒,闷头往皇陵跑。
满腹心事,无处可说,只有在殿下身边,才能纾解一些。
他很害怕。
他怕自己有愧于殿下,照顾不好陛下。
这小将军一整夜没有睡,天亮时才蔫蔫地骑马回城,不曾路上会碰到段将军,几人皆怔了怔,段骁眯着眼睛打量他须臾,认出了,“是赵家那个小子。”
霍凌不自觉地攥紧缰绳,“将军,末将姓霍……不是赵家的小子。”
段骁盯着他,目光锐利,“你受姓赵的提拔,管你姓李还是姓霍,旁人可只知你姓赵。”
霍凌闭嘴不语。
段骁上下打量他几番,对他的勇猛善战颇有些印象,便问道:“从何处来?”
“皇陵。”
“为了……先君后?”
少年不语。
段骁一抬下巴,“正好顺路。”
霍凌眉头一皱,想说他已经去过了,张口欲言,便见将军已一扬马鞭,率先骑着马扬长而去了。
他只好跟上。
霍凌想不通段将军来这里干什么,不过他自然不是去君后陵,而是先帝的帝陵,这位名满天下的平北大将军,世人都知他战无不胜、镇守边关十余年,一心报效国家,为了能专心镇守边疆,甚至连娶妻都不曾。
对先帝还是如此忠心耿耿。
先帝驾崩已久,他归京之后竟来帝陵祭拜。
霍凌略有些震撼,心里对这位段将军升起几分敬意,也随他一同拜先帝。
四面寒风萧瑟,卷起一片落叶,段骁带了一坛佳酿席地而坐,望着周围冷清的景象,口气略有感慨自嘲:“明明过了这么多年,却好像还在昨日一样,上次看到她是……十一年前?那次边关告急,我率兵出征,她亲自到城外送我。”
荀关道:“将军还是要往前看,若先帝还在,想必不愿看到将军如此。”
段骁语气怅然,双手之拳头攥得死紧,一边灌酒,一边倾洒杯中美酒,自嘲道:“你说,她年年不许我归京,那一年突然就应允了,是不是猜到自己时间快到了?”
荀关沉默叹气。
先帝是四十五岁生辰不久后突然驾崩的,也就是那一年年关,在边关常年严肃紧绷的段将军,第一次那么高兴,因为可以回京见先帝了。
可惜,正好就是那一年年关,边境又生了点乱子,让他错过了回京的时机。
又要等一年。
偏偏就是那年,皇帝驾崩。
有时候就好像是天意弄人,故意不让他们碰面,活了半生,恰恰应了那句曾民间听过的词,“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同来,不同归。
段骁满眼哀凉,又喃喃道:“明明知道她是天定血脉,她四十五岁生辰将至时,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该回来……”
霍凌动作一顿。
少年微微抬头,从他话中听出什么,不确定道:“末将敢问将军,这四十五岁……与天定血脉有何关系?”
段骁沉默不言,荀关站在一边,压低声音解释道:“此事很少被人明面上拿出来说,当年太\\祖开国时国师曾预言,历代天定血脉者皆为帝星降世,必为雄主,只是……寿数皆难活过四十五岁,至今四代帝王,皆无一例外。”
霍凌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瞪大了眼睛。
四十五岁……
天定血脉活不过四十五岁,陛下是天定血脉……
见这小将军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似乎承受了什么打击,荀关有些不解,探究地看着他,“怎么了?”
霍凌唇瓣抖了抖,只是摇头,垂在身边的双拳猛地攥紧。
巡察使1
张府之中一片寂静冷清, 周围下人都在垂首打扫,周管家手里端着一碗新熬好的药,进了郎主的卧房。
卧房内没有点灯。
青色帷帐后, 男人静静坐在坐榻上, 外袍松松罩着身子, 平日束起的发散开,身上缠着绷带, 隐隐渗血,裸露出来的肌肤十分苍白。
天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落在挺拔俊美的侧颜上, 竟有几分修罗似的寒意,一片蔼影落在地上,隐约可以看到地上零落的一些纸张。
周管家看到了, 不禁说:“郎主怎么不好好躺着养伤,大夫说这伤虽未及内脏, 但万一撕裂,也容易恶化。”
“不过剑伤。”
张瑾眉睫不抬, 冷声说:“若因此便体虚无力半死不活,躺在床上受人照料,才当是可笑。”
周管家看郎主侧颜透着戾气, 不敢多说, 只叹了一声。
他家郎主一直如此,当年受更严重的刑责, 也至多不过休养一两天, 没人能让他荒废正事, 他也不屑于展现虚弱的姿态,哪怕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也是靠着这份意志与狠劲, 郎主才能走到今日。
周管家把药放在他面前,又蹲下身来拾起地上的纸张,见到卧房里面挂着衣物,也下意识去收。
身后却传来冷不丁的一声,“不用。”
周管家迟疑道:
依譁
“这是郎主遇刺那日穿的常服……奴拿下去洗洗……”
“我让你别碰。”
周管家觉得奇怪,却也收回手,收拾了一下其他物品,便打算退出去,临走时又问:“方才汤尚书派人传消息来,说刺客已经移交刑部,问大人要不要亲自去看看。”
张瑾原本闭目静静冥想,闻言睁开了眼睛。
不知为何,许是因为光线昏暗,周管家总觉得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慑人的冷光。
他说:“拿一件常服来,我更衣后就过去。”
……
刑部大牢阴暗潮湿,带着一股子血气,这里曾羁押过无数风光一时的大人物,而一旦进了这里,便只有胜者和败者两种。
胜者站在牢门外冷漠观赏,而败者身披枷锁坐在里面,等待着凄惨的下场。
张瑾厌恶此地。
因为他曾经也因为一桩案子被关在这里,整整一个月,受尽虐待折磨,咬死也不松口,因为他知道,一旦松口就会沦为弃子。
终于,他拼着一口气挺到了最后。
没有人能从里面爬出来还活成个人样,但是张瑾可以,甚至,当初对他动过刑的汤桓,后来万分感激他不计较以前的仇怨,反而成了他的心腹。
为了让伤口渗出来的血迹不显眼,张瑾这日穿着身玄袍,几乎与地牢的黑暗融为一体。
他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监牢里审了一半的刺客。
汤桓跟在他身后,低声道:“这人嘴巴硬,该用的刑已经用过了,审不出幕后是谁,也不肯招认画押。”
张瑾淡淡道:“审不出来,那就不审了。”
汤桓怔了一下,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陛下那边这么快应允让刑部受理此事,你可知其中之意?”
“难道……陛下是在顺着大人?”
张瑾不置可否,看了一眼边上的狱卒,那狱卒连忙打开牢门,张瑾缓步进去。
他端详了一下那刺客的脸,又问:“至今有几人见过他。”
汤桓道:“刑部除了下官和看守审问的狱卒,暂时还没让人见过。京兆府那边……李巡刚递了折子就告病在家待着,估计也是怕得罪您,这回只怕是铁了心要装哑巴了。”
张瑾回过身来,走向其中一个佩刀的狱卒,那人看着司空朝自己走来,吓得屏息垂头,只觉得“叮”的一声清响,腰侧的长刀被抽了出来。
“啊!”
一声惨叫。
张瑾握紧刀柄,缓缓将刀从那刺客体内抽出来,哐当一声掷在了地上。
一边的汤桓已经目瞪口呆,望着男人冷漠的背影,结巴道:“这、这这……您就这么杀了……”
“我杀了么?”
张瑾一边抽出帕子擦拭血迹,一边冷漠道:“李巡交过来的人便长这样,你汤尚书亲眼见过,谁说他不是刺客?若不是,该问李巡要人才对。”
汤桓登时反应过来,反正人在他手里,又没人见过这些此刻的连,这个不愿意认罪,那就找个愿意说出幕后真凶的人顶包,能达成目的就行了。
谁会知道人换了?
给李巡十个胆子也不敢说,除了他,就只有派刺客的人知道,可谁会愿意自爆?
汤桓唇角微微露出笑意,连连点头道:“司空英明,那其他人全调换,还是再审……”
毕竟他们想让真凶是谁一回事,事实上到底是谁想杀张瑾,又是一回事。
张瑾垂睫正擦拭着手上的血迹,闻言动作一顿,似是有些出神。
再审。
会审出谁?
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一个人的脸,那个人对他半推半就,故意让他放下戒心,明明知道有多么危险,还是愿意在危险中尝试了,结果就是一刀狠狠地扎了进来。
张瑾攥着帕子的手不自觉捏紧,眸底逐渐蒙上一层寒冽的冷意。
他说:“不必审了。”
他不需要知道是谁。
反正此后,没有人再有机会杀死他。
张瑾手中的帕子飘然落地,他猛一甩袖,靴底踩着手帕离开,头也不回-
刑部写好的状纸呈到御前后,姜青姝仔细过目,和心里猜得八九不离十。
刺客供出的人是赵家一脉的武将。
——忠武将军麻健。
赵德元是先君后之父,如果是他,她会很难处理此事,步子大了容易扯到裆,逼赵德元认这个罪,极有可能把对方逼得狗急跳墙。
张瑾和她的想法一致,这个麻健已经算是赵德元的得力助手了,也统率一部分兵马,之前长期率兵驻扎淮南道,较为重要,这一次参加讨伐曹裕之战立了功,刚兼任了江南东路节度使。
如此一来,又要贬回去,甚至还不如之前。
姜青姝又看了一下实时。
【辅国大将军赵德元得知刑部审问结果,在家中气愤不已,认为天子这一次是故意纵容司空张瑾陷害他人,想进宫与女帝对峙。】
【金吾卫将军赵玉息见父亲赵德元要冲动入宫,连忙拦住了他,让他千万不要去当面质问天子。】
“父亲万万不可冲动!”
赵府门口,赵玉息连忙拦住他的去路,恳切道:“此事不管陛下怎么处置,我们都得认,孩儿觉得父亲非但不该去质问陛下,反而应该主动进宫请罪!”
赵德元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
“父亲何不想想,为何陛下要这样做。”赵玉息道:“此番我们赵家立功不少,本就风头太过,若三郎还在便也罢了,现在没了三郎从中调和,张司空又日日在陛下身侧,说不定也时常挑拨陛下和我们的君臣关系,父亲还要因为此事去质问陛下,只会让陛下认为父亲不识好歹,以后对父亲更加忌惮。”
赵德元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有些迟疑起来,赵玉息又道:“父亲何不以退为进,陛下看似是在敲打麻将军,又何尝不是在测试父亲您?您若主动进宫请罪,卸去刚刚加封的辅国大将军,或许就可以向陛下表明忠诚。”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哪怕臣子没有错,那也要服从。
如今因为这么点事就一定要争个明白,那就自寻死路,以后等着赵家的只会是天子更加迅猛的打压,这也是张瑾那些人愿意看到的。
赵德元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太阳穴胀痛不已。
他冷静下来,叹道:“你说的对,还好有你提醒,如今三郎不在,时过境迁,我们与陛下之间的联系也大不如从前。”
就算送了个赵澄入宫,赵澄看似宠爱还可以,实际上也没那个能力干预政务,吹女帝的枕边风。
虽然,后宫之中,目前也没看到有谁占了好处。
一个个都是看到了当初君后在女帝身边的好处,才铆足了劲把儿子送进宫来,指望着他们能成为下一个赵玉珩,随便在女帝跟前说句话就能让她重用家族,实际上,从头到尾也就只有赵玉珩一个人可以做到,其他人想再模仿都难了。
赵玉息说:“父亲也不必太过担忧,您毕竟是三郎的父亲,陛下不会真的对您如何。”
赵德元没有说话,重新走回了府邸里,提笔写了一封奏折。
【辅国大将军赵德元上表,言明自己德不配位,主动卸去辅国大将军称号,再交出手中都畿道一部分防务事。】
【女帝无奈应允赵德元的请求,重新降其为镇军大将军,赵德元影响力-1500】
虽然收获不算特别大,但姜青姝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虽然因为这件事,赵家很多人的忠诚就降了,赵玉珩在的时候,她陆陆续续把他们的忠诚度都刷到九十左右了,现在也就七十多的样子,但她不介意,再低的忠诚,只要有制衡他的那个人,就不会引起乱子。
反正她还要再削赵家的。
不削到她满意的程度,她都不会停,不过暂时,她会先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要让他们知道这招以退为进是有用的。
姜青姝提拔了原本是左武侯参军的赵家二郎赵玉凛,并让人送了很多赏赐去景合宫,当夜还召了赵澄侍寝。
几日后,漠北使臣那边眼见着女帝这雷厉风行的手段的,也给出了答复,说愿意同意她的条件,再供给一些战马来。
大量开启贸易,引进好的马匹,自然需要马政辅助,因为太仆寺卿失职,姜青姝直接将人罢免,并重新任命了一个人。
——原礼部膳部司员外郎,董青。
董青身为一个负责管饭的小官,实在是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注意到他的,圣旨来到他家时,他全家老小都一起懵了。
别人可能不会记得他,但是姜青姝记性好,一直记得。
来来来,让我们回顾一下。
起初,是因为张瑾被她骗去后宫,干涉了赵澄的事,引起朝中一些文臣的不满,他们上奏弹劾张司空身为外臣不能进后宫,姜青姝就罚他俸意思了一下,顺便从实时里发现两个之前没注意的小官。
——卫尉寺少卿戚文礼,礼部膳部司员外郎董青。
这两人是好朋友,官小胆子大,也一起弹劾张瑾。
她就让秋月去调查身家背景了,现在结果出来了,他们很清白。
并且这个董青,苦读几年好不容易中了进士,却因为过于一根筋、从不阿谀奉承,一直被其他人排挤,这几年干的都是杂活,之前甚至还被派去做了管理皇家马场的马盐官。
懂养马,有过几年从业经验。
很好,就他了,朕的新任太仆寺卿。
巡察使2
董青上任后, 立刻将全京城的马坊全部查了个底朝天,从马匹配种、治疗、饲料,到售卖价格、买家身份, 一一记录在册, 全部清闲的太仆寺上下瞬间就忙碌了起来, 而且前所未有的高压工作。
太仆寺只撤换个品秩最高的卿,自然是不够的, 底下的官员松散惯了也需要敲打,姜青姝让董青不用跟他们客气, 再让吏部在一边协作, 按照这些年的政绩去评估他们。
这样一来,一下子就揪出四个不干活的。
少卿撤了一位,丞撤了两位, 主簿也撤了一位。
董青这人,是真的一根筋, 换别人至少也要折中一下,他偏不, 他把大半个太仆寺的官员说了一遍,觉得他们都不合格。
姜青姝便问他:“那爱卿想要什么样的下属?”
董青沉吟片刻,抬手倾身一拜, 不卑不亢道:“臣的确是有合适的人选, 只是此人也不过一圉人,学识不高, 但胜在能干, 臣希望陛下能让他来臣手下做事, 哪怕从录事做起也无妨。”
姜青姝却直接说:“那就让他做从七品主簿吧。”
主簿,比录事还高一等。
董青不想陛下连见都不见那人, 就这样爽快地依了自己,不由得一怔,又有些因为皇帝对自己的信任重用而感到惊喜和惶恐。
他连忙跪下,拜道:“陛下英明!臣代他向陛下谢恩!”
随后,趁着全京城大多数官员都还在放假,董青却不顾着在家中歇息,带着一干人四处奔波忙碌,赶在春节后的第一个朝会前交出了一份初步答卷。
那几天,姜青姝每天都有收到系统提示。
【太仆寺廉洁度+10%】
【太仆寺效率+12%】
【民心+1】
【民心+1】
【……】
太仆寺司掌全国马政,这直接跟军队战力挂钩,女帝的这一番动作并不引起朝中文臣在意,然而常年骑马打仗的武将却非常明白,对天子甚至有些刮目相看。
平北大将军段骁与人饮酒时,听旁人谈论起此事,倒是很惊讶,“小皇帝会主动注意这方面,说明她的确是花过心思。”
旁人道:“现在说什么都还早,这事还要看长期,话又说来,我们在马上吃的亏实在太多,往年都要劫掠边境抢些好马过来,这要是每个人都有一匹好战马,那不杀得漠北哭爹喊娘!”
这话一出来,周围喝酒的武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段骁淡笑不语,倒是对这小皇帝有些刮目相看,至少她也不是完全无能,虽然和张瑾走得太近这一点,让他颇为不满。
没有人知道,张司空遇刺案的幕后主使,就是段骁。
他亲眼目睹,张瑾遇刺那日,他牵着女帝的手进了客栈。
他恨铁不成钢。
先帝曾费尽心思地为这个女儿铺路,段骁此生无妻无子 ,又如何不把小皇帝也视如己出?
皇帝风流一点无妨,可这傻丫头与谁亲近不好,居然和张瑾在一块?
她知不知道张瑾是什么人?
那是摆了临终前的先帝一道的人。
段骁觉得张瑾必然是背叛了先帝,才能走到如今的权势顶峰,他提前安排好了死士,让死士身上携带了指认赵家的线索,并在张瑾进入客栈之后就动手。
但因为小皇帝也在,他怕误伤,就让刺客再等等。
等她出来后,段骁才一声令下,让他们动手。
事后,皇帝把锅甩在了别人身上,还轻飘飘地敲打了赵德元,从女帝事后果断干脆的举措看,她那日去民间是冲着整顿马政去的,对刺杀也有所准备,并不是单纯的被人拐到客栈占了便宜。
还没那么蠢。
段骁这才心里好受些。
他与战友们喝了喝酒,夜里骑马回府时,就看到将军府外已有宫中打扮的女官那等候。
“段大将军。”
她朝着段骁施了一礼,“陛下有请将军,入宫一叙。”
段骁高踞马上,猛地一眯眸子,认出此人,“你是……当年先帝身边伺候的那个丫头。”
秋月微微一笑,“大将军好记性,正是下官,当年我蒙受先帝栽培,如今为报先帝恩情,遵从先帝遗嘱,继续服侍当今天子。”
段骁眉峰不动,冷声说:“上回我进宫,没看见你,以为你已经被新帝撤换。”
新登基的皇帝为了立威,新旧势力更替是常有的事,也无怪乎段骁这样想。
秋月现在已经被罚出宫了,只是作为先帝身边的旧人,她最后一次作为御前少监过来请段骁,和其他人来请他性质不同。
秋月微微摇头,不卑不亢答道:“当今陛下是位圣明之君,秋月备受重用,不胜感激。只是近日陛下对我有别的安排,所以不在御前侍奉。”
段骁不置可否,翻身下了马,回府整理了一下衣冠,这就随着秋月入宫了。
姜青姝准备了晚膳,等候他来。
段骁大步入内,看到坐在长桌后的女帝,她只着常服,含笑望着他行礼,眉眼脱去稚气,一日比一日长开,也便越来越像她的母亲了。
她抿唇笑:“将军不必拘礼,朕之前是以君王身份召见将军,如今既是私人时间,那将军便将朕当作晚辈就好。”
“陛下这话让臣惶恐了。”
段骁站起身来,刚毅的五官冷静沉稳,毫无波澜。
姜青姝托腮望着他,嗓音里带小女儿家对长辈的亲近,笑道:“朕还记得,朕小的时候总是黏着母皇,将军那时还抱过朕。”
——这往事,是她让秋月找到那些宫里的老人,打听出来的。
为了让他支持这个女儿,先帝曾经还对他说:“时局所迫,朕与你没有孩子,若是有,想必也和七娘一样可爱。”
说着,先帝还看了看一边熟睡的女儿,又说:“她生得不像她父亲,倒是随了朕。”
段骁握紧她的手,望着女子明丽的脸,黑眸里满是动容,低声道:“如果臣和陛下有孩子,臣也希望她长得像陛下,那臣就算终其一生,也护她无恙。”
先帝说:“你可以把七娘当成你的孩子。”
段骁因为小皇帝的话,稍稍走神了片刻,直到女帝叫宫女布菜,他才回过神来。
姜青姝让他坐下,主动为他夹菜,笑容里毫无心机:“从前,母皇就时常向朕提及远在边关的将军,让朕日后哪怕登基,也一定要将将军当作长辈一样敬重,相信将军对大昭的忠诚,朕至今都记得母皇的话。”
段骁微微一震,垂眼,“她……先帝……真这样说?”
“嗯。”
姜青姝柔声说:“所以前些日子,朕一见到将军,便觉得将军十分亲切,母皇若还在世,想必也会很思念将军。”
“陛下……”
段骁放下了筷子,欲言又止。
“将军吃菜。”
天子屈尊降贵,亲自起身为他布菜,又坐下来认真道:“朝政艰难,朕备受掣肘,好在如今武将之中还有像将军这样刚正大义、不为权势动摇的人。”
“陛下是高看了臣。”
“朕句句真心。”她笑:“所以,哪怕将军要刺杀司空,朕也帮将军掩盖住了。”
此话犹如惊雷炸开。
段骁瞬间觉得一股血气逆涌,猛一抬眼,双眸如火起,对上小皇帝清澈剔透的双眸,看似天真又无害的笑容,好像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段骁呼吸加重,心跳骤快。
他竭力冷静,桌下手掌攥紧,沉声问:“臣想知道,陛下是何时知道的?”
这要说什么时候知道的啊……大概除夕宫宴那天,她就知道了,段骁那时候就因为她在宫宴上故意捧着张瑾的行为,对张瑾产生了杀意。
武将的解决方式就是简单粗暴,看人不爽就直接做掉,那是半点不带犹豫。
姜青姝说:“将军看似天衣无缝,但行刺那日,若无朕将计就计支开张瑾身边暗卫,将军怎么能这么好得手?”
段骁一怔,没想到那日张瑾的暗卫是她支开的,她……
她小小年纪,居然洞察力如此之强……
而且毫无生息。
他是一点都没有觉察,甚至还沾沾自喜,以为无人能发现是他!
如果说,之前段骁觉得新帝远远比不过先帝,如今就是彻底对她改观,甚至一阵后怕,觉得眼前的小皇帝越笑得无害,越是伪装得深。
她母亲手段刚硬,她甚至比她母亲看着更容易欺骗人,让人放下戒心。
小小年纪。
一点也不输给她母亲。
少女笑得甜美无害,望着面前心情剧烈波动的段骁,看着他的数据被她一句话吓出波动。
她原以为,他的忠诚说不定要被吓得下跌。
谁知——
【平北大将军段骁忠诚+20】
段骁沉默许久,终于仰头大笑出声来,这放肆无礼的模样,让殿中的宫人都面面相觑。
他笑得畅快不已,望着姜青姝的目光很是欣慰:“好,好!臣原以为陛下性情软弱要受人欺负,现在看来,是臣之前见识浅薄,对陛下有所误会。”
她一怔。
段骁笑罢,叹了口气,低声说:“臣回京的时间不多,只能趁此机会杀了张瑾,哪怕时机不够成熟,也好过陛下日后被此人蒙蔽。现在看来,就算臣失了手,以后也不用再担心陛下被他利用。”
姜青姝猜到段骁是因为张瑾一手遮天才想杀他,但没想到,他也是在担心她。
是真心因为她是故人的女儿,而不想让她被欺负。
这样至少,等他段骁以后死了下地府,看到先帝时,还能告诉她一句女儿争气,守住了这天下,不必担忧。
姜青姝沉默,笑容缓缓敛去,目光逐渐变得认真起来。
“朕明白将军的苦心,将军放心,朕永远不会被任何人蒙蔽。”
“母皇留给朕的江山基业,谁都夺不走。”
……
段骁出宫后,姜青姝静静地靠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邓漪从外面进来,笑着道:“不知道陛下和大将军说了什么,将军离开时走路生风,和来之时判若两人呢。”
来之时,段骁对她还有很强的戒心,因为他不能确定她的打算。
离开时,段骁的心结算是解了。
于他自己而言,最绝望之事莫过于爱人离世,世上没了可牵挂的事,没了可守护的人;于臣子身份而言,最哀凉之事也莫过于效忠的君主不在了,新旧主更替,兔死狗烹。
好在现在,他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也不必再忧心她会对平北军下手。
她在武将之中可用之人太少,段骁是她可以依靠的第一座大山。
姜青姝淡淡笑着,没有回答邓漪的话,只是轻声问:“这段时日,侍衣如何?”
邓漪愣了一下,骤然被问及这么个人,还反应好一会儿,才说:“侍衣这几日很安静,似乎是……在看书。”
“哦?”她托腮,好奇地偏头,“那小傻子看得懂么?”
邓漪笑道:“自然是那些带着图画的小册子,并非深奥的经史,侍衣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也没先前那么闹腾了。”说着,邓漪压低声音,“臣还留意到,郑仆射派人打点了尚服局的女官和刘尚宫,暗中让她们多帮衬着侍衣。”
姜青姝挑眉,觉得好笑。
最讨厌的儿子改头换面,进了后宫,郑宽果然还是在意起来了,宫宴的时候就发现他一直盯着这个儿子看,八成也是看了着急,想扶一把吧。
灼钰也的确差点火候。
那少年不是不聪明,只是聪明用在了歪路子上。
推人落水,下毒陷害。
这只是所有计策里面的下下计,上不得台面,也最容易给自己留下隐患。
他可以对付赵澄,但如果对上的人是崔弈呢?他就彻底输了。
不过,姜青姝可以理解,灼钰能活着长大已是万分不易,连书都没机会读,被关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不能了解外面的世界,每天只能看到那些府上的下人捧高踩低、互相算计。
但不晚。
现在学,也来得及。
姜青姝知道他是装傻,所以她有意让她安插的眙宜宫大宫女于露,在他跟前多提提朝政,以及后宫背后的势力关系。
也不知道最近怎么样了。
她起身,柔软的袖摆自描金扶手上悠悠拂过,道:“走,去眙宜宫看看。”
夜间甚冷。
宫人提着灯笼开路,姜青姝坐着御撵,很快就来到了眙宜宫外,看到宫殿里灯火通明。
“陛——”
大宫女于露见天子过来,连忙要进去通知侍衣,却被姜青姝抬手制止。
她伸出食指放在唇间,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们都别说话。
她悄悄靠近。
来到窗边,往里看。
屋内,少年正披着一件宽松的衣袍,安静坐着,披散的乌发落在肩头,睫毛在灯烛下晕开一片碎光。
苍白修长的手指抚着膝上的书页,他看得认真。
她眼前浮现他的面板。
【灼钰当前政略:60】
短短几日,他的政略涨了34。
巡察使3
他的政略涨这么快, 让姜青姝倍感惊讶。
就像是长期干涸的枯井,一旦有了一点水源,就会饥渴地汲取, 直到填满为止。
很好。
这样看来, 灼钰政略涨满指日可待。
算她没有看错人。
姜青姝已经开始对后宫感到不耐烦了, 只不过那些人背后有利益牵扯,她就算要动, 也要一个个来。
灼钰应该会有用。
这小傻子,平时看起来是个标准的小恋爱脑, 这样一看, 还挺聪明的嘛。
她给他学习的机会,他就认真地学。
她托腮趴在窗子边,歪着脑袋, 仔细观察那安静看书的少年,看得津津有味, 跟在身后的宫人面面相觑,都看着陛下这副偷看的样子, 不敢出声打搅。
片刻后,她直起身来,转身朝外头走。
邓漪连忙追上来, 在她身后低声问:“陛下……您不进去么?”
“不去了。”
她掩唇打了个哈气, 随口道:“朕就顺路来看一眼,不是要来眙宜宫过夜, 摆驾去延宁宫吧。”
延宁宫, 兰君燕荀的住处。
燕荀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燕博易的独子, 千里迢迢被送入宫中来,在京城人生地不熟, 恩宠也没有争到多少,整日只觉得皇宫压抑,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比其他侍君都更为想家。
因为皇帝从未踏入过延宁宫,这夜,燕荀还是如往常一样独自在宫中写着家书,冷不丁听到一声“陛下驾到”的通报,吓得手一抖,险些晕了墨。
他连忙起身,手忙脚乱地收起家书折好放入袖中,就在此时,姜青姝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你在做什么?”
她看他似乎是在收拾什么,便直接问。
燕荀险险藏好家书,努力露出一抹笑容,“没什么……只是陛下突然驾到,臣什么准备都没有,怕仪容和宫中乱象唐突了陛下,这才连忙收拾收拾……”他说着,走上前朝她下拜,“臣拜见陛下。”
姜青姝怀疑他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瞄了实时一眼。
原来是在写家书。
进了后宫的人,也不是要完全跟家人断了联系,但是家书没有恩典是不能随便写的,也是为了防止前朝后宫勾结,从而导致后宫干政。
一旦被发现,就是触犯了宫规。怪不得他慌成这样。
可是他想做什么呢?难道只是随便写写,聊以慰藉思亲之情,还是说,他想要通过什么手段把信送到宫外去?
姜青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笑道:“起来吧,朕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你不必紧张。”
燕荀起身,感觉女帝的语气很是平静温和,应该没有看出什么,便大着胆子抬头看向她的脸,一对上少女明澈温柔的眼睛,就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来,“陛下,您今天怎么来臣这了……”
她从他身边走过,衣袂捎起一股风,嗓音带笑,“朕前段时日忙碌政务,想着很久没有来见过你了,今日就到你这儿来瞧瞧,冷落了兰君,兰君不会怪朕吧?”
燕荀回身望着坐下来的女帝,殷勤地笑道:“陛下哪里的话,臣才不会怪陛下,陛下日理万机,臣反而怕打扰了陛下。”他主动朝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对方将手中的茶水端上前来,他亲自接过递到女帝面前,“陛下,请用茶。”
姜青姝浅抿一口,“好茶。”
“这茶叶是臣从家中带来的,是臣家那边特有的,陛下要是喜欢的话,臣愿意天天为陛下烹茶。”
她笑, “你有心了,站着干什么?过来坐着罢。”
“谢陛下。”
燕荀连忙过去坐下,望着光下侧脸柔软的女帝,只觉得有一股惊喜又惶恐的情绪在心底蔓延,从没有得到过宠爱的人乍然有了机会,就想着一定要抓住这次机会,甚至开始恼恨自己今天怎么没有穿适合自己的那件衣服。
如果陛下觉得他好看,说不定下回还来。
次数多了,等哪天陛下一高兴,说不定他就可以讨到写家书的恩典,给家里写写信了……
但燕荀并不像崔弈那些人,懂得如何主动聊天讨人欢心,他心直口快不会拐弯子,所以上回才被卢永言摆了一道,被人误会成是他欺负卢永言,连怎么解释都不知道。
同样是家中被娇惯的儿子,燕荀并没有赵澄那么嚣张跋扈,对亲人更为思念,这大概是因为燕家并不是赵家那种需要攀比竞争的大家族,燕荀的父亲也只是从平民慢慢爬起来的。
只是再干净的人,淌了朝廷这污水,除非意志坚定不畏生死者,否则很难不将自己染黑。
他的父亲燕博易,是先帝时期的状元,做过大理评事、户部侍郎,中间遭贬数次,最严重的一次是因为私相授受而被革职流放,三年之后洗清冤屈,又去苦寒之地做过小官,直到又爬到巡察御史的位置,因立功加封银青光禄大夫,后来被委派到地方,时至今日,成了山南东道节度使。
仕途也算是极其不易。
山南东道是漕运中枢,在经济和军事方面都极其重要,他在此地根基越来越深,手里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如果心思不正者,贪污受贿也是寻常事。
姜青姝的实时并不是可以监控到全国所有人,只仅限于她面对面见过并用系统标记过的人,所以她不能确定燕博易是不是一个廉洁的好官。
如果是,那也就罢了。
虽然春日将至,但汴渠漕运依然还是受阻的状态,汉水西运过山南东道,兹事体大,而且按照本朝惯例,每年分道巡按有两次,一春一秋,春天为“风俗”,秋天为“廉察”,天下十五道无一例外,防止有官员贪污受贿。
那么山南东道派什么人选,姜青姝都特别留意了。
这个人,既要聪明圆滑,又要正直可靠,还要对她忠心,而且还要勇敢果敢,不被当地势力左右。
选了半天,选不出来。
——那就裴朔吧。
高政略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有裴朔在她身边,她虽然少操心很多事,但是裴朔资质浅阅历不如别人,想升官就得刷点政绩,一直做个小小的给事中也太浪费了。
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裴朔的时候,裴朔悠悠地摇着折扇说:“陛下,升官的事儿,臣不急。”
姜青姝冷笑:“不行,你必须急。”
想混日子?她偏不让。
裴朔:“……”
姜青姝说:“你就抓着一切机会,能立功则立功,千万别把功劳给别人。要不要朕给你列个计划?半年升一级可以吧?”
裴朔:“等等……”
她不理,继续掰着手指头数:“你这次如果能立功的话,随便什么功劳,就先升左谏议大夫,明年升三品,再多来几个修渠之类的差事,监察御史就继续兼任着,地方刺史有空缺的话也兼领一个,反正裴卿你工作效率高。等资质熬到了,到时候朕再看看是让你继续做门下侍郎,还是做六部尚书,顺利的话五年之内做宰相,不顺利的话十年也够了。”
裴朔:“………………”
裴朔扶住额头,表情痛苦:“……陛、陛下,不知道怎么的,臣……臣有点儿头晕……”
她不是吧……
裴朔听了她这一系列紧凑又严密的升官计划,简直是两眼一黑,恨不得当场装晕倒地。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了,他上辈子寒窗苦读的时候,压力都没这么大啊?
姜青姝这一番行为,就像一个希望孩子能全面成才的家长,给他报了七八个补习班,早上八点到十点学钢琴,十点到十一点学绘画,一直学到晚上,争取什么三年保送,七年直博。
裴朔:“……”坏了,突然觉得以后没法混日子了。
她什么情况?
哪有皇帝私底下偷偷跟大臣罗列好升官计划?这合理吗???
她是没别的人用了吗,怎么就逮着他一个人薅羊毛啊?
裴朔捂着额头,假装自己很晕,企图逃避这个话题,“陛下,臣突然觉得头晕目眩,臣觉得好像快不行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朝殿外挪。
姜青姝幽幽道:“你敢走,就不用回来了。”
裴朔:“……”
裴朔绝望地仰头看着天,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老老实实转过身来,认命了。
没办法,选了个这么卷的主君,只要是她开口的,刀山火海都硬着头皮闯呗。
只要她高兴。
裴朔无奈地摇着头笑,突然抬眼望着她,乌眸清澈认真,“臣明白了,陛下所托,臣这次一定完成。”
姜青姝就知道他会答应的,就像之前那么多次一样,不管她安排给他什么样的事,他都会给她办稳妥。
查案是这样,就算让他安置赵玉珩、照顾她的皇女,他也做得很好。
有时候,她觉得裴朔给她的安全感和别人都不一样,如果说,当初的赵玉珩是温柔强大的后盾,也能在她无助时照顾好她、为她出谋划策,那么裴朔就是她身边最默契的战友,同进同退,生死托付。
她平时是想不起他的,情情爱爱也都与他无关,只有在需要办什么事的时候,才会想到他。
他好像她的兄长、朋友,不需要时时刻刻都在,但需要时会在。
她是真心希望裴朔能快点强大起来,能在上朝时站在离她更近的位置,最好位列群臣之首,替她指点江山、执掌乾坤。
她朝他扬着唇笑,双眸弯弯,好似月牙,“朕就知道,裴卿永远不会拒绝朕。”
语气带着几分促狭,好似耍赖。
裴朔似是被她的笑容晃到,内心稍稍一动,含笑垂眸。
“是是是,臣这一辈子……算是被陛下给吃定了。”
因她而重生,因她而报前世之仇,也是因她而知道,这辈子存在的意义。
或许是上天看他上辈子太过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才再给他一次机会,让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人,想要做的事。
随后,等到七日假期一结束,第一次朝会上,姜青姝便颁布了让裴朔兼任监察御史,在春季来临时巡查山南东道的旨意。
也就是当日夜里,她让秋月先一步离开京城,出发去山南东道。
没有人知道秋月的去向,也没有人关心一个“御前失宠遭贬”的女官。
她就是要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又过七日。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暖炉熏腾,热得如同夏季,姜青姝坐在后堂的坐榻边,只穿着宽松的单衣,头发松松地散下来,专心地批着奏折。
已是亥时了。
她觉得热,便让人熄了暖炉,又将窗户开打开通风,顺便醒醒神。
这一日,是侍衣灼钰侍寝。
灼钰许久没有见到她,乖乖地坐在床榻上等候,只是远远透过屏风,可以看到少女忙碌的身影。
她好努力。
少年看着看着,眼神竟有些痴迷。
不知何时,她开始频繁困倦地打着哈欠,不知不觉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灼钰压抑着怦怦乱跳的心,赤着脚踩在地上,屏息靠近,少年挺拔的影子被烛火划出一道闪烁的黑影。
他来到她身边,垂睫看着她。
感觉到窗外的冷风正对着她,他犹豫着,缓缓解开腰带,脱下身上的外衣,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他俯身,凑近她的脸颊。
想亲。
可是不敢亲。
巡察使4
灼钰很近地看着她的脸。
真好看。
姜姜连睡着也这么好看。
他好喜欢她, 好想凑近蹭一蹭,闻闻她身上的味道。
少年艰涩地咽了咽口水,想亲, 不敢亲, 想碰, 也不敢碰,生怕吐息声吵醒了她, 还悄悄屏住了呼吸。
寒风愈烈,掀起她身上披着的外袍, 快从背上滑落下去, 灼钰连忙侧身为她挡着风,额发被风吹得凌乱,白皙的脸被烛火出暖玉的光泽。
她身下压着的纸张被风吹得卷起, 哗啦啦响个不停。
吵得很。
少年皱了一下眉头,轻手轻脚地拿起镇纸, 帮她压住那些纸张,指腹无意间擦过她的额角, 他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瞪圆眼睛望着她。
许久。
她一直没动。
他这才又松了口气,继续帮她整理, 然后乖乖后退一步, 继续帮她挡风。
他想动,可不敢乱动。
怕她不高兴。
姜姜很好, 都怪他之前什么都不懂, 才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让她有了麻烦,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些, 不会再乱来了。
没有什么比她心里对他的看法更重要,只要能在她跟前保持最好的样子,让她喜欢,哪怕现在有人把刀子插进他的心口,他都不会再乱动了。
少年抿紧唇,没了外袍,单薄的衣衫被冷风垂着,瘦弱的背脊在孤灯下愈显脆弱。
但他始终没有动。
姜青姝这一觉睡了很久。
冬天就是容易犯困,她睡得腰酸背痛,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却冷不丁对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愣了一下。
“灼钰?你在做什么?”
“……”
少年下意识偏头,眼神躲闪,又悄悄地抬起眼睑,用余光悄悄瞅她。
“……你……冷。”他说。
他的额发松散地耷拉着,被风吹得有些凌乱,就像一只毛发没被打量好的长毛狗,可怜巴拉的。
姜青姝注意到身上的衣服,看到他被风吹得发白的脸色,哪怕她没那么喜欢他,此刻也稍稍心软无奈。
“过来。”
少年眼睛微亮。
他连忙凑过去,她下意识把衣裳递给他,谁知他非常熟练地往她跟前一跪,接也没来得及接,就仰头期待地望着她。
像是等她夸奖。
姜青姝:“……”
姜青姝还在半空中的手停住,思索片刻,改成了掸开衣服,帮他披上,又摸了摸他的头。
“真是个傻子。”
她笑道:“你怕朕受凉的话,就去把窗户关上,哪有用自己挡着的。”
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用力摇头。
“怎么?”
“你……没……允许……”
“那朕现在就告诉你,这些事你可以做,饿了就吃东西,冷了就穿衣服,若你把自己折腾病了,也是给朕添麻烦。”
灼钰睁大眼睛望着她,乌瞳泛光,用力点头。
真乖。
姜青姝满意地看着他,果然比之前发疯乱咬人的样子可爱多了,她实在没有精力去慢慢和他周旋,要留着,那就须得是合她心意的样子。
见他这么听话,她也不吝于态度温柔,又柔声说:“起来吧,以后不必动不动跪。”
“……好。”
灼钰飞快起身,她也起身,她上前一步,他就下意识往后退一步,直到跌跌撞撞地让开了路,她好笑地看他一眼,抬手掀开帷帘,朝着床榻那边走去。
她打着哈欠,“时辰不早了,那就安歇罢。”
她说完就要吹蜡烛,却发现灼钰似乎没动,望着她的目光似乎有些别的困惑情绪。
她挑了一下眉梢,“怎么了?”
灼钰期期艾艾道:“他们说……侍、侍寝……要伺候好……”他的疑惑似乎不是装的,好像真的不太知道应该怎么做。
她唇角泛出笑意,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就是侍寝,侍寝就是两个人躺在一起,盖上被子。”
灼钰:“?”
少年不解,看着她。
是这样吗?
可是他上次看到她和别人……不是这样的,他们把衣服脱掉了,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手在摸着什么,看起来好亲密,又怪怪的……
那不是侍寝,那又是什么呢?
灼钰没有学过这方面的事,但他觉得姜姜这么好,应该不会骗他,便懵懂地点头,学着她重复道:“……睡觉。”
“嗯,睡觉。”
她继续诱哄:“你想,别人会和你一起睡觉吗?自然只有最亲密的人才会这样做,所以睡觉就是最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
“不单如此,还是很私密的事,每个人都不一样,所以灼钰是怎么侍寝的,是和朕之间的秘密,不可以和其他人讨论,知道吗?”
他望着眼前的少女,一听说是秘密,眼睛又变得亮晶晶的。
“不说。”
他坚定道:“秘密。”
真好,他和姜姜之间有秘密了。
姜青姝心里想笑,这小子虽然在别人欺负他时表现得异常凶狠,但是实在是太不谙世事了,就像一张白纸,她想往上写什么,就可以写什么。
郑宽送了她一个好儿子。
省了那么多麻烦。
她漫不经心地拍拍身边的床褥。
“过来‘侍寝’吧。”
灼钰上了床,乖乖躺下,一靠近她,就觉得心跳砰砰加速,他下意识抠紧手指,闭着眼睛装睡,直到熄了灯,黑暗中的眼睛才继续睁开,炽热地盯着她。
后来几日,侍寝的人不是灼钰,便是兰君燕荀。
若是燕荀,她就要稍微费一下神,但要是灼钰,姜青姝就省事了很多。
有时她还在批奏折,灼钰就会主动躺在被子里等她,等她结束后过来,他就往边上挪了挪,把热乎的那一边腾给她。
他睡得浑身发暖,就像只小火炉,还主动捂着她的双手双手,帮她暖一暖。
她拿笔的那只手,冰冷如铁,每触及他滚烫的手心,少年总是被冻得一缩,然后试探着用手指扣紧,目光沉醉又痴迷,好像在做什么很享受的事。
有时姜青姝都觉得不自在,想把手抽回去。
他却捂得更紧,就像她要夺他的宝贝似的,抬起乌眸,眼神湿润如小鹿,“……陛下,冷。”
她:“……朕已经不冷了。”
“就冷。”
她无言以对。
要不是她不允许,他甚至还想得寸进尺地去捂她的脸,捂她的脖子,甚至抱着她睡。可惜她不喜欢过度亲密,夜里不允许他乱动。
只是睡着睡着,她总是感觉到颈边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蹭,像是想过来又很怕,犹犹豫豫、战战兢兢,她稍一翻身,他就像一只受惊炸毛的猫,火速拱着身子缩了回去。
【侍衣灼钰侍寝的时候舍不得睡觉,一整夜都盯着女帝发呆,被她翻身的动作吓到了数次,连忙缩回角落装睡。】
姜青姝:“……”
舍不得睡觉?他认真的吗?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不是之前打压他太狠了,以至于他至今都有阴影,才会怕成这样?可她又好像没做什么,不就是不理他。
像她这么亲切和蔼善良又脾气好的人,在她面前不要这么紧张啦。
姜青姝是真心觉得自己脾气好,她可不轻易发脾气,不过话又说回来,一般能让她生气的人,除了张瑾,其他人也自身难保。
提到张瑾,姜青姝已经和他好几天没有正常说话了。
好像……有点冷战?
她觉得他是在单方面冷战。
可是这个人吧,离谱就离谱在,他连冷战也跟别人不一样,除了不主动在紫宸殿刷存在感以外,他班照上,该汇报朝政的也照样汇报,上朝一次都不缺席。
充其量就是从经常加班,变成了朝九晚五,这样的话他晚上不在宫里,她连翻牌子都能随便翻。
姜青姝:“……”
姜青姝:求求你了!继续跟朕冷战下去吧!朕突然觉得好清静!
对于张司空的伤,朝堂之中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残废了,还有人说他要卧床半个月,更有甚者,说他快死了,朝廷势力要重新洗牌了。
如此一来,以他为首者人心惶惶,自然担心他是否真的有恙。
他却还在。
他衣冠齐整,神色如常,开口时气息平稳,于朝会之时一现身,那些流言全都不攻自破,如果不是太医还在如常出入张府,旁人甚至会以为他的遇刺是一场局。
只是他不再看她。
那一剑刺的不是心,但是以此人敏感要强的自尊,就像是在有意识地阻断这段感情,想尽快结束这段荒唐的经历。
但是……
梁毫频频来告诉他,今日陛下临幸的谁。
张瑾不堪其扰,便在伏案写字时头也不抬,冷声说:“日后不必再禀,陛下召幸谁与我无关。”
梁毫虽然一头雾水,却也记下了。
往后清净是清净了。
梁毫不再来报信,她主动问他问题,被他冷言搪塞之后,也不再找他说什么,有时甚至明明有话想跟他说,却生生顿住了。
就好像是知道他不会理她,便知趣地不说了。
张瑾看出来了。
但他依然冷漠地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就这样吧,如果一剑都不能清醒,那么难道要等剑刺入心脏时再醒悟么?她后悔也晚了,他张瑾本该是孤独一人,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如果受她挟制,那才是白活了。
她就算主动跟他说话,主动想解释上次之事,甚至反复派太医来,他也决计不会理。
他是权臣,她是女帝。
他不会再对她例外分毫。
这样过了十天。
那十天,张瑾清净了,只是有一日路过紫宸殿时,突然听到有两个宫人在说话。
“陛下这几日不是召侍衣,就是召兰君,你觉得陛下更喜欢哪个啊?”
“侍衣只是个傻子,陛下召他时连彤史都不叫,但兰君就不同了……陛下肯定更喜欢兰君。”
“有道理,陛下今日还赏了很多绫罗绸缎给兰君,昨天一整夜都在听兰君吹竹笛呢。”
“对,趁着这几日陛下高兴,我们好好表现,说不定也能讨赏。”
那两个宫人说笑着,拿着扫帚去另一处扫雪了。
张瑾:“……”
他原平静好几日的心情骤然下跌,眼神冰冷下来,因为一口气深吸过猛,肋下的伤口好像又被撕裂,再次渗血。
巡察使5
张瑾的忠诚度, 在得知她宠幸了别人时,跌为了0。
他的爱情度也骤然下跌到20。
初次心动,最为热烈, 也最是不安, 越是年长成熟的人, 顾虑则越多,稍有风吹草动, 则会立刻及时止损。
哪怕心里还在回味。
【司空张瑾回想着和女帝亲密的种种,一想到她对自己如此无情, 内心便一阵无法说出的酸楚纠结, 想逼自己忘掉她。】
得了。
从单方面冷战,变成了单方面分手了。
这个游戏的人物爱情度虽然会随着事件发生涨跌,但每个人涨跌的幅度和原因不同, 举个例子,当初谢安韫被晾在一边不管, 爱情度都会断断续续地涨,因为他没事就会想她, 每想一点,就涨一点,非常白给。
且因为这个人很大男子主义等问题, 他的爱情度越涨, 忠诚度越跌。
张瑜是她稍一主动就能涨爱情度的,赵玉珩是她怎么主动都刷不起来的, 可这二人的共同点是, 爱情度只要能涨起来,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会再跌了。
张瑾的情况又不一样了。
他要么完全保持距离, 一旦下定决心,爱情度就会一口气飙升个七八十。
可一旦想要抽离,爱情度又立刻猛跌。
只有极端值,没有中间值。
大起大落,反复无常。
可见他有多么矛盾,内心好像有两个灵魂在天人交战,一个逼他继续当冷漠到底,一个逼他怜取眼前人,二者选一,绝不将就。
他要是真能抽离,姜青姝还看高看他一眼。
可惜这是乙游。
人人都长了颗恋爱脑的乙游。
后宫的人都铆足了劲儿地找女帝,朝堂的人都闻风而动,私底下议论得火热朝天,甚至在讨论哪位侍君的肚子最先有动静。到了春日,结亲的人家也陆陆续续多了起来,朝中的大臣们一个比一个急着嫁女,婚宴的请柬一封封往张府里送,堆积成了小山,压倒了案牍。
大臣们忙着结亲和公务,女帝忙着操心马政和左拥右抱,漠北的使臣离京复命,平北大将军段骁预备带着部属启程回燕州。
人人都有自己的事做。
只有张瑾形单影只。
他坐在书房里,又仰头饮下了一碗避孕药。
苦涩汤汁入喉,味道熟悉又恶心,令他一度想作呕,但他还是紧紧闭着双目,用尽全力咽了下去。
“郎主。”
周管家敲了敲门,隔着门说:“车马已备好,您该去尚书省衙署了。”
“嗯。”
张瑾平静地放下碗,起身换上官服,推门出去。
尚书省内,六部官员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到了新的一年,去年的许多案卷都需要重新整理汇报,兵部忙着战后抚恤将士统计军饷,右仆射郑宽正与工部尚书尹琒谈论屯田司之事,余光瞥见张瑾进来。
郑宽尚未有所反应,尹琒倒是殷勤得很,先一步中断和郑宽的谈话,连忙朝张瑾问候, “司空今日怎的没入宫?您身子最近可还好?”
张瑾颔首,“尚可,多谢尹尚书关心。”尹琒还想继续套近乎,张瑾目光却没有看这边,径直过去了。
那边,尚书左丞正在捧着文书等候,与他低声交谈起来。
郑宽不动声色。
在尚书省做右仆射以来,郑宽就一直受到这些人明里暗里的不尊重,同为宰相,有张瑾压他一头,有时候分明该是郑宽职权内的事,那些人都会越过他,主动将案卷条陈送到张瑾那去,以致于张瑾包揽事务占据七成,郑宽就算是女帝钦定,能接触到的也是杂碎小事。
但,这口气只能忍,官场一直如此,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
郑宽自是没有直接挑衅张瑾,以前他或许会不安,但这段时间,陛下与召见小儿子灼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那小子虽呆蠢,但在陛下跟前却不发疯,甚至异常听话。
昨日郑宽进宫奏事,那小子还躲在屏风后,悄悄地磨蹭。
陛下也没有恼。
还笑着让他出来,耐心教他怎么研墨,郑宽始终盯着眼前的地面,心里却明白,陛下此番行径是有意让他看见。
对于灼钰的身份,君臣之间没有直接戳破,但郑宽却越发胸有成竹,张瑾害他和赵家结怨,无法送儿子入宫又如何?
他终究算漏了。
灼钰,就是这只漏网之鱼。
……
紫宸殿内,少年还紧紧抱少女的胳膊不放。
“你放不放开?”
少年可怜兮兮地睁着一双湿润的眸子,故意望着她不动。
“放。”
她曲起手指,弹他脑门。
他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眉心有轻微触感,一点也不痛,她果然没有很舍得,灼钰心头滚着一团火,用力抱得她胳膊更紧,“……抱。”
她故作严肃,“朕要生气了。”
少年吓得一下子松开手,睫毛吓得不住地抖动,怕她真的生气,又悄悄扯她衣角,小声笨拙地哄,“不气,不气……”还把脸颊凑过去,在她掌心轻轻蹭,眼睛睁大望着她。
小心又殷勤。
就像只胆小的猫主动帮大猫舔毛。
姜青姝被他弄得直没脾气。
一边的邓漪忍俊不禁,注意到陛下的目光,连忙低头憋着笑。
姜青姝费劲地把胳膊抽出来,在对方又要贴过来之前,先一步后退喝道:“不许动!”他被她吓得一愣,呆呆地看着她,迟疑着不动,就看到少女很无奈地说:“朕要批奏折了,别添乱……”
灼钰:“……哦。”
他耷拉下眼皮,看着她没动。
姜青姝觉得他这样委实可怜,忍着不看他,转身出去。
她批奏折到很晚,烛灯燃尽后,她搁笔起身,走到后堂暖阁,刚一进来,却看到灼钰抱着枕头蜷缩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好像在等她。
她的影子将光遮蔽,从上方投落下来,完全盖住了他。
少年睡得迷迷糊糊,一仰头,看到了上方神色莫测的少女,就像望着执掌他命运的神明,高高在上,好……不可侵犯。他迷迷糊糊地伸出冰凉的手指,鼓起勇气揪住了她的裙摆。
她蹲下来,落地烛台的光才从她的头顶穿过来,丝丝落入他的乌眸深处。
灼钰痴迷地望着她。
她蹲在地上,支着额角端详他,笑容明丽:“你这样睡着,是在等朕?”
他飞快点头。
似乎还急于告诉她,自己真的很想她,“我——”
“可手脚都睡冷了,还怎么给朕暖手。”她突然说。
他笑容愣在脸上,好像才想到这一层,飞快地攥紧手指,发觉自己的手脚真的都是冷冰冰的,好像雪一样……他慌乱地朝后挪了挪,无措地蜷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
“我……不上床了……”
不能冻着姜姜。
反正他从前,时常跪在石子路上,睡在柴房里、雪地里,甚至睡过马坊狗窝,他什么地方都可以睡,带着这一身耐打抗冻的贱骨头。
这个暖阁这么暖和,就算睡在地上,那也是他睡过最暖和的地方了。
灼钰认真地这样说着,不住地往角落里缩,她愣了一下之后,朝他伸出手来。
他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越伸越近,不想碰到她,下意识偏头,却在那只干燥温暖的手指碰到脸颊时猛地一抖。
“这么认真干什么,朕逗你的。”
她玩味般地挑起少年的下巴,端详着这张漂亮似水妖的脸,秾艳得好像胭脂着色,却不显女气,乌黑水润的眼珠子藏在睫毛后,在烛火下波光潋滟。
他瞳仁里倒映着的女帝,华服秀美,笑意明丽,好像蒙着一层春水。
“朕今天带了手炉,可以反过来暖你。”她摸了摸他的脸,手感真好,笑着说:“好了,快起来,别装可怜。”
她把怀里的手炉扔给他,拍拍手起身。
灼钰抱着这手炉,好像捧着一团烫手的火,全身都快被烧起来,耳根和脖颈酥麻发烫,眼尾如薄暮洇红。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小声开口。
“……没有……装可怜。”
每次都是在故意装,就是想要姜姜多可怜他一点,但睡地上,是真心这么打算。
他最怕的就是让她不舒服。
姜青姝背对着他,脚步一顿。
她没有回头,笑着说:“知道了,朕让向昌带你去洗澡,不洗热乎不许回来。”
“……嗯。”
灼钰抱紧怀里的手炉,眼睛深深地注视着她,垂睫跟着旁人出去。
踏出暖阁,寒风覆满全身。
可怀里好暖和。
少年缩着脖子,拼尽全力地抱紧手炉,他活了整整十七年,从未有这么一刻,如此开心。
真好。
真希望一直和姜姜这样下去。
没有任何人打扰。
……也决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巡察使6
灼钰在姜青姝身边的那段时日, 是他觉得最安谧的日子。
他每日只需要认真地看书,等她下朝,有时候他等她等得无聊, 去御花园采了一堆花来放在她的殿中, 紫宸殿的宫人见了齐齐变色, 但她看见了却没有斥责。
灼钰就很开心。
邓漪捂着额头叹气:“侍衣这样不合规矩,陛下不说你, 是因为之前有个人也……算了,侍衣如果真想哄陛下高兴, 不妨和臣学着沏茶吧。”
灼钰:“好。”
少年又开始主动学着煮茶, 他本来什么都不会,在她身边以来,却学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从前低贱如泥的人, 本该跪在雪地里无人理睬,如今却穿着华服在宫殿里行走, 甚至被允许在她忙碌时给她奉茶。
她见了,颇有些意外。
她赞赏地朝他笑笑, 灼钰就很开心。
眼前的少年是一副驯服顺从的样子,越是一张白纸,越是容易被捏成适合宫廷的样子, 而不是那样格格不入、锋芒毕露, 周围的人也不会说提什么反对的意见。
姜青姝有时看着他,会想起阿奚。
当初阿奚陪她的时候, 所惹的非议极多, 和所有人都格格不入, 秋月向昌都不太喜欢他,邓漪也说他太会招惹麻烦, 有他在,宫人天天都战战兢兢,就怕他又带她干什么坏事。
灼钰很合他们心意。
因为灼钰受过不公,姿态卑微。
如果,阿奚长久留在宫中选择妥协,当他不再受到指责,就成了现在的灼钰。
同样的喜欢,阿奚的眼睛里还有江河湖海、自由和侠义,灼钰的眼睛里却只有她。
姜青姝喝完了他奉的茶,说:“很好喝。”
灼钰一愣,随后兴奋地抱着托盘,咧开嘴朝她笑起来,唇红齿白,明澈鲜活,还透着一股天真的憨意。
“我……再去……倒一杯。”
少年飞快地跑没了影。
他听话,温顺,像一只乖乖依附于她的金丝雀、菟丝花。
而且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喜欢当姜姜身边的菟丝花。
姜青姝批奏折,逐渐允许他在一边倒茶研墨,并没有像提防其他侍君那样提防他。
从前总是在她身边的那两个大臣,好像突然也不出现了,灼钰听到她和其他臣子提及,有一个似乎是被派到地方去了。
“裴朔此番去山南东道巡察,如果事情有变,则可能关乎到……兰君的父亲。”郑宽这样说。
垂睫研墨的灼钰一顿,悄悄抬头,看到女帝神色未变,只是继续提笔写着什么。
她边写边道:“燕博易是个能臣,但若经不起查,该换人时朕也只会秉公执法。但朕派裴朔去,势必引起他们警惕提防,朕这几日召幸燕荀,也是让他打消疑虑。”
麻痹对方,让对方觉得皇帝是偏向自己的。
不过她这一番宠幸燕荀的行为,委实让有些看不透局势的人着急起来,听说赵澄最近有些针对燕荀,也多亏有个更惹眼的燕荀做靶子,倒是没什么人先针对灼钰。
郑宽笑道:“陛下圣明,臣最近让户部倪侍郎查了山南东道那边上报京城的条目,的确看不出什么纰漏,甚至过于完美,如若这其中真有猫腻,陛下不处置则后患不小。”
郑宽这样说着,还看了灼钰一眼。
灼钰没有看他,只是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墨条。
真好。
姜姜也不喜欢燕荀,那他至少是比燕荀强的吧。
灼钰的政略飞快增长。
【当前灼钰政略:70】
可惜,这样毫无打扰的日子,在皇宫里终究不会太长久。
平北大将军段骁在京中停留了半个月,终于要启程离京了。
但他还有顾虑。
朝中张瑾坐大,而张瑾实在狠,连自己的伤都毫不在乎,刺杀之事对他造成的影响被收到最低,段骁虽因此和女帝化解了嫌隙,但也影响到了女帝和张瑾之间的信任。
段骁临行前私见了一下女帝。
“臣决定全力辅佐陛下,只是臣以为此事暂不可为人知晓,以免让他们生出提防之心。”
刺杀事件上,虽然找了个替死鬼,实际上大家都清楚,这个锅是姜青姝背了。
她支开了张瑾的暗卫,所以她最可疑。
“张瑾此人睚眦必报,如果他认定是陛杀他,日后陛下势必会更加艰难。”
段骁深思熟虑道:“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陛下来替臣承担后果,此事不妨就让他知道真相,臣马上要启程回边关,中间相隔千万里,张瑾就算此事知道是臣想杀他,他的手也伸不到燕州来。”
段骁很感激小皇帝这样体恤他。
但只有臣为君承担罪责,岂有君王主动为臣子背锅的?她要在京城和张瑾长期博弈,段骁一走了之,手里有兵马,根本不怕张瑾。
段骁无妻无子,所爱离世,眼前的少女,他是真心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他要为她打算。
“就让臣在临走之前,为陛下做最后一件事吧,不然怎么放心。”段骁伸手抚摸着少女的头发,常年从军的粗糙的手掌,带着温热的触感,就像父亲在慈爱地抚摸着女儿。
他和先帝的女儿。
姜青姝扬起脸,神色动容,“将军……”
段骁一扯薄唇,爽朗地笑笑,“陛下,以后要好好保重,朝中之人不可偏信,尤其是要小心那些虚伪傲慢的文臣,被欺负了尽管跟臣说,哪日要是需要臣,臣就带兵去宰了他们,为陛下出气。”
她也笑了起来,眸底晶莹,段骁这样慈爱温柔,让她想起自己在现代的父亲了。
她后退一步,抬起双臂,以晚辈之礼向他行礼,段骁知道她的心意,想拦又作罢。
“朕也希望将军日后在千里之外,万万保重。”
她认真地说。
……
后来,朝中就传出了一件大事。
——听说段大将军在离京之前,在紫宸殿内顶撞了女帝,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女帝想将其拖出去杖责,但行刑的千牛卫无人敢动。
甚至连千牛卫大将军梁毫,都跪下来求情。
当时还有一些门下省和中书省的臣子在殿外等传召,一看这架势,也吓得纷纷进殿,跪求女帝收回成命。
这可是镇守边疆的段骁,当年先帝登基都靠他辅佐。
赫赫战功,又是老臣。
这可轻易打不得。
打了边疆将士不服,生出乱子来可怎么办?
据说最后女帝被那些人逼迫着,只好收回成命,只说让他罚俸一年,让他出宫了。
这件事朝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但原因无人知晓,女帝好端端的怎么和段骁闹成这样?有人想在御前打听,但当时殿内侍奉的宫人皆噤若寒蝉,不透露一个字。
张瑾也听说了此事。
“冲动鲁莽,不像她会做的事。”他一边整理案卷,一边说。
梁毫摸着脑袋嘀咕:“谁说不是,下官也觉得蹊跷,本来好端端的,怎么陛下就发那么大火,连手里的笔都扔了出去。”
“段骁呢?”
“下官就看了一眼,段将军当时神色也很难看,还说什么曾为先帝鞍前马后,陛下凭何杖责功臣,下官当时听到那番话,也被吓了一跳。”
梁毫说到这里,还不忘邀功地补了句:“还好下官当时悄悄让人拖延,慢些去取廷杖来,拖到陛下肯妥协为止,才没让这事失控……下官看,这不像假的。”
不像假的。
但张瑾不信。
张瑾不信她会这么冲动鲁莽,她一贯能忍,哪怕段骁对她不敬,按照她事后翻脸笑里藏刀的作风,若不能直接将对方一击毙命,都不会打草惊蛇。
只怕是一场作秀。
演给满朝文武看的吧。
那一剑,如火烧正烈时的一盆冷水,张瑾深深记得她的无情,不管她再闹出什么,他都不会那么轻信了。
就当……放过他自己。
他照例上朝,照例议政,不多说一句话就要告退。
这日,他正要走,看见了进来奉茶的灼钰。
那个小傻子神态乖巧,过来时还小声唤她一声,站在议政的前堂冲着她笑的样子,让张瑾微微晃神,竟好像看到了阿奚。
阿奚在的时候,张瑾也是这样站着,疏离克制。
但那时,是他想靠近,却碍于弟弟而无法言明。
张瑾离开时,神色莫名发冷,梁毫猜测他是见到灼钰了,一边小跑着追上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大人先前让下官不许陛下去后宫,也不许这些侍君来求见陛下,本来陛下这儿很清净的。但这几日,大人不是没管着嘛,下官也不好私自拦着了,就让侍衣趁虚而入……”
张瑾脚步猛地一顿,回身冷冷看着他。
“你说什么?”
梁毫一阵发懵,不知是哪句话失言,就看到张大人近乎生怒般地冷笑了一下,“趁虚而入?”
“是、是下官失言……这怎么能叫趁虚而入,这最多叫他白捡了便宜,大人这么安排定是有大人的道理……”
张瑾用力握掌,黑眸沉浮,抿唇不言。
趁虚而入。
又何尝不是。
不过,是灼钰趁虚而入他,而他,在今日想起阿奚的刹那,惊觉自己也是趁虚而入。
趁着弟弟不在,就用了些手段趁虚而入,得到了弟弟喜欢的人。
得不到时,日日都想要。
看到弟弟和她恩爱,他何其嫉妒,于是逐步靠近,送了坛酒而不被讨厌,就让他高兴许久。
可那坛酒,都是阿奚提醒他送的。
他占的也是阿奚的。
现在自以为得到了被辜负,却被梁毫这句话震得惊醒,想起一开始,她并不属于自己。
张瑾忽然沉默。
“大人……您怎么了……”梁毫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总觉得司空的表情似乎有些……痛苦?
张瑾迅速转过身,“没事。”
他能趁虚而入,那自然别人也能。
与其说是她假意迎合却翻脸杀他,也许仅仅只是……他的趁虚而入并没有得逞,没有让她喜欢他。
就是如此。
她根本没有喜欢他。
是他自作多情。
真荒唐。
一个天生的孤寂之人,妄图与他人一样拥有情爱,去抢,去争,以为得到了,还未沾沾自喜,却被捅一刀。
张瑾回到府中,坐在卧房里试图冷静,看到那件衣服还挂在衣架上,上面的酒渍已经干了。
那日客栈他穿的衣服。
那天,她就伏在他怀里颤抖,忍着他笨拙的侵-犯,没有任何反抗。
张瑾那一刻何其高兴,活了三十年,第一次与人有肌肤之亲,学会了疼惜一个女子,哪怕过程不满意,手段不光彩,地点也见不得人,他也还是得到了,把阿奚的阴影彻底摘掉,让她只属于自己。
他抱着她,就像普通男人抱着心爱的妻子,想起掌柜说他们是夫妻,沉溺在幻想出的温柔乡里。
伤口可真疼。
前车之鉴无数,却依然要靠受伤来清醒。
深夜,有人急急敲响张府大门,周管家连忙过来叫郎主,本以为他该睡了,却发现男人衣衫完整地坐在黑暗中,也没有点灯。
周管家不禁愣住,“郎主……您这是……”
“什么事?”
男人抬起冷冰冰的双眼。
周管家忙道:“是之前您被行刺的幕后真凶,调查有了进展。”
突破口是一个可疑的铁匠。
据说那铁匠过城门时,包裹不小心散开,露出许多银两,太过可疑,就被城门郎扣留了。
那刺客刀剑上的标记是刑部指认赵氏一脉武将的证据,但张瑾知道,那标记应该是刻意为之,就是为了栽赃。
同时要对付赵家和张瑾的人,希望他们能互斗起来的,小皇帝嫌疑最大。
张瑾亲自来到那铁匠铺子跟前。
他拿起放在一边的刀剑,仔细放在手中端详,冷声问:“怎么回事。”
那铁匠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惶恐道:“官爷明察……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就是那天,有人拿着一个图纸过来,让我去给一批刀剑上打造那样的计划,那人给的银子很多,小的也没想那么多……就照办了……就是事后让小的远离京城……”
“图纸呢?”张瑾问。
一边连忙有人递上,张瑾仔细审视,冷声问:“什么时间。”
那铁匠战战兢兢道:“就是……除夕那晚……”
“让你打多少把刀?”
“十把。”
“来者是何身形装束,口音如何?”
“那人……长得很高大魁梧,面色黝黑,眼睛比较狭长,眉骨那有个刀疤,腰上悬着个铁牌,看着像个将军,口音……不是京城口音,有些像北方来的……”
“铁牌上纹样,可还记得?”
那铁匠犹豫了一下,迟疑道:“……依、依稀记得……”
“给他拿纸笔,画出来。”
张瑾在一边坐下,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人伏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在上面描纹路,很快就将图纸递过来。
张瑾只扫了一眼,便猛地闭目。
对上了。
这是平北军军牌。
按此人描述,那个前来送图纸的人,应该段骁身边副将荀关。
张瑾捏着图纸的手不断地收紧,心潮乱涌,好似被滚水烫过,手背上青筋绷起。
是段骁,不是她?
是他误会了她?
张瑾猛地起身,冷声道:“把他关起来,等我下朝再来处置。”说完,甩袖出去。
审完那铁匠已临到寅时,天完全未亮,百官已在宫门外等早朝,张瑾静静站在一侧,反复想着此事。
如果是她想杀他,她为何要委屈自己和他在客栈做,如果不是,又为何不跟他说,任凭他误会?
倒不如亲自问她。
问个清楚。
正这样想着,却见到几个内官快步过来,为首的女官扬声道:“陛下今日有恙,罢朝一日,各位大人请回吧。”
巡察使7
她有恙。
好端端的, 怎么会病了,是哪里不舒服,还是又受了凉?
百官都转身朝着宫门外走, 张瑾却站在原地, 任凭凌晨的冷风拂动衣袂, 身形寒峭,迟迟未动。
邓漪远远瞥见, 快步过来笑道:“司空一直不走,可是还有什么事?”
张瑾问:“陛下何处有恙?”
邓漪低声答:“陛下昨晚饮酒有些过量, 又吹了风, 所以今早有些头痛,司空不必担心,已经叫太医令来瞧过, 太医说没有大碍,喝喝药再歇息一日便好。”
她又喝了酒。
张瑾不悦沉眉, 冷声道:“陛下饮酒,你们侍奉左右, 不会劝着些?”
邓漪一愣,被指责得颇有些紧张,迟疑着道:“陛下心情不好, 执意如此……下官便是有心劝谏也不得法……”
“因为段将军?”
邓漪一愣, 却抿紧唇不说,眼神有些躲闪, 张瑾又冷声道:“陛下年纪尚轻, 冲动亦是常事, 既是如此,尔等更不该送酒到御前。”
邓漪见他有发难的架势, 委实觉得冤,忙解释道:“便是陛下亲自吩咐,下官也不敢冒着风险如此,陛下饮的酒是暖阁里存放的那坛,司空难道忘了,那酒……是您送的。”
张瑾微怔,瞬间陷入沉默。
是他送她的桂花酒醑,她搬出来喝了。
张瑾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竟有些乱了,沉默许久,才姑且又问了一句:
“那么多……陛下都喝了?”
邓漪摇头,观察着他的脸色,似乎有些不敢说。
“说!”
“陛下说……她以后都不想喝了,喝不完的让宫人们都拿出去倒了……”
“……”
张瑾又无声捏紧手掌。
邓漪等了一刻,见他不再问询什么,便转身离开,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清冷平静的嗓音,一如既往地冷漠,却轻得出奇,像是竭力在克制什么。
“你去通禀,臣担忧陛下龙体,求见陛下。”
邓漪一惊回头,想说既然天子有恙,此刻朝臣哪里方便求见,他过两个时辰再来也好,但一想到这张司空和女帝之间……邓漪犹豫了一番,只好低头行了一礼:“大人稍等,下官这便去向陛下通禀。”‘
在邓漪去通报的时间里,张瑾站在殿外,望着眼前巍峨肃穆的宫殿,有些出神。
先前被戏弄的阴影太深,加上下场凄惨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以致于他一边想要,一边又忌惮警惕,唯恐在极致的欢愉之中被火烧身,将杀自己的刀递到她手中。
所以一发生这样的事,他就下意识应激一般,将她支开暗卫的行为联想到刺客身上。
多年来对帝王心术领教得太彻底,所以,他从未质疑过自己的判断。
可若是错了呢?
张瑾一生从来无错,高傲自负,也自恃有目中无人的能力。
可万一真错了呢?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全部的理直气壮都会崩塌,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家,第一次为别的男人盛装打扮,跑到集市里去见他,甚至被他牵着手,带去了那么简陋的酒楼。
她从小养尊处优,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委屈,却愿意强忍着不喜欢,将自己交给他。
就算假装不高兴,那也只是要他哄一哄,她把酒泼到他身上,那也是在与他开玩笑。
哪怕他没有许诺她什么,她也依然没有翻脸就走,喜欢的姑娘为自己做到了这个地步,是张瑾连想起来都会受宠若惊的事,要知道从前的小皇帝排斥他,哪怕不小心跌在他怀里,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的。
他却因为刺杀冤枉了她。
如果……如果真的是误会,张瑾单单想想,就会立刻歉疚起来,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自己骨子里的机关算尽,以致于发生什么,都下意识先从利益权利上考虑。
而忽略了真心。
“司空,陛下让您进去。”
邓漪进去通报,很快就出来,知会了他一声。
张瑾踏上台阶,宽松的紫色官袍被夜风吹得鼓起,两侧宫人推开殿门,他抬脚进去。
她没有更衣,穿着寝衣歇在后堂的暖阁里。
张瑾的衣袍上还带着霜露的寒意,来到帷帐外一丈,就停了下来,看到宫女将一碗熬煮好的药汁端进去,珠帘被掀起,发出哗啦啦的撞击声。
她的身影若有若无。
是半靠着坐在床头,乌发披散着,很安静。
姜青姝不穿朝服的样子总是少些威严,多些这个年纪的孱软,越是看到这样的她,张瑾越是不知如何自处。
还是她先开口,“邓漪说,张卿担心朕,现在看到了,可还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她的语调很平静,没什么情绪波动。
张瑾没有说话。
她等了一会儿,闭眼养神,嗓音低弱了下去,“没事的话,爱卿就退下吧,朕还要小睡一会。”
她摆了摆手,周围的宫人都要退出去,但张瑾还是迟迟未动。
张瑾看着她半透出来的影子,袖中的手掌捏得很紧,好像在挣扎抵抗什么。
他现在应该说点什么。
《左传》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连读过书的小孩都知道这样的道理,可这对于此生只对先帝低过头的张瑾来说,低头就意味着折辱,就意味着舍弃他好不容易捡起来的自尊,比要他的命都困难。
他不是个会低头的人,没有谁能让他低头。
可是他又无比清楚,他如果不做些什么,也许她就真的不会再理他了。
张瑾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经攥到最紧,紧到发疼,脸色紧紧绷着,心脏好像被滚水煮着,煎熬无比。
沉默许久,他不等自己熬出那句“对不起”,先一步上前,掀开帘子,来到她身边。
她愣了一下抬眼,对上男人黑沉慑人的眸子。
“卿这是干什么?”
她轻微地往后缩了一下。
张瑾缓缓在龙榻边坐下,看着她有些素白的脸,想说些什么。
【司空张瑾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女帝,得知女帝有恙,忍不住去见她,并觉得自己应该向她道歉,却迟迟说不出口。】
他试图以其他言行来替代那句“对不起”,可却发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除了权谋算计,别的竟都不会。
他甚至连怎么哄姑娘都不知道。
烛火黯淡,暖阁幽寂。
窗外小雨阑珊,万叶沙沙,暖阁角落的描金炉龛冒出宁神香气,涌入肺腑,让心神停住摇晃。
姜青姝悄悄观察着对方的脸,发现张瑾绷着一张脸,明明没有什么表情,却比平时看起来更紧绷压抑,好像要被逼着干什么似的……
什么啊……
一副要被强\\奸的表情。
不好意思开口就不说了呗,又要逼自己,又拉不下这个脸,何必呢。
她也不会给他递台阶下的。
绝对不会。
张瑾抿紧了唇,没有直视着她的眼睛,压低嗓子问:“……他们说……陛下头疼……好些了么。”
“嗯。”
她只回应了这一声。
没有什么多余的态度和反应,也没有主动配合什么。
他就像被架在火上烤,问完了这一句话,却发现火上浇油,没有任何好转。
索性袖子比较宽大,可以让他遮掩捏紧的手掌。
张瑾闭了闭眼。
他又笨拙地放柔声音:“……这几日,是臣不对,不该问也不问就误会了你。”
她淡淡道:“司空说笑了。”
张瑾抬起手掌,想帮她拨开额前散开的碎发,姜青姝下意识偏头躲开,他的手在空中滞了片刻,却还是倾身过去,认认真真地帮她掖好碎发。
他的官服上带着冷香,扑向她的鼻尖。
之前有多冷。
现在就有多温柔。
“臣已经知道,陛下不是要杀臣。”
她铁了心不给他好的处境,就是不回应,张瑾的鼻息变得压抑急促,主动丢开尊严的羞耻感攀上他的耳后,连指尖都变得烫起来。
他低眼看着她,“陛下,这么生臣的气。”
她说:“是。”
张瑾:“……”
张瑾忍了又忍,收回手,坐在她的床榻边,一品的官服衬出清隽挺拔的气质,白玉般的手指端起方才宫人端进来的瓷碗,递到她面前。
“陛下喝药?”
她不理。
张瑾用手指试了试温度,耐着性子说:“不烫。”
“……”
“臣喂陛下?”
“……”
【司空张瑾主动向女帝低头,没有一次得到回应,越发感觉到尴尬,想要退缩,却还强逼着自己哄她。】
姜青姝就是想看,他视为比性命都重要的自尊心,又能被他放到什么地步。
如果她屡次不识好歹呢?他张瑾这么自傲的一个人,会恼羞成怒吗?
眼前的人全身都绷着。
哄她的语气僵硬,喂药的姿势笨拙,连表情都死死绷着,就好像是奔赴刑场一样。
他却面临着更大的挑战。
手里的汤匙递到她唇边,她好像终于不耐烦了似的,抬眼看着他,语气半嘲,“朕不喜欢这样。”
张瑾垂眼,“……那陛下喜欢什么。”
“卿自己想。”
张瑾没有碰她,若是情投意合半推半就,他可以像个成年男人一样拥抱她,但这样的情景,他碰她一定会惹她不快。
她还在生气。
其实对于她做什么会开心,张瑾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但每每他无所适从、进退无奈时,被她扯着袖子故意惹得情动意乱时,她总是笑得最欢、最狡黠得意。
如果那样……
男人放下手中的药碗,终于抬起漆黑的眼。
“陛下若不那么排斥臣……”他闭了闭目,清冷的面容被烛影照着,半明半暗,黑瞳里情绪翻滚,像是竭力下了什么决心,再次说强忍着羞耻说。
“那不妨,碰碰臣。”
巡察使8
“你说什么?”
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青姝抬眼问他。
“……”
张瑾陷入沉默。
那样羞耻的话,说一次便罢了,她却还要他再说一次。
张瑾不知道自己为何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若他喜欢得义无反顾还好, 彻底无情也行, 唯独夹在中间最为难。
他深吸一口气,又竭力用一种平稳的嗓音说:“陛下若没有那么厌恶臣, 不妨碰碰臣。”
她眼瞳清亮地看着他,直接问:“卿这样说, 是觉得朕很喜欢摸你, 还是卿只是想要朕碰你?”
张瑾:“……”
这让他怎么答。
这两种回答,任何一个对张瑾来说都拉不下脸,而她, 明明是个一点就透的聪明人,偏偏要问如此直白。
他闭着双眼, 放在膝上的双手攥紧。
“陛下觉得是如何,便是如何吧。”
她:“那就是想让朕碰。”
张瑾微微偏过头去, 余光看见她撑手坐直了,肩头的乌发顺着滑落下来,一直覆住雪白的手背。
她紧接着又说:“可你又不说要碰哪里。”
张瑾已经快在这里待不下去了, 如果不是实在理亏, 他是实在是无法忍受被她这样戏弄。
她喜欢碰何处就何处,只要她能因此消气, 不再不理他, 他都不会反抗分毫, 但是她就偏要问,好像他是在求她……亵玩自己一样。
张瑾垂睫沉默, 良久才伸出手,放在她面前。
他的手掌,修长宽大,指节有力。
姜青姝伸出手,在他的食指上悠闲地捏了捏,重重地掐了一下。
他也没动。
只是脸对着另一边,紧皱的眉心轻微地搐了一下。
“卿的手,摸起来没有什么肉,一般般吧。”
她抬头问:“还有吗?”
她好像来了一些兴趣。
张瑾缓慢地呼吸着,胸腔里被灌入四周沉沉的香气,他希望自己能神志不清一些,偏偏意识却越来越清明。
“手臂呢。”
“嗯……”
她转着
忆樺
眼珠子思考,“好。”
张瑾又抬起手臂,她的手掌沿着他的手背探了过去,隔着他宽松柔软的官袍料子攥住他的手臂,捏到起伏的肌肉曲线。
张瑾的脊背绷得很紧,忍不住偏头,看到她双手并用,好奇地来回捏他。
丝绸易出褶皱,上等的官服衣料,更禁不起她这样。
张瑾喉咙动了动,想出声让她收敛点,终究顾忌什么,还是耐着性子忍耐。
她一边肆意地捏着,一边嘀咕道:“怪不得爱卿平时力气那么大,看起来挺斯文一人,手臂上的肌肉却还不少。”
说完她就在他的袖子里掏了掏,把整个袖子往上推,直到完全撸起他的袖子,露出全部的手臂。
张瑾皱眉,“……陛下。”
她跪坐在他跟前,闻言仰头看着他,“你不愿意了?”
“……不是。”
张瑾又转过头,闭上眼睛,然而下一刻,他的下巴却被她用力捏住,整张俊脸又被扭了过来。
他惊愕地抬眼,对上她不满的目光。
“你都不看着朕,就你现在这副表情,不知道的以为是朕在强-奸你。”
张瑾额头的青筋一跳:“……陛下慎言。”
这哪是一个皇帝该说的话,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却冷笑着,“那换个词,朕是在逼良为娼,还是在强抢民男?上次朕给你碰,这次你给朕玩又怎么了?明明是在求着朕碰你,你还要装出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
张瑾被她这话刺激得下颌绷紧,黑眸沉沉地盯着她,她却毫不畏惧地回视,一脸“你有什么意见”的表情。
张瑾又闭上了眼。
他知道,自己输了,从踏进这里就输了。
他重新睁开眼睛,双眼清明,低头看着她,“这样呢。”
“凑合。”
她继续捏他的胳膊,把手不安分地从袖口钻进去,往他胸前探,张瑾下意识想隔着官服按住她乱动的手,忍了又忍,还是默默捏紧拳头忍住了,她凑近观察他的脸,说:“爱卿喜欢朕碰这里吗?”
……她真的够了。
劫难也莫过于此,他活这么大,从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近乎绝望,她的手在里头不安分地乱动,隔着柔软的官服,可以看到手隆起的轮廓。
张瑾艰难地忍耐着。
“你说话呀,喜欢吗?”
“……喜……欢。”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头微微低着,俊挺的侧颜被烛火照亮,额头反射着晶莹的水光。
【司空张瑾在紫宸殿内被女帝动手动脚,不能反抗,他强行忽略异样的触感,以免让自己看起来太狼狈。】
就算他是无情无欲的神仙,也受不起女妖如此挑衅,要么斩灭邪祟重新证道,要么被她拖下地狱。
他斩不了。
他看到自己在堕落,却无力阻止。
身边少女的手指突然碰到了什么,张瑾浑身一僵,因为太突然,没忍住发出一声低哼。
低哑急促。
因为那声音太狼狈,他很快就憋住了气息。
他喉-结滚动,双手握拳,许久,才低声说:“陛下……别闹……”
“朕没有闹。”
她跪坐在龙榻上,往前挪了挪,半靠着他的臂膀,可是他全身的注意力都已经汇聚在她的指尖,每一捻都如此清晰。
张瑾感到屈辱。
这更是精神和肉-体上的双重酷刑。
就算可以憋气,也憋不住了,她看着他吐息渐重,白皙的肌肤渐渐被染上粉色。
她凑在他耳边说:“谁叫你欺负我,又冤枉我,如果是阿奚——”
张瑾听到那两个字便应激般地浑身一抖,猛然抬起左手,隔着衣料死死攥住她的手。
她被攥得不能动,偏头看着他的脸,看到他的侧颜已经紧绷到了极限,带着一股难言的痛苦。
“别提他。”
“你吃醋了?”
是,他吃醋了。
张瑾以前不敢认,所以反复告诫自己,自己只是身为兄长的责任心作祟,可次数多了,他一次比一次厌烦,再也不想从她嘴里听到那两个字。
他是一个合格的兄长,事事都要给弟弟最好的。
可他也有自私心。
不是什么,都愿意与别人共享。
张瑾紧紧攥着她的手,双眼沉沉地看着她,“臣和陛下之间的事,与他人无关。”
她挑眉,手动了动,从他的大掌中抽出,指甲无意间剐蹭到微微突出的地方,令他再次一窒,喉间溢出一声低哼。
有些人啊,就是这样,撂狠话的时候很牛逼,什么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不许提别人,结果她随便碰一碰就是这个样子。
每次都气势汹汹,上次拉她去客栈也是。
结果呢?
她都不想提了。
要不是姜青姝今天真的头晕,没力气去玩什么大的,她绝对比现在还过分。
他平时不是很高傲吗?
不是很厉害吗?
虽然张瑾的判断没错,刺杀事件如果没有她插手,他也不会中那一刀,但姜青姝就是想报复他。
睡一觉换中一刀,就算是她亲自捅的又怎么样。
她还觉得她亏了呢。
她不再笑闹,从他衣衫里抽出手来。
然后,抬手,拔下发钗。
松松半挽的发,彻底全部散落了下来。
钗尾尖利,她对准他身上的官服,猛地往下一滑。
“刺啦”一声裂帛声。
撕开了。
中间的仙鹤绣纹被一劈两半,紫色官服内,是雪白的中衣,也就是方才她肆意作乱的地方,她伸手扒开中衣领口,目光有意无意从他胸口扫过,忍不住盯着那里充血的地方看起来。
张瑾:“……”
张瑾彻底凌乱了起来,慌乱地伸手想拉住她,她的眼尾却朝他腿根一扫,“这里也——”
“够了!”
他倍觉狼狈。
忍得过于艰辛,以致于冷峻的脸染上了薄红,她扯着他的衣衫,看着男人情动失控的样子,心情终于舒畅了些。
她就喜欢看他狼狈。
什么桀骜、高傲、自尊、底线,都在她面前被抛得无影无踪。
她仰头望着他,嗓音很轻,“你是来和朕和好的……可不要……忍不住呀……”
张瑾冷冷盯着她。
他的眼睑有些泛红,十指指骨攥得泛青。
张瑾的身材无疑不错。
宽肩长臂,腰身精窄。
绫罗绸缎堆叠在腰间,下半身完好,两条修长的腿撑着长裤,没法保持正人君子的冷静了,可是他好像还是不肯服输,几番闭眸,都在强行寻求清明。
她不允许他就这么得逞,就突然往他怀里一坐,直接压在他腿上。
他又是一颤,猛地捏紧她手臂,额头渗汗,“你——”
她仰头看着他。
眼神无辜。
张瑾的手指都被捏得咯咯响,“……你还要做什么。”
“你说呢?”
“……”
姜青姝无畏地看着他,完全不怕他对自己动手,完全拨开中衣,将掌心贴向他受伤包扎的地方。
“都这么久了,你的伤还没好啊。”
当然是没好。
本来已经结痂,却反复撕裂,去刑部大牢撕裂了一次,上朝撕裂了一次,好不容易在大夫的叮嘱下快好了,却又因为那两个宫人的谈话又撕裂了一次。
他不在意这点疼,甚至把这个当成对自己动心的惩罚。
放在伤口上的那只手温热柔软,看到他的伤口还在渗血,力道忽然放轻了,好似心疼般,轻轻地碰。
“还很疼吗?”
张瑾的心骤然漏了一拍。
他偏过头去。
忍了又忍,才近乎从鼻腔里溢出两个字。
“还好。”
那两个字很轻,似乎根本没打算让她听见。
示弱,于他也是很困难的事。
她看着他片刻,忽然从他身上起来,赤着脚下床,走到一边,打开匣子,拿出一个药瓶。
她自嘲:“朕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太好了,被你欺负成这样,竟然还为你考虑。”
她再次靠近,张瑾还未反应过来,她就看到他顿下来,细白的手指已经抚上染血布条,慢慢拆开,露出里面的伤口。
“你不是感觉不到疼,是疼习惯了吧。”她说。
张瑾低眼看着她,沉默。
他的确已经疼习惯。
从小就是挨打长大的,疼痛是最不值得一提的,这世上,比疼痛可怕的事多得多。
而那些可怕的事,大多数来源于眼前人的身份。
——帝王。
是帝王赐予他痛苦,是权力将他困住,所以他最厌恶戒备的人就是帝王。
可她,和她母亲不一样。
她的母亲提拔他,却从来没有把他当成人看过,只把他当成一只会咬人的狗,一把刀,一柄杀人的利器。
他突然低声问:“陛下和段将军发生争执,是因为臣么?”
她有些意外地抬眼。
“朕直接问他,是不是他派人杀你,他却说朕偏信权臣,影射朕昏庸。”她说。
张瑾皱眉。
竟是这样……
“那陛下既知真凶,为何不告诉臣。”
为何要独自背锅。
她却没有看他,撒药的手猛地一重,在他吃痛皱眉时反问:“朕说了,你会信么?在你心里,就是朕算计了你。”
张瑾被她这话戳到了心底。
他没有信她。
因为他们是彼此间最大的威胁,小皇帝如果够聪明,就应该时时算计他才对,这是他本人都无法说服自己的事。
他不信她对自己的感情胜过了权力,诚如他自己也不敢交出全部的心。
张瑾低眼看着她,忽然说:“以后……臣不会了。”
“什么?”
具体是什么,他没有说。
【张瑾爱情+70】
【当前张瑾爱情度:90】-
天色蒙蒙亮时,淅淅沥沥的小雨才停歇,原本这个时辰该是下朝的时候,按照这几日的惯例,灼钰也早早地过来见女帝。
这少年昨晚知道她喝了酒,所以很早就缠着宫人准备了醒酒汤,亲自给她送过来。
他眼眸明亮鲜活,一想到马上就可以看到姜姜,就很是开心。
这段时间,姜姜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活了十七岁,至今没有如此开心过,每天也从未这样期待着见到她。
谁知走到紫宸殿外时,就听到宫人在跟邓漪低声说话。
“司空还在里头,眼下这个时辰,奴婢要不要进去……”那宫人是新来的,正期期艾艾地问邓漪。
邓漪压低声音打断她:“陛下与司空独处,这个时候不能打搅。”
陛下和司空……
独处……
好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灼钰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手中提着的食盒砰然坠地,发出一声响。
邓漪猛地转过身来,看到他时神色微变。
“侍衣……”
巡察使9
有那么一瞬间, 灼钰的表情变得极为阴森。
但是在邓漪转过来时,他已经重新变得天真无害,急急地蹲下身去收拾散落的食盒, 指尖不小心碰到碎瓷, 割出了一道血痕。
少年吃痛地缩回手。
“侍衣小心, 让臣来。”
邓漪连忙蹲下来帮他收拾,一边暗暗观察少年的神情。
没有任何不对。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邓漪若有所思, 吩咐站在一边的宫人扶他起来,带他去包扎。
东暖阁里, 张瑾刚喂姜青姝喝完了药。
姜青姝躺了下来, 静静闭上眼睛,张瑾帮她理好头发,掖紧被角, 动作很轻柔。
“头还晕么?”
“有点。”
“那就好好歇息,午后也不必处理政务, 臣会帮陛下料理好。”
“嗯。”
“那酒……陛下已经让他们扔了?”
“……扔了。”
“还想要吗?臣再带一些来?”
“要……”
二人低声絮语,她嗓音渐小, 因为药效已经有了困意,张瑾也好似生怕惊扰她,微微压低嗓音, 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
尽管他自己还有些狼狈。
浑身上下都被她欺负了一遍, 连官服都撕了,没法穿了, 原本紧闭的窗户开了条缝, 有了冷风吹面, 才让身上余热渐消。
但可算让她消气了。
面对她,张瑾终于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心意, 不再那么仓皇局促。
搭在被褥外的白皙手指忽然动了动,扯了一下他的袖口。
“怎么了?”
他低眼看过去,俯身凑近。
她在他耳畔轻声说:“紫宸殿内有备着新的男子衣物,你换上再走。”
张瑾听到她这话,心底一动。
下意识觉得她是为自己而准备,但转念一想,今日之事是他临时起意,她如何会提前知道,也许那男子衣物,只是为那些侍寝的侍君常备着的。
一想到她前段时日频繁召幸后宫,张瑾的眼底泛起凌冽的光。
先前故意置气,才不曾去管那些人,如今无论是谁,他都不会再让了。
张瑾等姜青姝睡着,就起身换了衣服走出暖阁,天亮不久,殿外把守的千牛卫刚换了班次,再远一点,便是邓漪在阶下与谁说话。
那人举止有礼,态度谦和,身后跟着几个宫人。
梁毫注意到司空的目光,上前压低声音,“那位便是兰君。”
燕荀。
燕博易的那个儿子。
张瑾负手而立,深深地朝那边看了一眼,冷声说:“陛下龙体有恙,正需要休息,若此时有人明知如此还要求见,简直其心可诛。”
梁毫听着司空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余光悄悄瞟着那兰君的身影,忙应和道:“您说的是,陛下召他,下官也会劝谏拦着。”
张瑾冷漠地转身,拂袖离去。
那边,邓漪还在与燕荀说话。
“兰君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
邓漪觉得奇怪,兰君不像侍衣那么黏着陛下,平时若没有陛下宣召,他倒是安分守己不会主动求见。
怎么侍衣那边刚走了没多久,兰君却过来了?
“我听闻陛下身体不适,今早没有上朝,实在担心,这才备了一些滋补的汤药过来求见陛下。”燕荀温润地笑着,想起今天方才无意间听到的消息,本来这样的事,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敢随意打扰天子,但听说其他侍君都在争着过来表达关切,自己若不如此,只怕会被有心人说不够关心天子。
只是他一路过来,却没看见别人,反而只有邓大人站在那儿。
燕荀试探道:“不知陛下此刻……”
邓漪笑容疏离客气,淡淡回绝了他:“陛下此刻正在休息,兰君的心意,臣会代为向陛下转达。若要求见陛下的话,便未时以后再来吧。”
燕荀有些失落,却对这样的情况有一丝心理准备——虽然在别人眼里,他近来备受盛宠,连贵君都因此有些针对他,但只有他自己明白,与皇帝独处时,他总有一种惶惶不安、心里不踏实的感觉。
他总觉得还没看透帝王心。
赏赐有,宠幸有,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所以他想写家书的事,至今都不敢直接提出,哪怕身边的亲信都建议他尽早向陛下言明,以陛下最近对他的宠爱,这种小事一定会答应他的。
但燕荀就是迟迟无法开口,听了邓漪的话,他就离开了。
而在他离开不久,听闻女帝有恙的霍凌也早早入了宫,只是这少年有分寸,一看到邓漪,就问:“陛下现在还好吗?”不等邓漪回答,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妥当,挠头道:“我……我要不晚些再来……”
虽然霍凌已经是宣威将军,但千牛卫中郎将的身份并没有被削去,这给他进宫也提供了很多便利。
这小将军似乎来得很急。
自从听说了“天定血脉活不过四十五岁”以后,他就好像陷入了一种艰难的困境,开始怀疑当初从军的选择到底对不对。
是像段将军一样为先帝开疆拓土四处征战、一生却只能见得寥寥几面。
还是日复一日地陪伴在她身边,珍惜每一刻,以免再有殿下那样的遗憾,连最后一面都错过了。
他还没有想清楚。
经历过君后离世后,霍凌最怕的事就是生死离别,一听说女帝染恙罢朝的消息,几乎都要吓得应激了,脑袋一热就进了宫,根本没有想那么多。
一别于方才对燕荀的冷淡态度,邓漪一看见霍凌,便笑着说:“小将军莫急,陛下只是喝多了酒没睡好,睡醒了就没事了。”
霍凌:“哦,好,那我还是等着吧。”
少年将军想了想,反正今日无事,干脆走到内禁军那边,和他们一起守着殿门。
他仰头望着皇城上方的天空。
天朗气清,一碧如洗。
这样四四方方的天空,他曾站在这里仰头看了好多年。
却发现还是这里,最安心——
到了正月,前去山南东道的秋月已传消息回京,大致汇报了一下山南东道的现状。
山南道覆盖盆地平原等,之前闹过藩镇叛乱,二十年前曾有过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经济与漕运上却是重中之重,秋月去打探了一下当地的商贾,严重的问题倒是没发现什么,甚至意外发现这里商业经营不错。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
山南道的状况远比朝中所了解的要好很多,秋月在宫中时,皇帝批阅的许多奏折也有给她过目,自然知道山南道多发自然灾害,印象里发展滞后,每年上交朝廷的赋税也不多,甚至连贡品都要差一截。
秋月在密信中写:“臣怀疑是山南东道节度使燕博易有意藏拙,其中或有缘由,陛下可派人查之。”
裴朔那边,正月十四,立春之后,他也以巡察御史的身份抵达山南东道,一切从简,在燕博易的安排下住下之后,便开始按例照刷文卷。
这二人,一明一暗,一个在衙门中忙碌,吸引了当地官员的注意力,一个在民间暗中奔走,女儿身虽惹眼,却也让人放松戒备。
而燕博易之子燕荀,整日被关在后宫,消息与外界全然隔绝,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是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也不影响小皇帝传召他的次数渐少。
——这事是张司空亲自向女帝开口说的,说既然眼下是监察御史巡查山南东道的时刻,那身为天子,也应该和少召见燕节度使的儿子,以免让朝中官员们都觉得,天子会因为枕边风而处事偏颇。
话是冠冕堂皇。
但张瑾到底是为了天子名声,还是为了私心,他自己知道。
兰君被召见的次数减少了一半,但侍衣却没有减少。
因为傻子不用提防。
或者说,就算不是傻子,他的威胁也犹如渺小的蚂蚁,不值一提。
但姜青姝觉得有点不太好,因为她能看到灼钰的实时。
【侍衣灼钰跪坐在殿角手握茶笕,看似专心打着茶沫,实际上看中观察着司空张瑾旁若无人地和女帝相处,怨恨张瑾的出现破坏了自己和女帝之间的感情,恨得眼睛都要滴血了。】
姜青姝:“……”
这里需要声明一下,朕实在没有这样的恶趣味!朕才不会像古早霸总那样一边跟别人秀恩爱还一边让某人跪在那看着,那很尴尬好不好!
是张瑾这个逼。
他就是要挑灼钰在的时候来,理所当然地把人家排挤了,仗着人家是“傻子”什么都不懂,打发他去一边。
她见朝臣和见后宫的装束不一样,见朝臣自是要仪态端庄、有天子威仪,而见侍君穿常服就好了,随便穿寻常女子的裙子,怎么舒服怎么来,也不必戴冠冕。
“陛下喜欢吃青枣还是樱桃?”
她披着宽松的外衣坐在一边吃着糕点,张瑾就坐在她不远处,替她拿着笔批奏折,忽然问了这么一句。
她抬头,“啊?”
张瑾用左手食指指腹敲了敲面前的奏折,“河北道节度使上奏提及贡品之事,陛下喜欢什么,便让他多献些来。”
姜青姝还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下,“樱桃吧,甜。”
张瑾继续悬肘书写,写完了这一封,又去拿下一封,这种在学霸屁股后面划水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打着哈欠凑过去看,垂散开的乌发扫落在他的手背上,缠上了他晃动的笔杆,并且越绞越紧。
张瑾只好停笔。
他抬头。
“陛下。”
\"怎么啦?\"
他看着眼前眉眼鲜活、却故意装傻的少女,再次垂下眼睛,淡淡说:“这支笔不好用了,借用一下陛下的笔。”
“好。”
他拿起案上的朱笔,抬眼看着她,她的发丝被狼毫牵着,眼眸水亮,离他近在咫尺。
本朝女子多喜花钿,民间有言“小髻簇花钿,腰如细柳脸如莲”,便是女官也喜好装扮,唯独女帝最是简单,从不施粉黛。
她盛妆也无用,满朝文武更没人敢直视她的脸。
除了张司空。
张瑾见过她涂脂抹粉的样子,很好看,他这一生都不会娶妻了,梦中若有,也当是这样的美色。
张瑾忽然抬起笔尖,在她眉心轻轻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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