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堪一战取功勋8
姜青姝在早朝时听大臣禀报霍凌之事时, 距离她从实时里知晓一切,已过了足足七天。
所有的事,她都知道。
所幸, 霍凌的命保住了。
蔡古不会杀他的。
御赐软甲, 虽不等于免死金牌, 却代表了她对霍凌独特的信任,霍凌又恰好曾是天子近卫, 与天子的关系比所有人都要亲近。
如果蔡古明知道天子看重霍凌,还直接对霍凌军法处置、先斩后奏, 从军规上他当然不算做错, 但也会令天子不满,无形中得罪她。
而得罪皇帝,总能被逮住机会开刀。
蔡古不敢的。
姜青姝一开始赐霍凌软甲, 的确有这方面的考虑,只不过, 她当时也没有料到后面的事会这样发展,只想着前方战况复杂, 少不了尔虞我诈,霍凌心性刚直、宁折不弯,一旦遇到什么不平之事, 也许会凭着一腔意气, 一意孤行地做出什么胆大包天之事。
真被她猜中。
但凭这一腔意气,也是好样的。
早朝时群臣皆震惊不已, 本来安静严肃的大殿满是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 朝臣分成了两派, 崔令之等人率先站出来要求严惩霍凌,以正军规, 但以姚启、郑宽、戚文礼在内的大臣却极力反对。
甚至有些人露出赞赏之色,心里暗叹道:这霍凌怪不得是当初先君后举荐、又有赵家血脉之人,也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
鸿胪寺卿董青手持玉笏,出列拜道:“陛下,臣以为,眼下正是用人之际,霍将军忠勇无双,朝廷正是需要这样的武将,且战场之事十万火急,便是霍将军有心请示,时机也不允许。臣请陛下万不可因为那些陈规旧矩,就白白浪费这样一个有才之人。”
“陈规旧矩?”
崔令之冷哼一声,侧身看着他,开口讥讽道:“无视纲常法度,在你眼里倒成了该称赞之事么?听你之言,难道朝廷这么多武将都是无用之辈,只有他霍凌一人能用?若不以此正军规,日后军纪涣散,众将不服,主帅还如何率军征战?”
董青没有看他,只是继续保持着参拜的姿势,嗓音沉稳道:“陛下,臣并无崔尚书所言之意,臣只是认为,霍将军罪不至死,此番罪责应该严惩,功劳也该有所褒奖,功过相抵亦不为过。”
郑宽说:“臣也赞同董卿之言,如今好不容易让西武国吃亏,此刻该议论之事绝非如何处置我方将士,而是如何乘胜追击收复失地,与其杀了霍将军,倒不如让其继续将功折罪,若今后再有如此肆意妄为之事,则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姜青姝听他这么说,不置可否。
她右手搁在龙椅扶手上,指尖随着沉吟微微轻敲,并没有说自己的看法,看了一眼站在群臣之首的张瑾。
张瑾没有说话。
他若开口,底下的一些党羽自然闻风而动,不争出个什么来就不能罢休了。
其实他要说的,私下里已经跟她说了。
张瑾的消息比别人快一些,早朝前她还在更衣时,张瑾便提了此事,她问他怎么看,张瑾只说凝视着她,低声说:“蔡古不杀霍凌,是因为陛下。”
她也不遮掩:“是。”
“所以,人尽皆知陛下对霍凌是什么态度,陛下这次若护他,若不惧落得个偏袒徇私之名,便可随意为之。”
张瑾也没说什么为了军纪法度,只一针见血地点了四个字:偏袒徇私。
他知道她在乎名声。
想做个毫无诟病的明君,就不能有任何偏心袒护的举动,霍凌和她关系越近,越用严厉手段惩处,越能说明君王赏罚分明,而不是任人唯亲。
张瑾这一句话,实实在在是胜过朝廷上争论的一万句,直接拿捏住了她。
这话也只适合私底下说。
在朝堂上说,那就是不给君王面子了。
姜青姝听了也不恼,而是轻笑一声。
徇私偏袒?
的确,会有人这么说的,不过她好像也不是第一次明摆着偏心了吧。
做个事事死守规矩的皇帝有什么意思,说白了,总是为人言所掣肘的皇帝,不是懦弱无能,便是刻板迂腐,只要大权在握,能将百姓和江山治理好,她就偏心了,又能怎么样?
姜青姝等宫女给她戴好发冠,便突然抬起手臂,一勾张瑾的脖颈,引得比她高大半个头的权臣无奈低头,看着她。
她直接说:“霍凌如此能干,朕不会处置他。”
他眉眼清冷,看不出什么情绪,“仅仅因为他能干?”
“不然呢?难道是因为他是先君后举荐的人么?”她手臂往下拽,引得他弓腰的弧度越发深,一双清瞳直视他的双眼,嗓音带笑:“你吃醋啦?”
她的目光如被日光照亮的皑皑白雪,赤-裸又不遮掩,闪亮逼目。
张瑾垂睫:“……没有。”
说的是没有,但神情称不上暖和,也称不上不悦,只是倍感膈应。
张瑾在心里冷漠地想着:因为一个赵玉珩,她对所有赵氏相关的人皆无数次施恩。
但再信任又怎么样,皇帝也总有和臣子离心的时候。
偌大赵家都倒了,区区一个不起眼的霍凌,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张瑾出神须臾,很快,便敛去情绪,抬手帮她整理了一下鬓角,淡淡笑了笑,“臣都依陛下。”
“那就这么说好了,你可别和朕唱反调。”
“臣从不违诺。”
她笑出声,微微踮起脚尖,“那……奖励你,亲朕一下。”
张瑾一怔,不禁有些欣喜。
“嗯。”
他倾身,微凉的薄唇轻碰她右颊,就好像再次吸食了能迷惑心智的毒药,方才有些烦乱的心又一次平静下来。
……
姜青姝收回思绪。
她事先确定了张瑾没有非置霍凌于死地不可,至少明面上不会了。
毕竟,霍凌就算立了功,在张瑾眼里也还是微不足道,赵德元数十年的军功都能被他整垮,更别说一个初出茅庐、毫无背景的少年。
他太看轻了霍凌。
拥有“军事天才”tag的角色太稀有,迄今为止也没发现第三个人,这种人成长起来,绝不是其他武将能望其项背的。
姜青姝注视着下方众臣,等他们安静些了,才不疾不徐开口:“诸位的意思,朕已知悉,不过此事,霍凌不算全然自作主张抗命,也有朕的一份责任。”
众人:???
陛下在说什么???
女帝此话一出,殿中霎时一片寂静,众人皆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觑,不知陛下这是在卖什么关子。
姜青姝扫向一直没出声的兵部尚书李俨。
“李俨。”
“臣在。”
“你来说。”
李俨被天子点名,知道该他上了,便清了清嗓子,出列道:“霍将军之罪,主要在于自作主张谎报军情,致使淳州等数州守将在无军令的情况下贸然调兵,但其实……霍将军早在出征之前,便已向陛下请过密旨,曲召山地形特殊,一旦战况不理想波及此处,霍将军可事急从权向淳州等数城借兵调度。”
其实此事,听着非常扯。
毕竟哪有人能这么料事如神,从一开始就知道西武国会连破数城,最后将后备大营设在曲召山背面?还料到自己会向周边借兵?
但是。
殿中众臣窃窃私语之时,李俨又转身看向他们,不紧不慢道:“霍将军不过四品武将,单凭他一面之词,真的能同时说动吕绍那些人出兵吗?这自然也是有兵部所发文函在先,这些也是有记录的。”
要事后找补一个“密旨”,再补几个来往文函记录,自然是非常难的,也多亏陛下早在十日前就跟他说了这事,李俨才有机会慢慢见缝插针。
听着扯淡是扯淡,但是安西距离京城这么远,消息长不了翅膀,没道理消息刚一传来,同一天内李俨和小皇帝就连找补的证据都准备好了。
那当然是“提前安排”的密旨。
没毛病。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哑口无言,好像喉咙都哽住了,半晌都没人出声。
此刻,紫宸殿内众人内心的荒谬程度,就和当初刚得知天子让自己干什么的李俨一样。
李俨:你们终于能体会到我的感受了吧。
谁懂啊,他当时也是一脸懵。
一头雾水地准备什么密旨,万事俱备去捞霍将军的命,十天后才知道霍将军干了什么,还是恰好是自己收到密令那天发生的事。
李俨:“……”
等等。
他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
这不对吧,千里之外的事陛下是怎么同一时刻知道的啊??
要知道驿站再快,军情传递至少也得十天。
陛下她是神仙吧?
李俨觉得,陛下要么是“身为天定血脉冥冥中有仙人指点”,要么是“料事如神到了他的脑子无法理解的程度”。
姜青姝也知道,由于这一次她的举动太突然,导致有个臣子内心受到了冲击,对这个世界的认识都要被颠覆了。
她也懒得解释。
随便他怎么以为吧。
接下来,姜青姝便派人即刻去兵部,把李俨所说的一些文函记录拿过来,当殿给众臣看,证实绝非她为了偏袒霍凌而胡诌。
众人神色变幻,有人不知如何是好,下意识看向司空,发现张大人一直拢袖站在那,安静听着,没有任何发话的意思。
不发话也正常。
毕竟陛下已经表态了,至于密诏不密诏的,不管是什么,在陛下发话之后再持反对意见,就是和明摆着陛下对着干了。
崔令之全程脸色阴沉。
他是一心针对霍凌,庭州之事亦有他暗中的手笔,决不愿这一次给别人做嫁衣,特别是霍凌。
哪怕,霍凌和崔弈被害没有半分关系。
但凡与姓赵的沾亲带故的,他皆不愿放过。
这件事便这么算了?
崔令之牙关紧要,额头青筋跳动,一度忍不住想上前直言。
——便是有密旨在先,霍凌无罪,那陛下这样做就妥当吗?陛下这样背着所有人自作主张,偏信某个武将,长此以往也必将酿成大祸。
文臣当殿直谏,并不为过。
他脚步微动,作势要出列,刚抬起头,却冷不丁对上女帝深不见底的黑眸。
陛下在看他。
不知盯着看了多久。
崔令之心口猛地咯噔一下,只觉一股寒气沿着背脊直冲上来,被陛下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好像她已经彻底看穿了他,洞悉察觉了什么。
他就这样,和天子长久对视。
直到崔令之握着玉笏的手控制不住颤了起来,终于慌张地垂下了头,弓腰后退一步。
不敢再直视天颜,亦不敢再往前——
瑞安二年十月十五日,宣威将军霍凌因不遵军令,被主帅蔡古下令关押,听候发落。
瑞安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天子与众臣商议,赦免宣威将军霍凌死罪,但因其行事过于大胆,且不敬主帅,与所烧粮草之功相抵,令其继续征战。
瑞安二年十一月初九,大昭再战西武国大军,大捷,西武国兵退五十里,收复失陷的垣城。
自十一月开始,整个西北大雪千里,河面亦被冻成了冰,押送辎重的水师亦寸步难行。
双方后勤难济,终于暂时止战。
天子令蔡古班师回朝,与此同时,安西节度使步韶沄在昏迷数月之后,终于醒来,只是苏醒当日,龟兹城内走水,险些命丧火海。
此事蹊跷,也有人在调查走水原因,最后只说是有士兵打盹不小心碰到了烛台。
回程前三日。
霍凌一手抱着沉重的铁制头盔,独自站在月色下,散开的额发被风吹得乱舞,侧脸凝重,似是有些出神。
“霍将军。”
贺凌霜上前,朝他拱手。
霍凌立刻回身,看见是她,登时也抬手还礼,“贺将军。”他沉默了一下,低声说:“上次救命之恩,还未来得及跟贺将军言谢……”
“不必客气。”
贺凌霜负手站在他身侧,淡淡看着城楼下来来往往的士兵,云淡风轻道:“说真的,我犯不着出这个手。但元瑶在京城帮我照顾祖母,我自是也要替她照看着兄长,她若自此失去了唯一的亲人,会很难过。”
霍凌垂眼,想起了远在京城的妹妹,也不禁有些愧疚。
瑶娘也在等他回去。
临行时,瑶娘说已经失去了殿下,不想再失去他了,他险些就留她一个人……
霍凌说:“无论如何,还是要多谢贺将军,这次的恩情我记住了,日后将军有难,我必全力相救。”
贺凌霜闻言,用鼻腔发出了声笑,转身看着他,“其实,我便是不出手,你也不会死。”
霍凌不解其意,微微皱眉。
贺凌霜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欲言又止,只是笑着摇了摇头,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你以为蔡大将军,当真如表面上那般冲动气盛、心里没点东西么?”
——自然不是。
贺凌霜也是最近才发现的。
她似乎想到什么,夜色中眼中的情绪似乎有些黯然,不欲多说,转身离去。
霍凌目送她远去,不禁皱眉,似乎也被她这句话勾起了什么心事。
快回京了。
马上就要见到陛下了。
见到她是平生最欢喜之事,而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做——
庭州没有援兵的真相,他便是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也一定要揭露于人前。
对峙1
临行前, 霍凌特意去见了一趟步韶沄。
对于这位战功赫赫、治军严格的镇西大将军,霍凌自幼时就常常听说她的事迹,听说当初她只是落魄世族女子, 被家族逼迫嫁人, 新婚前夜逃出家门, 却意外结识民间微服私访的先帝。
自此,她才入仕, 成为一代名将。
她与先帝相识的故事,亦是一段民间流传的传奇。
和平北大将军段骁一样, 步将军至今也并未婚配, 也无子嗣,膝下只有一个养子。
这二人常年镇守边疆,几乎将一生都献给了大昭。
说来也是有趣, 若不是深受步将军事迹的影响,他那妹妹元瑶, 也不至于自小就有个当京兆尹的目标,无论被人如何嘲笑奚落都不在乎, 及笄之后也不肯嫁人,即便是殿下,都拿她没办法。
想见这位步将军, 其实有些困难。
因为她病得太重了, 除了身边的亲信,谁也不见。
但听闻是霍凌求见, 竟破天荒地让他进去了。
霍凌整理好衣冠, 郑重地踏入屋子里, 室内陈设简朴,除了盔甲、刀剑, 便只有一些兵书和舆图,角落的炉子上还温着药。
“麒儿,你先出去。”
“是,母亲。”
正在炉子前忙活的青年起身,朝霍凌拱了拱手。
这应该就是步韶沄的养子了。
霍凌等他出去,才看向一侧。
那里,女子披着厚重的鹤氅,坐在软榻上,长发披在肩头,长眉凤目,略显英气,饱受岁月洗礼,竟是意外的温和平静,毫无外面传言的那般严厉冷酷。
锋芒内敛。
是历经过太多坎坷磨砺,方有的沉淀。
少年往前迈了一步,朝她拱手一拜,恭敬道:“末将宣威将军霍凌,见过步大都督!”
步韶沄看到霍凌,低头猛咳了几声,才低声开口。
“起来吧,不必多礼。”
霍凌从地上起身,笔直地立在那儿,神态端正且认真,步韶沄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才问:“前几日火烧粮草,皆是你的主意?”
“正是末将。”
“为何不遵军令?”
“……”霍凌沉默许久,才吐出了两个字:“想赢。”
很简单,他想赢。
蔡古无法确保能赢,那他宁可冒险剑走偏锋。
“你凭什么觉得,不自作主张,就赢不了?”
霍凌也不打算遮掩,更不拐弯抹角,直言道:“经过庭州的事,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的判断。”
步韶沄闻言,挑了一下眉。
庭州。
她苏醒之后,就听说了庭州的事。
其实她也觉得庭州之事有些蹊跷,她和赵德元曾经并肩作战过,也比较了解他的为人,赵德元尽管对安西不熟悉,但不至于连个庭州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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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不住。
到底是什么让他判断失误,最后连援军都没有,这里面只怕是有些不能说的事。
眼前这小子有点意思。
听说是小皇帝一路提拔的人?
他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荒唐大胆的话,也不怕她怪罪。
步韶沄长眉微微下压,瞳底带着一丝凌厉之气,嗓音喜怒莫测:“为将最忌不信主帅,看来你至今都不知悔改!听你之言,就是觉得庭州之事有蹊跷了。呵,没有证据就敢口出狂言,也不怕我叫人将你轰出去。”
霍凌的清冽双瞳直视着她,只问:“末将觉得大都督和他们不一样,才敢如此直言,您真的要赶走末将吗?”
步韶沄没想到他竟丝毫不怯,还敢反问自己,眯眸盯着他。
片刻,她终于笑了。
“你小子,胆量倒是可以。”
少年低头一拱手,“末将无礼,大都督恕罪。”
步韶沄仰起头,闭了闭眼,深呼出一口气。
“看来,小皇帝眼光不错,你的事迹我也听说了,也算忠勇无双,可堪大用。只是曲召山火烧粮草之事,你究竟是如何拟定计划,又是如何以少数人迎战敌军数万人,我倒是想听听。”
霍凌点头。
随后,霍凌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的计划说给步韶沄听,从最开始是如何判断,又如何在主帐议事时提出被驳回,再到后面怎样兵行险着。
步韶沄越听越意外。
她发现,这小子在军事上的才能着实不一般,想法和许多人也不一样,意外地大胆,却又意外地可行,除了风格较为青涩、有些过于不惜命以外,着实是个天生适合为将的好料子。
心性、品德,也极为不错。
屋中的灯火燃到了天亮,二人促膝长谈,从战术聊到朝局,最后才谈到庭州之事。
直到东方既白,霍凌才起身辞别步韶沄。
听到她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霍凌不禁驻足,回首道:“还望大都督保重身体,末将下次再见到大都督,不知又是何时……”
步韶沄却摇了摇头。
她只道:“我在这里守了那么多年,原先放不下这边疆诸多事,邻国虎视眈眈,朝中明争暗斗,麒儿虽是我悉心培养的养子,能力却不足以肩负重任……好在今日见了你,可见小皇帝也有识人之才,大昭也还有可靠的武将。”
少年受她赞扬,顿时浑身不自在,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
“大都督谬赞了。”
步韶沄又低叹道:“这次遇袭重伤,是他们对我一人所设之局,就是想让我死了,这战局自然是由得他们发挥。谁知我命大,还能撑到今日……”
霍凌不知道她口中的“他们”是谁,是指西武国,还是……
步韶沄话里带着几分怒意与无奈,叹了一声,才道:“我原先也不确定,直到我苏醒那日周围失火,我才彻底确定……是大昭有人,想置我于死地。”
霍凌微微一惊。
此事干系重大,何况如果有人要害她,十有八九也是军中之人,说不定还是她身边信任之人,步韶沄也不愿打草惊蛇,但霍凌既然要查庭州的事,也许这其中也有关联。
她便直说了。
但愿能帮到这小将军什么。
霍凌走出屋子时,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空,明明已经是日出时分,可天色却暗沉得一如夜晚。
空气中仿佛透着压抑,漫天的雪反射着兵甲上的寒光,看久了,竟浑身发寒。
今年冬天真冷啊。
霍凌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下意识望了一眼步韶沄所在屋子,里面的灯已经熄了,只有轻微的咳嗽声被风声掩盖。
不知为何,他心里沉甸甸的透不过气来,好像有什么压在心头。
总有一种预感。
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步将军了——
此番回京,路上跋涉千里,霍凌归心似箭,一路没有停歇。
只不过——
【宣威将军霍凌在入京的路上遇到蒙面高手截杀,好在早有准备,只是肩膀中了一剑,对方负伤而去。】
这一路堪称坎坷。
他伤痕累累,但依然如约活着回到了京城。
御前女官邓漪带着太医亲自守在城外,等候这小将军归来,霍凌见了邓漪,紧绷多日的神经才终于松懈下来,任由太医给他包扎。
他也没有问陛下为什么提前编造了个“密旨”来保护他。
更没有问为什么邓漪带了太医,好像陛下早就知道他路上也会受伤。
他都没有问。
这风尘仆仆的少年只是靠在马车里,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唇角一扯,喃喃着说:“陛下好像跟我有感应一样。”
邓漪说:“小将军说胡话了。”
“那为什么我每次需要陛下时,陛下总是在呢?”
他只是个臣子啊。
曾经的他毫不起眼,莽撞无知,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没有殿下和陛下三番四次包容,对他悉心栽培,他都不会有今日。
霍凌仰着头闭着眼睛,任由太医给自己包扎,没有人能看到他微热的眼角。
邓漪忽然说:“小将军想听陛下的原话吗?”
“嗯?”
少年睁开眼睛,偏头望着邓漪。
邓漪微微一笑,“陛下说,君后在小将军心里,是小将军的家人,她又何尝不愿意做小将军的家人。”
霍凌一愣,心里好像被狠狠锤了一下。
家人……
他望着邓漪无言半晌,忽然闭着眼睛飞快地撇过头去,浑身肌肉好像都绷得死紧,邓漪看不到他的脸,但能感觉到马车内异常的气氛,也不出声打扰。
许久,少年闷闷地说:“我好想陛下。”
邓漪轻声:“陛下也在宫里等将军。”
这马车,正是驶向皇宫的。
他在想什么,她都懂。
马车进了宫门,才刚停下不久,这少年就不等太医包扎好,就火急火燎地把衣服拢紧,整理了一下头发,不顾身后邓漪的惊呼声,直接掀帘跳下了马车。
他等不及了。
上次从漠北回来之后,好像也是这样迫切地想见她。
不,不对。
这次更着急。
远在千里,他尚能冷静地应对一切,不顾生死,而到了这里,好像这天下的所有事都抵不过……见她一面。
什么规矩,通通顾不上了。
眼前丹墀又宽又长。
少年脚底生风,越跑越快,几乎是飞奔着上去。
“陛下!”
外面传来少年激动急促的呼唤声,殿中,正在侍奉的宫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何人这般狂妄不知礼数。
殿外大声喧哗,不要命了?
只见他们的陛下不但不怒,反而笑着搁笔,起身走了出去。
她抬手,推开殿门。
少年已经喘着气站在门外,门开启的刹那,正好四目相对。
阳光正好从他背后倾洒下来,照亮少女明丽无双的脸,如他梦中数次所想的一样。
“霍卿回来啦。”她笑着端详他的脸:“朕瞧着,爱卿晒黑了。”
“臣——”
霍凌张了张口,才说了一个字,喉咙忽然哽住。
情绪翻滚。
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陛下越是这样轻松熟稔的语气,他越是觉得自己好像还在梦中。
怎么没人一棒子把他给打醒。
少年长久地沉默着,低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不敢眨眼。后面,同样火急火燎追上来的邓漪跑得气喘吁吁,第二回看见这么莽撞冲动的,她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霍将军他……”
他太想您了,都不等通传,自己就跑来了。
这小子还跟木头似地杵着。
邓漪恨不得踹他膝盖一脚,傻愣着干什么呢,看到陛下也不行礼。
姜青姝却扑哧一笑。
霍凌看到她笑,酝酿许久的情绪顿时破了功,一抹红霞从脖颈蔓延上耳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表现得太激动了,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急着去投胎呢。
太失礼了。
少年垂在两侧的手不安地攥紧成拳,低头,膝盖慢慢弯折,正要下跪行礼。
却被一只手轻轻挡住。
“将军有伤在身,这次礼就免了。”她轻笑道。
她叫的不是“霍卿”,而是一声郑重的“将军”,好像认可了什么,霍凌心跳又漏了一拍,垂着头不敢看她,耳根红得要滴血。
“陛下。”
他盯着脚尖,竭力保持声音平静,“臣差点就死了,差点就再也见不到您了。”
姜青姝:“朕知道。”
霍凌一字一顿:“是陛下救了臣。”
“嗯。”
“所以,臣这条命以后就是陛下的。”
眼前的女帝忽然不说话了。
过于久的安静,让霍凌心里再次慌乱了起来,他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说这样的话,是不是很不妥当,对陛下很不敬……
肩上忽然落下一只手。
她轻轻替他掸去这一路而来的灰尘,只柔声问:“这一路,很累吧?”
“臣不累。”他抿了抿唇,抬头,“陛下……”
“朕明白你的心意。”她双眸一弯,笑着打断他,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霍凌,你的命不属于任何人,是你自己的。”
“没有人能轻易夺走,朕也不会,更不允许。”
对峙2
入冬之后, 天气越发寒冷。
庭内灯火如昼,北风疾烈,撕扯着来往人影。
“郎主, 那霍凌已被接进宫了。”
周管家拢着袖子进屋, 抖落一身寒气, 恭敬禀报。
男人临窗而坐,正在擦拭嘴角。
不远处, 放着空了的药碗。
周管家朝那处看了一眼,虽心有疑窦, 却不敢多问, 只当郎主最近是有什么不适,许是天冷了有些着凉。
“你说是……接进宫?”
“是,是御前少监邓漪亲自去的城外, 应是皇帝的授意。”
“还带了谁么。”
“邓漪出城时,还带了位太医。”
张瑾微微一顿, 垂下长睫,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这么说, 她已经知道霍凌路上被截杀之事。”
周管家暗暗咋舌,觉得奇怪,低声道:“奴想不通这一点, 皇帝远在宫里, 消息怎的传这么快?霍凌还没抵京,陛下就已经安排好了, 未免太过离奇。”
不知道小皇帝是暗中使的什么招, 不过, 单从这一点来看,小皇帝和这霍凌的联系颇深, 只怕会有点麻烦。
派邓漪直接接人,说不定是怕霍凌回京之后还有暗招等着他。
这是在护霍凌。
周管家小心请示:“郎主,虽然路上刺杀失了手,但还能继续挑下手机会,奴听说,那霍凌有个妹妹……”
张瑾闭目道:“不必动,置身事外便是。”
“啊?为何?”
“皇帝什么意思,不懂?”
她没有下旨宣霍凌进宫,而是让邓漪来接人,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暗处的人,不许动霍凌。
凡事该适可而止。
激怒了她也没好处。
周管家连忙应了一声,叹道:“依奴看,这事都怪濮阳钺无能,这么简单的事都处理不干净,蔡将军平时挺果断聪明,怎么这时就不中用了,居然被小皇帝的手段唬住了,他便是真杀了霍凌,还怕您事后保不住他么?竟让霍凌死里逃生那么多次,到头来让这祸患回了京。”
张瑾微微摇头,一手敛着广袖,一手用羊毫蘸墨,嗓音清淡:“不是他突然不中用,是陛下谋算人心的本事见长。”
“所以密诏那事……”
“是李俨事后补的。”
周管家又惊了一下,更想不通了,小皇帝这是开了天眼?若按这个说法,小皇帝已经插手管了这事,郎主日日和陛下在一起谈情说爱,又是怎么看待她的行径?
他不禁抬头看着张瑾的侧颜,看不出丝毫喜怒,他只是在提笔写着什么。
“周铨。”
“诶,郎主?”
他搁笔,折好手中纸张,递给他。
“把此物交给崔令之,他看了会明白。”
“是。”
“再拿官服来,我要入宫。”
“是。”
张瑾起身,换好象征一品的官服。
一路车辙深深,道上行人见大官车驾,纷纷避让。
紫宸殿外,随着张司空的到来,守在殿外的禁军自觉让开,一系列沉重的脚步声惊扰了殿中正在说话的少年。
“臣张瑾,求见陛下。”
男人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携霜淬冰。
霍凌正坐着,闻声搁于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抬头看向女帝。
他们正聊完庭州之事、步韶沄被算计重伤之事,刚谈及如今路上遇刺的细节。
霍凌说,怀疑是张瑾派人杀他。
背后能同时调动这么多人,手还能伸那么长,还想扳倒赵家的,任何人都没有这个本事。
除了只手遮天的张司空。
刚提到张瑾,张瑾就来了。
速度可真快。
姜青姝按住少年肩膀,倾身压低声音,“如常即可。”她收回手,一扬下巴,清声道:“司空请进。”
殿门被人推开,张瑾缓步走了进来。
原本坐着的霍凌登时起身,和他直接打了个照面,这少年虽然入仕多年,但不是在当侍卫就是出征在外,头一次正面对上这个从前只有殿下敢对峙的权臣,不禁浑身紧绷。
他盯着张瑾,如临大敌。
张瑾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只朝女帝抬手一拜:“陛下。”他复而直起身,一掸广袖,负手道:“看来,臣来得不巧。”
姜青姝微微一笑,“哪有,朕和霍卿也没聊什么私密之事,只是霍卿刚回京,朕听说他在战场受了不少伤,便先把他接进宫来瞧瞧。”
“哦?”
张瑾终于侧身,看向霍凌。
霍凌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深处,背脊僵硬,五官紧绷,竭力冷静地迎上他冰冷审视的目光。
一秒。
两秒。
三秒。
张瑾打量完,慢条斯理地收回目光,笑了声,“陛下一向仁德宽厚,泽被臣下,霍将军年纪轻轻便这般会打仗,无怪陛下赏识,不过,为将还是不可有托大之举,勿将同袍性命和百姓性命作为胜负赌注,成,则拜将封侯,败,却是第二个庭州。”
他这话,不可谓不尖锐。
霍凌指骨狠狠一攥,额头青筋暴跳,几番忍不住火气,呼吸急促起来。
姜青姝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对峙。
她暗暗在忖度——霍凌从前在薛兆手底下做事,后来又从军,须知,这军营可比朝堂好待多了,今天对上张瑾也好,看看他胆量怎么样,应对能力又如何。
然而片刻。
少年缓慢低头,拱手道:“末将受教。”
姜青姝一挑眉梢。
还不错。
霍凌一边下拜,一边死死咬着牙关,近乎用尽全力地克制自己,才没有做出什么冲动失态之事。
但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少年硬邦邦出声:“敢问司空一个问题。”
张瑾漠然转身,“什么。”
“敢问司空,何谓托大?若明明可胜却因人落败,可叫托大?还是事事算计筹谋却始终难胜,才叫托大?”
姜青姝:“……”
得,上一秒还夸他冷静沉着,这一下子就破功了。
张瑾眸色骤冷,目光如刀,盯着他,半晌,却笑了一声:“何谓托大?为国征战自是要以结果论,若败,皆算托大。霍将军口口声声提庭州,是觉得陛下处置有误,为赵德元鸣冤?”
霍凌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断然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霍凌双手攥拳,胸口起伏。
少年人就是脾气暴躁,很难沉稳下来,心里也难藏住事,再这样聊下去,他只怕再当面质问张瑾更多,老底都被张瑾给试出来。
还要治个御前失仪的罪。
姜青姝不紧不慢地出声,打破僵局:“好了,霍凌你有伤在身,朕还要与司空谈论要事,朕让邓漪送你回府。”
霍凌一怔,瞬间安静下来,垂下头。
“是。”
他知道自己话多了。
不该说的。
可是张瑾那话一出口,他便着实克制不住,听不得他说他们是以同袍性命和百姓性命作为赌注。
他懂什么?
赵将军那时明明缺粮,最后却也苦苦死守,凡大军所驻,绝不抢掠百姓,伤百姓一根毫毛。
霍凌后退一步,再次拜道:“谢陛下,方才……是末将失礼。”
姜青姝看向一边的邓漪,邓漪立刻上前,和霍凌一同出去。
等他们走了,她才笑着看向张瑾:“司空此刻见朕做什么?”
“想陛下了。”
张瑾凝视着她:“陛下这么看重霍凌,倒是让臣吃味。”
“你也见了,他少年心性,认死理,觉得朕处理赵家之事上有失偏颇,觉得庭州失陷是遭人算计,但到底能力出众,朕也不忍心苛责什么。”她叹了一声,笑着看他,“不过说归说,有什么证据呢?都知道司空和赵家关系不睦,司空可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以免落人口实。”
张瑾低笑:“陛下这是关心臣?还是关心他?”
明明在笑,眼底却寒冽如霜刀。
她仰起头,“你说呢?”
张瑾目光涌动,与她对视良久,忽然低头靠近,在她唇上碰了碰,渐渐的,双臂将她拢入怀中,宽大的手掌摩挲着她的后脑,加深这个吻。
片刻后,他感觉到她在怀里动了动,把什么东西飞快地塞给了他。
他摊开手掌,是个绣样精美的香囊。
“给臣的?”
“嗯……”
她目光游移,耳朵尖似乎有些发烫,“你觉得它……怎么样?”
“样式不错。”
“还有呢?”
“看鸳鸯图案,像是女子给男子所送之物。”
“司空觉得此物佩戴如何?”
“或许有人喜欢,不过,臣从不佩香囊。”
她闻言,立刻伸手要抢回去,他却先一步捏紧,背过手躲开,微微一笑道:“送出去的东西,焉有收回去之理?”
她恼道:“你在胡说什么,朕只是给你看一眼,又不是要送你。”
“那就当臣看中了,陛下把它赐给臣吧。”
“不给。”
她还想过来抢。
张瑾再次后退一步,她一脚踩到衣摆,没站稳,一下子扑倒在他胸口,张瑾被逗得低笑,胸膛微微震动,“都投怀送抱了,怎么不愿意送个香囊?”
她嫌弃地要推开他,“你又不戴。”
“任何事都有第一次。”
说完,这从来不喜花哨的权臣就把这个香囊当着她的面,系到了腰间,虽完全与他这严肃的气质不符。
直接送不要,欲擒故纵就要了。
呵,男人。
当夜张瑾回府,范岢按例过来诊脉,看着张大人手里掂着一个香囊,一直盯着看瞧,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心情像是不错。
见范岢过来,一直盯着自己手中之物,似乎欲言又止。
“在想什么?”
“此物是大人新得的?香囊这些东西,最易做手脚,要不要……”
范岢查验这类物件的事也没少做,从前也有贴身侍奉之人给张瑾的被褥衣服下过毒,位高权重者,本就有人时刻想他死。
张瑾捏着香囊看了许久,终究一闭目,把它递了过去。
“检查一下。”
“是。”
范岢小心把香囊捧在手里,仔细嗅闻,似乎还想将其打开,看看里面放着什么。
张瑾见了,不禁皱眉,冷声说:“小心些,别弄坏。”
“是,是。”
范岢心道,张大人一边心有疑虑,一边又这么小心护着,心境真是矛盾。他小心翼翼地检查过后,才道:“回大人,香囊没有问题,相反,此香囊里面用的药材昂贵稀有,若佩在身上,更有安神补气之功效,可见送香囊之人花了心思。”
还是他多心。
张瑾不禁失笑,身处高位,事事怀疑已成了习惯,倒是他过分警惕了,明知道她不会,还要人检查。
这是她用心准备之物。
也是她送给他的第一个东西。
张瑾拿回香囊,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纹样,烛火下的目光透出无限柔和。
【女帝送给司空张瑾香囊,张瑾感到极为高兴,却在回府之后,让大夫范岢检查香囊,并未查出什么问题。】
【司空张瑾确定女帝没有在香囊中动手脚后,为自己的多心感到歉疚,觉得自己这多疑的毛病该改改了,至少不该怀疑心上人。】
殿中灯火长明,姜青姝站在紫金小香炉前,一手捻着香勺,仔细拨开白色香灰,往里面添药粉。
完成以后。
她低头,轻轻嗅了一下。
真香。
戚容侍立在不远处,笑道:“只要司空长期佩戴香囊,又长期在陛下殿中,两种气味一中和,虽能安神,也能致使人难孕。”
“几率多大?”
“虽不是十成,至少也有八成。”
张瑾药喝多了,本就难怀,应该也够了。
对峙3
霍凌回府路上, 心情还是有些郁郁。
哪怕邓大人一路劝告他,莫要冲动行事,这次张司空来的不巧, 只怕想看他有几斤几两, 他方才在陛下跟前那般冲动, 相当于自己揭了自己的短。
霍凌说:“我一想到庭州的事,又看到他……”
邓漪连忙朝他竖起手指,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此事你就如此料定背后之人是司空?”
“除了他, 还能有谁?”
“你没有证据, 那就不能直接说是他。”
邓漪时常在天子身边侍奉,天子的行事风格思考方式,自然也学了十成十, 越是面临这种复杂朝局,越是不能以直觉去判断, 焉知不是被对方利用这种心理摆了一道。
这小将军,年少气盛, 一腔热血。
行军打仗固然有着万夫之勇,然而朝堂上的事,远没有这么简单。
还是历练少了。
邓漪说:“霍将军若想做什么, 就尽管去做、去查, 只是这一切都要以证据为前提,莫要意气用事, 如今朝中张党独大, 固然有陛下护着你, 但你刚回京,有人正愁着揪不到错处。”
霍凌挠了挠脑袋:“我也想查, 可是……”
邓漪说:“裴右丞得陛下信任,或许能帮到将军。”
霍凌面色一凛,抬手朝她深拜道:“多谢大人提醒。”
邓漪也回了一礼,亲自送他到宫门口,便折返了回去。
说来也巧,不等霍凌亲自去找裴朔,他那妹妹霍元瑶已经先一步把裴朔请回家了。
霍元瑶听闻兄长回来,特意准备了一桌子饭菜美酒,为兄长接风洗尘,她还一早差人就去尚书省衙署外守着,截到了下值的裴大人,邀请他一起过来。
如果说目前朝中霍元瑶最信任谁、觉得谁更可靠,自是非裴右丞莫属。
能蹭一顿丰盛佳肴,裴朔自是欣然而往。
他也正想和这位霍小将军聊聊。
三人坐了一桌,一边吃饭饮酒,一边详细地聊起这前因后果,霍元瑶越听越惊,怒火已有些按捺不住,猛地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这些人为了铲除异己,当真连家国安危都不顾。”
裴朔倒是神情冷静,不紧不慢夹着菜,悠然道:“张司空的词,用得倒有几分道理。”
“什么词?”
“托大。”
可不就是托大了。
只不过,一开始是有人想抢安西大都督的位置,想利用敌国顺水推舟地完成这件事,步韶沄是被敌军算计重伤的,谁也不会怀疑什么。
结果没想到威名远扬的步韶沄一重伤,西武国没了忌惮之人,开始大肆攻打。
失态发酵,还没等濮阳钺发挥什么,朝廷就派来了赵德元。
濮阳钺觉得自己能应对局势,才选择算计庭州,自己趁机退敌立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接替步韶沄的大都督之位。
结果好处没捞着,反而给蔡古做了嫁衣。
但蔡古同样也托大了,他远远低估了这次西武国的威胁,低估了西武国君王应戈的军事才能。
如果没有霍凌放的那一把火,这帮人还真是够呛。
打是能打,也未必会输,但磨蹭到了冬天,战事要拖到明年,就不是短时间能解决的了,打个几年也正常,这其中劳民伤财,耗费巨大。
裴朔这些日子一直在冷眼旁观战局,加上他自己的调查、霍凌的陈述,来龙去脉差不多也看个八九不离十了。
“只是,到底是蔡古勾结濮阳钺,还是蔡古背后另有其人,就不好说了。”
裴朔说完,用筷子夹了块肉喂到嘴里,又抿了口酒,端得悠闲。
坐在对面的这对兄妹,一个放下筷子表情严肃,一个没什么胃口,碗里的一块肉都凉了。
裴朔心道:一桌子的好菜啊,这不吃多浪费,你们不吃我吃。
裴朔又夹了一根鸡腿开始啃。
津津有味。
霍凌皱着眉头,许久才缓缓道:“一个是副大都督,一个是左武卫大将军,如果他们背后有人,那想必就是张司空了。”
裴朔饮了口酒:“未必。”
“为什么?”
裴朔懒洋洋道:“据我对张司空的了解,此人做事,擅长借刀杀人、不留痕迹,不到十分必要的时候,绝不会亲自出手,此事他或许知情,但到底是不是他亲自指使的,咱们还是要找证据。”
霍元瑶抬头看过来:“敢问裴大人,那怎么找出到底是谁?”
裴朔微微一笑,“你们想想,此事中最吃亏的人是谁?”
霍元瑶和霍凌对视一眼。
“濮阳钺?”
“正是。”
裴朔打了个响指,笑道:“他辛辛苦苦布局,一心想要大都督之位,然而如今步大都督醒了,他什么都没捞着,他和赵家可无冤无仇,只是想抢功劳而已,可到头来,庭州之事他脱不了干系,蔡古却能摘得干干净净,白白给别人做了嫁衣。”
辛苦谋算之人,却沦为了别人的棋子。
就算霍凌回到京城之后上奏表明庭州之事有蹊跷,到时候追究,那也是濮阳钺的责任。
濮阳钺愿意忍吗?
可是不愿意忍又怎么样?濮阳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他的家人就在京城,万一他被追究想供蔡古,家人的安危又怎么办?
“对了。”
裴朔一手支着下颌,慢悠悠地说:“濮阳钺的家人就在京城,就住在宣平坊。”
言尽于此。
霍凌立刻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来,抄起一边的剑就要朝外走。
霍元瑶急急忙忙出声:“阿兄,你还没吃饭呢,你要去哪?”
霍凌头也不回,扔下利落的三个字。
“宣平坊。”
……
霍凌一路施展轻功,飞檐走壁,隐蔽身形气息,影过不留痕。
——本来他们想杀他的,但是路上截杀没有得手,为了提防庭州的事不被他捅出来,波及到自己,如果他们够谨慎的话,应该会立刻控制濮阳钺的家人。
霍凌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蹲守在宣平坊,等待风吹草动。
等到天色暗下来,终于有了动静。
有人同样施展轻功过来,靠近一间屋子,霍凌一路跟踪,盯好时机。
就是此刻。
少年反手拔剑出鞘,清光在沉寂夜色中如银蛇般游动,奔袭而来。
对方一惊,抬剑回挡。
“铿”的一声,刀剑交接。
战场的磨砺让霍凌的武艺精进不少。
从前他花架子居多,如今剑招却大开大合,浑厚有力。
对方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人蹲守在此,应对的有些慌乱,但来者不止一人,一人留下挡住霍凌,其他人冲入屋中,霍凌见状剑势更快,寸寸逼近。
就在此时,有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靠近。
为首之人大喝一声:“金吾卫在此,宵禁时分是谁胆敢在屋顶放肆,还不速速下来!”
对方悚然一惊,剑势稍缓,霍凌趁其分神,一剑直袭面门,对方慌乱去躲之时,下方为首的金吾卫将军在三声警告之后,已然拉弓朝着屋顶射了一箭。
“咻——”
一箭没入对方肩胛。
那人捂住伤口,身形踉跄一下,匆忙转身要跑,霍凌本想继续追,但犹豫了一番还是跳下屋顶,先去检查屋中之人是否安然无恙。
还好。
屋中人都在。
那些金吾卫去追人了。
霍凌并没有逃,宵禁时分出来乱跑,的确触犯律法,不过能被金吾卫撞见也是好事,至少金吾卫也是证人,能证明有人是想动濮阳钺的家人。
片刻之后,方才射箭的金吾卫将军折返,朝霍凌一拱手:“在下金吾卫中郎将,申超,裴大人早让在下今夜留意此处,没想到真能碰见歹人作祟,还能遇到霍将军。”
霍凌一怔。
想不到裴朔早就安排了。
他抬手还礼,问道:“申将军可有追到方才那人?”
申超摇头,扶额道:“我们追到兴宁坊附近,就跟丢了,应是潜入哪个达官贵人的府邸了,但……你应该知道,我们哪都能搜,唯独这兴宁坊……”
兴宁坊。
这里多住达官贵人,而且都是举足轻重的大官,少说也得三品。
申超哪敢搜?
霍凌心里暗道:蔡古可不住这里,至少这说明蔡古背后是有其他人了。
霍凌沉声道:“有人欲对这里的人行不轨之事,申将军可否能加派人手保护他们?”
“这是我分内之事。”
申超挥了下手,身后的将士立刻进去查看,片刻后附耳说了几句,申超的表情顿时诡异起来。
申超犹豫片刻,决定直接问:“霍将军这次是不是要保护濮阳钺的家人?”
“是。”
“可里面那一户人家……却不是。”
霍凌闻言,心底骤然一沉。
这是障眼法。
……
与此同时。
那负伤刺客潜入崔府,跪在地上禀报消息,告知的确有人已经蹲守,所以按照一开始的计划,他们只是随机挑了一户百姓。
崔令之正在不紧不慢饮茶,闻言笑了声:“果然还是司空大人料事如神,料到他们会有这一步,若非司空及时提醒,你我今日还要栽在他们手上。”
而他不远处,正坐着刚回京不久的蔡古。
他亦风尘仆仆,甚来不及回自己府邸,就直接来了崔府。
此刻,听到崔令之的话,他神色更为紧张,踌躇道:“崔尚书,你是说……司空已经知道了你我之间的谋算?”
崔令之看他一眼,冷笑道:“还不是你无能,若这次你能立个大功,或者杀了霍凌,我也不至于去找司空求助。”
庭州的谋算,堪称完美。
可惜都给蔡古铺好路了,他就是不争气,崔令之本来也不把霍凌放在眼里,直到上次朝会,陛下那般护着霍凌,还说事先有密诏。
他忌惮的不是霍凌,是霍凌背后的天子。
所以崔令之坐不住了。
他一下朝就去拜访了张司空,希望料事如神的张大人能拿拿主意。
当时司空只让他一切照常,不可自乱阵脚,但崔令之始终忧心不已,想趁着霍凌没进京再下一次手,便派人去半路截杀。
结果这事不知道怎么的,让女帝知道了。
张府的周管家送来司空密信,崔令之兴冲冲地打开,以为是什么锦囊妙计,结果发现信里,司空骂他蠢笨如猪。
都说了别轻举妄动,他还派人去截杀?看吧,终于把皇帝惹火了,亲自派邓漪去城门口接人了,没准儿还以为是他张瑾在背后安排的刺客。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宰相张大人,第一次专门写信骂人。
崔令之:“……”
崔令之也是憋了一肚子火,哪是他蠢笨如猪?明明是这个蔡古蠢笨如猪,还得他来收拾烂摊子。
好在,今晚的事应该稳住了。
崔令之暂时松了一口气,但愿后续不出什么岔子了。
对峙4
大军回朝, 关于西边战事诸多细节,自是要细细上报朝廷,前几日暂且有时间休整, 随后天子便会召几位将军一同进宫。
御前奏对, 蔡古不善言辞, 崔令之亦不放心他,担心他会说错话, 所以,二人彻夜讨论, 分析天子可能会关心什么问题, 而他又如何作答,才算稳妥。
此外,翌日一大早, 天才刚亮,便有官员进宫奏请皇帝, 说金吾卫中郎将申超半夜在京城巡查的时候,发现有贼人宵禁时分在宣平坊鬼鬼祟祟, 似乎有所图谋,请求加强宣平坊的巡逻。
姜青姝直接允了。
她复又问:“没抓到人?”
那人恭敬道:“回陛下,据申超所言, 此人到了兴宁坊便消失了踪迹, 那边都是官员府邸,申将军职权官阶不够, 手上又无搜查文书, 不敢贸然破门而入。”
姜青姝淡淡道:“事急从权, 若是抓危害百姓的贼人,自然不得马虎, 便是官员府邸又如何?只要有凭有据,该搜便搜,朕相信众爱卿们皆是正直清明之辈,为了百姓安危,不会妨碍金吾卫做事。”
“是。”
那人领命退下了。
那人退下之时,正好张瑾踏着丹墀来到殿外。
二人擦肩而过,那人连忙停下来,朝他施礼。
“司空。”
张瑾目不斜视,一路来到天子跟前,从袖中拿出整理好的尚书省案卷,淡淡道:“这是本月的一些事物,陛下过目。”
姜青姝示意邓漪去接,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
他倒是神色如常。
她心里暗道:张瑾能料中霍凌的举动不稀奇,不过裴朔暗中调查濮阳钺的事极其隐蔽,几乎没有走漏风声,他连濮阳钺那边都未雨绸缪地防住了,真是太缜密了。
想抓他的把柄,极难。
本来张瑾也没什么把柄,这些事他虽暗中知情,但没有一件沾了他手,就算东窗事发,火也烧不到他的身上,都是别人在“背着他自作主张”罢了。
他可是清清白白、勤政为民的好宰相。
可笑的是,崔令之算计濮阳钺,让濮阳钺为他人做嫁衣,殊不知他自己也是,为杀子仇人铺路还浑然不知。
现在宣平坊加派人手了。
他们想捏住濮阳钺的软肋,就一定要控制濮阳钺的家人,事后说不定还会动手,但一定会有所准备。
霍凌再想从此处着手,只怕是有些难。
姜青姝心里想着,目光下移,落在张瑾腰间、她亲手赠送的香囊上。
他还戴在身上。
“臣已经细看了户部上报的近三个月税收,近期并州干旱,粮食收成较少,臣以为,此事应该……”
殿中的张瑾长身玉立,紫衣灼然,如清玉塑骨,正嗓音平淡地说着,不经意抬头,便看见上方端坐着的小皇帝已不知何时偏着脑袋,一手支着下巴,唇角翘起,心情甚好地瞧着他腰间那处。
他嗓音顿住。
“陛下可在听?”
“……”
“陛下!”
“嗯?”她回过神来,眼睛微微一弯,“爱卿方才说什么,劳烦再说一遍。”
那双眼睛清透如琉璃,焕发着吸引人的光彩,张瑾注视着她,忽然不再继续方才未说完之事,而是低头看了看腰间。
他忽然叹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
她惊讶:“做什么?”
张瑾宽大的手掌攥着玉佩,注视着她微笑道:“臣想了许久,金银珠宝不过俗物,作为礼物甚为庸俗,亦没什么意义,臣身上也无什么珍贵之物,唯有这玉佩,臣与阿奚各有一半,纹理相合,也是父母所留唯一之物。”
张家兄弟,长兄为瑾,弟弟名瑜。
瑾瑜皆为美玉,是当年他们的母亲在掖廷所取,一块家传玉佩一分为二,分别给了他们兄弟二人,希望他们纵使出身低贱,将来立身成人,品性上也是个正直仁义的君子。
正直仁义。
兄长没有做到。
只有弟弟长大后实现了,成了行侠仗义的侠客。
但此物对于张瑾而言,依然是最重要、最珍贵之物,人立于世,有了一次错,便只能步步错,直到彻底忘了最开始的自己,纵然未能成为那样的人,张瑾的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那样希望过。
男人摊开手掌,晶莹剔透的玉珏,在灯火下散发着温暖的光泽。
“礼尚往来,此物不若送给陛下,作为回礼。”
她赠他香囊,他便送她玉佩。
话本子里的有情人,也常常如此互换定情信物。
姜青姝一怔,望着男人认真又柔和的眸子,心里却暗道一声“别吧”,这礼物意义非凡,太过珍贵,一联想到香囊里被她下了毒,便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
张瑾却不等她回答,兀自走上前来,在她跟前停下。
他敛袖,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捉着她的手腕,亲手把此物塞到她掌心。
“拿好。”
她低头看向掌心,上面除了繁复漂亮的纹路,还刻着一个小小的瑾字。
“这么重要的东西……”
“若不重要,如何好赠予你。”
这已是他深思熟虑过的。
毕竟此生也不可能将此物送给别的女子了。
张瑾瞧着她别扭踌躇的样子,低笑一声,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让她捏紧玉佩,“并非让你日日佩在身上,收下来放着便是。倘若觉得此物太贵重,那陛下再多送臣一些香囊,倒也无妨。”
“你倒是想得美。”
她推脱不掉,只好收下,偏头笑嗔一声。
……
有了天子许可,金吾卫便顺理成章地加派人手保护濮阳钺的家人,既然是交易中的一环,濮阳钺的家人也许知道些什么,霍凌便想从他们这边入手,试试能不能从他们口中问出什么证词。
但很难。
无论霍凌如何劝说,他们都不愿透露半个字。
这也是正常的,除非蔡古已经注定要被问罪,否则他们没必要供出背后的人,白白惹来杀身之祸。
“事到如今,那就只有赌一把,将计就计,看能不能引蛇出洞。”裴朔沉吟道。
霍凌问:“如何将计就计?”
“先放出风声,谎称他们已经主动供出暗中威胁自己之人,你再去把此事告到刑部,闹得越人尽皆知越好。”
如果是这样的话,背后的人一定会着急。
事实证明,的确是有效果。
两日后,带兵一直蹲守在暗处的申超,就看到有黑衣人踏着屋顶,极为迅速地靠近宣平坊。
来得正好。
“动手!”
【金吾卫中郎将申超连续很多天蹲守在宣平坊,终于看到有刺客前来,与其交手,刺客扭头遁逃,这一次申超准备得极为周全,一路没有追丢,直到带兵冲入兴宁坊,来到司空张瑾的府邸外。】
【金吾卫中郎将申超没想到刺客会进入张府,犹豫再三之后,还是决定直接带兵围住张府,要求入府搜查,冲撞了正在府中歇息的张瑾。】
当夜,刚更衣结束、准备就寝的姜青姝猛地一个激灵。
嗯?
什么情况???
刺客跑到张瑾府里?这剧情发展不对吧?张瑾出手了,还这么莽撞?
“陛下,怎么了?”
邓漪一边手持玉梳为她梳发,一边轻声问。
邓漪早已习惯陛下时常盯着虚空走神的样子,陛下时时刻刻记挂着朝政,一般露出这样的情态,必是想到了什么重大之事,在心里盘算着。
果然下一刻,眼前的少女骤然抬起双眸,透过铜镜望着身后的邓漪,沉吟道:“阿漪,你即刻出宫一趟,办一件事。”
邓漪附耳过去,片刻后含笑点头:“臣遵旨。”
与此同时。
张府外。
满月在乌云后时隐时现,照亮一片兵械寒甲。
深夜北风刺骨,府邸大门外两侧悬挂着的灯笼明亮,拉长一片乌泱泱的肃穆人影。
半开的张府大门外,站在最首的申超面色肃穆,姿态不卑不亢。
“在下今夜搜查贼人,此贼人方才进了司空府邸,还请知会你家大人,行个方便,让在下进去搜查。”
“行个方便?”
周管家堵在门口,看着这乌泱泱一群人,嘲讽道:“睁大你们的眼睛看清楚,这里是何处,凭你们也敢搜?还是将军觉得,我们家大人会窝藏贼人?”
“那便以事实说话。”
申超面无表情道:“司空究竟有没有窝藏贼人,一搜便知。”
周管家冷笑更甚,猛一甩袖,“放肆!一品官员府邸,岂是你一个小小的中郎将说搜便能搜的?!将军难道是要硬闯不成?”
申超见这府上管家分寸不让,根本不好应付,眉头皱得越发紧。
眼下时间越拖延越抓不到刺客,他们布局这么久,万不能功亏一篑。
如果能在张司空府上抓到人,那庭州之事就和张司空就扯上关系了,这可是极为重大的收获。
断不能错过。
实在不行就硬闯。
申超右手猛然握紧腰侧佩剑,上前一步,沉声道:“来人,进——”
话未说完,一道冰冷的嗓音沿着夜风吹来。
“申将军当真是肆无忌惮。”
随着声音传来,申超动作微顿,挡在大门口的周管家也一改方才的气势,恭敬弯腰侧身。
月色洒满大理石铺就的路,一道修长凛冽的影子逐渐走来,踏着一地霜意,双袖随风微动,容颜清俊冷漠,没什么表情,便无端端令人敬畏。
不同于平时一贯穿着的穿着的一品紫色官袍,张瑾此刻只着玄色常服,外披鹤氅,姿态轻漫随意,似是就寝中途突然被这动静吵醒。
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申超脸上,申超不禁紧张起来,如临大敌。
申超后退一步,拱手道:“司空见谅,末将深夜打扰,是为缉拿贼人,事情紧迫,必须即刻搜查,还请司……”
他话未说完,便又被打断。
张瑾冷声说:“倘若我不配合呢。”
申超不由得抿紧唇,他一个小小武将,哪里敢真的对当朝一品宰相来硬的。
他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抬眼,大着胆子迎上对方的目光,一字一顿道:“此贼人身份特殊,先前末将已得到圣上口谕,若搜查正当合理,便是兴宁坊内的朝臣,便是司空您,也不可无故阻拦,还请司空配合末将!”
他搬出皇帝来,终于让张瑾微微凝目,眸底似淬了冰,盯着他。
申超顶着压力,巍然不动。
张司空在朝中一手遮天,就算是天子也要给他几分薄面,申超心里正打着鼓,不知搬出天子能不能让眼前这个权臣忌惮一二。
陛下是君,他权势再盛也只是臣子。
总不能连陛下的口谕都不顾吧?
四周一片诡异的死寂。
北风裹着雪沫,冰冷刺骨,握着剑柄的手也冻得渐渐失去知觉。
申超心里越发沉重,就在他想再度开口之时,眼前的宰相却淡淡笑了笑。
“搜查正当合理。”
他不紧不慢地重复地这六个字,清淡反问:“试问如何断定,申将军搜查正当合理,而非信口编造所谓贼人,意欲闯我府邸,给我难堪?此事一旦开了先例,往后申将军是不是想搜查任何一个朝臣府邸,都能进出自如了?”
申超猛然一惊:“末将断不敢在此事上撒谎!更绝无此意!”
“单凭你一句不敢,便可信么?”
申超一下子被他问住,不由得暗暗一咬牙,心里冒火,恨恨地想:这张司空可真难对付,三言两语就反客为主,把问题反抛到他身上来了。
要是裴朔在这里就好了。
那家伙伶牙利齿的,肯定知道怎么应付。
申超绞尽脑汁地想着,最终心底一横,干脆道:“既然如此,不如各退一步,今夜大人准许末将搜查,若稍后末将没有搜出那贼人,便当是末将无礼冒犯大人在先,末将自会向您赔礼道歉,您看如何?”
“赔礼道歉?”
张瑾轻笑一声,掀起眼皮子瞧着他,似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
“你是在说笑么。”
做错事的话,应该付出代价才对。
赔礼道歉可不够。
他会在乎区区一个金吾卫中郎将给自己赔礼道歉吗?
张瑾冷声道:“若搜查不出,便是你滥用职权、冒犯朝廷命官,申将军若当真有把握,那便搜罢。”
说罢,他甩袖转身,漠然离去。
申将军浑身冰凉地伫立在门口,默了许久,咬牙挥手。
“来人!搜!”
对峙5
金吾卫冲进了张府。
这是张瑾身居高位以来, 第一次被人搜查府邸,周管家一路跟在郎主身后,下意识观察郎主的神情。
只有平静。
实际上没什么不悦。
他来到书房, 端起已经冷掉的茶水轻抿一口, 平静地听着四面八方杂乱的脚步声, 在府邸里面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
只是搜人,他们不敢乱碰什么东西, 最多找一下有没有可以藏人的暗道机关。
申超站在庭院正中,神色凛然, 等待搜查结果。
许久, 几个将士陆续折返汇报。
“禀将军,没有。”
“将军,没有。”
“禀将军, 没有找到。”
“……”
申超攥着剑鞘的手背逐渐泛起青筋,闭了闭眼睛。
不对。
有哪里不对劲。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他不可能看错, 明明亲眼看着那刺客进了张司空的府邸,难道那人是故意的, 就是为了引他来搜查张府?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在这里耽搁时间,岂不是正中下怀,不仅会因此获罪, 此刻无人守在宣平坊, 要想趁虚而入岂不是极为简单?
申超越想越惊,猛然回神。
糟了。
这是个局。
可申超根本走不了, 周围的金吾卫还在继续搜查, 直到所有将士折返回来, 张瑾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来。
两侧的灯影罩着男人冷漠的面容,光影沉浮。
申超单膝跪地, 垂头道:“是末将无礼,冤枉了司空大人,现在向大人赔个不是。”
张瑾并没有理会他,只冷漠开口:“周铨。”
周管家应道:“奴在。”
“金吾卫滥用职权私闯官员府邸,我没什么闲心和他耗,你去叫兵部的李俨过来处理。”
申超心底一沉。
无可辩驳,只能僵硬地垂着头,发白的唇色紧紧抿成一线。
周管家从他身侧走过,还未走几步,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道清利的女声。
“慢着。”
众人皆是一怔。
只见大门处,一女官装束的女子大步而入,来者面容端肃、气场冷凝,身后紧随着几个禁军。
是邓漪。
张瑾骤然眯眼。
这天下无人能使唤得动邓漪,除了天子。
倘若说申超的到来是张瑾谋算之中,那么邓漪过来,就完全超出他所料。
邓漪深夜自宫中而来,较为匆忙,但好在及时赶上了,她不紧不慢地踏入张府,瞥了一眼地上的申超,朝张瑾抬手一拜,“见过司空大人,下官深夜打扰,还请海涵。”
“邓大人过来做什么?”
“下官是奉命而来。”
邓漪抬起头微微一笑,嗓音从容平和:“陛下知道,申将军为了抓贼人废寝忘食、日夜埋伏在宣平坊,想必今夜抓人心切,会做些冲动之事,所以特意叫下官前来,以免滋生一些不必要的事。”
“区区小事,不劳陛下费心。”
“非也。”
邓漪神色从容,侧身看着地上跪着的申超,语气不疾不缓:“事情起因,陛下也都已经明晰,申将军终究是得了陛下默许追查贼人,此事陛下若不过问,才是对司空的不公平。”
她说罢,忽然一甩袖子,扬声下令——
“传陛下口谕,申将军和司空即刻入宫,一切事情,早朝时当殿再议,由陛下亲自来断。”
申超猛然一怔,喜出望外,立刻拜道:“臣遵旨!”
张瑾垂袖立在原地,眼底冷了一寸。
姜青姝突然插手,对申超而言无异于救星降临,由她亲自断定他有没有罪,远比落在张瑾手里任人宰割的好。
可在张瑾看来,却是另一码事。
也许她早就听信霍凌认为京郊刺客是他所派,才会早早派邓漪在此处蹲守,防着这一手。
她已觉得是他。
意识到这一点的张瑾甚为烦躁不悦,袖中的手捏得死紧。
感情与公事不混为一谈,是以一边赠送香囊,一边对他严防死守,这般做派他不是最熟悉了么?从前他不也是这样做的,一边想要独占她,一边又在政务上分寸不让,她从他手里,是半点好处都难以讨到。
所以,姜青姝毫不心虚。
她都是跟他学的。
申超和张瑾进宫的同时,霍凌和裴朔那边已经得手了。
这是一场计中计中计。
在半日前,云水楼的雅间,三人正在商讨对策。
裴朔手指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着,淡淡道:“既然明面上金吾卫已在加派人手,对方还想对濮阳钺的家人动手,就必须采取万无一失的办法,有没有一种可能,申超会被先引开?”
霍元瑶脑子转得快,忙接话道:“有可能,之前申将军追查到了兴宁坊便停住了,现在得到了陛下许可可以随意搜查兴宁坊,对方说不定会利用此事制定对策。”
“那就准备两拨人手。”
裴朔看向霍凌:“申将军被引开之后,可能真正的刺客才会出现,霍将军有没有把握如果再看到刺客,一定将其拿下?”
霍凌沉思了一下,说:“我没有十成把握,但我可以叫一些帮手来。”
经过曲召山之事,他和唐季同也算是有了不错的交情。
事关庭州,事关赵家,唐季同是赵德元旧部,战场上的这些同袍,都一定会愿意帮他抓人。
“好,那就这么办了。”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
不过……
事后霍元瑶悄悄问裴朔:“裴大人,我们的计划要提前告知一下申将军吗?”
裴朔一摇折扇,微微一笑,“别告诉他。”
“啊?”
“他要是知道,就演得不像了。”
如裴朔所料,申超果然是和张瑾对上了。
申超一心抓人,以为真相就在张司空的府邸里,所以言辞激烈,不顾一切,这幅毫无防备的模样,也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事实证明,裴朔没猜错。
他们果然安排了两批人。
就在第二批人出现的瞬间,唐季同带着数个战场上的弟兄们从暗处齐刷刷冲出,一口气将他们全拿下了。
“这下算是有了证据,可以证明有人要濮阳钺的家人不利,那么,再指控濮阳钺和蔡古暗中有交易,就绝非空穴来风。”
霍凌双手环胸,冷然瞥了一眼地上的人,“快上早朝了,走,进宫。”
……
天还未完全亮起来,宣政殿殿西庑处气氛压抑肃穆,已有无数官员在等候早朝。
恰逢朔望,依照礼法,今日朝会比往日常朝要隆重些,官员亦比平时要多许多,是以特地安排在宣政殿进行。
此外,今日还是早早定下的女帝接见回朝将领的日子。
蔡古等人都在朝班之列。
裴朔、唐季同等人也在。
但武将之列,却迟迟不见宣威将军霍凌的踪影。
这小将军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有人不禁悄悄议论,在想这霍将军怎么还不来。
也有人听到些许昨晚司空府的风声,正在悄悄交头接耳。
崔令之很是焦躁。
他派出去的第二波人没有回来。
再加上现在霍凌也不在,总有预感告诉他,可能出了什么岔子。
很快,随着朱衣御史通传,官员按品级排列,陆续进殿,女帝拂袖坐于高处龙椅,接受百官朝拜。
姜青姝垂目注视着下方。
“朕今日本要与众卿一起商讨安西军务,但在此之前,朕要先处理一件事。”
她淡淡笑着,底下百官一头雾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把人带上来。”
梅浩南挥手,几个禁军带着申超入殿。
只是申超前脚刚进来,便又有监门卫通传,说宣威将军霍凌姗姗来迟,此刻在宫门外求见。
姜青姝:“为何迟到?”
监门卫道:“回陛下,霍将军声称自己昨夜彻夜未眠,为了抓一些意欲在坊间行凶的贼人,这才耽搁了时辰,此刻要面见陛下,详说案件经过。”
此言一出,殿上官员皆面面相觑,不知道这卖的什么关子。
姜青姝:“让他进来。”
片刻后,只见那前段时日震惊满朝文武的少年将军,大步流星入殿,脚步生风,径直来到大殿正中。
“臣霍凌,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霍凌背脊笔直,恭敬下拜,复而起身,字字清晰道:“陛下,臣昨日一夜未眠,在宣平坊守着,就怕有人意欲暗中下手,当真被臣抓到了人。”
他手一挥,便有人立刻把那几个被活捉的刺客押了上来。
为了不让这些人事败后直接自尽,他们的嘴被堵得极为严实,全身被五花大绑。
他们一被带出来,崔令之和蔡古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下意识看向张司空。
往日从容淡漠、不露声色的张大人,此刻侧脸也冷得像冰。
糟糕。
崔令之越发感觉不妙。
霍凌朗声道:“臣前几日故意放出风声,声称濮阳将军的家人要告知臣一些惊天秘密,果然引来心虚之人要对他们灭口,这些人,意欲杀安西副大都督濮阳钺的家人,试问濮阳将军身为安西守将,远在京城千里之外,近日又参与了战事,是什么让京中有人想杀其灭口?”
“濮阳钺?”
御史大夫宋覃站在一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越咂摸越不对劲,不禁出声问道:“霍将军,你这话实在是没头没脑,好端端的你放出风声做什么?你并非金吾卫,宵禁时分为何还在外活动?这是不是不合规矩?你所言惊天秘密又是什么?事情又怎会扯到濮阳钺的身上?”
不止宋覃,其他人也有些听不懂了。
知道庭州真相的人到底是不多。
霍凌一扯薄唇,抬起冷利双眸,一字一句道:“因为,我要状告濮阳钺,明知庭州断粮,却故意截杀援兵,非但不发兵,还不许周边发兵救庭州,最终致使庭州孤立无援,数万将士死于非命。”
“什么?”
四周一片哗然,众人皆吃了一惊,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霍凌上半身跪得笔直,仰头直视着上方的天子,乌黑的眼珠子无比炽亮,继续道:“除此之外,我还要状告京城中的某人,若非此人在背后谋算,不欲让赵德元将军抢得战功,便与濮阳钺提前勾结,亦不会导致庭州失守。”
“此人,事后想杀人灭口,就是怕事情败露。”
霍凌一边说,一边缓缓起身。
他身后,站着押解刺客的御前带刀千牛卫,霍凌转身,看着这些曾经共事过的同僚,深吸一口气,眸底有寒光聚拢。
少年猛地伸手,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迅速握住一人腰侧剑柄,“唰”的一声,霍然拔出。
剑光逼目。
雪亮冷厉之光在殿中闪现刹那,四周禁军和文武百官同时变色,还未来得及叫什么,下一刻,少年手中剑锋利落一转,剑锋直指张瑾。
众目睽睽之下。
满朝文武瞠目结舌,每个人皆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霍凌好生胆大!
他状告之事骇人听闻便算了,反复提及已获罪的赵德元也算了,居然敢在朝会之时当着陛下的面,公然拔剑对着张司空?!
御前杀朝廷一品宰相,他疯了吗?
张瑾不紧不慢侧身,垂睫一扫面前剑锋,复又抬眼,丝毫不慌地看着他。
“御前拔剑,等同于弑君之罪。”
剑身如明镜,其上映出霍凌冷静却压抑怒意的眼睛,剑锋稍转,也映亮张瑾疏离倨傲、喜怒莫测的双眼。
霍凌冷笑。
“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未敢有不敬之举,若说非要杀谁,除了敌军之外,便只有枉顾百姓安危的奸佞。”
比如说,他。
梅浩南几乎被霍凌突如其来的大胆举动震住,良久才回过神来,上前大喝道:“放肆!胆敢在御前动刀,霍将军这是要干什么!再不放下剑,休怪禁军将你拿下!”
霍凌置若罔闻。
他在千牛卫过来夺剑之时敏捷后退一步,手中剑柄灵活利落一旋,只听“刺啦”的一声,是剑锋割过衣衫的声音。
这少年割开了自己的衣服。
当殿露出赤-裸的上半身。
满身伤痕,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梅浩南见霍凌拔剑只是要割破衣服,不由得看向上首的女帝,见女帝全程只是皱眉看着,没有其他表示,便挥手让涌上殿来的禁军停住,先别拿人。
他们都在看着霍凌,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少年反手将剑插回先前那千牛卫腰侧剑鞘之中,转身,让所有人看清楚他身上的伤。
“这里。”
少年咬着牙关,指着腹部一处,扬声道:“是我从庭州到西州求援的路上遭遇截杀,对方用箭矢将我射入河中,意欲让我死在路上,我九死一生,若无陛下赏赐的软甲,定无法生还。”
那伤疤形状,也确实是像中箭所伤。
“事后我依然不眠不休,火速赶往西州,但终究晚了一步。”
霍凌环视四周,反问道:“试问各位,若求援路上无人截杀,害我丢失战马耽搁时机,西州岂会救援来迟,致使庭州失陷?”
“这里。”
霍凌转身,又指着自己肩膀上刚结痂之后又撕裂的新伤。
“是我回京途中所受之伤。”
“有人知晓我回京时间,刻意派高手埋伏在半路,不想让我平安回京,试问那人又在心虚什么?为何不想让我回到京城,是怕我将庭州之事揭出来?”
少年侧脸冰冷如刀,字字激昂,胸口剧烈起伏,高束的乌发末梢微微扫在皮肤上,却遮不住累累伤痕。
这么多伤。
哪怕是征战之人,也很少像他这样伤痕累累。
难以想象,这只是个才从军不到两年的少年人身上的伤。
四周一片死寂。
一直在旁听的裴朔面色严肃下来,盯着他身上的伤。
唐季同紧咬牙根,一听到他重提当初之事,便神情悲愤,强自忍耐。
就连御座上的姜青姝,骤然看到他身上这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痕,心里也猛然被撞了一下,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龙袍中的手用力捏紧。
这一路走来,这少年究竟独自背负了多少,历经了多少次生死劫难,只有他自己明白。
所谓万夫莫当之勇,所谓的屡立战功,所谓的一战成名。
皆是他用命换来的。
霍凌偏头,明亮炽烈的瞳孔里隐有水光翻涌,远远的,和姜青姝的视线对上。
他再次重重跪地,俯身下拜。
“臣方才太过激动,请陛下恕臣无礼。”
“但庭州之事,臣此刻,请陛下为臣、为诸多将士、为庭州城的无数百姓……做主!”
对峙6
整个宣政殿中一片寂静。
底下的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彼此互相交换眼色,心里的震撼已难以言表,谁也不敢率先吱声。
一是为这小将军状告之事感到震惊。
二是为他的胆量。
方才他那一番话已说得再明显不过, 稍稍懂朝局之人都能听出个一二, 庭州出事, 获益之人是谁?蔡古又是谁一手提拔到如今的位置的?谁心里都门清儿。
霍凌口口声声所指是谁,谁不知道?
只是换作是他们, 哪怕知道是自己惹的是谁,也未必有这样当殿对峙的胆量, 也许这不过是蚍蜉撼树, 自讨苦吃,也许最后非但撼动不了对方,还会连累身边人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同在宰相之位的郑宽, 都不敢这样豁出去。
但霍凌敢。
他不但敢,他还敢拔剑指着张瑾, 毫不遮掩敌意。
就差明晃晃地告诉满朝文武,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张瑾。
方才这少年将军拔剑的刹那, 以郑宽、宋覃、董青在内的一些身居高位的文臣,上一刻尚在冷静旁观,下一刻都被吓得差点没站稳, 心都要跳出来。
如今霍凌说完了。
四周鸦雀无声, 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出,只好先抬头看看坐在御座上的陛下是什么态度, 他们再看着办。
倘若陛下是向着霍凌的, 有意让这件事闹大, 加上先前的密诏之事,极有可能这是天子要借机对付张司空, 他们也该迅速择个立场出来;倘若陛下态度模糊,不愿与司空闹得不愉快,亦不深究此事,那他们也没必要去惹任何一方。
他们这样琢磨着。
就连不在朝班之列的邓漪和梅浩南,也不约而同地看向女帝。
姜青姝身上一下子汇聚了无数目光。
姜青姝:“……”
这些人第一次动作这么统一啊。
都等着她发话呢?
姜青姝心里觉得好笑,都是群闻风而动的老油条,原本有些人换在平时还敢站出来为张党说话,此刻也被霍凌这势头给震住,不知道霍凌手中还有什么证据,不敢贸然出头。
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姜青姝看向张瑾,此人依然一如既往地冷静,几乎无人能从他脸上窥探出丝毫想法,但姜青姝和他相处久了,她能看出来,他今日甚为不悦。
因为她出手了吧。
隔着这么远,她能感觉到他在盯着她。
似乎在问:你究竟在干什么?
她收回目光,不再看他,淡淡道:“霍卿所言,朕已听明白了,说来也巧,朕今日要处理之事正是申超擅自搜查司空府之事,不知是不是与此事有关?”
一直跪在地上的申超立刻直起上半身,抬手道:“启禀陛下,正是有关。臣几日前便查明是有人想对濮阳将军的家人下手,所以,臣这才和霍将军商量了一出引蛇出洞的局,故意放出风声,果然引得幕后之人坐不住派出杀手。臣今日之所以急切搜查司空府邸,正是因为臣怕错失这次机会,就找不到幕后之人。”
“哦?”她似乎很惊讶,“怎么会跑到司空府上去呢?”
汤桓听了全程,此刻按捺不住道:“陛下,申将军并未搜查出任何人,也许是跟错了。”
申超当即反驳道:“不可能!臣以性命担保,绝无可能跟错!”
汤桓嗤笑一声,甩袖道:“抓不到人便是没有证据,怎可凭你一面之词?那刺客被你追捕,若是慌不择路随意找到一座府邸潜入藏身,也不是没有可能。”
申超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愤怒地咬着牙,胸口起伏。
他急火攻心,不禁看向一边的裴朔。
裴朔朝他微微点头,示意他不需要再说了。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此事本就不算证据,只是让所有人心里约莫有个数,怀疑是司空做的就好。
此可谓攻心之术。
【司空张瑾声望-10】
【司空张瑾影响力-323】
霍凌却依然毫不收敛周身锋芒,冷笑道:“这幕后之人狡诈得很,经过几日前那夜之事,已经有所防备,所以派出了两拨人,一拨人引走申将军,第二拨人才真正下手。”
他再次起身,转身看向被禁军押着的那几人,“就是他们,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们,一审便知。”他说着,还特意看向张瑾:“司空觉得呢?”
张瑾冷淡道:“自然要审。”霍凌紧盯着他的神情,没有看出他面上半点害怕和心虚,暗道此人好会装。
而一边的崔令之闻言,攥着玉笏的手不禁抖了抖,竟有些腿软。
没法不慌。
这些人就是他派的。
为了给蔡古收拾烂摊子,他简直快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姜青姝一手托腮,目光幽深难测,轻瞥一眼崔令之,将一切都尽收眼底。
崔令之能稳坐尚书之位多年,远没有这么好对付,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沉住气,开口道:“听了这么多,这些人还未审,霍将军除了身上这伤,也没拿出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濮阳将军和蔡将军皆是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将领,岂容你一人之言,就这样给他们泼上脏水?”
“谁说是一人之言?”
崔令之话刚说完,另一道女声骤然在殿中响起。
众人皆是一怔。
不禁纷纷循声看去。
只见武将之列,贺凌霜走了出来。
蔡古见她出现,不禁脸色骤变——贺凌霜一直在他麾下任职多年,他对贺凌霜也算信任,没想到她居然会在此事上站出来。
贺凌霜不疾不缓地走到霍凌身侧,朝上方的天子一拜,才不紧不慢道:“臣左武卫中郎将贺凌霜,先前随蔡大将军一同出征,亦参与安西战事,臣有话说。”
这一回,换霍凌懵了。
霍凌扭头盯着她,神情惊愕,心里茫然地想:她这是在干什么?这关她什么事?
然而贺凌霜面上一片冷淡沉着,任他打量,目不斜视。
姜青姝俯视着她,不禁笑了。
贺凌霜也算意外之喜。
很早以前,在猎场赏胡马之时,姜青姝就看中了这个说话办事都简单利落的女将,只可惜无论给她什么赏赐,贺凌霜都不卑不亢,不曾表示过什么。
霍元瑶便主动接近贺凌霜。
同为女子,混迹在这步步杀机的朝堂,总有相似之处,哪怕贺凌霜对她一开始就有防备,霍元瑶也心知肚明对方没有完全敞开心扉,但她依然愿意拿出十二分的真心。
是逢场作戏,亦有发自内心的欣赏。
原本,姜青姝对贺凌霜的态度是能拉拢便拉拢,若无法拉拢,也不必强求。但这二人的关系进展比想象中还要快,彼此了解之后,性情相投,意外成了惺惺相惜的好友。
再后来,便是意外之喜。
贺凌霜随蔡古出征,亲眼见了许多事。
她心里压着事,谁也没说,更不知道能跟谁说,霍元瑶带着重礼登门拜访,想答谢她在军中救兄长之恩,可贺凌霜却称病闭门不见,似乎与她的关系又再次变得疏离。
这事,霍元瑶写密信告知了姜青姝。
姜青姝便重新查了贺凌霜的实时。
原来……
贺凌霜不是不想见,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霍元瑶。
她听到了一些“秘密”。
布衣出身,得罪不起京城这些达官贵人,贺凌霜打从心里很佩服霍家兄妹的勇气,哪怕还有一个亲人成为软肋,他们也没有怕过什么……妹妹不曾阻拦兄长去生死未卜的战场,兄长也不曾因为妹妹留在京中,就惧怕与人为敌。
他们都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哪怕因此而死,也是值得。
“我知道阿兄这次去战场会很危险,但我若是他,我也会去,所以我不拦他。”霍元瑶曾跟她这样提及:“曾经,殿下也是这样做的。”
明知道有危险也要去,因为怕死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曾经霍元瑶也后悔自己没有拦着君后赴死,可后来有一天,她忽然想明白了,就算她拦住了,对殿下而言,这却不是他想要的。
被困在深宫太久了,望不尽的尊荣、地位、皇权与森严宫规,如密密的丝网,层层交缠,每一日每一刻,都在慢慢绞杀曾经的赵三郎。
其实殿下也早就想解脱了吧。
他离开时,心里应该是高兴的。
这样一想,霍元瑶便释然了。
可贺凌霜不一样,哪怕她不怕死,也无法放下抚养她长大的祖母不管,哪怕她也看透了蔡将军的真面目,亲眼看着霍凌受到怎样的针对,那些将士又有多么不易。
她的挣扎与矛盾,实时里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姜青姝便让霍元瑶邀请她到云水楼来。
贺凌霜本不愿意去,但霍元瑶在信中已挑明了她的顾虑,到底还是躲不掉了,贺凌霜只好作罢,只身去了。
云水楼的雅间里,却坐着一个她想不到的人。
贺凌霜一看到少女的真容,便惊得跪了下来,“陛、陛下……”
姜青姝直接挑明:“朕原先让元瑶接近你,的确有拉拢之意,只是后来的事,超出了朕所料,朕如今对你,更多的是惜才之心。”
贺凌霜低垂着头,“陛下之言,臣倍感惶恐,也听不懂……”
姜青姝轻笑道:“听不懂么?”她亲自起身,来到贺凌霜面前,弯腰凑近她,一字一句道:“你的祖母,朕来保全,而你,来执掌朕的神策军如何?”
贺凌霜脑内“嗡”的一声,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彻彻底底,呆住了。
“陛下……您说……什么?”
姜青姝知道她一时半会消化不了,作为一个“以德服人”的主君,她绝不强求什么,勉强逼来的,以后也不会忠心为她办事。
“安西战事,朕着实震怒,想严惩那些乱臣奸佞,朕相信贺卿也是。”她不紧不慢道:“到底怎么选,皆看你自己,朕会给你时间。”
姜青姝朝她伸出手来。
贺凌霜迟疑许久,才把手搭上去,不敢看眼前年轻的天子。
“多谢陛下。”
贺凌霜在认真地权衡。
她根本不了解现在的小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她是个心思难测的君王。
而她之所以投诚张党,只是因为……张司空虽在党争上不择手段,可撇开那些不谈,他亦是有魄力、有才干之人,有过一些卓越的政绩,也曾大肆鼓励布衣入仕,助先帝打压了无数世族的嚣张气焰。
投靠这样的人,总比投靠谢党那种无恶不作、欺压百姓的强。
可如果有更好的选择……
朝堂之上,霍凌的激烈言辞、无所畏惧的勇气,再一次让贺凌霜侧目。
贺凌霜心动了。
她站了出来。
大殿之上,贺凌霜端正地跪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传遍每一个角落——
“臣在蔡大将军麾下做事数年,前些日子随将军出征,对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记得分毫不差,臣曾经亲耳听到蔡将军和濮阳将军之间的谈话,谈及了庭州之事。”
此话一出,众人皆瞪大了眼睛。
蔡古彻底慌张起来,连忙上前要插嘴,但贺凌霜语速极快,根本不给他说话的余地。
“濮阳钺质问蔡古,明明约好了事后战功归他,为何事后什么都不跟他商量,完全是在过河拆桥。蔡古却说各凭本事,濮阳钺一心想要安西大都督之位,步将军重伤未醒,他抢不到那个位置也是自己无能。濮阳钺被他的话激怒,蔡古却威胁他莫要轻举妄动,庭州之事,到底是濮阳钺一手促就,而不是他蔡古……”
当时贺凌霜只是过来汇报军情,无意间听到二人争执。
蔡古怒道:“你这是诬——”
他话还未说完,贺凌霜便立刻拔高了嗓音,把他的声音硬生生压了过去。
“臣敢保证当时半个字都没有听错,他们的确提到了庭州!臣也敢以性命担保,今日所言千真万确!庭州之事的确是濮阳钺有关,蔡将军也绝对知情!此外,臣还知道,在军中之时蔡将军屡次针对霍将军,就连先前镇守西州的孟叔让孟将军为霍将军说话,也挨了四十军棍。”
贺凌霜说完,抬起头来,望着上方的女帝。
“陛下,究竟真相如何,不妨先将濮阳将军收押起来带回京中审问,如今濮阳钺的家人受到威胁,他又会不会供出蔡将军,一查便知。”
蔡古听她这样说,浑身发冷,连忙也跪了下来,“陛下,此乃诬陷……庭州出事时臣还在路上,怎么能提前预知那么多……”
他这话又提醒了裴朔。
裴朔拢着袖子,凉飕飕地插了一句:“没有提前预知吗?可我怎么听说,濮阳将军十四岁的小儿子,就在出征前的那个月通过了国子监的考试,而同月,将军与国子监司业来往倒是密切。”
为了能查这么深,裴朔前段时间,可是废了好大的劲。
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蔡古没想到裴朔连这都知道,彻彻底底哑口无言,半晌,只憋出一句:“这又能证明什么?”
证明是证明不了什么。
可是这些蛛丝马迹串联到一起,加上贺凌霜指认,蔡古怎么也逃不了干系。
“够了。”
姜青姝打断他们,冷声道:“若非庭州失陷,首要防线被破,而后那些城池也不至于失陷如此之快。朕会严查此事,无论是谁,胆敢坑害百姓和将士性命,朕皆会严惩。”
“梅浩南。”
“臣在!”
“将蔡古和这些杀手押入大理寺监牢,这些杀手由郭宵来审,蔡古之案朕亲自过问。”
“是!”
大理寺卿郭宵闻言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事陛下不交给刑部,直接扔到他这儿来了,看来是真的要避开张党,动真格的了。
几个禁军上前,将蔡古押住,蔡古知道此刻辩驳无用,脸色灰败,下意识想看崔令之。
崔令之面色紧绷,没有看他。
等蔡古被带下去,霍凌仍然认为这事不算完,又道:“陛下,还有……”
姜青姝抬手,让他噤声。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
他一直抓着张瑾不放,希望靠这次机会扳倒张瑾,可终究证据不足,且张瑾根基太深,岂是这样好撼动的?
先瓦解他能调动的兵权,才好动他。
蔡古被下了狱,再慢慢审他,他说不定会供出来背后的人。
姜青姝闭了闭目,缓缓睁开,再一次看向张瑾。
“司空。”
她起身,一步步来到他面前,问:“杀濮阳钺家人的刺客,是否与你无关?”
张瑾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他听了全程。
每一环,他们皆算到了,这绝非以一人之力可以办到,也绝不是区区一个霍凌就能完成的。
有姜青姝参与。
而他,直到立在这朝堂上,才意识到自己的敌手是她。
他所爱慕之人,在他跟前温柔无害,私底下的算计堪称精妙,手段已经成熟得脱胎换骨了。
说来,自先帝驾崩以后,他几乎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棋逢对手的感觉了,偏偏这样冰冷尖锐的刀,却是她递过来的。
腰侧还挂着她亲手送的香囊。
现在她看着他,在问他,是不是与他有关。
张瑾低头,回视着眼前的少女。
“与臣无关。”
“司空为国事呕心沥血、劳苦功高,司空说什么,朕都信。”
她微微笑了笑,好像只是问一下而已。
说完她就一拂广袖,转身回到了御座之上,仪态高贵威严,目光径直掠向远处。
对峙7
事情还没完。
这早朝之上的动魄惊心, 几乎令所有当场目睹者心潮翻涌,千头万绪难以理清,甚至连该怎么反应都不知道。
唯有女帝冷静清明, 有条不紊地继续下旨。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文武百官, 淡淡道:“传朕旨意, 安西副都督濮阳钺暂时卸去职务,回京接受调查。郭宵即刻将濮阳钺的家人尽数带去大理寺调查, 也顺便保护他们的安全……众爱卿以为如何?”
尚书右仆射郑宽认真思索,上前提醒道:“陛下, 虽说西武国已经退兵, 但难保卷土重来,蔡古和濮阳钺俱是我方主将,如今双双被收押, 恐于战局不利。”
姜青姝沉吟道:“镇西大将军步韶沄已经醒了,有她暂时坐镇安西, 朕相信局势暂时安定,此外, 朕也会再派将领以防敌国异动。”
郑宽:“如此,臣就无异议了。”
何止无异议,甚至还有点高兴。
打从张瑾压他一头多年以后, 郑宽这还是第一次看着小皇帝让他吃瘪, 哪怕没有实质性的惩罚,他也有些幸灾乐祸。
姜青姝“嗯”了一声, 看向郭宵, “这一切便交给郭卿了。”
郭宵拜道:“臣遵旨。”
姜青姝又顿了顿, 又看向一直跪在地上不动的申超:“申超误闯司空府邸,是为查案, 且事先向朕请示过,情有可原,亦合乎流程,但司空先前所言有理,金吾卫如何保证不是借着搜查之故擅闯官员府邸?既然如此,便罚俸一年,小惩大诫罢。”
申超立刻俯首:“谢陛下恩典。”
罚一年俸禄啊……
申超在心里算了算,颇有些肉疼,这么多银子……都不知道能请裴朔吃多少顿饭了,这可是裴朔欠他的。
裴朔这小子,打从认识他之后,这日子就没安生过。
不过今日也不算憋屈。
甚至还有点儿过瘾。
毕竟他也算是干了别人都不敢干的事了,还是陛下亲自派人来救,说出去都唬人得很,这要是以前,他可是绝对不敢跟朝廷的这些权臣对上的。
想到这里,申超忍不住悄悄瞄了一眼裴朔。
所有人都站出来了。
唯有这,还气定神闲地站在文官之列,端得是霞姿月韵、明月清风。
明明这背后主要出谋划策的是他。
上方,天子又缓缓道:“贺凌霜和霍凌所言之事,暂时真相难明,你们二人暂时避嫌此案,等查明真相,再行定夺赏罚。”她说着,看向霍凌:“霍凌今日上朝来迟,殿上失仪,宋卿以为当如何处罚?”
御史大夫宋覃闻言,颇为意外地抬起头来,他身为御史之首纠察百官,此刻都懒得再提御前失仪的事了,以为陛下偏心这小子,是不打算罚了。
现在看来,倒是他以为错了。
礼法不可废。
今日这霍将军确实做得太过了,公然抢内禁军的佩剑,要不是梅大将军手下留情,当殿击杀都不为过。
宋覃心里对这小皇帝的赏罚分明很是满意,不紧不慢道:“回陛下,依昭律,文武官朝参,迟到者夺一季禄。至于这当殿拔剑……”
当殿拔剑没有规定,毕竟这算弑君嫌疑,是大不敬,但同时大家都知道,霍小将军不是要冲陛下拔剑。
姜青姝干脆道:“那就罚一季俸禄,再打二十军棍吧。”
宋覃:“……啊?”
打军棍啊?陛下真舍得打??
宋覃还未反应过来,女帝这话刚一出口,便立刻有武将之列的将领按捺不住,火急火燎道:“陛下!霍将军身上的伤大伙都亲眼见到了,前几日又被刺杀,伤都没好,怎么还挨得住这军棍?求陛下换个惩罚吧!”
“是啊是啊!臣请陛下暂饶霍将军这一次!”
“臣也请陛下收回成命。”
武将个性直接,方才都听了霍凌之言、看了他身上的伤,又敬佩这小将军的勇气与为人,当殿便求情起来,也都是真心实意的。
霍凌彻底怔住。
姜青姝不动声色,眼底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是意料之中。
她便顺着他们的求情改口道:“那就换成二十大板吧。”
这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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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多了。
事后,霍凌便去领了二十个板子,有邓漪亲自在一边监刑,这板子也无非走走过场,谁也不敢用力打。
行刑结束后,邓漪亲自扶他起身,笑着打趣:“小将军这冲动的毛病可要改改,以后再这样胡来,陛下可没借口保你了。”
霍凌刚被打了屁股,耳朵通红,听邓漪这么说,不自在地挠了挠脑袋。
他也不是要给陛下添麻烦。
他只是……
当时没忍住。
其实对他而言,受伤了也没什么,被刺杀更微不足道,他连死都不怕,还怕这个么?
只是当时陛下就坐在哪里,他当着她的面、当着满朝官员那样说着说着,心里就忽然涌起一股酸涩,委屈不已。
他真的很努力了,努力变得和裴大人他们一样能独当一面,让她可以对他刮目相看。
他想让她知道,又怕让她知道。
邓漪突然从袖中拿出一瓶金疮药,递给他,“陛下给的。”
“陛下她……”
“那天你脱个精光,陛下看了你的伤,很心疼。”
“……”
霍凌更不自在,偏过头去,垂在两侧的手不自在地攥着。
耳朵更红了。
现在一想起来就……
好丢人。
“那个。”这少年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不住,小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想让陛下心疼……”
邓漪忍笑:“我知道啊。”她直接把手中的药硬塞过去,慢悠悠道:“小将军是为了证明自己被刺杀了,才选择当众脱衣服的,陛下事后跟我提起此事,只说小将军一段时间不见又长大了不少,对你颇为赞赏呢。”
“真的?”霍凌微微睁大眼睛,乌眸迎着一片灿烂的阳光,亮得慑人。
陛下……夸他了?
邓漪笑着点头。
“我骗你做什么?”
当时陛下提及他,也是感慨万千,还特意给君后写了一封信,想告知他霍凌已经变得可靠了不少,他可以放心了。
他一手教大的少年,可以代替他在朝中建功立业了。
霍凌低着头抿唇,唇角却压不住笑意,眼睛里亮晶晶的,心里汹涌澎湃,哪怕刚挨了板子,也抵不过心里的欣喜。
“真好。”
真好,陛下夸他了。
他忽然觉得屁股也不疼了,肩膀也不痛了,哪怕再让他挨个几刀,多脱几次衣服也没关系。
他回去要告诉妹妹,陛下夸他了。
好开心。
“多谢邓大人,我先出宫了,等陛下忙完了我再来拜见陛下。”
少年强压着欣喜朝邓漪匆忙一礼,邓漪看破不说破,含笑看着他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紫宸殿后堂灯火长燃,簌簌树影落在窗棂上,光线斑驳,沉香徐徐荡开白烟,余韵直直扑向殿中二人。
殿中无人侍奉。
姜青姝静静坐在铜镜前,不紧不慢地取下发冠,满头乌发洒落下来,柔软顺亮,直直垂落在地上盘成一团。
她看着铜镜里反射出来的男人身影,嗓音清淡:“司空是想质问朕吗?”
张瑾凝视着她的背影,“不是。”
“哦?”
“臣不问,陛下就没有想说的?”
她顿了一下。
随后收回目光,继续拿起玉梳,面无表情地抛出两个字,“没、有。”
她没有。
张瑾呼吸一紧,下颌骤然绷住,袖中的手捏得已经失去知觉。
男人缓缓上前,突然用力握住她拿着梳子的手,另一只手按在她的肩上。
他俯身在她耳侧,缓缓道:“臣方才上朝的时候在想,如果霍凌直接对臣刺过来,陛下还会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护着他?”
没法不气。
霍凌用剑指着他,她小惩大诫;申超要搜查他的府邸,她亲自解围。
看在她的份上,张瑾都在忍,如果是以前,他……
姜青姝听他这么说,笑着偏头,正好和他凑过来的脸挨得极近,鼻尖几乎快碰到一起。
视线相对。
张瑾眼底是压抑的怒意。
她伸手抚了抚他冷峻的脸:“他不会的,朕了解他。况且,一码归一码,朕虽然下狱了蔡古,可谁叫他敢做那样的事呢?朕是皇帝,要对百姓和将士负责。”
说着,她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右颊,嗓音温柔缱绻,“朕是针对他,又不是针对你。”
张瑾原是在认真与她说这件事。
骤然被她一亲脸颊,他睫毛忽地一抖,眼底有别的情绪冲散了些许怒意,额头上青筋依然紧紧绷着,视线在她脸上慢慢游离。
她眼神清澈地看着他。
有时候,面对她,他倍感无力。
本觉得不必交付全部真情的时候,她先交了,他便仓促地将自己的心也捧出来,可是交出去的东西是收不回的,以致于一遇到什么事,就倍感狼狈。
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戏耍了。
但他不肯让自己怀疑她的真心,疑人者休怪被人疑,若他已经不信她,那凭什么反过来诘问她信不信他?
张瑾近距离地盯着她的脸,直到呼吸渐渐沉重起来,攥着她的那只手渐渐松开。
他拿过她掌心的玉梳,亲自去给她梳发。
边梳边冷声道:“臣想听什么,陛下不知道么?”
她乖乖坐着,放松地闭上眼睛,感觉到梳子轻柔地刮过头皮,轻轻“嗯……”了一声,才说:“如果当时你死了,朕就托付完江山后随你而去怎么样?”
他手一顿,“……陛下觉得,臣是要听这个?”
“嗯?不是吗?”
她疑惑地问:“朕还以为,你会希望……死了也要和朕在一块儿。”
张瑾:“……”
他捏着梳子的手指逐渐用力,梳齿陷入皮肉,带起一阵刺痛,近乎恼恨地想:在她心里,他难道是这种便是死也要拉她一起陪葬的人?
他是么?
他不过是想要她说一句,舍不得让他死。
张瑾心里忽觉酸楚讽刺,可终究,因他一向自私独断的行径,也没法怪她这样以为。
身后的男人长久不动,她觉得奇怪,“司空在想什么?”
“臣在想。”他一手扶着她的头,淡淡开口:“既然如此,臣一定要一直活着,哪怕所有人都死了,臣都还要活着纠缠陛下。”
沉沦1
纠缠?
她最不怕纠缠。
妄想纠缠她的人还少么?
他想纠缠一辈子, 也要有那个本事才行。
姜青姝也不过是笑了笑,微阖着眸子,思绪在脑海中被雾般弥散的困意冲开, 一边想着事, 一边放松身子任由他梳发。
梳齿划过头皮, 酥麻又舒服。
困意徐徐冲上来。
男人对她的爱意看似淡薄,却又藏得深刻, 梳着梳着,便环住了她, 在她耳侧厮磨。
“臣想陛下了。”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 闭着眼睛没有应声,像是无声默许。下一刻身子已经被他抱起来,走向龙榻。
殿中烛火带着暖意, 交叠的人影挡住一半光线,半遮蔽在重重帷幕上, 影影绰绰。
话本子里的佳偶皆是互补的性子,譬如一个内向一个外向, 一个活泼一个沉默,这样的感情才能长长久久,多久也不会腻。
然而他们双方皆是不爱主动的冷淡性子。
过了最初的新鲜期, 当主动的那一方被迫成了张瑾, 却与热烈朝气的少年郎不一样,过于成熟古板之人, 不擅调情, 连爱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时日久了, 也许会腻。
他增进感情的方式单调又徒然,仅仅只是床笫之事。
她身上薄薄的寝衣被解开, 露出雪白纤细的身体,张瑾低头爱怜地触碰,心里在想:她现在对他不冷不热,许是还在介意庭州之事,加上近日他们又很少……做些放松愉快的事。
她不是很爱出宫么?等过段时日事情处理妥当了,他就带她出宫去散散心。
或是……
等他们有了孩子,这一切都会更好的——
大理寺卿郭宵连着几日不眠不休地审刺客。
这些人乃京中有人专门培养的死士,只不过霍凌活捉他们时率先往他们嘴里塞了东西,让他们无法立刻自尽,但要从对方嘴里撬出东西来,也实属不易。
郭宵审的时候颇为提心吊胆的。
一边怕审不出什么,没法对陛下交代,一边又怕审出什么骇人听闻的,牵扯太大,届时不好处理。
文臣的审讯手段终究还是不够狠辣,虽是司掌刑狱的长官,但有些手段还得用军中的。
梅浩南奉天子口谕,亲自来大理寺监牢了一趟。
“不知梅大统领造访,可是陛下有什么指示?”郭宵问。
梅浩南从火盆里拿出烙铁看了看,又搁置到一边,挥手示意身后的黑甲随从上前,打开一个黑匣子,里面皆是奇形怪状的刑具,他平静道:“陛下料想郭大人会遇到难题,便派我来协助郭大人。”
郭宵抹汗干笑:“是,您请自便。”
梅浩南亲自上手,后来又是长达三个时辰的审讯,其间监牢里惨叫声不绝于耳,一旁负责记录口供的官员本对刑讯之事司空见惯,见了这血淋淋的场面,握笔的手也不禁打颤。
总算是逼出了一份口供。
“崔令之。”梅浩南手持口供,默念这名字,眼底寒光汇聚,冷道:“这个崔尚书,真是深藏不露啊。”
郭宵听到这个名字,内心惊骇无比,面上镇定地问道:“将军此刻可是要入宫回禀陛下?”
梅浩南却一扯薄唇,将那供词置于烛火上。
只见火光腾起。
付之一炬。
郭宵愣愣地看着,“这……”
梅浩南拿出帕子擦了擦染血的手,回身看着郭宵,平静道:“陛下自有用意,郭大人不必多加揣测,这供词里有些细节不对,我会重新再让人写一份,郭大人如今只需要对今日之事保密,切不可打草惊蛇。”
一边面无表情地这么说,梅浩南内心也是感慨不已。
刺客会供出崔令之,也被料事如神的陛下猜到了。
不过陛下对他的吩咐是,如果审出是崔令之,那就暂时不要声张,
为什么?
梅浩南起初不明白,审讯的过程中一直在暗中琢磨,有些体会到了陛下的用意。
崔令之和蔡古,这二人,一个文臣,一个武将,要论影响,自然是门生众多的崔氏一族更有影响力,但蔡古才是实实在在握有兵权之人。
自赵家倒了之后,这样的局势就几乎被重新洗牌了,如今除了镇西、平北二军各掌几万大军以外,便是各地节度使手中的兵马、京畿南衙内府兵马、北衙神策军兵马、遥领关内道和河东道折冲府兵马的十二卫。
各地节度使先不论,单单从前的南衙内府,就有一半都掌控在张司空手里,神策军被掌控在赵家手里,人数两万,且离皇城极近,且全部为精锐骑兵。此外,关内道折冲府兵马近二十万,多数武将明里暗里都与张司空有所往来,而河东道作为抵御北方的塞要之地,也是赵家军发迹之地。
如今赵家主动上交兵权,陛下已经将两万骑兵精锐的神策军掌握在自己手里,姑且可以和张司空抗衡了,但十二卫中的那些遥领折冲府的武将也是个麻烦事。
蔡古也是之一。
他做到左武卫大将军的位置上,按照武将品阶,是与当初的赵德元近乎平起平坐的。
站在张司空的角度,一定不愿意折损这个助力。
如果对方事先多留一手,刺客非要多说个人名不可,供出崔令之远供出蔡古亏损要小。
梅浩南想的八九不离十,姜青姝的确是认为,张瑾更可能保蔡古。
毕竟蔡古出事,安西战局可能就彻底脱离张瑾的掌控了,而且这件事中,张瑾一直在被迫帮崔令之擦屁股,他也许会不满于受到崔令之拖累,又无奈于双方联系太过紧密。
如果他狠下心来,借她的手自断羽翼打压崔家,未来再扶持更可靠的党羽,将来崔令之万一超出张瑾的掌控,那也只是一枚弃子,张瑾随时可以除掉他。
当一人好不容易爬到高处后,最该斩的人便是曾经扶持过自己的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爬上来的全部秘密。
而后再扶持的党羽,都无法撼动自己一分。
而从姜青姝的角度上看,崔令之暂时不知道崔弈是张瑾所杀,但这也是她未来挑拨张瑾和崔令之关系的一大筹码,如果在此之前,崔令之先获罪了,张瑾一定会比她更快除掉捏有他把柄的崔家,她手上这张牌也可有可无了。
她考虑再三,还是先从兵权下手。
为了让蔡古认罪,霍凌还特意请旨去大理寺监牢见了他一面。
蔡古暂时没有被定罪,故而没被施加什么重刑,他起初有些慌张,到后来,逐渐气定神闲,似乎笃定会有人保他。
只要他什么都不说,事情就还有余地。
“你猜他为什么这么冷静?陛下已经下旨押濮阳钺回京审问,他难道不怕濮阳钺会供出他吗?”霍元瑶问兄长。
霍凌怔了怔,忽然明白过来。
“难道他们想在路上解决濮阳钺?”
霍元瑶支着下巴,闻言歪了歪脑袋,眼珠子一转,沉吟道:“比如说畏罪自尽,只留下一封遗书认下所有罪?”
这都是权力斗争中惯用的招数。
毕竟死无对证。
所以到底能不能让蔡古定罪,就看濮阳钺会不会死在半路上了。
霍凌决定连夜快马加鞭出京城,奔赴千里,前去阻止此事发生。
他身上还带伤,又这样千里迢迢跑去掺和此事,这怎么行?霍元瑶急急忙忙拦住兄长,让他别冲动。
“万一你去了阻止不及,濮阳钺死在路上,岂不是白白递给别人把柄?陛下已经明令你避嫌,让你去监牢悄悄见蔡古已是破例,你怎么可以再这样乱来?”
霍凌抬起漆黑的双瞳,面色沉着,嗓音透着一股冷峻决绝:“我不去?那就这么便宜了他们?”
霍元瑶气恼跺脚道:“你这头倔驴!早知道我不跟你说这么多了。”
“你已经说了。”
霍凌背着剑戴好帷帽,他穿着利落的紧身衣,将短刀插在靴子里,打算出门,冷冽的嗓音消失在夜色中,“我无所谓会怎么样,只要陛下的目的能达成就好了。”
霍凌一向固执,只做自己认定的事,这种时候,大概只有陛下亲自来才能阻止他了。
可是霍凌知道,她不会来的。
她是高悬在天上的月亮,他则是被月光照耀的芸芸众生,只有他一心向明月,哪怕明月看不到他。
霍元瑶说得对,霍凌这一去,以他一人之力,也未必能阻止事情发生。
但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天底下,若论独步天下、横扫天下高手的本事,也唯有那么一人。
霍凌事后才看清他的样子。
少年咬开酒壶木塞,刚自顾自地灌完一整壶桂花醑,眸中涤荡着微醺醉意,被夜风吹散,清瘦劲拔的身影近乎与黑沉夜色融为一体。
然而月光照亮了少年握剑的白皙手指,和那张俊秀精致的面庞。
他翘着二郎腿,懒洋洋歪坐在屋顶上,怀里爱惜地抱着什么,似乎是一把锋芒内敛的宝剑。
霍凌一路辛苦地追,终于停下轻功,认出他是谁,“是你。”
少年黑眸微转,看定屋檐下的霍凌,懒洋洋道:“我也认得你,你是七娘的侍……”
霍凌握剑的手猛地收紧,眼皮骤跳,似乎被“七娘”二字狠狠蛰了一下,呼吸都要骤停了。
他怎么能这么叫陛下?
他和陛下的关系……
那屋顶上的少年话说了一半,“唔”了一声停下,似乎也觉得“七娘”二字叫起来不妥当了,他早就没有身份立场这样叫她了。
便也只是敛了笑,扬眉睥着他。
“我猜,你在给她办事?”
霍凌不语。
对于这个权臣之弟,他纵使知道他品性如何,也依然带有十二分的防备敌意。
相比于他的紧绷,行走江湖的少年显得要松弛得多。
他把手一扬,手中另一壶还未动过的桂花醑凌空扔来,霍凌抬手接过,皱眉不解。
“你是她的人,我才帮你。”张瑜说:“劳烦,把我的酒捎给她,顺带告诉她我想她了。”
霍凌心口一哽,心里有太多疑窦,不禁冷声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能在这里?”
“你不知道我方才在做什么?”
“救人。”
“此人是什么身份,你可知?”
张瑜面对霍凌的一连串发问,歪头纳罕地瞧过来,笑了声,认真地说:“管他是谁,是她想救的人就对了。”
语气理所当然。
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又好像知道些什么。
又或者是知道,但不想让霍凌知道他在关注这些。
呼啸的冷风刺痛霍凌的耳膜,他的心脏也被冻得颤了一下,望着上方缄默不语,捏紧酒壶的用力到泛白,只是用视线重新审视这个传言中被陛下偏爱过的少年。
如他所想,很多人在与他争夺着这一轮月亮,非他一人在执着地仰望。
霍凌心里忽然有些茫然。
“走了。”
屋顶上的张瑜却不打算再说,兀自抱紧了怀中的剑,烟青色的衣摆极快地消失在视线中。
沉沦2
在张瑜霍凌的插手下, 濮阳钺最终安然无恙被押到了京城。
有濮阳钺在,蔡古便跑不掉了。
濮阳钺被关押入大理寺地牢之后,几乎用不着任何刑讯手段, 便主动交代了蔡古与他合谋之事, 他们本是各取所需, 然而蔡古事后过河拆桥,让濮阳钺捞不着半点好处, 既然如此,那便都别想好过。
濮阳钺并不知道蔡古背后还有谁, 但他也不怕再得罪谁了, 从他路上有几次差点被杀看来,对方并不想让他活,横竖不过一死, 那还不如多拉几个垫背的。
濮阳钺的供词被呈上御前之时,女帝正在和朝中举足轻重的几位重臣商议军政, 她瞥了一眼供词,便直接将此物交给诸位大臣们传阅一遍。
其上, 详细供述了他是如何和蔡古提前密谋,在庭州出事时杀了庭州派来的求援士兵,致使庭州失守的。
殿中几位大臣皆一行行仔细地看, 面色凝重。等他们都看完, 姜青姝才不紧不慢开口:“众卿可有异议?”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明白, 这次应该是没什么转机了。
张瑾垂袖静立, 第一次保持缄默。
此局已败。
自他知道蔡古平安入京开始, 便已知结果。
败在何处?此番是他亲自调遣高手,且是他养了多年的暗卫, 本有九成把握杀濮阳钺,并在霍凌出京救人时抓住霍凌抗旨插手此案的把柄。
然而这两处算计,几乎同时功亏一篑。
有人插手了。
是个年纪轻轻的绝顶高手。
且回来复命的暗卫说,对方武艺堪称无与伦比的精绝,身法剑势皆很像小郎君。
当年那小子还在府上时,整日想着溜出去玩,没少和张瑾府上的暗卫交手,故而那些暗卫认得一些独属于张瑜的招式风格。
只是当年的少年不曾认真打,如今他武功精进,认真拔剑出鞘之时,世上无人是他的对手。
阿奚。
会是他么?
张瑾是最清楚阿奚行踪之人,也知道他最近云游之地离那里并不远,但他不愿意去往这边去揣测怀疑。
至亲的弟弟一向明事理,路见不平便会利落拔刀,斩灭世上一切不平之事。
更遑论是家国安危的大事。
若有这样的选择,张瑾不意外,阿奚未必知道此事和他心目中最好的兄长有关系,只是单纯地想要伸张正义、守护他喜欢的人。
可偏偏冥冥中的安排这样有趣,当他欲造杀孽时,竟是弟弟站在心上人的那边,阻拦了自己。
张瑾心里叹息。
殿中,郑宽最后一个看完供词,开口道:“臣以为此事已水落石出,蔡古和濮阳钺为抢夺功劳,犯下如此滔天之罪,必须严惩!此外,庭州之事既是有隐情,先前赵德元打败仗之事责任也并非全在他,也有必要向天下人交代清楚。”
姜青姝微微一笑。
“朕也有此意。”
对于一个血战沙场的将领来说,最大的诬陷莫过于因他才导致城池失守、山河沦陷。
便是为女儿的将来铺路,姜青姝也该让赵家洗去败将之名。
姜青姝让中书省去拟招,又召见了崔令之,给他看了那些刺客在牢里交代、事后又被梅浩南稍稍“润色”了一遍的供词。
崔令之原先还在庆幸自己算是脱险了,果然张司空还是保他的,一见此物大惊失色,整个人跪了下来,惶恐辩解道:“陛下,臣是被诬陷的……臣不知此事啊!求陛下明察!”
还敢说诬陷。
姜青姝倒也不戳破,只说:“崔卿不必紧张,朕只是私下召你,并未将此物公之于众,便说明朕也不尽信这份供词。”
崔令之浑身发冷,强忍着内心的惶恐低头道:“陛下圣明,这一定是有人意图诬陷臣,老、老臣……老臣断不可能欺瞒陛下……”
姜青姝一手支颊,另一手抬起茶盏轻呷一口,润了润嗓子,才悠悠道:“朕也是这样想的。本来,凡有疑点,朕必会深入追查,好在濮阳钺被押送回京后没有指认是你,仅凭一个没头没尾的供词,朕也不想冤枉了肱骨之臣,竹君泉下有知,也会怪朕。”
女帝居然还没有忘记逝去许久的儿子,崔令之伏在地上,盯着眼前的地砖,面色微微动容。
姜青姝又淡淡道道:“只是现在想想,若路上截杀濮阳钺之人得手,死无对证之下,崔卿可就成了最大的疑犯,此事怕是就逃不了干系了。”
崔令之愣住。
他目光一凝,倏然抬头,双手撑地直起上半身,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一般,不确定地问:“陛下方才说……路上有人要杀濮阳钺……”
姜青姝:“是啊,若非霍凌及时赶到,濮阳钺只怕是没有命进入京城。朕没有声张此事,是不想引起一些不必要的流言,不过崔卿既是冤枉的,朕便直接告诉你了。”
崔令之心里却寒意顿生。
如小皇帝所说,如果濮阳钺真死在半路,刺客供出是他,他真就难逃干系了。
不死也要掉一层皮。
司空不是会保他的么?可又是谁暗中派人去杀濮阳钺?难不成司空更想保蔡古……
姜青姝端坐在龙椅上,指腹摩挲着做工精美、嵌满明珠宝石的龙椅扶手,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崔令之的神情,很清楚,崔令之心里已经开始有所怀疑。
很好。
她就是想崔令之重新思考思考,到底依附于张瑾是不是活路,只要崔令之没有再像从前那样对张瑾完全言听计从、毫不怀疑,她的目的就已经达成了。
点到即止。
“朕今日只是召崔卿来闲聊,方才的话,卿不必记在心上。邓漪,你送崔卿出宫。”
邓漪走上前去,崔令之这才终于回过神来,狼狈地收拾好脸上的情绪,拜道:“臣告退。”
等崔令之离开,姜青姝才抽空瞥了一眼系统提示。
【司空张瑾影响力-2700】
【司空张瑾当前影响力:21052】——
蔡古和濮阳钺被赐死的圣旨降下的那日,霍凌进宫了一趟。
少年面子薄,打从上次被打了屁股,就没好意思随便来御前溜达,那些曾经共事过的同僚见了都要打趣他。
可这次……
他考虑再三,选择了进宫。
——要把酒交给陛下。
霍凌其实并不明白,为什么张瑜会把那壶酒扔给他,一壶酒而已,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也不涉及军国大事,随便一扔就让他交给陛下,未免也太随意了。
他就那么笃定霍凌愿意帮他把此物转交到御前?
霍凌回家之后,盯着那酒看了很久。
瑶娘不知情,还以为是兄长的东西,便擅自凑过去嗅了嗅:“嗯……云水楼的桂花醑。”
霍凌:“你认得?”
“是啊。”霍元瑶扬眉一笑:“所谓‘绮筵不惜十千钱,酩酊秦楼桂花醑’,云水楼的顶级佳酿,多少文人墨客都千金难求,说来,桂花所酿之酒,这个时节桂花未开,应是谁的珍藏吧?难道是裴大人送的?”
霍凌摇头。
“不是。”
是那个人送陛下的。
原来此酒是云水楼的。
那个张瑜……离京已经很久很久了吧,这壶酒却依然随身带着,也许是为了睹物思人,也许只是临走时想捎一壶爱喝的酒,却发现自己怎么也不舍得喝掉。
霍凌心里隐隐有些酸酸的、涩涩的,说不清的不舒服,又不尽然是阴暗可耻的嫉妒,甚至算得上是……憧憬和羡慕。
能肆意表达感情,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吧。
而他好像……
霍凌心里忽然漏了一拍,迷茫地怔神许久,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闪出这个念头,他来不及细想,慌乱狼狈地收敛心绪,抄起桌上的酒壶就冲出门,翻身上马。
“阿兄?”
霍元瑶一路追出门,又看到他火急火燎、头也不回的背影。
“怎么每回都赶着投胎似的……”霍元瑶摸着下巴盯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身回屋,“真是没救了。”
原先兄长还什么都肯告诉她,近来却好像藏了什么心事一样。
她原是最了解兄长,如今倒有些看不懂他了。
……
霍凌亲自入宫,把此物交给了女帝。
他不能任由自己滋生杂念,就当自己是个无情的、僵硬的木头,只是为君王出生入死的少年孤臣,才不至于自乱。
“这是阿奚的?”
陛下一眼就猜到了是谁。
“是。”
霍凌单膝跪在地上,睫毛低落,手指无声捏紧。
少女今日穿着藕红色的裙衫,站在玉阶上,倘若忽视她身后富丽堂皇的宫殿、衣摆上绣着的金龙暗纹,她无政务时的装扮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今年的陛下,已经满二十岁了。
可和十八岁那年瞧着并没什么区别。
她一手掂着酒壶,唇角笑意灿烂,迫不及待地打开,仰头潇洒地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
辛辣且香醇。
“好喝。”
她喜欢。
宫中已经窖藏许多桂花醑了,她也时常用它来宴请群臣,可味道都不如这一壶。
风刀霜剑,四海为家。
她似乎能想象到阿奚一手握剑,一手拎酒,带着它走遍每一寸山河的样子。
只此一壶酒,他的心意,便尽在不言中。
姜青姝爱不释手地捧着酒壶,眼眸弯弯,笑意盈盈,转身往前走了几步,却发现身边没人跟上来。
回头一瞧,霍凌依然跪直挺挺地在原地,似是在走神。
她疑惑道:“怎么还不起来?”
“……是。”
霍凌仓促地压平声线,嗓音低沉。
这黑袍少年垂着头缓慢地站起来,许是骑马来得太急,额前散开几缕碎发遮住眼眸,情绪藏得太深,半分也泄露不出。
沉沦3
这一年的冬天格外冷, 碎冰挂在檐角,北风萧瑟,雪沫被刮得直往衣领里钻, 冷得让人直打颤。
殿外来来往往的官员都拢着袖口缩着脖子哈气, 连邓漪也觉着冷, 怀里揣着女帝赏的手炉,眯眼望外面白茫茫的雪景。
“快到冬至日了。”
邓漪同身边的向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看着远处匆匆走过的几个身穿绯衣的门下省官员,笑道:“这几日人人皆忙着年末之事, 你我也不得空闲, 竟比往年还忙上个几倍。不过我瞧着,这是个好征兆。”
犹记得去年此时,北方战事刚结束, 那时风头最盛的还是赵家。
如今这一切却成了云烟。
但由陛下亲自过问的政事是越发多了,当年各部奏章都是先呈到张司空那去, 再由陛下过目,且陛下的一切诏令都要经过司空同意才可以下达, 几乎寸步难行。
而且往年冬至,女帝都几乎不举办任何活动,特别是前年刚继位的时候, 小皇帝甚至连露脸的机会都不多, 私下亦很少见朝臣。
今年却不一样了。
陛下特意设在含元殿赐宴于百官。
向昌笑道:“左右再忙个几日便好了,等含元殿的宴席结束, 我们就能好好歇息个几日。”
冬至日, 依照惯例, 满朝文武都要休假七日。
没有人会不盼着放假,邓漪也是, 不过,邓漪总觉得这个冬至七日假,陛下大概会是最忙的那个,那她自然也不得闲了。
正说着,远处出现两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一个通身玄衣,大步流星、目不斜视,姿态昂扬,精神气貌看着极好。
另一个乃穿着醒目的朱红色,广袖被寒风吹得鼓起,走起路来却依然稳健从容,步履生风,气质清朗矜持,好似寒竹松柏。
这二人在这寒冬腊月里竟没有一丝畏寒畏缩之态,好似浑然不觉得冷,在一群人里头瞧着颇为扎眼。
邓漪被雪晃得花了眼,看不清来人的脸。
她不由得问向昌:“那是谁?”
向昌笑道:“还能是谁?当然是裴右丞。”
“他身边那人呢?”
“哦,那是霍小将军。”
裴朔和霍凌一道入宫,也就聊了一路。
霍凌:“这次主要功劳不在我。”
裴朔:“在你。”
霍凌低声说:“若没有裴大人你出主意,事情哪有那么顺利?还有贺将军……陛下赏我宅子干什么,我和瑶娘两个人,根本住不了那么大的宅子……”
他们这个陛下每次出手都太阔绰了些。
一言不合就送他们京城地段好的大宅院,上回是裴朔,这回轮到霍凌了。
其实这也没什么,皇恩浩荡,做臣子的收下谢恩便是。
怪就怪他有个话痨妹妹。
前几日霍元瑶和霍凌一同进宫谢恩后,直接就与陛下闲聊说笑了起来,聊着聊着,忽然提到从前,霍元瑶就顺嘴提了一句:“小时候我和阿兄受人排挤,也没有什么亲戚好友,都是殿下做主收留我们,让我们和他一起过冬至家宴的。”
往年他们都有家可归。
其实去年开始,就已经变得冷冷清清的了。那一年冬至,是霍元瑶一个人在家里过的,半夜她拿着热好的包子找到兄长时,兄长正在殿下的陵墓外孤零零站着。
兄妹俩肩并肩站着,就像两个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孩子。
姜青姝听出她话里的失落与哀伤,便柔声问:“那今年,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霍元瑶:“回陛下,臣还没有想好,左右不过和兄长一起吃顿饭,等到入春,万一西边又起战事,就不知何时能聚了。”她抬起头,勉力笑了笑,“若非说臣和阿兄心里有没有视之为亲人的可团聚之人,也许便只有陛下……”
姜青姝想不到她这样说,笑意微微收起,盯着她不说话。
霍凌原是出神地立在一边,心里不知想着什么,听到妹妹大胆地说出这句,暗暗一惊,猛地抬起一双乌黑的眸子。
霍元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落膝拜道:“臣一时口无遮拦,冒犯陛下,求陛下责罚!”
姜青姝沉默须臾,凝目看她,“无妨,不必紧张。”她嗓音和缓,没有任何责怪的语气,反而似乎考虑认真过了,微微笑着说:“既然这样,朕便来陪你们如何?”
这回换霍凌和霍元瑶一起愣住。
霍元瑶抿了抿唇,睫毛颤了颤,两靥浮出浅浅的酒窝,一双明灿的杏眸若明珠,盈盈发亮,“真的……真的吗?陛下真的可以……”
霍凌此刻想插嘴说什么。
他喉结滚了滚,急于截住妹妹继续的追问,冷声说:“瑶娘,陛下身份尊贵,怎可与我们……”
陛下对他们宽容归宽容,他们也不能仗着陛下的恩宠就肆意得寸进尺。
把陛下当成家人一样,和她一起过家宴。
霍凌一想起来,心跳就砰砰的。
隐隐排斥。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排斥这个念头。
也许是瑶娘近日总说,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妻子,在他们心里不单是主君,也是亲切的嫂嫂、是师母,是他们今后要好好孝敬的人。
这话很对。
陛下是殿下爱重的夫人,殿下不在了,他们要代殿下照顾好陛下。
但霍凌一想到她会进入自己的生活,莫名就带着一种恐慌和无措,君臣之外,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和陛下相处。
怎么能真学瑶娘这样坦然,当陛下是亲嫂嫂……
他的话都没有说完,上方的姜青姝却已经打断了他:“无妨的,朕可以。”
霍凌:“……”
少年张了张嘴,到嘴的话噎了回去。
在少年垂下眼睫的刹那,姜青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察觉到他情绪上的异常,却没有多在意,继续同霍元瑶说:“朕左右也无事,你们在京中孤孤单单,朕又何尝不是。”
放松放松透透气也好。
姜青姝不是喜欢凑热闹的性子,但裴朔霍凌元瑶都是她最熟悉信任的人,是君臣,也是友人。
平时相见,总拘泥于君臣礼数,没有人面对帝王不会诚惶诚恐,生怕越界一步。若放下政务聚一聚,瞧瞧他们私底下是什么模样,也再好不过。
霍元瑶喜笑颜开:“既然陛下要亲临寒舍,臣回去后一定好好准备,请全京城最好的厨子,保证款待好陛下!”
“那便说定了。”姜青姝颔首。
霍凌袖中的双手无声捏紧,等他回过神来时,陛下已经和妹妹约好了要来新赐给他的宅子里一起聚了。
霍凌:“……”
宅子修缮要一段时日,霍凌已经没法让陛下收回成命,只能希望宅子别那么快修好,他就有理由推脱了。
为此。
霍凌半夜三更翻窗出去,偷摸摸搞了点“小破坏”。
随后,因裴朔在京中举目无亲、孤身一人,长宁公主邀请他去公主府赴宴,裴朔声称有事婉拒了,公主殿下便不依不饶地诘问他要去何处,裴朔无奈之下,只好说府上已有安排,想着硬拉个人来凑数。
因霍宅修缮没好,旧宅又太小太简陋,霍元瑶便提议何不拉上裴大人一同在裴府聚。
裴朔:“……”
霍凌:“……”
他们进宫时,霍凌就和裴朔在聊此事,霍凌只知自己心里的不方便,却不知最受陛下宠信的裴大人,还能有什么不方便。
少年低眼看着鞋面覆上一层的雪沫,说:“我怕在御前有所不周之处……若有裴大人在,想必便会稳妥许多。”
裴朔:“我请人去你府上加急修缮,届时我去你府上小聚,便当祝贺将军乔迁之喜。”
霍凌:“……不必。”他还得再想办法拆掉。
霍凌略微不解:“难道裴右丞府上也不方便?”
“……”
裴朔顿了一下,许久,才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倒也不是。”
就只是,会有些许尴尬罢了。
既改成了友人小聚,仅仅霍家兄妹和裴朔四人,自是太少了些,裴朔还叫来了好友申超,霍元瑶也邀请了贺凌霜,此外,邓漪和梅浩南一路随行在天子身侧,还带上了非要缠着陛下的灼钰。
当日,霍凌似乎有些明白了一向坦荡利落的裴大人,为何犹豫推辞。
裴大人府上,不设亭台楼阁,不设别院,唯有好大一片梅林。
这个时节的梅花全开了。
灼灼艳艳,甚为好看。
姜青姝来到裴府时,这些人早已过来过时,纷纷起身行礼。
“朕今日有些来迟,让诸位久等。”
少女微微笑着,她今日披着一件鹤羽织的大氅,雪白毛领拢在颈边,衬得肤色愈白、眼眸愈黑亮,抿着唇轻快地笑起来时,便突然从尊贵威严的天子,变成了个外向利落的小女娘。
尾随的邓漪和梅浩南也穿着常服,一切从简,以低调为宜。
姜青姝抬手让行礼的众人起身,“起来吧。”
“谢陛下。”
姜青姝站在这庭院中,第一次认真环顾裴朔所住的宅子——当初她让皇姊去选定宅子,事后也没多问,唯一一次过来时还是深夜,什么也不曾看清。
今日才发现是这般模样。
她的目光落在那一大片梅林上。
“原来裴卿也喜欢梅花啊。”她笑着看向裴朔:“从前只知道你喜欢吃梅花酥饼,倒是不曾听你提过这梅林。”
裴朔笑道:“臣私下的爱好,没什么好特意提及。”
裴朔身后,霍凌的表情无端有些僵,低眼盯着地面。
这梅花……
霍元瑶似乎察觉到兄长的不自在,歪头瞧他一眼。
少年站在人群最后,唯独担心被陛下点名,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姜青姝已经想起来了他,语气轻快地说:“朕记得霍凌也喜欢,每回出征时都要送朕一枝梅花,最后那一簇至今还摆在朕的案前。”
霍凌:“……”
霍凌:“……是。”他今天穿着窄袖,下意识想不安地捏捏手指,却又觉得太明显,食指扣着剑柄上挂着的穗子。
朱红色的穗子在风中一荡一荡,荡得他心里更乱,极不自在。
陛下可千万别问他的梅花是哪来的。
找裴大人要的,说出来怪有些尴尬。
他从前临行仓促,想送陛下些什么,之所以找裴大人,是因为裴大人一向清楚陛下的喜好。
至于为什么裴大人要种这么多梅树,霍凌也不明白。
好在姜青姝不过随口说笑,很快就朝里头走去,霍凌落后于人群,眸色微黯,下意识侧首看向裴朔。
谁知,裴朔也似乎刚收敛心神,朝他看来,正好对上少年欲言又止、尴尬踌躇的目光。
他想让他别告诉陛下。
裴朔似乎看穿,微微一笑,只朝他悄悄比了个“嘘”。
不说。
沉沦4
姜青姝这一日很忙。
依照礼法, 冬至日天子要举办大朝会,极为隆重,其规模堪称典礼祭祀, 禁军警跸, 群臣朝贺, 京中九品以上文物官员皆要参加,地方难以到场的官员亦要上贡当地之物, 三公九卿、皇室贵族皆在其列,也包括藩国使臣。
礼仪流程复杂, 姜青姝身着繁重冕服, 坐在含元殿中接受群臣朝贺,等一套流程下来,再由如今检校中书令的宰相张瑾上奏表文。
整个上午, 姜青姝一直坐得浑身酸软。
而裴府小聚的这些人,白天几乎也都在, 不过大家参加完大朝会之后,都不约而同地换下朝服来裴府了。
裴府的小聚安排在下午。
本朝风气, 士人文人多爱诗会酒会,宴会多设于夜间,但因夜间女帝会在含元殿设宴庆贺冬至, 而这一日下午乃是休息时间, 裴府的友人小聚便设在此刻。
下午也好。
至少清净。
姜青姝借口疲乏需要休息,便顺利躲开张瑾的耳目, 遛出了宫。
说来好笑, 白日宫里见过一面的几人又以友人身份小聚, 到了晚上,大家还要再换个地方再聚, 一天聚个三回。
但裴府的气氛格外轻松,和宫里截然不同。
姜青姝很是兴致勃勃。
她这是第一次和他们私下聚会,早就好奇这些人平时私底下是怎么相处的了,裴朔那般独来独往的性子,居然也和霍元瑶有了交情,看来大家性情都很合得来。
裴朔有雅趣,大家也甚为懂得享乐,这一日的美酒都是云水楼的千金佳酿,焚香煮茶饮酒,气氛好不轻松。
这其间唯一格格不入的,大概便是灼钰。
因为冷落他太久,而出宫前灼钰正好在她跟前好一番撒娇,姜青姝就破例把他带在了身边,灼钰不爱说话,只是挨着她,也不跟人说话,加上又是个痴儿,也不必担心会泄密。
大家倒也不介意。
只有霍元瑶悄悄跟兄长嘀咕:“陛下身边这个侍君,虽然长得漂亮出奇,但我瞧着,远远比不上我们殿下,和陛下瞧着也没有那般亲近恩爱,气质更不相配。”
霍凌眼皮子一跳,皱眉压低声音:“……瑶娘,慎言。”
霍元瑶不以为意,继续跟兄长讲悄悄话:“其实我觉得,殿下已经不在这么久了,可这些后宫里,陛下最终谁也没留,只留了个痴儿在身边,大概是真没一个喜欢的吧。”
她叹了口气,嗓音闷闷的:“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从私心而言,我更希望陛下不要靠近任何男人,只记得殿下。可逝者已矣,活人总是要往前看,陛下虽贵为天子,倘若今后一直是孤家寡人,身边没有一个足够喜欢信任的人,又似乎太残忍了。”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大概便是遇到的一个人便是极好的。
最残忍的也莫过于此,因为从那人离开以后,就再也瞧不上任何人了。
霍元瑶说:“要是陛下身边能有个那样的人,或许,殿下的在天之灵也是高兴的。”
霍凌听着妹妹的话,下意识看向坐在那儿的女帝。
他也有一颗真心。
如果他是别人,也许会主动表达心意试试,但他不可以,他不敢告诉视他为亲人的“陛下”,甚至都不敢让亲妹妹知道,他产生了这么大胆荒唐的想法。
殿下对他有教导收留之恩,而他,纵使被接受又如何,今后必然会很少在她身边。
也许最好的结果,也只是像张瑜一样。
霍凌撇开目光,低声说:“是啊,也许以后会有的吧。”
“你们兄妹俩在那嘀咕什么呢?”那边,贺凌霜刚开了一壶酒,冲霍元瑶隔空举了举:“阿瑶,过来喝酒。”
霍元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居然还反过来操心陛下的事,也觉得好笑。
“来了。”
她笑着过去,接过了贺凌霜手中的酒。
宴席才开始不久,裴府便到了两个“不速之客”。
——长宁公主和秋月。
裴朔听到管家说长宁公主到的时候,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裴朔:“……”
不是吧,这位殿下怎么阴魂不散啊?
申超在一边大笑,朝裴朔眨眼,像是在说“看吧看吧,我就说吧,你是躲不掉长公主的”,俨然一副津津有味吃瓜的模样。
连申超都这副表情,周围的人也被勾起了几分八卦的心思。
特别是姜青姝。
姜青姝坐在主位上,看向身后站着的邓漪,以眼神询问:“你知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邓漪常年在宫里,对宫外的事也不是全然知道,还未开口,霍元瑶已经自告奋勇地举手:“陛下,臣有话说。”她飞快地离席,跑到女帝跟前,身边的霍凌和贺凌霜连阻拦都来不及。
霍凌:“……”妹妹这什么都跟陛下说的毛病能不能改改,不要带坏陛下啊!
贺凌霜挑眉,心道:难道陛下也爱听八卦么?
霍元瑶来到姜青姝身边,弯腰下附耳小声说了几句,姜青姝听到那句“坊间传言裴右丞终身不娶是因为长宁公主”时,表情便诡异起来,忍不住瞄着裴朔。
她的眼神诧异,带着少许探究。
裴朔:“……”
怎么陛下也跟着瞎起哄了。
这些人哪里是八卦,分明是有心看他的乐子。裴右丞裴大人叹了一口气,这辈子少遇的尴尬之事,今天一下子碰见两回。
他拂袖起身,亲自去迎长宁公主。
公主殿下到底是君,而他是臣,断没有闭门谢客的道理。
不消多时,长宁带着秋月进来,一群人纷纷起身与她见礼。
长宁注意到主位上竟然坐着陛下,不由得微微一怔,意味深长道:“怪不得我三催五请,都没法让裴右丞来我的公主府,原是因为要款待陛下。”嗓音轻快,没有酸溜溜的讥讽之意,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出几分揶揄。
她含笑瞧着裴朔,笑容里带着点儿杀气,像是在说:你小子从前拿我挡流言,怕不就是为了陛下吧。
裴朔看天看地,就是不看她。
装傻就行。
长宁眼风如刀,轻轻剜他一眼,才上前行礼:“臣拜见陛下。”
姜青姝说:“阿姊不必多礼,既然来了,便一同入席罢。”她一边说,一边看向长宁身后的秋月。
许久未见了。
秋月一对上陛下温柔亲切的目光,面上怔怔的,内心百感交集。
她生于微末,得先帝赏识,才能成为女官,后来,也是在先帝身边一点点看着陛下长大的。
先帝让她一生侍奉辅佐新帝,让她断绝与长宁公主的往来,秋月都不敢违抗,哪怕她一直向往着宫外自由的生活。
可陛下登基后,却放她离去,还满足了她教书的心愿。
如今邓漪接任她,在陛下侍奉得极好。
秋月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忍着泪水,俯身拜道:“臣许久不在陛下身边侍奉,甚为想念陛下……”嗓音已经有些哽咽,
“快起来吧。”
姜青姝亲自起身离席,将她扶起,秋月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眼前少女的容颜,感慨万分:“陛下又比从前长大了许多。”
如果说以前的女帝还带几分稚气,如今就是完全长开了。
姜青姝也仔细看着她,拉着她的手,笑道:“秋月也和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了,朕看到你现在过得不错,便知道当初的决定对了。”一边的长宁见她们感情这般好,插嘴道:“陛下不知,秋月在宫外也是陛下长陛下短的,连臣这个好友听了,都好生嫉妒。”
秋月抿着唇笑:“臣时常去相国寺为陛下祈福,顺带见见殿下。”
长宁冷哼:“听见了没?就是‘顺带’。”
秋月看向她:“以你我的交情,哪还用得着天天见。”她攥紧姜青姝的手,又对姜青姝嘘寒问暖起来。
席间的霍元瑶早就仰慕极了长宁公主和秋月,特别是公主殿下,听说这个公主殿下凭一己之力开了许多女学,还招揽了无数文人,建造了不少学馆。
霍元瑶直勾勾地往那边看,还悄悄拉霍凌的衣摆,“兄长你看,原来那就是长宁公主诶,你说我能不能去结识殿下啊……”
霍凌淡淡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霍元瑶托腮,一脸郁闷苦恼:“可是殿下会不会嫌我官位太小?会不会要我当场作诗?如果我作诗写文章不行,殿下会不会瞧不上我?就这样过去,会不会显得太唐突?”
霍凌:“你还会觉得唐突吗?”你不是和谁都能攀谈几句吗?
霍元瑶恼了,瞪他道:“兄长是在讽刺我么?”
霍凌被妹妹怼得无言,却觉得自己没说错,瑶娘在陛下跟前都这般口无遮拦的,什么都跟陛下说,又有什么好怕公主的。
少年默默噤声,目光只追随着那边的陛下。
霍元瑶却不许他看,不停地伸手挡住他的眼睛,非要闹他。
霍凌无奈,想了想说:“……或许可以通过裴大人?”
霍元瑶眼睛一亮,又看向裴朔。
这一看,才发现裴大人早已自顾自地坐回去,假装在喝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
霍元瑶:?
不是吧?裴大人怎么看着挺怕公主的样子?
难道传言是假的?
可不是公主殿下的话,还能是谁呢?要知道坊间可是把裴大人可能喜欢的已婚女子都罗列了一遍,除了公主也不没有旁人了,裴大人如今接触的女子,除了公主便是只有陛下,总不可能是陛下吧?
……等等,陛下?
霍元瑶直觉极强,若有所思地看向身后那一片梅林,疼训裙八扒散另七起吴伞六收集上传不迷路脑海中倏然闪过什么,极快,来不及抓住。
然而姜青姝还在试图磕一下裴朔和长宁。
她当真以为裴朔是铁树开花,与裴朔认识这么久,也想象不出裴朔动情的样子。
若非阿姊已有驸马,她又断不舍得让裴朔去做面首,她还真能撮合他们二人。
宴席漫长,她的视线频频在裴朔与长宁之间打转。
长宁遭不住,裴朔也遭不住,两个当事人都知道没这回事,但谁都不好去跟陛下说。
霍元瑶也终于确定自己好像搞错了,又悄悄跟兄长说:“我之前是不是多嘴了啊?”
霍凌:“……你知道就好,身为臣下,以后不可什么都和陛下……”
霍元瑶不听兄长说教,自顾自地说:“裴大人其实挺配陛下的。”
霍凌愕然,捏着酒杯的手猛地攥紧,扭头盯着她:“你在说什么?”
瑶娘她在……开玩笑吧?
方才还在说裴大人和公主,现在怎么又扯到陛下身上去了,这少年的心底忽然既酸楚又不满,妹妹怎么能乱磕陛下和别人啊。
太过分了。
陛下和他们才没有……
霍元瑶没有注意到兄长起伏不定的情绪,兀自朝贺凌霜悄悄打了个手势。
贺凌霜意会,抄起剑起身道:“陛下,臣坐得有些久了,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她环顾一周,“没有人想和我过招的?”
申超起身:“我来!久仰贺将军之名,今日能和将军切磋,再好不过。”
这二人各自提着剑,去比划了。
姜青姝的注意力终于又被贺凌霜吸引过去。
她看中贺凌霜利落的性子,有意提拔她执掌神策军,唯一的顾虑,就是她未满三十,太过年轻,有些能力还需要考校一二。
她眯起眸子,仔细观察贺凌霜的招式。
须臾之间,二人已交手了十几招,招招带着疾风,气氛竟有些紧绷,贺凌霜动作从容,没有多余的花架子,剑锋所指稳准狠,最后横剑一挑,直接打飞了申超手中的剑。
“承让。”她拱手道。
申超大笑:“好!贺将军果真是身手了得!”
贺凌霜淡淡颔首,并无太多胜利的喜悦,目光一转,径直看向姜青姝身后的梅浩南。
以她的资质,要执掌神策军,必然有所欠缺。
如果陛下真的会提拔她,将来就是和御前的这位梅大将军平级,她也要拿出一些能服众的本事出来,以免有人说她是仗着陛下的宠信,实则配不上这个位置。
她反手收剑入鞘,忽然说:“不知梅大将军方不方便和末将切磋?”
梅浩南骤然眯眼,盯着她,似是意外。
“和我?”
贺凌霜不避不让,笑意明媚坦然,“是。”
梅浩南没有直接应答,只是看向姜青姝,姜青姝笑意盈盈,兴致盎然地一拍手:“好啊,梅卿去和她比划几招,不可放水,点到即止。”
“遵命。”
梅浩南拔出了腰侧佩剑,大步走上前去。
看高手过招,无异于是赏心悦目的一桩事,特别是有美酒、佳肴、友人为伴。
这席间,有人在仔细看他们过招,譬如姜青姝和申超;也有人在看想看的人,譬如霍凌;也有人谁也不看,兀自喝茶,谁都无法看透他的心思,譬如裴朔。
“喝茶……”
少年的声音低低的,姜青姝低眼看去,看到灼钰把一杯新倒好的茶水推过来,把她面前的酒推得远了些。
“不要……酒……”
少年抬起漂亮惑人的眉眼,眼瞳水亮,好似打磨精致的黑曜石。
姜青姝偏头瞧他,莞尔一笑,“好。”
长宁注意到灼钰的小动作,掩袖喝酒,唇角的笑意加深。
看来她看人的眼光不错,还是灼钰在陛下身边待的最长久。
她这皇妹的性子很淡,但身为帝王,强烈的掌控欲必不可少,有时候,聪明人在她跟前把握不好尺度,反而适得其反。
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赵玉珩,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成为灼钰。
……
宴席到了一半,灼钰借故离席了一会儿。
他不喜欢这里的氛围。
有太多欢声笑语……原来姜姜也是可以放下帝王架子,像个寻常女子的,原来她身边的这些人,都与她亦臣亦友。
真好。
好得让他嫉妒。
这阴暗孤僻的少年从来只尝过人心之恶,就像一缕格格不入的孤魂野鬼,乍然闯入阳光底下,只能拼命地抓紧身边的人,唯恐在她的阴影下被照得烟消云散。
他站在无人之处,猛地闭了闭眼睛。
“你还真有几分本事。”
一道女声慢悠悠地传来,灼钰猛然睁眸,正好看到长宁从那边过来。
他后退一步,冷冷盯着她,乌眸漆黑,上挑的眼尾锋利如刀,浑身透着冰冷戾气。
他已经从她话中的语气中,听出她的挑明之意。
长宁的手指拂过身侧梅枝,偏首轻笑,“怎么?是本宫亲手把你送到陛下身侧,你倒是不认得本宫了?”
灼钰冷扯唇角,眼底戾气翻滚,“你不过,是想利用我。”
少年恢复正常说话时的嗓音,低沉动听,但咬字也透着森冷的杀意。
像个看得摸不得的刺猬。
长宁眼底欣然:“是利用,但本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你已经对本宫没有价值了,现在决定你一切的只有陛下。当然,你若能伺候得陛下舒服满意,我也能在御前邀功一二。”
少年不说话。
他袖中攥得咯咯响。
他睫羽翩跹,纵使穿着华美,一双眸子却异常阴郁,皮肤白得好似鬼魅,唯独唇色带着一点红,比这雪地中的梅花还要灼目逼人。
长宁在心里惊叹他的相貌。
如果不是有更重要的用途,以她一向强取豪夺、肆意张扬的行事风格,收为面首玩物并没有什么不妥。
不过现在一个个的,都死心塌地地跟着陛下。
席间,她看出几分这小子眼里的真心,便有心来试一试他。
“你可知,我为什么给你取名为灼钰?”
她含笑靠近。
一步,一步,带着压迫感。
灼钰一双黑瞳幽深阴郁,冷笑:“我不感兴趣。”
“你可知陛下之前那位离世的君后,名唤赵玉珩?你的钰与他同音,本宫当时便想,陛下一定会喜欢这个名字的。”
少年呼吸一滞。
他背脊贴着冰冷的墙面,好似被逼到阴暗角落的困兽,眼尾逐渐洇出血红,阴冷得像一条嘶嘶吐着红信子的毒蛇,下一秒就要咬死对方。
嫉妒。
酸楚。
也许还有为人替代的痛苦。
可便是鸩酒,他也能喝。
他在乎什么名字?
少年压抑呼吸,压抑快要溢出眼瞳的慌乱与杀意,扣紧手指,一阵冷风吹过他额前的碎发,逐渐将眼底滚动的热意压下去,只余冷光。
“不关你的事。”
他转身要走。
不能出来太久,出来久了姜姜会担心的。
“哎呀,真可怜。”
长宁的声音还幽幽地从身后传来,如绕耳的魔咒,疯狂钻进他的耳朵:“可怜你这小子,要一辈子在陛下跟前演小傻子了。”
灼钰猛地一顿。
一辈子。
不能和她正常地交谈。
少年十根手指都在剧烈地抖,冷风灌入喉咙,浑身都好像要炸裂似的绷紧,无声捏住了随身的袖刀,一想起不能再乱杀人了,又仓皇放开。
不远处传来迫近的脚步声。
似乎是他出来太久,皇帝派人来寻他了。
他霍然转身看她,阴冷地勾起唇,眼底近乎带着自毁的疯狂,嗤笑道:“那就演一辈子,演到我死。”
长宁笑意加深:“本宫也相信,你会好好演下去的。”
他一定不想失去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
也只有这样,她才算放心——
裴府的聚会很短暂。
很快就到了申时,宴席散去,原本欢笑不已的裴府再次变得冷清,每个人皆含笑而归,姜青姝也预备启程回宫。
临行前,她看向长宁和秋月:“事情都安排好了吧?”
长宁和秋月相视一笑,纷纷道:“陛下放心。”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这夜,姜青姝要在含元殿宴请群臣,并邀请与天下有名之士。
大昭文武并立,尤其尚文风,便是出身布衣、毫无官职的文人若能文能诗,亦能名满天下,天子对此表露出了十足的惜才之心,也特意邀请这些文人入宫同乐。
文人多傲气,视金钱名利如粪土,更少与权贵往来,然而恰恰也是这一批人,虽不做官,在民间的影响力却举足轻重。
长宁公主年少时就喜好书画诗文,自在宫外开府之后更是隔三差五开展诗会宴请文人,惜才之名人尽皆知;如今在国子监内教书的秋月,在文人之间也有少许名气和影响力。
由她们在中间引导,一时之间,入宫赴宴的名流雅士也数不胜数。
彩灯高悬,绵延万里,城楼宫阙,天威煌煌。
夜间不设宫禁,禁军开道,人流涌动,礼乐齐鸣。酉时,姜青姝身穿冕服登上城楼,看着皇城外乌泱泱的百姓。
社会民风开放,君王仁德,百姓自然也毫不避讳地前来瞻仰天颜。
见到女帝真容的百姓齐齐下拜,口呼万岁。
【民心+1】
【民心+1】
【民心+1】
【……】
姜青姝微微一笑,端得是温柔端庄,身后的华盖被风吹得流苏飘摇。
看着眼前的景象,她不禁想,倘若先前的变故,今日与她并肩站在这皇城上接受百姓拜贺的人,必是三郎。
今日与他们相聚得愉快,也唯独少了他。
不过没关系。
姜青姝不是喜欢沉湎离别之人,只要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便能永远义无反顾地往前,直到杀出一片独属于她的天下来。
她转过头来,看向身后随行的宰相张瑾。
她淡笑道:“今夜盛世,朕与司空共赏。”
张瑾注视着灯火下的少女。
她穿着宽大的冕服,单薄的肩膀脊背挺直了,能撑住这滔天的权势威严,垂旒下的双眼乌黑明亮,含笑睨来时,笑靥如花。
这世上任何诗文都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美。
平生第一次,张瑾理解了从前那个犯上作乱、无可救药的罪臣,为何独独想染指世上最尊贵的女子,不是因为那把龙椅,仅仅只是佳人太过难得。
张瑾和那个罪臣不同,他知道何时克制压抑自己,也知道在什么时候,尽数放出自己的欲望。
她说,朕与司空共赏。
张瑾深深陷落在她的眼睛里,许久,才听到自己的声音。
“好。”
沉沦5
含元殿中的冬至宫宴, 仪程繁复。
名义上是君臣同乐,实则更有政治意味,是以, 礼仪流程反而排在享乐之前, 于百官而言, 更是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御舆直入,曲直华盖, 前后侍卫警跸,太乐令奏乐, 鼓吹振作, 姜青姝入殿坐于上首。
乐止,群臣再拜。
通事舍人引文武大臣、宗室皇亲及诸客依次入座,再拜帝王, 流程如朝礼,侍中、光禄寺卿依次上前跪奏, 随后司空张瑾上前拜道:“臣张瑾稽首言,元正首祚, 冬至云‘天正长至’,臣等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1]。”
身后乌泱泱的文武大臣皆伏跪于地。
姜青姝俯视着他, 淡淡一笑:“免礼。”
张瑾直起身, 身后百官起身再拜,皇帝举酒, 群臣再拜, 口呼万岁, 随后又拜。
所谓“酒行十二遍”,单是跪拜便要多次, 别说吃顿饱饭了,单是行完礼仪都够呛。姜青姝坐在上面,看着这些人上上下下起起跪跪,人人面色恭敬,不敢懈怠,否则第二日便会被御史上奏弹劾。
可见封建王朝等级森严,规矩繁复,就算是当官的也不容易啊,她单是瞧一眼都觉得累。
也无怪乎那么多人都向往她身下这把龙椅。
她走神间,身侧典仪又扬声唱道:“再拜。”阶下群官、客使皆再拜。
好不容易行完跪拜礼,百官一一就坐,歌者舞姬被太乐令引领入殿献艺,殿中氛围这才轻松了不少。
不过稍后上菜时,他们还是要拜。
连姜青姝都不好意思率先动筷,心里悻悻道:“还好在裴府的时候她吃得够饱,不然现在肚子都要饿得咕咕叫了。”
其实她本意礼仪从简,但被张瑾和一干御史集体驳回了,冬至尤为重要,不亚于元旦,若要举办,是万万不可敷衍的。
这殿中气氛肃穆,分明乌泱泱的人,无礼乐声之时却安静得压抑。
姜青姝本想偷偷按一按酸软的腰,一看张瑾离自己那般近,朝服衬出挺拔身形,面色平静,一双黑瞳正注视着她,她便也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
张瑾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微微垂眼,心底觉得有些好笑。
小皇帝到底还是一贯的性子,既要君威又忍不住想偷点儿懒,只怕人是坐在那儿,心都不知飘到哪去了。
酒行三周,殿外守候的尚食这才差人奉上御膳,群臣再拜,随后才纷纷举筷赏舞乐进食。
姜青姝这才吃了一口热乎的菜。
讲真。
不如裴府的好吃。
也不知道裴朔他们是从哪儿请的厨子,难道是元瑶亲自下厨做的?简直吊打宫中的御膳。
姜青姝看向下方。
裴朔与霍凌席位并不相近,裴朔自顾自地低头吃菜,霍凌正被唐季同强行拉着小声攀谈。
而贺凌霜一个人独坐着饮酒,疏离冷淡,周围有些武将暗暗观察她,有人谈论她踩着蔡古上位的行径如何不齿,也有人暗中羡慕她此番在女帝跟前出风头,将来前途必然极好。
长宁公主坐在宗亲之列,悠然赏舞饮酒,时不时与其他几位王爷公主低声调笑两句,似是看中了哪个乐师。
秋月坐在文士之列,与众人互相举酒寒暄。
梅浩南面无表情,带着几个禁军四处巡查走动,确保宴席安全。
灼钰依然坐在后妃之列,孤僻安静。
方才裴府聚会过的人,此刻皆是各归其位,一副互不相熟的模样。
姜青姝端坐上首,一手支着下颌,俯视群臣,将所有人的神态尽收眼底,有几分注意到尚书席位的崔令之。
此人不似往日那般活跃,似乎蔡古事件真的给他提了个醒,他不想再那般稀里糊涂被利用,好歹得留个心眼了。
他也只跟弟弟崔珲说话。
崔珲不知道兄长内心纠结,只是一边殿中舞姿优美的舞姬,一边与兄长闲谈。
姜青姝目光一转,又看向文人宾客席位。
她眯起眸子,视线一点点从这群人身上扫过,一个个点开他们的属性面板查看,想看有没有属性好又有野心的,可以抓来做官。
她相信这些人里面必有心怀抱负却怀才不遇、迫切希望能遇见伯乐的。
看了许久,确定了五人,姜青姝对邓漪招了招手,悄悄附耳道:“你去给他们多添几盘菜。”
“是。”
邓漪转身去了,那些人见天子额外赐菜,连忙受宠若惊般地起身谢恩,有人甚至激动地当场赋诗称颂君王仁德。
姜青姝不过淡淡一笑。
等邓漪折返,她又悠悠吩咐道:“宴席散后,你再去送些菜去大臣府邸,兵部侍郎颜仓,刑部侍郎冉元忠,工部的孙元熙,右威卫将军贺爽,还有监门卫……此外,再让少府挑选一些上好的绢帛与金器,各送于尚书府邸,两位仆射再加帛二十匹。”
她说了一长串,邓漪脑力极好,悉数记下了。
“是。”
“此外。”她想了想说:“冬日寒冷,再给五品以上官员各送一些上等木炭,三品及以上的再额外送些保暖的棉靴衣袜。”
要赏就赏一些实惠好用的,她可是个关心下属的好领导。
对于小皇帝大肆拉拢布衣文人的举动,在场几个世家大臣也都看在眼里——打从蔡古下狱之后,他们皆如梦初醒,发觉小皇帝已从最开始的伪装和善,到现在明目张胆地亮出屠刀、展露锋芒。
一个帝王,对权势的掌控欲毋庸置疑。
姜青姝本来还想把自己的“野心”多藏一段时间,但霍凌既然把事情闹大了,她也就懒得再遮掩。与其继续用柔婉的手段让张瑾放松警惕——显然这已经不可能了,被她坑过一次后,张瑾要是还被爱情冲昏了脑子任她宰割,也坐不到宰相这个位置了。
她很清楚对手是什么样的人。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当她的对手。
吩咐完赏赐之后,姜青姝又时不时与离得近宗室们说笑起来。
小王爷姜承昼走上前来敬酒,借着这当口,悄悄在她耳侧道:“臣弟最近得了几位相貌清俊、技艺卓绝的乐师,不知皇姊这边可否还缺助兴的宫廷乐师?”
姜青姝挑了一下眉。
这是要借举荐乐师之名为她进献男宠?
姜承昼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与她同年,只差了一个月出生,喜爱喝酒玩乐,丝毫不关注朝政和京中之事。
不关注到了什么地步呢?他甚至不知道他的某位皇姊当年就是因为进献男宠得罪了姜青姝,还敢凑过来献男宠。
姜青姝对男宠不感兴趣,正要婉拒,便听到一道冷淡的声音:“祁王殿下成日流连乐坊,听闻前几日又新得两位‘红颜知己’?”
姜承昼转身一看,发现是张司空,登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他不过一介闲王,与朝中这些手握权柄的重臣来往不多,但也算面子上互相尊重。
“本王啊……”他颇为尴尬,强装正经道:“司空说笑了,本王不过是闲得无聊去放松放松,哪有那么多红颜知己,若说音律造诣上,本王才是认真的……”
“哦?”张瑾拢着袖子,淡淡问:“不知殿下方才是要和陛下分享哪首曲子?”
曲子倒是没分享,就是想分享男宠来着。
这张司空怎么怪咄咄逼人的,姜承昼悻悻的,心道本王好歹是个王爷,跟自己阿姊献人也用得着你管?
心里想归想,姜承昼到底不想惹这些权臣,忙对姜青姝道:“皇姊,臣弟方才不过随口说说,您可莫要放在心上……”
他溜之大吉了。
姜青姝看着祁王一溜烟地回到席位上,含笑看着张瑾,“瞧你把朕的弟弟吓的。”
方才他看着她到处笼络人心,一直都坐得住,直到姜承昼端着酒上前,一向平静的张司空这才坐不住了。
谁都姜承昼有多不着调。
靠近她准没好事。
张瑾垂眸看着她:“臣可未曾说什么,祁王殿下跑得这么快,想必是要带坏陛下,被臣一问便心虚了。”
“何谓带坏?”她一手摇晃酒盏,一手托腮微笑:“给朕多送几个男宠,方便朕早些诞育皇嗣,这是为了国祚着想。”
张瑾不语。
她低头嗅了嗅杯中酒香,把手中的酒递给他,“司空今夜一直以茶代酒吧?不如尝尝?”
他低眼看着她袖口中探出的一截皓腕,在宫灯下因酒意而迷蒙轻软的眸子,心底一动,伸手接过,指腹无意间擦过她滑腻的手背,眼底更深沉几分。
他掩袖仰头,喉结滚动。
一饮而尽。
“多谢陛下赐酒。”
桂花醑初尝只有花香,后劲却不小。
不知是不是殿中灯光影响,张瑾白皙的肤色逐渐浮起一层暖意,触及她的脸,又带着些许沉醉的潮气,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她含笑偏了偏脑袋:“司空不愿意把酒杯还给朕了?”
张瑾把酒杯还给她。
她又倒满一杯,唇瓣沿着方才他饮过的杯口,兀自悠悠尝了一口,他的视线凝在她泛着水光的红唇上,喉咙发紧,几乎想立刻将之据为己有。
宴席散后,姜青姝站在殿外石阶上,吹着冷风醒酒。
漫天大雪簌簌飘落。
张瑾拿着鹤氅来到她身后,亲自给她披上。
她没有动,他的手臂环着她纤细的身子,将她紧搂入怀,下巴紧贴着她的额角。
二人无声看雪。
“臣愿意帮陛下……”张瑾忽然开口,想起了之前的事,主动说:“延绵国祚。”
她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到底开始亲自开了这个口,原本不愿意,原本纵使愿意也不肯拉下脸面开口,此刻居然坦诚地说了。
他愿意给她生孩子。
“司空为什么突然愿意了?”她依然不动,望着眼前的雪景,嗓音轻漫带笑,“难不成只是因为不想让朕纳男宠?”
张瑾沉默片刻,说:“陛下难道不愿意么?”他垂眸,注视着少女秀气端美的侧颜,嗓音贴着她的耳朵,带着微不可觉的柔情,“臣想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想来想去,又岂能再让别人碰臣在乎的人。”
她笑出了声,笑声清脆如银铃,“好啊,不过,司空谈何就能保证为朕生下继承人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就试吧。”她漫不经心地牵出一抹笑,说:“朕也很期待呢。”
他很高兴她的反应,果然,她是想要和他有个孩子的,唯有血脉维系,他们才算是真正的密不可分。男人温热的掌心来回摩挲她的脸颊,她睫羽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几乎快被他呼出来的热气捂化了。
“明日无事,臣带陛下出宫玩吧。”
沉沦6
简直稀奇, 张瑾会有主动提出“带她玩”的时候。
姜青姝欣然答应,虽说她与张瑾互为敌手,但这不代表她就一定和张瑾相处不下去, 不就是出宫散心, 既然张瑾想哄她开心, 那便让他哄罢。
于是第二日一早,姜青姝便换了身寻常百姓家的衣裳出宫了。
张瑾很早便在宫外等她。
他今日特意穿的一身玄青色衣衫, 苏锦织就,袖口和衣摆处的暗纹皆是京城最好的绣娘缝制, 华贵却又并不过分惹眼, 再配上这张俊美冷淡的脸,几乎惹得路过的女郎纷纷驻足观望。
没有人想得到这是当朝一品大臣。
哪怕是朝中哪个官员在此,只怕也一时难以认出来这是那个不苟言笑的张司空。
这些年, 张瑾一贯穿着官服,便是穿便衣出行办事, 也不会穿得过于花哨惹眼,再加上他气质过于严肃, 时常让人忽视他的长相和年龄,只记得他是个位高权重的官员。
张瑾是考虑许久,才换了风格, 穿了这一身。
还是府上下人说这样穿好看, 显得不那么拒人千里,一定会让姑娘家喜欢, 他才肯穿。
张瑾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哪怕心里很期待这一次与她的见面, 也不会让其他人看出来,但也不知怎么的, 这一次出门前却被周管家看透了他心情极好。
周管家问:“郎主此番是要去见皇帝吗?”
张瑾语气冷淡:“不该问的别问。”
周管家叹了一声,他极为反对郎主动心,掣肘越多,越难成大事,郎主自己明明最清楚这个道理,偏偏非但没能阻止小郎君沦陷,还让自己也陷进去了。
那女子……
她好看,聪明,高贵,手腕了得,又野心勃勃,当真在这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
但是,坐上那把龙椅的人,已经不能够用男女性别来衡量了,只是一个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但凡郎主喜欢的是一个温婉柔顺、柔弱无害的女子,哪怕有些小脾气,有些小心机,那都无伤大雅,只要她手中无权、无势,关在后宅里都是一样的,能轻易掌控在手里。
周管家低声道:“还请郎主不要忘记了这一路走来多么不易,切莫因为情爱之事,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
张瑾并未回应他。
他此刻满心只有那一抹属于女帝的影子,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他这一身,还有昨日,范大夫亲口告诉他,喝了这么久的药,也该初有成效了。
说不定他们很快就能有个孩子了。
张瑾想,等他们有了孩子,也许孩子的眉眼会有几分像她,无论男孩女孩,他皆会尽心培养。
张瑾就这样站在人潮中等着她。
突然间,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还未转过身,眼睛就被一双柔荑飞快地蒙住了。
女子含笑的声音传来:“猜猜我是谁。”
“陛下。”
男人睫羽微落,扫过她的掌心。
“在外头也这么叫啊?”
他沉默片刻,忽然发现除了“陛下”的称呼,他好像不知该叫她什么,倘若也学着阿奚唤她七娘,又觉得这不是独独属于他的。
他伸手捏住她的手腕,把那双手拿下来,转身低眸凝视着她,手指拂过她的额发,“青姝。”
她一怔,仰头望着他。
瞧了许久,似乎不太自在地转过目光,轻声骂了句“真放肆”。
这天底下还没人直接叫她的闺名。
张瑾淡淡笑了笑。
“就当臣放肆这一回了,臣想这么叫陛下很久了。”
“好吧。”她挑眉觑着他,“那礼尚往来,我叫你什么呢?”
“不若便叫臣的字,定渊。”
张瑾,字定渊。
那是他二十岁身陷囹圄时为自己取的字,便是身处深渊,也定如泰山。
很少有人叫他的字,因为他好友甚少,尤其是位高权重之后,人人都以官位尊称他,不是叫“张相”便是“张司空”,连姜青姝都只是粗略见过几次他的字,还是之前偶然去他书房时,看到那些字画下面的落款。
“定渊。”她念了一遍,却说:“我还是喜欢叫你司空。”
“都好。”
他朝她伸出手,“走,我带你走走。”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
冬至假日,不止官员休假,连百姓也会纷纷休假,但街市上依然会有不少商贩在来往吆喝,沿路挂满灯笼,人影幢幢,店铺林立,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姜青姝路过几个卖着糖人的小摊,忍不住多瞧了几眼,张瑾以为她喜欢,便掏出银子递给老板,“来一个。”
摊主笑眯眯地接过,拿了一个小糖人递给张瑾,张瑾拿到她面前,“给。”
姜青姝:“……我又没有说要。”小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
“便当是我讨你欢心送的。”
她犹豫片刻,伸手接过,仔细看了看,张嘴咬了一口。
甜丝丝的。
还有点儿黏牙。
张瑾看她被甜得眯起眸子,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便爱怜地笑了笑,他想着,女帝久被关在深宫,一定从来没有吃过这些民间的小玩意。
他不知道裴朔时常给她捎带她喜欢吃的甜点,只恨不得把所有她没见过的都带她瞧一遍。
他便拉着她的手,挨个儿去那些摊贩跟前,一会儿问她喜不喜欢风筝人偶这些小玩意儿,一会儿问她想不想要胭脂水粉。
姜青姝:“不要。”她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一个都不喜欢,他也不急,继续拿起一只极特别的翠色簪子,耐心温柔地边哄边问:“这个衬你,喜欢吗?”
男人面对真心喜欢的女子,总是忍不住为她花钱。
摊子上的女摊主见了,不由得笑道:“这位郎君当真疼惜夫人,我在此处多年,也甚少看见像郎君和夫人这样般配又恩爱的夫妻。”
这话无疑是为了做生意的奉承话,身边的男人却低低笑了起来,他心情很少这么好,干脆买下了簪子。
“赠给夫人。”他甚至直接把发簪插她鬓发间了,只觉得她被衬得更好看了。
有美一人,蓊若春华。
姜青姝:“……”
他就趁机占她便宜吧,等一回宫她就扔掉。
二人在街上又走了走,正好看见前面的茶楼门口挤了许多人,似乎生意极为热闹,姜青姝好奇地拉着他过去看,这才知道京城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今日又要开始说新故事了。
姜青姝环顾四周,只瞧见了远处似乎是吏部尚书崔珲搂着个美人上楼,去了搂上雅间,心道朕许久不宫,一出宫倒是能发现大臣的风流韵事。
除此之外,没有看到别的熟人。
她干脆拉着张瑾在一楼找了处偏僻的位置坐着。
她支着脑袋,听着人家讲了一个小故事,大概就是本来一对小夫妻甚为恩爱,结果丈夫出征去打仗了,临行前拜托兄长照顾自己的夫人,结果打完仗回来发现妻子怀孕了,妻子怎么都不肯说孩子的父亲的是谁,最后反复逼问,才知道怀的竟然是兄长的孩子,原来兄长照顾弟媳,照顾着就照顾到床上去了。
最后弟弟一怒之下和兄长断绝关系,那孩子身世尴尬,一生下来就备受冷眼欺辱。
姜青姝:“……”这种故事都有这么多人听,看来本朝风气是挺开放的。
总觉得哪里不太对的张瑾:“……”
张瑾抬手揉了揉额角,冷声道:“这没什么好听的,我们走吧。”
他语气很不好,四周的人都听入了戏,在痛骂那个染指弟媳的无耻之徒,张瑾却觉得这种故事还能被拿出来说书,可见这茶馆老板甚为不知轻重,改日得让官府封了才是。
他们换了一家茶馆,一进去便香气扑鼻,有不少客人在这里吃饺子。
老板是个中年人,正来回吆喝着忙活个不停,一见来了对男女,便笑眯眯地招呼他们坐来,定睛一看,有几分眼熟,登时笑道:“原来是郎君您带着夫人来了。”
张瑾神色淡淡:“你认得我们?”
“郎君贵人多忘事。”那老板笑道:“去年过年前后,郎君不是和夫人来过一次么?您二人生得好看,气质也不似常人,小的没别的本事,唯独这这识人的眼光好着呢,这不,今日一见,一下子便认出来了。”
去年那时……姜青姝想起来,是她和张瑾相约去调查马坊的时候。
当时张瑾就在这里等她。
其实他们当时并没有什么温情的举动,但就是被人那样误会了,到现在都没法解释清楚。
那老板发自内心地感慨道:“时隔近一年,郎主和夫人看起来更恩爱了呢。”毕竟这种贵人一般都妾室成群、风流成性,很少和夫人三番四次地出来。
这气质端方的小娘子,瞧着想必也是出身好的正室夫人。
张瑾笑了笑,丢出几锭银子,“赏你的,再上两碗饺子来。”
“哎哟,郎君当真是阔气,小的祝您和夫人子孙满堂……”
那老板乐呵呵地走了。
姜青姝等他走了,才再袖子里用力掐了掐张瑾的手,见他没有反应,又踩了下他的脚,他只好看过来,“怎么了?”
她说:“你带着我招摇过市,就不怕被熟人瞧见,明日满朝文武都知道了。”
他笑了笑,伸手抚着她柔软的长发,低眼轻声说:“他们早晚也会知道。”
“什么意思?”
她有些茫然,探究地看着他。
张瑾却没有解释。
他想,等他们有了孩子,生父当然不能挂在别人名下。
他会提前安排好的,哪怕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被世人口诛笔伐,说他染指君王有失人臣本分,他也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才是真正恩爱的一对,而不是她和那个早就已经化成灰的赵玉珩。
两碗热腾腾的饺子很快就端了上来。
姜青姝低头尝了一口,觉得好吃,味道甚至赶上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吃的饺子,真是太难得了。张瑾见她
依誮
吃得津津有味,便吩咐老板再上一碗。
张瑾忽然说:“这么爱吃,下回我给你带些进宫,或者多带你出来吃。”
她抬眼看着他,发现他早就放下了筷子,正专注地看着她吃,眸色漆黑,容颜被饺子散发的袅袅热气模糊,竟带了几分烟火气,透着融融暖意。
和在宫殿里的样子不一样。
好像他们真是寻常夫妻,是丈夫带着心爱的妻子出来吃好吃的。
姜青姝想了想,摇头:“再好吃的东西,天天吃也不过如此,何况本不该是我能吃到的东西,强求也是不好的。”
就像皇帝不该想着游山玩水,臣子不该想着以下犯上。
张瑾说:“在我这里,没有强求,只有想不想要。”
好狂妄的话,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又好像势在必得。
他复又说:“只要你愿意。”
她抬眸朝他笑了一下,用筷子夹起一只饺子递到他面前,他一怔垂眼,既惊讶又有点高兴。没想到她会亲自会喂自己,便立刻张口接过。
就这么揭过了方才的话题。
吃完饺子,外面忽然开始下起了雨。
雨水夹着雪,异常寒冷,有许多客人没有带伞,冒着雨匆匆跑出去,被淋成了落汤鸡。张瑾起身走到老板那边,想用银子换两把伞。
那老板为难道:“我也就这一把伞,今日给了贵人,便没有了。”
张瑾:“一把也行。”
老板只好把伞给他,张瑾折返,想起姜青姝之前受过剑伤,之后身子一直很弱,便解下身上的鹤氅,给她悉心披上,才拉着她起身走到门口,撑开伞,“走吧。”
姜青姝偏头,看着滂沱的雨水拍打在伞面上,又从伞檐直直流下,打湿了男人的袖口和一侧肩膀。
但他神色淡淡,如玉般修长洁白的手握着伞柄,看着她。
这样无微不至地呵护。
好像他的眼里,除了眼前人,再无其他。
沉沦7
由于衣衫湿透了, 张瑾便带着她去了京郊一处僻静清幽的别院。
这是他前段时日购置的。
这里没有人打扰,也没有京城那般人多眼杂,便是张瑾的亲信, 也很少有人知道此处。
他带着她走进别院时, 雨已经渐渐停了, 院子里布置清雅,唯有一架以青藤编织的秋千与周遭格格不入, 姜青姝忍不住多看几眼,“这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吗?”
“喜欢吗?”
张瑾走过去, 拿帕子把上面的雨水擦干净, 朝她招手:“过来坐坐。”
姜青姝走过去坐下,晃着裙摆下的双腿,仰头望着上方的天空, 风中带着湿润的泥土草木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坐在这里观景, 当真是不错。
她忍不住笑,“想不到司空这一次准备这么充分。”
张瑾见她露出笑容, 才笃定自己的准备没有错,讨好女子对他来说,其实是个很难的事, 他没法模仿阿奚那种年轻气盛的少年, 带她翻墙爬屋顶,也并无高超的音律造诣, 能抚琴吹笛给她听。
他绕到她身后, 轻轻帮她推秋千, 低声道:“我的心意,青姝能明白么?”
“我知道呀, 其实司空待人温柔起来……”她想了想,说:“也并不那么让人讨厌。”
他一顿,垂睫望着她的发顶,眉眼沾染霜意,“仅仅只是……不讨厌?”
“我是说在别人眼中。”
“那在你眼中呢?”
她沉吟了一下,不答反问:“你希望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呢?”
张瑾这一次却没有犹豫,以前他总是想得太多、顾虑太多,有些话便无法说出口,但现在只有一句反复在心里滚过的话,急需宣泄于口——
“但愿我在你眼里,是最好,最喜欢的。”
她一下子从秋千上跳下来,朝着他张开手臂扑了过去,张瑾猝不及防地把她接了个满怀,被她勾着脖子低下头。
四目相对。
她笑容甜美灿烂:“那你达成了。”
张瑾注视着她,眸色深深,却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呼吸沉重了几分,手掌抚摸着她的脸。
“司空还怀疑朕的真心吗?”
他眸底情绪起伏,缓慢一摇头。
“不怀疑。”
他当真是一点都不再怀疑了。
就算这是一场梦,一场要将他活生生溺死在里面的美梦,他也暂时不想醒来,就放任自己这么沉沦下去。
太美好了,不是吗?
张瑾活了三十余载,受尽羞辱、冷眼、算计、陷害,唯独没有体会过被人这样爱着的滋味。
以前他以为自己不需要,后来才知,不是不需要,而是根本不敢奢望。
一个手染鲜血、肮脏卑鄙的人,配被这样爱着吗?
如果是明媚洒脱、豪放仗义的阿奚,才是配被人喜欢的。
张瑾记得身上的衣裳是湿的,便没有把她抱得太紧,他克制地吻了吻她的眉心,哑声道:“我要进去更衣。”
她静静望着他,等他下文。
他冰冷的指腹揉了揉她的唇瓣,指腹沾染薄红,他低眸看了一眼,胸腔发出沉闷的笑声:“ 原来青姝今天也精心打扮了。”他低头贴着她的耳侧,问:“肯不肯陪我进去。”
姜青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没有拒绝。
光线昏暗的室内,张瑾解开腰带,褪去外袍和中衣,露出光洁如玉、结实紧实的胸膛,他看着她,喉结无声滚了滚,把少女的腰身搂到怀里,一点点扯开她的衣领。
凌乱的吻覆盖在她的脖颈、前肩、耳后,采撷馨香。
她偏头去躲:“你知不知道这样很痒?”
他又把她的领口往下扯了扯,直到整个雪白的肩膀都露了出来,“忍一忍,别动。”
这般痴迷下流的动作,好像个不要脸的登徒子,唯独此人一本正经的俊美容颜在烛火下显得过于虔诚,反而好像做着什么郑重至极的大事。
她似乎被他的眼神感染,本来嫌弃他的亲吻过于密集,此刻也安静下来。
当二人赤诚相对,张瑾才开始一点点温柔地索取。
只是和以往又有些不同。
从前他过于在乎初次的挫败,于是在床笫之间更着重让她体会到快乐,动作是十足温柔有耐心的,哪怕表情严肃平淡,强行隐藏着真实情绪。
而这一次,他似乎更急切地想向她索取什么,动作有些粗蛮强横,也不知在急什么,一张脸却温柔得要滴出水来。
男人大汗淋漓。
他一遍遍地吻着她的脸颊和双唇,在她有些想推开他时,又柔声说:“陛下,再来一次吧。”
姜青姝:“……”
姜青姝:“要不下次……”
不等她说完,他再一次堵住她的双唇,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真是奇了怪了。
张瑾这是憋坏了吗?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跟个年轻小伙子似的,虽说他们的确不如最初时,但也没有到这么饥-渴的份上吧……
姜青姝初次还算自在,后来便抗拒地蜷缩成一团,男人还在轻轻咬她的耳垂,低低地叫她:“陛下,青姝……”
她恼道:“你叫魂呢。”
张瑾一顿,低笑着拨开她汗湿的额发,似乎又想凑过去亲,被她不轻不重地拍开脸,“走开。”
他却不恼,就好像被猫爪子拍了一下,从前他宅子里溜进来一只三色的狸奴,通体毛□□亮,却傲慢有脾气,谁若去擅自抚摸,也会被它这样毫不留情地抽一巴掌。
讨厌猫的人不会自找没趣,喜欢的猫的人便是被打了也是怜爱欢喜的。
张瑾不喜欢猫,太弱小,哪怕有傲气,也并没有支撑傲气的资本,时常被人抓捕打杀。
眼前的人却不是。
她是只刚换獠牙的猛虎,打他都打得理直气壮。
张瑾微微偏过头,几缕碎发挡住清冷俊秀的脸,暗沉的视线在她脸上扫过,随后,又按住她的手,她见状连忙呵斥道:“朕命令你退下!”
都急得要翻脸了。
他慢慢道:“恕臣这一次抗旨不遵,事后再跟陛下负荆请罪。”
她冷笑,“你吃错药了?”
“近日只吃过助孕药。”
“……”
她终于没辙了,挫败地喃喃:“朕又跑不了……”
“是臣着急。”他把她搂过来,冠冕堂皇道:“臣记得陛下是明君,岂忍心让江山后继无人。”
那也轮不着你的孩子来坐这把龙椅。姜青姝在心里道。
她看着眼前人被汗水打湿的脸,知道他沉浸在了她亲手罗织的美梦里,干脆也不去打破了,便让他怀揣着对他们未来憧憬、 这样真心实意地高兴一回吧。
人生总有遗憾事,没几个人能求得圆满。
想要“圆满”,也就只能靠做梦了。
【司空张瑾带着女帝来到京郊的别院里,与女帝享受独处的时光,恩爱缠绵,内心里充斥着难以诉说的爱意。】
【司空张瑾和女帝享受鱼水之欢,女帝中途想停止,却被张瑾强行拒绝了。】
【情到浓时,怀孕的愿望更加迫切,司空张瑾强行和女帝进行了数次鱼水之欢,希望这次可以怀上女帝的孩子。】
多做几次,至少概率大些。
周管家觉得张瑾最近有些疯了,但恰恰相反,张瑾很清醒,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他要什么,从前为官数载,之所以拼命爬上万人之上的位置,只是因为退则死,要想自己和弟弟的命不被别人捏在手里,就只能当权臣。
他入仕十七栽,做了先帝的十四载孤臣走狗。
先帝驾崩前的最后一道密诏是将他赐死。
不当权臣,他早就被杀了。
这不是他想要的,从前的谢安韫沉迷权势,一心篡位,但张瑾窥见得多了,却觉得天子也不过如此。
无趣得很。
现在才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想要陛下。
想要姜青姝——
冬至日的七日假,姜青姝满打满算,在宫外与张瑾游玩了三日。
他能想到的,几乎都带她做了一遍。
骑马踏青,钓鱼赏雪,树下对弈,当然,只有对弈他比较擅长,姜青姝这才知道,张瑾真是个很少玩乐的人,他入仕的十几年以来,几乎都在宵衣旰食,忙于公务。
他治过水患,赈济过灾民,平过叛乱,亦推行过改革,被推在风口浪尖上,被人群起而攻之,先帝丝毫不留情面,尽把他往龙潭虎穴里丢,无非死了就扔掉,但只要没死,他必会获得新生。
无数次九死一生,才能磨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宰相,最好的属性面板。
现在的张瑾,某种程度上也是先帝亲自调教出来的。
想抓他的把柄,很难。
但是他身边的人就好对付多了。
姜青姝这几日本没有什么奏折需要处理,毕竟官员们都放假了,皇帝也要休息,做臣子的不被皇帝找就谢天谢地,哪个打工人会反过来打扰领导休假呢?
——还真有。
她那最专业的卧底记者团队……呸,是御史团队。
可能没什么人记得了,但是姜青姝一直记忆犹新,她除了有个不分对象四处乱怼的御史大夫宋覃以外,还有个下班了兢兢业业都卧底在各种地方抓朝臣把柄的御史房陈。
房陈。
曾经下值以后跑到寻芳楼蹲点抓人,因为过于敬业而扭伤腰,让姜青姝记到现在。
大放假的,这人写了两封弹劾奏折。
一封是弹劾吏部尚书崔珲在茶馆与一女子举止亲密,疑似养了外室,身为朝廷命官,这实在是有伤风化,并且茶馆老板对其大献殷勤,疑似暗中私相授受。
姜青姝:真敬业啊朕的房御史,纪委部门有你了不起。
不过等等……
崔珲?和一女子?
她那天好像也瞧见了呢。
姜青姝眼皮子一跳,心道当时不会房陈就躲在哪个角落里暗中观察吧,那她和张瑾……
别吧。
她火速翻开了第二封奏折。
只见那奏折上赫然用愤怒的笔触写着,弹劾司空张瑾和一女子举止亲密,此女背影神似陛下,他只不过想靠近细看,却突然几个人拖到巷子里打了一顿,严重怀疑是张司空派人殴打他,求陛下做主。
姜青姝:“……”
张瑾有暗卫,她想起来了。
还好还好。
有惊无险。
姜青姝松了口气。
沉沦8
虽然做主是不可能做主的, 但姜青姝还是派太医去了房陈家里,顺便再赏赐些物品,称赞他的敬业, 便轻飘飘地把这事揭过去了。
至于崔珲……
房陈的奏折里清楚写着, 之所以确定崔珲养外室是因为崔珲多年来并无纳妾。
而根据房陈调查, 这外室应是养了少说有一年半载了,但崔珲既然如此喜欢这个外室, 甚至亲自带着她出来散心,为什么不纳入府中收为妾室呢?
房陈猜想, 崔珲定是有什么苦衷, 不方便将她抬到明面上来。
那妾室也许是个贱籍。
从前在青楼妓馆的那种。
本朝良贱制度严格,若官员违规私自纳贱籍为外室,也是不合规矩的, 且崔氏一族乃是世家大族,也极为注重颜面。
崔珲?纳了个青楼出身的外室?
姜青姝仔细回忆了一下, 那日虽只有匆匆一瞥,但那女子的背影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好像在哪见过。
一时却想不起来。
她干脆点开实时,仔细翻了翻崔珲的实时,在里面发现了一条比较突兀的——
【外室婉娘身体不适, 吏部尚书崔珲心疼不已, 亲自带着她去看郎中,顺便破天荒地带她四处散心, 又来茶馆坐了片刻。】
婉娘?
这个名字没听说过。
她沉吟许久, 对身侧的邓漪道:“你去祁王府一趟, 便说朕念着许久不曾亲近皇弟,召他进宫来叙叙旧, 共用家宴。”
邓漪应了一声,“是。”
祁王府的姜承昼突然被陛下召入宫“交流姐弟亲情”,迷茫了许久,但他不问政事,并不认为会又什么大事落到自己头上,便干脆利落地进宫了。
他上回想讨好陛下献些男宠,却半途被司空打断,这回没有外臣在,他还敢提。
姜青姝微微一笑,却问:“有没有好看的女子?”
姜承昼一愣。
他心里迷茫地想,以前他与这位皇姊不够亲密,今日私下一聊,才发现她……竟是这样的么……不喜欢男伶,更爱美人啊……
亏他还费心思地搜罗了几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来。
这不就更好办了嘛。
姜承昼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露齿一笑:“这是自然,臣弟这里有……”他话说得太快,不自在地低咳一声,改口道:“是认识,臣弟认识几个乐坊舞坊的主人,这全京城的美人啊,只要是皇姊想要的,臣弟都能给您搜罗来。”
皇亲贵胄的身份在重大国政上不顶用,但在京城还算是横着走的,谁都要给这小王爷面子。
姜青姝:“朕听说,当年寻芳楼里美人才艺相貌皆冠绝京城,寻芳楼查封后,那些伶人的去向你可知道?”
姜承昼沉吟片刻,点头:“臣弟略知一二,这些女子如今四散分部在一些舞坊花楼之中,也有人被赎了身去。皇姊可是想让她们献舞伴驾?包在臣弟身上。”
姜青姝不置可否,示意他附耳过来。
待到祈王姜承昼离宫之后,姜青姝又在一堆冬至日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里面,翻到了霍凌的。
少年的字迹工整端直、清清爽爽,可见其心正笔正,襟怀坦白。
不同于旁人百字之内问候皇帝安康,这小将军写个问安折子,却一板一眼、洋洋洒洒写了逾两千字,姜青姝打开看到这密密麻麻长达数页的字,都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请安折子。
邓漪拎着烧好的水壶过来,瞥了一眼这奏折,忍不住笑出声道:“霍小将军心里想说的话多,只怕是什么都一股脑地往里写,想让陛下知道。”
这话听起来怪怪的,邓漪像是在意有所指地打趣什么。
姜青姝瞥她一眼,理所应当道:“他少年心性,这个年纪话痨些也很正常,阿奚当初不也是如此。”
邓漪一边添茶,一边小声嘀咕:“张小郎君和霍将军,这能算成一码事吗?”
当然是不能的。
张瑜那是在写情书,洋洋洒洒都是喜爱之心,面对喜欢的人话多,什么都想分享给她听。
可霍凌只是问安,不管是身为臣子问候君王,还是作为君后的表弟问候表嫂,都是礼数到了就好,不该说这么多。
说太多,就越距了。
姜青姝也觉得怪,但对方是她亲眼看着成长起来的霍凌,她不倾向于往别的地方想。
也许他只是把她当成家人?当初赵玉珩于他而言,既是恩师,又是兄长父亲一样的存在,也许这小子对他自幼就有几分孺慕之情,三郎不在,这小子就把她当成赵玉珩来依赖了。
如果非要类比一下……
……就像小孩子跟父母聊心事?
姜青姝:“……”好像有哪里怪怪的。
她拿着奏折,一行行看下去。
霍凌问候她近来身体可好,心情如何,怕她心情不佳,还在奏折里分享了一则他听说的趣事,又提及近来雨雪甚多,叮嘱她保重身体,勿要操劳。
话里絮絮叨叨的,小小年纪就操心这么多。
他还主动问她,有没有需要他分忧之事。
随后又自问自答。
“臣夙夜难寐,殚思极虑,斗胆猜测陛下若有忧心之事,唯西武国与大昭之间的战事悬而未定,若得以收复数城,击退外寇,令天下诸国莫敢进犯,必使陛下龙颜大悦。”
这少年洋洋洒洒地写着,便自顾自在奏折末尾分析起安西战局来,与她说了许多他的想法。
他声称西武国虽来势汹汹,却并不可怕,且大昭将领蔡古、濮阳钺下狱之事必然会让他们知晓,他们也许正得意于大昭内斗、步韶沄病重,能用的将领越来越少,按照西武国如今的情况,等到来年开春气候合适时,势必还会率先发起进攻。
既然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
霍凌自请出征。
他和西武国交手过,最清楚敌国那位君主的作战风格,收复庭州,也是他的执念之一。
姜青姝问邓漪:“你怎么看?”
邓漪摇头:“让霍将军统领安西军务的话……臣觉得他资质不太够,朝中也必然有所非议。”
姜青姝叹息。
“是啊。”’
她看好霍凌的本事,但是有意先历练他一下,等他让别人心服口服了再上战场。
最近其实有另一桩事,她已经暗中决定好让霍凌去办。
——山西暴-乱。
其实这本是今年夏季就已经发生的事,暴-乱起源于一个小小的州县,当地县令隐瞒不报,私自想将事情压下去,结果压了半个月县令被暴民给杀了,这才惊动更上一级的刺史。
这件事惊动了朝廷,经过三省商议,认为事情并不严重,让当地刺史温项禹查明事情原文,调兵镇压,惩处领头的首犯。
按理说事情就该解决了。
结果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暴动非但没能压下去,当地军队随即又发生了哗变,形成了一支极有组织的叛军,杀了数个官员,规模虽然没有很大,却到了温项禹压不住的地步。
安抚流民,平定暴-乱,剿灭叛军。
多好的立功机会。
很适合霍凌。
姜青姝掂着手中沉甸甸的奏折,揉着太阳穴说:“明明有个好机会,但朕看霍凌是非去安西不可。”她把手中奏折往边上一扔,整个人后仰,靠着椅背道:“传裴朔进宫。”
她不怕会打扰了裴朔的假期。
她看过实时了,裴朔这几日一直安定如山,不曾游玩聚会,只在府中看书。
世人只知裴右丞裴大人是个饿鬼,不知道他也喜好藏书。
前世好歹也是三元及第,经史典籍,失传名帖,他都一个不漏,只是不爱社交的本性,导致他从不参加诗会文会,更不喜欢大出风头、显摆才华。
更别提裴朔的公务有多忙了。
平日也只挑个天朗气清、意境绝佳的时候,在梅林下悠闲地翻翻书,有些书还是代陛下去探望君后时,从他那儿借来的。
看到宫中派人来时,裴朔搁下书起身道:“稍等,容我去更换官服。”
那内官笑道:“尚在假期,裴大人不必更衣,直接穿常服入宫罢。”
换在别的官员,只怕为图方便,直接就跟着他们走了,裴朔却沉声说:“不可。”他兀自转身进了屋子,那内官想拦都拦不住,只好摇着头苦笑。
要说在陛下跟前最态度轻松、自来熟的,当这裴大人莫属;偏偏在君臣礼节方面,最不愿轻漫对待的,也只有这个裴大人。
裴朔换好官服,整理好发冠仪容,才进了宫。
姜青姝命人赐座,再递给他霍凌的折子。
裴朔接过,却没急着看,而是谨慎问:“陛下要臣看哪段?”
“看最后两页。”
裴朔直接翻到最后,仔细浏览下来,才淡淡一笑,“霍将军这段时间想必没少花心思,对战局见解深刻,一心为陛下分忧,臣以为他也的确有这个本事。”
姜青姝问:“裴卿支持他这次挂帅出征?”
裴朔颔首,“臣知道陛下在顾忌什么,不过战事损耗巨大,如果能派遣良将早日解决,何必夜长梦多?霍将军参与战役颇少,朝野内外皆知陛下看中他,这次为主帅的确难以服众,不如让其为副帅,令择一人为帅。”
“听裴卿语气,心里可是已有人选?”
“有。”
“是谁?”
“忠武将军唐季同。”
“唐季同……”姜青姝默念这个名字:“赵德元的旧部?”
“正是,此人也是先前与霍将军共同去曲昭山立功之人,而前些日子捉拿宣平坊刺客,他也有参与,陛下至今尚未赏他。”
唐季同以前只听命于赵德元,经过这一桩桩事,现在对霍凌既钦佩又欣赏,宫宴上还拉着霍凌喝酒。
这人现在京内,统率精兵数千人,和赵德元一样很擅长用骑兵。
的确合适。
姜青姝提笔记下这个名字,又抬头对裴朔笑道:“如果霍凌依旧去安西,那可能要让裴卿来帮朕做一件事了。”
裴朔注视着她那双清明湛然的眸子,心里微微一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真是糟糕啊。
他又被她给“惦记”上了。
每次她把他哪里需要往哪搬时,露出的就是这样的笑容。
男人抬手按了按眉心,笑容里带着些许无奈,更多的却是放任、平和,抬起一双漆黑清润的眼睛,问:“陛下是想要臣去带兵平定叛乱?”
她欣喜地一拍双手,“知朕者,莫若裴卿。”
出将入相,也许形容的便是她的裴卿。
军事与政略属性都高,出则为将,入可为相。
虽然她更倾向于把他当成相用,但谁叫裴朔太能干呢,那地方之事她看着有些蹊跷,至今都平息不下,还能愈演愈烈,说不定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既然霍凌不去,那就派裴朔去查个清楚。
这样最稳妥不过。
她沉思须臾,说:“朕觉得地方刺史必有隐瞒什么,为避免打草惊蛇,朕会下两道旨意,名义上你先去宁州赈灾,实际上宁州的事暂且交给别人,你随后再处理。”
裴朔安静地听她说,垂眼看着地面,无奈道:“臣还没答应陛下呢。”
“那你答应吗?”
他答应的。
裴朔想,也许不仅仅是他了解陛下,陛下也同样太过于了解他了,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无论她要求什么,他都永远不会拒绝她。
他抬眼望着上首的女帝,对上她含笑的双眼,也不禁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这样的距离也很好。
远了便莫名有些失落,再近方寸,又极为不妥。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裴朔起身告退,只是出去时,恰好又看到张司空来了。
两人几乎同时顿了一下。
今日无政务。
在这里看到任何一方,似乎都会令另一方多想。
张瑾眯起眼,冷漠地注视着他,想不到这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裴朔后退一步,抬手行礼:“张司空。”他礼仪滴水不漏,双目盯着地面,张瑾却没有回礼,而是冷淡地说:“裴右丞竟如此勤勉,休假之日也来向陛下汇报政务?”
裴朔道:“司空不也是如此,想必面圣之事上,比臣还要勤勉许多。”
裴朔一贯温和,此刻嗓音里带着几分碎冰般的冷意,他深知眼前之人和他不一样,他清清白白前来与陛下谈论政务,但眼前此人却是豺狼虎豹之心,染指君王,其心可诛。
陛下与他周旋的时间越来越长。
应对朝中党争极其不易,还要应对一个有那种心思的权臣……裴朔一直都明白小皇帝的委曲求全,只是从来不曾表现出来。
而张瑾,更是早已不满女帝对裴朔的器重,此刻见他在此处出现,便不禁想到了不好之处。
他冷声道:“还望裴右丞好自为之。”
裴朔不卑不亢地直起身,双目清明坦然地看着他,淡淡道:“张司空亦是。”
沉沦9
休假之日一过, 女帝便在早朝上下达了两道旨意。
一道是加封忠武将军唐季同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总领陇右全境军务事,以防西武国大军提前叩关。
一道是命尚书右丞裴朔为安抚使、太原府大都督, 前去宁州赈灾, 安置流民, 再令其处理完宁州事之后去太原府平息暴-乱。
这两道旨意,让很多人始料未及。
但仔细一想, 却又揪不出什么毛病。
蔡古事件的余波未平,安西必然要委任新的武将, 女帝想必不会再用张党的人, 这个时候重新任用赵氏旧部也说得过去,唐季同历经大小战役数十场,也有军功, 提拔他也合情合理。
而赈灾这种事,在朝臣眼里乃是一个油水多的肥差, 裴右丞一向有清廉正直之名,女帝信任他、派他前去也是合理的。
就是还给他加了个平叛的活……
这裴右丞履历尚浅, 也不知这方面能力够不够,连太原刺史都摆不平的事,交给他能成么?
但女帝执意用他, 群臣也不好说什么。
有人在心里暗忖:经过之前的事, 只怕陛下从今往后更倾向于用自己信任的人,不太愿意用张司空推举的人了。
但不管怎么样, 张司空依然位高权重, 庭州那么大的事都只是杀了蔡古, 没能撼动张司空一丝一毫,没有多少人敢不要命地在背后嚼舌根子。
两道圣旨很快下发兵部吏部, 紧接着又是一道派遣霍凌的圣旨,送到了霍府。
霍凌与霍元瑶一同接旨,随后宣旨的内官离去,少年双手捧着这醒目的明黄色圣旨,低声说:“陛下果然成全了我。”
霍元瑶嘀咕道:“也得亏是陛下,才会仔细看你的请安折子,若是我,一打开瞧见那么长的废话,才懒得看下去,更别说看到末尾。”
少年眸光闪动,扬唇笑了笑。
“因为她是陛下啊。”
别人他不知道,但陛下一定会看的。
陛下就和当初的殿下一样,总是有些无限的包容、无限的耐心。
只是……
她太好了,以致于这少年总是在她跟前急于证明自己的重要性,却总感觉无论做什么,得到的态度都是轻飘飘的。
都是这般温和、宽容、也从不逼迫他什么,即使错了也从不责备。
越这样,越让他反而感觉心上缺了一块,没有那份被需要的踏实之感。
好像一直都是他在需要她,而不是她需要她。
霍凌这一个月以来一直在暗中研究舆图,也私下找唐将军、裴右丞商议过,敌我双方的部署计划更是推演了近百次,确保算无遗策。
不惜一切代价,他都一定要收复失地。
霍凌不知此番他能去安西,也有裴朔在御前功劳,裴朔也素来不喜声张这些事,只是在他临出府时,又亲手折了一枝梅花给他。
霍凌这下很是不自在:“后来陛下她……问过裴大人了么?”
裴朔:“没有。”
少年心里松了口气,有些说不上来的黯然,他垂睫看着手中的梅花,想了想,忽然抬眼说:“在下有个问题,其实想问很久了,不知裴大人是否方便解答?”
“但说无妨。”
他直视着他的眼睛:“裴大人的这片梅林,是不是为陛下而中?”
这是霍凌的直觉。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霍凌问出这句时,眼前的男人沉静的眸光中顿时起了波澜。
霍凌顿时有些明白了,又道:“裴大人是不是也想送陛下梅花,只是……”只是苦于没有合适的立场和借口,不便表露。
他只是陛下的臣子,最多也只是知己好友而已。
裴大人一向随缘而定、不会强求的人。
裴朔淡哂一声,偏头看着梅林,淡淡道:“起初是的。”他也并不惧怕承认,霍凌一怔,心道果然如此,又看到男人漫不经心地拍着手中的折扇,说:“那时以为陛下会喜欢,这梅林……我想,于我和陛下都有一番特别的意义,只是后来发现,大概是我误会了,这样也好。”
霍凌皱眉:“什么?”
霍凌听不懂他这一番话,裴朔却只是笑了笑,没有多做解释。
其实在重生发生到自己身上之前,他也并不那么相信宿命与轮回,更不信鬼神,甚至前世之事一直认为,所谓的“天定血脉”,只是为了皇权稳固、避免子嗣夺嫡而杜撰出来的说辞,实际上“天定血脉”到底是哪个皇女,还是取决于当时的皇帝。
直到他重生了,亲眼见证了后来的一切。
起初他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覆灭谢党、阻止谢安韫篡位、挽救大昭亡国危机有他的一份功劳,可后来的事便是脱离了他的预测,实际上全局都是掌握在这个天子手中。
是什么时候察觉到她不是前世那个小皇帝的?
裴朔自己也说不清。
也许是在他查大理寺案时,他就有所预感,又或许是后来一点一滴的相处中,发现她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一个人便是历经重大变故重生,也绝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性情,变成另一个毫无过于影子的人。
但等裴朔确定了,他发现自己依然没有动摇的想法,他的目光早已习惯追随在她身上,忧她所忧,喜她所喜。
所幸。
他的梅花过于沉重,没有错误地赠送给她,没有把她误认成别人,令他对她这一世才有的真心,沾染上其他杂质。
那是对前世小皇帝的不尊重,也是对这一世他的陛下……的不尊重。
只是还有些疑问盘踞在心头。
裴朔和霍凌几乎是计划在同一时刻离京,只是离京前,他们陪着当今天子去了一趟护国寺。
本朝信奉天命,也推崇佛法,借以稳固政权,说来,每一代天定血脉的女皇都是相国寺主持代帝王查问天机所知,从未错过。
据说先帝当年接连诞下数个皇女,都始终不得天定血脉,还是亲自在佛前斋戒祈求了数日,当时的贵君才忽然有了身孕,生下了现在的女帝。
大军出征在即,地方又有灾害发生,女帝便亲自来相国寺为国家百姓祈福。
今日随行的禁军并不多,一切从简,只有几个皇帝跟前的亲近大臣伴驾。
禁军一路护送,天子所在的车驾骨碌碌地响,终于到了,梅浩南下马掀开帘子,低声唤了声“陛下”。
姜青姝下了马车,主持已率众僧在门口迎接,见状微微倾身见礼,“陛下,阿弥陀佛。”
“主持有礼了。”
姜青姝朝他颔首微笑,与他一同走进大殿。
侍卫禁军都守在外面,姜青姝走进去,仰头望着正中庄严、慈和、又至高无上的佛像,眸光微闪。
她并不信这个世界会有什么神明,如果有的话,那也只可能是她手中所持有的“系统”,是游戏机制。
但她到底是怎么穿的,为什么不是直接如游戏设定一样,从开国女帝的身份玩起,而是中途接手“第五代”,至今她都想不太通。
其实平时她也不太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今日来了寺庙,才忍不住去想。
“陛下在想什么?”
一侧的主持见她只是看着佛像,迟迟不动,便微笑着问。
“朕在想。”她偏头看向主持,说:“上天俯视众生,那应该也知道这冥冥中注定的因果,那么与西武国的战事是否能预知呢?”
主持但笑不语,只道了一声“阿弥陀佛”,许久,才说:“陛下是天定血脉,是佛祖选定之人,有陛下在,自能护佑大昭国运,便是时运艰难,陛下也能挽救大昭于水火。”
她笑,“天定血脉吗?”
她又抬头直视着那佛像,似是在问主持,又似是在问那佛像,轻声道:“朕从前不是这样的,直到有日,做了一场梦,至今好像都陷在梦中,变成了如今这样。那到底是梦中人是朕,还是入梦之前才是真正的朕呢?”
她这话,几乎没有人能听得懂。
一直守在大殿门口的裴朔,忽然听到女帝的这一番话,微微怔住,回头看过去。
只看到她立在正中的背影。
主持只是微笑道:“这一切都是注定好的,陛下无须怀疑,如今才是最好的安排。”
“哦?”
姜青姝倒是来了些兴致,含笑问道:“有没有可能弄错?换了旁人,大昭便有难不成?”
“这个答案,冥冥中也已有解答,”
“主持何不直言?”
“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
她似乎很想知道,纠缠着主持问了几句,却一直被搪塞,只好很轻松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那佛祖保佑,自是该让朕治下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一切阴谋诡计遁于无形。”
主持微微一笑。
裴朔站在门口,冷风掠起他宽大的广袖和衣摆,眼睛里情绪难测。
僧人端来金盆,女帝净了手,跪于佛前上香,片刻后又走到后院中的禅房中休息。众人也随着女帝移驾而来到后院。
她却没有休息,而是站在树下。
看到裴朔过来,她朝他笑了笑,“裴卿似乎有心事?”
裴朔看着她:“臣方才听到了陛下和主持的话,想起先前听说过的一些民间传闻。”
“哦?说来听听。”
裴朔道:“本朝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后,于四十七岁生辰驾崩,而第二任女皇于登基一月之后忽然落水,醒来之后个性忽然沉稳不少,随后,世宗皇帝自幼骄纵暴戾,继位半年之后遇刺,醒来之后废除苛政,改为实行仁政。”
也就是说,235代女帝皆是重大变故之后性情大变。
这其中似乎隐藏着什么奥秘。
“裴卿到底在暗示什么,不妨直言。”她一挑眉梢,直接问。
裴朔淡笑:“臣当初屡见陛下料事如神之举,着实不合常理,陛下编造密诏救霍将军,更让臣笃定万分,但又无法窥见这其中奥秘。今日忽然听主持那番话,也许遇到陛下,是冥冥中的一场安排。”
姜青姝心里暗叹一声,不愧是裴朔,一直都这么敏锐,她有系统的事都要瞒不住他了。
她要是直接告诉他这是场游戏,只怕他的世界观要崩塌。
她也只是微微一笑,顺势说:“裴卿想的也许是对的,”
按照裴朔透露的信息,她猜,大概每个“天定血脉”都是以登基为分界线,以某个意外为契机,随机抓个资深玩家过来开挂。
只是,先帝好像不是。
对于这个“母皇”,姜青姝从前就从秋月那里旁敲侧击地了解过,先帝与平北大将军段骁自幼相识,半生君臣之谊,先帝的性情更是一如既往,登基为帝之前,便已显露出几分魄力出来。
也是。
先帝如果是玩家的话,应该会提早给下代铺路,而不是扔给她这一堆烂摊子吧。
也不会在最后斗输了张瑾。
这地狱开局,玩家看了都头疼。
很奇怪,为什么先帝不是玩家,她却是呢?她和先帝的区别是什么?是什么触发了她的穿越?姜青姝又有点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吧。
她不是个喜欢自我内耗的人,已经不执着于弄清楚这些了。
姜青姝刚来的心态有些崩,但她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世界的生活,现在想想,虽然这一路走来很是艰难,但能遇到一些值得信任托付的人,倒也不错。
他们在她眼里,也早已不是冰冷的游戏数据。
日头正好,阳光攀升上少女的脸颊,照亮那双笑吟吟的眼瞳,她抬手拍了拍裴朔的肩,很是一本正经地说:“朕能遇到裴卿,真是很高兴的一件事呢。”
裴朔微微一颤。
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觉移开目光,目光落在眼前一片如玉般洁白无暇的雪地上,白得刺目。
脑海中诸般思绪霎时被这句话冲散,只有她轻快带笑的嗓音。
他重新抬眼,眼底也露出了丝笑意。
“臣也是。”
明日便是他启程离京的日子,能在今日解开心结,也是裴朔意外之事,自此以后,便可一往无前。
但为君故。
……
女帝专程去相国寺祈福,此事朝野都知道,年末三省事务多,但张瑾也仅仅忙碌到未时,便亲自来了相国寺陪着女帝。
对于张司空的如影随形,御前的人都已经习惯。
姜青姝知道张瑾和裴朔他们不对付,便提早让他们离去了,只留梅浩南在外守着。
她看着张瑾穿着官服朝她走来,容颜在阳光下虽格外俊美,却不苟言笑。
在还有几步时,她忽然笑着扑过去,张瑾一把接了她满怀。
“陛下?”
他微微蹙眉,低声问:“怎么不换个日子,臣也好全程陪同,非要今日来上香?”
因为明天裴朔霍凌就离京了。
今天不趁着出宫叙叙旧,短时间内都见不着人了。
她笑而不答,只是勾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嬉笑道:“司空啊,朕听说,母皇当年就是在这里上香之后,才有了朕。”
“朕方才向佛祖祷告了,希望快些赐朕和司空一个孩子。”
拂剑朝天去1
大昭二年十二月初, 陇右道行军大总管唐季同率军奔赴边境。
此时正值寒冬,整个陇右道皆被皑皑大雪覆盖,道路艰难, 便是驿站传讯亦极为不便。中间行了约莫小半个月, 唐季同终于抵达安西, 安西大都督步韶沄此时仍在病中,见了天子诏书, 便将手中军权全权移交。
十二月中旬,唐季同重整大军。
十二月底, 唐季同调度完毕, 明面上令诸城守将态度如常,故作疲软之态,令敌军放松戒备。
正月立春, 冰雪消融,大地复苏, 此时也是作战的最好时机。
大昭发动了一次主动进攻。
冰雪消融之后的天地广阔,好似一眼都能望到尽头, 然而原本空旷的原野之上,忽不知从哪冒出来乌泱泱的大军,如同涌来的黑潮, 延绵数里, 帅旗蔽天。
大纛之上,“昭”字醒目刺眼。
正在打盹西武国士兵皆吓得一个激灵, 以为梦还没醒。
“是……是昭军?”几个看守城门的士兵连滚带爬地站起来, 面面相觑, 嗓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慌,“我没看错吧?昭、昭军主动进攻了?!”
然而横插大军之前的数十面大纛, 象征主帅唐季同的所在,但另外的精兵五千人由副总管霍凌率领,两路夹击。
首战告捷。
第一座城池收复。
西武国几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料不到经过大昭内部朝廷斗争之后,连心头大患步韶沄都丧失了指挥作战的能力,如今所派武将竟丝毫不逊色,更是比之前风格更为强硬生猛。
而与此同时,裴朔那边也有进展。
出京前夕,裴朔在城门口遇到了一个同行赈灾的官员。
对方一看到他,就笑着拱手道:“景明兄,好久不见。”
裴朔眯眼盯他片刻,右手一摇折扇,微微一笑,“原来是孙侍郎,幸会幸会。”
孙元熙。
孙元熙当初考中会元,在寻芳楼险些投诚谢党之时被天子出手打断,自此之后就一心忠君,殿试之后被安排在工部任职。
他不曾参与任何朝廷斗争,所做的事也很简单,无非是调查田地、改良农桑等。
他不像裴朔那样风光耀眼、一路备受瞩目,但晋升速度也不算慢了,孙元熙先是慢慢爬到了主事,后来又因为设计出了一些灌溉水车图纸、改良农具,直接被提拔到工部侍郎。
这一次赈灾本该是户部的活,是有无数庄稼被冻坏了,孙元熙就被委派成裴朔的助手,和他一起去宁州看看情况。
这一次路上未必太平,天子特意从左右骁卫之中选了数十名可靠的年轻武将给他,又令左骁卫中郎将做他的贴身护卫,以彰显她对裴朔的重视,沿路如果有官员想要谋害裴朔,无异于与天子为敌。
但裴朔却让孙元熙带着扈先去宁州,大张旗鼓,让所有人都以为裴朔也去了宁州,而他本人实际上走了反方向,假扮布衣,暗中抵达太原府。
太原府内果然是一片混乱景象。
连刺史衙门的大门都被打砸得破旧不堪,好不萧条,裴朔眉头紧锁,一路走来看到的都是一片愁云惨淡,连衙门里的官兵都没了影。
探听才知,前两日刺史亲自去安抚被叛军抢掠的百姓,却被砸了脑袋,正躺在床上养伤。
问就是下地都难。
裴朔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裴朔:“……”
他都还没“抵达”,这刺史就先把自己给干废了,这可真有意思。
裴朔发现实际情况和他想的不一样,只怕单镇压叛军还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暗中查访数日,具本上奏,直达天听。
姜青姝看到裴朔呈上来的奏折的时候,也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好派的是裴朔。
但凡换个人,她都感觉这事无从下手。
她令裴朔继续调查,务必彻底解决太原府的事。
而裴朔和霍凌离京的这一个月内,京城内倒是风平浪静,年关一过,便有一干大臣同时上奏,让女帝举办大选,充盈后宫,早日诞下储君。
不过这一次,姜青姝用不着亲自去跟大臣们较劲。
张瑾会帮她驳回的。
他不会再让她身边有其他人碍眼,他是铁了心要给她生孩子啊。
张府内,范大夫再次为司空诊脉,依然如常回答:“回大人,您的脉象一如既往,没有什么异常。”
他刚说完,便见眼前的男人侧颜无端凉了几分,捏着书卷的那一只手用力攥紧,漂亮的指骨在光下泛着冷白色。
心情不佳。
范岢本没有多想,只是熬制催孕药和诊脉的时间长了,已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
……如果想怀孕的人是大人的话,那么他喜欢的女子一定是当今圣上。
嘶。
这也太惊人了些。
惊人却又合理,以张司空的身份和权势,倘若钟情于一个女子,没有必要把她一直养在外宅,而是应该接进府。
范岢心里确定了七成,也许大人也知道他心有怀疑了,只是双方心照不宣。
书房内一片寂静。
许久,张瑾才说:“我记得你数月前便说,此药喝两个月便能初有成效。”
“这个……”
范岢暗暗抹汗,弯腰恭声道:“回大人,理应如此,只是生孩子之事本就不是定数,这也看运气……”
“运气?”张瑾冷笑一声,反手将手中的书扔到桌上,眼神发寒,“我让你做事,便是要听你说‘运气’?”
范岢忙道:“是在下失言。”他咽了咽口水,又道:“在下的医术,大人是知道的,怀孕本也不是什么棘手之事,按理说不该如此……也可能是在下判断失误,这药剂量不够……”
张瑾闭了闭眼,“到底还要多久才有十足把握?”
范岢哪里说得上来,只道:“一直喝总没坏处……您再耐心等等……”末了,他又想起什么,小心翼翼道:“此外,还有一种可能性,有没有可能是双方之中的另一方……”
比如,是当今天子不行?
陛下至今也只是让先君后怀孕过,但那已经有几年了,后来陛下后宫有了旁人,也临幸过一些侍君,但没有一个人真的怀上了。
范岢不好直说,这也仅仅只是猜测,张瑾闻言怔了怔,皱紧眉,久久未语。
如果说一时怀不上,那可能只是运气问题。
但若一直如此,想必就是有蹊跷。
判断到底是谁的问题,其实有两个办法,一是让范岢进宫为天子诊脉,但范岢一介江湖郎中,哪有资格取代御医?并且女帝身侧不乏医术高超之人,医术不输范岢,她也这般想要孩子,如果真有问题,御医未必诊断不出。
至于第二种方法,放在谁身上都不可行,唯独皇帝可以。
那便是充盈后宫。
倘若后宫之中无人能怀,必是天子的身体问题。
但这也断断是不可能的,张瑾绝不会再让别人碰姜青姝分毫,无论是谁。
张瑾遂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她受伤以来,他也有嘱咐御前的人熬煮药膳,为她滋补身体,她还这般年轻,不像他早已……年过三十。
问题依然更可能出在他身上。
张瑾沉默良久,才说:“以后熬制补药的时候,加大剂量。”
范岢连忙道:“是。”——
姜青姝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也有被怀疑不行的一天?
后宫没人怀孕,是因为她压根不想碰他们,她有精神洁癖,没有感情基础睡不下去,不是某些男人只靠下半身发情,脸一蒙谁都能上的。
都能怀疑到她头上,看来张瑾真是开始着急了。
他还要加大剂量?
不怕上火吗?
姜青姝便吩咐邓漪,把她殿中的熏香加得更浓一些,谁怕谁啊,你再喝一百碗补药都没用。
“加这么浓,陛下也不嫌呛得慌。”邓漪重新添好了香料,凑过去闻了闻,又转身去开窗透风,一边打趣道:“要不要把陛下的寝衣也熏上,如此就更加保险了。”
姜青姝支着下巴懒洋洋道:“也不是不可以。”
邓漪忍俊不禁,“其实便是生了又如何,臣记得太宗皇帝便是让三四个臣子都怀了她的孩子,陛下何必独独对司空严防死守?”
“谁都可以,就他不行。”
“陛下讨厌司空吗?”
姜青姝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想了想,摇头道:“不算讨厌。”
讨厌的话,绝不可能让他碰的,哪怕不攻略他会让事情更加艰难,她也不想活那么憋屈。
邓漪又问:“那便是喜欢了吗?”
也……也不算吧?
可也不算是不喜欢。
若是单想这样的问题,是很难理清的,就像去设想假如张瑾不是宰相的话,她还会不会对他付出真心?这个话题本身没有意义,因为没有成为宰相的张瑾,那又怎么算是张瑾呢?
只要那个人是张瑾,他的诸多个性,就一定会促使他坐上这个位置。
故而她不爱去讨论这个话题。
姜青姝淡淡瞥了一眼邓漪,语气听不出喜怒,“这不是你该思考的问题。”邓漪闻言,心尖一颤,小心观察了一下陛下的神色,忙跪下道:“臣多嘴,求陛下恕罪。”
邓漪这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又让姜青姝一阵哑然,本来没多大点事,她也没有真的动怒,抬手挥了挥,“起来吧,朕不是要责罚你。”
邓漪双手撑着地砖,迟迟不动,只垂眼道:“陛下待臣温柔仁善,可臣也不该恃宠而骄。”
姜青姝垂眼盯着她半晌,忽然问:“阿漪跟在朕身边这么久了,是还怕朕吗?”
邓漪想了想,摇头。
如今她已经跟在御前侍奉这么久了,早就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性子了,与其说怕……不如说,她是越发觉得陛下越来越像先帝,成为那种不怒自威的帝王了。
方才她稍稍说错了话,看到陛下不笑的样子,便后知后觉认为自己在无意间冒犯君威。
邓漪稍稍走神,就听到上方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随后,她眼前出现了一双金丝缝制绣有龙纹的鞋,和一只白皙干净的手。
“还不起来?”
邓漪怔了怔,反倒被自己这么夸张的反应逗笑,知道陛下是无奈了。
“谢陛下。”
邓漪叩谢之后,从地上起身。
拂剑朝天去2
祁王姜承昼办事也毫不拖沓, 他按照皇姊的吩咐,很快便搜罗来几个曾经寻芳楼里的女子,以元宵献舞之名带她们进宫。
她们万万想不到能有进宫的机会, 皆专心筹备了许久, 想要趁此机会好好表现, 若是谁命好能得到天子的赏赐夸奖,左右日子会比从前好过许多。
姜青姝坐在软榻上, 支着额角看完了一支舞。
姜承昼坐在一边,观察着皇姊神色, 见她似乎兴致不大, 便凑近问:“阿姊是不喜欢吗?”
“泛泛而已,宫中舞娘的技法也不输于她们,朕听说从前寻芳楼的美人舞技冠绝天下, 当有几分本事,瞧着也不过如此。”
她评价一般, 倒让姜承昼抓了抓脑袋,表情纠结。
他道:“要论冠绝天下, 臣弟以为还得是当年花魁韶音的剑舞。”
花魁韶音[1]。
此女琴棋书画样样精绝,更擅剑舞,艳冠京华, 当年多少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对其趋之若鹜, 千金难睹其芳容。
因为那时的韶音,还是时任兵部尚书谢安韫的人。
她只为谢安韫跳舞。
这个名字对姜青姝来说, 实在久远, 但她依然记得很清楚, 她曾亲眼一睹韶音的舞姿,也与她私下交谈过几句, 记得这是个柔弱可怜、又心地善良的女子。
那时她谎称想去攀附达官贵人,韶音却劝她远离权贵,莫要轻贱了自己。
那日民间茶楼匆匆一瞥,她便觉得崔珲身边那女子背影眼熟。
总觉得哪里见过。
只是后来她查了实时,崔珲身边的女子不叫韶音,而叫“婉娘”。
姜青姝故作不知,目光斜斜瞥向身边的小王爷,悠然笑问:“那她如今在何处,朕今日为何没有见到她?”
姜承昼愣了一下,才道:“韶音她……自寻芳楼被查封了之后,本是流落到了另一个舞坊,只是过了几个月,她便被人赎身去了,后来彻底改换了姓名,销声匿迹了。”
“哦?”
改名了。
真巧啊,难道“婉娘”真是韶音?
姜青姝不动声色,继续听姜承昼说。
“皇姊是想召见韶音么?臣弟虽然不曾打听过韶音如今在何处,但能有那个门路和银两将她赎身去的,想必也只有京城人士,不妨问问她们……”这风流小王爷说着,睥向眼前那群正在跳舞的美人们,笑道:“她们都曾是韶音的好姐妹,想必也知道些什么。”
姜青姝颔首,姜承昼便立刻叫她们都停下来,过来问话,这些女子皆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听姜承昼问及韶音,也悉数答了。
据她们所说,韶音的确是很久不曾出现过了,据说韶音流落到其他舞坊的起初几月,倒还安稳无事,直到谢氏一族因谋反之名满门被诛、谢安韫亦被凌迟而死后,韶音便彻底没了庇护,被贵人强行夺了去,要她做外室。
韶音当时是百般不愿。
那“贵人”来头也不小,据说出身大族、还是个官儿,说不定正是当初谢家的政敌,那时人人还说,韶音没被谢家的事牵连,还能重新寻到新的依靠,乃是福气好,她自己那般抗拒,才是不识好歹。
于是当年名满京城的一代佳人,就这么做了达官贵人养在府外见不得光的外室。
一女子伏在地上轻声说着,复又想起什么,道:“回陛下,回殿下,奴前些日子似乎见着了韶音,她如今似是叫‘婉娘’。”
果真是她。
姜青姝明白了,崔氏一族虽一直来算得是清流望族,但崔珲好美人,且崔谢两家早就不对付,当初谢安韫一倒台,崔珲便毫无顾忌地对韶音下手了。
想不到啊。
时隔这么久,让她碰见了。
说来懊悔,姜青姝那时太忙了,哪里想得起来韶音,否则以韶音的舞技才华,让她进宫做宫廷舞女又如何?
姜青姝定了定神,挥手道:“退下吧,今日之舞跳得不错,每人领些金银绢帛,送出宫去罢。”
跪在地上的女子们面面相觑,纷纷含泪磕头道谢。
哪怕没有被帝王看中留下,单凭入宫献艺、得到天子的赏赐夸奖,也会让她们今后的日子好过不少。
她们一走,姜承昼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不知陛下这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就在此刻,姜青姝转头看向他,微笑说:“皇弟,朕还有一件事让你去办。”
“敢问皇姊……是何事?”
“朕想见韶音。”
当然,韶音是吏部尚书崔珲的外室,不是所有人都能见到,所以这要靠姜承昼这个风流闲王,去主动和崔珲套近乎,接近韶音了。
姜承昼听完姜青姝的吩咐,心里有些琢磨明白了——如果皇姊单纯想赏舞,直接召见便是,崔尚书敢不献人么?但她偏偏让他绕这么一大圈,不让崔珲知道暗处的人是女帝,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天子心思深沉,也许是在筹谋什么。
姜承昼这下端正了态度,起身拜道:“臣弟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姜青姝看他这样认真,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解释。
她并不确定崔珲有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也没有指望韶音能帮什么忙,只是……既然她和韶音有过一面之缘,又恰好知道韶音处境不好,顺手帮她一把又如何呢?
做人外室,总不及做宫廷女舞师,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
还有崔家……
她迟早也把他们料理了。
随后,祈王便寻找机会,在一次文会上与吏部尚书崔珲热情地攀谈起来,祈王一向擅长交际,当下对崔珲勾肩搭背,好不自来熟,一顿谈天说地,加之数个美人在一侧奉茶,当即让崔珲稀里糊涂地迷了眼。
祈王还聊到兴头,还随手赠送了崔珲一些价值连城的奇珍异物,并邀请崔珲去几日后的酒宴。
崔珲虽一头雾水,却不好拂了这小王爷的面子,客气地答应了。
取得对方信任,是一个缓慢的过程。
这其中吃喝玩乐必不可少,须知一个平时万般警惕的人,一旦喝醉了酒,那可就不一样了。
开春以后连续三月,西边都频频传来捷报。
二月中旬,汲、伊二城收复,西武国丧失两位主将。
西武国大军受重创,一路往后急撤数十里。
三月初,霍凌再次于阵前斩下敌军主帅头颅,令敌军军心再次涣散,溃不成军。
三月中旬。
庭州收复。
此消息火速传入朝廷,当即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上下无不庆贺,连姜青姝也露出了笑容。
至此,丢失的几座城都收回来了。
这一仗断断续续地打了一年,两国劳民伤财,皆折损不少兵力和将领,然而西武国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此番西武国国君应戈经过去年之战,似乎是轻敌了,以致于一失先机,便步步失机,节节溃败。
西武国似乎没了战意,向大昭提出休战交涉。
他们请求议和。
若能止干戈,自然是好事,
然而。
就在满朝文武都在商量着化干戈为玉帛,尽快停战、恢复边境太平之时,霍凌却上书天子,请求继续率军进攻。
单收复失去的城池并不够,霍凌心里的一团火憋了许久,只想着狠狠收拾他们一顿。
这小将军在奏折里写:
“自西武国君登位以来,致使周边数国屡生战乱、不得太平,其屡犯我朝边境,杀我百姓,屠我将士,野心昭然,今日若不将之踏平,他日必卷土重来。”
将之踏平???
好大的口气。
朝中有一半人赞同,也有一半大臣反对,认为如今局势于大昭有利,不如趁机开些有利的条件议和算了,若是逼急了西武国,只怕是会落得个两败俱伤之局。
但姜青姝考虑再三,却直接准了。
既然霍凌如此势在必得,那她何不信他一次。
原忠武将军唐季同早已被升为镇军大将军,安西平定后暂时驻军不动,考虑到步韶沄病情恶化,让其总领安西军政。而霍凌则被升为忠武将军,加征西将军,着其继续出征。
诏令刚一抵达边境,翌日天色微亮,霍凌再度率一万骠骑继续行军,深入西域。
霍凌这一次出尽了风头,若说当初火烧粮草是震惊朝野、一战成名,如今便是真正的名留史册。
朝中眼红之人甚多,但无人会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单就张府这几日,便已收到数个拜帖。
他们需要一个主心骨来安定心绪,否则就凭霍凌这样的立功速度,如果不加以阻止、任其发展下去,就怕会成为下一个赵家。
周管家一连回绝数人,皆说张司空不见客。
左领军卫将军许骞负手来回徘徊,急道:“都这种时候了,司空倒是不急么?”
周管家面色平静,淡笑道:“急又有何用,老奴也劝将军莫要着急上火,霍凌功劳再大,便是被提拔成了正一品,又能如何?他再厉害也只有一人,比之昔日满门武将、手握数个军权要职的赵家,所差甚远矣。”
赵家之所以有威胁,不仅仅是因为赵德元一人有多厉害,更多的是因为满门都是武将,其旧部也都分散在各个军队之中担任校尉等,一旦处置其中一个,其他位居要职的武将心生不服,便会生变。
这霍凌再厉害,也只有一个。
怕什么?
许骞听他这样一说,当即心安下来,忙道:“真不愧是司空身边之人,周先生远见,在下惭愧。”他又悄悄凑近一步,试探道:“只是不知……司空近来有什么打算没有?”
周管家负手而立,缓声道:“世间万事,我家大人心中都有计较,时机到了自会言明,许将军不必心急。”
许骞听他这样说,便松了一口气,心中暗道:真不愧是张司空,他还在因为霍凌的事自乱方寸,司空就已经有了其他布局。
许骞:“如此,我便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今日打搅,这就先行回去了,还请先生代我向司空问好。”
周管家颔首:“许将军慢走。”
待许骞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周管家才收敛了笑意,面色逐渐变得严肃凝重。
他转身,看了一眼郎主书房的方向。
——郎主又召了范大夫。
这段时日,周管家看破不说破,心里却明白,郎主沉迷于女帝,是越发毫无节制、毫无底线了。
若单单谈论感情也罢。
可这已经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女帝准许霍凌继续出征,此事郎主明明可以驳回,却为什么不阻止?当初处置赵家时,郎主就因为女帝遇刺而中途收手,以致于没能杀尽后患,才让这个与赵家沾亲带故的霍凌还能继续蹦跶,还折损一个蔡古。
年关假日,底下那些官员都想趁机送礼巴结郎主,郎主分明可以借此机会做什么,却选择留在宫中陪女帝;便是女帝去一趟护国寺,郎主都要亲自陪同。
如果说当初小郎君喜欢上女帝时,周管家尚无什么感觉,甚至觉得成全也无妨,后来他得知郎主也喜欢上皇帝时,也仅仅只是不解又忧虑。
但到了现在,却生生是恨铁不成钢了。
周管家甚至想自作主张,将小郎君请回来。
也许只有这样,郎主才能清醒一点。
但这个念头也不过是想想,若小郎君当真回来了,以这兄弟俩的痴情程度,只怕会被女帝牵制得更深,甚至发生了什么失控的事。
而今只能想其他办法。
春日回暖,万物复苏,四周花丛乔木早已重新长出新枝,风却依然冷得刺骨。
周管家狠狠叹了一口气,甩袖走入府中,恰在此时,府中亲信捧匆匆赶来,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什么,周管家目光微闪,道:“郎主此刻正有要事,信件便交给我吧,我稍后转交郎主。”
“是。”
拂剑朝天去3
太原府内, 裴朔暗访民情,走遍忻州、代州等地,已近半月。
但巧合的是, 这些地方的州刺史皆因为各种原因不见人, 便是报官也无人受理, 不是被砸了脑袋,就是正重病不起。
贴身护卫在裴朔身侧的左骁卫中郎将窦康嘀咕道:“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裴朔负手而立, 远远望着那紧闭的衙门大门,冷声道:“很明显他们是在逃避什么。”
“可是他们有什么好逃避的?”
裴朔不言, 转身离开。
窦康见他走了, 连忙小跑着跟上,“大人,你等等我!”
窦康作为四品武将, 品阶并不低于裴朔,起初天子下令让他护卫裴朔, 窦康心里是有些不服气的,这段时日下来, 却被裴朔的冷静聪慧所折服。
他的态度也不自觉地恭敬有礼起来,一路小跑着,一路殷勤问道:“大人, 我们接下来去何处?”
“去岭丰山。”
裴朔这段时日调查出, 因为秋季时连日暴雨,岭丰山先前发生了自然灾害, 巨石滚落封住了路, 时隔数月, 无论是官兵还是普通人依然无法进去分毫,而在此之前, 岭丰山本有一些工人在此开凿新发现的铁矿。
盐、铁、丝织品、药品皆是太原府盛产之物,特别是前年发现的铁矿更是意外之喜。
只是时任刺史突发疾病死在任上,这替朝廷盯着开采铁矿的任务便落在新任刺史身上,据说暴-乱最初发生时,一些暴民拼命往山里逃,这巨石骤然滚了下来封住了唯一的路,以致于那群进山的人不得出来,估计已经被活生生困死在了里面。
裴朔站在岭丰山的山脚下,仔细观察地形。
窦康见他眉头紧锁,不禁问:“大人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裴朔眯起眼睛,逆着阳光仰起头,望着上方的崖顶。
他说:“这悬崖真高啊。”
窦康也随他一起仰头,感慨道:“是啊,真高。”
裴朔笑了一声,偏头看着他,反问道:“这么高的距离,你有没有发现,这些石头若是从上面落下来,周围这近百丈之距,包括我们所站立之处,一切草木皆会被摧毁?”
窦康一愣:“有、有道理。”
是哦。
他怎么没想到?
窦康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四周,很明显,实际情况不是如此。
这周围看着乱,但树木完好无损,这些石头不像是上方被雨水冲刷得松动而滚落下来的,更像是人为搬过来堵上的。
如果是人为搬过来,他们自然有可能只顾着编个理由堵住山路,而忘记把周围的树全给砸断,营造逼真的效果。
这可真蹊跷。
窦康喃喃道:“难道……这山里有什么秘密?”
裴朔又转身,悠悠道:“走,我们去造访一下那些村民。”
裴朔这一次带够了盘缠,一路接济了不少可怜的百姓,说到这个,窦康也是大为惊异,以前他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裴右丞了,知道他抠门,总是到处找同僚蹭饭。
可是面对百姓,他却千金散尽,面不改色。
这并非是一个爱财之人。
久而久之,连窦康也深受影响,主动跟着掏了腰包,每日只跟着裴朔啃干粮充饥。
他们一同去与那些百姓交谈,裴朔了解了一番,得知近一个月内百姓冲撞了县令衙门数次,便将计就计,也和窦康换上了普通村民的衣服,等着哪天又闹事的时候混在里头,也做个“暴民”。
当日裴朔就混在里头,好笑的是,向来以仁慈著称、舍不得对百姓下手的当地县令毕兴文,突然下令把他们抓起来。
上行下效,连州刺史都决计装傻,县令毕兴文更不会管什么,他这时宁可庸碌不作为,也绝不能惹火上身,所以一直放任这些人闹。
结果这一次,一侧的师爷悄声过来提醒:“大人,上头方才传消息下来,说朝廷派来的那个行军总管不好对付,让我们尽快平息此事……”
毕兴文皱眉,当即换了一副面孔,冷声说:“来啊!把这群暴民全都抓起来,押入大牢!”
于是裴朔和窦康就这么被抓了。
县令不知道自己抓了谁,州刺史更不知道底下的官抓了裴朔,而裴朔本人,倒是在牢里优哉游哉,观察和他一起关在牢中的“暴民”。
他悄悄问窦康:“窦将军觉得,这些人有没有蹊跷?”
窦康说:“像从过军。”
那就对了。
普通百姓哪有本事和胆量跟官府闹,一般闹事都有人领头,官府抓了领头人,其他人便一溃而散了。
——这才是正常情况。
而这些闹事者,更像是在配合衙门做戏。
裴朔便开始背靠着墙闭目养神,整理思绪。
太原府位居山西之中,所处位置太特殊了,无论是军事还是地理上,皆是大昭扼要之地,且此地本身就有着相当完善的军事防御能力,外能抵御漠北、防止河北三镇发生兵变,内能成为京师屏障,可谓是重中之重。
这种地方囤积的军营内部却发生了哗变。
这些叛军人数并不多,远远没有到朝廷派大军镇压的地步,但一路抢掠百姓,滥杀无辜,引发更大的乱子,百姓无处求生,官府一边急着镇压叛军,一边不知怎么安抚百姓,三方一乱,事情愈演愈烈。
明面上是这样。
但是山路被人为封住,是为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困死那群逃入山里的百姓。
那么,就可能是为了山里的铁矿。
铁矿能做什么?
能冶炼器具,也能制造兵甲装备。
裴朔越想越深,甚至想到了令人心惊的走向,如果当真是与铁矿有关,此事只怕还超出他的职权范围了,他还要上奏陛下。
在牢里待了三日之后,原被派来护卫裴朔的左骁卫已抵达太原府,要求见太原牧。
太原牧连忙亲自出来迎接,却遭到兴师问罪。
那左骁卫道:“裴大人来了一月有余,如今行踪不明,大人可脱不了干系。”
太原牧:“啊?”
太原牧表面上茫然不知,心里却慌了神,连忙去找底下的州刺史,问他们有没有注意到裴朔,州刺史又去问县令,谁也不知道裴朔和窦康两人正在大牢里蹲着。
等这群人暗地里急得团团乱时,裴朔才不紧不慢地表明身份,从牢里出来了。
县令毕兴文一见自己抓了京城派来的官儿,吓得直接腿软,恨不得直接在牢里跪了,“下官不知您就是裴大人,此番着实是有眼无珠!下官特来为您赔罪,还望您大人有大量……”
裴朔一合折扇,以扇柄拦住他下拜的动作,微微一笑,“这是做什么?大人行事合规合理,是我乔装打扮,认不出也是寻常。”
“是、是吗……”毕兴文连忙陪笑着,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裴朔在对方殷勤的陪送下转身离去,只是离开刹那,眼里却一片生冷。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这些人上下勾结、沆瀣一气,不过眼下陛下只给了他军事职权令他平叛,尚且还不能处置他们,也不能打草惊蛇。
裴朔暗中整理线索,这才上奏天子。
只是这一次,他写了一道明面上的奏折,一封密信,密信里才是他的具体推断。
当姜青姝看到密信时,大为吃惊。
如果说,当地刺史故意不作为,演了这一出戏,实则目的是铁矿,且有军营之人掺和其中,只怕事情就很严重了。
可能涉及到私屯兵器。
甚至是谋反。
太原府位置重要,也时常与河朔三镇共同抵御漠北,府兵也多囤于代州、岚州境内,单算太原府兵力不过万人左右,但如果算上河东节度使那边的兵力,只怕就超过五万兵马了。
她记得剿灭当初曹裕之后,河朔三镇军防事由左位大将军闻瑞暂领。
而闻瑞,并不算姜青姝的亲信。
当初他参与剿灭曹裕之战,是张瑾一力举荐的。
往浅了想,可能是当地武将想造反,但往深了想,此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裴朔在密信中反复叮嘱:“陛下切要留心此事,倘若此事还牵连到河朔三镇,当提前有所防范,臣宁可是自己多心。”
姜青姝也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她每天都在监控张瑾的实时,并没有发现他想造反。
不过,便是张瑾不愿,这天下有野心之人那么多,任何一个手握兵权的人可能都会产生反心,何况是当下占据河朔的闻瑞?
河朔节度使。
这个位置,谁坐谁想反。
姜青姝沉吟片刻,才是让人写了一封密函,提前知会平北大将军段骁,令平北军随时待命,以防大乱。
随后,她又下了一道圣旨。
加裴朔为黜置使。
使其有权罢免处置任何官员,亦可直接审理案件。
做完这一切,姜青姝才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世上之事,总是喜忧参半。
一面是太原那边隐隐有大阴谋发生,一面是霍凌这边,捷报不断。
霍凌当真是一员猛将。
他带着几千骑兵,越打越远,一路直捣西武国腹地,打得对方节节溃败,根本不是对手。
要知道再优秀的主帅,只要不亲自上战场,也不可能完全主宰战局,再高深的谋略亦需要足够的兵力和士气。
西武国一开始就失去了先机。
西武国君王应戈再厉害又如何?一旦做了君王,便不可能时刻御驾亲征,
很快,西武国再度提出谈判,要求休战。
他们愿意献上八座城池,数车黄金绢帛,作为条件。
但被拒绝。
随后西武国发起第三次和谈,这一次他们愿意再加两座城池,以及献上质子,从此以后永不进犯大昭。
很明显他们慌了。
朝会之上,姜青姝看着群臣,笑道:“诸位爱卿怎么想呢?”
兵部尚书李俨笑道:“当初西武国夺下庭州,几乎屠戮满城百姓,而霍将军此番虽攻下那些城池,一不曾屠杀俘虏,二不曾苛待百姓。臣以为,便是将西武国彻底纳入我朝版图,宣传教化,养民生息,于如今在暴君统治下的西武国百姓而言,又怎么算是坏事呢?”
此话一出,朝堂里的几位大臣们都同时笑了。
郑宽笑过之后才拱手道:“臣也附议,此蛮夷之地,何足手软。”
姜青姝也是这么觉得。
身为事业流玩家,姜青姝以前也玩过一些攻城略地类型的游戏,大概没有哪个皇帝不想开疆拓土,令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她当即驳回议和申请,并下达诏书,令西武国尽快投降,大昭将对两国百姓一视同仁,绝不苛待。
这一次。
西武国国内一片哗然,彻底慌了。
西武国主应戈也算得上一代霸主,自少年起便南征北战,从无败绩,连皇位都是他弑父杀兄所得,如今几番拉下面子求和未果,更咽不下这口气。
他终于再次御驾亲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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