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弈7
她摸了他的头。
一边摸, 一边还笑着说:“还是灼钰乖。”
灼钰一怔。
他立刻仰起头。
听到她半开玩笑的话,感受着她手指轻柔的力道,少年漂亮明亮的乌眸焕发出璀璨的光彩, 灼灼地望着她。
方才心里有多嫉妒酸楚痛苦, 现在就有多受宠若惊、狂喜无措。
他往前挪了挪, 手指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她的广袖。
“陛下……”
她笑着看他一眼,注意力很快就被其他动静吸引走。
那边, 崔弈已慢慢走了过来。
灼钰眼底的悸动瞬间荡然无存,目光再次变得极为阴毒恐怖。
崔弈徐徐踏入凉亭, 看到坐在案前的女帝。
她今日一身鹅黄, 长裙窄袖,乌发松松挽起,一半散垂在肩后, 配上这张年轻干净的脸庞,颇带几分懒散意态。
但她抬眼看过来时, 柳叶眉眉梢微抬,上挑的眼尾带有几分凌厉, 又不失帝王的尊贵威严。
“竹君来了。”她淡淡一笑。
这少年微微一滞。
他没想到她今日穿得这样随意。
也是。
近来天气炎热,帝王服饰又沉又闷热,她在这边避暑, 自是随性些。
和他平时见到的陛下有点不一样了, 但很好看,崔弈和她对上视线, 心潮骤然泛起丝丝涟漪。
少年微微垂睫抿着唇, 笑容竟有些腼腆温柔。
他朝她施了一礼, 低声说:“臣拜见陛下。”
“竹君过来,是为何事呢?”
“近日天热, 臣想着,西方还有战事,陛下操劳国事殚精竭虑,极易躁动上火,便请教戚太医用几味药材做了清火养神的甜粥,臣亲自尝过,口感也甚好,也许陛下会喜欢。”
崔弈笔直地站着,拂袖示意身后的宫人上前,将粥呈上来。
姜青姝:“你有心了。”
崔弈轻笑:“伺候好陛下是臣的本分,只要陛下能喜欢臣做的东西,臣就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他眼眸弯弯,笑吟吟地望着她,眼眸映着天边的晚霞,好似盛满了一片温柔的暖光。
姜青姝对上他的眼睛,少年唇角的笑意又加深几分。
“陛下尝尝?”
“好。”
她低头,浅浅尝了一小口。
“味道不错。”
“陛下喜欢就好。”崔弈见她不排斥,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他担心她不喜欢甜食,事先也四处打听过,不过女帝的喜好实在难以窥探,就连御膳房的人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他们倒是对裴右丞喜欢什么了如指掌。
崔弈就干脆做养生滋补的药粥,至少他花的这份心思,是别人所没有的,陛下对待忠诚的臣子都那般好,自然是个体谅旁人的君主。
她慢慢喝粥,崔弈便一直在边上看着。
他沉思片刻,主动道:“陛下,臣这几日处理六宫事务,下令削减了各宫的开支,但顾忌贵君肚子里的皇嗣,便额外准许景合宫一切份例照旧,只是方太医令年事已高,方太医既要照顾家中父亲,又要负责贵君,总有疏漏之处,臣在想,要不要多加派一位太医照顾贵君?”
姜青姝闻言,微微抬眼。
瞧瞧。
这就开始了。
她一边饮粥,一边语气平淡:“竹君说的有理,只是此事,贵君之前早就与朕提过,他孕期敏感多疑、处处小心,信不过其他太医,方太医最近医考表现优异,医术上也是足够的。”
崔弈:“是臣考虑欠周。”
她笑了笑:“你也是好心,你比贵君行事更为稳重,后宫事务交给你,朕很放心。”
崔弈听到她肯定自己,心中暗道:陛下直接毫不拐弯抹角地说他比赵澄稳重,就相当于是在明面上直说,觉得他很适合继续执掌凤印。
看来父亲说的没错,陛下是真的中意他做君后。
赵澄就算是真孕又如何?陛下终究没有被他抓牢。崔弈现在还不适合太过主动,等他做了君后,才可以一步步离陛下更近,届时,他也未尝不能像先君后一样创造帝后佳话,也助家族一臂之力。
崔弈心头高兴,含笑垂睫,“臣也只是为陛下分忧,臣入宫之前,父亲叮嘱臣许多次,要全心全力侍奉好陛下。”
“看来崔卿往日对你的教导很用心。”
姜青姝看着对方稳操胜券的样子,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笑容不达眼底。
崔弈立即道:“父亲对陛下忠心耿耿,臣自然也是。”
他的言语间,还是一心向着家族的。
姜青姝又和崔弈说了一会儿话,崔弈便告退了。
他离开之后,邓漪才说:“臣有些看不懂了……”
姜青姝抬头看着她,“看不懂朕为什么还要捧他?”
邓漪点头:“陛下今日又这样直接称赞竹君,只怕没一会,那话又要传得人尽皆知了,陛下帮他这样造势,再这样下去,如今后宫之中,只怕无人能阻碍竹君封后了。”
邓漪坚信,姜青姝并没有真的想让竹君做君后。
这方面,邓漪最了解陛下,当初她刚来御前伺候的时候,因为利用职位之便和朝臣走得近,就被杖责得丢了半条命,从此她就明白——在君王跟前,你可以不聪明,也可以犯错,但唯独不可以弄权。
内官尚且不能勾结朝臣,更别说后宫干政了。
贵君任性些陛下都能容忍,但竹君太聪明,对朝局都了如指掌,想走先君后的老路没有问题,可惜他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外戚帮助的傀儡皇帝。
邓漪说完,就听到陛下笑着说:“你说的对,后宫没有人能对付得了他,从一开始,朕就没指望宫里有谁能争过他。”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灼钰,瘦弱单薄的少年乖巧地倾身,伏在了少女的腿上。
这少年一直很安静,像一只蜷缩着一团任由抚摸的小狗,睫毛的阴影静静地覆在脸颊上,像蝶翼一样微微颤动。
没有人知道,他心思活络着,一直在听女帝和身边的内官说话。
邓漪:“宫里没有……陛下难道是指……宫外……”
姜青姝但笑不语——
回宫之后,崔弈继续调查赵澄。
他调查得很细致,但是,他在后宫的势力有限,又怕动作太大引起陛下的注意,所以,他必须借助一些更强大的力量。
正因如此,他才跟张司空提赵澄。
张司空势力庞大,想调查一个小小的赵澄,简直易如反掌。
张瑾听崔弈提醒,的确留了心,这个孩子已经碍眼太久了,不能再留,所以,他吩咐人去调查赵家和整个太医署是否有来往,很快查到,有一部分较为年迈的太医署老太医收了一部分贿赂。
这些人暗中操纵考题、泄露答案,助方嘉石升了医丞。
崔弈查到了蛛丝马迹,推测出了结果,但拿不到证据。而张瑾直接动用权势对他们家族施压,令其不得不亲口承认。
紧接着就是确定赵澄没有怀孕。
方嘉石出宫回家的路上,忽然被人迷晕,醒来时已置身荒郊野岭。
方嘉石怎么都想不到,居然有人敢劫持宫里的太医,怕是不要命了。
当他看到黑暗中缓步出现的张司空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张瑾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来,看着被五花大绑不断挣扎的方嘉石,嗓音冷淡,“给你两个选择。”
“交代来龙去脉,或者,今日死在这里。”
为什么堂堂一品司空,会亲自去查一个侍君肚子里的孩子,而且连一点拐弯抹角都没有,这么狠辣直接?
别人不理解。
只有张瑾知道,自己有多急切想知道答案。
他急需证明赵澄是假孕。
她和别人有了孩子,万分期待那个孩子的降生,甚至因此分心,这成了张瑾的心结,他若亲自动手除掉那个孩子,被她知道,也少不得对他生气。
为了一个赵澄,破坏他们之间的感情,不值得。
如果赵澄是假孕,那真是上天助他。
想从一个人嘴里撬出真话来,张瑾有无数手段,很快,方嘉石就哭喊着招供了。
“我说!我说!是赵贵君让我助他假孕,他说快显怀的时候就会寻机流产,只要我能助他博宠,黄金百且不论,他能保我在太医院不被那个戚容压一头!”
张瑾闭了闭眼。
很好。
赵澄是假孕。
她和别人没有孩子。
张瑾何其高兴。
夜色暗沉,月光被黑云遮蔽,唯有火把照亮四面摇曳的树影,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怪,落在对方眼里,如此阴森可怕。
张瑾的身影伫立在那儿,雪白的面庞被蒙上一层浓黑的阴影。
方嘉石蜷缩在地上,惊骇地望着他,嗓音剧烈地打着颤,“司……司空……我都说了,求求你……我都说了,你放我一马吧,今日之事我绝不会说……”
张瑾睁开眼睛,居高临下地睥着他。
“假孕欺君,你横竖都是死罪。”
“待东窗事发,你只要一口咬定是赵澄胁迫于你,我自会为你求得一线生机,你父亲也不会受到牵连。但若你敢事后反咬我一口,我会让你死无全尸,你可明白?”
轻飘飘的话,却令方嘉石遍体发寒,他拼命点头。
张瑾拂袖转身,嗓音平静。
“放了他。”
……
此时此刻,赵澄还不知道,所有人都已经对他虎视眈眈。
崔弈暗中调查许久,从确定赵澄是假孕开始,赵澄在他眼里就是个死人了。
崔弈与父亲暗中互通书信,谈及此事,父亲令他切勿轻举妄动,先不要立刻揭发。
现在揭发,赵德元还在前方打仗,陛下一定会有所顾忌,说不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死的就只有一个赵澄。
关键是要击垮赵氏一族。
他们还有更深的筹谋。
“战局焦灼,赵德元迟迟未传捷报而来,镇西军此番遇到伏击受到重创,又与赵德元两军难以会和,赵军粮草只能再撑不足一个月,我看马上,朝廷还要再派增援。”
张府之中,张党几位武将正在私下商议。
左武卫大将军蔡古道:“若再要增援,我便主动请缨,这次陛下应该不会再揽了。”
“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崔令之说:“蔡将军若无必胜之计,搅和进去也难抢先机,不如再细细商议。”
葛明辉道:“我倒是有一计,最好令赵德元战败,我们再顺理成章挽回局势,就是不知道成不成?”
“葛将军不妨直言。”
……
张府的密谋到了深夜,与往日许多次一样,这些朝廷命官行事隐蔽,无人察觉。
张瑾心情甚好。
自知道赵澄并没有怀她的孩子,即使她暂时还不知道真相,还以为自己有个未出世的孩子,等时机成熟,他就会让她知道。
看,赵澄也骗她。
她说赵澄至少真心可贵,愿意为她忍受十月怀胎之苦,可那是假的啊。
人性,就是如此卑鄙不堪,潜意识里,无非是自己难以心安理得地去达成什么,所以急于证明别人也不能,以此自我安慰。
一遍告诉自己不愿怀孕才是清醒的,可一边,又还是不受控制地去想起她的话。
也许她知道真相后,会伤心。
两次期待孩子,最终等来的都是失望。
——也许他可以不让她这么伤心,也许是上天给他的机会。
很多次张瑾与她缠绵时,脑海中都萌生了这样的想法。
荒唐。
他怎么这么想。
他每次都立刻掐灭了这个想法。
“在想什么?”
怀中的少女伸出手,感觉他走神,揪了揪他的脸,男人偏头躲开她的手,又低头吻了吻她汗湿的额角。
怀中的人,软得像一团棉絮做的。
棉絮浸了水,沉甸甸软绵绵地腻在他的怀里,时不时咬他一口挠他一下,他却感觉到更深切的快感。
他怎么搂紧、亲吻、挑-逗,她都不抗拒,张瑾才终于知道,她居然有这样可爱无害的一面,和平时倔强虚伪、满腹心机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的心都要被她浸软了。
男欢女爱,竟是这样令人欲罢不能,沾染上了欲望的泥沼,便将人越拖越深,根本没有办法恢复清清白白的样子。
他低眼看着她。
“臣在想,臣还学过一些……”
“……你到底看那些东西看了多久啊?”
“没有很久。”
张瑾当然不会告诉她自己学了几个月,那一定会被她拿来嘲笑,只是说:“臣学东西……一向很快。”
话音刚落,就听到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张瑾:“……”
昏暗的宫室中,素来清冷自持的男人,因为她突然的笑声,耳根罕见地染上一丝难堪的薄红。
好在,烛火昏暗。
她看不见。
他垂头,散开的乌发盖住红透的耳尖,眼底压抑着浪潮,“陛下笑什么。”
“朕在笑,权倾天下的张司空,也会为了朕偷偷去学这种取悦人的招数。”
她扬唇笑着,眸底明亮。
他继续低头,鼻尖挨着她的鼻尖,呼吸可闻。
“那……取悦到陛下了吗?”
“你猜。”
她蔫坏,明知道他这么想听,就是不告诉他。
张瑾有时在想,自己在她跟前,早已无自尊可言,他已经将最深处的东西全部剥开来给她看,可她呢?她的内里到底是什么,他似乎窥见了,却又不确定。
不过,好在她还清醒。
这样,他也还不至于被蛊得连心都挖出来给她。
那一夜,又是极尽缠绵。
这些日子,邓漪早已对这样的事司空见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俩人为什么之前不温不火,突然就上头得这么厉害……但邓漪还是熟练地遣散周围的人,尽可能做好保密。
有时,里面的动静尚不可闻,邓漪站在外间,看到那抱着玩具的少年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只有在别人走过来时,他的指尖才动一动,勉强假装是在玩玩具。
邓漪知道,侍衣心里不好受。
邓漪有时可怜他,主动帮他收拾好偏殿,哄他去歇息,明日一早再送他回宫。他却哪里也不走,只愿意守在陛下门口,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本来大病初愈身体就弱,他那样执拗地坐在一片黑暗里,精致的五官毫无生气,脸色惨白,如同地底爬出来的鬼。
他听着里面微不可闻的动静。
想象着里面在发生什么。
少年的指甲嵌进木质玩具里,终于硬生生地抠掉一片指甲。
鲜血淋漓,却感受不到疼。
少年死死盯着食指殷红的血,眼底也渐渐被血填满。
杀意在心口叫嚣。
可是怎么办呢?
要怎么除掉他们……
灼钰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哪怕不能杀了他们,他也不要让他们好过。
夏日逐渐步入尾声,蝉鸣依然吵闹不休,与往日一样,清凉殿外的亭子内,司空又与天子独处,堂而皇之。
灼钰现在身体弱,因最近总是睡不好觉,前一夜又受了凉,额头开始发烫,竹君离开不久,他便突然难受起来。
姜青姝见了,吩咐掌事宫女于露:“把侍衣带回眙宜宫吧,叫太医来瞧瞧。”
于露:“是。”
于露小心扶着灼钰,起身离开。
灼钰走了一段路,远远看到崔弈朝这边过来。
他停下脚步。
“侍衣?怎么了?”
扶着他的于露见他不走了,疑惑地唤了一句。
这少年垂着眼睫,虚弱地像是下一秒就要晕过去,在路过崔弈时突然一个趔趄,朝他身上倒去。
“啊!”
“侍衣!”
“竹君!您别没事吧……”
一干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了一跳,就连崔弈也一时不备,被这小傻子撞得一个踉跄,险些摔一跤。
这少年脸颊烧得发红,整个人浑浑噩噩晕晕乎乎,连站都站不稳,于露慌慌张张地搀扶住他,唯恐惹怒竹君,连连低头道歉道:“竹君见谅……侍衣他生病了,这才不小心冲撞竹君……”
崔弈自然不会跟一个傻子计较,并且陛下也很宠此人,他何必在此闹不愉快,徒徒显得自己不大度。
便温声道:“无妨。”
“多谢竹君。”
于露这才扶着侍衣躬身一礼,转身走了。
崔弈继续去往凉亭的方向。
只是他觐见完陛下,转身回东宁宫的路上,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随身的玉佩不见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可是竹君的母亲留的遗物……”阿满在一边迟疑道:“明明出来时都好好的,这是何时丢的?我们也都没注意……难道是喝茶的时候,落在陛下那儿了?”
崔弈沉默。
若是不立刻折返回去找,万一被其他人捡到……
一个玉佩尚不严重,可他的随身之物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日后有人以此来栽赃陷害他,少不得出事。
在这方面,崔弈比任何人都谨慎。
“回去找罢。”崔弈说。
崔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他这一去,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崔弈8
邓漪正守在凉亭外, 远远看到崔弈从那边折返,目光微垂,沉思了一下。
前几日, 她暗示过侍衣。
那时侍衣在殿外守着, 邓漪过去给他添完一件衣裳, 就直接和向昌闲聊起来。
邓漪说:“咱们一定要小心些,陛下和司空的事万万不能传出去, 特别是不能让竹君知道。”
向昌:“为什么?竹君背后……那不正是司空么?”
邓漪压低声音:“正因如此,竹君哪里知道司空和陛下……此事事关张司空和崔尚书, 影响重大……”
他们毕竟是讨论朝政, 便是压低声音悄悄地议论,唯恐被旁人听见大祸临头,唯独没有避开那小傻子。
邓昌不解道:“按理说, 崔张若是生隙,对陛下来说绝非坏事啊。”
邓漪神色担忧, 叹了口气:“是,若竹君自己发现此事, 那也只是竹君自个儿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就怕消息从我们这里走漏,届时司空要是追究, 你我都难保性命……”
这一番对话, 被灼钰清清楚楚地听进去了。
邓漪和陛下一样,一开始就知道侍衣不是真傻, 否则她也不会派于露去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陛下留他在身边, 也是希望他能懂事些,偶尔能分分忧。
先前, 陛下对邓漪说:“朕早就知道宫内无人能比得过竹君。”她话中有话,邓漪暗中琢磨了很久,有些懂了。
司空既然这么喜欢陛下,喜欢到了夜夜纠缠爱不释手的地步,又怎么不会介意这么“受宠”的竹君?所以陛下不想让竹君为后又竭力捧他,也许是想挑起崔尚书和张司空的矛盾。
有些话不能明说,只能侧面暗示,领会到天子暗示的邓漪故意拉着向昌在侍衣跟前聊天,想看这小傻子听懂了她的话,会不会出手。
她只是试试看。
此刻,邓漪看到竹君折返,微微沉思,转身对左右道:“这里不需要太多人伺候,你们都下去吧。”
“是。”
等他们退下,邓漪又看向远处值守的梅将军,对对方使了个眼色,梅浩南意会,随后,邓漪端起茶水走近亭子,去给陛下奉茶。
姜青姝正奋笔疾书地批着奏折,见邓漪奉茶来,便搁下笔饮口茶,歇一歇。
一边润嗓子,一边看着旁边剩下来的一大摞奏折,她叹了口气。
张瑾看着她的神态:“累了么?”
“有点。”
“何不歇一歇。”
她摇头,目光落在面前的奏章上,“西部战事紧张,迟迟未曾告捷,朕批的这一部分折子里,多数是让朕重新委任主帅赴安西迎敌,还有人说,以赵德元能力足够应对,让朕只需下令让周围州郡调动兵马供赵德元驱策、京城再供之以粮草即可,不知司空怎么看?”
张瑾淡淡道:“当前虽无捷报,却也不曾失利,临阵换帅不利于军心稳定,于战局有损,也会让旁人认为陛下不信任赵将军,有损君臣信任。”
她点头,托腮瞧着他,促狭道:“想不到司空会为赵将军说话呢。”
张瑾注视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战事非儿戏,臣身为宰辅,自是以江山为重,不过就事论事,岂敢掺杂个人喜恶。”
“那明日早朝时,司空就帮朕说说,也省得那帮人跟朕争个不休。”
“好。”
她掩唇打了个哈欠,继续拿起笔,低头继续在奏折上写字。
张瑾便在一边继续陪她。
他心念微动,不禁抬手,想抚一抚她的脸。
她下意识偏了下头,笔尖未停,因为在思考,时不时用笔杆戳着下巴。
张瑾淡淡一笑。
自从知道赵澄没有怀她的孩子之后,他看着她目光愈发充满着柔情蜜意,无论她做什么,他都有着无限的温柔和耐心。
瞧她的每个小动作,也觉得甚为喜欢。
男人没有停,指腹轻轻在她脸颊上蹭了蹭。
她下意识偏头躲了一下,却没搭理他,目光仍是紧紧瞧着奏折。
他顿了顿,道:“陛下,别动。”指腹逐渐挪到她的下颌,托着她的脸,微微俯身,似乎想亲一亲她。
她这回想躲都没办法了,只好抽空瞧他一眼,“司空最近是怎么回事?”
怎么感觉比之前更恋爱脑了一点,突然黏糊了起来,没事就要碰碰她。
吃错药了?
她偏头打量他,乌瞳清亮如明镜,倒映着那张正经端方的脸,只是,那双素来冷彻的眼睛已蒙上一层暗色,好像酝酿着什么。
他压低嗓音,“臣守了陛下一日,总要有些补偿。”
说罢再次凑近,趁着四下没有人,便在她耳边耐心地细哄着,“一下就好。”
“……”
他温声细语地哄了两声,她没有动,只是轻轻闭了一下眼,男人好似得了默许,俯身凑过去,浅浅地在她柔软的唇上碰了碰。
尝到了些甜头,便容易流连忘返,他的手掌紧紧托着她的后脑,沉迷般地低头凑在她颈侧,企图继续攫取馨香。
就在此时,一道有些惊慌的女声响起,“竹君?!您怎么——”
竹君?
张瑾猛地一顿。
上一刻还在沉迷般低垂着的眼睛,蓦地睁开。
瞳底寒光乍现。
他骤然放开她,循声看过去。
那边,崔弈已来不及退,生生对上张瑾的视线。
这温润少年方才看到那一幕,身子已经僵住,进宫来第一次,他的大脑有些空白。
方才他来之时,未曾看到太多守卫的禁军和宫人,也未看到邓大人,以为陛下已经不在此,便径直进来。
没想到却看到这一幕。
司空在亲陛下。
他们……
崔弈彻底愣住,完全始料未及,浑身血液逆流,直冲颅顶。
他不由得往后踉跄一步。
这怎么可能??
当朝宰相,和小皇帝最不对付的权臣,三十余岁却从不近女色的司空张瑾,竟然暗地里喜欢陛下?
于崔弈而言,任何人喜欢陛下,都不足以令他乱了阵脚。
可偏偏是张司空。
是他和父亲一心信任依仗的张司空。
脑海中许多让他不解的东西,突然就有了答案。
为何司空与陛下独处时间越来越长……
为何司空如此针对赵澄……
原来如此。
何其荒谬。
崔弈心里掀起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回神。
他何其聪明,待冷静下来稍稍一想,便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司空暗中染指女帝,却仍助他崔弈去夺后位,究竟是和父亲所说一样,司空是真心扶持他崔氏一族,助他崔弈成为下一个赵玉珩,还是只是利用他打压赵家,把他当成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事后再过河拆桥。
崔弈能立刻意识到这一点,换成父亲知道了此事,大概也会生疑。
张司空遮掩的这么好,一定不允许任何人知道此事。
崔弈忽然背脊发凉、手脚冰冷。
不好。
他必须立刻离开。
崔弈正要迅速转身离开,邓漪却突然发现了他,惊讶出声:“竹君?”
这一声,直接惊扰了那边的人。
崔弈冷不丁对上了张瑾的视线。
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少年今日一身雅致的青袍,端端直直地立在一片树影下,原是一番清新秀致的美景,是天子见了必会喜欢的模样。
只是,他的脸突然变得毫无血色。
那边,姜青姝和张瑾已经迅速分开,她在看到崔弈时也怔了一下,眼前两道实时同时在眼前弹出。
【司空张瑾正与女帝亲密,突然被竹君崔弈撞破,本就对崔弈容忍已久,这一刻彻底动了杀心。】
【竹君崔弈在清凉殿外撞破女帝和司空张瑾亲密,想迅速离开,却被张瑾发现,察觉到了对方对自己的杀心。】
张瑾看着他,嗓音喜怒莫测,“竹君来了。”
崔弈勉强让自己镇定,艰难地笑了笑。
也许自幼严格教养,让这少年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不能失态,哪怕此刻面临刀山火海。
他缓步走了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低头行了一礼,“臣……拜见陛下……”
姜青姝回过神来,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朝他不失礼貌地微笑。
“竹君怎么回来了?”
“臣丢失了随身的玉佩,那玉佩是母亲给臣的遗物,对臣而言很重要,这才折返寻找。”
姜青姝朝邓漪招了招手,温声说:“你即刻去派人在这周围找找,有没有看到竹君的玉佩。”
“是。”
邓漪下去找了。
崔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片刻后,邓漪折返,禀报道:“回陛下,臣派人四处都找过了,没有发现竹君的玉佩。”
没有找到。
崔弈垂睫看着地面,嗓音很轻,近乎透着惨淡的凉意,“看来……臣的玉佩不在陛下这儿,也许遗落到其他地方了,臣再去别处找找。”
姜青姝轻轻“嗯”了一声。
“去吧。”
“臣……告退。”
崔弈抬起手,复又深深地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开,但才走了一步,他忽然停了下来。
崔弈闭了闭眼睛。
他有些混乱。
他不能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向父亲传递什么,或是抓住什么可以保命的东西……
若是从前,无人知道赵澄假孕,赵澄还是最大的威胁,他就还有用。
可赵澄的把柄也在司空手中了。
他彻彻底底,没有用了。
司空也许不会给他机会告诉父亲。
天资聪明的少年,自小机关算尽,从未失手,却忘了这世上的事,总有他算不到的时候。
这一刻,他明白,自己这次凶多吉少了。
他能抓住的只剩陛下。
她会吗?
他蓦然转身,看向还坐在那的女帝。
她朝着他笑笑,笑得很好看,嗓音也很温柔,“竹君还有什么事吗?”
少年注视着她明灿的双眼,似乎正执着地在里面寻找什么,可是,他沉默了很久,压抑着心头翻滚的苦涩和绝望,摇头道:“臣只是……忽然有些舍不得陛下。”
姜青姝没说话。
她看着眼前强撑着不失仪态的少年,一瞬间竟有些怜悯。
崔弈再次朝她抬起手,深深一拜,“陛下日后要好好保重,臣……先离开了。”
崔弈转身离去。
……
那一夜,竹君在回东宁宫的路上,找到了自己遗落的玉佩。
他母亲的遗物,何其重要,因为丢过一次,他便格外留心,按理说怎么都不会丢失第二次。
到底是中了谁的计,崔弈已经没有去想了。
他坐在宫室里,看着天边的太阳一点点渐渐落下。
黑夜缓慢降临。
风冷星稀,万籁俱寂。
东宁宫中没有点灯,安静得近乎诡异,没有宫人四处走动,连贴身侍奉的阿满,此刻也突然不见了踪影。
崔弈听到缓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平静地抬眼,看到宫室的门被缓缓推开。
一道人影立在夜色中,冷漠地看着他,恰如暗夜里索命的修罗。
崔弈9
竹君崔弈落水而亡了。
据说, 事发当夜,东宁宫本早早熄了灯,宫人也照例去歇息, 守夜的宫女却突然发现竹君不见了, 他们慌慌张张地寻到御花园, 才在河里发现了竹君的尸体。
当时所有人都吓得腿软,东宁宫宫人慌慌忙忙地去通知陛下。
关于竹君是为何落水, 众说纷纭。
有人说,竹君那日白天就一直在寻找丢失的玉佩, 甚至还去陛下那儿找过, 他一定是迟迟没有找到玉佩,挂念生母的遗物,所以半夜才出去寻找, 谁知晚上黑灯瞎火的,当夜又下过下雨, 泥土湿滑,这才不慎落水。
这大概是最能安抚人心的说法。
后来, 有人发现竹君落水的岸边有着混乱的泥土和折断的花枝痕迹,看着不像意外落水,于是有一种说法悄悄地传出来, 说竹君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谁最想除掉竹君?
所有人能想到的, 只有景合宫的贵君。
但不管事实是什么,很快, 这样的流言就被宫正司迅速镇压下去, 没有人敢提及此事。
女帝听闻竹君出事, 震惊且惋惜,当夜亲自赶去了御花园, 并大发雷霆,严惩了照顾竹君不周的东宁宫宫人。
崔令之前几日一直沉浸在儿子受宠、赵澄快倒台的得意中,本以为他们崔氏一族要出一位君后了,这可是光耀门楣的事。
却骤然听闻儿子离世的消息,崔令之难以置信,险些急火攻心。
据说,崔令之年迈的母亲沐阳郡公听闻此事,更是生生悲痛得晕了过去。
崔氏一族上上下下,皆是人人措手不及,伤心痛哭。
崔弈生前,作为儿子、孙儿、亦或是兄弟,皆是从无错处,崔族人人皆喜欢他,崔令之更是最看中、疼爱这个儿子,亲自教养他长大。
四郎怎么就没了呢?
崔令之后来听闻前因后果,在府中拍桌怒叹:“四郎秉性如何,我岂会不知,他绝非鲁莽心机之人,仅仅为了寻玉佩便失足落水?荒谬!定是有人……定是有人要加害四郎!”
他一定是被人害死的。
崔令之惊怒交加,几乎要当场不顾劝阻进宫面圣,求皇帝千万不要揭过此事,一定要找到害死四郎的真凶,如此四郎才能真正瞑目。
可他的二弟——户部尚书崔珲,却上前一步拦住了他,对他说:“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便是进宫,便以为陛下会听你之言么?眼看着四郎就离后位就只有一步之遥,是谁不想让他封后?”
是谁?
是赵澄。
甚至可能……是皇帝。
崔令之身子晃了晃,没站稳,往后仓皇地踉跄了一步,被其他子女们慌忙扶住。
崔珲不敢直言,在一边面露痛惜无奈之色,双手攥拳,喃喃道:“若是姓赵的,我们自会将他全族碎尸万段以为四郎报仇!但若是……那位,那又怎么办?”
毕竟他们崔族背后是司空。
小皇帝会愿意让张党势力更进一步吗?
如今的小皇帝,到底是真的温柔无害,还是只心黑无情的笑面虎,他们心里也有所察觉。
崔珲所想,极有道理。
心思敏锐的大多数人,都会像他这样去看待这件事。
——只有针对张党的人,才有动机去杀害崔羿。
这才是张瑾毫不犹豫杀崔弈的原因。
位极人臣,登峰造极,张瑾这么多年来,杀伐之刀皆快如雷霆,从不给任何隐患滋生的机会。
谁会觉得是他杀的?
崔羿知道自己逃不掉了,临死前根本没有抵抗,他只是朝着家的方向磕了磕头,权当还生养之恩,便从容地闭了上眼睛。
处理完崔弈之后,张瑾的人很缜密地布置好了御花园周围,暗中看着一切水到渠成之后,便回来复命。
当夜,张瑾一直负手站在书房的窗前,神色漠然,正一品规制的紫色官袍盈满月光,衬出满身冷清。
有人很快回来复命,单膝跪地道:“大人料事如神,竹君临死之前没有抵抗,看似已万念俱灰,实则却暗中留了讯息让人知道是大人杀他,我们的人谨记大人叮嘱,多有留心检查,已经销毁了他所做记号。”
张瑾淡淡“嗯”了一声。
他身形一动不动,平声问:“让你们布置好的线索,可都完成?”
“回大人,都做好了。”
那人沉声道:“那个叫阿满的宫人,也已经处理干净,若是细查,崔尚书必会以为是赵贵君买通阿满杀竹君,事后贵君为了防止事情败露,才杀了阿满灭口。”
不错。
张瑾淡淡阖眸,没有说话。
他一向考虑缜密,要杀个人,如何杀,杀了之后如何利用,自然心里都有数。
只不过,这次算突发情况。
本来张瑾并未决定要杀崔弈,哪怕不止一次地觉得崔弈碍眼。
在天下人眼里,崔羿是和她结成了夫妻,这是张瑾永远无法求得的东西,让他实在嫉妒不已。
但他却清醒且理智地明白,崔弈是一步好棋。
但崔羿偏偏就看到了不该看的,就别怪他杀了。
张瑾这次,算是被感情所误了。
但就算如此,他也不会留下后患。
“赵贵君一向针对竹君,近日见人人偏向竹君,更视之为威胁,但赵澄此人,智谋胆识都有所欠缺,不敢就这么对付崔弈。”
“所以,能让他狗急跳墙痛下杀手的契机,自是他知道了崔弈前些日子在太医署调查他。”
张瑾回过身,目光落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语气平静地说着。
对方低垂着头,将司空的话一一记下。
只是他们不解:“说不定崔尚书会怀疑是皇帝……赵家出事已是时间问题,如果崔尚书因此恨上皇帝,对大人不是更有利?大人怎么不栽赃给小皇帝?”
张瑾冷冷说:“你们只需听令,不要多嘴。”
“……是。”
他们退下了。
黑云无声无息地流动,逐渐遮蔽住了月亮,最后一丝光也终于隐没下去。
张瑾静静立在黑暗中,久久未动。
为什么不栽赃给她?
他要的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即使是她也无法撼动,他深知只有这样,才不会粉身碎骨,亦不会被她推开。
至于内心深处又有何不舍不忍,他已无暇去细究——
戚容在太医署日复一日地忙碌,忙里抽闲下来,便沉浸地读着手里的医术,时常一读便到了深夜。
所以,当陛下派人紧急召她,说是竹君溺水没了气息时,她迟迟没有回过神来。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前不久还和她谈笑风生的人。
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这么突然。
戚容愣了很久,不确定地抬头,“你刚刚说什么?你说陛下的竹君……”
那人点头,悄悄压低声音:“就是刚出的事,竹君被人发现在御花园的池塘里……传讯的宫人说,陛下正在御花园发好大的火……陛下此刻召你,快别磨蹭了……”
戚容手中的书应声落地。
她连忙捡起医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手指摩挲着已经微微泛黄的扉页,心里却有些乱了起来。
她不敢犹豫,和其他几位夜里值守的太医一起,连忙赶去了御花园。
那边正被禁军团团围住,无数宫灯将整个黑夜照得犹如白昼,少年被水浸透的身躯苍白冰冷,无声无息地躺在那儿。
人已经没了。
事关皇家颜面,自然不能召刑部仵作来验尸,只是让这些太医瞧一瞧来,断明死因,确认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另有隐情,也算是给崔族一个交代。
几位太医一致确认,竹君的确是溺死的。
并且身上没有其他伤。
很像意外跌落,女帝心力交瘁地闭着眼睛,拂袖让几位太医都退下,戚容也退了下去,心神不定地走了很远,却忽然脚步顿住,低声喃喃道:“不对,竹君的……玉佩呢?”
她记得竹君曾亲口说,玉佩对他很重要。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丢失过一次的珍宝,应该更加小心重视、不会再离身片刻才对,可戚容却发现,玉佩没有在他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戚容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立刻奔去了东宁宫。
那时的东宁宫,因为竹君出事也已经被禁军全部包围,戚容看到禁军之后终于冷静了下来,转身又朝着御花园奔去。
她径直去找陛下身边的邓大人:“邓大人……我怀疑事有蹊跷,竹君身上没有玉佩……那个玉佩丢过一次,很重要……”
她说话颠三倒四,明显心里也没有把握,但即使这样,戚容也不愿意放过一丝线索,也许竹君是被人害死的,也许她可以做一些什么。
邓漪被她拉住,听她这么说,目光骤然幽暗起来,心里闪过无数算计权衡。
邓漪平静地止住她的话,温和从容道:“戚医监莫激动,你也许不知道,竹君之所以身上没有玉佩,是因为他的玉佩刚丢失,他也正是因为寻找玉佩才落水的。”
戚容一怔:“是、是吗……”
邓漪重重点头。
“我知道此事太突然,何止是你,连我也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邓漪拍了拍戚容的手背,低声说:“也许如你所想,事情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但若没有把握,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戚太医以后不要说了,当心惹祸上身。”
邓漪这是在善意提醒她,别管这件事了,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戚容垂睫:“多谢邓大人提醒,是我……太过莽撞。”
戚容离开之后,邓漪就将戚容方才反常的一举一动,悄悄告知了陛下。
姜青姝皱眉:“玉佩?”
没有消息说崔弈找到了丢失的玉佩,所以他身上没有玉佩,没有人觉得奇怪。
崔弈自然不会把玉佩弄丢两次,灼钰拿走玉佩,只是为了引崔羿回去看到那一幕,目的达成后,按理说,灼钰不至于把玉佩扔在什么难找的地方。
姜青姝沉思许久,对邓漪说:“叫梅浩南过来。”
“是。”
片刻后,梅浩南过来一拱手,“陛下有何吩咐?”
姜青姝缓声道:“你去暗中搜查东宁宫,从里到外仔仔细细地搜,找找有没有竹君随身的玉佩,
殪崋
记住,此事除了你和朕,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臣遵命。”
梅浩南转身离去。
约莫半日后。
梅浩南来紫宸殿复命,说是在找到了竹君的玉佩。
那玉佩被埋在竹君寝殿的花盆里,玉佩之下,还留了一封书信。
书信上是崔弈的字迹,遣词造句俱也是他的风格。
他在信中写了很多,提及是张瑾利用了他和父亲,还要过河拆桥杀他。
从头至尾,他没有提姜青姝。
心思玲珑的少年万分清楚,既然写信让父亲看清司空,那女帝便是家族剩下唯一的选择。
也只有她能对付司空。
崔弈绝不是忍气吞声之人。
就算是死,他也要拼尽全力留一手,不会让害他之人好过。
张司空的人以为销毁了他留下的信号,却不知道那只是幌子,崔弈留了这一封书信在暗处,搏一搏会有人发现它。
姜青姝将那封书信仔仔细细地看了,沉默了很久。
“崔弈的确聪明。”她叹了口气,神色也有些惋惜:“朕没办法信一个如此听家族话的人,变数太大。否则,朕又怎会容不下他。”
那日,崔弈忽然转身,最后看了她一眼。
这少年绝望的目光,她看懂了。
但她没有救他。
他似乎也看懂了,并没有说什么,只强忍着难过留了一句:“陛下今后要……好好保重。”
细数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与崔弈相处时,姜青姝总是很放松舒服。
她喜欢听他吹笛,也喜欢喝他煮的茶,她知道他是在刻意效仿三郎,却不曾告诉过他,就算不模仿,他也是个不错的儿郎。
崔弈哪里都好,偏偏对他爹言听计从,还干政了。
姜青姝收好信纸。
她闭了闭眼,轻声说:“以贵君之礼,好好安葬他吧。”
莫嫌旧日云中守1
夏末风冷。
京城连着下了几日的雨。
紫宸殿外的白玉长阶上泛着一层晶莹水光, 木土草香弥漫在空气中,宫人垂首立在两侧,来往朝官踏着长阶, 如同一副在晨曦之中静默的画卷。
天威煌煌。
群臣拱揖, 端委垂裳。
被这充斥着浩荡皇威的巨大宫殿俯瞰着, 一切生灵在其面前,都显其渺小。
朝会之后, 身穿深绯官服的裴朔踏出殿外,听到其他官员在悄声窃语近日发生之事, 他神色平静, 不知在想什么。
邓漪一贯对他客气,“我送裴大人出宫。”
裴朔淡淡婉拒:“不必,这几日陛下劳心费神, 邓大人还是以侍奉好陛下为重。”
邓漪忧心忡忡地问:“最近的事……比较棘手么?”
这几日朝会气氛太过压抑,陛下不苟言笑, 满朝文武也都个个都谨慎小心,简直让人没法喘气, 就连邓漪都感受出了一二。
一方面似乎是因为最近后宫里的事,哪怕皇帝重赏安抚,崔尚书和沐阳郡公也都已经告病几日, 另一方面, 前方战事胶着,至今没有什么好的进展, 有人提议换帅, 还有人提议增派兵马, 每次朝会都吵得不可开交。
裴朔微微侧身,展目望着眼前开阔巍峨的皇城, 世人对无上权势趋之若鹜,对泼天富贵梦寐以求。
为了有资格能踏入这里,有多少阴谋算计,都在悄无声息之中发生。
裴朔淡淡一笑,嗓音清朗,“邓大人不必忧心,国事本没有那么复杂,这背后藏着的无数人心,才是棘手之处。”
他说罢,告辞一礼,拂袖缓步走下长阶。
尚书右仆射郑宽在宫门口等他,见他来了,乐呵呵地凑上来。
“景明终于来了,可叫我好等。”
“郑大人。”
“别拘礼,来,我今日特地叫人备了马车,你坐我的车一道回衙署。”
郑宽直接不由分说地拉着裴朔上车,一边满意地拍着他的肩膀,笑得极为和蔼。
他打从做了右仆射,整日都被张党那一群人弄得憋屈得慌,可打从裴朔来了尚书省,他可算是熬出了头,对这谦逊能干的后生简直满意得不能再满意,越看他越顺眼,每回连上下朝都拉着他一道。
就恨裴朔做不了他女婿。
郑宽热情地推攘着,裴朔无不要奈,只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拐上车。
车夫开始驾车,车内二人闲聊起来。
渐渐谈到最近的事。
“崔令之这几日告病不来,陛下体谅他丧子之痛,也恩准他多休息几日。”
郑宽说:“原本张党这几日越来越得意,我想着,若崔家真出个君后,你我日后在尚书省岂不更加艰难?如今这事一出,当真是措手不及,这群人只怕都慌了神。”
裴朔:“哦?”
郑宽:“现在君后又落回到赵家这边,姓崔的没的争了,只能从赵德元的军功下手,最近一直没有捷报,军队后方消耗颇多,倒是给了这群人借题发挥的理由,想逼陛下换帅。”
裴朔:“张司空却偏向陛下说话,主张不换。”
郑宽:“是,依我看,张瑾玩阴的忒有一手,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十有八九没安什么好心,指不定就在前头挖好了坑等着姓赵的。”
裴朔的目光穿过马车上松绿色的软烟罗,落在外面来往的人群上,淡淡道:“战事凶险,百姓民不聊生,后方还有尔虞我诈,不知这股争权之风,何时才能停止。”
郑宽听他这样说,便觉得这裴右丞人尚年轻,又是当朝红人,却淡泊寡欲,当真难得。
他道:“最近兵部事务多,景明和我皆要多留个心眼,就是……陛下那边……我倒是琢磨不出来了,按理说不知张党那边着急,陛下也该着急,不然真扶持一个这样的赵家又有什么好处?嗐,其实姓赵的败了,对陛下也不算完全有害?”
裴朔没有回答。
他不能直接告诉郑宽,陛下虽然心里有数,但选定赵德元不单是为了党派制衡,更是因为赵德元比谁都急切想胜,一定会尽全力去打这一仗。
权谋之外,陛下更看中的是战事胜负、百姓安危——
日暮时分,士兵的训练结束,贺凌霜骑马从军营之中归家,远远闻到了一阵饭菜香。
贺凌霜抿紧唇。
她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推开了主屋的门,正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正端着盘子在忙活,见她来了,朝她笑着打招呼,“贺将军。”
是霍元瑶。
她今日还特地做了一些小菜。
前些日子,贺凌霜与霍元瑶相识,也只当多了个性格合得来的朋友,偶尔被她叫出城去骑马踏青,再到这几个月,军营里无端加紧了训练,十六卫皆不得闲,贺凌霜也常常难以归家。
贺凌霜家境不算富裕,除了她便只有年迈的祖母周氏一人,贺凌霜自幼被祖母抚养大,自从军以来,与祖母聚少离多,也一直心有歉疚,自觉不够孝顺。
霍元瑶无意间得知后,便主动帮她照顾。
这连着数日,几乎日日都来了,把她祖母照顾得极好。
贺凌霜持剑站在门口,没有说话,屋内还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年迈老妇人,正是贺凌霜的祖母周氏,霍元瑶挽着袖子把菜摆好了,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柔声说:“阿婆您喝喝水。”
周氏接过水,笑着点头,看向一直站在那不说话的贺凌霜,慈和地笑道:“霜儿回来啦?霍小娘子一大清早就过来忙前忙后的,委实是……”
霍元瑶不等她说完,便笑道:“贺将军整日都要在军营里,自然无暇分身,我不来照看一二倒不放心,我自幼就没有祖母,您虽是贺将军的祖母,却又这么慈祥,在我心里,我也将您当成亲祖母看的啊。”
她这番话,引得周氏忍俊不禁,“你啊。”
霍元瑶抿着唇笑,眉眼弯弯,两靥梨涡若隐若现,忽然抬头看向贺凌霜,“正好饭做好了,将军还没吃吧?来一块儿吧。”
贺凌霜“嗯”了一声,走过去坐下。
贺凌霜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遇到这么主动的霍元瑶,时常觉得她心底好、也善良可爱,也愿意跟她成为朋友。但她一直没有忘记,霍家兄妹背后站着的是赵将军府。
这位霍大人,当年服侍过一段时间先君后,后因兄长战功被派去京兆府做事,据说,当初谋反罪首谢安韫被凌迟那日,无人敢看那等恐怖场面,这位霍大人却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她特意讨了天子口谕去观刑,全程都没有避开分毫。
外表再怎么活泼无害,内心胆量却惊人。
“来,吃这个。”
霍元瑶主动给贺凌霜夹菜,等她尝了一口,托着腮问道:“怎么样?好吃吗?我阿兄经常夸我手艺好,我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夸我,还是只为了给我留面子。”
她对自己这般好。
也许是为了什么目的。
贺凌霜笑笑,看破不说破,“的确味道很好,你兄长说的是实话。”
霍元瑶笑弯了眼,“那你就多吃点儿。”
用完晚饭,二人一同沿着河畔散步闲聊,霍元瑶踢着石子,叹气道:“至今没有捷报传来,不知道战事怎么样了。”
“很担心兄长吗?”
“嗯……也不全是。”霍元瑶摇了摇头,轻声说:“我和阿兄自小相依为命,时至今日,性命俱已当作身外之物,我早就知道此去凶险,也和他好好告过别了,与其担心,倒不如相信他。”
“霍大人倒是通透。”
“我想,我和我阿兄的心境,贺将军应该也能体会到。”霍元瑶偏头看着她,“将军若上战场,一定也会牵挂祖母吧,担心万一回不来,祖母由谁照顾。将军也明白这其中凶险,大可以陪祖母颐养天年,可世事艰难,若不这样,也许更无路可走、无处可活,与其为人刀俎,倒不如一搏。为将者守护大昭疆土,又何尝不是在守护千千万万人的祖母呢?”
贺凌霜微微沉默,没想到霍元瑶连自己的想法也能猜中。
其实在她眼里,霍家兄妹并不算无依无靠,他们虽不姓赵,却也是在将军府和那些贵族子弟一起长大的,比贺凌霜一路熬过来要容易得多。
听霍元瑶能说出这一番话,看来这霍家兄妹也没有外人看着的那般风光——
竹君下葬当日,京城的雨还未停。
姜青姝亲自去了,只是去的路上,雨突然有些大了,随侍的邓漪小心翼翼地给天子举着伞,宫女搀着天子,唯恐她滑倒。
但即使如此,姜青姝还是不小心一脚踩在了水洼里,沾湿了鞋袜,溅脏了裙摆。
她叹了一声。
真是时运不济。
顾及路上湿滑不安全,她才没有叫御撵,选择步行,谁知道雨毫无征兆地变大,她不可能穿着脏衣裳去,还要回去换一身。
见四周的宫人有些紧张不安,姜青姝安抚道:“无妨,还好没走远,朕先回去换一身。”
说完她便要折返。
才走几步,头顶的伞忽然高了一些。
她回头,看到从邓漪手里接过伞的张瑾,他穿着官服,面前绣着振翅欲飞的仙鹤,容颜近在咫尺。
“司空?”
张瑾个子高,自然也将伞举得高些,却用身子替她挡住了迎面来的风,将伞面微微朝她倾斜。
“陛下。”
他注视着她,垂目注意到她的鞋,“要不要臣带您走?”
“……不必了。”
“等会陛下还是要从这边走的,又弄湿了怎么办?”
她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优哉游哉地踩着水坑回去,姿态还是那般从容优雅,一点都不搭理他。
张瑾一阵哑然。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
待姜青姝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时,才发现随侍的宫人侍卫少了些。
张瑾举着伞站在那儿,平静道:“臣让他们都退下,没有人看见,这样陛下当没有压力了。”
这人。
不就是又想制造机会么?
姜青姝勉为其难:“好吧。”
待走到先前的地方,他便将伞递给她拿着,蹲下身将她背了起来,深黑色的鞋履踩过水洼,官服袍角俱被泥水打湿。
他走得很平稳,手臂也用力地托着她,姜青姝伏在他背上,顽皮地甩了甩伞沿上的水珠,看着雨水溅上他俊挺的侧脸。
他闭了一下眼睛,躲她甩过来雨水,“别闹。”
“今日雨大得奇怪。”
她一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用手揪着他的衣领子,漫不经心道:“朕近日做了亏心事,今日就这般狼狈,倒不知是不是报应。”
“陛下信这些么?”
“司空不信么?”
“臣不信鬼神。”
张瑾步履从容,背着她继续走。
他从来不信。
若讲究因果报应,他应该早就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莫嫌旧日云中守2
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着伞沿, 张瑾背了姜青姝一路,这一路这么远,走起来费劲, 他却将她护得很好, 没有让她从身上跌落下来。
待将她放下来时, 她的裙衫一点也没有湿,依然是那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模样。
倒是他, 衣摆已经近乎湿透,满是污泥。
她回身打量他:“司空身上都脏了。”
“无妨。”
他生来便站在泥泞之中, 纵使后来身居高位、喜好洁净, 却也洗不掉身上的脏污。
张瑾静静看着她,嗓音清淡:“能有幸带陛下走这一路,臣便是沾染脏污, 也甘之如饴。”
姜青姝似笑非笑:“司空怎么学会说好听的话了?”
“看来陛下喜欢听臣这样说。”
“算是吧。”
她说罢,往前走了一步, 又回头看着静静站在雨幕中的男人,他没有动, 只是注视着她,那张清冷端正的脸被雨水打湿,额头、眼尾、鼻梁上都挂着水珠, 狼狈, 却又从容泰然。
毕竟背了她一路。
她拿出帕子,递给他:“擦一擦?”
她第一次主动关心他, 张瑾怔住, 下意识抬手接过, “……多谢。”他微微落睫,眸底稍有暖色, 手指无声攥紧她的手帕,心绪波动。
她淡淡一笑,转身走了——
西边战事在胶着数月之后,终于有了新的战报传来。
不是好消息。
步韶沄于战场上重伤,正在龟兹疗伤,至今昏迷未醒。
步韶沄身为镇西大将军,又兼从二品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统领当地军政大权,她受伤后,由副大都护濮阳钺暂代安西事。
龟兹作为安西都护府府衙所在之处,兵力粮草足,防御严密,易守难攻,西武国虽一心想除掉威胁最大的步韶沄,却突然转而进攻碎叶和庭州,赵德元分出三万兵马支援碎叶,自己亲率两万将士于庭州迎战。
西武国先后进攻庭州五次,赵德元率军出城迎敌,第五场险些中计,好在关键时刻平安撤退,守住了庭州。
但即使这样,前前后后加起来,全军死伤也逾五千人。
庭州兵力只剩一万五。
并且,已经开始缺粮了。
赵德元自为将以来,打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战功累累,如今却出师不利,连步将军都受了伤,可见敌军有多难对付。
姜青姝听闻此消息时,心直接高高悬起,庭州一旦失守,敌军沿河流而下,一路朝东南进攻,西州和焉耆便危险了。
她即刻下令让朝廷送军资粮草前去,此外,再派左武卫大将军蔡古带三万兵马增援。
原本选蔡古,姜青姝是极不愿意的,步将军、赵家、张党的蔡古,这是三方不同的势力,一场战役之中更容易发生分歧,暗中的明争暗斗必不可少,但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对于打仗,姜青姝并没有那么熟练,从前玩游戏的时候,打仗是很简单的事,胜负仅仅由兵力和守将军事属性决定。
如果但看军事属性高低,蔡古的军事属性算是这群武将中数一数二的。
只能这样了。
“司空觉得此番战事有把握吗?”
下朝之后,她故意问张瑾。
张瑾慎重回答:“军情瞬息万变,臣不能保证战争结果,但蔡将军治军严格,行军谨慎,较为可靠。”
“朕就是想听你说一定能赢。”
“陛下莫耍小孩子脾气。”
谨慎起见,那样绝对的话,他自然不会随便说。
她睫毛一落,叹了口气,整个人趴在了桌面上,将下巴搁在手臂上,语气闷闷,“就当是哄朕开心,不可以吗?”
张瑾看着她这般模样,眸底坚冰渐融,水色湛深,上前一步,抬手去抚她的脸。
他嗓音放柔:“能赢。”
“真的?”
“嗯。”
“朕不信。”
“……”
他沉默,无奈地按了一下眉心,平时无人敢在他跟前这样胡搅蛮缠,唯独她肆无忌惮。
他沉思片刻,微微俯身凑在她耳边,耐着性子哄:“西都护府多年守护边疆,步大都督用兵如神,更是令敌军闻风丧胆,而今她先中计遇险,恰说明敌军对她忌惮颇深,欲用计杀她之后再行强攻。此外,赵大将军擅长在沙漠或平地以骑兵作战,庭州临水又靠山,地形上恰是其短板,所以久战不胜,也并非无迹可寻。”
她微微偏头,侧脸枕着手臂,若有所思,安静地听他解释。
“所以,敌军并没有那么强?”
“在臣看来,不过如此。”
“他们想怎么做?”
“臣看他们行事风格,约莫是想先快速打几场有利之战,试探我朝有多少兵马能增援,并乱我军心,步大都督虽昏迷未醒,但副都督濮阳钺亦是治军严格、雷厉风行之人,只要他们能稳住拖延下来,对方自然有无计可施之时。”
也算有道理。
姜青姝有点被安慰到。
有时候,像张瑾这种不擅长安慰人的人,说的话反而最有安慰效果,因为他只会从逻辑角度一本正经地跟你分析局势,而不是反复强调“你放心,一定会没事的”。
她坐直起来,似笑非笑地支着脸颊:“司空如此洞若观火,怎么上朝的时候朕听不到这番话?”
因为他原就不会说。
张瑾就是想营造满朝文武忧心战况的局面,如此,蔡古去了,才能力挽狂澜,夺得战功。
谁叫她耍赖呢?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套他的话。
张瑾淡淡笑了笑,“只要结果是对的,臣说不说这番话,又有什么区别。”
正说着,邓漪从外面进来了,看着殿中温言絮语的二人。
“陛下,裴右丞求见。”
张瑾皱眉,方才暖了须臾的眉眼骤然又冰凉下来。
他语气骤然泛冷:“这个裴右丞,陛下倒是重视。”
她从善如流地把手深入他袖底,拽了拽他的小拇指,“朕觉得他好用罢了,哪比得上司空重要。”这话又堵得他无话可说,明知道她说话总是张口就来,十有八九是瞎说的,但他听了,总归还是会高兴不少。
裴朔等候在殿外,看到张瑾出来时,只是抬手行了一礼,“下官见过司空。”
张瑾没有看他,径直拂袖而去。
裴朔并不在乎,径直进了殿,那少女正摆弄着御案边的梅花,见他进来,便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张司空看起来胸有成竹,蔡古既去,裴卿觉得局势会如何变化?”
裴朔沉默片刻,只道:“庭州只会更凶险。”
她停下动作,看着他。
裴朔又说:“霍将军此刻应是在庭州。”
“霍凌一向可靠。”姜青姝靠着椅背,闭了闭眼,“成事在天,但谋事在人,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
赌一把。
但愿,她赌对了——
军情紧急,几乎是头一天圣旨下来,当夜古便开始点将出征。
贺凌霜身为蔡古下属,此次也在出征之列,只是军令如山刻不容缓,且太过突然,她甚至来不及好好和祖母告别,便要紧急去城外大营报道。
骑马出城之时,霍元瑶已远远在那里等候。
贺凌霜怔了怔,一夹马腹,停了下来。
“霍大人?”
霍元瑶微笑着站在原地,抬头看着她,“贺将军此行珍重,你放心,我会代你照顾好你祖母,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贺凌霜抿紧唇,“霍大人何须做到如此地步,我素来不喜欢欠什么人情。”
她说罢,抬头望着远处,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既然要走了,自然话也不再遮掩。
这段时日,她只是看破不说破,并非对霍元瑶没有防备,也许是赵家明知她是蔡将军的人而拉拢她,或者是想从她这里打探什么消息。
贺凌霜高踞马上,握紧缰绳,低头看着她,嗓音又冷又沉:“霍大人既然认识我数月,应该知道,我绝非会动摇立场之人,霍大人有什么企图不妨趁早罢休。”
霍元瑶听她这么说,哑然失笑。
她一开始只是想替陛下去拉拢试探此人,不过后来……
“我们难道不是朋友吗?”
霍元瑶丝毫不乱,坦坦荡荡反问:“我若有所企图,以将军之敏锐,应该早有察觉,试问将军,可有发现什么?”
贺凌霜不语。
她的确没有发现什么。
霍元瑶又洒脱一笑:“将军放心,我不会以你祖母要挟于你,更不屑于做这样的事,我也有我的底线。今日前来,只是送你一程罢了。”
贺凌霜沉默许久,微微叹了一声。
相处多日,对方人品如何,她心里有数。
不管怎样,话已挑明,也算在心里确定,没了最后那一层隔阂心结。
她骤然翻身下马,来到霍元瑶面前。
“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抬手,郑重地朝霍元瑶抱拳一礼:“我又何尝不认霍大人这个朋友,此去不知何时才归,霍大人也千万珍重。”
“保重。”
与此同时。
西北,庭州。
夜色黑如泼墨,河道水流湍急,城墙之上火光如昼,重甲兵士列成一排,军旗随风猎猎作响。
赵德元负手站在城墙上,看着远方沉思。
一身银甲的少年将军来到他身后,双手抱拳。
“将军。”
赵德元没有回头,只问:“阿凌,粮草还能坚持几日?”
霍凌抿紧唇,目光微寒,低声道:“已经没有几日了……即便杀马充饥,也最多再坚持七日。”
七日。
太少了。
这七日之内,敌军势必还会继续进攻,将士吃不饱便没有力气作战,军心持续低下,便撑不了多久。
朝廷已经增兵,也派了军资补给,但路途遥远,等调集之后再押送过来也要很久。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撑下去。
自古将士作战,乱世时也有公然劫掠百姓和杀豪绅取粮的先例,但赵德元有自己的原则,他从军三十多年,东征西战,无论多么艰难,凡大军所过之处,绝不允许麾下将士动百姓一根毫毛。
赵德元沉默。
霍凌明白将军所想,也立在他身后,看着如墨夜色,长久不语。
风中似乎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战场之上,杀伐无情,人命如草芥,这座城墙之下已经埋了无数枯骨,这些人,有富贵王侯亦有普通士兵,无论从前享受的是何等富贵逍遥,站在此处为将,身为大昭子民时,都誓死不会让一分一寸。
许久,赵德元忽然说:“我已派人去龟兹求援兵,但愿来得及。”
霍凌垂睫,在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地图——他会背的文章诗词极少,但看军事部署图却得心应手,包括山川河流地势走向,他都几乎不需要去记,就能过目不忘。
他问:“将军有把握龟兹会派援兵么?”
赵德元:“我了解步将军,若是她在,定会增援,但濮阳钺此人……我倒是不了解。”
但同为大昭将士,谁会坐视不管任由城池失陷?
赵德元原本手握五万兵马,不至于艰难至此,若非碎叶需要增援他分了三万大军兵力过去,也不会被困于庭州,如此危险。
其实一开始,霍凌觉得赵将军只是为贵君争取君后之位,才选择出征,其心不纯,归根结底是为了争权夺利,但他也同样无法因此就否认赵将军的全部。
至少赵家军多年来战功累累,作为将领,赵将军当之无愧。
霍凌突然道:“将军,末将以为,还需再同时向西州求援,以防万一。”
赵德元斜眉,看着他:“为何?”
“西州离此处更近,增援更快,虽兵力不如龟兹,但万一庭州失陷,首当其冲的便是西州,他们没有理由不增援。”
“话虽如此,如今我们能派出的人极少,又该派何人前去?”
霍凌沉默。
这少年突然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沉声道:“末将愿意!”
赵德元俯视着他,深深盯着他许久,眼底逐渐流露出赞赏感慨之意,“你……当真想好了?你想要我派你几人?”
“我一人便足够。”
霍凌仰头,火光和夜色交映在那张年轻俊秀的脸上,那双漆黑双眸坚定而凛冽。
……
趁着太阳还未升起,霍凌连一刻也未休整,当即出城。
少年一人一马,只带了长剑和短刃,将短刃藏于袖口和靴中,便趁着夜色无人能察觉暗中出城,他做事谨慎,为了避免有内鬼,连城中将士都暂时不知他已经走了。少年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朝着西州的方向飞驰而去。
西州和庭州之间隔有山脉,地势复杂,河流横亘其中,波涛之声涤荡耳边,令人总觉得要被其中水鬼拖拽下去。
霍凌马不停蹄,路过山中窄道之时,蓦地察觉到四周地势变化。
此处草木居多,极易设伏,他小心留意四周,但愿不是他多想。
忽然,有风声忽至。
“嗖——”
一支冷箭蓦地从高处朝霍凌射来。
霍凌“铮”地一声,抽剑出鞘,猛地矮身一避,反手劈掉剩下的箭,回身之时看到山上竟真的有人在暗中埋伏,他眼神骤冷,心底也一沉。
庭州无人知道他出城求援,并且此处是后方,如果这里有人要截杀前去西州报信的他,那么就是……
——有人不许他去西州求援。
霍凌心念刚一闪而过,下一刻,更多的箭连接成细密的雨,朝他唰唰射来,势必要将他万箭穿心。
他反应极快,翻身下马去躲,一边挥剑打落箭羽,一边找寻能遮蔽的地势。
但对方占据高低,又是弓箭手,霍凌单枪匹马几乎无法反击,也无处可避。
忽然,一只流箭射中了少年的后背。
霍凌浑身一颤,蓦地捏紧手中剑,手背之上青筋暴起,牙根咬得几乎失去知觉,眼底血意弥漫。
第二支箭射中了他的肩。
第三支箭射中了他的胸口。
第四支第五支……
霍凌身子晃了晃,看向一边湍急的河流,拼尽全力勉强旋身朝里面跳去,那些箭雨擦身射落在岸边,山上埋伏的将士再难看到他的身影,有人说:“他全身多处中箭,特别是胸口,又掉入河里,只怕尸身都找不到。”
另一人一挥手,示意弓箭手停下。
“这人肯定活不成了,撤吧。”那人起身看向庭州的方向,冷笑道:“还想向西州求援,痴心妄想。”
……
河水湍急。
波涛翻滚,水面之上风声渐烈,时间似是凝止。
许久,才有一只湿漉漉的手,艰难地抓住了岸上的石头。
霍凌艰难地从水中爬出,全身湿透,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脸颊上亦有血痕擦伤,他跪倒在岸边,剧烈喘息着,肺里好似被塞入了无数棉花,连呼吸都撕扯得巨痛无比。
他身上还插着那些箭,少年稍稍平复气息,便猛地一抬手,利落地拔出了胸口的那只箭。
箭尾无血。
只是衣衫已经破了。
少年低眼,目光穿过最外面破裂的布料,看到里面一层泛着淡金色泽的软甲,目光骤然柔和。
是陛下赐给他的软甲……
——“此去凶险,霍卿要平安归来。”
言犹在耳。
霍凌闭了闭眼,咬牙撑着地,重新站起身来。
莫嫌旧日云中守3
从河里爬出来的少年强撑着一口气, 为了拯救庭州,依然不眠不休地朝着西州的方向赶路。
但马已经没了,体力消耗过多, 他这一路是如何艰辛痛苦,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一夜, 山上埋伏的几个士兵解决了霍凌,确定霍凌不可能再有机会生还, 又蹲守许久,直到庭州那边没有再派人来, 才遣人折返汇报。
天蒙蒙亮之时, 一只轻骑暗中潜入龟兹城。
彼时,安西都护府副大都督濮阳钺正在训练兵马,忽听有探子来报, 当即折返回屋坐在主位上,沉声道:“说。”
那下属单膝跪地, 急忙道:“果然如将军所料,庭州那边果然也往西州派人求援, 并且只派了一人,那人昨夜已被我们射杀,料定这次他们便是有通天的本事, 也休想保住庭州。”
濮阳钺闻言, 眉梢倒是一挑,微微嗤笑了声, “就一人?可有尸体?”
那人犹豫道:“没、没有……那人身中数箭后跳进了河里, 不过江副将和在场所有人皆看得明明白白, 那人胸口和腹部皆有中箭,那河水湍急, 掉进去绝对无法生还!”
濮阳钺沉眉不语,手掌摩挲着椅子扶手,不知在想什么。
就在昨日,庭州所派求援士兵已经来到龟兹,言明庭州无法支撑太久,求濮阳钺即刻发兵增援,不过,濮阳钺却二话不说杀了那报信的士兵,假装那士兵已在半路临阵而逃,龟兹这边并没有收到任何援助信息。
他并不会帮赵德元。
此番步大都督重伤昏迷,手中之权好不容易落入他手里,他在步韶沄手下熬了数年,止步于副大都督,再难有出头之日,如今趁着步韶沄还没醒,自然要把握好这个时机。
如果庭州失陷,他才有出手的机会。
当然,他暗中做的这些事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他派人去截杀庭州派去西州求援的士兵前,再三叮嘱绝不能留活口,并且一定要确认尸体。
没想到人掉到了河里,找不到尸体。
身中数箭。
应该是活不了的。
想到此,濮阳钺抿直嘴角,眼底满是算计之色,又有几分傲慢得意——
姜青姝虽然监控不到安西那边没见过的守将的实时,却可以看到霍凌的。
霍凌向西州求援。
霍凌在路上遭到弓箭手埋伏。
姜青姝看到之时,猛地攥紧手中朱笔,第一次如此生怒。
这些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战事之中动手脚,拿百姓生死当儿戏?!
还好姜青姝事先料定这其中必有明争暗斗,才赐了霍凌刀枪不入的金丝软甲,她信不过别人,但相信霍凌的判断力,毕竟霍凌是有军事天才属性的。
这一次,霍凌算是有惊无险。
只是……从此事推测,庭州只怕难保。
姜青姝猛地起身,叫邓漪进来,“伺候朕更衣。”
她要出宫一趟。
裴朔在尚书省衙署忙了许久,回到府中之时,已是深夜,刚刚踏入府中,便注意到黑暗之中站着一抹纤细的影子。
来者缓缓从黑暗中走出,揭开头上的帷帽。
“是朕。”
裴朔一怔,忙抬手拜道:“臣拜见陛下。”
“进你书房说话。”
姜青姝许久没有出宫,这一次临时起意挑深夜出宫,没有人能留意到她,这是她第一次踏入裴朔的府邸,就连裴朔本人都始料未及。
裴朔滞了一下,敛睫跟着女帝进屋。
姜青姝进去之后,直接寻了临窗的书桌前坐下,从她所在角度看过去,正好能看到那一大片梅林。
但黑灯瞎火的。
她也没什么心情往那边看。
她坐着,眼前的男人垂袖而立,静静等她说话。
她沉声说:“朕的探子来报,庭州支撑不住,在向西州求援,但路上有人伏击求援士兵,不欲让西州派兵援助庭州。”
裴朔听她这么说,微微抬眼。
他当先想到的是西州距离此处相隔数千里,陛下的探子连这都能探听到,还能这么快传到陛下这儿,这未免有些离谱吧……
不过,对于陛下近乎无孔不入、堪称神仙才能做到的洞察力,裴朔早有察觉,也早已习惯。
他不会主动去窥探这些。
裴朔沉吟片刻,缓缓道:“此刻有动机阻止西州援助的,除了西武国暗中混入的奸细,便是有意针对赵将军之人。此外,西州兵马不如龟兹,赵将军既人去求助西州,大概也派人去了龟兹。”
姜青姝“嗯”了一声。
“西州求不到援兵,龟兹又如何求得到?”
“所以,陛下是在怀疑龟兹有人不欲帮赵将军。”
姜青姝颔首。
裴朔很聪明,反应很快,能和她很快就想到一处。
姜青姝抬眼看着裴朔,“朕本可以不出宫,直接召你入宫,但你入宫见朕的次数太多,近日张瑾觉得朕对你太过信任,为了你的安危,也为了不让你被他盯上,朕干脆亲自出来见你。”
裴朔听她这么说,微微一怔,眼睛蓦地一弯,唇角含笑。
“多谢陛下厚爱,陛下需要臣做什么呢?”
她说:“你人在尚书省,做事方便隐蔽,朕要你去查一下龟兹守将的背景,他们祖籍何处,家中又有何人。”
“臣遵旨。”
“还有一件事。”
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一下,认真地注视着他,“你若有空,替朕去见一趟三郎,将赵家的事告诉他。”
虽然,赵玉珩已经与赵家再无瓜葛。
但赵德元,毕竟是他的生父。
若赵德元凶多吉少,也该要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赵氏一族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姜青姝布局已久,心里早有一些打算,事到如今,任何人都没有办法能改变她的决定。
但其实,姜青姝并不想将赵家赶尽杀绝。
毕竟是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武将,再如何争权夺利、恃功骄横,赵家人对大昭而言,也是出生入死的功臣,何况他们并没有造反之心。
只是,她要想成为真正大权在握的帝王,肃清朝中结党营私、互相倾轧的乱象,必须要解决掉他们,把军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她必须收回兵权。
姜青姝交代完,便拿起帷帽起身,从裴朔身边擦肩而过,径直出去。
她来得匆忙,去也匆忙。
裴朔看着她的背影,恭敬地抬手拜别陛下,待她离开后,他才站起身来,下意识看了一眼沉寂在夜色中的大片梅林。
他微微垂睫,不知在想什么——
张府之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安静,毕竟这府上的主子只有一个,还时常不回府,底下人连想侍奉都没有办法。
周管家送别了暗中造访的崔尚书,折返之时,听到身后跟随的下人问他:“周伯,郎主近日的衣物都不许我们碰,那我们……”
周管家闻言沉默。
这事说来,周管家也觉得纳罕,他近日越发觉得,郎主留在宫中的次数太过频繁了。
频繁到……近乎不正常了起来。
并且,郎主不许底下人收拾他的贴身衣物,从前,周管家尚能进入郎主的书房,如今周管家也被禁止随意进书房收拾整理。
这又是怎么回事?
郎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周管家再清楚不过,他从低贱之身爬到万人之上,孓然一身,刚硬冰冷,里外皆被塑就得刀枪不入,这样一个人,如同历经万劫修成不死身的神佛,又有什么还能把他拽入红尘?
可怕就怕在,真的会有。
郎主和小皇帝走得太近了些。
年初时小皇帝就曾来过一次张府,那时周管家便暗暗吃惊,他本以为小郎君离开后,郎主和皇帝之间没了缓和,关系应该变得更紧张了才是,可事实却和他想得不一样。
后来,郎主还让他准备了避子汤。
小郎君在的时候,避子汤便送得尤为频繁,那时府上的大夫觉得奇怪,还暗中问过周管家,周管家只当那药是为小郎君准备的,毕竟少年郎血气方刚的,一旦情窦初开,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郎主这样逼小郎君喝避子汤,也是为了避免出现家丑。
未婚先孕这样的事很不光彩,就算对方是女帝,那也会被人所耻笑。
但现在小郎君都不在了。
那药……
周管家一阵头痛,他不敢再想下去。
兄弟俩喜欢上一个女子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虽然听起来太过荒唐了些,还有悖人伦,但若一直有避子汤也还不算什么大事,喜欢个女人罢了,郎主终究还是清醒理智的,不会做什么为了女人放弃权势的傻事。
可最近,郎主已经很久没有让人熬制过避子汤了。
就怕事情会变得不可控……
周管家心里闪过无数想法,无数个瞬间,他甚至想向郎主问个究竟,却又深知郎主脾性,底下人若是管得太多,只怕会触怒了他。
周管家暗暗叹了口气,过去敲响郎主书房的门。
“郎主。”
“进。”
男人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平静。
周管家小心翼翼地抬脚进去,书房之内点着一盏孤灯,那一抹挺拔的身影端坐在书桌边,一手掖袖,一手执笔,正写着什么。
周管家躬身道:“禀郎主,崔尚书已经离开了……”他顿了顿,“崔尚书临走时突然想起一事,让奴提醒郎主。”
“何事?”
“赵柱国已经染疾一月有余,这几日病情不太好。”
“嗯。”
男人没有动,继续摆动手腕,飞快地写着字。
周管家又说:“小郎君近日又写了信来,一共有两封,您看……”
“放着。”
“是。”
周管家说完,还迟迟不走,似是在纠结犹豫着什么,张瑾没有抬头,冷淡问:“还有什么。”
“回、回郎主。”
周管家心下纠结,考虑得甚多,他一边怕触怒郎主,一边又想着万一真和他猜的一样,郎主是忘了避子汤怎么办?出于忠心,他也得委婉地提醒郎主避子汤的事。
既要让他想起避子汤,又不能让他察觉出来自己是在提醒他,周管家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奴最近听闻一则趣事……”
“什么?”
“听说……朝中有个官员背着正妻在外头养了外室,本来遮掩的挺好,就是有一回忘了给外室喝避子汤,那外室肚子大了,便闹到了正室夫人那儿,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周管家一边含蓄地说着,一边悄悄瞟着郎主的神色。
“……”
“啪”的一声,男人手中的笔被猛地搁下,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
周管家颤了一颤,忙低头噤声。
“周铨。”
“哎,哎……郎主……”
“你很闲么?”
周管家头皮一紧,忙道:“是奴多言,奴告退……”
莫嫌旧日云中守4
周管家离开之后, 张瑾才抿紧唇,久久盯着眼前飘忽跳动的烛火,眼底蒙上一层暗色。
避子汤。
那三个字, 令他陡然惊觉。
他无法克服她在他心里种下的心结, 便将此事一拖再拖, 总想着等等再喝药,不知不觉间, 一再拖延的事就这样超出了时限,也许运气不好, 就已经半只脚踏入了深渊。
他甚至无法确定, 是否已经产生了最坏的后果。
如果是,那怎么办?
一想到有这样的可能性,张瑾再无心思继续写字, 按着笔杆的手指缓缓攥紧,指骨用力到泛白。
良久, 他闭了一下眼睛。
也许应该找个大夫看看,才能安心。
“来人。”
他平静出声, 叫来外头的家仆,淡淡道:“去叫大夫过来。”
张府府上一直养有大夫,名唤范岢, 是当年落难的齐州人士, 从医三十年,见识渊博, 口风严实, 只听命于张司空一人。
当初救治中毒的女帝、又检查小郎君是否怀孕, 也是他。
范岢深夜被叫过去后,直接为张瑾把了脉, 片刻后,范岢后退一步,恭敬道:“郎主脉搏沉稳有力,可见身体康健,并无任何问题。”
“……”
眼前的人没有说话。
范岢微微抬眼,借着微光,看着静坐如一尊玉雕的男人,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着什么,许久,才又问了一句:“当真没有任何问题?”
范岢:“?”
范岢一头雾水,抬头问:“恕在下不明白,郎主指的问题是……什么问题?”
张瑾:“没什么。”
是什么问题,张瑾自然不会直接明说,他也没必要跟一个大夫透露太多。
对方跟随他多年,没有任何理由欺瞒他,看来,他并没有因为这段时间没喝避子汤就怀孕。
没有怀。
那自然再好不过。
张瑾骤然放心下来,松了一口气,可又有一种难以述说的怅意弥漫在心口,隐隐的,似乎在暗示着什么,他不敢去细想。
张瑾收敛心神,抬眼:“你下去吧。”
“是。”
范岢退了出去——
【司空张瑾想起自己很久没有喝避子汤,担心自己会怀孕,叫大夫范岢为自己诊断,确定没有怀孕后,一边感到安心,一边又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姜青姝:?!
姜青姝那边,当她在实时里看到张瑾找人诊脉之时,才猛地想起来,自己居然忘了这一茬。
她服了。
她是真的服了。
她才发现,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张瑾喝避子汤的实时了。
大概是往常他给自己灌药灌的太频繁,她实在是太放心他了,觉得他一定会喝,加上每天实时那么多条,她就算一目十行都有些看不过来,便不曾留意什么了。
直到他找大夫的实时蹦到眼前,她才发现,张瑾没喝药。
不是,他怎么不喝药啊!!事后不做防护措施,他是要碰朕的瓷吗!
要不是确定会有防护措施,姜青姝才不会那么放心跟他睡,她也不是那种只顾着爽的渣女,邓漪问她要不要准备避子汤,她都胸有成竹地说不用,张瑾一定会很自觉的。
结果他偷偷不喝?
他还是张瑾吗?
他不会真想给她生孩子吧,别吧。
姜青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有惊无险的是,张瑾没怀,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人后,张瑾和姜青姝心里各有想法,但每当见面时,二人皆不露声色,张瑾始终是那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好像实时里挣扎纠结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
姜青姝在心里琢磨着,欲言又止,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干脆直接问他:“司空想过给朕生孩子吗?”
张瑾:“……”
连一秒都没有沉默,他便断然答:“不可能。”
他答得太快,近乎没有思考,微薄的自尊心已经率先出来捍卫仅剩的尊严。
但刚一说完,又很快想到什么,偏头看向她的眼睛。
少女注视着他。
眼睛那么亮。
张瑾不由得沉默起来。
其实这样的问题,她已经问过他太多次,因为他不愿意像别人那样为她十月怀胎,她还故意刺激过他、与他怄气过,何必再明知故问……
也许,她是真的很喜欢孩子。
就算有了赵澄肚子里的那个,也依然还是问他,想和他也有一个。话本子里说,女子只有面对喜欢的人,才会想和他拥有一个孩子……思及此,张瑾忽然觉得方才那般断然否认,显得太过冷漠,或许会伤了她的心。
眼前的少女只是问他这么一句罢了,她甚至还这样亮晶晶地望着他。
张瑾捏掌沉默片刻,手掌轻抚她的鬓角,尽量放柔了声音:“陛下应该明白,臣不合适。”
姜青姝看着他,心说:朕当然明白啊,那也要你自己明白才对。
所以你自己到底是真明白还是假明白呢?
她已经在尽力想让他明白了,但他好像没有明白,其实她也想说直接点,但不行。
张瑾这人是什么古怪矛盾的性格,这些日子,她是越发明白了,他一边说不想生,但她若说她也不想让他生,还是找别人生吧,他心里又会不满,一边暗戳戳地吃醋搞她的后宫,一边觉得她不够喜欢他。
男人啊。
就是这么既要又要。
殿内的气氛诡异且安静,姜青姝正想着事,便听见有人通传,说贵君求见。
赵澄来了。
这个最会惹事、也最没心机的人,反而活得比崔弈还要久,只是,他自己大概还沉浸在短暂的恩宠之中,还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终点了。
姜青姝想起他,心情有些复杂,“叫他进来吧。”
片刻后。
赵澄缓步入殿,“臣拜见陛下。”
她笑着起身,亲自扶他起来,温声细语道:“贵君月份慢慢大了,朕不是早就说过,见了朕不要行礼,怎么还不听?”
赵澄被她这样扶着,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触感,骤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抬头,定定地注视着女帝近在咫尺的容颜,“陛下……臣不知怎的,最近总是做噩梦,怎么也睡不好……还有些心慌,便想来见见陛下。”
“怎会如此?”
她关切道:“让太医瞧瞧没有?”
赵澄轻轻摇了摇头,望着她,睫毛颤了颤:“一看到陛下,臣就好了很多,也没有那么心慌了……”
若是往日,赵澄说这样的话,便只是争宠的借口,只是他这次笑得勉强,并不像是装的。
赵澄已经失眠了很久。
大概是从竹君去世开始,他便夜夜做噩梦。
虽不愿意承认,但从内心深处,赵澄是很羡慕崔弈的。
羡慕他聪明沉稳、会琴棋书画、会讨陛下欢心,虽然他用孩子暂时留住了陛下,却也明白,他不及崔弈半分讨陛下喜欢。
有时他还幻想着,要是陛下对他也有对崔弈的一半喜欢就好了。
他争不过崔弈的。
可就是这么可怕、难对付的崔弈,突然就死了,毫无征兆。
别人都觉得贵君从此之后再也没威胁,应该很高兴,但赵澄再愚蠢,听闻此事时,都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很可怕。
谁能杀了崔弈?
崔弈那么讨陛下喜欢……他背后还有司空,谁敢动他?连赵澄都不敢贸然对崔弈下手,崔弈怎么会死?
连崔弈都这样死的悄无声息,一捧黄土葬了,便再也没有存在的痕迹,连陛下都没有追究他的死因……
赵澄忽然联想到自己,连崔弈都会这样,那么他呢……
他连着做了好多日的噩梦。
梦见自己被赐死。
时而梦见假孕败露,陛下要将他赵氏一族满门抄斩;时而又梦见自己跪在陛下面前,而陛下,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他,让他自我了断。
梦里的陛下,根本就不会保护他。
她甚至亲手促成这一切,只是利用他而已,利用完了就送他去死。
赵澄一直沉浸在噩梦里,一醒来就急切地想看到陛下,现在看着眼前女帝关切温柔的脸,悬起的心才终于放下了些,不由得眼前发晕,往后踉跄一步。
“怎么了?”
她扶住他,立刻示意宫人把他搀扶着坐下,担忧道:“贵君看着身子不适,朕叫太医来看看吧。”
“不必了,臣真的没事。”
赵澄紧紧抓着她的手,乌眸湿润,无端显得可怜,仰头请求道:“陛下能不能……让臣抱一抱……”
他的嗓音很脆弱,像是绝望之下的哀求。
姜青姝:“……”
朕那美丽跋扈又愚蠢的贵君呢?怎么突然灼钰附体了,这是在撒娇吗?还是突然受什么刺激了?
她还在和他逢场作戏,自然有求必应,便含糊地应了一声,赵澄已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苍白的手指死死攥着以金银线缂金龙的龙袍,好像抓着什么救命稻草,带着一股莫名的执念。
女帝身上的沉香徐徐涌入肺里,令人心安。
赵澄把她抱得越来越紧,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味道,不愿放手,想要忘掉那些可怕的事,沉溺在这一刻不要醒来。
姜青姝有些懵,却还是任他抱着,没有推开他。
下一刻,她听到一声不轻不淡的轻咳。
是张瑾。
只此一声。
她明显感觉到赵澄的身子僵住了。
他来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陛下,现在似乎才发现张司空也在,赵澄一向怕极了他,猛地松开手臂,放开了她。
他精神恍惚地坐着,脸色苍白得好像被水浸泡过,看向拢袖站在不远处、正冷冰冰看着他的权臣。
对方看着他的目光泛着冷意,却也很平静,没什么杀意。
就好像,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莫嫌旧日云中守5
他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一对上对方那双冷漠高傲的眼睛, 赵澄便手脚发冷,觉得自己在他眼里好像成了死人,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就像嘲笑着一只不知死期将至的可怜虫。
他想, 如果自己某日真的会被人害死, 大概就是死在这样的人手上。
赵澄下意识攥紧姜青姝的袖子,“陛下……”
姜青姝看着依偎着自己的少年, 好像没看出他的不对劲,“怎么了?”
“没、没什么……”
姜青姝抬起手, 微笑着抚了抚他的脸, 柔声说:“司空与朕要商议政事,你先回去,等朕忙完了再来景合宫找你如何?”
“可臣要是看不到陛下, 臣就心慌。”赵澄抿紧唇,固执地望着她, 眼神近乎脆弱,“陛下真的不能多陪陪臣吗, 哪怕就多一会儿……”
赵澄急于从她这里确认自己还有宠爱,以此来安心,如果她连陪都不愿意陪他, 那万一他也像崔弈那样出事, 陛下也许不会在乎……
他心神不定。
姜青姝无奈地笑,“好了, 朕依了你便是。”她偏头, 看向一边的张瑾:“爱卿先回去罢, 朕担心贵君和皇嗣,明日再与卿继续议事。”
担心赵澄和他的孩子?
张瑾倒是讽刺地轻笑了声, 方才他还在和她谈及不适合生孩子的事,这个赵澄就仗着“孩子”跑到这里来碍眼,倒像是在钻他的空子。
好在赵澄活不长了。
张瑾没必要和一个死人计较,他所挣来的虚假宠爱很快就要没有了,到时候她就会明白,赵澄对她也是假的,她身边的这些莺莺燕燕都不值得她去浪费时间,倒不如专心和他在一起。
他才是真正能帮她的人。
和他在一起,她依然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任何人都不能对她不敬,他会尽心辅佐她治理江山,她想要什么样的盛世,他都能陪她去完成。
除了做不到绝对的皇权专制,但自古以来,帝权相权互相制约才是普遍现象,宰相的存在便是为了防止帝王昏庸独裁,即便张瑾揽权过大,他也绝非尸位素餐之人,在处理国政上也一向勤勉。
他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即便他手中权势,已超出一个宰相该有的范畴。
张瑾抬手:“臣告退。”
说完他就拂袖离开。
张瑾离开之后,赵澄才终于放松下来,终于,只有他和陛下两个人了,他又抱紧了她一些,同她说些悄悄话,陛下对他很有耐心,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含笑听着。
这个被特意挑选进宫的赵家小郎君,哪怕愚蠢跋扈又小肚鸡肠,也不可否认是有优点的——那张独属于赵家人的脸,是很出挑好看的。
皮囊好看之人,就算曾犯过错,也容易让人心软原谅他。
可是。
事事都能原谅吗?
他争风吃醋下毒害人,陛下原谅他了,那么他用孩子欺骗了陛下,让她空欢喜一场,她还会原谅他吗?
他仿佛成了临上刑场的死囚,在等着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的那一刻,那时,眼前的人一定再也不会对他这样好了。
她一定会厌恶他的。
一想到那一刻,少年就痛苦地闭上眼,突然说:“陛下……如果有一天,您发现臣骗了您……”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她笑着打断,“说什么傻话呢?”
他执着地说:“臣只是想知道,如果陛下被臣骗了,陛下还会喜欢臣吗?”
“喜欢啊。”
真的吗?
她说得这么干脆利落,好像根本不需要思考,可赵澄觉得她没有这么偏爱自己,从来没有。
他刚进宫时就很得宠,她对他最好,他也很快就喜欢上了她,可他总觉得自己没有真正走进陛下的内心,没有见过真正的她。
如果不是反复患得患失、总觉得她没有真的很喜欢自己,急着想让她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他也不会总是控制不住吃醋害人。
可就算怀孕了,他也好像没有得到过。
赵澄苦涩地垂着眼,轻声说:“陛下,臣想告诉您……不管臣做什么,都只是想让陛下喜欢臣……”
“朕知道。”她柔声说:“朕听说,怀孕之人容易胡思乱想,阿澄不要想太多了,有朕在呢,你只管养好身子,平安生下朕的继承人。”
“继承人?”赵澄心慌地喃喃:“万一是男孩……陛下这般期待,臣更怕让陛下失望……”
“那也没关系。”
她毫不在意地轻笑一声,“无论何时,朕的皇太女,身上只会流着赵家的血。”
她温柔地注视着赵澄,却好像透过他,在注视着别的什么。
帝王亲口给出这样的承诺,简直是滔天恩宠,传出去甚至会引起朝野震动,赵澄却丝毫没有欣喜,相反,他的背脊流窜过一股令人战栗的冷。
她说的话,他听不懂了,他逼自己不要乱想,眼前的皇帝一定是指,他们将来还可以继续生。
姜青姝方才一时心血来潮想到三郎,才随口说了一句,此刻注意到赵澄的不安,也只是笑了笑,并不在意。
她的皇太女身上流着赵家的血。
她偏袒赵家,是她装的,但收割兵权之外,她也知道,赵家终究和公然谋逆的谢氏一族不同。
庭州,赵德元还在死战不退。
为国血战的武将,可以战死沙场,却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张瑾想将他们赶尽杀绝永除后患,但她却不这样想。
不知道霍凌来不来及,裴朔又能不能完成她的嘱托。
但愿,不会出什么意外——
深夜,西州。
城墙上火把长燃,守夜将领本在昏昏欲睡,在听到急促马蹄声时骤然惊醒,便看到一人远远骑马而来。
夜色深重如墨,那人穿风而来,霎那间割裂一片黑暗。
“城下何人——”
“在下宣威霍凌,庭州有难!请求西州发兵支援!”
那少年将军衣衫破损,浑身负伤,脸颊带血,字字近乎以全力吼出,嗓音因严重缺水而沙哑无比。
字字声嘶力竭,在暗夜里平添几分苍凉肃杀。
话音刚落,身下之马骤然力竭,猛地朝地面砸去,马上的少年将军骤然被这股猛地甩飞出去。
烟尘飞扬,他翻身一滚,却难以抵消被这股大力,骨骼发出沉沉脆响,痛得牙关死咬。
他路上遭伏击,失了战马,用双脚跋涉了一段路,还在路上姑且找猎户求得一匹年迈老马,时辰耽搁太久,霍凌仅凭着一丝意志日夜兼程。
火光迅速从城墙上蔓延下来,逐渐逼近,照亮少年一双凌厉肃杀如雪刃的眸子。
“你说什么?”
“庭州有难——”
他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攥着缰绳而痉挛,拿腰侧令牌时还在剧烈颤抖,对方确认身份,慌忙入城汇报将军。
西州守将孟叔让听闻此事,蓦地大惊,起身去见霍凌。
霍凌已有数日数夜不曾合眼。
无论暴日当头,还是夜深露寒,一念及庭州存亡,看着身上穿的软甲,这少年便咬紧牙关不让自己昏迷过去,不许令自己停下来。
便是活活累死在路上,也绝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
庭州不能失守。
千万不能。
被人扶着见到孟叔让时,霍凌拼着最后的意识,只说了一句话。
“有人埋伏阻止我来西州,欲令庭州孤立无援,料想龟兹没有援兵,庭州存亡,皆系将军!”
……
瑞安二年八月,西边战报再次传入京城。
八月初六,西武国大军攻打庭州,赵德元艰难抵御,血战不退。
八月初九,庭州城破。
宣威将军霍凌单枪匹马赴西州求援,西州守将孟叔让闻讯,当即率八千援兵火速赶去,然终究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庭州失守,未能力挽狂澜。
战场杀伐就是如此无情,哪怕那少年几乎赔上性命去求援兵,也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如果能早一点。
就算只早半个时辰,事情也许都会有转机。
霍凌得知消息时,双眸猩红,双拳已经攥到青筋暴起,眼中怒火在燃烧,近乎失去理智。
他想起在路上伏击他的人,如果不是他们让他失了马在路上耽搁,也许庭州就不会失守。
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如此歹毒阴狠?!
同为国作战,怎么会有人拿城池百姓来开玩笑,暗算他们?
这一刻,这心思纯净的少年,彻底领教了什么是人心残酷,若非孟叔让命将士们将他按住,这少年说不定就要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好在,赵德元寡不敌众,本欲与庭州共存亡,幸得孟叔让率兵赶至,其得以率两千余名残兵放弃庭州,退往西州。
敌军继续深入,逼近西州和龟兹。
此消息传入京城,朝野震动。
朝中文武百官凡提及此战,无不摇头叹息,诸将谈论起赵家此番战败,都说此番任命主帅乃赵德元主动请缨,他战败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一时之间,说赵德元太过托大狂妄以致庭州失守者数不胜数,纷纷要求天子将其革职问罪。
此外,沉疴病榻已久的上柱国赵文疏本来能下地行走,骤然听闻战况,急火攻心,病情直转急下。
秋风萧瑟。
连风也似寒刃割颈,带着刺骨寒意。
上朝之时已有文官上奏,让女帝追究赵德元出师不利、丢失城池之罪,但人人都知道小皇帝偏心赵家、又顾念着怀孕的赵贵君,一定不忍治罪,御史这样当殿上奏,几乎也是得罪了陛下。
女帝的脸色并不好看,连带着百官小心翼翼,大气都不敢出。
僵持到最后,女帝还是松口了。
“暂革去赵德元左武侯大将军称号,待战事结束后,再行议罪,退朝。”
女帝冷冷说完,甩袖而去。
文武百官连忙下拜,口呼万岁,神色恭敬。
然而,不管他们上朝时再怎么看起来紧张惶恐,下朝之后却又难掩得意之色。
下朝之后,崔令之拢袖沿着长阶而下,对左右同行的二位尚书说:“看来今日,各位可以回府提前拟好折子了,就等点燃那把火。”
汤桓淡淡道:“我看,赵文疏这条命只怕是撑不了几日了,毕竟是几朝元老,陛下少不得要顾惜他。但他若这几日病逝,那就真是天要灭赵家。”
崔珲笑道:“濮阳钺若想趁此机会拿下步韶沄的大都督之位,必不会让赵德元守住庭州,兄长这一招借刀杀人用的当真妙。”
“只可惜,赵德元竟这么命大,没死在庭州。”
“他是生是死,大局已定,赵家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休想翻身。”
崔令之闻言,眼底掠过一丝阴冷暗色,冷笑道:“眼下时机已经成熟,待我和司空商量好时间,便可一起下手。”
“便从赵澄开始,我儿之死,定要他赵氏全族以血来偿!”
莫嫌旧日云中守6
步入八月, 不知怎的,战况不理想,连带着京城也骤然变得多雨多风, 草木飘摇、乌云压城, 满城风雨。
皇城内外, 人人不安。
上至天子官员,下至贩夫走卒, 皆有所忧虑,就连深宫之中不懂朝政的赵澄, 也连着数日噩梦惊醒, 寝食难安。
连空气都闷热得令人透不过气来。
仿佛预示着什么大的变数,即将要来临。
瑞安二年八月十五夜,上柱国赵文疏病逝。
这位历经数代帝王、被先帝亲封为上柱国的赵大将军, 原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斥候,靠着勇猛与果决杀出累累战功, 成为一代名将。
拜将封侯,又尚公主, 恩荫子孙,赵氏一族方有今日地位。
如今的赵文疏早已垂垂老矣,但威名不减当年, 依然被朝堂上下尊敬着, 就连天子也让他几分。
他病逝了。
当夜,天穹雷鸣阵阵, 大雨滂沱, 赵将军府上上下下哭成了一片, 消息连夜在京城散开,传入各个达官贵人耳中, 也传入了皇宫。
正在批奏折的姜青姝怔住了。
“你说什么?”
邓漪道:“就在一个时辰前,上柱国病逝了。”
这么快。
原以为赵老将军还能撑一些时日,想不到就这样病逝了。
而且是这个时候。
对赵家最不利的时候。
姜青姝立刻搁下笔,淡淡说:“都下去罢,不必伺候了。”
“是。”
邓漪带着宫人全部退出去之后,姜青姝才打开实时,果然看到一大片滚动的字,犹如湍急波涛一般朝她眼前飞快涌来,并不断地被新冒出来的字刷下去,速度之快,堪称前所未有。
她意念微动,按住滚动的字幕,一行行往下看。
【上柱国赵文疏过世了,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伤心不已。】
【上柱国赵文疏过世了,淮阳大长公主姜施晴伤心不已。】
【上柱国赵文疏过世了,金吾卫将军赵玉息伤心不已。】
【上柱国赵文疏过世了,右领军卫中郎将赵玉凛伤心不已。】
【上柱国赵文疏过世了,乔郡夫人卢瑛伤心不已。】
【……】
赵家上下,包括那些跟随赵家作战多年的武将,皆沉浸在哀痛悲伤里。
姜青姝眼中飞速过滤掉这些,径直看向更重要的信息。
【户部尚书崔令之正在府中写奏折,骤然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顿时兴奋不已,认为这是上天要帮助自己为儿子报仇。】
【户部尚书崔令之写了一封信,连夜冒雨起身,亲自去司空张瑾的府邸。】
【刑部尚书汤桓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感到胜券在握,开始筹谋接下来的行动。】
【司空张瑾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并没有什么神色波动,只觉得是意料之中,命人叫了左右卫大将军暗中来张府一趟。】
【太医署医丞方嘉石正在家中安睡,突然有高手暗中潜入家中,将他打晕捆走。】
姜青姝想,赵文疏的过世相当于一个信号,先前她还能碍于上柱国劳苦功高不能直接对赵家下狠手,现在唯一的借口也没有了。
所以方嘉石被带走了。
他是揭发赵澄的关键人证,下次出现,只怕就是在她面前了。
这些人都坐不住了,特别是崔令之。
自从丧子之后,这个平日里还算勤恳本分的户部尚书,气额群八巴三凌泣七呜三六每日更新最新完结文如今只一心想着除掉赵家,为最疼爱的儿子报仇。
崔氏一族祖上多为清风劲节的文臣,乌衣门第,百年风骨,纵使争夺权势,也很少做出太过没有底线之事。
可叹为了仇恨,竟冲昏了头脑。
并且还恨错了人。
赵家满门武将,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十六卫中,姜青姝觉得,仅仅靠赵德元战败、赵澄假孕这两件事,还不足以完全有把握毁灭赵家,假孕之事说大了是满门抄斩的欺君之罪,但往小了说,也可以当成后妃争宠去处置。
张瑾的行事风格是什么?
——斩草除根,雷厉风行,便是有一丝可能萌芽的威胁,皆会扼杀得寸草不生。
此人能在朝堂之中永立不败之地,便是因为他杀得够狠,够干净,永远不会给对手任何喘息的余地。
他一定还有后手。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姜青姝扶着额头仔细沉思,想得都有些头疼起来。
暗中联系武将……
要想让赵家全族皆灭,永无翻身之地,难不成是……让赵家成为下一个谢氏一族?
姜青姝微微一惊。
她脑子转得飞快,继续朝着这个方向深想……赵老将军病逝,按照他在朝中的威望分量,就算她贵为皇帝,也应该亲自去吊唁。
而她一旦出宫,那变数就大了……
她眉头紧锁,继续往下翻实时。
【御使大夫宋覃正在写弹劾赵家的奏折,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想起上柱国为国征战的累累功绩,突然停下了笔,惋惜哀叹不已。】
【大理寺卿郭晓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想起从前年少入仕时曾受过赵文疏的恩惠,内心颇为不是滋味。】
【京兆府录事参军霍元瑶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虽与之感情不深,但依然因为大昭失去这样一位武将而感到惋惜难过。】
【鸿胪寺董青正在衙署彻夜忙公务,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起身对着窗外的大雨沉默很久。】
【尚书右仆射郑宽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在府中来回踱步,觉得要出事,派人暗中通知尚书右丞裴朔,顺便监视崔张赵等府邸的动静。】
【雷雨天气巡逻侍卫少,尚书右丞裴朔正打算借机暗中出城,临行前得知上柱国赵文疏过世的消息,只是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尚书右丞裴朔连夜出城,见到了布衣赵玉珩,与之在灯火下交谈许久。】
【……】
这些讯息,实在是太多了。
姜青姝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了下来。
看完这些,她突然深刻地明白,和张瑾这样的人成为对手,有多艰难。
他没有对她做什么。
可从头至尾,他都是她最有威胁的敌人,无论是她刚来到这个世界、连跟他说话都很困难时,还是如今被他喜欢时。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张瑾现在的爱情度应该是九十。
他喜欢她,千辛万苦地迈过了那道身为兄长和权臣的心理障碍,可无论如何对她爱不释手耳鬓厮磨,剩下的那十个爱情度,也一直不涨。
也许,那是他最后给自己留的底线。
姜青姝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疯狂而大胆的想法。
“来人。”
守在外面的邓漪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把梅浩南叫进来,顺便再把戚容也一道叫来。”
片刻后,梅浩南和戚容都来了。
更深露重,雨声冲刷着耳膜,殿外树影飘摇。
姜青姝披衣端坐,平静地看着他们,说:“朕要你们去办一件事,这件事会很危险,只有交给你们来办,朕才信得过。”
梅浩南隐隐感觉到天子话中的沉重严肃,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神色微凛,低头道:“请陛下吩咐,臣定会竭力完成。”
“朕明日要出宫去赵将军府,其中或许会有变数,朕要梅将军去找一个人,若时机得当,便——”
她字句一顿。
“——刺杀朕。”
“什么?!”
此话一出,下面二人近乎同时抬头,大惊失色,甚至惶恐地跪了下来。
梅浩南瞠目结舌,霎时感觉血液冲到颅顶,惶恐不安又不知所措,“陛下,陛下龙体贵重,便是给臣一万个胆子臣也做不出伤害陛下的事……”
戚容也又懵又迷茫,抬起一双湿润乌黑的眼睛,满是不赞同地望着她,“陛下,请您三思,无论为了什么,切不可拿龙体来儿戏。”
他们都觉得她疯了。
姜青姝目光掠来,眼神平静如无风的湖面,嗓音幽淡:“不必紧张,朕并非想不开,朕是要你派人去刺杀张司空,至于动机嘛……”
她一手支着下颌,闭目似是沉吟,须臾,又不紧不慢地说:“张瑾树敌颇多,又逼得赵家没了活路,刺杀自是家常便饭,不过,这一剑会被朕挡下去。”
不过,她惜命,也不会为了个男人赌这么大。
哪里值得。
所以……
她睁开眼,漆黑水亮的眸光瞥向戚容,温声问:“戚容有没有办法,让那一剑看似严重,但不会真的伤到根本?”
天子遇刺,自然是宫中太医诊治,到底伤得怎么样,也要看他们怎么治、怎么说。
戚容低头沉思,大脑飞快运转。
很快,她点头,“臣的确有办法,只要下手之人注意好位置,不伤及心脉之处,只是稍许皮外伤即可。陛下只要事先服下丹药,可令失血变多、头晕无力、面无血色,看似症状严重,但实际上丝毫没有问题。”
梅浩南却尤为不赞同,当即按捺不住扬声道:“不可!陛下!万一有什么意外,哪怕只差毫厘,那陛下也是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中!还请陛下打消这个念头!”
相比于害怕有个万一的梅浩南,戚容却比较平静理智。
她很相信陛下,并且,医者对用药有着绝对的自信,自从竹君出事后,戚容愈发意识到这皇宫看似是陛下的皇宫,实际上隐藏在深处的危险无法预估。
就像她明明发现竹君可能是被人害死的,邓大人却提醒她不要声张,怕她引来杀身之祸。
哪怕是备受圣上器重的太医,也没有办法保证性命。
所以,陛下一定也有诸多无奈吧。
要怎么选择,也一定是她自己权衡过后的结果。
戚容微微直起身子,咬字清晰道:“只要梅将军这边不出问题,臣有九成把握。”
姜青姝:“好。”
那就博这一把。
前提是事情倘若真的如她所猜想的那样,会发展到那样一个地步,她就会让张瑾知道,他自以为胜券在握,也有失策的时候。
但若是她想多了。
那自然再好不过——
赵文疏去世的消息前一夜已经被一些人提前得知,第二日一早更是传遍所有人的耳中。
将军府一片缟素。
无数文臣武将纷纷登门吊唁,就连百姓之中,也不乏有人听闻赵老将军去世而悲伤痛哭者。
宫中,贵君赵澄听闻祖父去世,亦是悲伤得险些没有站稳。
好在很快,御前就来人,叫他一道和圣上出宫吊唁。
只是……
“方太医呢?”赵澄一边更衣,一边问身边人。
宫人们面面相觑。
往常这个时候,方嘉石一大早就会来请平安脉。
但他没有来。
不知怎的,赵澄忽然不安起来,连忙催促身边宫人:“你快去太医署看看,若是方太医在,速速把他请过来。”
赵澄尽量拖延时间,再多等等,只是那宫人好不容易从太医署折返回来了,却神色古怪地说:“贵君,不知怎么回事,方太医今日一早没有进宫,太医署那边也在派人去问是怎么回事。”
赵澄的脸色白了白。
那边,紫宸殿又派人来催,叫他尽快启程出宫。
赵澄只好慌慌张张地派人继续去调查方嘉石的踪迹,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他,他自己换好衣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不妥,也往腹部绑好了微微显怀的软枕,才在宫人的搀扶下离开景合宫。
赵将军府里里外外皆弥漫着悲伤的气息,天子和贵君亲自到时,每个人面上也有泪痕,穿着白色孝服跪下行礼。
如今赵家与天子关系微妙,前几日赵德元战败刚被革职,如今天子便亲自登门参加葬礼,朝中文武百官也几乎都来了,包括那些前不久刚弹劾过赵家的大臣武将。
张瑾、崔令之、郑宽等人,也都在。
气氛不可谓不微妙。
姜青姝满脸悲伤之色,亲自搀扶起跪在地上的人,叹息道:“不必多礼,上柱国一生为国,令朕钦佩,如今失去柱国,是朕之不幸,亦是大昭不幸,朕是来送别老将军。”
她一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
赵家人的忠诚度都很低了。
17,23,9,-10,-3……
即使赵澄就在她身边。
赵德元的夫人、赵玉珩的母亲卢氏眼睛通红地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陛下,看到她身边站着的赵澄时,神色忽然有些恍惚哀伤。
她想起自己还在战场上的丈夫、以及那个早逝的儿子。
她甚至还记得去年春天,她进宫探望三郎,陛下与三郎之间情投意合的样子。
她以为她的夫君将继续建立功业,而自幼亏欠的幼子,在经受颇多无奈牺牲之后,也终于找到了真正的归宿。
也许这便是帝王家罢。
帝王亲自祭拜赵老将军,随后,宰相与众臣也纷纷上前祭拜,赵氏一族上上下下便站在一边低着头抽泣,哭泣声此起彼伏。
姜青姝看向一边脸色有些苍白的赵澄,问:“阿澄可是不适?”
赵澄在想着方嘉石的下落,恍惚不安,正在走神,骤然被陛下问及,他怔了一下,勉强笑道:“臣……臣只是有些乏力,不碍事。”
“那可不要撑着,去歇一歇罢。”
“谢陛下。”
赵澄躬身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
只是一出去,他就立刻叫来左右亲信询问:“究竟找到了人没有?”
亲信摇头。
那人支支吾吾道:“贵君,听说方太医昨夜家里似乎出了一些事……今日人就消失不见了。”
“什么?!”
赵澄猛地一惊,身子晃了晃,险些没站稳。
“难不成……他被人抓走了?怎么会,怎么可能有人敢公然……”他喃喃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那亲信道:“奴派人打听到,昨夜方太医离宫时就有些匆忙慌乱,还有……前几日,您先前派人去联络过的那几位太医似乎都……看见我们就绕着走……奴怀疑这事是不是败露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糟了。
赵澄彻底慌乱了起来。
另一边,尚书省的左右仆射祭拜完,张瑾便转身来到女帝身侧,看着静立不动、似乎在出神的姜青姝。
【贵君赵澄得知方嘉石不见了,意识到自己假孕的事即将败露,慌乱不已。】
“陛下?”
男人目光清润平静,轻声唤她。
她回过神来,偏头对上张瑾的眼睛,眼眸黑亮,“司空有话要说?”
张瑾凝视着少女好看的眼睛,不自觉将嗓音压低得温柔,缓缓说:“臣今日在来将军府的路上,偶然救下一人,此人身份特殊,声称有要事要禀报陛下,陛下现在能否抽空一见?”
是方嘉石。
姜青姝仰头朝他笑,“好呀。”
她转身过去,关掉实时之前,最后扫了一眼最后一行新跳出来的话——
【贵君赵澄知道假孕的事情要败露了,害怕自己担忧很久的事真的要发生了,强烈的恐惧让他慌不择路,跑去找父亲神策军大将军赵德成,告诉其真相。】
赵德成听下人说赵贵君要见自己,便径直去了,谁知刚踏入屋子,就看到那少年哭着跪倒在他面前。
“你还怀有身孕,这是干什么?!”赵德成连忙要让他起来。
“父亲!”
少年执着地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来,他哭得满脸是泪,浑身战栗着,痛苦道:“我错了……我犯错了,我骗了父亲和陛下……”
莫嫌旧日云中守7
自前方战况直转急下, 满朝群起攻之、弟弟被革职,就连掌管北衙禁军的赵德成,身边的左膀右臂也相继在张党的攻讦下被降级调走。
能调动的人越来越少。
那些人群起攻之, 不给他们丝毫活路。
赵德成不可能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
难免有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想当初, 他赵家满门武将, 为天子出生入死,父亲曾为大昭扩大疆域, 战功赫赫,劳苦功高, 就连当初的先帝, 面对父亲都会敬重礼遇,给几分薄面。
好在,他儿子赵澄还在宫中, 怀有龙种。
父亲也在。
只要父亲在,现在的小皇帝, 都会顾念着父亲曾经的功劳。
还有贵为大长公主的母亲、早逝的侄儿,陛下必然不会那样绝情, 那些曾经和父亲有交情的老臣也会顾惜一二,不会联合起来落井下石。
赵德成纵使再寝食难安,也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直到父亲去世。
赵德成一边跪在父亲灵前痛哭, 一边看着朝廷那些道貌岸然的人前来吊唁, 心里明白,没了父亲, 赵家这一次会更加艰难。
唯一的筹码, 只有皇嗣。
儿子赵澄派人叫他私下一见, 说是有要事,赵德成按捺着沉重的心情直接过去了, 没想到刚一进去,就看到儿子惊慌失措地跪在自己面前,语无伦次地哭诉着。
他说,欺骗了陛下……
赵德成眼皮子一跳,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话,弯腰凑近,双手死死按着他肩,沉声道:“你说什么?”
赵澄满脸是泪,战栗道:“爹……我……我欺骗了陛下,欺骗了你……我没有怀龙种,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我只是怕崔弈当了君后,我不想失宠啊!所以我才骗了陛下……”
赵德成的脸色慢慢变了,缓缓松手直起身,脚下竟有些不稳,身子猛然一晃。
他脸上青白交错,震惊到失语,死死盯着地上的少年,双眸竟是充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那少年已经慌张到失去理智,跪在地上抱住他的腿,慌乱哭道:“爹爹……救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是要连累整个家族,我只是想争宠……我不想死……”
赵德成浑身紧绷脸色惨白,双手攥拳,牙槽咬得要失去知觉,满眼恨铁不成钢。
“你……你糊涂啊!”
他当真是糊涂。
糊涂至极。
赵德成自认不算什么敏锐机敏之人,但至少也有分寸,绝不会做出什么跨越底线的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生出个这么愚蠢无知胆大妄为的儿子!
他竟然鬼迷心窍到欺君,还连家族也一同骗了进去!
假孕。
这一旦被揭发,就是死罪。
往小了说是争宠,往大了说是意欲混淆皇室血脉欺君,是抄家灭族的死罪。
何况陛下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她为了现在这一个不存在的孩子,甚至还昭告过天下。
帝王会容忍自己被欺骗吗?
这如何收场?!
赵德成怒不可遏,胸口剧烈起伏,父亲离世的悲伤尚未平缓过来,又被这消息一刺激,额角青筋抽动到发痛。
眼前的少年还抱着他痛哭。
“父亲,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陛下一定很快就要知道了,我不想死……”
赵德成惊怒不已,咬牙问:“你说,陛下很快就要知道了?”
赵澄哭着点头,战栗道:“我收买的太医方嘉石,昨
忆樺
晚就不见了,今日我让人去找,他好像出事了……”
赵德成顿时没站稳,往后踉跄一步。
怪不得。
怪不得今日连张瑾都假惺惺地来吊唁了。
只怕那方嘉石在他手里!
如今父亲刚去世,他们彻底没了顾忌,迫不及待地要置赵家于死地!只怕等着天子回宫之后,那太医就会立刻出来揭发赵澄,而陛下一旦知道自己被骗,唯一的怜悯袒护之心也会荡然无存。
到时候,他们全族就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赵德成单是那样想想,便一阵恐慌。
跪在地上的人还死死抓着他的袍角,这般用力,像抓着救命稻草,这是他的亲生儿子,赵德成看着他,只恨自己当初太糊涂,居然选了他进宫。
“事已至此。”
赵德成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他,“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赵家。”
“父亲?”
赵澄怔怔抬头。
赵德成抬起常年握刀的粗糙手掌,缓缓抚上儿子的头顶,一字一顿道:“只要你在那太医出现之前自尽……就算有人告发你假孕,也无从验证。”
“什、什么?”
赵澄听闻,浑身好似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整个人跌坐回去,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眼睛还是红的,眼睫颤着,泪珠模糊了整个视线,好像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爹居然会让自己去死。
赵德成低头说:“澄儿,你敢犯下这么大的错,就要自己承担。假孕之事一旦被揭出去,全族上下,你的兄弟、父母,都会和你一起去死,为父也知道,你怕死,但为了不想牵连家人,你只有牺牲自己。”
赵澄拼命摇头,身子剧烈颤抖,“不、不……爹……”
赵澄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赵澄崩溃地跪坐在地上,神情恍惚,两眼无神,他知道,父亲并没有跟他开玩笑,他一人的性命在家族面前不值一提。他也知道是自己做错了事,都是自己咎由自取……
可是……
眼前缓缓出现一个白色瓷瓶。
“喝了它,我自会找好替罪羊,说是有人害你。”
赵德成说:“或者,你假装落水。”
总之,他得死。
赵澄呼吸急促,抖着手去接那瓶毒药,他打开瓶塞,缓缓低头,闻到刺鼻苦涩的气味。
可过了很久,他都迟迟没有勇气喝下毒药。
他怕死。
他做不到……
“哐当”一声,手中的瓷瓶砰然落地,赵澄不顾一切地伏在赵德成面前,哭嚎道:“父亲!我不想死……我是你的儿子啊,你怎么忍心看着我去死……”
虎毒不食子。
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不想被那群人泼脏水、逼到满族皆灭的地步,赵德成又怎么会真的忍心。
赵德成缓缓弯腰,在赵澄恐惧的目光下捡起地上的瓷瓶。
就在此时,“咚咚”两声,有人急促地敲门。
屋内二人同时顿住。
赵德成眯起眼,隔门冷声问:“什么事?”
那人道:“御前的邓大人刚刚过来,说陛下传贵君过去……”
赵澄浑身僵住。
赵德成脸色难看,又疾声问:“有没有说什么事?”
传话那人迟疑了一下,说:“似乎是张司空带了谁过来,陛下有事要问贵君,太医署的戚太医也被叫过去了……”
张司空……
还有太医。
赵德成全身奔涌的血液都停住,张了张嘴,一时发不出声音。
外面的人不知道里面情况,还在催促地问:“将军?陛下那边还在催,贵君现在……”
赵德成闭眼,“马上就来。”
等那传话的下人退下,赵德成才深吸一口气,看向地上跪坐着的儿子。
他还不知所措地望着父亲。
要自杀保全家族,现在也晚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赵德成都觉得是上天要灭亡他们赵家,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庭州失守,偏偏此时父亲病故,他们算计好了在此刻拆穿赵澄,葬礼之上赵家所有人都没有防备,包括哪些武将,把他们一网打尽自然简单。
这么狠毒。
赵德成不甘心。
他知道弟弟没守住庭州是因为援兵没到,为什么没有援兵,为什么这个时候蔡古才出征,这背后又有什么算计,谁又知道?
就这么任人宰割,以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赵家满门这些年才白白为国流血。
赵德成产生了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低头对赵澄说:“你先去见陛下,不管他们指认你什么,你都先不要承认,倘若被揭穿了,你就拼命向求情陛下,总之,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拖延住时间。”
赵澄听他这样说,更加慌乱不安:“父亲,你、你要做什么……”
赵德成一扯唇角,没说话。
如今,除了放手一搏,没有别的办法。
他赵家在战场杀敌无数,从没有丢弃兵器任人宰割的道理,便是注定要败,也要硬着骨头战到最后一刻,与敌人同归于尽。
现在,小皇帝还没回宫,张瑾也还在小皇帝身边。
等皇帝回宫,皇城内外禁军守备森严,他就难以成事了。
皇城金吾卫归他们调动,此外京城能调动的神策军还有数千人马,足够了,他调兵围困小皇帝,只要他们来不及调兵反应,就可以杀了张瑾。
赵德成拍了拍赵澄的肩,沉声道:“你去吧,记住我说的话,想让我们全族活命,就尽全力拖延时间。”
赵澄惶惶不安地站起来,脸色惨白,唇瓣动了动,想问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他怕父亲是想伤害陛下。
可他也怕死。
纵使再害怕,他也没有选择。
等赵澄离开之后,赵德成才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吩咐身边人召集武将,将行军令牌交给侄子赵玉息,让其暗中通知其他武将,即刻调兵。
他们不是要反。
但这已是唯一的选择,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全府上下一片缟素,无人注意暗处动静,赵玉息将麻衣孝服穿在里面,外面披上一层不起眼的黑袍,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荡起滚滚烟尘。
调兵包围这里,堵住天子回宫之路,隔断京城其他兵力救驾的路线。
京城驻军大营就在城郊,但距离也并不算太远。
天色渐渐有些暗沉下去,太阳未落,隐月已悬于中天。
风中亦带着萧杀之气。
没有人知道这一局输赢,也许,这不过是被逼到穷途末路之人的挣扎,一年前的今日,尚且无人会想到当时备受帝王信任的赵家会沦落至此。
夜幕暗不见星,一层层覆盖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玉息紧急调集了人马,兵器与甲片相碰的声音响在四周,火把散发出微光。
在这一队人马走的暗道,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就在快入城时,一驾马车骤然挡住了路。
那马车外观简朴,驾车之人头戴帷帽,不知来历,神秘非常。
为首骑马的赵玉息绷紧下颌,冷眼瞥向一侧,那士兵拿起弓箭,正要拉弓射杀这拦路之人。
“赵将军。”
车内之人嗓音清雅温润,不疾不缓,其声音之耳熟,令赵玉息浑身如被惊雷击中,瞳孔骤缩。
那人淡哂一声。
“草民请将军一叙。”
莫嫌旧日云中守8
另一边, 姜青姝正静坐在赵府内的一间屋子里。
屋外侍卫把守,宫人守候在外面。
张瑾拢袖站在她身边。
邓漪、戚容、梅浩南、梁毫等人皆站在一侧,神色肃穆, 沉默不语。
屋内正中, 衣衫凌乱的方嘉石紧张地伏跪在地上, 连嗓音都在颤抖,正一五一十地交代前因后果。
他头发披散, 连外袍和鞋都没穿,看着像是深夜慌乱地逃出家门的, 按照他自己的说辞, 是凌晨有人潜入他家想杀他“灭口”,他九死一生逃出生天,躲在巷子里到天亮, 才被张司空的人发现。
他一口咬定是赵澄要灭他的口。
“臣、臣当时鬼迷心窍,怕给父亲丢脸, 不想就这么输给戚太医,才答应贵君的条件, 臣舞弊之后,贵君才告诉臣,是要臣助他假孕……臣当时真的觉得贵君疯了, 臣便是万死也不敢欺君啊!可臣实在是没有退路, 也是没有办法才答应贵君……”
方嘉石双手撑地,头垂得极低, 痛苦地述说道:“臣知道罪无可恕, 这些日子以来, 一直想向陛下认罪……可是臣的父亲在太医署多年,勤勤恳恳, 治病救人无数,臣实在是不想连累父亲,让他这般年纪还背负这样的污名。”
“臣还劝过贵君,让他不要再这样欺瞒陛下了,可是贵君说一定要得到君后之位,不许臣说出去一个字,否则就会杀了臣……所以昨日,贵君就派人来杀臣了。”
赵澄站在一边,听方嘉石这样说着,难以置信道:“你胡说!”
他何时派人杀他?
方嘉石何时又劝过他?他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什么叫全都是被逼迫的?从一开始这就是他们各取所需罢了!
方嘉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朝着女帝的方向伏跪着,低声道:“臣发誓,臣说的句句属实,臣绝不敢在陛下跟前撒谎。”
赵澄见他一口咬定自己,也慌乱地跪了下来,“陛下,不是他说的这样……”
姜青姝抬眼看向赵澄:“告诉朕,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真是假?”
“我……”
“戚容。”
天子淡淡一唤,戚容就走上前来,在赵澄跟前蹲了下来,“贵君,请把手伸出来。”
赵澄脸色发白,迟迟不动,戚容又重复一遍:“还请贵君配合臣。”
赵澄没有看戚容,只是仰头望着上方坐着的姜青姝,固执地问:“陛下真的不信臣么……”
姜青姝说:“朕也很想信你,但不得不验证,你只需把手腕伸出来,就可以自证清白。”
赵澄笑容惨淡,眼神绝望悲凉:“说到底,陛下就是不信臣。”
姜青姝眉梢微微一扬,心道,你骗了朕,朕怀疑你,你还反过来怪朕不信你?
他倒是有理了?
她信了他,那不就是被当成傻子耍了么,不好意思,她还没这么蠢,她只信自己。
姜青姝不知道,对于赵澄这种恋爱脑来说,事实和态度是两码事。
就像苦情虐文里的女主面对别人的陷害,总是什么都不解释,只是注视着男主的眼睛质问“你信不信我?”,如果对方不信,她就会凄然一笑做出自残举动。
但姜青姝作为一个标准的直女,非常不理解这种行为。
信不信的有什么用啊?你想人家让信,首先也得解释啊,单凭一张嘴别人凭什么信你?凭真爱?
别人在跟你玩阴谋诡计,你却只纠结是不是真爱,自身的一切都以对方的感情为赌注,都这么恋爱脑了,你不死谁死?
但对赵澄而言,却不是这样。
他固然骗了她,可那也只是因为太喜欢她了,她若能说一个“信”字,他便死而无憾。
他只想短暂地得到帝王的偏爱。
可终究,他也不是那个例外。
跪坐在地上的少年垂下眼睛,绝望地伸出手,戚容卷起他的袖子,将手指搭在他的腕脉上,仔细诊断。
片刻后,戚容起身一拜。
“陛下,贵君并无身孕。”
她话音刚落,一边的方嘉石就急忙膝行着上前道:“陛下,陛下!臣自知罪无可恕,之所以主动认罪,不求陛下能饶了臣,只求陛下开恩,放过臣的家人……”
戚容垂眼看着脚边狼狈的男人,神色流露出几分复杂。
她原以为方嘉石是靠真本事赢了她,她虽失落,却打从心里钦佩他的医术,并且更加夜以继日地研读医书,想追上他。
可不曾想,居然是舞弊。
这样的污点今后怎么可能还洗得掉,他学医半生,本可以挽救更多的性命,却因此断送了一切,值得么?
他为何这么糊涂?
戚容想不明白。
她不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贪慕虚荣,为何“输给她”成了万般无法接受的事?因为她年纪轻阅历浅,在“按资排辈”的太医署不该晋升?还是因为她是女子?
她心里不是滋味,暗暗叹息一声。
并非对方嘉石有恻隐之心,而是惋惜这世上少了一个医术精湛的医者,又该有多少本可以得到救治的人死于疾病?
戚容静静退到一侧。
方嘉石一声声哀求,赵澄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上。
姜青姝没有看方嘉石,只径直盯着赵澄。
“假、孕。”
她一字一顿,念出这两个字,漆黑的眼睛里一片平静,可放在座椅扶手上的手指却越攥越紧,骨节泛青。
“陛下。”赵澄颤抖着仰起头,“您听臣解释,臣是有苦衷的……”
“你有什么苦衷?连朕都被你骗了,你知不知道,朕有多重视这个皇嗣?!”
她蓦地一拍桌案,嗓音陡然冰冷阴沉,四周的宫人吓得纷纷跪了一地。
张瑾侧眸,看着她的侧颜。
少女睫毛颤动,唇紧紧抿着,带着不可直视的愤怒与威严,又好像竭力在压抑难过。
他第一次见她这样发怒。
很伤心吧。
毕竟她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但她是为了别人的孩子难过,张瑾纵使再不忍,也依然选择这样无情拆穿。
当斩不斩,反受其害。
先杀了姓赵的。
待到事后,他自会好好安慰她,哄她开心的,她经历过这次失望,以后就不会再被这些人轻易勾引。
张瑾收回目光,漠然地俯视着地上的赵澄。
赵澄此刻很害怕。
梦里的一切都成真了,陛下愤怒冰冷地质问他,也许下一刻,他就要被带下去赐死。
少年恐惧又委屈,眼泪沿着脸颊滴落下来,哭着爬过去,抱住她的双腿,“陛下,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臣怎么会舍得骗您?臣只是想要您的爱,陛下,臣是真心喜欢您……”
姜青姝冷冷看着他。
“喜欢朕?”
“陛下。”
他慌张地抓着她的手,努力让她去摸自己的脸,拼命点头:“臣好喜欢陛下,那时陛下只宠爱竹君,臣每天对着空荡荡的景合宫,听到别人都在说陛下对竹君有多好,臣真的好害怕……害怕陛下再也不来了。”
她任由他抓着,没有动。
赵澄见她没有立刻推开自己,更加拼命地抓着她的袖子,哽咽不已,“求陛下不要抛弃臣,再给臣一次机会好不好,臣知道自己做错了,陛下怎么惩罚臣都好,就算把臣贬为侍衣,只要能给臣一个继续侍奉陛下的机会,臣也毫无怨言……”
赵澄哭得实在凄惨。
可这眼泪之中到底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怕死,姜青姝都心知肚明。
赵德成让他拖延时间,自己暗中去调兵,赵澄为了活命顾不得那么多,可还是没有对她全部说实话。
人惜命本没什么错,只是她又为什么要再怜惜他呢?
欺君之罪,死不足惜。
昭告天下的皇嗣又成了笑话,她将他凌迟都不为过。
赵澄在拖。
她也在等着实时。
姜青姝缄默不语,睫羽轻垂,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手掌缓缓上抚,任凭那些泪珠一滴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你当真只是为了朕?”——
与此同时,京郊。
“草民有请将军进来一叙。”
那人端坐在马车里,嗓音清雅,那样的声音,无论隔了多久,赵玉息也不会忘记。
这是三郎。
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赵玉息不敢相信,一国君后薨逝,举国哀悼,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有假呢?三郎怎么可能还活着?
他握紧缰绳,怀疑有诈,寒声问:“来者何人?”
“一介布衣,四海为家,无名无姓。”
他这样答。
“为何要见本将军?”
那人轻笑一声,“将军心里没有答案,何不放箭。”
依然是那般从容不迫的说话语气,简简单单一句,也总能直接诛心。
车帘未掀,他竟也知道已有弓箭手瞄准了马车,就等赵玉息一声令下。
赵玉息抿紧唇。
他蓦地一挥手,令身边的士兵退下,自己翻身下马,脚步沉重,一步步逼近马车。
他抬手,屏住呼吸,探向车帘。
手指掀开一条缝隙的刹那,一张熟悉的容颜映入眼底。
轻袍墨发,俊雅清美,宽大的广袖静静拂落,衬出琼枝玉树般的清冷气质,面色如雪湖沉敛,一如往昔。
赵玉息愣在了那儿。
真是他。
他浑身僵硬如石化,定定地盯着他。
“三郎……”
“进来说罢。”
赵玉珩平静颔首。
赵玉息喉咙滚动,心脏狂跳,回头沉声吩咐将士原地等待,便迅速上了马车,一落车帘,坐在他身侧。
“三郎,你为什么……”
赵玉息急切开口,有千言万语想问,一时竟不知道从何问起。
赵玉珩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紧不慢地淡哂一声,微微落睫,“此事复杂,容我之后再说,此次我过来截住大哥,只是为了提醒你。”
赵玉息听他这样说,突然明白过来,“呵”地冷笑了下,“三郎,你假死这么久,不顾大哥和父亲母亲有多伤心,让大家都以为你死了,如今突然出现,却只是为了劝我?让我即刻退兵束手就擒?”
他嗓音悲痛失望,近乎质问。
赵氏全族之中,唯有赵玉珩聪慧过人。
但赵玉息也不傻。
赵玉珩知道大哥在失望难过什么,他们咽不下这口气,不愿意就这样一败涂地,谁劝也没有用。
正是如此,他才亲自出马。
那夜,裴朔奉命来寻他,告知他当前局势之时,他便猜到事情会走向极端。
他没有出手的打算。
直到裴朔看向他身边熟睡的小皇女,微微一笑说:“皇长女身上流着赵家的血,陛下让我来找你,想必你会明白她的意思。”
赵玉珩亲口承诺过七娘,从今往后他只是她一人的三郎,不再是赵家的君后,无论家族发生什么,他都不会违背诺言。
唯有她开口,他才会出手。
赵家人急躁功利,不擅谋略,但刚硬倔强,宁折不弯。
对他们使用攻心之术,太容易。
他们根本不是张瑾的对手。
张瑾要怎么对付他们呢?
“想斩草除根,抹去过往全部功绩,世代不得翻身,自是走谢族老路最为稳妥。”
赵玉珩压低声音悄悄说着,唯恐吵醒女儿,说完这一句,他披衣起身,走出屋子。
冷风吹面。
这一年来他放下了所有操劳之事,身体比从前好了很多。
这白衣青年站在月色下,对裴朔淡淡道:“赵德成不够信任陛下,即便相信陛下,也难免担心陛下会被张瑾所左右,在自知没有退路的情况下,与其束手就擒,他更倾向于鱼死网破放手一搏。”
裴朔:“他没有胜算。”
赵玉珩:“那就给他制造胜算,只要天子还没有回宫,他就可以赌一把。”
“事关重大,万一赵德成犹豫不敢呢?”
“那就制造一件大事,逼他没有时间思考,不得不冲动行事。”
二人对视一眼。
都从彼此眼中看到答案。
——在赵府揭发赵澄假孕,再好不过。
赵澄假孕造成的冲击太大,何止赵澄会慌不择路,就连赵德成也会。
也许反抗能争一口气。
可一旦调兵,那就是板上钉钉的谋反,哪怕他们不是想杀天子,只是想清君侧。
只要大军包围赵府,他们就彻底中计了,张瑾一定还留了后手,如果赵玉珩猜的没错,在七娘出宫的那一刻起,张瑾便会安排好武将暗中埋伏,等待时机。
万事俱备,只待请君入瓮。
这样情绪激动冲动急切的赵家人,也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告。
张瑾此计,步步攻心。
阴险又狠毒。
当然,这也只是他们的推测,不排除别的可能性,但万一事情真走到谋反这一步,最快捷稳妥的解决办法,就是赵玉珩亲自出面。
毕竟被逼到绝路的赵家人谁都不信,但一定会相信赵玉珩——
赵玉珩猜的没错。
张瑾深知,只要有自己在,赵德成一定会害怕他唆使小皇帝将他们满族下狱,毕竟上柱国刚去世,皇帝已经无需顾惜太多。
他就利用这一点,诱他们一错再错。
他和女帝都会在赵府多待上一会儿,给他们时间去调兵。
但他怎么可能真的冒险?
张瑾事先吩咐好亲信武将,暗中调动京城布防,一旦赵家有异动,他们就会以护驾之名蜂拥而出,声称对方是在弑君谋反。
既要除掉政敌,自是要斩杀得干干净净,以免春风吹又生。
张瑾的风格一向如此。
现在,他就在等。
他一边傲慢冷漠地看着赵澄哭诉的可怜姿态,一边在等外面的消息。
算一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但至今还没消息传进来。
难道有变数?
不,绝不可能。
赵家人一向急躁,稍一拱火就会中计,张瑾的人也早已告诉他,赵德成已经派人出城。
是再等等,还是他算漏了哪一步?
张瑾垂睫,眼底泛冷,袖中的手攥着,已经逐渐失去耐心。
眼前的赵澄还拉着她的手苦苦哀求。
碍眼至极。
这种人软弱又一无是处,有什么值得怜惜?她竟然还不推开赵澄,容得他这样哀求。
张瑾一边在心里算着时辰,一边看不下去这一幕,冷声道:“陛下,贵君犯的是欺君之罪,假孕之事隐瞒至今,若今日方太医不揭发,难道任由他隐瞒到产子之时,届时再抱来一个野种冒充皇室血脉?此事事关重大,焉知背后没有赵家其他人指使,意图谋反,还望陛下彻查。”
赵澄一听到张司空提到谋反这样大罪,顿时惊慌起来,拼命摇头,“不是的,陛下!臣以性命担保,绝不会动这样的念头!”
张瑾黑眸深沉,冷漠地说:“贵君的命很贵重么?”
“我……”
“简直不值一提。”
赵澄被对方冰冷的视线看得浑身战栗,只好哭道:“陛下,看在臣的家族立下战功的份上,便是不看这些,也求求陛下看在臣堂兄的面子上……”
看在赵家战功的份上。
看在先君后的面子上。
张瑾轻“呵”一声,拢了拢袖子,这次连看他一眼都不屑了。
赵澄不说这话倒好,这话一说,就是在触碰帝王的逆鳞。
——帝王最不喜臣子依仗战功胁迫自己,当初她之所以收赵澄,不就是因为赵家仗着刚立战功、还趁着君后薨逝,利用帝王的愧疚打感情牌?
连张瑾每每思及当初逼她纳后宫的日子,都心有愧疚,不会在她跟前再提。
赵澄还敢提。
这就是在激怒她,自寻死路。
果然下一刻,姜青姝猛地抽出手来,甩袖冷笑,“若非看在先君后的份上,朕又岂会容忍你胡作非为!”
赵澄没想到陛下突然翻脸,浑身打了个寒颤,迷茫无措地望着她。
姜青姝已不再看他,起身下令,喝道:“来人,把贵君带下去!待朕回宫后再处置。”
梅浩南立刻走上前来,伸手按住赵澄的肩膀,将他从地上拽起来,赵澄回过神来,拼命挣扎哭喊起来,然而姜青姝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说,让人堵了他的嘴带出去。
等他被拖出去之后,邓漪才上前提醒:“陛下……这毕竟是在赵府,眼下还是上柱国的丧礼……”
这个时候发难于赵澄,一定会引起赵家不满。
甚至有危险。
“朕知道。”她闭了闭眼:“传令下去,朕现在就要回宫,回宫之后再发落赵澄。”
邓漪连忙应了一声,快步奔出去。
室内无声,气氛压抑沉静。
一边的梁毫听到陛下现在就要回宫,也开始意识到不对劲,按理说赵家再慢也该调兵过来了,此刻还没异动,定是计划出了岔子。
他下意识看向司空,果然看到司空冷峻的侧颜,遽然觉得屋内的温度也冷了几分。这权臣一向算无遗策,无人能活着逃过他的刀下,今日却没有得逞,那双素来平静的眸子里,竟无端透出一股阴鸷来。
外头前来祭拜上柱国的宾客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气氛好像不太对,贵君好端端地和陛下一起参加丧礼,竟突然被带回宫了。
众人皆噤若寒蝉,暗中窃窃私语,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有些赵家人脸色难看,赵澄的母亲汪氏更是惶惶不安,一直想求见陛下。
但都被禁军拦住了。
姜青姝面色冰冷,身后尾随的宫人侍卫浩浩荡荡,仪态分毫不落。
跨出赵府门槛的瞬间,身子骤然一晃。
张瑾伸手搀扶,“慢些走。”
她睁眼偏头,望向他。
眸光湿润。
从未有过的眼神。
她这样伤心又无助地望着他。
他本在思索计策为何失败,心底一片森冷杀意,骤然对上这一双水润柔软的眸子,心底霎时软了半截。
再如何杀伐决断的雷霆之刀,皆敌不过这只艳鬼的怀柔之术。
他心底涌动的火,瞬间被她的眼神浇灭得透彻,掌中力道微松,几乎快禁不住拢她入怀,听她忍着难过轻声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是不是早就知道孩子是假的了?
她的话没说完,张瑾便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霎时心软,微微压低嗓音,用只有他们彼此听得到的声音说:“臣……”
就在此刻。
她余光处有寒光闪过。
那是她让梅浩南安排的刺客,离她和张瑾位置最近,刺杀的距离和角度都计算得刚刚好。
——就是现在!
姜青姝猛地朝张瑾扑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张瑾甚至来不及注意四周,只看见她满脸惊慌、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扑过来。
“哧。”
匕首没入皮肉的声音。
她闷哼一声,生生咬牙挨了这一刀,随即就听到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药效发挥得极快。
身体猛然下坠。
她放松意识缓缓阖眼,满意地看到一行字在眼前跳了出来——
【当前张瑾爱情度:100】
那行字背后,是张瑾惊怒交加、心疼失措的脸。
莫嫌旧日云中守9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那刺客冲过来的时候四周的侍卫便已经警觉, 但反应终究晚了一步,那刺客本来离张瑾更近,但却又正好被女帝看见。
那一瞬间, 谁也没想到陛下会突然上前一步, 挡在张司空面前。
匕首没入后背, 她痛极,咬紧牙关, 脸色惨白。
一刹那四目相对。
只有张瑾近距离地看清了她的脸。
他的眼睛里倒映着她苍白的脸,她艰难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似乎想说什么, 下一秒却闭上了眼睛,身子逐渐软倒了下去。
一向算无遗策的张司空彻底懵了。
大脑中“嗡”的一声,好像断了根弦, 男人眼里原本涌动的冷漠和算计,逐渐被惊惶和难以置信掩盖。
他脸色变得惊慌, 手忙脚乱地伸手臂把她接住,手掌按住手背的刹那, 摸到一手黏腻。
再次抬手一看。
掌心满是血,映目的红。
张瑾盯着手掌,额头的青筋瞬间绷得死紧, 他紧紧抱着她, 拼尽全力地用力按着她背,似乎想将涌出来的血堵住, 然而匕首扎的深, 稍碰一下就涌出更多的血。
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有没有碰到心脉?
张瑾完全无法冷静, 思绪一片混乱,浑身血液仿若凝固, 既想看她伤口,又想探她鼻息,又怕稍有不慎让匕首刺得更深,只好僵硬地抱着她,不敢挪动分毫。
“陛下遇刺!”
“快救驾!”
“抓住刺客!”
四周响起慌乱的呼喊声,所有人都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禁军一拥而上,按住了行刺之人,邓漪慌忙地扑了上来,用手托住女帝的肩,“陛下……陛下!先把陛下扶去车驾,戚太医速速为陛下止血……”
很快,姜青姝被扶到了帝王车驾上。
将军府是不能呆的,特别是帝王遇刺的情况下,张瑾的衣裳都被血染得斑驳,强拼着最后一丝冷静安排,并下令让人包围将军府。
“行刺陛下是为叛党,焉知赵府内没有同伙,禁军彻查之前,还请诸位在此处多呆一会。”
他冷声说。
说完他猛地拂袖,大步出去,不顾内官阻拦,强行上了帝王车驾。
她还昏迷不醒。
车上不便拔刀,也不便脱衣处理,戚容暂时只是想办法止血,张瑾死死盯着她身上流的这么多血,眼角红丝弥漫,袖中的双手竟在剧烈发抖,浑身如堕冰窖。
“……她怎么样?”张瑾唇动数次,才哑声问。
戚容低声说:“不太妙。”
“什么?”他心底一震,难以置信地疾声问:“如何不妙?”
“陛下已经昏迷了,失血太多,回宫之后要先看匕首有没有伤及心脉。”
失血这么多,自是有些唬人,这还得是戚容事先给陛下用药的功劳,让她的血没这么快止住。
方才戚容检查过,这匕首看似刺在心口,但的确是精巧地避过了命脉。
和他们事先安排的一样。
还好没有出岔子。
戚容全程心都跳得极快,就怕出什么意料之外的事,陛下在铤而走险,医者又何尝不是,好在,陛下现在的状况她心里有数,已经完全在她的掌控内。
戚容敷了一些药粉,有条不紊地施针。
将军府距离皇宫不算太远,待进宫回了紫宸殿,宫人急急忙忙地拥过来,给她除掉外袍,戚容仔细检查了一番刀伤,看向一边的张瑾,“司空,现在……必须尽快拔出匕首。”
张瑾的手掌抚着少女白得一丝血色也无的脸,摸到一手冷汗,迟迟说不出话。
“可有风险?”
“只有一半把握,也许有性命之忧。”
便是没有这么糟,戚容也尽量往坏了说。
她亲眼看到张司空听到她的话之后,眼神彻底变得空洞迷茫,眼尾已是一片洇红,似乎有水光在闪动,手掌紧紧握着她的,手背用力到泛着青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给自己挡刀,就像他一直认为,在她心里,也许赵玉珩是第一位,也许阿奚是第一位,但一定不是他。
一定不是他。
张瑾为人骄矜自傲,唯独骨子里藏着怯卑,只信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切不过自己强求夺来,不信会有人真心爱他。
就算有,也不会是全部。
他不在乎,只要他能铲除别人让她身边只有自己,便假装她最爱自己又何妨?至少这样,他还能在心里有留余地,不必尽数丢盔弃甲,落得狼狈。
但她怎么会为他挡刀呢?
她竟然……这么喜欢他?难道她以往所说的“只对他认真”,是真心话?张瑾睫毛微颤,眼底一片迷茫。
他的大掌死死攥着她手,沉默良久,“拔刀”二字迟迟说不出口。
帝王若出事,整个大昭都将变天。
如果是当年冷酷的张相,他或许毫不在乎小皇帝死活,甚至会编出一份“遗诏”来有备无患,只要皇位上有个傀儡令他操控,那人是谁对他而言并没有区别。
他现在却很害怕。
他微微低头,不顾戚容在场,薄唇微微碰了碰少女冒着冷汗的额头,咬牙说:“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她平安。”
戚容应了一声,看他这副双眼通红近乎失控的样子,不禁还是说了句:“下官会尽全力。”
说完,她便握住匕首。
张瑾用力抱紧她,让她伏在他的怀里,感觉到她的体温都有些低,不禁暖了暖她的脸颊。戚容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用力往外一拔,只听一声细响,血霎时喷溅出来。
他呼吸一窒。
戚容迅速放下匕首快速止血,嗓音似也在颤,低声道:“陛下没有事。”
没事。
张瑾心口似被活生生撕开,呼吸停了半晌,才逐渐反应过来。
他飞快低头,看着她。
怀中人纵使昏迷,也因为这一下而猛然一颤,似乎生生痛醒了过来,正睁眸望着他。
对上目光的瞬间,她清楚地看到他眼底的惊慌和疼惜。
【司空张瑾亲眼看着女帝朝自己扑过来,挡下了刺客的一刀,难以置信,惊慌失措,抱着昏迷的女帝不断发抖。】
【司空张瑾在马车上看着满身是血的女帝,感觉心脏好像被活生生撕开了一样,内心难过疼痛到无以复加,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为自己挡刀。】
【司空张瑾听了太医署医监戚容的话,看着女帝毫无血色的脸,害怕拔掉匕首之后会永远失去女帝。】
【司空张瑾眼睁睁看着太医署医监戚容拔刀,心脏几乎停跳,直到听到戚容说女帝没事,这才感觉自己好像从地狱重回人间。】
他完全不冷静。
甚至完全撇下了所有本该处理的事,只顾抱着她一路回宫救治,简直不像是他了。
这是姜青姝想看到的结果。
……就是真的痛。
好痛。
她浑身脱了力般,伏在他怀里,轻轻喘了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他眼底的惊恸和担忧消弭些许,柔声细哄:“别怕,没事的,好好歇息。”
她艰难摇头,手指上挪,攥紧他袖口,“你……有没有……”
“我没事。”
都是她挡了这么一下,他才没事。
其实他宁可伤的是自己。
不止一次受伤遭难的身子,至少比娇生惯养的要禁得起这些伤,现在看着她这般样子,他无力到了极点,心软成了一片水,快要从眼底淌出来。
她依偎在他肩头,朝他艰难地露出一抹苍白的笑,他看着,手指拂开她额头散开的碎发,也低声笑了笑。
“以后不许冒险,不要拿自己的安危当儿戏。”
她轻轻“嗯”了一声。
良久,她又轻声道:“是何人……想杀……”
“刺客已经拿下,臣已经派人去审了。”
“终究是上柱国葬礼……朕没有大碍,不想令世人说朕……寡恩薄情,贵君之事尚未了结,无论刺客是谁所派……不必赶尽杀绝……”
雪白的脊背裸露在空气中,刀伤触目惊心,戚容细细包扎好,仍有血慢慢洇出来。
她在他耳边小声低语,张瑾心不在焉地看着她的伤,满脑子唯有她的状况,耳边只听到她绵软的嗓音,却并未完全听清她在说什么,但还是“嗯”了一声应下。
她要什么,他还怎么忍心不答应。
“臣先出去为陛下煮药。”
戚容小心为她拢紧衣裳,退了出去。
殿中只剩下两人,案上烛台火苗跃动,将人影交叠在一处。
“朕会尽快……好起来,别告诉别人朕伤成这样……免得朝堂乱了,就说……朕没有大碍……”
“臣有分寸。”
“贵君的事……你别插手……”
“好。”
“你也别……太担心……”
他听到这句,用力闭了闭眼睛,下颌绷紧。
尽量压抑鼻音,让声音显得冷静。
“好。”
她复又闭眼,似乎是很累。
这几日,先有战败消息,又有假孕的打击,她本就殚心竭虑、遭受打击,这一刀几乎将她快要摧毁。
张瑾抱着她的手臂已然僵硬发麻,但依然稳稳的一动不动,看着她安静苍白的侧颜。
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这次彻底信了,她没有骗他,她对他是真的有情,比他想得深太多。
任嘴上如何讽刺他,与他闹脾气,出事的瞬间却也义无反顾。
一闭眼就想到那惊险一幕,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越想越愧疚自责。
怪他。
都怪他为了一次性解决赵家,让她在赵府滞留,将她置身于危险。
如果他不这样算计,也许她就不会中刀。
多年来算无遗策,偏偏这次,是他过于托大,差点后悔莫及。
她在他怀中靠着,很快,戚容熬好药端上来,她服下后很快便浅浅睡了过去。
天已暗沉,紫宸殿灯火如昼。
天子遇刺的消息已经传遍朝野,外间围着内禁军,也有不少人在焦急等候消息,唯恐帝王驾崩、天地变色。
张瑾将她平放下来,给她掖好背角,起身走了出去。
一推殿门,就是邓漪和梁毫,还有中书门下省的一些官员,张瑾顿了顿道:“陛下无事,只是皮外伤,休养即可,从明日开始罢朝三日。”
梁毫上前拱手,迟疑着道:“司空,下官方才去审问刺客……”
“结果如何?”
“下官一时疏忽,没想到那刺客行刺前就已服毒,在牢中……暴毙了。”
张瑾眸光陡寒,“什么?”
梁毫也微微沉默,他越想越觉得,这次的行刺太突然太蹊跷,赵将军府因举办丧事,登门者极多,人多混杂,但来往访客皆有登记在册,那刺客身份不明,是什么时候不知不觉地混在其中,又是被谁带来的,实在是太蹊跷。
而且当时梁毫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是冲着司空去的。
张司空位高权重,自然也有不少得罪人之处,此番登门赵府者大多政见立场与司空不和,这样一想,也许这并不是什么事先安排好的局。
就是陛下竟然……
梁毫至今想起,都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
如果说之前只是不解和怀疑,现在他就确定了,陛下和司空之间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这简直匪夷所思。
这事要是传出去,只怕要掀起不小的浪。
司空的目光冷冷扫过来,带着难言的压迫感,梁毫连忙闭紧嘴,垂着头假装什么都不知,请示道:“禁军尚在包围赵府,梅将军那边已经一一搜查询问,没发现有什么蹊跷,不知要如何处置?这刺客是否还要继续追查……”
按张瑾的性格,自然是要追查到底,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但他想到她的话。
不禁微微沉默。
良久,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呼出一口冰冷浊气,淡淡道:“此事等陛下身体好些后,由陛下亲自定夺,赵府外的禁军暂时不撤,除赵家人以外的暂时放了。”
“是。”
梁毫转身似乎要走,又想起什么,迟疑了下。
“还有什么事?”
“监门卫姚将军派人过来询问数次,宫门外……也有柏老将军在内不少人在等着,等不到陛下安然无恙的消息,就不肯走。”
女帝遇刺的事太突然,此事早已暗中掀起轩然大波,当时御驾浩浩荡荡,大多数人离得远,也并未看清前因后果,不知道到底是有人刺杀天子,还是有人刺杀张司空,天子为司空挡刀。
后者太荒唐,哪有皇帝为臣子豁出性命的?就算有稍许流言说当时天子正好挡在司空面前,闻者也只觉得是巧合,不会往那边想。
其实包括赵家人在内的更多人在想:这一切是不是张瑾策划的?
不然为什么发生行刺时,他正好就离陛下那么近?
他意欲在赵府派人刺杀陛下,这样刺杀天子之名就和赵府脱不了干系,而他张瑾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手遮天到了这种地步,焉知没有谋逆之心?
天子尚且没有立储,赵贵君是什么情况他们也不知道,万一天子真的驾崩,那整个大昭没有天定血脉继承,司空不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篡夺皇位?
他自己守在陛下身边,不许别人靠近,要是伪造遗诏什么的是不是也方便许多?
这样一推算,何止姓赵的慌了,其他站在女帝这边的武将们也开始慌了。
他们坐不住了。
在皇帝安危消息还没传出来之前,他们就传令下去,时刻准备调动手中兵马,甚至不顾天色已经不早,连夜来宫门外要求进宫确定陛下安危。
负责看守皇宫出入口的监门卫大将军姚启只忠于陛下,虽然没有无诏放他们进去,却也没有驱离他们,自己也在留心着里头的消息。
这下不止张党和赵家暗中在准备调兵,是所有人都被一起卷进来。
水被彻底搅浑了。
张瑾听到梁毫这么说,微微沉默了一下,才缓缓道:“告诉他们,陛下已醒,身体无恙,不可再私下妄议。”
“是。”
梁毫一抱拳,转身去办了——
姜青姝中途稍稍醒了几次,又断断续续睡了几天几夜,才彻底清醒过来。
正是深夜。
她意识清明,除了伤口痛,倒是没别的不妥。
她偏了一下头,目光穿过帘帐,看到男人身着官袍的挺拔背影。
张瑾。
这些日子,他陪着她,近乎寸步不离。
月立中天。
宫殿角落的炉子上似乎还温着药,药香扑鼻,门窗紧闭,月光徐徐从窗棂之中透进来,倾洒在冰凉的地砖上,几盏孤灯拿得离她有些远,烛火交映着微寒的月光,分割开男人静坐的背影。
一半寒彻,一半温暖。
他离她坐得这么远,似乎是怕举手投足发出的声响吵醒她,明明面前铺着一些文书案卷,却握着笔发呆成了雕塑,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好像在出神地想什么。
完全不像他。
这几日,张瑾一直守在她身边,也没有心思去处理那些要事,他很少流露内心真实的情绪,也从不会让朝中那些人察觉,唯独这一次,他有些失态了。
临到此时,他也顾不上会不会被那些人看出来,一生理智冷静从不犯错,唯独在她跟前屡屡犯禁。
张瑾一直到确定女帝安然无恙,又处理了一些事,才回府换掉那些带血衣物,周管家帮他收拾,沉默到最后,突然问:“郎主是喜欢皇帝么?”
“不该问的别问。”
“恕奴多言,那皇帝,明明是小郎君的……”
“住口!”
张瑾冷喝,第一次有些薄怒,双眸冰冷。
周管家却毫不避让地看着他,继续说:“从前在郎主心里,小郎君才是唯一的亲人,除此之外所有人皆不足惜,郎主忘了么?便是抛开兄弟亲情不谈,您若只是一时兴起也罢,可如今为了皇帝如此失态,还记得当初爬上这个位置之前说过的话么?您当年所承受的屈辱和折磨都还历历在目!如今……”
张瑾骤然转身打断他,寒声说:“我的事无须你多言,管好你自己的事。”
“可是……”周管家咬牙:“您就不怕会有软肋么?”
“我心里明白。”
张瑾闭了闭眼睛,良久,睁开漆黑的双目,冷淡地瞥向他道:“便是有软肋有何妨。”
他不信鬼神,也从不信命数,当初的确万般忌讳会有软肋,才将那么小的阿奚送走,如今站在这个位置上,就算有了软肋,那又如何?
他树敌众多从无所惧,便是有了软肋,也不信旁人能将他如何。
从前唯恐被她欺骗利用,如今却已确定,在她心里,也是真心喜欢他的。
张瑾这样想着。
便是周管家质问,他也没有太多动摇,只是静静在殿中的角落一边处理公务,一边陪着她。
搁置在空气已久的毛笔有些干了,他重新蘸了蘸墨,提笔写字。
姜青姝看着他忙碌的背影,没有说话。
她缓缓转回头,平躺着望向头顶的承尘,并不打算现在就出声惊动他。
先看看发生了什么。
她点开实时,被眼前这浩瀚如海的消息数量稍稍震撼了一下。
好家伙。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昭要亡了。
姜青姝微微蹙眉,把所有发生的事都仔细看了一遍,着重先看张瑾和赵德成那边的情况。
赵家最后还是没有做出冲动的事。
赵玉珩和裴朔及时稳住了他们。
只是她遇刺的事也对他们造成了很大冲击,若非已经明白调兵是送死的必败局,也许赵德元依然会无法安心。
她昏迷其间,张瑾没有撤掉包围在赵府外的禁军,赵澄一直在被软禁在景合宫。
【贵君赵澄看着面前的冷菜冷粥毫无食欲,只对把守的侍卫宫女说要见陛下,侍卫耿逊对他出演嘲讽,说女帝在赵府遇刺,赵澄也活不久了。】
【贵君赵澄听到侍卫耿逊提及女帝在赵府遇刺的消息,只觉得心里被狠狠砸了一下,难以置信,怀疑这是不是父亲赵德成做的,是否是自己害了女帝,还想打听更多消息,却没有人理会他了。】
姜青姝看到这条消息,稍稍叹了口气。
赵澄本心自私,却并不恶毒,可是他的心到底如何,已经没有人想知道了。
该受到的惩罚,他逃不掉了。
女帝遇刺后的第五日,赵贵君假孕争宠之事,彻底震动朝野。
刺客服毒暴毙,行刺之事并未牵连严重,毕竟无凭无据,也不会降罪。但贵君假孕争宠属实是胆大包天,怪不得那一日天子竟连上柱国的丧礼都不顾,如此暴怒。
当日,赵澄被废贵君之位,赐白绫。
死后体面埋葬,已是最大的开恩。
天子顾念赵家为国征战,劳苦功高,后宫争宠之事不曾祸及全族,只是养不教父之过,赵德成有感德行有失,自请辞去官位,交还全部兵权,解甲归田。
赵氏武将多数也自请交还兵权,大概是都已经心知肚明,小皇帝不计较这一桩桩一件件的缘由。
他们需要用兵权去交换自身安危。
【影响力+6300】
【国家稳定度+10】
【声望+10】
【皇权+30】
【当前影响力:26310】
【当前皇权:81】
【当前声望:93】
【当前国家稳定度:90】
很好。
姜青姝又看了一眼张瑾现在的影响力。
她的影响力在涨,张瑾又少了政敌,影响力同样在飞涨,如今是两万九。
差距在飞快缩小。
现在张瑾在朝堂之上已无对手,那么剩下来的对手,就是她了。
姜青姝受伤的第十日,伤口虽然还未彻底痊愈,但已经结痂不疼了,行走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了。
那一日风和日丽,阳光正好。
她趁中书省繁忙,换了一身轻便衣物,偷偷遛出宫。
京城郊外空旷无人,姜青姝骑马紧跟在裴朔身后,二人翻身下马,裴朔道:“陛下,就在前面。”
她抬头望去,只见林木之中有一座朴素无华的马车静静地停在那儿,青灰色的幔帐,近乎与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
是他。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指尖尚未触及车帐,便见一只如玉般白皙修长的手,先一步撩开帘子。
她抬头,对上一双清润温柔、带着笑意的眼睛。
“七娘。”
莫嫌旧日云中守10
林间雾气弥漫, 鸟雀争啼,一缕阳光穿过薄雾,映入这青年的乌黑眼眸里, 迤逦开淡淡温柔色泽。
赵玉珩安坐车内, 长发微束, 眉眼一如往昔的清冽俊美。
姜青姝仰头望着他。
他也看着她,朝她微微一笑。
那只撩帘的手缓缓下落, 手掌摊平,手指修长如玉, 伸到她的面前。
“来。”
她把手搭上去。
赵玉珩手腕微微用力, 扶着她上了马车,她坐在他身边,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檀香, 缠绕在鼻尖,令人心境安定。
他们近一年未见了。
这一年, 看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然而时时刻刻都是煎熬。
她人在皇宫, 在最无助懵懂的时期被他陪着一路走来,尚未长成猛虎,身边却再也没有可以倾诉之人, 留她一人面对这朝堂的波云诡谲, 不得不打磨心性,变得锋芒外露。
一开始时时刻刻如履薄冰, 到如今越发稳重, 成了一个真正的君王。
而他带着女儿隐居山林, 虽闲云野鹤、远离纷争,却饱受相思之苦。
他想她很久了。
每一刻都在想着七娘现在怎样了, 是否按时吃饭,是否还在废寝忘食地处理朝政,若是遇到无可奈何必须妥协之事,又如何排解。
有时,他看着身边的女儿,瞧她咧着嘴朝自己笑的样子,也仿佛透过她看到笑眼弯弯的七娘。
他们少年结发,夫妻四年,然而能让他回忆的时间,却不到一年。
万幸。
今日终于见到。
赵玉珩低头,仔细看着眼前少女秀气沉稳的眉眼,她比去年出落得更美了,不笑时双瞳幽深若海,看人的眼神也稍显锋利,透着矜持威严。
他的七娘又长大了些。
赵玉珩抬手,手掌抚着她冰凉的侧脸,她仰头看着他,看到对方克制着眷恋和动情的神色,低头轻轻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
鼻尖相碰。
“七娘,你还好吗?”
“我很好。”
她抬起双臂。
他怔了一下,微微失笑,也抬手。
二人面对面紧紧相拥,几乎贴得没有缝隙,呼吸都喷洒在对方的脸颊上。
赵玉珩收紧手臂,高大的身子几乎将她完全拢在怀里,下颌磨蹭着她的颈窝,手掌轻轻抚着她单薄的背脊。
温柔,又小心翼翼。
他好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心口停滞了很久的血液,终于回温,开始流动。
“听裴大人说,你遇刺了。”
“不妨事。”她自然不敢告诉他是苦肉计,免得他又说她不爱惜身体,只是故作轻松地仰起头笑道:“不信你看,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气色也不错,一点事都没有。”
话音刚落,他就伸出食指,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指腹极淡的脂粉,又淡淡垂睫,瞥向她。
像是在说,“这叫不错?”
姜青姝小脸一垮,含糊解释,“好久没看见你,自然是要打扮一番。”
她今日出宫前特意敷了一层粉,还交代邓漪,最好是要自然逼真,让别人都瞧不出来她敷了脂粉,只要气色显得不错就好了。
毕竟躺了几日,就算她自我感觉不错,别人一瞧,也会觉得她脸上惨白得跟女鬼似的。
赵玉珩本来就比谁都在乎她的身体。
万一见到担心怎么办?
结果还是什么都骗不过他。
赵玉珩低眼看着她躲闪的脸,知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无奈地笑道:“七娘如今能独当一面,想做什么,也有自己的决断,我不会责怪你,不必紧张。”
她伸手拉着他,“三郎会心疼呀。”
他抬起另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将她的小手拢住,“怕我心疼,那就让我看看伤吧。”
她迟疑了一下,应了下来。
他往边上挪了挪,让她伏在自己膝上来,小心地除掉她的外袍,将里衣往下拉了拉,看到后背上刀伤,结痂之处在雪白肌肤上格外刺目狰狞。
她看不到身后,感觉到对方颤动的指尖在上面轻碰。
“还疼吗?”
“不疼了。”
“伤在此处,离心脏很近。”
“放心,我是天定血脉,有上天庇佑死不了的。”
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她的胳膊,“贫嘴。”
她才没有贫嘴,就算是游戏里,她遇刺也最多是精力减半,天定血脉就是不会被刺杀死好吗!那是有系统保护的。
只要不亡国,一切都好说。
她软声耍赖:“这要是旁人,早该顺着朕的话说朕万寿无疆了,三郎却一点都不给面子。”
“七娘。”他沉默片刻,郑重地说:“以后不要涉险了。”
“……”
“就算是天塌下来,还有我。”
“……嗯。”
她下巴枕着双臂,闭着眼睛伏在他腿上,懒洋洋应了一声。
车厢内清净幽雅,很温暖,她家三郎的怀里有一种安全感,让她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偏了偏头,任他随便碰。
甚至开始昏昏欲睡。
很久没有这样安心了,就好像突然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了最温暖宁静的故乡,她短暂地卸下了肩头的重担,不是帝王,不需要思考朝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
因为赵玉珩在。
他只属于她,永远都不会背叛她。
她忽然想到什么,小声说:“等战事结束,朕也不会为难你父亲,朕只要收回兵权,将神策军和金吾卫都掌握在手里,等朕解决了张瑾,也未必不会重新启用赵氏儿郎。”
赵玉珩笑着揉她发顶:“多谢夫人。”
多谢她,是个仁慈的君王,并非将他们利用完了就赶尽杀绝。
她这么好。
他一直都知道的。
姜青姝轻声:“是朕谢谢你才对,皇太女的父族绝不能是罪臣,朕也并不想手染那么多无辜鲜血,若你不亲自出面,朕也不知该如何兵不血刃地解决此事。”
“……对啦。”她好奇地仰头,眼睛里闪动着好奇的光,“你是怎么说动他们的?”
赵玉珩笑了笑,“不难。”
当时,赵玉息并没有因为三弟的出现就妥协,因为他认为,如今的赵玉珩和天子是夫妻,更偏向天子,也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心为家族谋算的三郎了。
哪怕他已经说明了利害关系。
哪怕他告诉他们,如今调兵,就是中了张瑾的计。
赵玉息冷笑道:“就算你说中了张司空的计策,那天子呢?祖父已离世,父亲尚在战场却被革职,我们凭什么相信天子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凭什么?
只凭他一面之词么?让他们相信天子,他们就相信?
赵玉珩说:“凭我。”
赵玉息:“……什么?”
“凭我,在世人眼中已经去世,如今却还敢活着出现在你的面前。”
赵玉珩不紧不慢地说着,抬眼反问,字字令人心惊:“帝后欺骗了天下人,这够不够做你的筹码?”
赵玉息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头,对上那双墨玉般的眼,漆黑平静,令人不自觉信服。
“兄长有无数机会说出这个秘密,便是现在把我抓出马车,让外头的将士看看我是谁,天下人自然就知道,君后赵玉珩并未死,张瑾得知我活着,亦会千方百计杀我。”
赵玉珩抬眼,凝视着对方的眼睛,“够么?”
这够吗?
赵玉息不信天子,但赵玉珩既然出现在此处,便是代表天子先信任赵家。
皇帝做戏隐瞒实情,可以找个能说服人的借口搪塞过去,可这件事,足以令张瑾震怒、令赵玉珩送命。
这太够了。
赵玉息垂在身侧的双手无声攥紧,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良久,他叹了一声说:“罢了,三郎,我相信你。”
赵玉珩料到会是如此,微微颔首。
他从不愿意赌,无论做什么,皆是有十足的把握才动手,若论攻心之术,从来无人能敌过赵玉珩。
兄长这边被说动后,其他人便不难解决了。
赵家不会向天下人透露赵玉珩还活着的事,除非他们想得罪女帝害死全族人,但即使这样,赵玉珩并未告知他们他还有个女儿。
而自达成交易开始,三代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的赵氏一族,便正式退出权力纷争。
当年的赵柱国,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
然而历朝历代,已有太多兔死狗烹的例子,赵玉珩早就料到赵家会有衰败的一日,能被这样善待,已是别人求之不得的结果。
赵玉珩详细告诉了姜青姝前因后果,便拢好她的衣裳,把她重新抱在怀里,在她耳侧柔声问:“要不要去看看朝儿。”
他们的女儿,乳名朝儿。
姜令朝。
朝,有“一日之始”、“天”之意,他们的女儿注定会继承她母亲辛苦守护的江山,成为新的天下之主。
有三郎亲自教导,姜青姝也相信女儿能继承他的品性、才能、智谋,三郎此生的遗憾便是没有踏入朝堂,亲自治理天下,让百姓安居乐业。
但他的妻女都会完成他的夙愿。
她抬眼,“好,一年没见,不知道她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他笑,“生得有几分像你。”
“那剩下几分呢?”
“自然像我。”
他抱紧她,静坐着唤外头的许屏,许屏和裴朔一同驾车,朝远离京城的方向驶去。
赵玉珩住在清幽无人的山间,一个小院子,两间屋子,清冷寂静,人烟稀少,山下只有些许樵夫,皆被暗中打点过。
姜青姝看到女儿时,稍稍恍惚了一下。
小姑娘一双水汪汪的眸子,眼尾上扬,眉骨生得优越,见人就咧嘴笑。
虽然还未张开。
但眼睛隐隐已有些像她,鼻子嘴巴有些像他。
这要是再大些带回宫里,单看这长相,估摸着旁人就猜的出来是她和谁生的了,都不用怀疑是龙种。
小丫头早已开始瞒珊学步,只是歪歪扭扭地像小企鹅,看到赵玉珩回来时,就朝他扑了过去。
“……爹!”
她奶生奶气地唤着,一把笨拙地抱住赵玉珩的腿,仰起头,注意到他身边还有个人,好奇地歪头,朝姜青姝看过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在转,似是很好奇。
在想着她是谁。
赵玉珩低眼看着她:“叫什么?”
小丫头张口就喊,“母、母……皇……”口齿含混不清,但明显也是练习过的。
姜青姝瞬间怔住。
虽然这个女儿,于她而言实在是太早、太生疏,简直像是系统送的,当初降生时还险些被她杀了,但一想到是她和三郎的孩子,她心头也软了许多。
她抿唇忍着笑,问赵玉珩:“她怎么认得我?”
赵玉珩弯腰,熟练地把小丫头抱起来,嗓音清冽,“我曾教她,若爹爹什么时候带回来一个女子,那就一定是她的母亲。”
小丫头已经在爹爹怀里待不住,张开短短的手臂,“母……皇,要……抱抱……”
简直恨不得从她爹怀里挣脱出来。
姜青姝连忙伸手接过。
她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抱都别扭,怕不小心把她摔了,求救似地看向赵玉珩。
赵玉珩被这一幕逗得笑了。
他无奈地叹了一声,伸手帮她,“这样……”
他握着她的手腕,还在教她怎么抱女儿,小丫头却一把搂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在她颈窝里蹭,显然,对撒娇已经轻车熟路。
“母……抱……母皇抱……”
“好啦好啦,母皇抱着呢。”
姜青姝被她蹭得痒呼呼的,心越来越软,简直化为了一滩水。
她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赵玉珩看着妻子抱着女儿笑盈盈的模样,也不禁微微一笑。
有此妻女,夫复何求。
日复一日的等待,为的也不过是这一刻。
念及她还有伤,赵玉珩不舍得让她太累,只让她抱了一小会儿,便在女儿的哭闹声中强行揪着她的衣领子,把她提溜回来。
小丫头还在空中倔强地蹬着腿,非要母皇抱,被她爹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屁屁,便老实地不动了。
姜青姝扑哧一笑。
“想不到三郎带孩子这般有一套。”她一边稀罕地瞧着,一边打趣。
赵玉珩无奈,一个人什么都不做天天只顾着奶孩子,就算一开始再怎么手足无措,后来也轻车熟路了。
他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朝她伸手,“走罢,我们进屋。”
“好。”
她把手递给他牵着,一家三口进了屋。
赵玉珩的住处一向干净简单,与他从前曾住的凤宁宫一样,除了书便是琴,阳光直照着书案,窗户前开了一条细缝,时有缥缈花香随着风吹进来。
好像瞬间回到了从前。
姜青姝挨着赵玉珩,二人安静地说着话,聊这一年来的种种,只是聊着聊着,他低眼看着她明亮有神的双眸,情不自禁地低头。
她似有所感,抬头望着他。
这一吻绵长而深刻。
她闭着眼,双手轻轻抓着他的肩,心跳越发加速,赵玉珩逐步侵入她的领地,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腰肢,令她无处可逃。
他的衣摆拂落,带着入秋的清寒之气,只是眼底的温柔格格不入,好似暖春的微风。
她身子渐软,往下倒去,放松地平躺在床榻上,他俯身撑在她身边,又低头细细吻她的眉心眼角。
手掌摩挲着她的腰肢,彼此的体温隔着衣衫,清晰极了。
他垂睫低叹,“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七娘今日不便,不能令我一解相思。”
他顾忌她大病初愈。
她用手指勾他袖子,步步引诱,“没有关系,我相信你有分寸,好不容易见一次,我也很想你……唔。”
她话音未落,眼前的男人又如疾风骤雨般地吻了下来。
他双手紧紧扣着她的双手,这一次没有温柔的克制,只有义无反顾的爱意,直令她丢盔卸甲,眉尖颤抖,四面涌来断断续续的情潮,好像一团温暖的云包裹着她,让她就此深陷其中。
“……爹……抱……”
快要忘了身边还有个女儿,赵玉珩喘息平复,复而抬眸,眼底竟有些充血般的薄红,他沉着眸子拎起小皇女走出门,递给外头的许屏。
“看好她。”
“哎,是。”
许屏忍笑着接过,看着殿下转身回屋,背影竟有一丝急切,想必要与陛下独处好些时辰。
真好。
许屏抱着小皇女,抬头望了望天空,笑叹一声。
真好啊。
上苍仁慈,让他们并未阴阳相隔。
还望年年岁岁如今朝,让帝后在一起的日子久些、好好地白头偕老。
犹堪一战取功勋1
京城连日的阴雨天终于结束, 只是,那几日的阴影盘踞在每个人心头,便是最后一日雷雨天, 也轰天震地, 令人心肺胆寒。
便是阴雨散去, 宫内宫外,也还残留着肃穆沉郁之气。
先说宫外。
那些老将领亲眼见过了天子, 确认天子无事,才相继打道回府, 只是每个人神色凝重, 就算这次牵扯之人不是自己,也依然担忧今后局势。而依附于张党的武将少了赵家这个劲敌,正在私下里庆贺, 以为从此以后在朝中再无对手。
天子遇刺罢朝那几日,尚书省的气氛也变得甚为诡异。
若非裴朔说陛下不会有事, 郑宽也许都要乱了,他身为尚书仆射, 一旦乱了阵脚,只怕就是给别人抓到把柄的机会。郑宽虽然不知裴朔知道什么内情,但他记得, 赵柱国去世的前一夜, 这位裴右丞便突然称病告假了,一连消失多日, 连丧礼都没有去。
赵家的事一出, 他就又出现了。
郑宽辗转反侧心头难安, 终于在一日逮着裴朔人影了,拉着他的袖子不许走, “小裴啊,你老实说,你得陛下信任,这些事,你究竟知道多少?”
裴朔扯扯袖子,扯不动。
他一脸莫名,这么大的事,他哪能乱说,就算敢说,您郑大人敢听么?
男人耸耸肩,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您也别担心,陛下英明着呢,您官居仆射,底下无数双眼睛盯着,可不能乱。”
郑宽:“陛下这次遇刺,应该不会有……”
裴朔可不敢说,笑着打哈哈:“陛下洪福齐天,自有上天庇佑。”
他说完就抬起双臂,对郑宽一礼,离开了。
只是转身刹那,面色遽然变得凝重冰冷。
尽管每个人都觉得他该知道些什么内情。
不管是郑宽、长宁公主、霍元瑶,还是赵玉珩,都私下里问了他,裴朔面对他们,一律故作轻松地安抚,为天子做好善后。
但其实。
遇刺之事,裴朔根本不知道。
她没有跟他说。
无人知道,裴朔忙碌多日之后刚刚回京,就听闻她遇刺时的感受,那一瞬间,一向游刃有余的裴右丞,连心脏仿佛都停跳了。
不过,冷静下来一分析,他猜到这也许是她自己的安排。
他的这位陛下啊,有时事事都爱问他,有时偏偏就有自己的想法。
别人都惜命,她却比谁都胆子大。
她昏迷的那夜,裴朔就站在书房望着那片梅林,几乎站了一夜。
君臣关系,既是保护,亦是无形的约束,牢牢囚困住了裴朔,令他可以与她推心置腹如朋友,也令他无法多跨出一步,去询问那些越界的东西。
偏偏好笑就好笑在,别人都以为他会知道些什么,试图从他这里寻求安心,裴朔无力且无奈,便也装作自己知道,为她好好安抚人心,以免出什么意外。
对外依然散漫悠闲、慢条斯理,只是那笑容里有几分真散漫,又藏了几分沉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直到她好起来。
她要去见赵玉珩。
裴朔看到她,想问什么,却欲言又止,临行前,她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看着他:“裴卿这几日是不是担心了?”
裴朔垂睫,“臣知道陛下会没事。”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朕就知道,裴卿和朕是有默契的。”
是啊,有默契。
默契到他这几天都睡不着觉。
男人直起身来,看了一眼被她拍过的肩,又抬头望了望天空,俊秀清朗的脸在天光下泛着白玉光泽,眼睛微微闭了闭,无奈叹气。
还能怎么办,又不能换主君。
继续干着呗。
裴朔本以为天子卧床是张党的机会,结果那张司空似乎心思也不在朝政上,裴朔便更方便去核查一些事,很快就从兵部档案里调取了安西副大都督濮阳钺的一些信息,以及这些年安西报给朝廷的军费等。
庭州失陷,不可能是单一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粮草军资,其次才是双方将领、兵力、时机决策,此外,还有些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原因。
裴朔必须好好查查安西。
他查到在五年前步韶沄成为安西大都督之前,濮阳钺就已经在安西任职副大都督,按理说,上任大都督被先帝查办革职,可由资历战功皆有的濮阳钺继任大都督之位,然而那一年先帝格外器重步韶沄,直接让她一边统率镇西军,一边兼任大都督、安西四镇节度使。
当时,步韶沄三十九岁。
濮阳钺四十五岁。
步韶沄上任后,首先便是以雷霆手腕整顿军纪,以军法惩治几个部将,杀鸡儆猴,甚至有几个和濮阳钺并肩作战多年、感情深厚的老将,她也照杀不误。
尽管这样冷酷无情,但短短半个月,安西上下几万将士,皆遵她军令如山、莫敢不从。
濮阳钺心里有怨吗?
裴朔稍稍沉思,又查到,早几年濮阳钺全家老小几乎都随他迁到西边,但两年前,他家人已经来京城居住。
裴朔留意这一点,派人去打听濮阳钺的家人具体住在何处,最近可有和谁来往。
宫外是这样的情况,而宫内,最令所有宫人讳莫如深的,便是赵贵君被赐死的事。
赐死的白绫,是御前的邓大人亲自送过去的。
如果说一开始还心存幻想,看到白绫之时,赵澄就彻底心如死灰。
他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喃喃问:“我父亲他们……怎么样?”
“陛下仁慈,不会赶尽杀绝。”
“那我……”
“陛下赐你全尸。”
“她为什么……不愿意放过我。”
他闭着眼睛,眼泪沿着脸颊,一颗颗砸在地上,“陛下以前明明说过……她是在乎我的……”
邓漪仪态端正地立在他面前,看着他的眼神毫无怜悯,只有看着至今都不清醒之人的悲哀。
她平静道:“不管陛下怎么之间权衡你家族之事,你都要死,因为你欺骗的不是普通人,而是帝王,君威不可挑衅,欺君者必须死,任何人都不容例外。”
若天下人眼里挑衅君威的人还活着,那天子的威严也将荡然无存。
至于其他原因……
其实就算不赐死,邓漪也知道赵澄活不了了。
陛下赐他一死,其实是想让他体体面面、干净利落地离去,不然等张司空亲自动手来灭他的口,他死的就没有那么好看了。
毕竟竹君之死,背锅的是他,崔尚书一定还想当面来问问他,确认儿子的死因,张司空不会允许的,一定会先一步让赵澄开不了口。
横竖都是死。
倒不如现在就送他上路。
邓漪说:“动手吧。”
“不要!我要见陛下……求求你……再让我见陛下最后一面……”
赵澄立刻惊恐地大喊起来,却被人按住,邓漪始终面无表情,看着那少年被人用白绫勒住脖子,脸色发青,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瞳孔渐渐涣散,嘴唇颤动,似乎最后在拼尽力气呼唤什么。
邓漪看他嘴型,唤的是“陛下”。
她冰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也许和那些一心为了家族和荣华富贵的人不同,他是真心喜欢陛下的。
可惜。
在这里生存,最没用的就是喜欢。
邓漪转身下令:“找个地方把赵庶人葬了,不设牌位,不必立碑,景合宫上下更不必服丧。”——
假孕之事告一段落,太医署的方嘉石也脱不了干系,女帝念在他父亲年事已高,绕了他的父亲和妻儿,只赐了方嘉石死罪。
只是圣旨还没抵达刑部大牢,方嘉石就被人发现畏罪自尽了。
到底是“自尽”还是“灭口”,就不得为之了。
同时,太医署舞弊之事闹得不小,女帝下令整顿,一连处罚了好几个一直以来仗着资历欺压后生的老太医,戚容也被顺理成章地升为了医丞。
她成了大昭建国以来最年轻的医丞。
也是第二个爬到这个位置的女医。
经过这件事,那些曾轻视她、对她冷嘲热讽的人,都不敢再说什么了,有些人以为戚容如今升了官,一定会趁机对他们报复回来,然而,戚容根本没有放在心上,除了公务之上的事,几乎就不跟他们有所交流。
这样潜心钻研、不计前嫌的态度,令他们羞愧。
“侍衣的身体本来好转了许多,近日怎么又有些受凉了?”
戚容还是唯一出入眙宜宫关心灼钰的人,别人觉得她没必要关心一个小小的侍衣,但对待病人,她一向负责到底。
她摸着脉,眉头皱紧,抬头问灼钰身边的掌事宫女于露。
于露低声:“陛下遇刺那天,侍衣不听我们劝,站在门口望着紫宸殿的方向,大概是那个时候受凉了。”
戚容沉默。
“还有……”于露小声说:“我们试了很多办法,侍衣就是不肯吃东西。”
要是陛下这次遇刺驾崩了,只怕这小傻子也要绝食跟着她去了。
戚容闻言一怔,又看向眼前安静垂头坐着的精致少年,瘦骨嶙峋的手从袖口露出来,肤色苍白如鬼魅,紧紧攥着衣裳料子。
她叹了口气,也不管眼前的少年听不听得懂,柔声说:“别担心,陛下的伤也是臣负责的,昨日臣去紫宸殿瞧了,陛下已经能如常下地了。”
少年的睫毛扑簌了一下。
他缓缓抬头,那双漂亮的乌眸里满是迷茫,看着她,似乎是在分析她说的真不真。
是不是故意哄他的。
他们都说,天子遇刺,流了特别特别多的血……朝堂都差点乱了……
戚容微微一笑,眼睛满是真诚,嗓音不疾不徐如春风:“侍衣好好喝药,臣今日面圣时跟陛下说好不好?到时候侍衣亲眼瞧瞧陛下,就知道臣没有骗您了。”她说着,还举起手,“臣发誓。”
除了姜姜,这少年最相信的就是眼前善良温柔的女医。
他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好。”
他吃。
只要姜姜活着,他就吃。
紫宸殿中,刚回宫不久的姜青姝刚刚更衣结束,听戚容提及灼钰,稍稍怔了一下。
她这才想起,又把那小傻子扔在一边忘记了。
没想到他竟然为了自己不吃不喝……
这一个个的。
至于吗?
她心底软了软,也有些无奈,看向一边的邓漪。
邓漪点头,转身出去,很快就把灼钰带过来了。
灼钰进殿时,正好看到女帝穿着玄袍负手立在窗边,袍角由金线勾出五爪金龙,被风一吹,仿佛活龙般在衣衫上游动。
少年愣住,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去。
“侍衣!”
她听到宫人呼唤声回头,下一刻却骤然被抱住。
这少年弯折着瘦弱的背脊,拼尽全力地抱着她,单薄的身子在颤抖,呼吸急促紊乱。
也许他又在发烧。
灼热的呼吸灌入她的衣领里,让她如被火烧,烫得厉害。
而他身后,那些紧跟而来的宫人见状,纷纷跪了一地。
“陛下恕罪,侍衣不是有意……”
于露紧张地跪在地上,正要求情,却看到眼前的少女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退下。
于露只好起身退了出去。
等殿中无人,姜青姝才轻笑道:“真是个傻子,朕才几天不管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灼钰一怔。
他松开手臂,缓缓低头,对上她明亮清澈的眼睛。
“我……”
他不知道怎么说。
她也没有恼他,只是兀自抬手抚了抚他的额头,笑着说:“既然这么喜欢朕,又为什么不惜命?怎么在朕身边待得长久?”
灼钰滚烫的额头被她冰凉的手背一碰,好像被电流击中一样,浑身都打了个冷战。
手脚僵硬,只知道呆呆看着她。
心脏如被拉扯,疼痛又酸楚。
真好。
她还是这么好。
少年扯动唇角,缓缓露出一抹青涩小心、又明艳夺目的笑,他瞳仁明亮,那双眼尾上挑漂亮凤眸仿佛蕴含着两簇火光,焚烧着她的影子。
侍衣灼钰,容色绝艳,笑起来真真好看极了。
连姜青姝都稍稍被晃了神,她低头凝视着他,似乎在凝视着眼前的小傻子,却又好像透过那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狠辣、孤寂、又如火一样炽烈决绝的影子。
他伸出修长的手臂,重新大着胆子拥住眼前的少女,如藤蔓般搅缠,至死方休。
在她耳侧一字一句道:“要……长久……”
要长长久久。
她笑。
最后只说:“乖。”
犹堪一战取功勋2
瑞安二年十月初三。
一则最新战报再次掀起千层浪。
因西州守军较多, 西武国大军再次向西州周边发动突袭,汲、旦、伊三城接连失陷,西武国再对西州发起猛攻, 西州守将拼死抵抗, 不退分毫。
此时西副大都督濮阳钺率军赶制西州迎敌, 于城外十里厮杀,稳住局势。
但双方僵持十日, 因地势复杂,对方用兵之诡谲闻所未闻, 濮阳钺险些失利。
恰时左武卫大将军蔡古率军赶至, 此战小捷。
趁着敌军措手不及,蔡古乘胜追击,一口气将刚失守的旦城收复。
西州城内尚有赵氏残部两千余人, 其中精兵唯有五百,其余皆为老弱, 新主帅蔡古已至,将其一同并入麾下。
西武国大军于旦城外三十里驻兵, 意欲以围城之计断其后路,徐徐图之。
蔡古率军再战,三战皆小捷, 然敌军士气不减反增, 始知西吴国国主御驾亲征,亲掌大军。
战报一路快马加急, 抵京用了七日。
十月十日。
未时, 京城。
青砖石与汉白玉铺就的长道穿过宣政殿, 直通紫宸殿。
张瑾侧颜冷淡,不疾不徐行走而来, 步履惊飞一地鸟雀。
姜青姝端坐在御案后,一边低头仔细浏览军报,一边和众臣议事。
底下除了站着一些武将,还有兵部尚书李俨、尚书右仆射郑宽、尚书右丞裴朔、门下侍中等人。
沉香的烟线徐徐弥散在空气中,气氛肃穆。
他们皆从一大早开始就在殿中站着,时而低声交头接耳,时而垂头若有所思。
很久没有捷报传来了,这次总算是稍稍有了点儿好消息,也如他们所料,果真是蔡古出风头。
这个时机,真是正正好。
经历了赵家的事,谁也没法再说什么,也没人敢对张党叫板了,只能保持沉默。
只是局势依然不容乐观,敌军这次只怕是不拿下一些城池疆域誓不罢休,国主御驾亲征,简直棘手至极。
张瑾过来之前,几人正在说话。
有武将道:“此番西武国国主亲征,想必准备充足,有十足的自信,我们这边虽然派了不少兵力,但稳妥起见,臣以为陛下还要再加派一些兵力……”
“不可!”
立刻有文官出声反驳:“边境大军已是足够,若一再加派兵力,只怕武将手中掌控军队过多,恐有祸端。”
“所言极是。”
“其偏远荒蛮小国,所求甚多,不若和谈化解干戈,以利趋之……”
“笑话!我大昭建国至今,从无主动和谈先例,难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主动服软么?这让天下人如何看?这才丢了几城,你倒是怕了?”
“你!”那文官被噎得恼火,不欲与之争辩,继续看向上首的天子:“……陛下,臣以为战事劳民伤财,若主动与之谈判,未必不可占有先机……”
立刻便有人也站出来道:“陛下,臣以为对方看似来势汹汹,西武国主亲征,恰说明他们早已亮出底牌,想必坚持不了太久,只要蔡将军能让他们占不到好处,自然不会再失利。”
“此言差矣……”
“陛下,臣以为……”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直接在下头争了起来。
文臣武将,人人意见不一,有主张和谈的,有主张皇帝祭天求祖宗保佑的,还有主张继续加派兵力的,谁也说服不了谁。
裴朔无精打采地站在这群人中间,抬起袖子遮住脸,悄悄打了个哈欠。
真困啊……
吵吵吵。
吵有什么用,又不是谁嗓门大就听谁的。
裴朔裴侍郎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抬起手指掏掏耳朵继续闭目养神,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神游太虚的样子。
殿中几个门下省的官员,看到这些人吵得快失控了,不由得都看向裴右丞,指望着这个平时挺有战斗力的人开口控控场子。
结果看到他站着,脑袋一点一点的,都快睡着了。
他们:“……”
奇了怪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裴朔平时精神不是挺好的么?不是还熬夜办公谁衙署、号称朝廷第一卷王么?怎么今天还打起盹来了?
他们不知道,打从赵家倒了之后,太多事务变更导致裴右丞裴大人连着一个月天天通宵,忙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素来以工作狂著称的裴大人头一次熬不住了。
御前补觉挺好的,大不了御史弹劾,奏折里骂他两句。
反正陛下她护短。
就没带怕的。
裴朔又
弋㦊
不紧不慢地打了个哈欠。
那边一干人吵完,郑宽也开口了。
郑宽不谈其他,只注意到了安西都护府的事:“陛下,臣以为龟兹内兵力充足,臣以为濮阳钺出兵太晚,且此人过于急功近利,行军之才不及步韶沄大都督风格稳重,陛下不妨再为安西四镇任命一个副都督,与濮阳钺共掌大事,以防此人于大事上专权独断。”
他话音一落,便听一道冷淡的声音横插进来——
“步大都督重伤苏醒,加之蔡将军已至,何以有濮阳钺一人独断之言?”
张瑾突然来了。
郑宽一滞,尚未开口,就感觉到身边掠过一阵冷风。
张瑾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来到最首的位置,朝高座的女帝抬手一拜,“陛下。”
他方才声色俱冷,一看向她,刹那冰雪消融。
只有温和笑意。
姜青姝对上他的眼睛,微微一笑:“看来司空对形势很乐观。”
张瑾负手淡哂,从容不迫道:“臣只是不赞同郑仆射所言,此刻任何变动,皆不利于稳定军心,战场之上,任何纰漏皆决定成败,既有捷报,便是好事。陛下与其琢磨这些,不妨着重褒奖有功之将,也算鼓舞士气。”
姜青姝:“卿说的也有理。”
郑宽还欲再说,姜青姝却径直看向站在最后面打盹的裴朔,“裴卿觉得呢?”
无数双眼睛瞬间落在了裴朔身上。
裴朔:“……”
我的陛下啊,说好的护短呢?
裴朔冷不丁被点名,终于稍稍睁开双眼,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没听他们刚刚在聊什么,但他大概也猜得到,便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拜了拜,“臣觉得张司空所说的有道理。”
郑宽不禁皱眉。
他以为裴朔至少也该说些什么,没想到裴朔比谁都懒得争论,还直接附议张瑾的话。
裴朔说完就困倦地掀起眼皮子,看了一眼张瑾的背影,又重新阖上——自从上次天子遇刺,朝野上下人人都发觉司空对小皇帝的关心非比寻常,甚至亲自侍奉君侧。
往好处想,那是别人眼里只手遮天、可能篡位的张司空,展现出了罕见的忠君的一面,说明他至少还保留了臣子本分,并无不臣之心。
也有人往别处想。
比如有人认为,他是趁赵家败落的时机,趁机完成一场政治作秀,让世人看看,他张瑾才是真正为君王肝脑涂地的“大忠臣”。
但真相呢?
谁要是看出这人意欲染指亵渎君王的狼子野心,那还真好了。
裴朔必须闭目养神。
张司空一来,天子和众臣商议便简短了许多,片刻后,天子又开口唤:“李俨。”
李俨连忙上前一步,“臣在。”
“朕让你拟的新任神策军大将军人选名单,可拟好了?”
李俨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叠纸张来,“臣已经确定有六个合适人选,请陛下过目。”
邓漪上前接过,走上台阶递给姜青姝,姜青姝一边仔细看着,一边问:“都是些有战功傍身、从军多年的良将?”
“正是。”
“都是你亲自选的?”
“……”李俨一顿,“回陛下,是臣亲自选的。”
中间只有郑仆射过来问了一下,找他聊了聊,李俨受他提点,破例加了几人,不过他自己也认真核查过,觉得这是合陛下心意的。
李俨做事还比较中规中矩,不会故意偏向什么势力,他见多了那些倒台的例子,也唯恐轮到自己,不想沾染那些个腌臜事。
非要偏个什么的话,他就老老实实按着陛下的心意来,不得罪皇帝总没错。
姜青姝看了一眼,还比较满意。
从前她记不住这些名字,私底下努力过后,现在几乎对每个人的势力背景烂熟于心。
要安插自己人,她也不像以前那样动辄亲自动身去收买人心,而是放心交给郑宽去办了。
现在后宫日渐冷清,要论过得最安稳的,当属郑宽的儿子灼钰,再加上有裴朔在,郑宽对女帝是完完全全忠心不二,绝不动摇。
虽然心机上少些圆滑,但是个可靠踏实的老臣。
姜青姝说:“明日申时让他们进宫,朕要当面考察。”
李俨:“是。”
待众大臣议事结束,张司空又独自留了下来与女帝单独说话,其余人早已习惯,纷纷转身朝宫外走。
裴朔打着盹走在最后头,郑宽一把将他扯住。
“小裴啊。”
“大人有何贵干?”
郑宽对先前御前之事始终耿耿于怀,一出来就想问个究竟,但看到这人没睡醒的样子,他倒是哭笑不得。
裴朔不等他开口,便说:“下官知道大人在想什么,大人还是沉住气比较好。”
裴朔不像郑宽有话就直言,哪怕天子不采纳,作为文官也必须上谏。
他深知,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
倒不如静观其变。
濮阳钺未必听从张瑾,如果真是濮阳钺故意不发兵导致庭州失陷,那时就已给这次蔡古的告捷提前埋下伏笔,濮阳钺本盘算着趁机立下战功,但蔡古不会给他太多机会。
说白了,就是过河拆桥的时候到了。
濮阳钺那边又会如何?
怕是事情还没这么简单。
秋风萧瑟,风卷枯桑。
裴朔和郑宽一同朝宫外走去,郑宽思索着裴朔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思,愁容满面地抚着须。
裴朔见他一路上都嗟叹连连,心底还是被触动,不由得开口。
“下官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大人想听哪个?”
他卖着关子,让郑宽一头雾水。
郑宽:“坏、坏消息?”
“坏消息是,此番西武国主御驾亲征,战术诡谲,只怕比预想中还难招架得多,于西边守将、于大昭,皆吉凶难断。”
郑宽心突地一跳,他自己心里大概也有这样的预感,但他一介文官,几乎没读过兵书,对行军打仗之事根本不懂。
听到裴朔亲口这样说,才心下一沉。
他眉头紧锁,又脱口而出道:“那好消息是什么?”
“好消息是。”正好行到宫门口,裴朔拢着袖子转过身来,淡淡道:“战事吉凶难断,未必就会按照所有人心中所想发展。”
郑宽:“啊?”
什么意思?
他这难道不是废话吗?
好事和坏事,怎么都是同一件事?
裴朔却微微一笑,不等郑宽继续问,就慢条斯理地朝他抬手弯腰一礼,“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说完,他挥挥袖子转身,懒洋洋打着哈欠朝着另一边走去。
端得漫不经心。
犹堪一战取功勋3
裴朔所言隐晦, 因为接下来之事,无论是他,还是陛下、张瑾, 皆无法百分百断定。
于他而言, 九成为凶。
但若有一成希望按他所愿发展, 便定会再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时间回溯到昨日。
裴朔没日没夜地忙碌,并非只是因为衙署事, 若单凭尚书省事务,还不足以让他感觉到吃不消。
他是白天忙于公务, 夜里去调查事情了。
等他终于将收集的有关濮阳钺的一切信息整理好, 才上呈御前。
姜青姝坐在上方查阅,皱眉问:“濮阳钺的家人就住在京城?几个月前便与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暗中有往来……有没有查到身份?”
裴朔说:“臣已经尽力去查了,但对方行事隐蔽, 臣的消息也只是从邻里处探听得知,若想知道他们是谁, 须得他们现身才行。但若事关战事,交易已经达成, 对方保险起见想必也不会轻易现身。”
姜青姝眉头皱得极深,一搁手中纸张,抬头冷声说:“看时间, 恰是蔡古出征之前, 濮阳钺与蔡古事先有勾结嫌疑。”
“此事尚无证据。若按此推测,他们合作应是各取所需, 趁步将军尚未苏醒, 濮阳钺暂代安西军务, 未必不想趁此机会从步将军手里夺得大都督之位,此人常年戍守边关, 想必不在乎朝中局势,而蔡古则更想以此立功,顺带制造赵家战败,除掉赵家。”
“呵。”她冷笑一声,“倒是一箭三雕了。”
裴朔轻轻颔首。
他正目看向上方的帝王,垂袖低垂,侧颜平静,“但这一切前提,是战局能如他们所料发展,但两军交战,战场之上最不缺的就是变数。”
她袖中手猛地攥紧,眯眼看着他,低声问:“爱卿的意思,西武国比想象中的要厉害?”
裴朔点头。
“臣结合这些日子兵部上呈的战报,分析了一番对方的行军风格,若臣猜得没错,从一开始就有那位稳居幕后的西武国国主的手笔,此人少年为帅,南征北战,城府极深,王位亦是发动兵变所得,能接连灭掉周边数国,可见用兵非同小觑。”
姜青姝也知道那人很厉害,系统是可以查看邻国大致信息的。
西武国国主应戈,虽然还没年满三十,但据说十三岁就从军了,做事雷厉风行,甚至有点残暴。
她能看到敌国的属性面板,仅限于国主一人。
【姓名:应戈,身份:西武国主】
【年龄:27】
【武力:90】
【政略:77】
【军事:100】
【野心:100】
【忠诚:-100】
【爱情:0】
【特质:高傲,强壮,军事天才】
看看这面板。
和他一比,姜青姝简直不够看。
不过一个皇帝能否治理好国家,并不是看他的本事,而是看他会不会用人,让有才之人甘心为其效忠,姜青姝身边有能臣武将,倒也不那么将他视为威胁。
毕竟她走的仁君路线,不像他那样专横傲慢,动辄杀大臣手足、血流成河,说是暴君也不为过。
还是个好战分子,到处发动战争。
她继续问:“裴卿以为,蔡古能与之相抗否?”
裴朔:“未有十足把握。”
姜青姝抬起一只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一边是国土和无辜百姓,一边是权力之争,她隔了许久才说:“朕还记得先前赵德元分出人马支援碎叶,其中精兵应有五千,如今不知所剩多少。”
大军之中兵种复杂,其实真正的战斗力是根据精兵数量来算,除去老弱病残、伙夫、负责耕地或运送兵甲辎重的后勤兵等,往往披甲比例只有四五成,精兵就是真正装备精良、训练有素、随时能出战的年轻将士,两万人里面能有一半都算极好的了。
当年大昭开国,一开始也不过只有精兵三千。
她喃喃道:“蔡古接任主帅之位,已下达军令,令唐季同率军即刻会和,听其号令。”
唐季同是赵德元旧部,这一次赵德元被撤换,他自然要听新帅号令。
但唐季同只服赵德元,和蔡古这些人一向不对付,绝不会甘心听蔡古安排,对方是什么居心会不会让他先去送死也未可知。
但军令如山,他敢不听,蔡古也有权直接以军法杀他。
其实这些精兵足若用得好,足以做很多事。
裴朔也明白了她在想什么,低声道:“也许这是个变数。”
“但愿。”
姜青姝叹了一声——
深夜的夜晚,格外的冷。
寒风割面,火光连绵成一片,军营之中将士来回巡逻,不少伤兵还在等待包扎。
有人冒着幢幢夜色大步流星而来,重甲披身,步履有力,行走间双臂荡起劲风,自带从军多年的杀伐之气。
唯独面色阴沉如水。
有几人在营帐外一直来回走动,远远见他过来,注意到他面色不豫,心底也随之沉了下去,唤了一声“唐将军”,便纷纷迎了上去。
几人掀帘入帐,待四周无外人,唐季同才猛一拍桌,冷声说:“蔡古欺人太甚!我多次明言敌军可能再次设伏,他却一意孤行,此番分明有更好之计,却非令我率五千精兵绕路曲召山,若敌军当真料中我们计策,这几千弟兄们难道白白枉死么?!”
几人闻言俱是一惊,副将梁文不禁咬牙道:“他这根本就是在报私仇!也根本不信我们,觉得我们是赵将军旧部,便把视我们为一群替死鬼。”
景堰道:“绕路曲召山,倘若这中间有丝毫差池,他也能以延误军情之罪将我们以军法处置,只可恨如今赵将军出事,我们也只能为人鱼肉。”
唐季同深深吐出一口气,胸口窒闷,越想越是一腔怒意无处发泄,来回走着。
这能怎么办?
若不遵军令,则立刻性命不保,完不成任务也是白白送死。
帐中气氛越发压抑。
就在此时,有隐约的脚步声在缓缓靠近,唐季同听力绝佳,双眸骤寒,迅速朝周围几人使眼色,几人同时噤声,谁也没出声。
唐季同沉声问:“是谁?!”
隔帘传来少年沉稳的嗓音:“末将宣威将军霍凌,求见唐将军。”
霍凌。
赵家军上下人人皆知,此少年当初在漠北之战中屡立功劳,先是成功押送粮草挽救大局,又数次夺得最多人头,骁勇令满朝称赞,如此年纪就成了宣威将军。
最重要的是,此人算是赵将军的远方子侄。
庭州出事前,也是他去求援。
几人互相交换眼色,唐季同沉声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帘帐骤然被掀开,清冷夜色中,露出了一张饱经战场洗礼的脸,少年的眉骨下颌处略有新鲜擦伤,却丝毫不掩俊挺,反而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着肃杀。
自眼睁睁看着庭州失陷后,霍凌内心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任他如何竭尽全力、全军将士如何浴血奋战,刀刃也永远只对着敌军。
怎敌得过被人背后捅的那一刀?
真是讽刺。
数日以来,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意。
纵使战场杀敌数次斩落敌军头颅,亦难消他心里之怒。
本就腼腆的少年是越发不会笑了,抬眼看过来时,深不见底的乌眸带着一股子锋利冷意,气场内敛。
少年不疾不缓进来,拱手不卑不亢地朝几位将军一礼,唐季同眯眸上下打量他,冷声问:“不知霍小将军半夜过来,有何贵干?”
他们之间暂时缺乏一些信任。
霍凌直言不讳:“末将知道将军在为何事忧心,此番虽唐突,但末将也要过来说一句——末将有一计,或许可行。”
“不过。”他顿了顿,垂眼道:“也许是兵行险着,后果难料,但放手一搏,总好过将军现在。”
帐中几人闻言俱是一惊。
唐季同不动声色,“霍小将军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我心知将军对我有防备,将军如今进退两难,我又怎么不是。”霍凌冷笑道:“我自庭州向西州求援,路上伏击究竟是何人所做,至今也未无证据调查出幕后之人,但到底是谁心里有鬼,日夜担心我能查出来?末将与将军一样,性命亦是危在旦夕。”
这期间藏的杀机,霍凌都看在眼里。
在他初见濮阳钺之时,此人便百般针对他,非但不许他出战,还暗中反复刁难,后来,甚至有人直接对他下杀手,数次被霍凌躲过。
霍凌知道,这样下去,他没法在军中久呆。
何谈战事后平安归京?
选择出征不过想为国效力、为她而战,绝非困囿于这种勾心斗角之中。
霍凌冷眼旁观战局已久,今日所言,字字诛心,简直触动了唐季同的心。
他说庭州……
唐季同先前还不知伏兵之事,听他这样一说,倒是一惊。
他沉吟许久,才道:“但闻其详。”
……
数千里之外的军营灯火昼夜不熄,紫宸殿偏殿深夜也燃着灯火。
宫女在里头侍奉,邓漪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张司空来了,连忙上前:“司空。”
“陛下在做什么?”
男人侧颜清寒,脚步未停。
邓漪一顿,小声说:“陛下此刻在……沐浴。”
张瑾脚步顿住。
他眉梢一掠,转身欲走,邓漪本以为他不会进去了,就看到男人动作停住,背影似乎显得有些挣扎。
沐浴。
张瑾是想起了较为久远的一件事。
约莫是在去年深秋,那时在她身边的人还不是他,而是他的亲弟弟。
那时阿奚带着她在皇宫里上蹿下跳,肆意玩闹,不成体统,他意欲带着阿奚离宫,谁知一向最听兄长话的弟弟,却突然斩钉截铁地跟他说:“我若就这么走了,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的。”
然后那小子就自顾自地扭头跑回去了,揣着满心爱意,一往无前,结果傻乎乎地冲撞了女帝的沐浴。
这要是别人的话,就拖出去斩了。
可她对阿奚是一向是最溺爱、最宽容的,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
那也是阿奚第一次在她身边过夜。
张瑾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段往事了,约莫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度过这么煎熬的夜晚,一边自我强调不喜欢她、自己只是心疼弟弟,一边在书房里站了一夜。
那之后,他就很少跟弟弟说话,冷漠地上朝议事,心里却想着这件事。
很长一段时间,张瑾都觉得自己在她心里比不过阿奚。
其实最近也是。
直到她挡了那一剑。
他还是有点恍恍惚惚的,觉得不真实。
“司空。”
邓漪在一边唤他。
张瑾回过神来,不曾回头,只冷声问:“怎么?”
邓漪低声道:“司空可以直接进去。”
张瑾一怔。
他蓦地回身,盯着邓漪,“是她……吩咐的?”
邓漪:“是,陛下亲口说,来者若是司空,便不必阻拦。”
攻心之术,恰如解开满是死结的绳索,该挑症结所在处下手。
某些没放下的心结,骤然因为这句话烟消云散。
张瑾怔在原地,邓漪上前,将殿门推开一条缝。
便是站在门口,也似乎能感觉到里头的热意,张瑾全身经过深秋冷风吹拂,衣襟上尚且沾染着寒气,一经热气熏染,登时变得暖意融融。
想见她的欲望驱使下,张瑾抬手打算推门。
却又在半空中顿住。
突然觉得不太好。
他权倾朝野,行事也肆无忌惮惯了,宫廷之内无处可拦他,出入紫宸殿也如过无人之境,就算是皇帝也不能拒绝见他。
一向以满足自我为先,也总是忽略她的意愿。
她让他进,他反倒不由自主地想得多了一点,其实也不单是今日,她重伤的这段时日他都想了太多。
虽然他总觉得她不够爱自己,但她都用性命去挡剑了,难道还不能证明什么吗?就算时常与他置气,大概也只是不好意思说软话而已,毕竟哪个姑娘会不希望心上人来哄自己?
政事繁重,她经受过赵澄假孕的打击,身上的伤又刚好,难得这么晚能清净须臾,他又来打扰。
很多时候她都强打起精神应付他的,他不是看不出来。
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张瑾第一次这般不是滋味。
一时的欲念突然消沉下去,被心疼取代,反正只要明白她的态度就够了,这次不见她又怎么样呢。张瑾原本抬起手又放了下来,对身边的邓漪说:“不必告诉陛下我来过,陛下这些日子体弱,注意给她添衣,还有,饮食要清淡。”
邓漪愣住,就看到张司空收回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语气却很温柔。
但仅仅这样,在邓漪眼里就已经很罕见了。
邓漪不确定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又没入一片黑暗里。
犹堪一战取功勋4
虽然张瑾让邓漪不必告知天子他来过, 但邓漪从来不会对天子有半点隐瞒,转头又进去告诉了她。
少女赤着身子,上半身伏在浴池边玉砌的台子上, 背脊的肌肤被水汽熏得泛着淡粉。
她半阖着眼, 沉浸在短暂的放松里, 闻言眼皮也没抬一下,懒洋洋道:“知道了。”
邓漪:“司空不让臣告诉您。”
姜青姝抬手拨了拨水面, 语气懒散:“他一向如此矛盾,心里既对朕有愧, 又不愿表现太多, 怕让朕知道了,又拿此事取笑他。”
既不敢索取爱,又不敢表达爱。
这个人就是这么复杂。
邓漪闻言也笑了, 仔细回忆了一下方才,轻声附和道:“虽然司空没有多说什么, 但臣也能感觉到他变了,尤其是……臣说陛下允许他进去时, 他好像一下子就不知所措了,看来陛下的苦肉计当真有用,他已经深陷其中, 无法自拔。”
“你近日可还听到什么?”
“臣这几日去各个衙署传旨, 倒是听人聊起,司空对底下官员态度宽松了不少, 似是心思不在这处。”
他的心都飞到她这儿了。
不管是什么人, 主动让步就是卑微的开始, 而卑微,则是灭亡的开始。
任你底线多坚固、心多冷如铁石, 到头来都一样。
姜青姝听罢,也只是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身子往水里沉了沉,满足地叹了一口长气,继续舒舒服服地泡澡。
张瑾回到府邸之后,府上大夫范岢便立刻去了书房,向郎主汇报近日药材收集的进度。
这几日,范岢奉命四处搜寻滋补身体的良方,作为曾经的江湖游医,范岢行医风格不像宫中太医那样保守传统,却也极为厉害,很少有他医不好的人。
根据郎主的嘱咐判断,这药应是为最近身体受到严重创伤、并且平时操劳费神的女子准备的。
他要收集几味世上罕见的药材,还必须依托于张司空的滔天权势才能集齐,能享用这样贵重的稀世补药,天下间又有几人?也不知是哪个女子被司空如此关怀。
关于是谁,范岢不敢多加揣测。
“眼下只差一味高山灵芝,在下已经有办法取得,只要再过两日,便可熬制好补药。”
书房内,范岢弯着腰恭敬禀报,张瑾端坐在窗前,月色笼罩满身,犹如披上一层清冷雪色。
他垂睫听着,平静道:“好,熬药全程你都须盯着,且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范岢:“这是自然,在下做事,郎主尽可放心,便是周铨问及,在下也不会贸然多言。”
张瑾颔首,放下手中的书坐直了,侧身朝他看过来,露出一双背对着月光的深晦眼睛。
范岢意会到什么,小心翼翼地垂首上前,靠近眼前不苟言笑的郎主,将他搁置在一边的右手袖子卷起来,熟练地为他把脉。
屋内寂静。
连呼吸声都极轻微。
范岢只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和自己的心跳声,这些日子,他每次见张大人,都要顺道为他诊脉,这倒也没什么,可偏偏眼前的人神色冷漠,什么都不说,以致于范岢完全一头雾水。
不知道他是害怕生病,还是要诊出什么才肯罢休。
他只好实话实说:“大人身体康健,先前即使身中一刀,也未曾遗留什么后遗症,并无丝毫不妥。”
诊了多次,次次都是一样的结果。
也不知到底是想确认自己无事,还是想要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张瑾不发一言,重新将手掩入袖中,范岢立刻垂头后退几步,等候吩咐。
张瑾沉默许久,忽然淡淡问:“若一人长久喝避子汤,可会影响以后?”
之前的避子汤就是范岢负责熬制的。
范岢听到这话,又结合近日郎主对一女子好的迹象来看,猜想大概是郎主喜欢的女子曾经被他狠下心来灌过避子汤,如今郎主逐渐陷了进去,想和那女子有个孩子了。
这样想想,其实也好。
还记得去年春天,张家小郎君就经常闲着没事,来找范岢说话,跟他吐槽兄长不近女色,至今还是孤单一个人,以后八成也不会娶个嫂嫂回家。
小郎君指望着兄长能娶妻,这样说不定他就不会孤孤单单地在京城了,而他兄长则早就不考虑这件事了,指望着弟弟以后延续张家香火。
其实吧。
范岢眼里,张家兄弟都半斤八两。
一个侠义热忱好相处,却偏偏是个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认定一个人就是一辈子,要么与喜欢的姑娘终成眷属,要么就宁可一辈子不娶妻,谁也不要。
另一个性格孤僻,是个活人勿进的煞神,就没见他对谁态度好过。
这么一看,张家绝后的可能性还挺大的。
范岢思索着答:“恕在下直言,若长久喝避孕药,的确是对怀孕有影响。”
张瑾神色僵硬了一瞬,转过头来眯眼盯着他:“很严重?”
范岢表情凝重:“严重。”
张瑾:“……”
范岢:“所以,在下想知道,您所问之人约莫是喝了多少药?”
他都自己不记得自己前前后后一共熬了多少碗了。
张瑾抿紧唇,许久,低声道:“约莫……十三四碗。”
范岢:“啊?”
您还真给人家拼命灌的啊?范岢很想问出这一句,但他忍住了。
张瑾:“……”
张瑾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第一次如此烦躁不耐,冷声说:“到底会如何,说清楚。”
范岢摸摸下巴,神情犹豫,当大夫这么多年都没这么为难过,想了许久才说:“按理说,喝太多避子汤,的确会导致体质发生变化,残留的药效会导致一直难以有孕,但若好好调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只是每个人体质不同,在下也不敢完全担保。”
张瑾闭了闭眼睛,眉心皱得很紧。
许久,他挥了一下手。
“下去吧。”
范岢抬手一拜,缓缓告退。
张瑾独自坐在孤灯旁,望着灯静静出神。
时而想到今夜在宫里的事,时而又想到方才范岢的话,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是怀,还是不怀;要,还是不要。
他自己早已经无法辨明。
若说之前一直给自己留有余地,不肯让步,是因为在感情上向来敏感卑微,亦不相信小皇帝会喜欢不如弟弟的自己,故而,只要不付出,便永远不会失去,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万一鼓起勇气真心付出什么,到头来是自作多情,他不知该如何自处。
但这点顾虑,现在似乎多余了。
他现在一闭上眼,脑海中依然挥之不去的是她不顾一切地挡在自己面前、满身是血的样子。
两情相悦,恩爱不移。
这八个字,对从前的张瑾来说,何其遥远。
像他这样手持杀伐之刀、只身踏地狱的孤寂之人,竟也有不再孤独的时候。
或许,有个孩子不是坏事。
张瑾轻轻摩挲着掌心,睫羽低垂,不知想到什么,一向凉薄的唇角骤然弯了弯。
那便随心吧。
刀山火海他皆闯过,也从来不怕。
何况也未必是刀山火海。
她跟他提过多次,那么想要孩子,若有一日知道他愿意为她……想必又惊又喜,张瑾仿佛能想象到少女笑眼弯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样子。
一定值得——
瑞安二年十月初五,西边战事再次胶着。
主帅蔡古主动出击西武国大军,计划兵分四路,主军两万七千人分两路袭击敌军大营,吸引注意力,再令赵德元旧部唐季同率五千精兵绕路曲召山,以断其后路,行军司马章平率军八千以侧方夹击。
然曲召山地势险峻,山川连绵起伏,路上本就紧急,若中间有丝毫变数便会延误军机,便是常年作战的老将也未必有绝对把握,也许此番所谓的“断后路”为假,用这些人马去试敌军底细、看对方是否还有后手援兵才是真。
唐季同麾下将领听闻之后人人气愤,然军令如山,不得不从,唐季同最后也只好领命。
不过,他只向蔡古争取了一人。
那便是霍凌。
尽管蔡古对霍凌有所防备,但既然唐季同这次难以完成军令,霍凌在与不在也没什么关系,若他在,说不定他还能顺理成章地除掉这一障碍。
所以他便答应了。
清晨阳光尚未完全升起,西边的风依然冷得割面。
眼前长路迢迢,生死难卜。
“快要入冬了。”行军途中,唐季同展目看向远处山脉,末了,又看向身边身披软甲的霍凌,语气似惆怅似沉重,“若不能在入冬前打完这一仗,只怕我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那少年正在擦拭佩剑,肩膀处微微鼓起,似乎绑着厚厚的布条,也是最近新伤,据说是斩获敌军一位小将领人头时被砍中的。
他把匕首收好,又收剑入鞘,头也不抬,平静道:“所以,将军更要打好这一仗。”
唐季同好奇地问:“你要多少人?”
霍凌不假思索:“八百。”
“只要八百?”唐季同难以置信地挑眉。
“战事胜负,不在乎人数,而在战术。”
霍凌起身,简言意骇道:“借多了会被察觉,届时将军也难逃违抗军令私自做主的罪责,八百精兵,行动快捷灵活,也无须携带太多兵甲辎重,足够了。”
蒙蒙天光之中,少年侧脸轮廓分明,长眉入鬓,透出几分坚毅冷漠的意味。
单从这慑人气场,哪里看得出他还没有弱冠。
他跟唐季同提出的战术,实在是匪夷所思,哪怕唐季同征战多年,也从未听说这样大胆离奇的想法,违抗军令私自借八百人出去,在多处扰乱设伏,伪造阵势吓唬敌军,最好的情况是引周围几城守将误判局势同时发兵,赌就赌在敌军幕后的那位国主是否是多疑之辈,霍凌是否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
很荒谬。
但鬼使神差的,唐季同选择相信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一次。
就冲他的直觉。
也许是庭州打击,导致这小子看起来稳重冷静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但他也丝毫不像骄傲自负、会因为一时愤懑就冲动乱来之人。
反正这世道也没什么指望了。
赌一把又如何?
想到此,唐季同不禁看向身边的少年。
他已经取下了御赐的贴身软甲,正在半跪在地上,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拭,长长的睫毛在风中微颤,布满薄茧的手指抚在上面,竟无端有一丝温柔不舍。
八百人。
若败,纵有软甲护身,他也必然性命不保。
但若成,唐季同想,霍凌这次才算真正的一战成名。
犹堪一战取功勋5
八百人翻山越岭日夜兼程, 某日晨曦破晓时,天地之间骤起大雾,放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所有影子尽数被遮蔽于林木中, 隐隐绰绰, 即便十丈之内,亦无法看清一切。
几乎是上天助势。
秋雾凉, 冬雾雪,若不趁此机会打个胜仗, 接下来必会加倍艰难。
行军打仗, 不仅需要熟读兵书,更要了解气候、地理、农耕等诸多方面的知识,霍凌自幼在赵玉珩身边长大, 在这方面的知识也不曾落下,对于这一次大雾天气也有所预判。
这一次绕行曲召山之所以危险, 是因为以敌军主帅以往之风格、曲召山之地理环境,山的另一面乃是便于驻扎、易守难攻的高地, 极有可能设有真正的主力军,毕竟没有人会给敌军留下一个弱点给他们拿捏。
明知如此仍贸然前行,无疑成了送死的靶子, 不过想必西武国将士估计也做梦都料不到, 会有五千昭军敢冲犯自己屯兵几万的大营,要么昭军主帅是真蠢, 要么这是充满底气的一战, 对方多半以为是后者, 也许会产生一些迷惑作用。
这大概也是蔡古计策之一,以五千精兵为诱饵令敌军主帅造成误判, 便可为另一条路的中军争取胜机。
但蔡古对付的不是西武国任何一个武将,而是那位靠厮杀上位的君王。
对方未必不能预判到他的预判。
那霍凌便决定反其道而为之。
对方越觉得他不可能以少数人攻之,他偏要以少数攻之,趁着大雾遮蔽,在太阳彻底升起雾气散去之前,最适合试探动手。
【宣威将军霍凌向忠武将军唐季同借兵八百,提前奔赴曲召山,在约定时间前几日就开始布局。】
【宣威将军霍凌借由大雾天气,以八百将军向驻扎的西武国大军发动袭击,敌军始料未及,暂乱阵脚,部分将士因大雾难辨敌我,落入事先挖好的针对战马的深坑中。】
【宣威将军霍凌率八百人进攻西武军,短短半日三战□□,无一人丧命,敌军折损战马三百。】
皇宫内。
正在批奏折的姜青姝笔尖一顿,紧紧盯着实时,直到朱墨缓缓聚于笔尖,落下一滴触目惊心的红。
好大的胆子。
她搁下笔,迅速起身走到一边,命左右侍从展开舆图,全神贯注去看
日头渐烈。
毫无征兆开始袭击的昭军犹如一片鬼影,搅得对方差点乱了阵脚,浓雾仿佛能吞噬人一般,凡是冲出去的骑兵皆无折返,然而随着雾气开始散去,对方又莫名其妙地隐匿而去,只留下些许马蹄印。
根据脚印判断,来者并不多。
甚至少得出奇。
才被袭击过的西武将士一脸懵,不敢相信方才看着气势骇人,竟然就这么点人袭营,这是在干什么?
翌日,敌军已然有所提防,认为对方只是虚张声势,只要不直接杀进大营便不必理会,也不曾追击,只采用弓矢射击。
接连几日,皆是如此。
然第四日大雾散去,西武国士兵照例定睛一看,竟发现是一堆木头和干草扎的假人耸立在大雾之中,而所谓的“袭兵”竟连一根汗毛都没看见。
他们不在了。
而这几日迷惑之术,足以让霍凌进行下一步。
霍凌只要八百人,就是要求绝对的行军速度迷惑敌军,实际上他根本不打算从此处突破,他接连多日一边利用雾天骗人一边伐木割草,就是为了让对方掉以轻心。
他不会让任何人猜到自己的意图、动机、目的。
……
姜青姝连日都在监视霍凌的实时。
这小子,真是又大胆又聪明,行事比从前少了一丝保守内敛,多了一丝杀伐利落,看来此次出征,他内心所遭受的巨变足以让他再次成长。
就连她也看不出他想干什么。
霍凌所率八百人已然改变路径,只留下一堆战过的痕迹,然真正由唐季同率领的四千二百精兵仍在朝此处过来的路上,路上慢慢悠悠。
而蔡古所在的中军,也差不多开始动手。
唐季同那边没有消息传来,蔡古对他也并没有什么指望,他按照自己的原计划袭击敌军大营,两军交战,战马嘶鸣,起初西武国将士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打得颇为松散,待到蔡古以为此战有胜算之时,原本溃散的敌军却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迅速集结起来。
蔡古的军事属性有九十二。
其实很高了。
但应戈无论是在军心还是计策上,都更胜一筹,何况他身为君王,对于大昭内部臣子争斗的局势也有所了解,能预判到他们的一举一动。
诚如裴朔所说,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无法有百分百必胜的把握,而那少许的变数,就是机会。
姜青姝坐在龙椅上,按着太阳穴,神色凝重。
霍凌此举太过自作主张,几乎有种豁出性命的决绝之意,哪怕此次能打胜仗,按军规礼法也难逃一劫,只怕他被逼得太狠,也没有怎么考虑过以后了。
决定向唐季同献计前。
【宣威将军霍凌得知帅帐中议事内容,认为这一次胜算也不大,一想到千里之外的女帝还在等着捷报,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便决定破釜沉舟。】
行军前夜。
【宣威将军霍凌坐在月光下,反复擦拭了一夜的软甲,回忆着离京那一日的光景,想念着千里之外的女帝。】
【宣威将军霍凌想到从前还在女帝、君后身边的时光,想着若此次能赢,为女帝做些什么,即使马上就会下九泉见君后,也总算问心无愧,对得起君后的恩情与教导。】
她看了一眼案边的梅花。
纵使是风干的花,也保存不了那么久,很快便有新的寒梅盛开,可这小将军却已经做好不归来的打算。
这傻小子。
他要真死了,才是真的见不到赵玉珩了。
姜青姝沉吟片刻,忽然淡淡道:“传李俨进宫一趟。”
一边的邓漪虽不知怎么回事,还是毫不犹豫转身出殿,不肖片刻,正在尚书省办事的兵部尚书李俨急急忙忙奉诏入宫,看到上方的天子屏退四周,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单独交代,不禁打起十二分精神。
随后,这对君臣秘密交谈了一炷香的时辰。
其间,李俨一头雾水,越听越迷茫,完全想不通陛下为何如此安排,简直毫无缘由。
虽然有很多疑问盘踞在心里,但李俨总觉得,眼前的少年天子在许多事上其实什么都知道,特别是他从前汇报那些政务时,陛下每次都波澜不惊,好像一切尽在掌握。
眼前的天子虽稚嫩年少,但其眼光魄力智谋,也绝不可低估。
所以作为臣下,他无须质疑,只须踏实办事。
李俨消化良久,恭敬一拜:“臣遵旨。”
姜青姝说:“好,爱卿退下吧。”
李俨正要退出去,突然想到什么,出声提醒道:“陛下,关于神策军大将军人选……”
之前李俨定好了几人,那时陛下说的是第二日让他们入宫面圣,当面考察,不过后来却还是迟迟没定下是谁。
他原本以为,小皇帝会直接任命那个由郑仆射举荐的人,结果也没有。
姜青姝听到他这么说,也微微顿了一下,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此事,朕还要再想想。”
她先前召人进宫,就是为了亲眼看那几人的属性。
郑宽安排的人的确不错,忠诚直接就是一百,按照这类文官的惯性思维,以忠诚为评判标准也正常。
就是,还差点意思。
立场对,性格与能力也要对得上,毕竟今后神策军若是再有调动,就极有可能直接与张瑾对上,执掌禁军之人忠诚魄力缺一不可,郑宽举荐那人虽然背景清白,但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掣肘太多。
那就暂时搁置,她再仔细翻翻名单,找个更好的。
反正她现在和张瑾算是“感情正浓”。
说到张瑾。
这人最近有些发癫。
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喝补药啊!不是吧?他真的想愿意放下包袱去怀她的孩子吗?
【司空张瑾让府上大夫范苛为其诊脉,一次次没有喜脉,心里有一种隐晦的失望,听说避子汤喝多了很难受孕,决定想办法调理。】
【司空张瑾认为女帝特别想和自己拥有一个孩子,如果自己怀孕了,女帝一定会很高兴,这样一想,怀孕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了。】
姜青姝:“……”
我呸,我呸呸呸!!!
谁想跟你生孩子啊,朕还年轻,不像你年纪大了这么猴急,朕以后想要孩子的机会多的是,缺你一个吗?
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辛辛苦苦立了个为爱牺牲的深情人设,不是用来感化他让他自愿生孩子的,难道她用力过猛,爱情度刷过头了???
不过。
这些想法她不会说,以免刺激到他。
他喝补药,行,逼急了她就给他下不孕不育的药,实在不行换她喝也行,反正她有后代了,也什么繁衍欲。
从遇刺至今,姜青姝声称自己伤还没全好,即使伤好了,也说自己后遗症严重,装作浑身难受四肢乏力的模样,引得张瑾心疼愧疚,甚至不忍与她肌肤相亲。
有时他只抱着她,一遍遍地摩挲她后背的伤痕。
“在想什么?”
她偏头问他。
他指尖抚摸那处,目光加深。
“以后莫要涉险了。”
当初她徒手去抢薛兆手中剑,便一边朝他发火,有一边疼得眼泪控制不住地掉。
这么怕疼的姑娘,却挨了这么重一下。
她却想得简单,含笑瞧看他。
“可是,朕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要让怕司空受伤。”
“为什么?”
“嗯……”她支吾一下,似乎不太愿意说,把下巴搁在他肩头,闭上眼。
然而下一刻,下颌却被修长的手指强硬托起来来,她的眼眸里有些恼意,重重捶了他肩。
他生生捱这一下,低笑着追问:“臣想知道,为什么?”
“嗯……我想着,你之前已经挨过一刀了,再来一次禁不住怎么办,我挡这一刀,总比让你再捱的好。”
她的嗓音低缓又犹豫,似乎作为天子不擅长说这样柔软的话,可听在他的耳中,却比这世上一切话语都令他心口灼烧。
张瑾呼吸有些促。
他闭了闭目,一贯冷漠的面容愈发肌肉紧绷,然而内里并非冷漠,不过是掩饰失态。
她似是察觉他异样,伸手扯他衣袖。
“司空一直在心疼朕呀?”
“嗯。”
“嗯是什么意思,朕要听你说清楚。”
张瑾没有睁眼,甚至想偏过头去,但僵硬许久,却是认输般,一向冷淡的嗓音也显得无奈轻柔。
“臣是在心疼。”
很心疼。
他睁开眼睛,对上她那双乌黑清亮的眼。
大掌摸索着那条狰狞刀痕,直到按住她肩,俯身过去,轻轻一吻。
滚烫的呼吸洒在背上。
她有些痒,忍着笑埋在他胸口,他以为她疼,动作愈发轻柔,修长白皙的指骨穿过她柔软的乌发,轻轻为她按揉头皮,放松神经。
这也是他近日向大夫讨教的手法。
冷漠的人一旦温柔,越令人招架不住。
姜青姝伏在他怀里,闻着他衣襟上沾染的沉香,微微眯起双眸。
“司空。”
“嗯?”
“朕觉得你近日变了。”
“是么。”
“嗯……比如说,很少再那样板着一张脸了。”
她语气轻松,凑近端详男人俊朗的眉眼,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这几日上朝的气氛都轻松不少,朕琢磨了许久,看来是因为司空看起来不凶了。毕竟满朝文武,谁不怕张大人当初板着一张脸的样子呢,连鬼见了都绕道。”
她像是在拐着弯骂他。
然她说得很对,张瑾克制地抿了一下唇,似是哑口无言,许久,又搂紧她缓声道,“那是从前,今后对你自是不会这样。我既喜欢你,自是要尽力对你最好,若是喜欢什么,也可以多与我说。”
“说了你便会答应?”
“说说看才知道。”
她仰头望着他漆黑暗沉的双眼,没有急着提要求,而是带着几分防备般地问了句:“为什么?”
什么都不愿让步的时候,她反而很喜欢提要求,比如在官员调动安排上。
现在却只有一句为什么。
大概想问:你为什么突然要听了?你是真心想对我好吗?
他以前约莫是对她太冷硬了,何止是他没感受到被喜欢的滋味,她可能也一样,仅仅靠着肢体欢愉,却没有其他,她可能在心里早就认定了他是个自私冷漠的人。
自私冷漠。
也没错。
只是想改而已。
张瑾沉默许久,直到宫灯灯烛融化,灯影飘移,逐渐将那张清冷的面容打上一层奇异红光,仿若生受着剖心火灼之刑。
他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又吻了吻她的眉心。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犹堪一战取功勋6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 哪有说的那么简单。
姜青姝想,其实硬要说些什么,她和张瑾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仇怨, 既不像某些虐恋情深剧本里的挖心挖肾的, 更没什么天大的误会, 最多就是政见不合罢了。
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大概就是各不相让, 他夺走的恰好是她最想要的。
她又正好又是个一点都不想让步的性子。
张瑾若真想重新开始,就应该学学赵玉珩, 把自己能调动的一切势力都拱手给她所用, 放弃一切权势、地位,只为了她活着。
自请辞去相位入后宫,那就可以重新开始。
但她知道他不会的。
满爱情度也不会。
理由嘛, 其实很简单,且不说阿奚那边如何解释, 但凡坐在这个位置的人根本就没有能活着全身而退的,成则王, 败则死,哪怕昔日的政敌能放过他,享受过权势的人, 也不可能甘心放下自尊, 和一群人一起共享帝王宠爱。
哪怕是赵玉珩,当年从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沦落为笼中鸟, 他也有过痛苦消沉的时候。
何况是张瑾。
这道理, 就像之前谢安韫对她死缠烂打, 非说什么他当皇帝让她皇后,一样也可以享受荣华富贵, 姜青姝只想给他两大耳刮子,让他醒醒。
她若真亡了国,那还玩个屁,当过皇帝的人会愿意当皇后吗?
就她这脾气,殉国的概率都比小黑屋大。
姜青姝心里这么想,也没觉得多讽刺,毕竟人性复杂,本就难以纯粹,连她自己也一样。
她本身也没有对对方抱太大希望,甚至还觉得张瑾能说出这句话,也怪有意思的。
她笑着,冰凉的手掌抚上他的脸颊,“你要跟朕重新开始呀?”
他的衣衫被她蹭乱,又被她扯开领口,她纤瘦的身躯贴了过去,带着寒意,直接贴在男人白皙温热的皮肤上。
他抱紧她,像抱紧一团冰,努力用身体的温度去融化她,几近孱卑地在她耳侧问:“可以么?”
她开始提要求:“朕想随意喝酒。”
“好。”
“朕明天不想上朝了。”
“臣帮陛下想理由,陛下可以休息一日。”
“朕想每天出宫去玩。”
“好,只要让侍卫随身保护,确保不会有危险。”
“可是朕不喜欢让人跟着,朕就想一个人玩。”
她一句话比一句过分,逐步试探他的底线到底有多深。
“……臣会担心。”他沉默,又说:“若不想带侍卫,就让我陪你好不好。”
“那还不如让侍卫跟着。”
他被她拐着弯骂了也不恼,摸了摸她看起来不太高兴的脸,低声问:“怎么这么凉。”说着,又暖暖她的手,觉得她近日颇有些体寒,的确是该补补。
姜青姝推他:“别转移话题。”
“好,陛下不爱跟臣同行,臣就不跟着。”
他说的清淡,面色很认真。
她倒是纳闷了,真是转了性子,居然这么好说话,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人话里是一套,八成到时候也有自己的应对方法。
她笑:“最近后宫颇为冷清,朕还想多纳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年郎。”
话音刚落,就感觉腰间手臂的力道一沉。
他抿紧唇,眼神幽暗,“不行。”
“怎么?司空是觉得别人年轻,自己与之一比,会色衰而爱驰吗?”
这话也狠狠的戳到他的痛处,而立之年在官场是风华正茂,位居相位是年轻有为,位列三公说是旷世奇才也不为过。
但做小皇帝的情人却不够看了。
有时候,张瑾会反复在心里怀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他喜欢的?一张伶牙俐齿、温柔不过三秒的嘴,专戳他痛处,平时也不省心,处处耍心眼子,狡猾又能装,简直蔫坏。
他还得想靠什么讨她喜欢,愠怒又无奈,低眼盯着她,“除了那些,臣能给陛下的比他们多。”
“是吗?”
少女恶劣地把冰冷的双手直接伸入他的衣服里,生冷如铁的触感,刺得他火烫的身体微微一绷,然而还没适应这刺骨的冷,她的手又往下,一把攥住最滚烫的地方。
“唔。”
他喉咙压抑住一声低哼。
她仰头直视男人看似禁欲、竭力克制的脸,还继续在说:“那司空要是表现好、能满足朕的话,年轻貌美的少年可以暂时不要,不过后宫的事,还得朕说了算。”
张瑾痛苦地闭了闭眼,高挺的鼻梁上渗出细汗,抬手攥住她手腕。
“说够了么。”
“说够了。”
她轻笑一声,松手。
“司空这么难受,那今日朕就姑且允许司空……侍寝吧。”
男人正垂头忍耐,闻言骤然一掀眼皮,盯着她,那双漆黑冷清的眸子一寸寸蒙上欲色,如狼盯着猎物,声音骤然嘶哑下来——
“好,陛下。”——
如姜青姝所说,打从赵澄被赐死后,后宫是越来越冷清了。
一年内,死的人一茬接着一茬,不管当初多风光无限荣宠一时,临终时都无一不太好看,令人唏嘘。
渐渐的,就少不了有人在背后议论什么,一开始那些铆足了劲儿想将儿子送入宫的大臣们,见了这些先例,也不约而同地消停了。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准没错。
结果就导致现在后宫里最让人捧着的主子,反而是个心智不全、位分最低的侍衣。
也不对。
不是侍衣了。
女帝升其为侍君的圣旨很快就到了。
郑宽很高兴,虽然这个儿子和他没什么感情,但也算他和帝王之间的关系纽带,这不仅仅代表着陛下喜欢灼钰,更代表着皇帝对郑氏一族独特的信任。
他也算白白捡了个便宜。
只是明面上,灼钰出身于长宁公主府,而不是郑家,没有被记载在郑氏族谱上,和郑家没什么关系,更谈不上光耀郑氏门楣。
如今回想起来,郑宽也有后悔,早知道这个儿子最有“出息”,之前何必把他丢弃在破败院子里自生自灭。
而眙宜宫内,少年身着华服跪在地上,听候邓漪宣读册封圣旨。
邓漪宣读完毕,便将圣旨递给一边的宫人,又双手捧起另一道圣旨,微笑着说:“这是陛下给您下的另一道额外旨意。”
少年跪在地上不动,低垂眼睫继续倾听。
邓漪平缓宣读:“……念侍君灼钰常年流落漂泊,身无所依,血亲不知,天子怜之惜之,特赐‘姜’姓……”
灼钰猛地抬头。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竭力扬起细长的脖颈,死死盯着眼前的邓漪,眼睛瞪得大大的,呼吸骤停,竭力在确认什么。
圣旨遮蔽了殿外的阳光,拓下一片阴影,恰好挡住少年泛着血丝的双眼。
她竟然……赐给他她的姓氏。
冠以她的姓氏。
灼钰以前想都不敢想。
他想过自己死了以后,可能连个碑都不知道怎么写,最多成个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毕竟他从小就没有家,他的亲人都恨不得他快点去死,以免脏了他们的眼睛。
而他,也恶心极了姓郑的。
可他没想到可以跟着她姓。
少年好像被雷击中一样,呆呆地跪在地上,邓漪宣读完了之后低头,只看到他泛着薄红的眼尾,好像是被血浸了一样,浑身却抖得厉害。
邓漪一怔之后笑道:“侍君对陛下的真心,陛下都看在眼里,这些赏赐都是侍君应得的,侍君还不谢恩?”
跪在灼钰身后的于露连忙要教他谢恩,这少年却先一步重重磕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砰然一声闷响。
“哎……”
“侍君您慢些,可以起来了……”
灼钰却没有动。
他艰涩地呼吸着,胸口闷痛,无人能看得到的地方,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
当初这少年刚来她身边的时候,莽撞无知,只想跟她在一起,为此不惜代价,后来学会看懂了朝局,知道可以为她铲除碍眼的人,所以只要她表现出一丝想法,他都会毫不犹豫地为她举起屠刀。
那些残忍无耻的事,他来做就好了。
他暗中透露消息给燕荀,导致燕荀因为父亲的事被打入冷宫,他利用赵澄害得容谊落马残疾,揭穿下毒之事导致女帝杀了卢永言,最后,又故意让崔弈撞破张瑾的秘密,被张瑾所杀,甚至亲眼看着赵澄一步步找死。
现在,他好像没用了。
他不能做她的心腹大臣,也做不成杀敌的将军,因为他只是个“傻子”,那就只能在这里。要么一次次在孤独中等到她,要么她彻底忘记他,只有这两个结果。
接完旨后,灼钰就又生病了。
天子似乎很忙,自从竹君去世之后就很少召他了,赵澄死后次数更就少了,几乎连踏入后宫都屈指可数,灼钰病了两天之后她才姗姗来迟。
冰凉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时,灼钰才猛地惊醒。
她身着朝服头戴冠冕,似乎刚下朝,双眸隐没在一串旒帘之后,看不清情绪。
灼钰迷茫地看她很久,伸手够向她,不自觉叫出心里的称谓,“姜……姜姜……”
声音微弱得如同呓语。
她笑了,她身后的宫人也纷纷笑了,邓漪说:“陛下赐侍君姓氏,侍君都烧成这样了,竟还念着呢。”
灼钰没有力气,手又垂了下去。
他又竭尽全力地去够她的衣袖,她看出来了,把手递给他,少年修长干瘦的指骨用尽全力地抓紧,怕她消失。
“还想要什么吗?”
她低头问。
灼钰看着她,没说话。
少年容色惊人,苍白的脸带着凄惨又绝艳的美,就像正在剧烈燃烧的灯芯,熠熠发光,直到油灯烧尽的最后一瞬。
“别忘了我。”
这一声很小,她可能没听清,他也没有勇气让她听清。
毕竟他是个“傻子”。
犹堪一战取功勋7
瑞安二年十月十四日, 蔡古率军与敌军交战,双方战况惨烈,蔡古暂占先机, 不久, 西武国突然发起反攻, 其势不可挡,令蔡古所在中军方寸大乱。
恰是此时, 才是霍凌的机会。
当唐季同答应借八百精兵给霍凌,并率剩下四千余人秘密赶路时, 绝对想不到短短几日, 安西战局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十月十一日,霍凌借大雾天气引敌军中计,敌军折损将士数十, 战马若干匹;十月十三日,霍凌用计迷惑敌军, 实则暗中绕路,快马奔袭离曲召山最近的淳州;十月十四日夜, 霍凌携敌军将士头颅等,率八百精兵抵达淳州城外,声称战况有变要求发兵援助, 淳州守将吕绍不疑有他, 遂出兵三千,周边各城守将亦闻风而动;十月十七日清晨, 西武国大军尚与前方蔡古胶着, 后方暂时松懈, 唐季同与吕绍两路突袭,令敌军方寸大乱。
旭日东升, 破云而出,给战甲披上一层淡淡金光。
在一些西武国士兵尚在昏昏欲睡、毫无防备的时候,随着一声响箭从不远处炸响,有人懵懵抬头,只见无数箭矢从远处朝这里齐刷刷射来,如落雨纷沓而至,遮天蔽日。
他们头皮同时一麻。
“不好,有人袭——”
有人悚然一惊慌乱大喊,一句话尚未说完,就被这些箭雨射成了筛子,轰然倒地。
一时间,战马嘶鸣声、兵刃交接声、锐利镞尖刺入人体声混在一起。
数千骑兵犹如天降,从六个不同方位冲来,奔袭如火,战马踩翻无数敌军,长刀一挥,喷溅的鲜红血液顷刻洒过泥土。
许多士兵才刚刚拿起武器,有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刀斩了头颅。
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还有这么多突然出现的昭军精兵,明明前几日只有短短几百人在此处虚张声势罢了。
也恰恰因为前几日霍凌的一场虚虚实实的试探,令他们放松戒备,以为昭军并没有在这边安排多少人马。
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毫无准备的战争。
真正的恶战。
反应过来的西武国武将焦急下达军令,试图稳住局势,然而身后倏然一声破空轻响,掀起一阵冰冷刺骨的劲风,速度之快,几乎来不及回头。
“——咻!”
一支箭横穿万军,迅疾如电,刹那刺穿喉咙。
鲜血喷溅。
那人瞪大眼,身躯定格在最后一刹那,随即轰然倒地,引起四周士兵方寸大乱、惊恐乱蹿。
不远处的山坡处,霍凌策马而立,双眸历经风吹愈发寒冽如刀,不紧不慢收回手中长弓,高束起的长发迎风乱舞。
他冷声道:“敌军就在眼前,凡擒获敌将首级者皆记功劳,众将听令!杀!”
他话音一落,更多的骑兵冲杀过去。
这些都是征战多年一等一的精兵,各个皆能以一当十,虽然只有数千人,却能按照事先排演好的阵势,在数量压倒式的敌军之中硬生生冲杀出一个豁口来,不可谓不强悍,竟让毫无准备的敌军节节溃散,如何都汇聚不成阵型。
然而敌军主帅绝不是省油的灯,就算杀了他们措手不及,在兵力明显不如对方的情况下也不可能把他们尽数歼灭。
只怕无须多久,他们就能迅速反扑。
霍凌手握缰绳骑马立于山坡高处,高束的马尾在劲风中狂舞,被风沙磨砺的侧脸愈显凛冽沉稳,双眸锐利如鹰隼,冷静地审视战局。
——他的目的很简单,绝非令这数万大军尽数葬身于此,而是让他们失去再战之力,不得不放弃当前,紧急撤退。
那就是弄清楚粮草大营的具体方位。
他拿出响箭,再次对着空中引弓一射。
【宣威将军霍凌假传军情,导致淳州守将吕绍等人误判局势,相继出兵,霍凌突袭西武国大营。】
【宣威将军霍凌用骑兵冲散敌军方阵,两面夹击采取火攻,致使阵仗大乱的西武国士兵优先选择转移粮草辎重,无形中暴露了粮草营所在。】
【宣威将军霍凌与忠武将军唐季同暗中商议,唐季同改走水路暗渡曲召山南面,待霍凌试探出敌军粮草营具体方位之后,一鼓作气火烧粮草。】
要击溃一个战术、军纪、兵甲武器皆不差的军队,自然要选择攻其软肋。
而西武国以往南征北战吞并诸多小国,主张的也并非安抚百姓、发展生产,而是暴力镇压、大肆劫掠,再将这些劫掠来的资源用于新的战事,可见其粮食补给本就不够充裕。
那就烧了他们的粮。
看他们还怎么打。
瑞安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捷报快马加鞭,终于抵送京城。
战事发展超乎所有人的意料。
赢了。
终于赢回了一局。
但赢得非常诡异。
因为这次打胜仗的不是蔡古,相反,蔡古这回指挥有些失误,没讨到什么好处,之所以战局突然扭转,竟是因为西武国蛰伏在后方的粮草营突然被烧,而且是在无军令调动、无上报的情况下,淳州在内的数城都紧急出了兵,此事主帅蔡古全程都不知道。
等他知道的时候,火已经放了,粮已经烧了,西武国大军直接后撤五十里,暂时休战。
结果自是好的,只是这太不合规矩。
完完全全无视帅令,自作主张,甚至还假传军令,事后才解释缘由。
太为所欲为。
这小子是受了什么刺激疯了么?
满朝文武对此事都大为震撼,人人都在私下里聊起此事,朝堂之上也在争吵不已,有一部分人对霍凌这一鸣惊人的表现大为赞赏,极力主张让他功过相抵,毕竟此人所展现出来的才能实在罕见,临危不惧,智勇双全,最可贵的是并无私心,断不可让大昭失去这样一位勇武双全的武将。
而剩下的大臣,皆要求严惩霍凌,以正军规,否则日后必有人效仿今日霍凌行径,长此以往,军纪松散,不堪设想。
到底如何处置霍凌,此是后话。
但霍凌的事之所以能在朝堂上吵起来,就说明一件事。
——霍凌还活着。
蔡古没有将霍凌就地正法。
本来按照蔡古的行事风格、对赵家旧部的态度,如此挑衅自己军权之人必须立即就地正法,无论他品级军阶如何,只当是事急从权,拖出去先斩后奏,亦不为过。
而且那件事之后,霍凌并没有抵抗。
这少年火烧了敌军粮草,便脱下兵甲卸去武器,甘愿束手就擒,听凭处置,一力揽下全部过失,只说此计从头至尾为自己一人策划,旁人皆受其蒙骗,与他们无关。
都这样了。
但蔡古没杀成。
——因为这小将军脱下了最外层的兵甲,露出了贴身的御赐金丝软甲。
天子御赐之物。
少年披散着满头长发,只着单薄里衣,浑身血迹斑驳,满是战后的累累伤痕,一双乌眸却炽亮惊人,毫无临死之惧。
他身上那件贴身软甲太过闪亮逼眼,一时让所有人同时噤了声。
天子御赐软甲,用以护身保命。
谁敢上前为他脱甲?
若不脱甲,谁又敢杀?
蔡古这才知道霍凌原来一直留了这一招,怪不得这小子一直对自己不假辞色、肆无忌惮,一时火气上涌,直接抽了刀不顾一切要斩他。
霍凌闭眼。
他不避不让。
然而下一刻,一柄长剑赫然扫来,铿然一接,拦住了他挥下的剑。
“请您三思!”
蔡古大怒回头,看到是竟是自己手下亲信,贺凌霜。
“你敢拦我?!还不退下!”
贺凌霜不避不让地挡在霍凌跟前,单膝跪地,一字一顿地提醒道:“还请蔡帅三思!霍将军不遵军令,理应按照军法处置,然此战终是有功,又身着御赐之物,若将军此刻贸然杀之,恐有藐视天子之嫌!”
贺凌霜不说倒好,蔡古还能凭借一时头昏直接一鼓作气杀了霍凌,这“藐视天子”的四个字一出口,倒是令蔡古犹豫畏缩了一下。
就连霍凌,也是微微一怔。
他睁开双目,眼前高举的刀光犹如一面明镜,反射出他苍白怔然的脸,也将对方眼里的暴怒和犹豫尽数照亮。
蔡古举起的剑迟迟落不下,右手竟在颤抖。
身为主帅此战功劳被此人尽数夺去,颜面全无,御下威严全无,军纪全无,简直太过耻辱。
蔡古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掷手中剑,怒声道:“来人!”
“在!”
“把他捆起来押下去!等我奏明陛下再行论处!”
几个士兵上前去捆霍凌,霍凌薄唇抿成一线,低垂着眼睫,情绪难明。
他任由他们捆,待到被人推攘着押出去,才低头看了一眼身上软甲,终于突然明白了陛下的深意。
——“此去凶险,霍卿要平安归来。”
他耳中似乎想起这句话,想起她对自己说起这话时,那双盈盈含笑的眼、温柔殷切的嗓音。
心口再次一热。
平安归来。
他本来都要食言了。
尽全力烧了粮草,在入冬之前为我军占得先机,想着便是被军规处置,虽然无法赴约回家,但也算无愧于她。
可关键时刻,依然是她在千里之外护了他。
也许她早就猜到他心性固执,会走到这个境地。
御赐之物。
原是这个深意。
霍凌死死抿着唇,过于用力,唇角竟生生抿出了血,眼角不自觉湿热起来,只是从了军的少年早已不再腼腆内向,自君后死后,他也发誓不会再轻易落泪了。
他骤然回头,朝着京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纵使相隔千万里,眼前只有漫漫黄沙,看不到她的面容。
然而,从未有一刻如此刻这般归心似箭。
好想见陛下。
哪怕只再见她一眼。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