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剑朝天去4
瑞安三年四月二十六, 西武国与大昭再次开战。
此前,国主应戈数次遣使,原奉上城池以求和, 却被昭天子所拒, 直言若想休战, 除主动投降甘愿为俘以外别无他选,应戈怎么受过这样的屈辱?愤怒无奈之下, 宁可御驾亲征鱼死网破,也绝不投降分毫。
然西武国内, 无论大臣还是百姓, 皆人人惶然,甚至有一部分人认为昭军主将霍凌用兵入神、兵法诡谲多变,麾下诸将亦越战越勇, 长期打下来,更是利用一些战术将西武国内可调动的粮草辎重等资源消耗殆尽, 还没等他们缓过来重新补充后备军资,就再次发起进攻。
根本不给他们丝毫喘气的余地。
如今这霍凌更是早已生擒数个西武国守将, 不知是否将他们的兵力部署图也审了出来。
胜算渺茫。
既然自己这方败局已定,那西武国内有人觉得,束手就擒也并非坏事。
至少能保命。
听说凡昭军所过之处, 不杀任何百姓, 令其生活如常,凡主动开城门投降者, 武将官员亦可不杀。
而抵死反抗者, 都被割下首级祭旗示众。
昭天子也并非什么心狠手辣之人, 也下达了招降书,若他们投降尚有转机, 倘若任由昭军攻至都城,或许他们连性命都难保。
但国内但凡有人发出此种声音的,皆被应戈直接下令处死,悬尸城头,据闻当日朝堂之上,应戈对群臣道:“凡有投降潜逃之心者,不等昭军攻入,必诛杀全族。”自此,所有人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多说一句话。
而大昭国境内,此番两国战局备受关注,如若这一次霍凌能率军踏平西武国,必是功垂千古。
但对方赌上举国之力破釜沉舟的抵抗,又岂是那么好赢的?
昭军营帐之中,少年将军负手而立,目视着前方展开的舆图,他双瞳漆黑,浓眉入鬓,两侧火把照亮这张历经风沙磋磨的容颜,竟一丝当初的青涩稚气也无了。
于旁人而言,这不过短短数月,一晃眼便过去了。
但于霍凌而言,他在此征战分秒必争,好似已熬过了无数个年头。
只是不同的是,当初他在军中心境不定,一心渴望回到京城的避风港中,如今却是说什么都不肯主动回去。
若要回,也只能带着功绩回。
“霍将军。”
有副将身着铠甲大步入内,朝少年背影一拱手,沉声道:“辎重营撞车已备好,诸位将军也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准备就绪。”
“好。”
霍凌转身,冷声道:“传令下去,明日寅时三刻,即刻出兵攻城。”
“是!”
……
天色未亮时,霍凌再调三军,正式开始攻城。
城外帅旗如云,乌泱泱犹如迫近的浪潮,西武国境内早已人心涣散,士气也不足,在此攻城之战前,早已接连三城溃败投降。
而拒降者主将首级,直接被霍凌扔于三军阵前,他高踞马上,一字一顿道:“拒降者首级在此!再不主动受降者,下场等同!若开主动城门休战者,我朝天子仁德,特赐留命不杀,百姓亦不会因此受难。”
西武国众将士站在城门上,皆面露犹豫惶恐之色。
其实他们知道,再犹豫分毫,必被昭军荡平此地。其实,虽然主将霍凌不欲杀主动投降的敌军将士,但去年死伤的大昭将士太多,且被俘虏者几乎无人生还,就连庭州收复之后,原本生活在此地的百姓也几乎被屠戮殆尽。
此不共戴天之仇,始终令众将难以忘记。
余恨未消。
霍凌平静地握着缰绳,闭目倾听风声,安静等待,直到时辰到了对方仍无动静,他抬眼看了一眼天色,冷声对身侧副将道:“攻城!”
就这样,又是一城拿下。
大军已迫近敌国都城,唐季同也率军自安西出发,在后方接应,而霍凌终于在一日叫阵之时,看到一支从城头射落、擦着他脖颈而过的箭羽。
少年侧身躲开,抬眼时乌眸锐利,直直朝上方看去。
那里,站着一个人。
此人身材挺拔,肩宽腰窄、雄壮有力,五官带着西武国人特有的深邃,一双深碧色眸子湛然明亮,又冷厉阴沉如鹰隼。
霍凌一扯薄唇,看他衣着气势,知道这是谁了。
他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野心勃勃的敌国君主应戈。
此人也不过二十八岁。
二十出头便政变登基,文韬武略,样样皆通,作为国君,自然绰绰有余,可惜此人残忍狠辣,残暴不仁,连父母兄长都能杀,身边能用之人又有多少?
仅凭一人之力去守一国,如何能守得住?
对方也眯眼在打量霍凌,许久之后,冷笑道:“你便是霍凌?”
霍凌不答。
应戈又搭弓朝他射了一剑,霍凌不避不让,直接抬臂在面门三寸之内接住,冷冷扔在一侧地上。
他只缓慢道:“投降不杀。”
“功夫挺好。”
应戈心底压抑着欲将之撕碎的愤怒,眼神森冷,嘲讽道:“我倒是好奇,如此良将,怎么甘心匍匐在一个女人脚下?大昭那个小女娃娃只怕是连毛还没长齐,一天到晚只知道哭鼻子吧?你倒不如随了我,一同成就霸业。”
霍凌本不欲与此人多说废话,但听到他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此刻终于抬起头,扬声道:“住口!休得对陛下无礼!”
陛下的英明智慧,岂是这区区蛮夷能明白的!
只要不提陛下,一切都好说,然而他竟然敢对陛下不敬,霍凌最后一点耐心终于被耗尽,只想把此人抓下来教训一顿。
霍凌下颌紧绷,猛一扬手,“攻城!”
战局到了如今,不过是拿下时间长短的问题,对方绝对无力反抗,只能负隅顽抗。
在此之前,霍凌也心惊于这个西武国君主的军事能力,要知道,他去年之所以能顺利火烧粮草,也只得益于当时的雾天和地形,再加上有蔡古的大军帮他转移视线,他才能来这样一出突袭。
他的作战经验,在对面面前显得太稚嫩了。
但连着打了这么久,再没有经验的将军,长进也是突飞猛进的。
霍凌现在的军事能力是98。
离满值也只差一点点。
在离京之前,裴府之中,霍凌、唐季同、裴朔三人一起围着看查看舆图,唐季同问他如果收复庭州当如何,那时霍凌就直言了三个字——“继续打”。
唐季同呆若木鸡,觉得他在说笑,而裴朔则是忍俊不禁。
霍凌有些急了:“你们这是何意?”
唐季同:“小霍啊,非我打击你,只是——”
“我倒觉得,世事皆有可能。”
裴朔忽然出声打断,含笑看着霍凌,缓声道:“说来,这一年来我虽不曾上战场,却闲来无事看了不少兵部军报,这敌国君王应戈的行军风格,也的确是很值得分析。”
他左手
YH
掖袖,一手拿起一侧羊毫,用笔杆另一头划开眼前的沙盘,模拟出了几座城池被围困的景象,轻笑着问道:“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若是应戈,你觉得我会如何迎战?”
霍凌眸子微闪,激动地与裴朔谈论起来,唐季同偶尔也上前插上几句嘴。
裴府的灯火彻夜长燃,而这三人都毫无私心,只是一心为了战局着想。
最终,霍凌当真践行了当初的话。
应戈在战场被打飞了手中的之剑,又被霍凌直接生擒于马下,霍凌命人把他单独押解,提防他自尽,冷冷瞥他一眼道:“此人,我还要带他去跪见当今圣上。”
战胜的消息被火速传去京城,与此同时,唐季同和霍凌于龟兹城外合师,随后一同押送战俘,班师回朝。
女帝闻言,在半月后亲自率着文武百官在京城郊外迎接,而百姓也纷纷夹道张望,想看这一次打了胜仗的将军是何英姿。
这一次,霍凌终于不再是自己慌慌张张地跑到宫里去见她,那么狼狈。
他远远就看到陛下在那儿。
眼底不禁一热。
在他不远处骑马的唐季同也瞧见了,侧首同他笑道:“看到了么?陛下在那里等我们呢,这回还是你小子争气,我虽是主帅,却是三番四次跟着你沾了光。”
霍凌不语,只是望着远处那道影子,低低“嗯”了一声。
而那边,姜青姝正站在车辕前,也在眺望远处。
她身后站着的是左右千牛卫大将军,随后便是随侍的少监邓漪,和新上任一月的神策军将军贺凌霜。
因为贺凌霜太年轻,暂不设神策军大将军职务,贺凌霜依然负责执掌全部神策军,上任一月来,她做的很好。
姜青姝正同离她最近的张瑾说话。
她笑道:“司空你看,朕还是相信自己的眼光,当初若不是用霍凌用对了,又怎么会有今日之盛况?”
她故意这样说,说完侧眸,去看他的表情。
男人侧颜平静冷淡,看不出丝毫喜怒,只是淡淡看着前方,听到她含笑的声音,才姑且陪着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是。”
“司空不高兴么?”
“只要陛下高兴,臣就高兴。”
他不会发自内心地为霍凌感到高兴,也许他们此刻正在悔恨,早知如此,就不该给霍凌机会。
但姜青姝无所谓。
她现在眼见着霍凌终于有了累累战功傍身,别提有多高兴,攻破西武国这么大的事,想必赵玉珩纵使在山间隐居,也早就知道了。
他应该也会感到欣慰的。
待远处大军逐渐靠近,几位将士齐齐翻身下马,朝着天子行礼。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姜青姝亲自走上前去,亲自扶起他们,“众将军快快请起。”
姜青姝一个个亲切慰问他们,站在唐季同身后的少年抬起头,眸子湿润地望着她,瞧了许久,直到她笑着和他对上目光。
“陛下。”霍凌抿紧唇。
姜青姝掏出绢帕,亲自拂去他肩上尘土,柔声说:“朕还记得当初你在身边做千牛卫的样子,现在却让朕刮目相看,若是先君后还在世,也必然欣慰不已。这次你功不可没,朕要好好褒奖你。”
天子的言语和动作,一边的所有百官都看得一清二楚。
每个人都不禁在心中想:看来从今日之后,这个霍小将军就彻底是陛下身边最信任、最不可小觑的武将了,假以时日,说不定就要成为下一个赵家。
要知道,当初上柱国赵文疏年轻时,也是这副模样。
此情此景,仿佛重现。
赵家之所以后来能有那样的权势,是因为赵家满门出武将,然而这少年孓然一身,一颗心全都扑到了眼前的陛下身上,看到她笑得这么明媚灿烂,也垂下眼睫,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唇,跟着笑了起来。
“陛下高兴,臣便高兴,这一路都是值得的。”
他同方才张瑾所说的话,是一样的。
其中深意却截然不同。
千军万马悬旌万里,就是为了让她高兴。
这少年不敢奢望别的,他只希望陛下能日日无忧、平安顺遂,只要每次他打完仗回来,都能看到她在这里等他。
那就够了。
他万般理解段大将军,为何愿意苦守边疆,数年才和先帝相见一次。
霍凌整理好心情,再次单膝跪地,抬手拜道:“臣幸不辱使命,将西武国尽数纳入我朝版图,并生擒西武国主、其后妃、以及宗室子弟数十人,押入京师,还请陛下查验。”
他话音一落,身后将士便主动朝两侧让开,露出身后几个巨大的囚车。
里面关押着的皆是异域相貌的人,眸色碧绿,发色或淡金或深棕,异于中原人,单看衣着也能看出,他们曾是西武国的王公贵族。
此刻这些亡国之人,正狼狈可怜地蜷缩在囚车里,浑身发抖,望着四周的表情惶恐不安。
但他们身上除了脏些,没有任何伤痕,可一路上并未被刁难。
霍凌起身,复又道:“带西武国君应戈过来。”
几个将士押着一个男子走上前来,那人体格健硕,浑身被重镣束缚,可见有多么令人忌惮,但即使身披枷锁,也还在顽固挣扎,几个将士一起使劲,都几乎按不住这人。
“跪下!”
一侧将士怒呵一声,猛地一踹此人膝盖,他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地,溅起一片烟尘,被他们按着肩胛低头跪在姜青姝面前。
姜青姝懒洋洋地拢着袖子,瞧见眼前这一幕,微微挑了一下眉梢。
就是这个人。
差点害她之前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差些没守住安西。
她慢条斯理地上前一步,“抬起头来。”
应戈膝盖剧痛,尚且还在喘息着。
耳边传来一道年轻却不掩威严的女声,随后眼前缓缓映入一双女子的鞋。
黑底,金纹。
饰以日月星辰等章纹。
他尚未有所反应,就被一侧将士猛地扼住下巴,强行逼着抬头,一双眸子如狼般桀骜冷厉,裹挟着滔天愤怒与屈辱,刹那撞入少女那双好整以暇的眼睛。
应戈眼皮霍然一跳。
这就是大昭的小皇帝,女子为帝,登基第三年,却能灭了他的国。
她含笑在瞧他。
悠悠的,像在瞧着什么稀罕有趣的玩意。
应戈生来王孙,后来又登皇位,傲慢狂妄,更无人敢忤逆触怒他丝毫,更别说被人用如此戏谑轻漫的眼神瞧着。
还是一个女子。
此前天下美人唯有他赏玩的份,哪有反过来这么看他的。
应戈牙关紧咬、满眼血丝密布,如何挣扎也站不起来,只能跪在她跟前,屈辱羞耻得无以复加。
随后,她似嫌弃般地讽笑了声,转身挥了挥袖子,“带下去,容朕稍后想想,怎么处置。”
拂剑朝天去5
姜青姝对应戈没什么兴趣。
方才她又重新扫了一眼应戈的属性。
【姓名:应戈, 身份:亡国之君】
【年龄:28】
【武力:90】
【政略:77】
【军事:100】
【野心:100】
【忠诚:-100】
【爱情:0】
【特质:高傲,强壮,军事天才】
这人属性不错, 长得更是不错。
毕竟是异域人。
姜青姝当初在游戏里没少玩异域王子, 玩得多了, 却有些腻了,偶尔就放让他们揣崽回国, 后来她更喜欢搞域外探索得到的白毛。
不过游戏是游戏,立绘看腻是正常的。
变成真人, 他们都是生得很好看的。
姜青姝玩味地瞧了他一会儿, 便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很是惊怒不服,浑身肌肉紧绷,额头满是青筋, 好像正被迫蒙受着什么奇耻大辱。
如果不是士兵用力把他按着,他绝不会跪在她跟前。
觉得上一刻还是万人之上的君王, 如今却成了俘虏,很屈辱羞耻吧?
把高傲的人打碎了骨头让他跪下, 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但可惜,这是个有妃子的亡国之君, 姜青姝一向有洁癖, 对他兴趣一下子从百分之七十降到了零。
女帝转身走了,周遭其他大臣也陆续离去。
邓漪紧跟在陛下身后, 低声问:“陛下是那个亡国之君不感兴趣么?”
“不过尔尔。”
“哦, 臣还以为……”
她走上帝王车驾, 忽然偏头看她一眼,“怎么?你觉得朕会想收此人?”
那她该好好反思了, 是不是平时给这些身边人的印象太风流花心了。
她也不是看见什么好看的男人就收的吧,而且这个应戈忠诚度-100,又是亡国之人,一无所有,只怕一与他独处,就会被刺杀。
邓漪笑着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臣并非此意,臣是想说,陛下无意最好,倘若陛下哪日有了此意……像那样的人,只适合打断骨头、用铁链拴着,等他只能当一个无法动弹的玩偶时,才容得陛下闲暇时想起来玩一玩。”
姜青姝闻言,翘了翘唇角,“朕也是此意。”
她说完,倾身走进了车内。
回宫之后,姜青姝便大力封赏了霍凌。
平定安西战乱,此前已经加封过唐季同,这一次踏平西武国,实属功不可没,姜青姝直接赐霍凌从三品云麾将军,加平武侯爵位,及“三不朝”的特许。
所谓“三不朝”,即为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
在本朝能获得此种殊荣者,也只有一些备受帝王器重的朝廷大员、以及民间颇有名望的大儒学者,譬如当初的上柱国、谢太傅,如今的张司空。
既然当初霍凌因为御前拔剑脱衣,被罚了几十板子,那么现在,姜青姝终于可以顺理成章给他恩宠,赐他御前佩剑的资格。
姜青姝又重新查看了霍凌的属性面板。
【姓名:霍凌,身份:平武侯,云麾将军,检校千牛卫中郎将】
【年龄:19】
【武力:93】
【政略:61】
【军事:98】
【野心:10】
【声望:81】
【影响力:5812】
【忠诚:100】
【爱情:80】
【特质:强壮,军事天才】
除了野心在下降以外,这些年来,霍凌的所有数值都全线上涨了不少,特别是声望和影响力。
这与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少年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等等。
好像哪里不对劲。
姜青姝的目光在“爱情:80”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底下刚谢恩完毕的少年抬起头来,一双黑瞳定定地望着她。
“陛下?”他唤。
姜青姝:“……”
姜青姝关掉属性面板:“……没什么。”
谁来告诉她,这爱情度是什么时候涨的啊?
姜青姝真是有点懵,她好像从来没有察觉到过哪里不对,因为对霍凌的忠诚度太放心,她都很久没有点开他的属性面板看过了。
怎么就突然八十了啊?什么时候的事啊?她干了什么啊?她好像没干什么吧?
朕到底什么时候把这颗白菜也拱了啊?
姜青姝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罪恶感,就是那种“这么善良单纯正直的孩子,赵玉珩一手培养出来的好苗子,怎么就对朕爱情这么高了呢,朕是不是无意间残害了祖国的花朵啊”。
怎么办啊。
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刚正善良有能力的孩子,她怎么就没注意到他的心理成长变化,让他爱情度涨到这么高了呢?
知道赵玉珩不在你有点难过有点孤独,这是正常的,所以朕平时就多关心了你一点,但那只是出于长辈的关爱,你喜欢谁都好,别喜欢朕啊!三郎把你托付给朕不是让你进后宫的啊!
姜青姝脑子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想吐槽的话,但底下的少年正用一双明亮的眼眸望着自己,一瞬不瞬,如此殷切。
她今日瞧着,才发现他望向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钦佩、仰慕、崇敬,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就好像望着他此生唯一追逐的月亮。
姜青姝:“……”
好难啊。
她平复心情,挥手让他起来,语重心长地暗示道:“算一算霍卿的年纪,马上就要弱冠了,而今拜将封侯,少年有成,也当想想成家立业之事了,只有这样,先君后在泉下才会对你放心。”
少年一怔,随后再次单膝跪下,干脆利落道:“回陛下,臣早就已经想好了,臣此生不想成家立业,臣只想一生为陛下鞍前马后、南征北战!”
姜青姝:“……”
完了完了,没救了这是。
可别一辈子搭她身上啊,朕虽然偶尔欺骗别人感情,但你不一样啊,快别闹了,真的。
姜青姝暂时没功夫去细想怎么纠正霍凌的感情观,让霍凌退下之后,又相继召见宗正寺、户部入宫,开始详细安排战俘的事。
对于亡国俘虏,姜青姝下令凡是无辜百姓尽数释放,不仅如此,还允许他们生活在曾经的故乡,且与大昭子民一样享受同等资源,让他们尽快融入到大昭的风俗习惯之中,她相信这些人起初可能怀着灭国的仇恨,但久而久之,也会明白生活在大昭的好处。
百姓的要求不多,只在乎何处能够安居乐业。
至于官员,悉数没收家产,与庶民等同,且三代内不许入仕。
而宗亲皇室,最可能怀揣复国之心,除了应戈被单独囚禁在一处宫室里,其他人一律贬为罪奴,但不没入教坊等机构,而是统一羁押在皇宫的掖廷里。
不过,这一批亡国宗亲之中,属实有一些颜值太高的异域贵族,虽然姜青姝不曾过问,但这些人着实太惹眼。
某日,姜青姝正在与张瑾谈论事情,便听说怀庆大长公主求见。
这也是姜青姝某位不太熟的姑姑,不过与其他公主不一样的是,这位是嫁人了又和离,反反复复数次,如今身侧没驸马,只喜欢收集些年轻才俊,过得逍遥。
姜青姝命人让她进来,怀庆大长公主盛装华服,甫一进来,便瞧见了一侧的张瑾,对他点头示意,随后看向姜青姝道:“想不到张相也在,看来臣打扰了陛下商议国政。”
姜青姝微微一笑,“无妨,不知姑姑过来,是为何事?”
张瑾在场,怀庆大长公主似是有些不好直言,犹豫再三,也还是说了:“说来也巧,臣这几日路过掖廷,便瞧见一个相貌异于中原的孩子正受人欺负,我瞧着可怜,也颇有眼缘,但转念一想,掖廷的规矩自是不许太医随意给罪奴瞧病,便来向陛下讨个恩典。”
姜青姝闻言,心道这好端端的发善心为一个孩子讨恩典是假,看上人家漂亮,想收到府上去才是真吧。
她不动声色说道:“哦?朕也好奇是谁能惹得姑姑如此怜惜,不妨一起去看看吧。”
她说着起身,瞧了一眼身边的张瑾,“司空此刻无事的话,便与朕同行吧。”
张瑾垂眼,神色看不出情绪。
“是。”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御驾便来了掖廷,掖廷里一片冷清,只有正在干活的罪奴,偶尔还有宫人拿着鞭子站在身后动辄打骂。
管事的官员见帝王驾临,纷纷惶恐跪迎。
姜青姝寻了个地儿,和怀庆公主一道施施然坐下来,让人将这里年岁在十五岁以下的西武国战俘带来。
很快,那群相貌漂亮的少男少女便被人带来。
“奴、奴拜见陛下……”
他们身上尚戴着镣铐,正惶恐地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子微微颤抖。
姜青姝笑道:“抬起头来。”
这群孩子自小锦衣玉食,亡国后却受尽打压屈辱,此刻都不敢抬头,直到身后的管事宫人呵斥了一声,才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
姜青姝看向一侧的怀庆公主:“姑姑方才对朕所说的,是哪一个?”
怀庆公主眯眼看去,似乎正在惊异于这来自异域的相貌。
原本她只是看中那个十四岁的少年,一番探听才知道是新抓来的西武国战俘,原是个小世子,如今吃不得苦,还不如被她带去公主府好生疼宠一番,说不定就要对她的援手感激涕零,日后好好做她身边的可心儿。
如今再一看这群跪在跟前的孩子,怀庆忽然发觉原先看中的那个竟不是最好看的,她现在重新择一个更合眼缘的,便说一开始看中的是他,陛下想必也会恩准的。
怀庆一时未答上话来,目光在几人脸上来回逡巡,仔细挑选。
日光下移,四面微风飒飒,庭院中的乔木枝叶随风轻轻晃动,发出簌簌声响。
但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声音。
明明是风景明媚、热气蒸腾的初夏,跪在地上的人却屏着呼吸,浑身好似被雪冻结了一般,僵着身子发抖。
只有坐在上方的女帝和公主,意态从容,谈笑风生。
张瑾垂袖立在不远处,侧颜冷峻,墨瞳淡淡注视着这一幕。
【司空张瑾跟随女帝来到掖廷,看到一群罪奴跪在地上,正在任由挑选,忽然想起了十几年前,自己也跪在同一个地方被先帝打量的下午。】
他一瞬间几乎产生幻觉。
看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跪在这里,背脊瘦弱单薄,在所有人或轻蔑、或不屑的打量下,俯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先帝便也是坐在和陛下一样的地方,悠然睥着他。
那种目空一切又不容侵犯的眼神,几乎烙印在了他的骨头里。
这里一切如常。
和他当年在这里的时候毫无变化。
自踏出这里后,后来十几年里,张瑾官海沉浮、几经荣辱,却发誓决不会再踏入此处一步,他憎恶到了极点,憎恶曾经的自己,憎恶曾低贱如泥、任人践踏。
也是从这里,才走上了这条万劫不复、身不由己的路。
张瑾袖子里的手越攥越紧,猛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
却发现她在看他。
少女坐在阳光下,一手懒洋洋地支着下巴,似是对这些罪奴丝毫不感兴趣,正百无聊赖着,忽然就歪头朝他瞧过来。
正好看到他似乎不太对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关切的目光。
像无声在问“你还好吗?”
张瑾顿时怔住。
过去的阴影从眼前快速晃过,不过须臾,就险些把他重新打入那一片痛苦挣扎的深渊中,却骤然撞上她明丽灿然的眼睛,就好像……恰在此时有骄阳初升,直直穿透云雾间,明亮刺眼,将一切迷障驱散殆尽。
又刺亮灼痛。
又温暖。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眼睫飞快垂落,目光游移一瞬,攥紧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松开,指尖似乎回温。
张瑾又再次抬眼。
他朝她微微颔首,无声安抚:臣没事。
臣没事,臣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过去,但臣知道,陛下不是先帝。
折他辱他的人不在这里,而她,是让他感觉到爱的人。
也是他的爱人。
她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笑笑,一双眸子泛着光亮,好似一对弯弯的月牙儿,阳光照在那张干净灵秀的脸庞上,暖得就像一团火。
【司空张瑾正在回忆从前在掖廷受苦的日子,心里怨恨极了当年的先帝,忽然对上女帝的关心目光,心里一片暖意】
【司空张瑾认为女帝和先帝不一样,再一次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和她好好过一辈子,彻底告别从前那个卑贱且孤独的自己】
怀庆大长公主最后择了一个合眼缘的孩子,求了恩典带出了宫去,而姜青姝却没有急着摆驾回紫宸殿,而是在这里随处走走。
四下无人。
张瑾跟在她侧后方,宰相与天子同行交谈,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无人敢上前偷听偷看。
姜青姝低声说:“朕知道你曾经在这里待过。”
他沉默片刻,“是。”
“那段时候,很不好过吧?”
“与其说那时不好过,倒不如说出掖廷之后,才是真正的不好过,亦不好活。”
她听到这话,脚步顿住,久久不曾再往前走。
张瑾问:“怎么了?”
少女盯着一簇花枝许久,久久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揪着他的袖子不放,他低眼看了一看她的手指,察觉出不对,又放柔声音重新问了一遍:“怎么了,陛下?”
“……”
“陛下总不会是因为心疼臣吧?”他半是开玩笑般地哄,半是自嘲。
“就是心疼啊。”
许久,她才下定决心般转身,仰头望着他:“朕瞧见这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一想到你从前也过的这样的日子,甚至更惨,便有些心疼。”
张瑾怔了一下,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心疼”二字。
她心疼他。
他笑了笑,从袖中伸出手,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没什么好心疼臣的。”他含笑垂眼,额头轻轻贴着她的,心中似是在感慨,才哑声道:“臣此生能遇到陛下,从前吃的那些苦都能抵消掉了。”
是啊,他能碰见她,从前吃苦头而搏来的一切,都会因为她而失去了。
姜青姝任张瑾爱怜地摩挲脸颊,望着一侧的花枝不语,他情难自禁,又把她抱紧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颈边,鼻尖埋入她发间,嗅着梳头水的香味,深深沉迷。
“在想什么?”
“臣在想,何时才能和陛下有个孩子。”
已经很久了。
他现在只差这一个执念,却始终难以实现,该想的所有办法都想过了。
他不信鬼神,却亲自去庙里求过了。
不过是一个孩子。
就那么难吗?
姜青姝忽然伸手抚向男人的腹部,隔着薄薄的春衫,他感受到什么,怔然低头和她对视。
“会有的。”
“嗯。”
错真心1
对于为什么怀不上孩子的问题, 郎中范岢彻底束手无策。
他自诩医术高明,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偏偏此事上完全想不通为什么。
现在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张司空身边有人做了手脚。
但司空的饮食起居, 范岢皆检查过了, 不可能有蹊跷。
一个是女帝不行。
但是天定血脉的帝王无法生育, 这可能么?
倘若真是这样,就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了, 这直接关乎整个大昭日后皇位是否无人继承,一旦没有新的天定血脉诞生, 整个国家势必陷入动乱。
前朝皇帝无子嗣, 尚可从宗室之中挑选继承人,但本朝不认男女宗室,只认天定血脉。
陛下好端端的也不至于出这种问题, 那再想得深一些,谋害天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陛下的饮食起居只会被照看得更严格。
这已经是未解之谜了, 也许当真是此生所造杀孽太多,以致于上天普度众生, 却唯独不愿赐张瑾一个孩子。
从不信神佛的张瑾,去相国寺拜过。
那时,主持对他说的是:“施主何苦如此, 世间之事自有安排, 或许得不到,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张瑾侧身看着他:“主持此话何意?”
“司空执念太深。”
主持说:“若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因, 只怕也会种下不好的果。”
张瑾面色不变, 只冷淡道:“何谓强求?我此生所得一切, 本就是强求。”
不该得的,不该有的, 他都有了。
他想要的东西从不会放弃。
主持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又低声道:“贫僧看施主并非诚心向佛,既非信命之人,又何苦来此?”
张瑾微微沉默。
何苦?
如果是从前的张瑾,一定会不屑于他现在的行径,竟然妄想得到这么多。
人就是因为有太多欲望,才会有软肋。
从前位高权重的张相为何没有软肋?因为他一不求皇位,二不求金银,三不贪美色,当旁人为了诸多欲望而得意忘形时,只有他站在高处,冷眼看着他们沉沦其中而自知,露出破绽,将自己置于死地。
可人之所以为人,本身就会贪心。也许起初他只是喜欢她,后来才希望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全部得到之后,又希望与她能再有一层割不断的联系。
不过。
张瑾既不虔诚向佛,又非良善之人。
菩萨凭什么保佑他呢?
说不定前世也并非什么好人,此生才会生在掖廷,尝遍世间苦楚,身带万般罪孽,连真正高兴的时刻都那么少。
他倒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不禁自嘲地笑了声,转身离开了相国寺。
张瑾进宫后,径直去了秋合宫。
和秋宫,听名字是一座宫殿,实则是单独幽禁亡国之君应戈的场所。
说的好听些,这是亡国之君,说的难听些,无非是一个被囚禁的俘虏,至于如今为何还要搭理他,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写下甘愿臣服于昭天子的告天下书。
总会有人心怀复国之心,除非他们的主君已甘心俯首为奴。
秋合宫外被禁军严格看守,只有天子和得到天子口谕的人可以进入。
张瑾一来,禁军便自动让开,看守的将军主动禀报道:“司空大人,这几日,此人一直绝食,想是有了必死之心,末将便自作主张,强行给他灌食,并用铁链把他捆起来,以免他做什么自残的举动。”
张瑾淡淡“嗯”了一声,“做的不错。”
“末将分内之事。”那将军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张瑾推门入内,只见屋子里一片昏暗,男人独属于异邦的深邃面孔沉浸在暗影里,肤色冷白,异常俊美,四肢皆被铁链锁着,听到脚步声,他眯起眼睛看过来,深碧色的眸子泛着冷光。
“你是……”
应戈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了片刻,“……大昭皇帝身边的人,你是司空张瑾?”
张瑾淡淡颔首,朝他走近了几步。
“看陛下神色,想来这几日过得不好。”
张瑾这一声‘陛下’,自是带有淡淡的嘲讽意味,应戈冷眼看着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绝不会配合他们分毫,哪怕余生都会被幽禁于此。
不过,关于大昭朝廷里的一些事,应戈早有耳闻。
尤其对眼前这个张司空的事了解甚多。
应戈扯了扯唇角,先一步开口嘲弄道:“司空贵为宰相,有些事迹流传千里,连我都曾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
“你想说什么。”
张瑾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他也并不是来与这个人废话。
很显然,对方心里压抑着不甘,一听他如此说,便冷道:“就是想不通如司空这般的人中龙凤,也甘心屈居于那个柔柔弱弱的小皇帝之下?”
张瑾眉峰不动,冷淡看他:“你既已是阶下囚,便不该在此妄语。”
“你难道没有取代的念头?”
应戈纵使双手被缚于身后,态度也依然轻漫,盯着张瑾道:“我不信你没有那种野心,一个男人屈居于女人之下算什么,在我西武国,女子就该被乖乖关在后宅里……不如我们合作……到时候大昭皇位归你,我……”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清亮又冰冷的女声,“哦?到时候你又如何?”
室内二人同时一顿。
只见宫室之门被骤然推开,一身帝王常服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宽大的袖摆被室外的冷风掠起,一双眼眸既深且冷。
她身后,邓漪和梅浩南的神色都不约而同有些古怪。
明显都听到了方才应戈的话。
张瑾面色如常,抬手道:“陛下。”
“司空为朕分忧,朕心甚慰,可惜,总有人不识好歹。”
姜青姝似笑非笑地瞧应戈一眼,又瞧向张瑾,笑容里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寻了个地方悠然坐下,说话的语气分明极为平静,却让周围跟随的宫人侍卫皆感到不安惶恐。
她又抬眼瞥了应戈一眼,清淡地抛了一句:“见了朕,倒也不知礼数。”
女帝话音一落,梅浩南便立刻上前,强行抓住应戈,把他强行摁在地上。
“陛下在此,还不跪下!”
男人方才的傲慢态度荡然无存,被梅浩南死死押在地上,脸上满是屈辱之色,却根本无法挣扎。
愤怒且耻辱。
“司空才来不久吧。”她笑着注视着应戈,“此人骨头太硬,不知道司空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让他听话?”
张瑾颔首,“自然有。”
张瑾侧身,目光透过半开的门,一眼看到外面萧瑟破败的院落、以及那中央凹凸不平石子路,淡淡道:“臣以为,要先让他认清现状,忘记曾经的尊荣,让他知道,在这里只有陛下才能掌控他的生死。”
“不妨先让他在外面跪上几个时辰,直到他习惯跪在陛下跟前。”
“好主意。”
姜青姝笑着挥了下手,身后的侍卫走过去将人一左一右地拉起来,往外拽去。
应戈一双眸子近乎要喷火,恨不得活撕了她,姜青姝却依然笑意盈盈,托腮瞧着这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亡国之君跪在那里。
男人牙关紧咬,双目通红如欲滴血,浑身上下被铁链缠绕勒住,深深地嵌入紧实的肌肉里。
身材倒是不错的。
肩宽腰细,穿这么单薄,哪里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青姝调笑了句:“长得倒是不错。”
一侧的张瑾听到这不着调的话,不禁皱眉。
应戈哪里被人如此羞辱过,还是个女人,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小皇帝,双目赤红,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如杀了我!”
姜青姝一手托腮,笑得灿烂:“杀你?朕拿你的命又有什么用呢?朕不但会让你好好活着,还会让天下人觉得朕‘善待’了你,让他们都知道朕有多仁慈。”
她比应戈强的就是,她知道赢人心。
其实折辱他人并非姜青姝的爱好,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可应戈本人与她却没有仇怨,折辱他甚至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快感。
瞧着院落外的人影,她眼睫微落,眼神无端有些漫不经心。
她有心事。
张瑾静静看着她的侧颜,许是感觉到了些许她心里的深沉之意 ,一直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她忽然屏退两侧宫人,笑着看向张瑾:“方才应戈说的话朕没听全,只听到了后半句,忽然就在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倘若司空答应了他的要求,今日被俘虏的人是朕,司空会怎么对朕啊?”
她这话像是在说着开玩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在宫人都退下的时候私下里说,就好像是情人之间的呓语。
他会怎么对她啊?
方才姜青姝瞧着院子里正在受辱的男人,不禁在想,如果此刻丢失帝位的人是她,她是不是也会遭遇类似的折辱?
一定会的。
不管赢了她的那个人是谁,她都一定会被迫放下自尊、卑躬屈膝。
哪怕那个人是……
她望着张瑾,想起方才无意间听到的话,唇角散漫的笑意越发灿烂,眼底的温度却在渐渐转冷。
日头有些烈,外头的男人额角淌着汗珠,渐渐支撑不住,若不是被铁锁勒着,只怕就倒在了地上。
室内。
张瑾落睫看着少女格外年轻朝气的脸,半晌却无奈道:“我若舍得对你做什么,那倒好了。”
也不至于自苦到了这个地步。
但偏偏就不舍得。
这段时间,张瑾知道她一直在忙太原府的事。
甚至在裴朔初步镇压叛乱和暴民之后,她还让裴朔继续坐镇太原,没有立即召他回京。
如此反应,想必已经知道了铁矿山的真相。
太原府。
张瑾清楚那里的始末。
起初,发现铁矿的刺史之所以在任上猝死,并非单纯是因为疾病。
那些人在暗中捣鬼,虽并非张瑾授意,但太原牧曾屡次主动向他献过一些贵重之物,言语行为之间都有向他投诚示好的意思,希望他在京中多关照一二。
张瑾虽培植党羽,却不喜给自己找麻烦,他敲打过他们数次,一是命当地新任刺史尽快平息动乱,二是在裴朔过来之前就停止那些可笑的戏码,莫要把自己的脑袋玩掉了。
可惜,裴朔早有后手,提前去了太原府,将各州皆走了一遍,什么都没瞒过他的眼睛。
那些蠢货自己捅的篓子,便只能自己担着。
至于总领河朔军务事的闻瑞,张瑾对他很放心,只要没有他的亲笔手书,闻瑞绝不会私自掺和太原府的事,做一些谋逆之举。
张瑾不会谋逆。
这是他很早之前,就亲口对阿奚说过的话。
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少年背起行囊打算离开时,又回头问了他一句:“阿兄,你不会造反的,对吗?”
张瑾说:“不会。”
少年便笑了,“我就知道,我最了解兄长了,不管外面那些人怎么揣测兄长,兄长都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少年在雪夜里的眼眸被灯烛照亮,好像聚着两团明灿的火焰,“还记得小的时候,兄长总是跟我说那些侠客的故事,让我长大以后,也做一个正直之人。”
张瑾并未多言,只是朝他笑了笑。
外面的人都说张瑾狼子野心。
只有他的亲弟弟,一直都无条件地信任哥哥不是这样的。
他们张家世代列祖列宗,皆是正直清流,所以张瑾绝不允许阿奚沾染那些污秽算计,哪怕在阿奚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满手鲜血。
已经这样了,他没有办法。
唯谋逆这一层底线,他不能越,更不愿越。
错真心2
经过一段时间的套近乎, 祁王投其所好,成功与崔珲来往密切起来。
虽然总觉得在被刻意套近乎,但崔珲转念一想, 这小王爷从不主动谈及朝政, 亦不曾让他利用职权做什么, 那还能从他这儿图什么?小王爷贵为天子的亲弟弟,犯不着闲的没事干巴结他一个吏部尚书。
崔珲渐渐就打消了戒备, 认为这不过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不过是缺人一同寻欢作乐, 才把他拉上一起。
只要不触及朝政利益, 与这样尊贵的王爷结交,自是没坏处的。
然而祁王却渐渐摸清楚了崔珲一些习惯,又在几次酒宴之中故意把崔珲灌醉, 又派人暗中跟踪他,终于找到了崔珲那个外室的住处。
那外室住得很是偏僻。
可见崔珲不愿她被人发现, 并且还派了几个丫鬟奴仆日夜守着她,对她很是在意。
一番探听得知, 她的确是叫婉娘。
祁王的人暗中看到婉娘的容貌,画了一副惟妙惟肖的丹青来,祁王便亲自带着这一幅画进宫, 呈给皇姊。
姜青姝展开画像看了一眼, 便确定了,“的确是韶音。”
祁王惊讶, “皇姊甚少出宫, 何时见过韶音?”
姜青姝微微一笑, “一些机缘巧合罢了,朕对韶音的印象很是不错。说起来, 当年是朕亲自下令查封寻芳楼,韶音如今的遭遇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朕。”
她说着,收好画卷,递给一侧的邓漪,让她拿去销毁,又对祁王道:“你去探听一下这几日崔珲的动向,寻机把韶音带出来见朕,不可让人察觉,能办到吗?”
祁王点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小意思,包在臣弟身上!”
他很愿意替皇姊干些跑腿的活,这京中人人趋炎附势,先帝所生的皇子皇女并不算少,但宗室手上无实权,不得宠的王爷公主和得宠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能和陛下亲近些,对他也有好处。
姜青姝见他这么积极主动,不禁对他莞尔一笑,偏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快到晚膳时分了,阿弟今日就留在宫中和朕一同用膳吧,少府那边新得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改日让你挑几件去。”
祁王眼睛一亮。
“多谢陛下,那臣弟便不客气了。”
等祁王那边安排得差不多时,姜青姝也预备着出宫去见见韶音。
只是张瑾已经对她快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她很难瞒过张瑾就这么出宫,琢磨一番之后,她决定挑端午节的时候。
从古至今,端午都有赛龙舟的习俗,而本朝竞渡之风盛行,民间往往会有这样的盛况,姜青姝干脆借口说自己想去观竞渡,顺理成章地让张瑾和她一起出宫玩儿。
到时候围观人群必然拥挤,也适合脱身,只要中间她能和张瑾稍稍分开一会儿,就足够了。
端午当日,姜青姝以战后宜节俭之名,没有在宫中设宴,只是下朝之后给百官赐了些粽子和绢帛衣物,就换上常服遛出宫了。
宫外当真热闹。
姜青姝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多百姓了,京城最中心的河道上满是船只,夹岸皆是翘首围观的百姓,她拉着张瑾的手一直逆着人潮走,频频朝河岸的方向张望,一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样子。
明明是每年都有、应该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久居宫闱的天子却比谁都要稀罕这场面。
张瑾被她使劲拽着,不住地往前走,颇有些无奈。
他攥紧她的手,“走慢些。”
小心摔了。
他一路走,一路小心地用手臂去挡住别人,免得有人撞到她。
然而她此刻好像听不进去他的话,一边四处东张西望,一边问他:“司……定渊,你以前会时常来观竞渡吗?”
张瑾:“几乎不来。”
他喜清净,从不四处凑热闹,倒是阿奚那小子,以前但凡是哪里有热闹都一定要去看。
她也喜欢看热闹。
如果今日陪她的人换成了阿奚,想必这俩人一拍即合,直接闹腾起来,玩得谁也找不着人影,张瑾一想到此,才强忍着对人群的厌恶过来陪她,在这方面,他总不能连弟弟都比不过。
难得她这么有兴致,主动要他陪她出宫。
“原来你也是第一次呀……”她一边仰头张望,一边喃喃道:“那我们可要一块儿好好看看。”
张瑾没有看周围一眼。
只是低眼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她的手白皙纤细,被他带着薄茧的大掌包裹着,十指相扣,就只是寻常有情人拉手的姿势。
这两只手,皆是拿过朱笔、握有生杀大权的手。
他时常抱她,却很少与她这样牵着。
张瑾拇指微动,摩挲着她手背光滑的肌肤,抬眼看着她的背影,她根本没有注意他,还在蹦蹦跳跳地往前冲。
往前走了一段,不知为何,人流突然变得极多,朝他们直直冲了过来。
张瑾一时不备,只感觉到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掌心的手骤然脱离了出去,
“陛……”
他还未来得及叫她,眼睁睁看着她被挤得不见了。
张瑾面色骤变,方才还冷静的眸底逐渐被慌张和惊怒掩盖,第一次彻底失了冷静。
她一个人,没有侍卫,对京城又不熟悉。
还有那么多人对小皇帝虎视眈眈。
万一出了什么事……
男人心跳急促,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双手捏成拳,死死抿紧唇。
他奋力挤开周围的人,努力往前走动。
可上天好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他寸步难行,甚至还在被逆向人流越推越远。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即便他贵为宰相、有暗卫保护,此刻也只能束手无策。
河道边最高的阁楼上,祁王倚窗看着楼下热闹的盛况,确定自己安排的人都过去把陛下和张司空分开了,才对身后的梅浩南说了一句:“梅大将军去接应陛下吧。”
祁王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似乎还没消化皇姊和张司空之间的事。
原来从不近女色、而立之年都不娶妻的张司空,喜欢的人是陛下啊……
他说呢。
怪不得冬至宴会那一日,他说要献男宠,张司空的态度恶劣成那样。
连他堂堂一个王爷都心里犯怵,想不通他哪里得罪了张瑾,至于在陛下跟前就这样针对他吗?
原来是喜欢陛下。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铁定是惊掉满朝文武的下巴。
梅浩南点头,注意到祁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脚步一顿,低声提醒道:“今日之事,殿下切记守口如瓶。”
祁王道:“自然。”他想归想,哪敢真说出去啊。
姜青姝那边,刚被人流挤出去,就碰见了过来接应她的陌生男子,对方拿出祁王府的腰牌,说:“这边请。”
姜青姝跟着过去,看到梅浩南带着几个便衣千牛卫,在那边等候。
——把自己托付给别人是很危险的,姜青姝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祁王,所以她事先让梅浩南在这边盯着祁王。
梅浩南上前压低声音:“陛下要见的人,已经被殿下带到了二楼的雅间,臣已经检查过,此女身上没有任何利器。”
“好。”
姜青姝一路上去,命梅浩南在外守着,亲自推门进去。
婉娘,也就是昔日的寻芳楼花魁韶音,此刻正不安地坐在屋内。
几日前,有不明身份的人找到她,说有贵人想见她,问她愿不愿意抓住这一次机会,摆脱崔珲的控制。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韶音当初怎会委身于崔珲?崔珲有妻室有儿女,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可偏偏京城的大官儿,与他为敌等于找死,韶音被他养在宅邸里,也无非只是一个任他取乐的金丝雀,闲暇之时唱曲跳舞给他看,与玩物无异。
她曾试图逃离,试图向旁人求助,但都以失败告终。
无权无势身若浮萍之人,别人连帮她都不愿,更乐于拿她去讨好崔珲。
渐渐的,韶音便放弃了。
她总是被唤作“婉娘”,时间一久,好像真的成了那个柔婉温顺、却见不得光的外室。
这次有人说,有个贵人愿意帮她。
不管那个“贵人”是否存在,是不是别有图谋,总好过这样熬着日子。
韶音直接答应了。
等约定的时间一到,她就被人暗中接走,来到了此处,静静等着那个“贵人”的到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韶音闻声抬起头,对上少女一双漆黑的眸。
她怔了怔,想不到所谓的“贵人”竟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这双眼睛和她很相似。
而这人的气质,莫名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你……”韶音凝视着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微微一笑,“姊姊约莫是不记得了,当初在寻芳楼,我曾向你请教过跳舞的技法。”
韶音顿时想起来了,霍然起身,“是你……”
她记得那一日。
那一日她跳了剑舞,正要去侍宴,却有个从未见过的小娘子声称自己是新来的,来向她请教舞蹈。
紧接着,寻芳楼便出了大乱子,被官府查封了。
韶音从未怀疑过什么,寻芳楼被查封的那一日,她甚至一直在暗中担心那个小妹妹,明明约好了第二日来向她讨教舞艺,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不知她又流落到了何处。
今日,韶音终于明白过来。
能把她从崔珲手中带出来,眼前这个少女,身份必是不寻常,也许当年寻芳楼的变故,便与她有关。
韶音抬眼直视着她,眼底冷静,不卑不亢,直言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姜青姝:“朕是皇帝。”
韶音往后踉跄了一步,看着她,彻底无言以对了。
她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天子,几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心里万分清楚眼前之人没有骗她。
因为当初收留她的谢大人,曾很多次跟她提过那个小皇帝。
那时的韶音都是当故事听的,她知道当今天子年岁不大,知道自己有幸生了一双和天子相似的眼睛,更知道谢大人对那位陛下、对皇权的执念。
但是。
谢大人最后死于女帝手中。
还是凌迟处死。
谢大人是一厢情愿,但女帝对他从未手软半分。
韶音看着眼前看似亲切无害的少女,完全想象不出当年城府那么深的谢大人却是死在她手上,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姜青姝率先开口:“朕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多年前你是被谢安韫所救,才栖身于寻芳楼,朕杀了谢安韫,害你失去庇护,你恨朕么?”
韶音唇瓣一抖,许久,却抿紧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奴知道。”
她微微垂睫,“官场的事,奴所知的不多,但奴一直都知道,谢……”她知道不该再唤“大人”,只好跳过称谓,轻声道:“他并不是一个好官,有那样的结果,怨不得任何人。奴当初侍奉他,不为其他,只为报答救命之恩。”
她虽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却知道什么是好人,是什么坏人。
谢大人固然对她不错,可他害了很多无辜的人。
如果她因此去怨陛下,那些因谢大人而遭难的无辜之人又该怨谁?
姜青姝听她这样说,心里叹息,若换了别人,多少会因为自己的境遇产生怨怼之意,但韶音却表现得这么平静。
纵使外表柔弱可欺,内心却正直通透。
姜青姝对她心生好感,率先坐了下来,示意她不必这样紧张地站着,韶音却摇头道:“您是陛下,奴怎敢与天子同坐?今日能见到陛下,已是奴此生之幸,不知您有什么想吩咐?”
“朕没这么讲究,你也不必自称为奴。”
“这……不合规矩。”
姜青姝知道她紧张,倒也不勉强,她此刻赶时间,干脆开门见山道:“那朕便直说了,朕知道你如今逃离不了崔珲身边,想问你,若有机会,你可愿入宫做宫中舞坊的教习女官?”
韶音彻底怔住,呆呆地看着她,久久都答上话来。
“奴……奴不明白……”她又往后退了退,咬着唇,一张秀美动人的脸庞逆着窗外的光,那双美目里竟隐隐泛着水光,许久,嗓音带着哽咽道:“奴出身卑贱,怎么值得……”
姜青姝:“便算朕对你的补偿,朕想把你从崔珲身边带走,还是轻而易举。”
其实利用她对付崔珲也不错。
但姜青姝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何苦逼迫韶音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她想对付崔家张党之流,有的是别的手段。
韶音似乎想到什么,眸底蒙上一层黯淡之色,双手死死攥着裙摆,手指捏得泛青。
她忽然往前一步,面朝着姜青姝猛地跪了下来。
姜青姝俯视着她,“怎么了?”
“陛下。”
韶音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仰头望着她,“陛下大恩,奴感激涕零……可是,奴这些年被关在那个别院里,受尽崔珲欺辱……崔珲必不可能放奴活着离开……为了报答陛下今日之恩,也为了……泄奴心头之恨,奴知道崔珲的一些秘密……”
韶音不是没有怨恨。
她每一日都想杀了崔珲。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没有反抗之力的人,只能被人肆意玩弄,可一旦她有了反抗之力……她凭什么不报复回去?
肆意作践他人的人,就活该遭到报应。
韶音俯身一拜,“待了结此事,奴愿意追随陛下。”
姜青姝审视着她,竟从这个柔弱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股冷冽如刀锋般的寒意。
“好。”她沉思良久,才说:“你有此心,朕也不勉强你。他日等你入宫,便重新做用回本名,做回韶音罢。”
婉娘这个名字不好。
温婉柔顺,一听就是男人随口所取。
韶音却扑哧一笑,摇了摇头,“陛下,奴的本名不叫韶音,奴也不愿意再做韶音了。”
婉娘,是崔珲所取。
韶音,是谢安韫所取。
“奴的本名,叫容照。”——
另一边。
张瑾正在拼命寻找姜青姝。
人流冲散了他们,他只能执着地往前搜寻那抹熟悉的影子,浑身紧绷,眼睛死死地注视着人流,不放过每个人的身影。
他从未如此慌乱过,明明是自己手里抓着的人,却这样突然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京城这么危险,如果他这一次弄丢了她……
权倾天下的张司空,第一次感受到失去的恐惧,脑海里只有一片空洞茫然,没有任何算计考虑,只是拼命往前挤着,急切地要找到她。
周围人潮汹涌,嘈杂沸腾,吆喝声、说话声、水流锣鼓声,逐渐盖住了一切,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
那些人流渐渐散去。
张瑾渐渐停下了脚步,散开的人流中,他终于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少女,她背对着他,似乎也在茫然地四处张望,在找他去了哪里。
至此,整个世界终于恢复了声音、光彩,他终于听到了鼎沸的人声,感觉到了四肢回流的血液。
张瑾大步走过去。
她似有所感,恰好回头朝他看过来,正好对上男人情绪翻涌、满是充血的双眼。
“我方才走着走着,就看不到你了,还以为……”她嘀咕着,话未说完,察觉到他的异常,“你怎么了?”
男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深深地凝视着她。
不知竭力压抑了多浓烈的情绪,张瑾才终于抬起手,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脸,又重新把手伸到她袖底,紧紧牵住了她的手。
这一次他用尽全力,谁也没法把她从他面前拉走。
他哑声道:“牵好了,别再走丢。”
错真心3
二人站在河边, 瞧完了整场竞渡。
姜青姝扶着栏杆探头望着外头,张瑾便一直紧紧抓着她的手,看着她明媚带笑的眸子, 看久了, 他忽然垂眼, 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他也很少这样轻松过了。
他这人没什么意思,这些年日子过得也不过如此, 每一次真正放松愉悦的时候,都是和她在一起, 这让他如何不会一日比一日更加喜欢她呢?
等周围的锣鼓声消失, 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散去,姜青姝才终于看向了他。
这一扭头,却发现他一直在看自己。
“怎么了?”她迷惑:“你今天怪怪的, 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微风轻轻掠动她乌黑的额发,一朵海棠砸在她鬓角, 张瑾伸手温柔地帮她拂去,看到她的目光一直定定地望着自己, 才淡淡笑道:“没什么,只是希望这样的时候,以后可以更多些。”
她抿唇一笑, “我哪能一直这样偷懒, 也就偶尔能溜出来玩儿,还有那么多政务等着我呢。”
“没关系。”
张瑾说:“你若喜欢玩, 那些琐事只管交给我。”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她想起以前刚来到世界见到他的时候, 不由得瞥他一眼, 嗓音带着揶揄,“还记得以前的张相, 总是说我玩物丧志,把我关在殿里哪也不准去。”
“这么记仇?”
“那是当然。”
她耸耸肩,用鼻腔发出一声轻哼。
他低笑出声,手掌摩挲着她戴着面纱的脸颊,哄道:“那时候不知你的好,对你做了诸多冷漠之事,好在没有酿成什么严重后果,以后我……会想办法补偿你。”
“原来你也会有愧?”
“从前没有,如今常怀愧疚之意。”
他变了很多。
彻底背离初衷,一意孤行。
也不知这种变化是拯救他的光,还是致命的毒药,总之,是他一步步清醒地看着自己变成现在这样的。
姜青姝与他随口说了几句,便打算离开了,只是才走几步,鞋底踩到了一颗石子,整个人倏然往前跌去。
她吃痛地低哼一声,张瑾托住她的手臂,关切地问:“怎么了?”
她咬紧牙关,疼到失声,许久才开口,嗓音压抑着痛意,“……崴着了。”
方才那一下实在太疼。
现在稍稍好一点了,她慢慢活动脚踝,痛意稍稍消弭下去。
似乎也没有很严重。
只是方才一下子没站稳,现在可以走了。
她尝试往前走一步,身边的男人却忽然在她跟前半蹲下来,伸手握住她的脚踝上面一点,沉声说:“别动,我看看。”
姜青姝惊讶地低头看他。
她觉得他有些过度紧张了,半开玩笑道:“你就在这儿看啊?这在大街上,成何体统。”
要是被人看到当朝宰相屈尊降贵地半跪在一个女子跟前,指不定有多震惊呢。
张瑾被她提醒,微微一顿,才重新起身说:“你说的是,的确多有不便。那便先去我府上,再仔细瞧瞧。”
“?”
她愣了一下,看着张瑾又转过去,半弯下腰,“来,这样总合规矩了。”
她始终不肯,“其实没有走不了,我也没有这么娇气。”
“万一扭伤了,这样会加重。”
“那也不至于……”
“听话,上来。”
姜青姝见他态度坚决,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趴到他背上,手臂环着他的脖子,在他耳侧说:“但你看,很多人都在看我们。”
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小娘子,还是这样年轻气质好的男女,也很招眼。
张瑾冷道:“随他们去。”
他背着她,堂而皇之地朝张府的方向走去。
张瑾不在意会不会被人发现他有心上人了,到了这个地步,何必再遮遮掩掩好像见不得光一样,不如顺其自然,外人再怎么议论,又能怎么样?
什么都比不上她重要。
张瑾步履稳健,不是第一次背她了,却一次比一次熟练。
姜青姝微微偏头,视线掠向不远处的楼上,对着三楼窗口处的梅浩南比了个手势,梅浩南点了点头,身影消失在窗前。
随后,她乖乖趴在他背上不动了,把脑袋埋在男人颈窝里,呼吸喷洒在他颈侧的肌肤上,眼睫半落,能清晰地看到他微微滚动的喉结。
真奇怪。
张瑾就这么喜欢她吗?喜欢到明明能走,还非要背着。
其实她也没做什么,只是平时花言巧语说的多了,替他挡了一剑而已,大概以前真的没什么人能和他亲近,以致于她一旦走进他的世界,就成了他身边唯一的那个人。
张瑾是个好兄长,也算是个好情人。
姜青姝尽量不露出脸,活像个鹌鹑。
虽然戴了面纱,但总觉得这样招摇过市有些心虚。
很快,张瑾就带着她来到了张府外,周管家见郎主回来了,尚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了他背上蒙着面纱的女子。
周管家微微一滞,没想到郎主竟到了明目张胆背着小皇帝回府的地步,难不成下一步,他就要告诉天下人他喜欢女帝了么?
这简直是……疯了……
他看郎主是被迷昏了头。
周管家心里恼恨得很,却不知如何说,只好慌忙收拾好情绪,垂首拱手道:“郎主,陛下。”
张瑾道:“陛下脚崴了,把范岢叫过来看看。”
“是。”
周管家转身去了,张瑾把她背到自己的卧房里,把她放到榻上,自己坐在她跟前,把她的双腿放到自己膝上,亲自除掉她的鞋袜。
男人的动作很轻柔,修长白皙的手指摩挲在她的肌肤上。
“还疼不疼?”
“早就不疼了。”
“明明有些肿。”
他轻轻触碰那里,嗓音带着几分凝重。
姜青姝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不为别的,是因为他的手指好凉,碰到她脚背时让她被刺激到了一下。
还痒得很。
她急忙要抽脚,却被他按住,“急什么,还是等大夫来了看看。”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一道陌生声音,“大人。”
“进来。”
范岢提着药箱推门而入,瞥见了坐在榻上的女子,他事先心有准备,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挪开目光,不敢多看。
他弯着腰上前,上前拱了拱手,张瑾用袖子严严实实地盖住她的双足,只露出微微肿胀的一截,“过来看看。”
范岢凑近仔细检查了一番,低声道:“回大人,问题并不严重,稍稍冰敷一下,再擦些药便好了。”
他垂首说话时,眼底有几分若有所思,不自觉地吸气。
有些香。
陛下身上带着淡淡的沉香之气,宁静恬淡,带着隐约的“凉味”与“微甜”,药味淡得几乎难以发觉,可见里面也掺了稀世罕见的上等药材。
方才范岢靠近不过刹那,就闻到了。
想必是时常焚香,且用量不少,才会导致衣襟袖摆上都残留了淡淡香气,若在室外根本难以嗅闻出来,在这门窗紧闭的室内方才能够感觉清楚。
不知为何,范岢总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
有种说不上来怪异感。
范岢看着地面,目光微微上移,落在眼前张司空腰侧的香囊上。
会不会是……
但仅凭这样简单的气味,根本断定不出什么,也可能是他想多了。
范岢稍稍留心,面上不露声色,拿出药膏递给司空之后就倾了倾身,退了出去,去准备冰敷的东西。
室内静谧温馨,只有彼此的呼吸声,姜青姝忽然困倦下来,放松地把脑袋放在张瑾的肩膀上靠着,半睡半醒,瞧着他亲自帮她冷敷扭伤的地方。
又抹好了药,才帮她穿好鞋袜。
他看了一眼窗外,率先打破寂静,“天色不早,该回宫了。”
“嗯。”
她睁开眸子,睡得眼神氤氲迷蒙,对上他含笑的眸子,他抬起手捏了捏她的鼻尖,“怎么,这就困了?”
“玩了大半日,当然困了。”她打着哈欠,脸颊在他的衣襟上蹭了蹭,小声咕哝着,“回宫之后还有别的事……”
倒是一副不想回去的样子了。
张瑾倒是不介意留她在自己府上过一夜,府上冷清,也唯他一人孤独空守,她曾经也在这里住过,不过那时是住在阿奚的院落附近,不曾和他亲近过什么。
可惜姜青姝嘴上说归说,她不会真的留宿。
她得回宫,毕竟明日一早还有早朝,打从许多政务由她亲自处理开始,她便只是在口头上说说偷懒的话,实则很少再偷懒了。
姜青姝又在张瑾怀里小憩了一会儿,与他温存须臾,才起身离开。
梅浩南一直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她,直到夕阳西下、宫门快要下钥之时,才远远地看到陛下回来。
梅浩南上前,将她护送回了宫。
姜青姝刚回到紫宸殿不久,正一边用膳一边刷实时,就看到实时里跳出几条属于张瑾的新消息——
【司空张瑾看着女帝回宫,心底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想着如果她是寻常家的女子,他能把她娶回家该有多好。】
她嗤笑一声,心道张瑾什么时候也跟他弟弟一样天真幼稚了,阿奚那小子最常说的话,就是可惜娶不了七娘。
她舍不得让阿奚进后宫,张瑾倒是可以,就冲他今日这副温柔体贴的样子。
前提是他自己愿意放弃一切。
随后,又一条实时弹出来。
【得知女帝离开后,郎中范岢再次求见了司空张瑾,范岢怀疑女帝身上的熏香有问题,主动提醒张瑾,让他留意。】
范岢是张府的郎中,他的一切自然依附于张司空。
做大夫尽心尽力,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疑点,况且,张大人迟迟不孕,此事已经困扰范岢很久了。
范岢主动求见张瑾时,张瑾尚还沉浸在方才与女帝的温馨中。
他今日异常高兴。
虽然他们今日并未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也不过是牵着手走了走,瞧了会儿热闹,但他能感觉到,她似乎更依赖他一些了,在他跟前那般情亲近自然,还靠着他肩头睡觉。
她很少在他跟前展露这样慵懒松弛的一面,好像一只打盹的猫儿,没有任何攻击性。
这种温馨亲昵的感觉,若不是太短暂太难求,他真想永远留住。
范岢过来时,张瑾尚有几分不耐。
“到底什么事?”
范岢俯首道:“大人,今日在下靠近陛下一会儿,便觉得有些异样,不敢欺瞒郎主,这才立刻过来禀报了……”
张瑾皱眉,转过身来,黑瞳冷漠地看着他,“说清楚。”
范岢道:“陛下身上的香气,似是有些异常,也许……大人一直未有身孕的真相,就在其中。”
错真心4
“你说什么?”
张瑾一怔之后便皱眉盯着他, 双瞳森冷,带着浓重的不悦,“休得胡言乱语!”
听到这句话的一刻, 无论相信与否, 张瑾皆感觉到心底一阵泛冷, 想也不想便疾声否认。
香气?
她身上一贯是这样的气味,紫宸殿的沉香一直未曾更换, 他与她朝夕相处,再熟悉不过。
范岢怀疑她在香里做了手脚, 给他下药?
不可能, 她若不喜欢他,怎么愿意为他挡剑?既喜欢他,为何不想和他有一个孩子, 为何这段时间与他如胶似漆、蜜里调油?又为何明明喜欢孩子却不临幸旁人,还亲自去相国寺求菩萨赐一个子嗣?
张瑾觉得范岢所说的太荒谬。
范岢却好像料到大人会不信, 司空城府颇深、杀伐决断,可世事往往当局者迷, 人往往不愿意接受那个不利于自己的结果,更何况……他这样喜欢陛下。
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范岢也绝想不到大人会有那般温柔如水的一面, 将陛下护在怀里, 好像捧着易碎的珍宝,生怕磕了碰了。
若是喜欢的人骗了自己, 那该有多难过。
范岢直起身来, 从容缓慢道:“大人明察, 在下便是有几条命,也不敢欺瞒戏弄大人。这段时日, 在下一直在查阅各种古籍,寻找助孕之法,给您熬制的药已将效果发挥到了极致,可至今已逾一年,何止大人着急?在下也觉得实在蹊跷,只能往别处怀疑。”
张瑾冷眼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被这样带有压迫感的目光盯着,范岢只觉得头皮发麻,倍感紧张,稍稍咽了咽口水,又继续道:“在下曾是一介江湖游医,曾见过无数不曾记载在典籍上的奇异偏方,今日闻到陛下身上的香气,忽然想起来曾见过两种药材,皆可入药焚香,并且都有安神静气的效果。但这两味药材相克,一旦同时入药或是同时焚燃被吸入口鼻,则会致使人……不孕。”
“在下曾检查过大人的香囊,至今还记得里面添加了哪几味香料,其中一个便是在下所说的那一味,而另一味药材味道清淡微苦,混入其他香料会极难察觉,除非懂此道的人,否则根本闻不出异常。”
“然而,在下方才在陛下身上似乎闻到了。”
常年和这些药材打交道的人,嗅觉会变得异常灵敏。
范岢年逾五十,早年游历江湖的经验致使他很难被糊弄过去,这也是他能被张司空看中、在他身边备受重用的原因。
张瑾一向相信范岢的医术以及忠心,也知道范岢并不是会信口胡言之人。
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也恰是因为如此。
他看着范岢,久久未语,清冷俊挺的容颜一半被月光照着,一半隐匿在树影下,竟凉得出奇、冷得似冰。
空气也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压抑气息。
范岢知道大人一时或难以接受,便静静垂首立在原地,耐心等候,许久,才听到眼前的男人冷声说了一句:“你敢这样说,想必有把握?”
他袖底的手攥得死紧,骨节泛青,手背上青筋毕露。
那一张脸,早已冷得再无半分方才沉浸在甜蜜中的喜悦。
范岢忙道:“在下心有怀疑,当前还不算笃定,只是若不提醒大人,也无从印证猜想真假。”
不知是不是错觉,范岢感觉这句话出口以后,眼前的男人周身的冷意消弭了些许,神色也不再那般紧绷。
还好。
还没有确定。
应该是范岢判断错了,她并没有欺骗他,也没有对他下药……
毕竟他这么爱她,她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他们说好了要有个孩子的,不是吗?
张瑾闭了闭目,夜风吹得他无比头疼,连心底都好像漏了一块,被刮得刺痛不已。
“大人,您看……”范岢见他不说话,又小心翼翼地出声请示:“这事……”
“查。”
“是、是。”
范岢连忙答应了两声,又道:“验证猜测真假最直接的方式,便是大人寻机去陛下的寝宫中取一些陛下日常所焚的香料来,交给我查验一番即可。”
“好。”
张瑾淡淡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甩了甩袖子,“下去吧。”
“是。”
范岢察觉到大人心情不佳,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抬手对着男人的背影拜了拜便下去了。
出去时,正好迎面碰见走过来的周管家。
范岢脚步一滞,神色微微异常,只对周管家点头示意,周管家似乎是看出什么,不曾多问,只是缓步上前看着郎主的背影。
他从袖中拿着一封信,道:“大人,小郎君又寄信回来了。”
张瑾转过身来,目光落在那封家书上——
另一边。
紫宸殿,姜青姝微微陷入沉默。
范岢察觉到了。
她倒是有些疏忽了,来张府时不曾设防,竟然这都能让范岢给闻出来,不愧是张瑾身边的郎中,敏锐度和医术都十分了得。
张瑾若是知道不孕的真相,得知这些日子以来被她欺骗感情,以他的性子,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甚至,会做出一些疯狂之事。
没有人会忍受欺骗。
尤其是张瑾这种骨子里带着我行我素的傲慢的人。
但姜青姝还比较冷静。
她一边任由宫人为自己更衣,大脑一边转得很快。
戚容师承神医,她亲自调配的香料极为巧妙,就算范岢有所察觉,也不会仅仅靠闻就有十足把握,依然要想办法验证,如果张瑾信了范岢的话要仔细查验香料,想必也是从她殿中的香料着手。
极有可能从她这边取走一些香料,再和香囊里的香料作比对。
现在范岢刚提醒张瑾,她立刻可以把殿中的香料全部换成正常的,这样张瑾就算查,一时半会也查不出什么。
这样想着,姜青姝对身侧的邓漪道:“你去撤换殿中全部香料,把下了药那一批处理掉,记住,把痕迹清除干净,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异常。”
邓漪:“是。”
清理痕迹也不过拖延时间,姜青姝也明白,她和张瑾和谐的表象维持不了多久了。
但她也不那么怕他了。
在王谢倒台、赵家上交兵权、杀蔡古、提拔唐季同之后,如今她和他也算是各占一半势力,分庭抗礼。
关键都在兵权和时机。
京中,内府四卫有八成尽数归她,神策军那边,起初有将士不服贺凌霜,但贺凌霜还算争气,重整军纪,培植亲信,没有让人爬到她头上来。
裴朔现在不在京中。
太原牧前些日子被她撤换了,她以此名义让裴朔留守太原,治理当地民生,实际上是防患于未然,以防那边兵变。
张瑾不傻,他若有反心,是不可能等她慢慢卸磨杀驴、把他的势力皆剥离干净了再反,就算他自己不想,有蔡古作为前车之鉴,他底下的那些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个开刀,任由宰割。
若要把这根眼中钉铲除,那就只能剜肉剔骨,一鼓作气。
但时机和主动权必须掌握在她手里。
姜青姝正在思索,才出去不久的邓漪突然急匆匆奔进来,神色似乎有些异常,好像发生了什么紧急之事。
“陛下!”
邓漪神色凝重道:“方才兵部来报,镇西大将军兼安西大都督步韶沄……病逝了。”
姜青姝一怔——
张府内,张瑾凝视着那封家书沉默许久,终于伸手接过。
张瑜自从离家之后,刚开始寄信很多,后来频率便慢慢减少了,有时一月只有一封家书,后来甚至两三个月才有一封信。
今日他又寄家书来了。
现在面对有关张瑜的一切,张瑾的心情甚为复杂,他在任何事上都对得起弟弟,唯独夺走了他当初吵着闹着非要娶的心上人,甚至……至今不知怎么告诉阿奚他和姜青姝的事,告诉他,他们已经决定生一个孩子。
张瑾抬手接过家书,直接拆开看。
“兄长安好?我近日游历于青州等地,觉得那里风光甚好……”
少年的信很长,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把生活中的一切趣事都说给他听,只是偶尔还会提及一些多余的话,譬如:“近来我路过一村庄,瞧见样式奇特的水车,听说是朝廷新制的,近日官府还调低了税率,村民们都说官府比从前好了,我听了也高兴。”
又或者:“我前几日路过边塞,看到那边有了好多相貌不似中原的商贩,不过,他们看起来过得好像还不错,真奇怪,一点也不像个亡国之人。”
他还说:“我听到好多百姓都在茶馆谈论霍将军打仗的事迹,这个霍将军,我记得几年前还和他打过一架呢,不知道他现在的武艺怎么样了,听说他在朝堂上对阿兄你不敬,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但我肯定是无条件站在阿兄这边的,除非……算了,反正要是有机会,我和他切磋切磋,替阿兄你出气。”
句句不提七娘,句句却都有七娘的影子。
他是刻意地不敢提。
起初张瑜还时常在信中叮嘱兄长有关姜青姝的事,渐渐的,他似乎知道兄长和七娘也该适应了没有他的生活,很少再给七娘写信,也很少在给兄长的信中提及七娘,以免打扰他们现在的生活。
至于思念,只有他一人承担便好。
但张瑾知道,这少年看似直白肆意,实际上很是敏感,越不问越关切,却关切越小心翼翼,不过话都憋在心里,看他这信中内容,是没少关注京中事。
他久久看着书信,看完了之后也未曾言语,周管家小心看着他的神色,出声道:“小郎君这封信颇长,想必除了问候,也提了不少其他事吧。”
“你想说什么。”
周管家心底一横,直言道:“奴是真心觉得,郎主若真的和陛下在一起了,您又让小郎君如何自处?您现在收手还来得……”
“闭嘴!”
张瑾这一声冷喝,彻底让周管家无言。
然而看着周管家满脸不赞同之色,张瑾知道,连很少忤逆他的周管家都这样强烈反对,是因为他现在的确已经……过于荒唐。
一边怕弟弟知晓,一边又一意孤行,明明天底下最该信任的人只有弟弟,却将弟弟越推越远,反而执着于最靠不住的帝王心。
到头来,也许两边皆落得一场空。
错真心5
步韶沄病逝了。
这一则消息很快就席卷整个京城, 步大将军自从去年身受重伤,便一直卧床不起,每个人心里都有所准备, 但乍然听闻时, 都怔了许久。
镇西大将军步韶沄, 在世时历经大大小小近百场战役,战功累累, 名震他国。
大昭又失去一位骁勇善战的将军。
世人或惋惜,或感慨, 但据说, 步韶沄病逝之时,却是极为平静,不曾带遗憾的。
她临终前, 只留下了一句话——
“臣奉先帝诏令镇守边疆、统领安西数载,莫敢有一刻轻怠, 却因一时失察托大重伤,致使城池失守、安西险些陷落, 自责锥心,五内俱焚。所幸大昭另有良将,臣有幸亲眼目睹安西收复……总算敢下九泉, 面见先帝, 问心无愧矣。”
姜青姝翻开其义子递上来的奏折,注视着这句话, 久久沉默, 终于命人追封步韶沄。
生前为大都督兼节度使, 已与宰相并列,死后再追封三公、设庙享奠也不为过。
旨意刚颁下不久, 她便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
——由谁接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
谁都好,只要不是张党的人,姜青姝记得先前与西武国的战事中,镇军将军唐季同临时被委任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事后驻扎龟兹,做事虽算不上多么出类拔萃令人惊叹,却也毫无差错。
这是个可靠之人。
他虽不算是姜青姝的亲信,却是个正直的武将,她也并非一定要任人唯亲,只要对方品性端直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身份。
——赵氏旧部。
姜青姝有一个更长远的考虑。
那就是,等日后皇长女被迎回皇宫,就算那时姜青姝已将全部大权尽握于手,但皇女家族落没,生父“早逝”,朝中总要有几个有权势声望的重臣来支持她,成为她的后盾。
单凭皇女身上流着赵家血这一点,唐季同会支持她的。
虽然姜青姝还年轻,离驾崩还远得很,但作为一个资深玩家,她比那不靠谱的母皇考虑得长远多了,不早点给下一代铺路,等到后面再铺就有点太累了。
她可不想给孩子留一个地狱开局。
这代忠诚于她的臣子,在下一代都可能会变成不尊重新帝的权臣,背后没有后盾,单靠党派制衡来保命也太难了。
姜青姝对邓漪说:“你亲自出宫走一趟,把唐季同叫进宫来。”
邓漪:“是。”
很快,唐季同换了官服,跟随邓漪进宫,一路上,他都有些茫然,其实陛下几乎不曾私下里召他单独见,往常时不时被叫进宫面圣的,往往是霍将军。
他也很少有单独面圣的经验。
虽然如今武将品阶不低了,也是最近几场仗新升上来的,也沾霍凌的光。
唐季同心底忐忑,想着多个人陪他也好啊,便忍不住在路上问邓漪:“敢问邓大人,不知霍将军此刻是否已经被叫进宫内?”
邓漪看他一眼,似是不解,“霍将军不在。”
唐季同:“那……陛下这几日可曾见过霍将军?”
“不曾。”
唐季同:“……”
还真就只有他啊?
连霍将军都没见,唐季同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了。
很快,唐季同跟随邓漪进了紫宸殿,唐季同跪地拜道:“臣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姜青姝说:“唐卿免礼,朕叫你来,为的是安西事。”
唐季同屏息凝神,仔细听着,姜青姝挥手命身边伺候的宫人都退下,细细跟他谈论起自己的想法。
唐季同没想到陛下竟然属意让自己继任安西大都督的位置,颇为惊异,一方面,他感到惶恐,唯恐自己有负陛下信任,无法胜任如此重要的位置;另一方面,他想不通为什么是自己,虽然霍小将军还太年轻、资历太浅,但陛下更该器重他才对。
哪怕此时不可胜任,陛下也该迂回地提拔一下,把这个位置留给将来的霍将军。
姜青姝扫了一眼唐季同,看出他欲言又止,便问道:“爱卿在想什么?”
“回陛下。”
唐季同有些犹豫地出声道:“恕臣逾距,臣有些不解,为何这次陛下不是提拔霍将军,臣认为霍将军的能力并不输于臣……”
“他还太年轻,再历练个十年都不算晚,朕对他另有安排。”
姜青姝口气清淡,提及霍凌,神色毫无波动,依然冷淡平静,“这几日地方降雨颇多,有些地方堤坝溃塌,当地刺史县令办事不利,朕想派他过去平定此事。”
唐季同闻言,愈发惊异,心道外调平水患修堤坝是个文官也能扮成之事,陛下派霍将军岂不是小材大用?但他只敢在心里想想,不敢直接问出口。
他几次欲言又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出来。
姜青姝看着他:“爱卿可还有什么话说?”
唐季同忙道:“臣没有了。”
“那就退下罢。”
“是。”
唐季同起身,看了一眼拿起奏折重新看起来的女帝,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女帝私下与唐季同说好,很快便在朝会上向群臣提出委任他的事,也一道将霍凌的事也定下了,让霍凌出发去地方,平定水患之后就近留在梁州,因梁州刺史兼山南西道节度使近日病逝,让他暂代梁州军务事。
虽说是暂代,但已有几分将霍凌外调成地方官的意思,此去几年都说不定。
唐季同注意到,这霍小将军似乎事先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听到陛下的话之后,身形晃了晃,脸色异常苍白。
少年呆呆地望着上方冷酷的君王,怀疑自己听错了,身侧双手攥紧成拳,近乎失去知觉。
陛下为什么……
他心头有许多疑问。
但再多疑问,他深知自己不能违抗君令,更不会违抗。
许久,少年才缓缓张开五指,单膝跪地道:“臣……遵旨。”
直到下朝时,霍凌都处于一种飘忽不定的状态,整个人好似魂飞天外,别人说了什么他也不知道,满脑子都是上朝时陛下下的令。
陛下事先也没跟他说。
这小将军已经习惯和陛下之间毫无君臣的距离了,更习惯陛下事事都会先召他入宫商议,忽然有几分感觉被冷落,特别是他听说陛下前几日还召见了唐将军,却没有见他。
为什么……
霍凌迷茫无措地想:难道是他哪里做的不对,惹陛下不高兴了吗?
仔细想想,似乎是从收复西武国回京封爵之后开始……陛下就好像不太主动搭理他了。
他主动求见,陛下偶尔会见,但大多数时候都因为繁忙不见。
他不主动求见,陛下也不再召他。
从前邓大人时不时来霍宅送些陛下的赏赐,如今也甚少来了。
后知后觉,竟发现疏远了许多。
坊间的话本惯常有个情节,那便是将军与君王相识于年少,一起踌躇满志地约定要做个千古君臣,奈何随着时间流逝,将军立下的功劳越来越多,君王的心思也越来越深沉难测,最后,是功高盖主的将军与帝王离心,是卸磨杀驴。
但霍凌觉得陛下不是这样的人,自己更还轮不到被陛下忌惮,这样的情节还轮不到自己。
他更觉得是自己惹陛下哪里不高兴了。
趁着旨意刚下达,还未离京,霍凌又请求面圣了数次。
但每次邓大人都面带歉意,对他说:“陛下此刻很忙,将军下次再来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小将军眼尾莫名有些湿湿红红的,似乎着急无措到了极点,踌躇着拦住邓漪的去路,不安地问:“敢问邓大人,我……是不是哪里惹陛下不高兴了?”
邓漪微笑道:“小将军莫要多想。”
邓漪也什么都不说。
实在无法,霍凌便跑去找了唐季同,决定在唐季同下次入宫见陛下的时候也一起去,这样陛下总不会还不见他吧……
那一日,御花园的满池荷花都开了。
女帝在御花园赏荷,顺带在此接见新任安西大都督唐季同。
霍凌便一直沉默地站在一侧,全程无话,只是默默地望着地面,好似个多余的。
少年侧脸被日光照着,依然清秀俊逸,带着沙场磨砺出来的沉稳与凛冽。
可睫毛在风中不住地颤,满眼的失落都要溢出来了。
唐季同与陛下交谈结束,便抬手道:“臣先告退了。”
“嗯,下去吧。”女帝轻声道。
唐季同退出去时,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霍凌,在想这小子千方百计地面圣了,这时却傻站着发什么呆。
等到此刻只有霍凌和姜青姝,却迟迟没有人开口。
霍凌袖子里的手死死掐着,在心里组织了许久的措辞,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陛下,臣……”
“
依譁
今日朕难得空闲。”
不等他说完,姜青姝便悠悠打断,起身笑道:“霍卿随朕在御花园里走走吧。”
她的语气很柔软温和,和往昔一样。
只此一句,就好像石子落入冰面,轰然震碎一切冰封的表象,在湖面荡起涟漪来,霍凌心跳加速,开始急切地推翻之前的一切胡思乱想。
一定是他多想了。
陛下才没有不理他!
少年仰起脸,黑眸迎着光,光彩流动,“是。”
……
御花园里风景秀丽,但姜青姝往常很少有闲心来这里赏景,霍凌虽曾是她的近卫,与她这样放松闲逛的时候也是很久以前了。
一时竟有些恍若隔世。
当初千牛卫里不起眼的少年慢慢长大了,成了能踏平敌国的将军,而那个需要他贴身保护的少女,也终于不再需要他的保护就能主宰天下大权。
她沿着湖畔慢慢步行,让所有宫人侍卫都退下,只要霍凌随行。
霍凌似有预感,她是要与他私下说什么。
但下一刻,她说的话却万万超乎他的意料。
“朕记得,去年你去救濮阳钺时,路上碰见了张瑜,带回了他的酒。”她说。
霍凌喉间一哽。
他藏好情绪,垂下头,低声答:“是。”
她用手拨着这四面花枝,没有去看身后少年的神态,似是心情很好,语气雀跃地说:“那时朕就很想问你关于他的消息了,只是后来事情太多,这一搁置,便忘了。”
她想问张瑜的消息……
霍凌垂眼道:“陛下想问什么。”
“他那日,瞧着还好么?有许久未见,有没有瘦了?”
“回陛下,臣觉得他与往日并未有所不同。”
“是吗?”天子微微笑着,不知说给他听,还是喃喃自语:“朕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这几日总是梦见他,看来真是想他了。”
霍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没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为尴尬窘迫。
他以为陛下是要与他说些私下里的体己话,却只提了张瑜,而他,甚至无法去嫉妒张瑜,因为张瑜与陛下互明心迹,而他……甚至不敢说自己的心思……
少年继续保持沉默,等陛下继续开口询问。
她却直接转身看着他,唤道:“霍凌。”
霍凌心猛地一颤。
她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
她用一双温柔的眼睛凝视着他,却说:“你应该明白朕吧……张司空虽是朕的眼中钉,但他弟弟却是无辜的,朕这段时日,越发想念张瑜,但朕知道,司空不会让张瑜就这样回京了,所以朕需要你……”
她需要他,去找到张瑜。
然后告诉他,她要见他。
霍凌心脏刚跳起来,此刻却又骤停,两相拉扯,几乎像在被撕扯一样难受。
这个时候,只能谨记君臣本分,霍凌一直没有抬头,不去看她的眼睛,“臣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听说,阿奚近日可能在梁州附近……”
“臣会尽力寻找张瑜,只要找到,一定……”少年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向他转达陛下的意思。”
眼前的天子便笑了。
威严难测的君王露出笑容,霍凌却没有再敢抬头看了,好像突然和眼前的少女回归了简单的君臣关系,不敢再奢望什么。
她抬手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那霍卿此去好好保重。”
“是。”
霍凌跪下,低声道:“臣告退。”
少年好不容易争取来了这一次面圣的机会,却揣着满心无处可说的失落,黯淡而去。
他甚至与她一句彼此间的亲近话都没有说。
也许是这样离去太不甘了,哪怕她心里是别人,哪怕她开始疏远自己,霍凌也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望着陛下的背影,忽然单膝跪地道:“臣……此去又不知多久,陛下也要好好保重。”
好好保重。
再无别的话说,霍凌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姜青姝背对着他,一直等到脚步声彻底远去,邓漪过来唤她,才缓缓转身,看着霍凌离去的方向。
她说:“朕实在是拿他没办法。”
邓漪知道陛下是什么意思。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其实邓漪比陛下更早发现一点苗头,在裴府聚会之后,才彻底确定霍小将军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邓漪道:“陛下用意深沉,一切都是在为了霍将军着想,若不将他推远些,怎么任其大展风华?”
喜欢皇帝,并不是什么好事。
要么自折羽翼,要么深受内心煎熬。
如果那人是别人,陛下一定会漠视不理、毫不在意,可那人偏偏是霍凌,被陛下和先君后一手培养而成的霍小将军。
陛下恰恰是看中他、在乎他,才希望他不要耽误在这里了。
姜青姝被邓漪道中心思,没有反驳,反而沉默了许久。
自从上次知道这小子偷偷地涨爱情度开始,她就不敢再没事召他聊天,对他撒温暖,生怕这小子一个想不开,把爱情度给涨到100去了。
这孩子有点缺关爱,对她也有着很重的滤镜。
她只要对他好一点点,他都会在内心放大无数倍。
姜青姝不说话,邓漪沉默许久,又叹道:“可臣方才看霍小将军的反应,他是执拗之人,并非这么容易改变心意。”
是啊。
这小子太执拗了。
她试图不搭理他,想看看他的爱情度能不能降下去,却发现不能,都那样刻意把他调出京、在他跟前一遍遍提阿奚了,他那么伤心,临走时也还是让她好好保重自己。
真是没救了。
错真心6
御花园微风习习, 裹挟着初夏的热意,四面皆是啾啾鸟啼声,让人很是放松。
姜青姝沉默着欣赏美景, 邓漪站在一侧, 也不知该说什么。
许久, 邓漪才道:“霍将军虽固执,但心思纯净, 爱憎分明,至少不会因为陛下冷落他便心生怨怼, 陛下将这么重要的一环交给他, 他将来也绝不会辜负陛下的。”
在外人看来,是女帝开始疏远霍小将军,甚至不再重用他, 随手给他安排了个修堤的差事。
但邓漪知道,陛下是另有考量。
梁州位居大昭腹部中心之地, 尤为重要,加上周边兵力, 一共有最少三万兵马可供调动,且距离京城不算太远,把霍将军调过去, 如果京城出乱子, 霍将军是地方上能最快最及时反应过来的。
现在霍将军的失宠不过是陛下演给别人看的,让别人以为他当真是被赶出京, 短时间内都不会回来了。
现在霍将军还不明白。
等他到了梁州, 他就会明白了。
邓漪虽喜欢看书读史, 对真正的国政却并不是那么了解,只是在陛下身边伺候久了, 她慢慢被耳濡目染,有时候陛下即使什么不说,她也能猜出几分来。
何况有些事陛下也没避着她,御前内官本就是帝王的眼睛和嘴巴。
邓漪知道,陛下与张司空之间必有一场较量,就看谁先动手,谁又棋高一着,陛下已经把裴大人派去了太原府镇守,提防河朔出乱子,现在又把霍将军也调出去,身边只留下梅浩南和贺凌霜,就是为了在最坏的情况下也能控制住大局。
也许事情不会闹到很严重的地步,但陛下一向未雨绸缪,会往最坏处设想。
御花园内一片静谧,姜青姝正慢悠悠地循着湖畔散步,直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梅浩南在她身后停下,拱手沉声道:“启禀陛下,张司空过来求见,见陛下不在,已在紫宸殿等候。”
她回身,看着梅浩南,“司空等了多久了?”
“约莫一炷香。”
“朕知道了。”
姜青姝转身,吩咐宫人准备摆驾回去,待坐上御撵,才不紧不慢地点开实时查看。
【司空张瑾来到紫宸殿,发现女帝不在,独自等待时看到角落的香炉,想起范岢的提醒,哪怕只是为了打消疑虑,也还是上前取了一点香。】
他果然动手了。
香料是她已经换过的,他不会查出任何问题的。
她故意把紫宸殿空出来,改成在御花园里谈事,就是想请君入瓮——
紫宸殿内。
张瑾注视着那紫金貔貅香炉,沉默了许久。
到底取不取香,这个问题,在他内心撕扯了许久。
他本能地排斥,如果取香验证,不就说明他不够信她?他们之间历经这么多,哪里需要这些才能证明感情?如果他足够信她,就不该怀疑这些。
他不应该背着她,去调查她辛苦为他缝制的香囊。
张瑾固执地钻了牛角尖,反复给自己洗脑“如果爱她就不该怀疑她”,让自己放弃去思考这个可能。
可他也明白,这份偏执恰恰折射出他内心深处的惧怕逃避,越是急于给自己寻求借口,越是害怕面对其他结果。
万一……
真的下药了呢?
张瑾久久地伫立在殿中,日光下移,反射在地砖上的日光也黯淡了几分,给那张清冷俊美的容颜蒙上一层暗色。
单是那样想想,他可能都要发疯。
言犹在耳,范岢不会骗他,无论他多么排斥、多么想否定这个猜测,内心深处都明白,只有事实才是最可信的。
不就是取香?
若她没有下药,即使他一心一意地相信她,范岢的话也会成为心底的一道结,白白让她沾染不该有的嫌疑。
现在他取香验证,不过是想证明他是对的,证明她爱他,证明他们之间不会存在任何隔阂……
一定是这样。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张瑾的内心挣扎撕扯,神魂交战,几乎把他的理智尽数割裂,但理智最终还是战胜了一筹,他咬咬牙伸出手,朝着那香炉伸出手。
香炉的香料许是才添不久,足够他取一些带回府中。
他取完香,还有几分走神,她就已经回来了。
殿门被人从外推开,大片天光倾斜而入,与少女的笑容融为一体,灿烂而热烈。
“司空!”
她快步上前,双眸晶亮地望着他,“方才朕还在想,你会不会这时候来呢。”
张瑾注视着她焕发光彩的眸子,顿了顿,垂睫笑道:“陛下的脚伤好了么?”
“早就好了,你瞧。”
她在他跟前背着手灵活地走了几步,转身朝他笑道:“你看朕,是不是健步如飞?”
她这副蹦蹦跳跳又神采焕发的样子,仿佛也能感染人一般,让张瑾沉静的眼底也掠起几分笑意。
他攥紧掩在袖中的左掌,香粉被握于掌心,捏得发痛。
“陛下怎么忽然想起去御花园了?”他抬起右手,熟稔地理了理她的额发,口气清淡温柔。
姜青姝语气轻快道:“满池荷花开了,朕恰好心情不错,便去赏赏花晒晒太阳。”
“臣听说,唐将军和霍将军今日来见了陛下。”
她的动向,一向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方才与他笑闹,现在也十分坦然地说:“是啊,唐季同不日就要出京了,朕有些事叮嘱他,至于霍凌……朕没有召他,是他自己来的。”
张瑾眸色暗了一寸,“霍将军在陛下跟前,倒是一向这么不拘一格。”
“不拘一格?是不知礼数才对。”
她似乎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发出一声轻哼,甩袖道:“朕就是先前太惯着他了,才让他有些恃宠而骄了,在朕跟前没大没小的!今日他闹着要见朕,却没有要事呈禀,只是想质问朕为什么派他去修堤,你说,这若是换了其他臣子,岂有不服从朕的安排,还敢这样问的?”
她恼怒至极,一副对霍凌不再纵容的样子。
说到最后,又甩袖冷笑道:“他若不是先君后留下的人,朕断不会只是把他调出去那么简单,但愿他离京之后,能好好反思一二,想想朕为什么这么对他。”
张瑾也只是安静地听着,在她生气时抬起修长的手指,捏捏她的脸颊,“好了,别恼了,腮帮子都气鼓起来了。”
她瞪他一眼。
张瑾继续耐心地哄着,心里却很满意。
张瑾并不是什么度量大的人,霍凌三番四次顶撞冒犯他,且得到过她太多偏袒爱护,早该死了无数次了。
都是她夹在中间,拦住了。
张瑾明面上不跟他计较,杀了霍凌怕她会跟他置气,便一再忍着,实际上心里已经极为介意。
霍凌还是赵玉珩留下来的人,这样一想,更加碍眼了。
但这几日,她对霍凌突然冷淡了不少。
女帝与霍凌在御花园谈话时,别人无法靠近细听,但梁毫远远站在那儿,看得清霍凌的表情并不欣喜,甚至有些隐忍与不甘,最后他告退时,陛下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可见他们聊的并不是什么愉快的话题。
梁毫暗中告诉张瑾:“霍将军这几日急于面圣,今日若不是唐季同捎带上他一起,他只怕还是见不成陛下,可惜,陛下对他的态度很是不耐,看来,陛下是当真厌烦他了。”
张瑾:“是么?”
梁毫:“但下官觉得这并不意外。”
张瑾:“说说看。”
梁毫:“这个霍凌之前被陛下宠过了头,三番四次不守规矩,可惜他忘了一点,陛下喜欢他的时候,他是真性情的直臣孤臣,哪日看他不顺眼的时候,他就是狂妄无礼以下犯上。”
而君心一向多变。
可能今日还信任你器重你,明日就猜忌你憎恶你。
张瑾闻言,也只是淡淡笑了声,只说了四个字——
“早该如此。”——
张瑾带回府中的香料连同香囊里的药材一起,被交给范岢,范岢拿到之时,只说:“验证是否下药,约莫需要耗费一段时间,在下要过段时日才能告知大人结果。”
张瑾沉默地挥了挥手。
范岢知道司空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说什么,径直退下了。
约莫过了十余天,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张司空刚下朝回府,范岢便立刻去见了他。
“有结果了?”
男人一边用帕子擦拭手上的雨水,一边淡淡问。
不知为何,范岢从司空看似沉静的语调里,听出几分压抑与沉重。
是有多接受不了另一个结果,才会这样?
范岢抬起双臂,对着男人的背影深深一拜:“经过这几日的查验,在下终于确定,先前是在下多疑,陛下并没有在熏香中下药,让大人这些日子忧虑至此,实属在下的不是。”
此话说完。
空气安静了许久。
张瑾背对着范岢立在窗前,拿着帕子的手顿住,仿佛凝成了雕塑,许久,好像终于放松了似的,闭了闭双眸。
她没有下药,是他多疑了。
天知道这几日他有多煎熬。
还好,还好。
她果然是没有骗他的,他就知道,她是爱他的,就像他爱她一样,现在早就没有任何人能横插在他们之间了……
张瑾看着窗外的雨幕,忍不住微微掠了掠唇角,掷开指尖攥着的帕子,连嗓音也柔和了不少,“好,下去吧。”
范岢听到他明显变得放松轻快的语调,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眼神有些古怪。
他心里纳罕,暗道:虽然证明陛下殿中的香料没问题,但司空不孕的原因还是没找到啊。
司空这是忘了这档子事么?现在满脑子只有陛下爱他,没有对他下药?
算了。
看他这么高兴,就先不提醒他了。
错真心7
范岢离开书房, 沿着张府的抄手游廊过去,行至拐角,又迎面撞见了过来的周管家。
范岢对周管家抬手示意, 打算与他擦肩而过, 只是这一次, 周管家叫住了他。
“范大夫。”
范岢脚步一顿,回身看着他, 语气谦卑:“周管家可有什么吩咐在下?”
周管家直接开门见山道:“范大夫这次查验的结果如何?”
范岢微微一惊,连忙左顾右盼, 唯恐这话被其他人听了去。
其实此事, 司空是明令禁止范岢告诉其他人的。
但周管家何其敏锐,范岢到底在做什么,他如何猜不到?
左右是和那个小皇帝有关。
周管家一开始纵使察觉, 也不敢违背郎主做些什么,直到上次, 郎主亲自背着女帝来到府上,事后女帝离开, 周管家拿着小郎君的信过来,正好隐约听到范岢和郎主对话里的只言片语。
周管家是张司空最信任的管家,全府上下, 谁敢不遵从?他想查范岢在做什么, 也并不难,只需要派些下人支开范岢就可以了。
但令他恼怒的是, 范岢这个糊涂的, 怎么还帮着郎主怀孕?郎主自己被女人迷昏了头, 他也跟着犯浑不成?
三日前。
周管家便直接去了范岢那里。
他直接跟他挑明了,但范岢还在试图装傻遮掩, 周管家便上前一步,逼近他,冷笑道:“你以为在这府上,有什么事会是我不知道的?”周管家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冷笑道:“范岢!郎主如今犯了糊涂,你也跟着他糊涂不成!你究竟知不知道此事会有什么后果?!”
范岢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看着周管家盛怒的脸,犹豫道:“此事,我也只是听大人吩咐……”
周管家甩袖转身,寒声道:“郎主身居高位,稍有差池便会招致灾祸,从前的郎主做事缜密,绝不会行差踏错,而如今,他喜欢上了女帝,行事便荒唐起来,在朝政上屡次让步!让那个小皇帝一再占尽好处!你知不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后果?你以为小皇帝一旦得势,会对郎主手软?倘若郎主今后地位不保,你范岢还会有栖身之处么?”
范岢当时考虑的并没有这么多,听周管家说得如此严重,倒有些犹豫起来。
但他哪里敢违抗司空?
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事,司空可要拿他第一个开刀。
周管家已经说了这其中利害关系,见他仍然犹豫不定,便再无耐心,直接威胁道:“别以为我家郎主不动你,我便拿你没办法,我跟随在郎主身边多年,郎主对我的信任远超于你,只要稍做手脚,要对付你一个江湖郎中是易如反掌。”末了,他又道:“你便是自己不说,我也有办法能查到。”
话已至此,范岢终于叹息一声,咬咬牙道:“何必如此逼迫我,在下也不过是按吩咐办事。其实这也并非是什么大事……”
范岢只能将事情全盘托出。
周管家听他说完,心里却觉得更堵。
这到底爱到什么地步,才会明知女帝可能给他下药,还竭力逃避?
就这么爱吗?郎主是疯了吧?
周管家并非是希望郎主一直是孤家寡人,那若是个普通女子,他会很高兴郎主身边总算有人陪伴了。
再不济,玩玩也好。
可惜都不是。
张家兄弟喜欢上了同一个女子,且他们独来独往惯了,都不是会轻易交付感情的人,一旦交付真心,就到死只认定那一个。
若说先前周管家还有些顾忌郎主的感受,那么从那一刻开始,他便彻底确定,再不阻止郎主继续沦陷下去,事情只会无法挽回。
这孩子不容易。
早在张瑾还是个刚弱冠的少年时,周管家就已经在他身边侍奉了,亲眼看着那个孤僻阴郁的少年咬着牙,靠着一口气一步步撑今天。
其中多少心酸,多少心疼,都不知去和谁说。
姜氏皇族一个个皆是冷血无情之人,张家祖先都是死于他们之手。
他不能被毁了。
今日,周管家又截住了范岢,范岢见四下无人,才悄悄道:“在下仔细验证过了,那香料的确没有问题,陛下确实没有给大人下药。”
“是么?”
周管家完全不信,冷笑道:“那小皇帝现在都没有子嗣,她真敢让郎主怀孕?万一生下天定血脉,岂不是天助郎主挟子夺权?皇帝可没这么傻。”
“……”
范岢默默听他说,不敢吱声。
周管家心力交瘁,闭了闭双眼,又从袖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他。
范岢伸手接过,不解道:“这是什么?”
“这也是皇帝殿中的香。”
但又有所不同。
早在十几日前,周管家听到范岢和郎主的谈话时,就已经去联系了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梁毫看他亲自登门,以为司空有大事吩咐。
周管家让梁毫去取一些御前皇帝所用的香料,最好是从宫人倒掉的那一批里面取——女帝看似年轻,心机却格外深沉,说不定范岢已经打草惊蛇。
梁毫答应了,两日后却告诉他:“晚了一步,之前那批已经被邓漪处理干净了。”梁毫说完,似乎想起什么,“说到这个,少府每隔十日来紫宸殿送灯烛、熏香之类的物品,前几日才送过一批,才不到三日,却又送了新的香料来。”
这世上没有巧合,一切蹊跷的事背后必有原因。
周管家心里已经有数。
皇帝这里也许查不出什么,得查少府和太医署。
皇帝时常要用的御用香料,哪怕紫宸殿已经没有了,少府府库中总会有囤积,太医署将配制好的熏香送去少府,太医署也会有蛛丝马迹。
张党在宫中安插的耳目众多,周管家废了很大的劲,才背着郎主,暗中拿到了一些香料。
“去查。”
他对范岢说:“此事是我逼你所为,你不必担心会被问责,倘若发现问题,我自会去亲自跟郎主说明一切。”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阴狠地想:如果这次也没查出问题,他就算是在里面动些手脚,也一定要让郎主和女帝关系破裂。
范岢只好收下,叹道:“好。”——
姜青姝并没有监控周管家实时。
她倒是监控了梁毫的实时,知道周管家让梁毫去查邓漪倒掉的那一批香,却晚了一步,无功而返。
邓漪动作很快,早就防着梁毫了。
她的视角是这样的:
【千牛卫大将军梁毫被张府管家周铨登门拜访,周铨让他去取早一批御用香料,梁毫虽然疑惑,却也答应了。】
【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没有拿到紫宸殿早一批的熏香,无功而返,周管家得知后很是失望,但没有透露过多消息给梁毫,梁毫心里疑惑,没有追问】
随后梁毫就消停了。
她又查看张瑾的实时,张瑾果然如她安排的一样,把调换好的香料交给范岢,十几日后,范岢告诉他香中无毒。
【司空张瑾得知女帝没有给自己下药,拿着女帝送给他的香囊,久久地沉浸在喜悦中,越发笃定女帝对自己的爱,想着以后再也不要这样怀疑她了】
仅仅只是确定她没有害他,就这么高兴吗?
那个谨慎多疑、独断专行的张瑾哪去了?
姜青姝稍稍放下心来,觉得香料的事应该暂时没问题了,她每日要操心的事太多,很快就开始关注其他事情。
自端午见面之后,从前的婉娘、韶音,如今的容照,便萌生希望,开始与崔珲虚与委蛇了起来。
容照虽被迫做了外室,却从不像其他女子一般主动讨好撒娇,俨然一个冷冰冰的美人,这样的冷美人忽然破天荒地放低身段、主动讨好撒娇时,几乎没有男人能抗拒。
崔珲见她忽然主动,惊讶之余,也十足欣喜。
容照在某日夜里搂着他撒娇道:“妾跟了郎君许久,却只是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怎么?”崔珲捏她的下巴,眯起眼睛,冷声道:“你想要名分?”
容照一噘嘴,委屈地摇头,“妾并非是想要个名分,只是想与郎君日日在一起,如今郎君时日才能来妾这儿一次,妾这里冷冷清清,总是禁不住想,哪怕只是去郎君府上做个婢子,在书房里服侍郎君,也好过在这里空守。”
她说着说着,便要落下泪来。
美人睫毛盈泪,轻咬樱唇,时不时抬袖轻轻抽噎一声。
崔珲一听她含嗔似怨的嗓音,又对上美人水光潋滟的眸,一时心都要化了。
他抬手抚着她的脸,说:“我哪里舍得委屈婉娘,只是往日你不曾主动,我若带你回府,万一你不愿意……”
容照低泣道:“妾不是不愿,只是不敢,郎君家中有夫人儿女,妾出身低贱,往日在郎君跟前不主动,也不过是怕自取其辱罢了。”
崔珲一听,顿时心疼不已,搂着她哄了许久,容照再一番撒娇软磨硬泡,终于让崔珲松口,答应带她回府。
容照看着灯烛下崔珲老态横生的脸,笑容盈盈,不达眼底。
她恶心得想吐。
只想让他死。
如果不亲手了断属于婉娘的过去,她也做不到坦坦荡荡地做回容照,迎来新的一生。
只要容照想,将一个好色的男人迷得晕头转向简直手到擒来,让崔珲沉迷于温柔乡,一步步进入他的书房,也只用了不到半个月。
这些世家大族暗地里见不得光的事太多了,祈王拿到容照交来的罪证时,都惊呆了,马不蹄停地进宫面圣。
“皇姊,您要立刻派人拿下崔珲吗?”祈王问。
姜青姝沉吟道:“再等等。”
她手里拿捏崔家的筹码又多了一个,姜青姝很是满意,不过要拿出这两张牌,要挑个最关键的时机。
这段时间裴朔那边还算太平,霍凌已经开始着手修建堤坝,而姜青姝最近在考虑去避暑行宫的事,已经敲定了大概事宜。
去避暑行宫可以带侍君伴驾,姜青姝也没有什么可带的人,本想着自己去就行了,经过邓漪提醒,才想起来灼钰的存在。
她又有一段时间没见过灼钰了。
灼钰一直黏她,离不开她,原先姜青姝会时不时见他,张瑾与她私下相处的许多时候也是以灼钰的名义来掩饰,只是后来,张瑾迈过了怀孕这道心结,不愿再遮遮掩掩,连带着灼钰也变得碍眼起来。
姜青姝是想保护他,才更少见他。
最后一次见他,还是在一个月前。
那时她与少年说了几句话,便转身要走,小傻子却立刻慌了神,因为追得太急,迈出门槛时还摔了,整个人重重地跪倒在地上,疼的他眼尾泛红。
他却忍着疼半跪在地上,手指往前,死死抓住她的衣摆。
“别……别走……”
她惊讶地转身,对上他的眼睛。
少年半跪在地上,费力地仰着头,望着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即使努力藏着,也总会流露些许渴望与依赖。
她蹲下身来,和他平视。
灼钰怔了怔,望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容颜,下意识屏住呼吸。
才对视了几秒,他便控制不住逐渐放肆热切的目光,睫毛扑簌着,飞快地撇过脑袋。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却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被迫抬头。
她凑近在他耳侧,轻笑道:“朕最近在忙一件特别重要的事,等忙完了,再陪你好不好?”
“……好。”
灼钰的声音也细弱蚊蝇了。
少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容颜、那张极尽温柔又漫不经心的眼睛,有些恼怒地恨自己:自己真没出息,为什么她这样随便凑近哄一句,他就好像……完全丢盔卸甲了。
可是他又沦陷在她的嗓音里,溺死在她的视线里。
灼钰蜷缩在地上,下巴仰着,被她居高临下的目光笼罩着,看到她光洁的下颌和修长的脖颈,还有半扬起的唇角。
他试图凑近她一点,苍白冰冷的手指轻轻探向她捏着他的那只手。
她即刻松手,改成握住他的手掌,笑了声。
“想和朕拉手呀?”
灼钰一怔,浑身的血液都叫嚣起来,抿紧唇,逼迫自己忍住,不要暴露……
她没有得到回应,也不恼,而是探手到腰间,取下贴身的玉佩,把它放在少年掌心,“朕把贴身之物扣押在这里,作为承诺怎么样?等下次朕来见你,再拿回这个玉佩,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朕不会来了。”
少年怔怔低头,手指微微蜷起,捏住了这个雕刻龙纹的玉佩,用尽全力。
“……知道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
像是等久了想哭,又像是迎风受了凉。
傻子是永远不会知道等待有多么难熬的,可是他偏偏是清醒的,清醒得可怕。
……
姜青姝对灼钰说的那件“特别重要的事”,正是指张瑾。
等她解决了张瑾,才有心思做别的事。
只是……
邓漪说:“臣从来没有见过像侍君这样痴情的,他现在什么都不做,就捧着您的玉佩瞧,睡觉也揣在怀里。”
其实她是哄他的。
区区一块玉佩不重要,她还有很多类似的玉佩,也根本不急着去要回来,哪怕灼钰弄丢了也没关系。
姜青姝清淡道:“那就把他也带上吧。”
姜青姝说完就起身去休息了,方才留下的话,淡得几乎与谈论天气无异,邓漪伫立在原地看着陛下的背影,暗暗一叹。
陛下如今除了对国事上心,对别的是越来越淡了,若非要找个真正让能让她日夜记挂十分上心的,说个不恰当的,恐怕只有被陛下引为对手的张司空了。
然而陛下和司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邓漪知道,这份表象总有被打破的一日,只是想不到,会那么突然,那么快。
错真心8
原定女帝启程去避暑行宫的当日, 京城忽然下了瓢泼大雨。
由于雨势太大,路上不便,且这场雨冲散了闷热暑气, 女帝倒也不急着立刻出发, 下令暂时延后, 待雨停之后、车马能如常通行之后再从宫中启程。
“司空呢?”女帝吩咐完一切,随口问了一句。
邓漪说:“暂缓出行的诏令已经下了, 臣猜,司空此刻约莫正在府邸中, 也许稍后才会进宫。”她说着看了看天色, 有些奇怪,按理说,此刻司空应该入宫了才对。
难道是被什么事绊住了?
许是雨声太急, 频繁敲击着心脏,邓漪总有一种不安的预感, 望着殿外来往宫人的身影,陷入沉思。
此刻张府内。
雨水急促拍打着屋檐, 滚落的水珠连成雨幕,砸落在石阶前的水洼里,溅湿来往者的裤脚。
空气中充斥着微凉湿气, 扑面而来, 无端带着几分萧杀之气。
周管家打从进入司空书房之后,许久都不曾出来, 范岢焦虑不安地站在檐下等候, 来回踱步着, 任由雨水沾湿大半衣袖,毫无所觉。
直到书房的门被推开, 有仆人出来道:“范大夫,郎主叫你进去。”
“哎,好。”
范岢忙不迭答应,伸手理了理衣冠,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才抬脚进去。
因是阴雨天,书房内又没有点灯,纵使是白天也昏暗得紧,令人甫一进去,便觉得心头一紧。范岢屏住呼吸,只看见管家周铨伏跪在地上,牙关紧咬浑身紧绷,他悄悄抬眼,往更远处瞥了一眼,只瞥到一抹端坐的冷漠身影,整张脸都隐没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显得晦暗阴沉。
周铨没有看来者,只是双手撑着地面,咬牙道:“奴自作主张,实属为郎主着想,范岢查出来的结果也恰恰说明奴是对的!奴求求您快清醒清醒,此刻要断还来得——”
“周铨!”
一道冷冰冰的嗓音打断他,“谁准你自作主张?你以为你告诉我这样的结果,我便会信?”
周铨浑身一僵,沉默许久,似是在隐忍怒意,半晌愤恨道:“老奴跟随郎主十余年,郎主不信奴,奴也无话可说,但奴查出来的‘真相’到底可不可信,郎主大可以也去追查到底!说到底,郎主不像奴查得这般深入,到底是因为不如奴考虑得更深,还是下意识在逃避?”
周铨的质问,字字诛心。
范岢僵硬地立在一侧,甚至不敢去看司空的脸色,只听到滂沱雨声,室内的温度似乎更冷了。
范岢只希望火别烧到自己身上,然而周铨却忽然直起上半身,看向他说:“范大夫亲自查验香料,你来说说,这香中药物剂量到底是多是少?”
范岢忙小心弯腰道:“剂量……不小,若是小剂量的熏香,倒也不会影响太多,但按此剂量算,大人喝了许久的补药依然难孕,一切便对得上了。”
那药的剂量颇大,也无怪乎范岢之前能从女帝身上闻出来。
也恰好说明,对方不想让司空怀孕,提防得很紧。
周铨愤恨捶地道:“郎主!您听他说的话,奴骗你,范岢和梁将军也骗你不成?您是被那个小皇帝骗了!”
他声声痛恨,恨铁不成钢,抬头时,才发现郎主的神色也冰冷到了极致,一双眼睛沉淀在黑暗里,依稀有些泛着血丝,大掌紧紧攥着,似乎是在克制。
周铨当即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郎主大概是信了。
也是,郎主不是糊涂人,如果连身边所有能用之人都不信,那他也不会坐到司空的位置上。
哪怕再不想信。
也有残酷的事实摆在他面前。
不得不信。
张瑾闭了闭眼睛,空气沿着鼻腔吸入到肺里,拉扯着五脏六腑,隐隐作痛,许久,他才说:“我会去亲自问清楚。”
是问清楚,不是查清楚。
范岢和周铨悚然一惊,下意识互相对视一眼。
周铨一时说不清心里的感受,他最期待郎主的反应,是一知道真相便对女帝失望,随后迅速抽身而出,冷酷决绝地斩灭一切牵挂,开始着手于反击女帝,等女帝反应过来时,郎主已经不再被她所牵制分毫。
但他却说亲自去问。
周铨知道,他肯信已是难得,只怕迈过那道坎也难,倘若此番去问能剪断心里那最后一丝柔软心肠,去问也无妨。
他只好俯身道:“奴只希望郎主不要沉溺在这段感情里,尽快看清女帝的真面目,如此,您才能永远屹立于不败之地,也能永远护好小郎君。”
张瑾没有说话。
周铨和范岢很快就退下了,他起身,更换官服。
“备车,我要入宫。”
他平静地吩咐下人。
……如果忽略他紧绷的下颌、青筋暴起的额角——
姜青姝批完了囤积的奏折,正托腮望着宫殿外的倾盆大雨,午时的精神稍有些倦怠,却依然没去午睡。
她看到张瑾的实时时已经有些晚了,干脆提早让宫人退出殿外,不必进来伺候。
她知道马上会发生什么。
她就在这里。
等着他来。
很快,邓漪匆匆进来,神色有些惊慌:“陛下,司空求见。”
姜青姝闭了闭目,深吸一口气道:“你守在外头,没有朕的命令,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进来。”
邓漪望着陛下沉静的侧脸,欲言又止,还是退了出去。
须臾,张瑾缓缓踏入殿中。
他的足履满是泥泞,衣摆也滴着水,似乎来时仓促焦急,那张俊挺冷淡的脸上也沾染了几滴雨水,衬得眉眼更冷,双瞳更加幽深难测,好似酝酿着风暴。
正一品紫色官服衬出修长挺拔身形,肩袖处绣着独一无二的纹样,鹘衔瑞草,雁衔绶带,昭示此人的位高权重。
姜青姝缓慢地抬起眼睫,目光落在他脸上。
“司空来了。”
她淡淡一笑,起身走下台阶,来到他面前。
张瑾却没有笑,目光一路追随她的动作,沉沉地注视着她这张若无其事、依然言笑晏晏的脸,袖中的大掌攥得毫无知觉。
他说:“臣有问题,要问陛下。”
因为压抑了太多难以说明的情绪,他的嗓音明显嘶哑起来,尽管语气竭力保持平静,却令人感到一股阴沉戾气。
没有人比张瑾此刻更难受。
也许是造孽太多,让上天才故意折磨戏弄于他,看他屡次抱有希望、努力喝药、甚至亲自去寺庙求子之后,却发现这一切可能都来源于心上人给自己下药。
还偏偏,是在他饱受十几日的焦急等待之后,告诉他好消息,让他短暂地欣喜若狂。
当他已经开始幻想他们的将来,又猝然被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浇的透心凉。
再怎么自欺欺人都没用了。
张瑾竭力压抑着情绪,盯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陛下有没有在熏香里,给臣下过药?”
姜青姝听到他开门见山,顿了顿,仰头直视着他。
她笑意不变,也没有否认,只是说:“看来司空是来质问朕的。”
张瑾闭了闭眼,重新睁开时,扯了扯唇角,语气带了一丝自嘲,“看来是下药了。”
她没有否认。
他太懂她,知道她是默认了。
张瑾深深地注视着她带笑的脸,试图从这张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心虚和内疚,哪怕她能因为下药的事歉疚一点点,犹豫一点点,也许他都能得到安慰。
可惜没有。
她还在若无其事地看着他。
好像在反问他“下药了又怎么样?我骗了你又怎么了?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张瑾的双手越攥越紧,忽然“呵”地发出一声嘶哑的笑声,眼睛猩红地盯着她,“陛下真是用心良苦,花言巧语,百般算计,谎话连篇,把臣戏耍得团团转!”
他又往前进了一步,逼近她,右手从腰间扯下那个香囊,伸到她面前,“陛下故意送臣这个香囊,却是为了方便下药,你知不知道,当初我收到你送的这个香囊,我有多——”
他有多高兴。
他以为他收到了此生第一个真挚的礼物,是心上人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他的话卡在喉间,胸口剧烈起伏。
男人的指骨泛青,那香囊在她眼前一晃一晃。
精美的鸳鸯绣纹,此刻成了讽刺。
张瑾猛地甩袖,掷开那香囊,冷冷看着她,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陛下这颗心,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臣真想挖出来看看。”
对上他满是戾气的疯狂眼神,原本还算冷静的姜青姝,此刻都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有些男人疯起来真是要命,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张瑾被气成这样。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想跟他拉开距离。
男人却还在逼近她,一步一步,逼得她连连后退。
直到无处可退,姜青姝的脊背紧贴墙壁,才终于抬眼看着他,平静道:“朕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给你下药,为什么不想和你有孩子,司空自己想不明白吗?”
他自己不懂吗?
张瑾当然懂,他不傻,他知道自己怀孕代表什么。
以他现在的权势,一旦还有个皇嗣,势必更上一层楼,如果说,他现在再位高权重也只是个臣子,那么有了孩子之后,他将带着天子血脉,跨过君臣最后的界限。
他不想做臣,还想做君不成?
那他进后宫,像赵玉珩一样放弃一切,那她可以容忍他成为“君”。
否则,她如何能忍?
眼前年轻的帝王眉眼疏淡,平静地反问他,她对皇权的野心从不掩饰,周身气场犹如一把锋利的出鞘之剑,冷冷地刺着他的命脉。
为什么骗他?因为他妨碍了她。
张瑾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抬手抓住她的肩膀,骨节用力到泛白,几乎把她捏疼。
她不舒服地皱紧眉,奋力挣扎起来,却被死死按着肩膀,避无可避。
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含恨道:“在陛下眼里就只有权力?为什么不能和我好好在一起,你明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即使有了孩子,也不会……”
姜青姝讨厌被人这样按着肩膀逼问,不等他说完就奋力低头去咬他的手,在他吃痛收手之际,猛地用力推开他。
她狼狈地朝一边躲去,拉开距离,冷冷看着他。
“明知道你不会伤害我吗?”
她的脾气顿时也上来了,恼怒地嘲讽出声:“张瑾,你觉得我会将一切希望寄于你身上吗?倘若有一日你不喜欢我了呢?朕是帝王,凭什么不能将一切都掌控在手里?哪怕是感情,那也该是朕赏赐施舍给你的!而不是你给朕的!”
姜青姝越说越气。
她已经好久没跟人这么激烈地吵过架了,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好,她就跟他好好说清楚。
她天生眼尾上挑,睥着人带着寒霜般的凌厉与压迫感,继续冷笑道:“司空问朕权力重不重要,那司空自己为何不放弃权力?承认吧,你和朕其实是一样的,满嘴说着什么喜欢,实际上都不想把命交到别人手里,哪怕那个人你再喜欢。”
“司空觉得朕满腹算计、花言巧语?朕可是只对你花言巧语,你怎么不反思反思自己呢?”
“谁叫你一直挡朕的路。”
张瑾听她这样说,额头满是青筋,看着她冷冰冰的双眼。
她平时故作温柔,跟他嬉笑怒骂。
实际上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
凌厉、无情、野心勃勃。
这张伶牙俐齿的嘴,简直是太懂怎么刺伤他。
“一山不容二虎。”
姜青姝不避不让地和他对视,微微扬起下巴,重新一步步靠近他。
呼吸交缠。
她用彼此听得见的声音说:“从一开始,朕就把你当成敌人,一直如此。”
从一开始……
就是敌人。
这八个字,彻底让张瑾呼吸一滞,他近距离地盯着少女明秀漂亮的脸,企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别的情绪。
依然没有。
【司空张瑾忠诚-10】
【司空张瑾忠诚-10】
【司空张瑾忠诚-10】
【……】
系统弹出的一连串字幕阻隔了姜青姝的视线,等所有字散去,她才感觉到脖子传来一阵冰冷触感。
张瑾不知什么时候抬手,指尖贴上她颈侧的皮肤,带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冷。
她心底“咯噔”了一下。
张瑾的忠诚刚刚降成负了。
负忠诚的臣子,会想弑君。
姜青姝心跳加快,猛地抬眼,殿中光影明亮,灯烛照亮张瑾的脸。
他眼底布满血丝,好像要淌出血来。
触摸着她脖颈的手随着呼吸在颤抖,他几乎想在这里就掐死她,跟她就在这里同归于尽。
姜青姝眉间紧蹙,觉得张瑾此刻杀她才是疯了,可明显感觉到男人的手指在缓缓用力。
但不是收拢手指,而是近乎发泄般地,拇指指腹狠狠地搓着她皮肤,带着一阵刺痛。
像是想掐,又竭力克制。
理智与愤怒在撕扯。
他这样来回发泄般地搓弄,痛得她忍不住咬牙,脖颈间留下一片醒目刺眼的红痕,若是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是寻常郎君在喜欢的女子身上留下的。
姜青姝快要站立不稳,听到他哑声问:“姜青姝,在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她滞了一下,看着他布满执念的双眼。
问了这么多遍,还问。
他究竟是不知道答案,还是问出他想要的那个结果才肯罢休?
她着实被问烦了,故意般的,挑着唇角讥讽道:“朕心里有司空呢。”
“我是谁?”
“你不就是司空吗?”
张瑾扯了扯唇角,眼底满是讥诮,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她喜欢叫他司空了。
她喜欢司空,不是张瑾。
如果他不再是司空了,也许,就彻底成了弃子,连让她哄骗他说喜欢的资格都没有了。
就是这么无情。
原先他以为她和先帝不一样,如今想想,还真是如出一辙的傲慢又冷血,她甚至更狠,打碎骨头不会让他真的甘心低头。
可是对她,他早就低头过了。
殿中一片寂静,他薄唇紧抿,心疼得翻江倒海,眼底的恨意愈发浓烈,越凑越近,呼吸都要喷洒在她的鼻尖。
姜青姝戒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是想干嘛,凑这么近,是想咬她,还是想亲她?
这个人是被气疯了。
她沉默地站在他面前,就像一块捂不暖的玉,明明没有刺,却又好像遍布倒刺,摸一下就扎的疼。
他又爱又恨,分不清哪个情绪更浓一点,想掐死她又做不到,放开手,含恨自语:“我怎么会喜欢像你这样的人。”
她抬手捂住脖子,恼怒地瞪着他,眼神像是要活切了他。
“你够了。”
“呵。”
张瑾发出一声冰冷嘲讽的笑,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面无表情地说:“臣告退。”
他没有行礼,冷冷拂袖而去。
等他走了,姜青姝才浑身卸了力气,猛地抬手扶住一边的雕龙朱漆柱子,懊恼地揉着有些被搓疼了的脖子。
急促的脚步声逼近殿中。
“陛下……”
是邓漪。
邓漪方才胆战心惊地守在外头,听到里面传来激烈地争吵声,连三魄七魄都要吓没了,她从来没有见过张司空这么骇人冰冷的样子,也从来没见过他和陛下真正撕破脸的样子。
两个人独处,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邓漪好几次都想直接冲进去护驾,却记得陛下的吩咐,拼命忍住了。
此刻她看着陛下有些衣衫凌乱、捂着脖子的样子,有些惊疑不定,“陛下……您还好吗,司空他……”不会动手掐了皇帝吧?
但看那红痕,怎么又像是亲出来的?
“朕没事。”姜青姝气得咬牙切齿,“张瑾敢搓朕的脖子,真是太可恶了,朕早晚十倍奉还!”
邓漪:“……”
啊?
搓、搓的?
“朕和他已经撕破脸了。”
不等邓漪反应过来,姜青姝长长呼出一口气,放下手站稳身子,转过身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你速速传贺凌霜和梅浩南过来,朕有事吩咐。”
现在张瑾才知道真相,必然什么都没准备就急着来质问她了,主动权还在她手里,既然这样,不如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如果再维持表象等他布局,那她才会越来越被动。
所以她方才拼命激怒张瑾,逼他冲动。
虽然她笃定张瑾只要不是脑子有问题,都不会在这里对她下手,但没想到这人会气得动手蹂-躏她的脖子。
话又说回来。
他气成那样,忠诚度都降到负数了,以这个人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一定会想反了。
姜青姝一直都觉得张瑾有反心,身处这个位置,换任何人都会想篡位,那他为什么不会?就因为阿奚?兄弟亲情再重要,他和她在一起就顾惜弟弟了吗?
她从来不信他那关于“不想伤害她”的鬼话。
何止姜青姝这样认为,邓漪、梅浩南、贺凌霜,甚至包括周铨、梁毫等人,无一例外都觉得张瑾会这样做。
瓢泼大下了大半日,直到日暮十分才停止,郎主从宫中回来之后,周管家明显看出他状态不对,心里很是满意。
看来郎主和小皇帝这次闹得很不愉快。
周铨一向清楚郎主的脾气,郎主睚眦必报,从前害过他的人都被他事后狠狠弄死了,这次他被女帝欺骗利用成这样,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以郎主素来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作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了。
他一定不会再纵容这个小皇帝,一定会快刀斩乱麻,直到站在天下最至尊的位置上。
身居高位,本就不该奢求什么情。
只有天下至尊,才有资格享受那些东西。
那时郎主若再放不开那小皇帝,大可随意些,想做什么都行,哪怕兄弟二人把她关起来共同享用都行,兄弟俩也不会彼此吃醋,谁都不必担心被利用欺骗。
周铨记得,明日小皇帝就要启程去行宫,沉思片刻,对身后的下人吩咐道:“去通知几位将军,让他们准备好,司空随时会有吩咐。”
“是。”
那下人转身出去,周铨又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只觉得空气新鲜,这夏日的景色当真不错,令人心旷神怡。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
张府一片死寂,张瑾卧房的灯燃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
谁也不知道这一夜,权倾天下的张司空在想什么。
也许他们都觉得他在思考怎么谋反,有人在等候指令,有人在暗中筹备,还有人仍然沉浸在平静的表象里,毫无所觉。
直到天色熹微,第一抹阳光普照大地,将万物唤醒。
阳光正好,适宜车马通行。
按照天子之前的诏令,今日就该出发去避暑行宫了。
赵玉珩1
紫宸殿内, 梅浩南和贺凌霜已闻诏而来。
因为事情有变,对于此番女帝去行宫避暑,贺凌霜是一力反对的。
贺凌霜道:“太危险了, 不如臣即刻带兵包围司空府。”
“贺卿以为, 张瑾会任人宰割么?”
姜青姝倒是笑了, 缓缓道:“方才他进宫见朕,是事出突然, 连朕也措手不及,加上朕特意没有让梅浩南在外守着, 否则你以为, 他会单独与朕撕破脸?”
贺凌霜倒是被问住了,一时无言,“这个……臣倒是没想到。”
贺凌霜的想法简单粗暴, 但姜青姝太清楚张瑾的谨慎多疑。
此人结仇太多,从前就没少被刺杀, 是在大街上随便走走都会带贴身暗卫的人,否则他仇家那么多, 早死了一万次了。
至于贺凌霜说的包围司空府……张瑾又不傻,这样要是可行的话,她先前何必还和张瑾虚与委蛇这么久?并且皇帝拿人也要讲道理, 毫无理由地抓一品大臣, 那不就是暴君行为?
若她能提早一日知道也好。
可惜的是,姜青姝每日要看的实时动态太多太多, 为了提高效率, 只能挑重要的人监控, 根本没有关注区区一个张府管家,因此没料到张瑾会这么早就知道不孕的真相, 以为还能瞒他一阵。
等她看到实时时,张瑾已在进宫路上。
时间太仓促,她只能先见张瑾,等张瑾一走再立即召来贺凌霜和梅浩南。
“事已至此。”
她揉着额角,闭目叹息道:“为了抢占先机,朕想了想,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前往行宫,诱张瑾造反。”
贺凌霜和梅浩南同时大惊,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惊惧与慌张。
“陛下……”
梅浩南上前一步,急切道:“这实在太危险!况且陛下又怎能确定张司空一定会趁此机会出手……”
是啊,不能保证。
张瑾只要理智点,更会从长计议。
那就让张瑾丧失理智。
所以姜青姝先前才一直在激怒他,甚至直接当着他的面说“朕与你一直以来都只是敌人”。
被欺骗利用了这么久,知道心上人把自己当成要拔除的眼中钉,因爱生恨,被激怒得丧失理智,又恰好利于报复她的最佳时机,会不会控制不住出手?
应该会吧。
张瑾这样的人,心高气傲,甚少低头,更受不得半分挑衅,他怎么不会呢?
她都这么欺人太甚了,她不信张瑾还会忍下来。
姜青姝说:“是朕在逼他动手。”
姜青姝眼里的张瑾就是这样的人,自私自利,行事强势,一心索取,从不忍让,只是因为暂时与她维持温情表象而甘愿为臣哄着她而已。
他怎么可能忍让?
姜青姝与贺凌霜他们商议到很晚,第二日,便是启程出宫的日子。
只是她清晨起来,尚在殿中更衣时,就看到有宫人进来通传,说侍君灼钰已经准备好了,正在殿外等候。
姜青姝一怔,这才想起来她先前答应过,让灼钰也一道去行宫避暑。
只是现在计划有变,那边极有可能不安全,灼钰去了也只能添麻烦,她很难兼顾他。
最好还是别带他了。
姜青姝皱了皱眉,却暂时没有开口,那宫人等不到陛下的回应,默认陛下默许了,便转身出去。
很快,殿门骤然被人从外头推开。
“侍君……您慢些……”少年身后的宫人在焦急地唤着。
殿门开阖,大片初升的阳光倾泄而入,那少年从殿外快步进来,脚步极快,近乎飞奔,宽大的湖蓝色袖子被殿外微暖的风吹得翻飞如水鹭。
灼钰今日很开心。
因为他又可以见到她了,和她一起出宫避暑,他终于又可以朝夕陪在她身边了。
自从知道这个消息之后,灼钰便度日如年地一日日等待,昨日本就兴奋不已,却被大雨毁了心情,晚上便一夜未眠,直熬到今日天亮。
天色熹微时,他就换好了衣裳,等着宫女带他去见她。
皇宫的路那么长,他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飞奔起来,越跑越快,身后的宫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谁也追不上他,而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想见的人。
直到他飞奔入紫宸殿,殿中照入的天光下拓落一片阴影,他停了下来,看到那抹静静立在殿中的修长身影。
灼钰再看着她。
少年眸光潋滟,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明灿又漂亮至极的笑容。
身后的宫人还在拼命呼喊着追他,直到进了殿,所有人都连忙屏息垂首,不敢再出声,唯恐御前失仪。
只有灼钰敢上前,一步步靠近她。
那一袭龙袍的女帝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今日他穿着一身湖蓝色春衫,腰间坠着靛蓝玉佩流苏,白玉冠束着乌发,全身上下的配色是这样的鲜亮,若是旁人这样穿,只怕难以撑起这一身精致富贵,然而这一身却这样衬眼前这个少年,没有人比灼钰这样穿着更加漂亮夺目。
湖蓝缎子衬得少年的容颜更加白皙明亮,额发之下的眸子如好似打磨明亮的黑曜石,黑漆漆的,明灿生光。
他精心打扮过。
因为他今日要见她,要让她开心。
极有成效的,姜青姝看到他的刹那,也微微怔住,有些被惊艳到。
“玉……陛、陛下的……”
他目光灼灼似火,迟钝地对她伸出右手手掌,张开五指。
姜青姝垂眸看去。
——是她给他的那块玉佩。
她之前故意拿玉佩哄他,说把玉佩扣押在他那里,下次见到他再取走,灼钰就一直记得,此刻来见她,还特意捏着这块玉,要还给她。
他兴高采烈的,想着终于可以把这枚玉佩还给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等待也结束了?她终于陪他了?
可惜。
姜青姝对上少年漂亮的眼睛,看清他眼里的期待与渴望,却没有笑。
她撇开目光,淡淡道:“灼钰,朕一次,带不了你了。”
灼钰怔住。
“哐当”一声,指尖力道一松,玉佩霎时坠落在地。
灼钰身后的宫女于露知道这是陛下的东西,见侍君当着陛下的面摔了它,吓得当即噗通跪了下来,双手去拾那玉佩,慌乱道:“陛下恕罪……侍君不是故意的,他是见到陛下太过激动,所以才不慎……”
于露说了什么,灼钰听不见。
他只是呆呆地杵在那儿,迷茫地望着姜青姝,眼睫迟钝地眨了眨,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姜青姝看着那张精致漂亮、却如稚子般天真的脸,又缓缓重复一遍:“灼钰,朕这次带不了你,你在宫中等朕回来。”
灼钰这次听清了。
好似在最高兴的时候被浇了个透心凉,少年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一起涌入心脏,四肢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带不了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变卦?
从姜青姝的视角上看,少年眼睛里的光好像忽而黯淡下去了,睫羽颤抖得厉害。
她见他这样的神情,知道他听得懂她的话,似乎想要多说些什么,却还是作罢,只叹息一声说:“朕有重要的事去做,外面危险,只有留在宫中更安全,朕让你留下,是为你好。”
灼钰想说,他不怕危险。
她伸手,接过于露手中的玉佩,亲自拉过少年的手,重新放在他的掌心,柔声说:“再等等朕好不好?”
灼钰想说,他已经等了好久,每次她都要他等,每次都这样。
她已经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几次了。
为什么又要丢下他?
少年盯着手里的玉佩,另一只手死死捏着湖蓝色袖摆,崭新的衣裳面料顷刻间被攥到发皱,骨节泛白。
他死死垂着头不看她,侧颜在殿中惨白得近乎透明,牙关紧咬,克制自己开口的冲动。
“我、我想……一辈子……跟着你……”
灼钰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她闻言笑了,却没有妥协,继续无情地拒绝:“灼钰听话,乖乖等朕回来,朕答应你,这是朕最后一次让你等这么久。”
“真的吗?”
灼钰抬起眼睑,死死地望着她,眼尾泛红。
“真的。”
“等朕回来,一定好好陪陪灼钰。”
她的眸光温柔清亮,好像根本不需要怀疑她是骗他的,可是她每一次哄他等她,都是这样的语气和目光。
灼钰看着她的眼睛,很是无力,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不知道自己的认真,她又明白几分。
也许没有吧。
不管她知不知道,他就是想一辈子跟着她,哪怕是一起下地狱,都绝不放手。
灼钰深吸一口气,微微垂睫,慢慢攥紧那玉佩,又偏头看向殿外已经彻底大亮的天光,双眸迷茫,毫无焦距,许久,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他又看向她,眼里带着小心祈求的卑微:“我……想……抱抱你……”
可以吗?
就算不能去,那可不可以让他……抱抱她。
周围的宫人皆静默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敢细听侍君的话,只有姜青姝一怔,眼底流露出几分无奈与怜悯。
“朕许你抱。”
她张开手臂上前。
灼钰比她高一些,低头认真地看着她明净秀丽的脸,缓缓伸手,指尖触碰到她华贵的衣衫,随即慢慢收拢力道,把她抱了个满怀。
他用力抱着她,闭着眼睛,用力地呼吸,心口忽然密密麻麻地难受起来,脑中昏沉,像被木棍敲打,痛得厉害。
血液从他心口快要流淌出来,让他死在这一刻。
很快。
灼钰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似乎还是那个小傻子,又好像一瞬间变成了藏在深处的那个阴暗孤僻的少年,只是很快他就闭上眼睛,隔绝了她的窥探。
他轻声说:“不可以……食言。”
只要不食言就好,再等很久,也没有关系,毕竟一辈子这么长,总不会到死都等不到吧。
就这样,灼钰答应留下来了,他一直看着她,目送她穿戴好象征天子的衣冠之后独自走出大殿。
外头是层层守卫的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她,瞬间遮蔽了灼钰的视线。
“侍君……”
于露站在他的侧后方,嗓音竟显得小心翼翼。聪慧敏感如她,似乎也察觉到眼前的少年总在某个瞬间不像傻子,甚至浑身散发着冰冷阴郁的感觉,让人不敢跟他说话。
灼钰没有理她。
他垂着双袖立在阶上,任凭迎面的风吹散额发,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精致的玉佩。
再等一次。
这次总能等她的……吧?
赵玉珩2
天子启程去行宫, 宫门口已是浩浩荡荡、彰显皇家威严的仪仗,千牛卫警跸道路,朝中百官一大早便排列等候。
此番天子去行宫只不过是避暑, 朝廷大事依然如常运行, 大小琐事全权交由左右二相, 至于奏折,一律送往行宫由天子亲自处理, 此外,天子会如常召见大臣, 但为了方便官员往来面圣, 每日朝参改为轮班奏事。
天色微微亮,贺凌霜站在武官之列,远远看到陛下出现, 不禁偏头看向张瑾。
张司空与郑仆射立于六部尚书前面,郑仆射目不斜视、全程垂目看着地面, 看不出任何差错,但张司空……贺凌霜微微眯起双眼, 莫名感觉到一股忌惮与寒意。
虽然不知道陛下是为何与张司空撕破了脸,但此人现在十分危险,贺凌霜从前作为张党之人, 太明白张瑾在底下人心里是如何积威甚重, 对他亦有一种退避三舍、不敢直迎锋芒的畏惧。
一想到陛下昨夜的安排,贺凌霜的按着剑鞘的手紧了紧, 心也往下沉。
而那边。
二位宰相位居群臣之首, 见帝王出现, 同时带领群臣俯首跪拜,广场上皆回荡着“万岁”的余音。
姜青姝俯视群臣, 独独没有看张瑾。
张瑾也没有看姜青姝。
才过了一夜,原是能搂在一起耳鬓厮磨、软语温存的二人,已经一个冰冷寡言,倨傲疏冷,难以接近;一个更是态度冷漠,把对方当成了空气。
好像昨日争执不休、情绪激动的二人不是他们一样。
连姜青姝都忍不住回想,上次他们这样是什么时候?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的张相我行我素,从不在乎她的想法与感受,甚至不屑于与她多说一句话,而她,知他不好惹,不敢轻易同他说话,只是在心里忌惮他、提防他。
情情爱爱如过眼云烟,一下子就被吹散得无影无踪。
趁着群臣行礼尚未起身,姜青姝缓步上前,亲自走到二位宰相跟前,双手虚虚一抬,做着扶他们起身的动作。
她没有碰到张瑾,对方已冷淡起身;而郑宽更不敢让陛下搀扶,自己主动站直了。
她温声说:“二位爱卿师长百僚,统属六部诸事,朕在行宫有所不便,诸多琐事尽数托付于左右二相。”
郑宽忙下拜道:“臣受陛下抬爱位居尚书仆射,此乃职责所在,必宵衣旰食秉公办事,不负陛下所托。”
姜青姝微微一笑,“那便好。”
说话间,她的目光却只是看着郑宽的,一侧的张瑾低垂着眼睫,眉峰不动,听着他们说话,双眸漆黑似渊,毫无一丝暖意。
随后,女帝拂袖转身,走上天子车驾。
就此启程。
张瑾垂袖立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天子仪仗缓缓远去,宰相纵使要代天子处理诸多事务,但也要随行帝王身侧随时听候诏令,这次行宫他也是要去的。
只是他暂时不必此刻出发,也暂不想与她同行。
想必她也是。
那一把插在心底的匕首,过了一夜也不会消弭多少痛感,只是随着时间变长,疼得久了,反而心口发麻,丧失了知觉。
只有看到罪魁祸首的时候,痛感才复苏。
张瑾闭了闭眼睛,缓慢吐纳气息,等到心口的酸涩痛意再次麻痹起来,才侧身吩咐身后的尚书左丞几句政务相关的事后,先行出宫。
张府上,周铨一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前来:“郎主,几位将军今日一早便来求见,不知您现在……”
“是你昨日知会他们的?”
张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周铨。
周铨被这双冷冽的眼睛注视着,倍觉压迫,惴惴不安地垂首道:“奴怕郎主临时有安排,届时时机仓促,这才自作主张。”
“以后再自作主张,休怪我不容你。”张瑾冷淡道。
周铨一愣抬头,急切道:“郎主,奴只是……”
张瑾打断他,冷声道:“你已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香料之事他没计较,是因为那时他的确在逃避,不如底下人看得清醒,周铨那么做,的确是情有可原。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身边人越俎代庖。
周铨闻言脸色遽变,头皮发紧,慌忙跪下认罪道:“奴知错,还请郎主息怒!奴也只是一心为了郎主,这次的确是考虑欠周,奴今后再也不敢……”
张瑾不再看他,“念在你年过五十,小惩大诫,自己去领二十家法,再有下次,我便留不得你。”
说完甩袖而去。
周铨伏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才抹着汗起身,抬头看着郎主的背影,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又不无庆幸欣慰地想着:郎主方才那模样,虽过于刚冷无情,却俨然回到了从前的气场姿态,想必这次也该从情爱中清醒过来了。
能清醒,那就是好事。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快点清醒,周铨又何必冒这么大危险去做这些事?
周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领了家法,又拖着疼痛的身躯去收拾东西——行宫与京城相隔有些距离,车马来回少说也要大半日,加上天气炎热,更加不便,宰相去行宫商议国政,是被允许暂住并带几个贴身仆人的。
但很显然,周铨看出郎主并不想去。
个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
那些个武将没能等到张司空见他们,也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纷纷询问周铨,周铨得了警告不敢多说,只暂时安抚他们莫要着急——他已不再担心了,反正现在郎主已和女帝撕破了脸,他又不傻,这种时候再不出手,就是等着对方先动手杀自己。
抢占先机这种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次了,当年先帝想赐死他时,他不也这样赢过一次吗?
而姜青姝那边,抵达行宫时已将近日暮,她在临华殿中更衣歇息,梅浩南和梁毫去安排随行禁军宿卫,殿中只有邓漪陪侍。
邓漪笑道:“行宫气候凉爽,与宫中当真是完全不同,臣身在此处,都觉得心旷神怡了些。”
姜青姝没有应答,只是偏头看向不远处半开的窗子,外头一片花鸟碧茵,时有鸟啼声回荡在山间。
此处依山旁水,行宫更是特意修筑在山腰之上,周围有瀑布流泉、山间野鹤,是个绝佳凉爽的去处,是以当年,赵玉珩就在此处养胎。
她忽然有些恍惚,“阿漪,你来朕身边多久了?”
邓漪怔了怔,才道:“已是两年有余。”
“两年……”她默念了一下,忽而笑道:“这两年,你和朕都变了不少,朕身边的人也一直在变,只有你陪着朕的时间最长。”
邓漪听到她这么说,微微沉默,不知怎么回话。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却忘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孤家寡人,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总有人一直在离去,也总有人不能一直相伴。
姜青姝抬步走到窗前,欣赏着外面的迷人景致,微微闭目,凉风拂面,好像置身于山水间,而不是坐在那把象征着腥风血雨的龙椅之上。
也无怪乎阿奚讨厌皇宫,最喜欢江湖。
片刻后,梁毫回到临华殿,拱手道:“陛下,行宫宿卫已安排完毕,确保周围安全。”
“下去吧。”
姜青姝没有回头,只挥了挥袖子,梁毫默不作声退下去。
邓漪暗暗观察刚刚退出去的梁将军,压低声音,“陛下故意命梁将军安排宿卫,可是看司空那边……”
姜青姝颔首。
方才她也顺带瞄了一下实时,看梁毫有没有做些小动作。
但奇怪的是,梁毫只是中规中矩地在办事,张瑾的实时那边也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现在她人已经来了行宫,只要在这里杀了她,随便安排个刺客或是诬陷到其他人头上,张瑾再顺势“杀了刺客”,在朝野混乱之际回京主持大局,就可以顺理成章夺位称帝。
如果说,当初谢安韫造反只是为了囚禁姜青姝、让她成为他的掌中物的话,姜青姝则觉得张瑾一定会选“弑君”。
哪怕不是真的杀她,也必然是让她“死”在天下人面前。
——新帝如果想坐稳皇位,快速收服人心,一定得先杀了她这个天定血脉才可以,那时天下没有天定血脉,大家自然会认定他。
她的每一步考虑,都是代入自己是张瑾,她会怎么做。
她不并不觉得张瑾比她傻。
就是现在还没有动静……到底是在酝酿什么?难不成她又监控漏了什么重要的人?有什么是她没发现的?
姜青姝大脑转的飞快,眉头越皱越紧。
后来连续好几日,不单是姜青姝警惕万分,连带着她身边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警惕戒备,不敢有一丝放松懈怠。
但明面上,张瑾来行宫禀报政务,二人都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事情有些微妙起来。
张瑾行走御前,知道她在戒备着什么,明晃晃地看得清帝王警惕地注视自己的眼神,他却始终在想着她那句话,连日的脑海中都盘踞着那句话。
——“朕为什么不想和你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
但他不肯接受这个答案,这世上的答案并不是只有一种,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什么不能争取别的结果?
可她不这么想。
过了那么久,他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反衬得他又傻又天真。
张瑾知道,若换了去年的自己,都应该忍无可忍地反了,他身边的人也在希望他尽快反了,绝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他一点割舍不下这个皇帝,对那个皇位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皇帝偏偏不容他,那就应该换个皇帝。
但要怎么迈出那步呢?
张瑾太阳穴涨得发痛,在被底下人明里暗里询问数次后,他甚至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想迈出那一步,那日吵架他表现得太过激动愤怒,冷静下来一想,左右也只是为了个孩子,才质问她耍了自己这么久。
她有她的立场,她也从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他一直都清楚的。
这段感情中,他们都在彼此索取,都渴望着彼此让步,他总想着自己为了她让步多次、容忍霍凌裴朔等人,也该记得,她曾用命为他挡了一剑。
她对他,怎么可能没有情。
这日张瑾来行宫,前面侍卫带路,身后跟着这次特许随行的周铨,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远处一簇花枝前,站着熟悉的身影。
她正与身侧的少监邓漪说笑,忽然倾身嗅闻花蕊,微微低眸时,侧颜却比盛开的牡丹还要娇艳夺目。
前面带路的侍卫原本横在他们之间,却立刻退了下去,让他们彼此避无可避。
她直起身,和他远远对上视线。
连日的冷淡如同一堵无坚不摧的冰墙横在他们面前,他们可以看到对方的目光,却穿不透那堵墙。
她不觉得那堵墙还能被打破。
张瑾沉默许久,却忽然往前走来,看着她:“臣有话对陛下说。”
她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确认他们现在应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吧,她甚至想看向张瑾后侧方的周铨,可不等视线移过去,他就对她周围的宫人说:“你们先退下。”
宫人互相对视,摇摆不定,姜青姝不禁冷声开口:“都别退下!”她挑着锐利的眼尾,瞥着他,说话毫不客气:“凭什么司空要与朕单独说话,朕就要应你?”
张瑾怔住,看着她冰冷如刀锋的双瞳,眼神莫名带着一丝阴郁复杂,她直视着他,毫不相让。
良久,他却苦笑了声,“你不愿,便算了。”
横竖他也懒得去遮掩什么了,就算是被他们听到又怎么样,谁敢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了,被天下人知道又怎么样?
现在他只想告诉她一些真心话。
张瑾忽然上前一步,她下意识也后退,却慢了一步,被他用大掌按住双肩,他俯身,目光与她平齐,让她被迫看着自己。
他扯了扯薄唇,如同自嘲,“急着躲什么,臣又不会吃了陛下。”
姜青姝说:“可朕怎么看,你都像是要吃了朕。”
张瑾抿紧唇,下颌紧绷,却垂眼问:“在陛下心里,臣就是这样的人?眼底一点也揉不得沙子、哪怕是最爱的人背离了自己的心意,也会照杀不误的冷血之人?”
她听他这么问,偏过头去,没有应答。
是默认了。
在她眼里,他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
良久,她才说:“司空自重。”
一边说,眉头一边不自觉地皱起,忍不住在心里想:那一次吵成那样,他不是表现得很决绝么?现在怎么又这样?上次她话说的难道还不够重?
张瑾身后,周铨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皱眉。
张瑾深深吸一口气,眼底充血,许久,才冷静下来,看着她倔强的侧颜,低声说:“青姝,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么?”
她听到他这么说,立刻转过头看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她的眼瞳,近乎痴迷,又爱恨交杂,手掌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这几日你不理我,我想了很多,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随我出宫的时候,明明每次都那么高兴,就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你说,我怎么舍得让这一切结束?”
他顿了顿,像是怕吓到她、惹她不高兴,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在温声细哄,柔声道:“不过是区区避子香,青姝,你没有舍得对我下致命的毒药,便是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其实她有机会杀他的,后来在她跟前,他早已没怎么设防了。
她在枕下放一把刀,他就死了。
可她没有。
张瑾的语气近乎疯狂,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按着她的肩膀,继续说:“你若实在不想和我有孩子,那就依你的,我们不要了,哪怕没有孩子……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姜青姝:“……”
一边的周铨:“?”
赵玉珩3
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姜青姝听了他这番话, 彻彻底底,无言以对。
张瑾本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她的印象里,他永远不会这么让步、这么自欺欺人, 所以此刻的张瑾, 倒像是彻底对她没辙了。
什么没有舍得给他下致命的毒药……不杀他就是爱他吗?他拿这话骗自己, 真的骗得过吗?
姜青姝看着张瑾的眼神微微变了些许,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 又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疯子,但她依然用力地, 拂开他按在肩膀上的手, 然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和从前一样?”
话都挑明了,还怎么和从前一样?
从前她装作相信他,可事实是她根本不信。姜青姝忽然上前几步, 凑近他的耳珠,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你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 进朕的后宫,做朕随时等待召幸的侍君吗?”
张瑾一怔。
姜青姝不等他回答就轻嗤一声, 知道他不会的。
且不说放弃权势地位之后成为侍君,他会丧失与她平等对话的权利,那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宠幸其他人, 看着她和别人生孩子。
就算她哪日心情不好, 都能随意把他打入冷宫。
那他还会是现在这个孤傲清高的张瑾吗?
再说了,他所谓的“回到从前”, 是回到他们只有彼此的时候, 可那时只是她的逢场作戏啊, 她是帝王,为什么要空置后宫只跟他一个人呢?
其他男人可比他乖多了, 也好掌控多了。
姜青姝想要的不单单是愿意舍弃权力的张瑾,而是一个不仅不在乎权力、更要懂事大度、理解包容她的一切、不会争风吃醋的男人。
姜青姝看着张瑾,后者面带苦涩:“你又在拿话激我。”
她撇开目光,“朕没有。”她是认真问的。
“算了。”姜青姝也不想和他胡扯这些了,想转身离开:“朕要先回临华殿歇息了。”
他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她冷叱。
张瑾没有放,薄唇紧抿,执着地问:“方才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几分?”
姜青姝真是不懂这个人了,连不孕药都没能让他彻底恨上自己,她现在就怕夜长梦多,张瑾如此,是非要逼她下一剂猛药么?
姜青姝干脆回身,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意亲切温柔,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顺着他的话柔声说:“你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不要孩子的话,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少了许多。”
张瑾看着她明丽夺目的笑颜、清凌凌的双瞳,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弛了些许,睫羽微垂,哑声道:“那便好,那日那般对你,是我冲动,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说着,眸底浮现柔情,带着薄茧的大掌轻柔地摩挲过她的手背,似有不舍与眷恋,迟迟不愿放开。
莫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仿佛是变相为那一日的争吵道歉。
被下药的是他,但主动低头的也是他,因为眼前的皇帝那么在乎她身为天子的权势和尊严,是绝不可能低头的。
姜青姝低眼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好。”
周围宫人皆无声无息地垂着头,近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没有人敢抬头,也没有人敢细听皇帝和司空的对话。
邓漪站在一侧,周铨立在张瑾身后,二人神色皆有些古怪。
等姜青姝与张瑾分开,一路摆驾回了临华殿,宫人皆退了下去,邓漪才急忙凑近问:“陛下,您和司空……是和好了吗?”
姜青姝的面上已经毫无笑意,一路快步走到后堂,边走边冷声说:“当然不可能,怎么?你觉得朕会和他和好?”
邓漪被反问,也丝毫不慌,淡淡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臣没想到司空会为了陛下退让到这个地步,方才当真是被惊了一下,回想起司空当初说一不二、刚硬冷酷的作风,臣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姜青姝走得极快,袖摆带风。
邓漪一边说,脚步也一边加快,唯恐跟不上陛下。
山间清凉,炎炎夏日之中,便是穿透宫殿的风也带着冷意,皇帝脚步骤停,微微侧眸看着邓漪,眼神发凉,竟透着一丝狠意。
“一个人再疯,也疯不了一辈子,早晚有清醒的时候。”
她平静道:“朕不想夜长梦多,既然他一直看不清朕,那朕就帮他看清。”
邓漪心口突得一跳,神色也肃穆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
姜青姝一时没有应答,而是展目看向窗外,似是也在挣扎什么。
但最终,她也没有丝毫心软,轻声问邓漪:“阿漪你说,他若知道赵玉珩至今还好好活着,会怎么样?”
这句话如同惊雷,邓漪头皮骤然发紧,瞪大眼睛,不自觉唤道:“……陛下?”
姜青姝却没有开玩笑。
她喃喃自语:“他会疯掉吧?会气得……想杀了朕。”
张瑾可以接受没有孩子,因为至少他还拥有她。
可是,他要是知道赵玉珩依然还好好活着,和她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恩爱呢?
姜青姝转过身,示意邓漪附耳过来,在她耳侧低语了几句,邓漪蹙眉认真听着,末了,她恭敬后退一步,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安排。”
姜青姝淡淡看着她,“此事不得出一丝疏忽,特别是朕的女儿,不能有任何差池。”
邓漪倾身拜道:“臣明白。”——
后来几日,邓漪都在安排这件事。
一直以来,为了不露破绽,姜青姝和赵玉珩很少联系,中间又有裴朔和邓漪暗中安排,派去照顾赵玉珩的人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其间任何环节只要出差错,赵玉珩的存在便会暴露。
其实赵玉珩是“生”是“死”,在宫外还是宫内,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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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青姝来说,并没有很大影响。
当初一是因为时局所迫,需要打压赵家,不想让他夹在中间,二是因为他已经为她主动放弃性命,那她为什么不还他人情,成全他、放他出宫?
说句实话,现在的她,其实更希望他在宫内。
这样那些大臣就不会铆足了劲地劝她充盈后宫,她也不必再为了后宫琐事头疼,偶尔心情烦闷之时,身边也有个能陪她说说话、哄她开心的人。
但已经迈出了那一步,如果告诉天下百姓和朝中大臣,君后的死只是她演的一出戏,大家都被她给耍了,只怕难以令人信服。
一国君后死而复生这样荒唐的事,简直是史无前例,传出去有损君威。
不过现在,为了刺激张瑾,让他方寸大乱。
姜青姝要露出一些“破绽”来。
邓漪的动作很快。
【布衣赵玉珩正在竹屋里写字,看到有人造访,知道是女帝派人来传了消息,与之进屋交谈许久】
【布衣赵玉珩将皇长女姜令朝交给女帝派来的人,姜令朝大哭大闹不止,抱着赵玉珩的腿不肯撒手,赵玉珩蹲下身来,哄她说是去见母皇,姜令朝才停住了哭泣,乖乖跟着人走了】
【布衣赵玉珩托付完了女儿,独自站在月色下,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约莫五日后。
那一则会掀起风云巨变的消息,几经查证,终于传到张瑾的手中。
原本沉浸在和好的喜悦中、还无法清醒过来的权臣,当即狠狠撕碎了手中的密信。
“赵玉珩怎么可能活着?!”
张瑾猛地转身,看向周铨,声音冷厉。
如果说知道香料的事,他还能再底下人面前保持平静冷漠,知道这个消息后,便彻底失了冷静,愤怒且难以置信。
周铨僵硬地立在那儿,直面郎主的滔天怒火,心脏在狂颤,既畏惧胆寒,心里又暗自有些窃喜。
——他还在想着用什么办法让郎主醒悟过来,这回倒是省了事,那小皇帝竟然瞒下了这么大一件事,郎主这一次必然不会忍她了。
周铨强行按捺住畏惧和胆寒,垂首道:“回郎主,若不是行宫这边的禁卫是梁将军安排的,我们也发现不了此事,邓漪接连几次举止异常,还派了人出去,我们暗中追踪,竟然在一处山脚下看到了昔日的凤宁宫宫令许屏,这才又发现了赵玉珩的存在。”
“你没有看错?”
“郎主!”
周铨抬起头:“奴敢保证,此事皆是奴亲眼见证!您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看看!”
周铨一开始也很吃惊,觉得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好好活着?如果赵玉珩活着,那赵家当初获罪之时,为什么他没有站出来?
但周铨很快就联想起什么,忙抬头道:“郎主,您还记得先前赵家之事么?当时您布局缜密,可为何那时,本已调兵的赵德成为何突然反悔?会不会那时,就有赵玉珩在暗中插手?如果是这样……这一切也许就说得通了。”
当时那件事,为何没有按照预想中进行,周铨想不通,哪怕张瑾聪慧至此,也想不通。
现在想想,能让赵家甘愿放弃兵权任由宰割的人,只有赵玉珩。
赵玉珩。
此人怎么可以还活着?
周铨看他没说话,又连忙跪下,恳切道:“郎主!此人没死,皇帝竟然瞒了您这么久,可见她对您根本没有一丝真心,她心里只有赵玉珩!这桩桩件件都摆在您面前,还不知有多少事,是您不知道的……””
张瑾俯视着他。
他胸口起伏着,眼底倒映着周铨急切又担忧的脸,墨瞳宛若浸在冰水里,渗出丝丝血色。
张瑾不想信。
可是,周铨会无凭无据就会信口开河吗?
张瑾不能容忍赵玉珩,也绝不会容忍赵玉珩。
接连这么多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折磨得张瑾头疼不已,他猛地晃了晃身子,站立不稳般的,双手猛地撑住桌面,支撑全身,脖颈连着额头都泛出青筋。
张瑾闭上双眼。
密信上的每个字都如刀锋,捅在他的心上,仿佛要将他彻底碾碎。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酝酿着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周铨彻底不敢出声,只是望着男人的侧脸,竟感受到一丝冷寂和苍凉。
许久。
他才听到张瑾嘶哑着声音开口:“周铨。”
周铨忙上前,“奴在。”
“去调五百人。”他闭着眼睛,撑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攥紧成圈,骨节泛白,字字杀意阴森,“我要亲自去见赵玉珩,如果他当真活着,我不介意让他马上去死。”
周铨应了一声,又问:“那皇帝那边……”
“去把葛明辉那些武将一起叫来,我亲自跟他们说。”
“是!”
周铨面露喜色,连忙快步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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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草木花草郁郁葱葱, 日头却灼人,一片青瓦白墙之下,起伏的蝉鸣声掩盖住了急促的脚步声。
张府下人皆噤若寒蝉地远远守着。
郎主商议重要大事, 靠近偷听者皆直接处死。
张府书房内。
光线黯淡, 烛影孱弱。
张瑾的脸逆着外头的日光, 显得晦暗而阴沉,无端端让坐在此处的人感到一阵窒闷, 压迫感顿生。
以葛明辉为首的诸位武将陆续闻讯而来,此外, 户部尚书崔令之、刑部尚书汤桓在内的一些朝中份量极重的文臣也来了。
有个让他们一听便立刻醒神的消息。
——张司空要对小皇帝下手了。
众人心潮翻滚, 久久难以平静,想法各异。
大家皆混迹朝堂多年,人人皆想过司空权势至此, 早在新帝登基之初便能离帝位一步之遥,有人想反, 有人觉得不得不反。
但同时,也无人敢提这样的想法。
——因为擅动天定血脉, 悖逆天命,必得天诛。
那个位置,坐与不坐, 皆看信不信神佛, 又是否敢一人迎千夫所指,冒天下之大不韪实现皇图霸业。
但哪怕这次张司空不弑君、没有登极之心, 既要动手, 必是要彻底来个大洗牌, 把如今野心勃勃、威胁张党的小皇帝,彻底架空成被毫无还手之力的傀儡。
届时有无“皇帝”这个身份在身上, 张司空皆能挟天子以令诸侯,独掌国家大权。
周铨一直侍奉在书房的角落,静静听着郎主安排吩咐,如何调兵包围行宫、控制小皇帝、稳住京城局势,一系列安排极为缜密,即使小皇帝对张瑾谋反有所准备,想必在明日入夜之后包围行宫,也会彻底措手不及。
“听清楚了么?”
张瑾交代完事情,声音依然透冷。
葛明辉当先拱手道:“末将明白了,稍后末将先去暗中知会梁将军,让他早做准备,就等明日天还未亮时下手。”
崔令之忖度道:“小皇帝心思深沉,只怕也有所准备,包围行宫之后,必须隔断京城和行宫之间的所有消息。”
“那是自然。”葛明辉冷笑道:“末将今晚便去京兆府走一趟,让李大人明日一早便关闭城门,暗中调度好兵马,以防消息传入京城生出事端,金吾卫那边,先绑了申超,免得此人坏事。”
申超和裴朔走得近,此人也算是女帝的人,如今刚被提拔为金吾卫将军不久。
几人计策既定,便陆陆续续退了出去。
周铨听了全程,听他们计划中倒是没有明说弑君夺位,不由得问道:“郎主此番是打算先囚禁皇帝么?”
张瑾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他没有说要弑君。
也没有明说是要登上帝位。
周铨心思一动,又试探着问:“明日清晨包围行宫,郎主可要亲自过去?”
他还要不要去见她呢?
这一次,张瑾闭了闭眼睛,脸色泛白,睫毛微微颤着,许久,才好似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不去!”
他若去见了她,只怕又要动摇心软。
听她花言巧语地说些什么,或是看着那双倔强的眸子,就会忍不住想抱抱她、柔声哄哄她,与她和好。
她骗了他太多太多。
一路利用他,哄骗他,直到成为他心间的软肋,再不济拿她拿自己威胁他,也会奏效。
所以这一次,张瑾宁可先不见她。
“这一次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再心软了。”张瑾含恨说。
周铨这才放心,又恭敬问道:“郎主何时去杀赵玉珩?”
张瑾冷道:“今夜启程。”
等他杀了赵玉珩,再去见她,既然她那么在乎赵玉珩,千方百计地护着此人,那他就偏要亲口告诉她赵玉珩的死讯。
让她死了这条心。
既然已经招惹他,那她只能和他生死纠缠在一起。
周铨面色含笑,倾身道:“奴这就去安排准备。”
说完他就转身出去——
夜凉如水,月亮悬于中天之上。
纵使是夏夜,行宫位于山间,夜间气候也是出奇地冷,沉寂夜色里,有不寻常的脚步声在极快地穿梭过重重宫殿,飞快逼近。
【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收到消息,得知今夜司空张瑾就要派人包围行宫,困住女帝,提前支开御前守卫的左千牛卫大将军梅浩南,并在行宫门口徘徊着,等待时机。】
【右武卫大将军葛明辉和左卫大将军许骞一同带兵冲入行宫,一路斩杀守门禁卫,长驱直入,右千牛卫大将军梁毫见状只是装装样子,没有认真阻拦。】
沉沉兵器甲胄声,在这沉寂的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姜青姝猛地睁开双眼。
她掀掉被子,从龙床上迅速披衣起身,就听到外面传来宫女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兵甲交接声、禁卫惨叫声、以及四散奔逃的声音混在一起,随即紧闭的殿门被猛地撞开,狂风直直灌了进来。
姜青姝立在殿中,乌黑长发不束,散开在肩背上,直垂于地,单薄的衣摆被风吹得鼓起。
她额前几缕碎发被吹得凌乱,半遮双眸,因衣冠未整,平素令群臣感到畏惧的女帝,此刻竟看起来有几分孱弱单薄。
但气场依然冰冷,令人不敢逼视。
她眯起双眼,看到夜色之下手持刀剑的几位将军。
“诸位爱卿这是做什么?”
她平静道。
纵使下定决心,他们对上皇帝冰冷狠厉的视线,也会忍不住挪开目光,葛明辉按着刀剑上前,冷冷道:“陛下,请恕臣等无礼了,您暂时哪里都不能去。”
“是吗?”
姜青姝心里觉得好笑,眉梢微微挑起,“让朕猜猜看,葛卿背后的人应该是张司空,张瑾这是终于忍不住要造朕的反了?”
葛明辉不置可否。
姜青姝又若有所思地看向许骞,“朕一直以为许卿为正直清流,想不到也与叛党同流合污。”
许骞面色僵硬,清白交错一阵,垂首不语。
姜青姝又上前一步,微微扬起下巴,冷笑道:“几位将军并非愚钝之辈,为何要跟着张瑾当这个乱臣贼子,遭万世唾骂?!若是此刻收手还来得及,朕有惜才之心,尔等若是悬崖勒马,朕还能既往不咎。”
葛明辉不为所动,事情已经迈出这一步,断不可能回头,哪个帝王眼底能揉得了沙子?便是此刻说得好听,眼前这个小皇帝事后也不会放过他。
“臣只听命于司空,陛下还是省省口舌吧。”
葛明辉持剑一步步逼近,看着眼前的帝王衣衫单薄、却临危不惧的样子,心里异样,忍不住暗中钦佩——不愧是天定血脉,当真有胆色。
出于对帝王身份的敬畏,他没有直接当刀锋对准皇帝,反手收剑入鞘,下颌一扬,沉声道:“包围此处,把门窗全部锁上!从现在开始,陛下不得迈出此殿一步!”
身后的士兵们迅速涌入,把整个临华殿围得水泄不通,守在临华殿的宫人并不多,此刻都颤颤巍巍地跪在殿外,连大气都不敢出。
邓漪已经被几个将士用刀剑架住脖子,丝毫动弹不得,此刻依然怒道:“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公然造反会遭天下人唾弃,如此欺君罔上,大逆不道,简直是不得好死!”
葛明辉闻言面带怒色,眼底闪过杀意,姜青姝已迅速看了邓漪一眼,对葛明辉道:“朕可以哪都不去,乖乖被你们关着。只有一个条件,把邓漪放了,让她陪着朕。”
葛明辉并不忌惮区区一个御前女官,想着取此人性命并不急,便挥了挥手。
押着邓漪的将士登时松手,邓漪慌忙奔到姜青姝身边来,死死挡在陛下跟前,浑身打颤,牙关紧咬,死死盯着他们。
姜青姝又问:“张瑾何在?”
许骞沉默许久道:“恕臣等无可奉告,陛下若不想吃些苦头,就在此老实待着吧。”说完又吩咐了身边众将几句,转身出去。
殿门再次被紧紧关上,发出令人窒息的闷响,好似砸在人的心尖上。这一次士兵连同门窗都被封死,殿外依稀闪烁着火把的光亮,甲胄碰撞的声响清晰可闻,让人心声寒意。
“陛下……他们这是要……”
邓漪纵使有心里准备,此刻嗓音也在不自觉地打颤,可以听出她在努力克制恐慌,想表现出镇定。
但即使是怕,方才邓漪也一直在死死身体挡在姜青姝面前,就怕他们要对陛下不利。
姜青姝拍了拍她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别慌。”
别慌。
会有人来救她的——
张瑾并不欲等到天明,斩杀赵玉珩之心迫切至极,只恨不得将此人尽快剥皮抽筋,才可泄愤,深夜便亲自带兵离开京城,去往赵玉珩藏身之处。
那是一处清幽僻静之地,离京二十里,名唤盖山。
盖山脚下有两三村落,人烟稀少。
一切安排都在暗处,天亮之前行宫就会生变,女帝自顾不暇,更无法再护住赵玉珩,要从这里挖出一个假死遁逃的人来,几乎易如反掌。
五百精锐将士,一部分奉命连夜围山,堵住所有出口。
而另一部分聚集于在村落外,张瑾高踞马上,任凭呼啸的夜风吹着那张冷肃的面容。
他沉声道:“搜!”
将士齐齐涌入村庄,惊扰了这里的村民。
突如其来的官兵将尚在睡梦中的村民吓得惊慌失措,他们不伤百姓,却将所有年轻男子皆抓起来,一律押到村前。
张瑾手握缰绳,一身玄袍,犹如地狱里杀来的阎罗,冰冷的视线一一从他们写满恐惧的脸上扫过,试图寻找那张熟悉的脸。
没有。
赵玉珩没有藏身于此。
张瑾冷声说:“全力搜山。”
山脚下传来动静之时,便能依稀看到火光和惊叫声,半山腰处,一人正静静负手站在山间。
是赵玉珩。
他一身宽大青袍,绣着白鹤云纹的广袖被山间冷风吹得上下翻飞,山间雾霭沉沉,笼罩在那张清俊的容颜上,如镀上了柔光,然而一双眼瞳黑得透彻,倒映着山下景色。
许屏站在他身后,说:“殿下,他们马上就要上山了,您可要现在就从山间暗道撤离?”
赵玉珩摇头。
“既然他这么想杀我,我便来会会他。”
这山深而大,然而山间的每一棵草木、每一条小路,赵玉珩皆了然于心,张瑾要找到他还需要一些时间,七娘那边正处于危急关头,张瑾回去只会对她不利。
那他就不妨亲自奉陪……这个再三威胁到七娘的权臣。
……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山间晃动的火把光亮逐渐不那么清晰。
原本在飞快搜寻的士兵忽然看到一抹身影出现,这一次不需要分辨容颜,都能从此人的气质上,看出他特殊的身份。
是君后。
张瑾不知道是怀揣着怎样的心情看到的此人,若说搜山之时还仍然带着渺茫希望,此刻便觉得心脏受到了重击,整个人蓦地晃了晃。
张瑾还没开口,赵玉珩已经是先颔首道:“别来无恙,张司空。”
张瑾下颌紧绷,眯起双眼,神色凛冽,“你果真没死,假死遁逃,欺瞒天下人,堂堂一国君后,几时也成了逃避责任的缩头乌龟?”
赵玉珩轻笑一声,故意般的,缓缓道:“若非时局如此,七娘怜惜我产子虚弱,令我暂避,我也无福享受隐居山林的安逸日子。”
“七娘”和“产子”四字,刺得张瑾瞳孔紧缩。
张瑾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平静地看着他,如同看着一个死人,“是么?那殿下的福分今日就要结束了。”
赵玉珩淡淡笑着,临风拢着衣袖,嗓音沉静:“司空千里迢迢而来,只是为了杀我,看来我如今区区布衣,在司空心中的威胁依然不小。”
张瑾冷道:“此刻还有心情多嘴,既然你如此喜欢这山林,那便割下你的脑袋,让你做这山间野鬼。”
赵玉珩转眸盯着他,笑容终于凉了下去:“我的下场如何暂且不说,但你张瑾,本为罪奴出身,蒙先帝恩赦入仕,也改不了卑贱出身,哪怕入后宫侍奉陛下都尚不够格,门第尊卑被你弃之脑后,还妄图一边把持朝政,一边染指亵渎君王,动摇朝纲,其罪罄竹难书!仅凭这些罪名,便是将你凌迟亦不足惜。”
张瑾额头青筋一跳,盯着他的眼神阴沉得快要滴水。
赵玉珩站在山坡上,身形如磐石,巍然不动,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令人畏惧的权臣,那双眸子沉静,无声荡起几分冷意。
“我说的对还是不对?张司空?”
赵玉珩最懂如何刺激张瑾。
他赵玉珩出身武将世家,祖母为长公主,身份尊贵,自出生起便是明珠一样备受瞩目的儿郎,也是先帝钦定、与女帝祭过天地宗庙的一国君后,便是百年之后,天下人也只认他和女帝合葬一穴。
张瑾做的一切都是强求,哪怕权势已经登峰造极,却唯独得不到赵玉珩身上最令他想要的出身和帝王心。
天色已经大亮,天边升起淡金色的朝霞,张瑾侧颜却浸在山间的树影中,杀意越来越浓烈。
盛怒之下,竟意外地平静下来了。
张瑾淡淡道:“我从不信命,千千万万人由我定生死,我才能主宰他们的命。”
这一生就如一场酣畅淋漓的博弈,但便是输,也不会有人甘心让对手赢,而他张瑾,一向什么都争夺惯了,既不允许让赵玉珩赢,不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愿让自己输。
这天下最大的权臣骤然后退一步。
边退边抬起手,声线冰冷而傲慢,“来人!放箭!杀了他!”
赵玉珩5
天色大亮时, 临华殿依然出奇得冷。
整个行宫已被包围得控制如铁桶一般,所有宫人皆被控制住,就算是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更别说是向京城传递消息, 目前皇帝被软禁的消息还不会有人知道。
葛明辉去安排其他事, 许骞与梁毫皆寸步不离地守在软禁皇帝的宫殿外,不敢松懈, 等候司空的下一步吩咐。
为了保证皇帝不会出什么意外,许骞甚至把殿中一切尖锐之物收了, 每隔一个时辰进去查看。
周铨过来时, 许骞依然在殿外来回踱步。
看到周铨过来,许骞忙大步上前唤道:“周管家!”一边的梁毫也闻声看过了。
几位武将一直对这位和蔼面善的周管家态度客气,认为他是司空心腹, 偶尔他们去张府议事之后,有些想问却不敢直问司空的, 也时常向这位周管家打听。
周铨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眼下情况如何?”
许骞道:“皇帝正被软禁在里面,毫无反抗之力, 不知接下来当如何?司空可有指示?”
周铨皱了皱眉,故作叹息:“该说的,我家郎主昨日便已交代完, 看来许将军至今没能领悟。”
许骞倒是一头雾水了, 不解地问:“恕我愚钝,管家的意思是……”
周铨道:“此局当杀小皇帝。”
许骞和梁毫闻言对视一眼, 心头皆是一阵悚然发麻。
梁毫张了张口, 瞠目结舌, “这……”
许骞也哑然许久,才不确定地问:“可是司空昨日并未明, 他当真是此意?”
“郎主自然是此意,只是到底涉及弑君,有所忌讳,不会直言,许将军是聪明人,稍稍想想便明白了。”
周铨微微一笑,煞有其事道:“将军请想,这些年来皇帝所展现的能力如何?心思又有多深沉?奴不妨说句心里话,这小皇帝多活一日,就一定会威胁到郎主和诸位,这‘天定血脉’乃是被上天选中,当真不会因为天意机缘而东山再起么?既是逆天而行,当果断才是,只有让这世上再也没有天定血脉,才能永绝后患。”
周铨这话,的确说的很有道理。
“天定血脉”的威力,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如今的小皇帝是第五代帝王,年仅二十,已经展现出惊人的魄力,短短几年间已抗击漠北、平定曹裕叛乱、踏平西武国。
而在她之前,已有四位女帝,其中不乏有被奸臣把持朝政、甚至性命垂危者,但皆能绝地反击逆风翻盘。
也正是因为前四位女帝确实是足够有魄力的帝王,才再也无人怀疑过“天定血脉”继承皇帝的合理性。
这世上总有料不到的事,不杀现在这个小皇帝,单单只是将之幽禁,绝对后患无穷。
没有人会不后怕。
他们干的可是大逆不道的事,稍输一步便是死,与其如此,把司空推上皇位又有何妨?届时杀了小皇帝,再推托说当时场面混乱刀剑无眼,或者是找个替罪羊把弑君的罪推倒他们身上,也不是不行……
许骞和梁毫皆沉默思索着,周铨见他们面色犹豫,又催促道:“二位将军还在犹豫什么?难不成要坏事不成?”
许骞把心一横,咬牙道:“周管家说的是!事已至此,已经没有退路,倒不如永绝后患。”
梁毫站在一边,似乎欲言又止。
到最后,他也没有反驳什么。
周铨面上笑着,眼底却只余森冷,“那便即刻动手罢。”
当断不断,郎主被迷昏了头,纵使现在对赵玉珩有滔天怒火,只怕此人一死,过段时间他气消了,又觉得能和皇帝重新开始了。
如果说之前,周铨觉得郎主能看清皇帝就好,现在,他觉得只剩唯一一条出路。
只有杀了她。
她必须死。
如果让周铨来处理这件事,他觉得提剑进去直接杀了就好,但梁毫和许骞终究还是畏惧天定血脉的身份,唯恐应了那句预言“擅伐天命,必得天诛”。
他们不敢弑君。
姜青姝静坐在殿中,看到他们闯进来,端上来的是一杯毒酒、一把匕首,等她自己了断自己。
她明白了什么,平静地看向周管家,“这是张瑾下的令?”
周铨冷笑连连:“是,陛下当真以为,郎主还会再三对你忍让吗?”
姜青姝说:“朕要见他。”
周铨说:“我家郎主已经不会再见您了。”他接过士兵手中端着的托盘,上前一步,“陛下死心吧,现在谁也救不了您,请您自己了断吧。”
姜青姝看着眼前那杯毒酒。
黑漆漆的药汁,倒映出她一双沉静的双眼。
她倏然轻笑一声,看向周铨,“朕若死在张瑾手上,你觉得阿奚会怎么想?”
周铨一怔,被问住了。
随即他恼怒道:“郎主与小郎君乃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弟,感情深厚,岂会因你一人反目!陛下若不肯自己上路,休怪老奴无礼了!”
姜青姝依然不动,冷冷看着周铨。
被那双好像洞悉一切的眼睛盯着,周铨心头发慌,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再不杀了这女帝,只怕等郎主回来就杀不了了,他猛地挥手,“来人,把毒酒给陛下灌下去!”
两三士兵立刻上前,但姜青姝却倏地站起来,冷声说:“谁敢碰朕!”
那几个士兵一时被女帝的气场唬住,竟然真的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周铨怒不可遏,近乎声嘶力竭:“还不快点动手!届时司空追究起来,你们十条命都担不起!”
那几个士兵终于把心一横,猛地上前按住姜青姝,姜青姝立刻奋力挣扎起来,一边的邓漪也哭喊着要扑过来,却被阻拦不了分毫。
周铨冷笑不已,就在此时,眼角骤然有刺眼白光闪过,鲜血喷溅一地,靠近女帝的那几个士兵已经应声倒地。
周铨愕然,看到的是手中剑还在滴血的梁毫。
梁毫横剑挡在姜青姝跟前,面色肃杀,沉声道:“护驾!”
变数就在这一刻发生。
姜青姝走了一步暗棋。
没错。
梁毫已经是她的人了。
不过策反梁毫,她花了很大功夫。
早在梅浩南被升为千牛卫大将军开始,梁毫在姜青姝面前,就屡屡受到冷落,她几乎所有把任务都安排给梅浩南,而同为大将军,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势必让梁毫心里产生极端的不平衡和焦虑慌张。
因为他怕下一个薛兆就是他自己。
随后。
姜青姝刻意让梁毫知道张瑾对她有多痴迷,刻意用蔡古做例子,让他知道,如果她想杀谁,哪怕那是张瑾的人,张瑾也甘愿为了她舍为弃子。
梁毫不是薛兆,他是先帝授命的大将军,不是张瑾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在薛兆降职之前,他甚至没有在女帝和张司空之间明确站队,是以,也并没有那么对张瑾那么忠心不二。
这样的人,会更愿意站在将来胜利的那一方。
总之,姜青姝对他就是明里暗里各种打压提点,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看着梁毫的忠诚度缓慢地+1+1+1
终于,在来行宫的这段时间,她刷满了。
不容易啊。
而对于梁毫而言,他行走御前,尽管对张司空畏惧又敬重,却也同样折服于陛下的料事如神,比如张瑾何时入宫、何时要反、如何动手,方方面面,陛下都料到了。
也许天定血脉,是真的不可与之为敌,梁毫甚至觉得陛下是有神仙相助。
而他一开始投诚张司空,只是为保全官位而站队,弑君这样的事,对于从小被三纲五常烙刻于心的梁毫而言,是不敢想的疯狂之事。
他犯不着去谋反。
此刻看着周铨要弑君,梁毫终于动手了。
梁毫一声令下,周围的千牛卫也立刻倒戈动手,周铨和许骞皆愕然了一阵,等到周围转瞬间已经死了好几个士兵了,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眼看着梁毫要护送女帝逃出去,周铨怒道:“拦住他们!杀了皇帝!”
梁毫握紧剑柄,一路左右挥砍搏杀,死死挡在姜青姝面前,刀刃割过士兵喉咙,几乎一刀了结一条性命,一路鲜血蜿蜒,惨叫声和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
邓漪浑身打颤,也踉踉跄跄地跟上,梁毫只来及顾及姜青姝,一时不备没有看清后方袭来的刀剑,骤然听到邓漪发出一声闷哼。
一把剑刺过了她的肩肩膀。
姜青姝眼睁睁看着邓漪受伤,猛地扑过去扶她,“阿漪!还能起来吗?”
邓漪冷汗淋漓,牙关打颤,断断续续道:“陛下……别管臣……您快走……”置身于这样混乱血腥的场面之中,邓漪嗓音微弱,整个人已支撑不住地往地下滑,手却还在奋力想要推开姜青姝。
姜青姝双眸泛红,终于有泪光涌了出来,还想去拉她,梁毫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恕臣得罪!陛下,此刻您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
说完,他一面拉着姜青姝极速后撤,一面朝着已经规划好的路线过去。
涌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只冲着姜青姝一人。
姜青姝不得不被迫后撤,却始终望着邓漪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了,纵使她机关算计、步步为营,也总有料不中的意外。
直到他们一路来到了山崖边。
行宫位于半山腰,风景秀丽,也离悬崖并不远。
退无可退。
山间风大,吹得人左右摇晃,站立不稳。
周铨和许骞带着士兵步步逼近,看着他们别无退路,周铨不禁嘲讽道:“陛下已经无处可去了,还是乖乖认命吧。”
丢下了邓漪,姜青姝眼底已经发红充血,此刻牙关紧咬,杀意在眼底激荡。
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休想。”
周铨看着她困兽犹斗,不紧不慢地逼近,“陛下宁可摔下去粉身碎骨,也不肯体面地上路吗?这崖底是急流尖石,陛下若是这么跳下去,必死无疑。”
姜青姝一步步后退,直到脚后跟踩空,才知道不能再退了。
身后是悬崖峭壁。
看一眼都会让人觉得腿软。
姜青姝的心在狂颤,没有人看到这么高的山崖会不怕,但她知道,想用最快的速度击垮张瑾,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看着周铨冷笑道:“告诉张瑾,朕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尸身交给他。”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陛下!”
“陛下?!”
在她跳下去的刹那,所有人面色遽变,梁毫反应不及,许骞下意识想冲上来抓她,却晚了一步。
姜青姝朝下坠落。
耳畔风声呼啸,刮着耳膜,极端发痛。
摔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也许快到连痛觉都不会产生,甚至来不及怀念这一生的种种,一切都会结束。
但姜青姝敢跳。
耳边风声稍滞,直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猛地蹿入鼻尖,清冽的草木之气,让人联想起热烈灿烂的春日、海棠树下清爽又明媚的少年。
姜青姝落入了一个怀里。
坚实有力的手臂横过她的腰间,遏制了她的下坠,少年清冽动听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
“七娘,我回来了。”
赵玉珩6
姜青姝有点恍惚。
崖间寒风肆虐, 刮得人脸颊发疼,却给少年微微压低的嗓音添上一丝凛冽与肃杀。
姜青姝扬起头。
“阿奚……”
从她的角度上,只看到少年流畅的下颌线、浓黑纤长的睫羽。
他暂时没有看她。
此刻他们还在下坠。
少年长发高束, 衣袂和乌发被风吹得烈烈作响, 眉心微皱, 横她腰间的手臂蓦地用力,带着她快速旋身。
这处悬崖绝壁, 能借力的树枝极少。
少年面色沉静,毫无波澜, 仿佛丝毫不将这样的情况放在眼里, 腰侧长剑骤然出鞘,带出一抹冷如月华的白光,唰地擦过她的眼角, 极快地拂过周身崖壁。
耳畔剑锋“刺啦”一声 ,擦出刺耳火花, 最后稳稳卡入石缝。
他提起轻功,足尖一踏崖壁上长剑, 如轻鸿点水,轻盈地顺风腾起。
长剑末端拴着细链,在少年以轻功掠起刹那稳稳收入掌心, 快得生出残影。
他就这样带着她稳稳地在悬崖之飞掠, 好像天地间的一双交缠难分的飞燕。
头顶云遮雾绕,早已看不清崖上情景。
下面则是摔下去会粉身碎骨的万丈深渊。
但姜青姝一点也不怕。
她望着少年的侧颜, 想着:两年真快啊。
那个海棠树上翘着二郎腿的少年侠客, 依然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 仿佛从未离开过。
很快,阿奚带着她轻盈地落在崖底。
他放开她, 她也松开攥得汗湿的掌心。
二人无声对望。
四周流动的风忽然停滞下来,天地间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
姜青姝注视着眼前这张许久未见的脸。
少年天生眼尾飞扬,漂亮得极尽张扬、极尽热烈,一双黑瞳清亮湛然,利落、朝气,而坦荡。
五官的线条比起从前硬朗成熟了几分,却更加好看了。
也许是眼前这一幕太不真实,她忍不住盯着他瞧。
她瞧了太久,少年先没忍住,抬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鼻尖,轻笑着弯腰凑近:“七娘,你看什么呢?”
这小子,说话时懒散又轻快的调调丝毫未变,一刹那钻进她的心底,好似扎根深处的草木遇到阳光,开始重新复苏过来、蓬勃生长。
姜青姝忍不住莞尔。
“阿奚。”
她又叫了他一声。
张瑜眨眨眼,认真地凝视着她:“我在。”
姜青姝说:“好久不见。”
张瑜“嗯”了一声,也说:“好久不见。”
其实两年并没有很久,但是对于心怀思念的人来说,已经好像过去了大半辈子,恍若隔世。少年注视着眼前心爱女子的容颜,她也变了一些,却与他心底所爱的模样,毫无二致。
姜青姝微微笑着看他,“阿奚,谢谢你来救我。”
张瑜看着她,似乎也想笑,却又笑不太出来,想起方才他亲眼所见她被逼跳崖的那一幕,便觉得心里酸酸胀胀,异常沉重。
他说:“他们要杀你,我看到了。”
他顿了顿,又垂睫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兄长也不行。”
姜青姝听张瑜这么说,忍不住望着他的眼睛,看清他眼底的茫然与难过,抬手抚上他冰凉的脸颊,“我知道的,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知道张瑜会看到。
她是故意的,算好了要让他看到。
早在霍凌出京时,姜青姝就让他去寻找张瑜,告诉他,她会有危险,需要他的帮助,并且不可以惊动张瑾。
她知道,云游四方的少年看似踪迹难觅,但只要想找,就能很轻易地找到他。
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关注她。
实时里的张瑜已经成了天下第一高手,独步天下,在世人眼里洒脱而神秘,来去不留痕,然而他每路过一个客栈茶肆,都会打听当今帝王的近况。
有时姜青姝会觉得自己太残忍无情,大概坐再那把龙椅上,就注定了会毫不犹豫地利用身边能利用的一切,只要能让皇权尽握于她手。
明明不想让阿奚卷入纷争,却还是依然选择把他也卷进来。
姜青姝的手掌摩挲着张瑜的侧脸,瞳孔里情绪很深,张瑜垂睫沉默许久,才抬起右手,掌心覆上她的手背。
他闭上眼睛,脸颊在她的掌心蹭了蹭,触感暖暖的、痒痒的,好像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在蹭。
“七娘。”他低低地说:“这一路上,我不敢歇一口气,就怕会来晚一步,我都不敢想……”
姜青姝打断他,微笑着说:“但我相信阿奚,你一定会及时赶来的。”
“嗯。”张瑜望着她,眼睛里是湿漉漉的光,“不管我在哪,只要是你,我都会来。”
没有人知道,几日前的张瑜刚见到霍凌时,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时的张瑜藏在暗处,本不欲现身,若非霍凌派人大肆放出消息,又以桂花醑在茶楼作引,让他察觉与七娘有关,他也不会在郊外现身,挡住霍凌的去路。
霍凌见了他,便勒缰立马,简言意骇,说陛下有难。
张瑜抱剑立于树梢头,居高临下:“何难?”
霍凌直接道:“张司空有谋反之心,欲弑君夺位。”
张瑜浑身一僵,怀疑自己听错了。
然而霍凌与他交情不深,并不会开这种玩笑,张瑜微微眯起眸子,盯着对方的脸,似在分辨真假,许久才认真道:“我明白我阿兄,他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也许,是七娘和他有误会。
在这少年的心里,兄长纵使权倾朝野,也绝无称帝之心,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会跨过谋反这一条底线。
他若弑君,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兄长纵使也有阴私算计,却也不是那么不顾天下安定的人。
然而他的反应却令这霍小将军冷笑起来,霍凌冷冷看着他,只扬起下巴,问道:“是与不是,不如眼见为实,如今陛下要见你,你去不去?”
“去。”
他一路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朝她赶赴而来。
直到亲眼看见兄长的人包围行宫,亲眼看着她被逼着从悬崖上跳下来。
逼她跳崖之人,是周管家。
除了兄长,无人能驱使周管家。
没有人能明白张瑜那一刻的感受,他眼里的兄长,虽是权臣,却也自幼教他正直善良,也是个重诺重义之人,可现在的他却如此狠辣地要杀七娘。
兄长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为什么兄长要造反?明明他亲口说过,对那个位置不感兴趣,明明亲口答应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造反。
若非信任兄长,看出兄长对七娘也有喜欢,张瑜当初绝不会放心离开,把她托付给兄长照顾。
他食言了。
“我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张瑜抿紧唇,心情沉到了极点,实在是想不通兄长怎么会变成这样,咬牙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一定,会当面找他问清楚的。”
姜青姝看着他气愤又难过的样子,轻声道:“我和你阿兄的事太复杂,以后再跟你慢慢说。”
张瑜轻轻“嗯”了一声。
她收回手,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湍急的河流,若有所思道:“阿奚,把剑给我一用。”
张瑜把手按向剑鞘,下意识要抽剑,却犹豫了一下,问道:“你要干什么?”
姜青姝说:“我从上面摔下来,为了营造尸身被河流冲走的假象,需要做一些布置。”
张瑜立刻明白了,利落地拔剑出鞘,剑锋对着自己手掌毫不犹豫地一划。
姜青姝一惊,“阿奚?!”
少年抿紧唇,大步流星地走到河边,对着浅水处冒出来的几块尖石,将掌心的血一滴滴地挤落在上面。
从高处落下的人,必会砸出血来,水流会冲刷掉大多数血迹,但会有残留。
张瑜挤出了一些血,仍觉不够,又重新割了一刀。
做这些时,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不知疼痛。侧脸在阴冷无光的崖底越发冷白如玉,散开的额发微微遮蔽漆黑双眸。
“好了。”
他大概布置得差不多,起身偏头看她,“七娘,你看怎么样?”
这一转头,却发现她在盯着自己看。
“怎么了?”张瑜一怔,不解地歪了下脑袋,“我脸上有东西?”
姜青姝摇头,似笑非笑道:“只是忽然觉得,阿奚一个人在外游历的这两年,真是比从前要沉稳了不少。”
张瑜被喜欢的人夸了,忍不住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乌眸熠熠发亮,“那是,本大侠行走江湖,什么事没碰见过?别说我一个人了,就算是七娘在我身边,我也可以很好地照顾你。”说起这个,他忽然沉默下来,不再继续说了。
姜青姝明白了这少年隐秘的心事,立刻笑着接茬道:“虽然不知道以后,但能跟阿奚一起游历江湖,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
张瑜一怔。
她走上前去,来到河流边蹲下,张瑜的目光一路定定地追寻着她,唇瓣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她抬手,从张瑜手里接过剑,去割破自己的衣袖,仔细挂在那些尖石上。
张瑜见状,再次蹭了些血上去,染红那些布料。
二人认真布置。
等上面派人下来搜,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女帝已经不可能生还了。
姜青姝又撕掉一截布料,对他说:“手拿来。”
“嗯?”
“包扎。”
张瑜忍不住笑了,乖乖伸出被割破了的手掌,“喏。”
姜青姝亲自把布条缠上去,动作利索,一边低头仔细打结,一边道:“这里没有金疮药,我已让梅浩南在别处接应,距离此地约莫二里,我们即刻过去,待会和后,我还要安排许多事,届时再让人给你重新上药包扎……”
她说的话,张瑜听了,又好像没听清,只是定定地瞧着她的侧颜,眼睛里情愫翻涌。
他忍不住嘀咕:真的好像在梦里啊。
这两年来,他只能在梦里和她这样自在地聊着天,梦里的心上人比不上眼前的生动,而他只能一遍遍徒劳地告诉她,他有多想她。
姜青姝正在担心邓漪的安危、还有与梅浩南会和之后的事,包扎完抬头,眼前的少年正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似在走神。
“我方才说的话,你听到了吗?”她狐疑地问。
少年一本正经地摇头,很是坦然,“只顾着瞧你了,没听清,七娘再说一遍吧。”
姜青姝:“……”——
行宫之中的事,暂时还传不到盖山那边。
士兵拉开弓箭,要将赵玉珩当场射杀于此。
然而赵玉珩却有准备,在士兵拉弓的刹那,林间忽然腾起浓浓白烟,似是有人在暗处焚烧东西,白烟呛得士兵们咳嗽不已,而男人的身影转瞬就隐没在迷雾之中,虚无缥缈,宛若下凡的谪仙。
人就这样消失了。
这山间地形复杂,且赵玉珩早就得到皇帝的消息筹备多日,事先挖好了无数地道。
“去追!”
张瑾站在山间,满身凛冽杀意,每个字都如刀锋般冰冷,“杀了他!不必留活口!”
士兵们涌上去追,张瑾冷冷盯着赵玉珩消失的方向,仍然觉得不够,赵玉珩对此处熟悉,一定能逃出这里……
他不能容忍赵玉珩活着,有赵玉珩在一日,她便不会真心对他。
张瑾猛地闭眼,冷声说:“准备火弩,封闭山上所有出口,放火烧山!”
士兵们得到命令,去准备火弩。
顷刻间。
大火腾起,满山浓烟滚滚。
火光吞噬一切,越燎越远,张瑾站在山脚下,冷眼看着那些士兵放箭,火点燃了草木,刺目的火光跳动他的瞳孔里,带着焚毁一切的快意与恸意,带着被心上人欺骗的愤怒与仇怨。
他甚至想不通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明明恩爱两不疑,明明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情深义重,偏偏成了他一个人的执念深重。
他本不是对情爱有执念之人。
他本不是这样。
张瑾眼里充斥着这滔天火光,殷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冷静而疯狂,然而心脏却疼得快要碎裂,感受不到丝毫快意。
他想着:等他杀了赵玉珩,倘若她因此而怨恨他,那就让他们互相折磨一辈子,也好过这再般小心翼翼地乞求她的爱……
爱得肝肠寸断锥心蚀骨,到头来,不过是他一人妄想。
“司空——”
马蹄声带着士兵焦急的呼喊声,从身后传入耳中。
张瑾猛地回身,看着来报信的士兵因为太焦急而从马背上滚落,直直摔在他跟前。
“禀司空,行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她……”那士兵浑身颤栗着,像是知道了什么极为不好的消息,抬头道:“陛下跌落山崖了……”
碧落黄泉1
张瑾怔住。
他居高临下地盯着那个士兵, 上一刻还满心阴狠决绝、爱恨交织,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凝固在了那张冷峻的容颜上。
大脑彻底放空,许久, 他才不确定似的, 低声问:“你说什么?”
那士兵匍匐在地上, 神色也很惶恐,飞快道:“司空, 是、是行宫那边传来消息,梁将军突然倒戈, 带着陛下杀出临华殿, 一路逃至山崖边,陛下不肯被抓回去,便自己跳了下去……”
她不肯被抓回去……
所以, 自己跳了山崖……
这一刻,张瑾彻底愣在了原地, 久久忘记了怎么反应。
他身后的士兵们,还在疯狂对着那座山放着火弩, 滔天大火映红的天空、映红了所有人的脸,红得滴血,如同他对她报复般的愤怒和恨意。
可是越爱, 才越有恨。
他爱的人怎么能不在?
他还打算, 和她纠缠一辈子。
张瑾再也顾忌不上赵玉珩,慌张地下令让所有人停手, 焦急地翻身上了马, 用最快的速度朝着行宫的方向赶去。
一路马不蹄停, 玄色衣袂在空中猎猎作响。
风刀剐蹭着脸颊,刮得耳廓生疼。
张瑾握着缰绳的手用力到嵌入肉里, 脸色好似被冰雪凝固,四肢的血液都逆着冲上颅顶,让他忘记了执着的一切,忘记了赵玉珩、忘记了本就不在乎的皇图霸业、忘记她骗过他……
也忘记他亲口说的,“这一次,我不会再对她心软。”
张瑾慌了,彻彻底底的。
只希望她能活着,只要活着,什么都好。
……
盖山颇大,烧了一半的山火被夏日的微风吹着,慢慢蔓延到整座山,原是封锁严密、无人能逃出升天的死路,此刻因为张瑾的突然撤离而功亏一篑。
赵玉珩来到安全的地方,才收到底下人传来的消息。
“禀殿下,陛下已经平安离开行宫,此刻刚与梅将军会和,霍将军带几万兵马也在赶来的路上。”
赵玉珩听到这句,闭了闭眼,好像终于放下心里悬着的石。
“没事就好。”他说。
知道七娘的计划,他亦辗转反侧、担忧不已,方才对峙张瑾时,看似丝毫不乱,实则心里一直在记挂她那边的情况,就怕她这兵行险着的一步出了什么差错。
好在,她聪慧过人,从来不让他失望。
即使是多智善谋的赵玉珩,也惊叹于七娘现在丝毫不输于自己的魄力谋略,从前他时常放心不下她,现在却早已不再过问她的安排,放心将后背尽数托付于她。
因为他知道。
这天下重担,她扛得住——
行宫之中,葛明辉许骞等人皆已经被皇帝跳崖的事吓得不轻,不知怎么收场,一边在派人去山下搜查尸身,一边在等着张司空的到来。
眼睁睁看着女帝崖底时,许骞就一面擒住梁毫,一边立刻派人去崖底搜寻,但他知道,从陛下跳崖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希望了,陛下不会武功,而哪怕是许骞此生见过的武功最厉害的人,都没有把握从这里跳下去而毫发无伤。
这下好了。
天定血脉的帝王,当真死于他的手中了。
姜氏皇族的百年国祚,就此要中断了……
明明弑君之时没有犹豫,此刻许骞冷静下来一想,却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一股恐惧和慌张,不知是因为悖逆天命,还是因为作为臣子却做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唯一觉得没错的是:他只是奉命行事。
奉司空的命令。
但之后,许骞看到的却是从未见过的慌乱的司空。他认识司空多年,所看到的张司空一直是冷血刚硬、杀伐无情,绝不会为任何人事而手软丝毫,可这一次,却完完全全颠覆了他的印象。
这个手握生杀大权、正在造反的权臣,却无力地跪倒在了山崖边,双眼通红。
许骞和葛明辉面面相觑。
他们从彼此的脸上,都看到惊疑不定的慌乱。
司空为何是这个反应?
不是他下令杀弑君的吗?
张瑾马不蹄停地抵达行宫,只看到一片混乱的景象,他来不及过问什么,只是脚步沉重地来到崖边,他们说她从这里跳下去了,所有人都看见了。
张瑾死死盯着深不见底的山崖,眼睛盯得发红发痛,都没有移开目光。此刻日薄西山,山崖之下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好像吞噬一切的深渊,他无法想象她从这里跳下去的样子。
是怎样的决绝,才会宁可跳崖?
他不过是让他们幽禁她,他只是一时生气才不去见她,并不是要伤害她,也不是真的要夺了她的皇位……
为什么他稍稍狠下心一点,她就一点余地都不留地跳崖了?
张瑾无法接受,更不愿接受,盯得久了,甚至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可他还不愿意接受她死的事实,狠狠咬着牙,转身大步朝着山崖底下走去。
崖底已经被士兵围住,只有被溅上血的尖石、几块残破的衣料。
料子为宫廷最上等的贡品,绣工精美,乃是天子身上的。
溪流湍急,可以将一切冲走。
而此溪汇入江河湖海,又从何处去寻她的尸身?
山间夜里极冷,张瑾站在冰冷的崖底,掌心攥着那一截布料,看着上面的斑斑血迹,呼吸已经彻底乱了,却在竭力保持冷静,试图从其中寻找出破绽来。
许骞再三犹豫,才上前道:“司空,末将已经派人去下游捕捞,如果陛下的尸身……”
“尸身”二字,像刀子扎入张瑾的肺腑。
他将这一块衣料揉入掌心,死死攥着拳,指骨泛白,手背上青筋纵横。
他问:“她为什么跳崖?”
这话像是在问许骞,后者惊了一下还没说话,他却喃喃自语般,又含恨说了一句:“我不过是在跟她置气,她为什么就不明白?”
他也有怒、有怨,这么做只是想让她明白,他实在是被逼得无法忍受了,被心上人欺骗的滋味真的痛不欲生。
如果她肯放软态度,哪怕是骗他的,他都会心软。
她怎么就不明白?
张瑾无论如何都开解不了自己,也不甘心,拂袖转身,走向她所居住的临华殿。
临华殿中此刻已经一片狼藉,全无之前的富丽堂皇,还未能来得及清理残局,地上依然躺着好些个士兵的尸体,雕龙漆柱上满是刀剑砍过的痕迹。
可见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厮杀。
张瑾站在殿中,环顾四周,看到地上翻倒的托盘,还有一把匕首,一个瓷瓶。
他蹲下身来,亲自捡起那瓷瓶。
他打开瓷瓶闻了闻,回头,问跟在身后的众人:“这是什么?”
许骞再傻,此刻也看出司空这么在乎陛下,不可能有弑君的意思。他猛地跪倒在地,头皮发紧,支支吾吾道:“是、是毒药……”
张瑾捏着瓷瓶的手指猛地缩紧,冷声问:“谁备的?”
许骞硬着头皮道:“是、是末将……末将从周管家那里得知,是您授意要杀了皇帝,末将不敢对陛下动手,这才备了毒药,让陛下她……自行了断。”
让她自行了断。
张瑾怔住,眼底的情绪顿时从愤怒不甘转为惊惶心疼,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没想到竟然是自己手下的人……
他没有要杀她,他怎么可能舍得杀她?
可她以为他要杀她。
所以才拼命反抗,才宁可跳悬崖,也不愿意被灌下毒酒。
张瑾心潮翻涌,喉间猛地涌出一股腥甜,竭力压抑着情绪,头脑却依然一片清明,含着杀意说:“去把周铨绑来。”
“……是。”
许骞挥了一下手,身后的士兵快步出去了。
张瑾又上前一步,哑声问:“她……有没有说什么?”
许骞不知道他是指什么,便一五一十交代道:“陛下起初不信……只说想见司空您,但周管家说,您这次不会对她心软,绝不会再见她,陛下知道了,却依然不愿意就这样服下毒酒,此时梁毫突然倒戈,末将唯恐完不成任务,便派兵一路追至崖边……陛下跳下去之前,只说了一句……”
许骞说到这里,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张瑾:“说!”
许骞闭眼道:“陛下说,她便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将尸身交给您。”
张瑾身子晃了晃,脸上彻底失去血色。
他握拳放在心口,却依然感到心尖被一只手死死揪着,更加剧烈地痉挛起来,惊惶、后悔、委屈、又迷茫,揉碎成一团,让他快要呼吸不过来。
所以她是含着对他的恨意跳下去的……
她恨他,所以宁可跳崖,宁可死无全尸。
张瑾往后踉跄几步,手扶着柱子,心疼到腰背都站不直了,眼睛酸涩异常,难以言喻的悔意与内疚席卷上来。
他终于压抑不住喉间那股血气,唇上溢出丝丝猩红。
很快,周铨被士兵五花大绑,押了过来。
周铨脸上毫无悔意,被押着跪在地上,依然毫不心虚地看着张瑾道:“奴这么做,都只是为了郎主好!皇帝不除,郎主又何以坐上至尊之位?!奴跟了您这么多年,岂能看着您陷在这里,自寻死路?”
张瑾冷冷抬眼,每个字都带着癫狂的杀意:“我已经警告过你,不能自作主张,你害了她,我必不会放过你。”
周铨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闻言,只是仰头大笑着,说:“郎主以为奴是为了谁?您这么问,看来到现在还不明白,更说明奴做的是对的!您当真以为皇帝是奴害死的么?是你!是你一直执着不下,妄求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女帝根本不属于你,是你的强求把她逼到绝路!”
张瑾充耳不闻,猛地闭眼道:“拖下去,枭首。”
周铨听到这句,越发癫狂起来,一边被士兵拖下去,一边仰天大呼:“身居此位,何以贪得无厌!若不是我杀了皇帝,您以为您日后就有好下场么!你最该感谢的应该是我!”
周铨的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再也听不见。
张瑾站在原地,满身霜意,一袭玄衣让他阴沉得如地狱里来的阎罗。
他眼底红得滴血,想怨,却不知道该怨谁,也许当真如周铨所说,该怨他自己。攥着瓷瓶的手掌用力过猛,竟生生捏碎了,碎瓷狠狠扎进肉里,毒药混着殷红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许骞等人看着这一幕,顿时大气也不敢出。
一片死寂中,还是葛明辉斗胆拱手道:“司空,事已至此,末将以为,您还是节哀顺变……早做决断。”
虽然皇帝的死是个误会,但在他们眼里,既然陛下已经驾崩了,没有留下天定血脉,宗室的那些公主王爷根本不成气候,就只剩下眼前的张司空有资格坐上那个尊贵的位置。
再如何不愿,他都注定要成为他们的主君,君临天下。
龙袍加身。
这是多少人一辈子也不敢想的事。
若是其他人当高兴得疯了,可眼前这个即将成为帝王的人……却丝毫不在状态,只是沉浸在浓重的悲伤之中,好像在乎的一切都被抽离了般。
失魂落魄。
碧落黄泉2(大修)
天色彻底暗下去之前, 张瑜带着姜青姝一路策马,来到几里外约定好的会和地点。
梅浩南一早便在此处等候,时辰越晚, 越是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直到远远听到马蹄声逼近, 才骤然一惊,快步上前迎去, “陛下!”
来者越来越近。
当梅浩南看清带着陛下的少年容颜时,不由得惊了一下, 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反应。
马蹄渐止, 马背上的劲装少年利落地翻身下马,朝马背上伸出手。
“来。”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借力下了马背, 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眸径直掠向梅浩南。
梅浩南这才回神, 单膝跪下道:“臣叩见陛下!臣在此已经等候多时,看到陛下平安过来, 总算是放下心来。”
姜青姝淡淡道:“起来吧,你此番也辛苦了,赵玉珩那边情况如何?”
张瑜是知道赵玉珩的, 当初赵玉珩性命垂危时, 还是他亲自赶去京城找来神医,更知道这个人是七娘的夫君, 已离世许久。
此刻听到这句, 不由得微微怔住。
姜青姝没有避开阿奚, 她不打算瞒他了,一方面, 阿奚远离朝堂,就算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何况以阿奚的为人,他就算知道,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另一方面,阿奚是张瑾的亲弟弟,也许他以后会从兄长那里知道这件事,与其这样,倒不如从她这里知道的好。
梅浩南道:“回陛下,张司空果然亲自去了盖山,为了杀君后,不惜放火烧山,好在火烧了四成时司空突然撤离,君后安然无恙。”
姜青姝听到“放火烧山”时,眉头皱得很紧,良久才道:“近日少雨,山下村民恐怕会被火波及。”
梅浩南立即笑道:“陛下放心,臣猜到火势蔓延可能伤及无辜,事后已派人去悄悄转移村民。”
“做得好。”
入夜了,气温已经冷了下来,姜青姝拢紧了袖子,又问:“京城那边如何?”
梅浩南说:“臣今日探听得知,今日天未亮京城城门便已经全部关闭,想必城门郎是受命于张司空,金吾卫那边情况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京兆府和门下省都有人脱不了干系。”
梅浩南一边说,一边暗道:京城城门主要由四品城门郎管理,城门郎隶属于门下省,此外,关闭城门这么大的事也必会惊动京兆府尹李巡,金吾卫现在几乎由申超做主,他们为了防止被坏事,八成也要解决掉申超。
城门关闭了以后,行宫的消息传不过来,有些对陛下忠心耿耿大臣不知陛下已经“遇难”,根本毫无准备,已经失去了先机。
等朝野上下该控制的人都被控制好了、事情基本成定局时,就是张司空向百官公布皇帝驾崩消息的时候。
那时满朝文武一定会陷入惊恐之中,张司空再借机站出来主持大局、控制朝野内外,司空就能借着这个由头,顺理成章地篡位。
那时,那些忠君之臣纵使想反对司空也毫无办法,因为陛下无后,没有血脉的宗室根本无法服众,选择拥立谁都成问题,谁还能阻止司空?
而木已成舟之后,京城外的那些地方官和藩镇若有异议,则是公然违抗朝廷,罪同谋反。
可惜,姜青姝早就有准备了。
早就在去行宫之前,姜青姝就通知了郑宽在内的几个大臣,让他们做好应对张瑾谋反的准备,到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会先装得浑然不知,避免与张瑾发生正面冲突,实际上暗中联络好对抗张党的文武百官,等她号令。
在和阿奚一路骑马过来的路上,姜青姝都在查看实时。
实时里都一目了然。
【尚书右仆射郑宽得知城门被关闭,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暗中派家仆去兵部尚书李俨、大理寺卿郭宵、鸿胪寺卿董青、卫尉寺少卿戚文礼等官员的府上送信。】
【左监门卫大将军姚启按例在宫门附近巡逻,得知城门被关闭的消息,看着出入宫门最频繁的几个门下省官员,悄悄留了个心眼。】
【金吾卫将军申超正在家中睡觉,突然被人带兵闯入家中,一番缠斗之后,为了保命,申超乖乖放下刀,任由他们绑住自己。】
【神策军将军贺凌霜暗中派麾下擅长轻功的将士邹常在申府屋檐上蹲守,看到申超天未亮时被人押走,邹常暗中跟踪过去。】
大家都挺忙的。
他们都是姜青姝培养的亲信大臣,忠诚度和能力都不用质疑。
至于关城门,和梅浩南想的一样,的确和京兆尹李巡脱不了干系,姜青姝的上帝视角看得清清楚楚,李巡这个见风使舵的墙头墙,一开始没接到天子诏书,还死活不答应关城门的事,但一听是司空的命令就想都没想直接滑跪了。
明明感觉到有大事发生,但李巡都没那个胆子去问一声,关城门是要干嘛?
姜青姝:“……”
李巡这个怂货!
等秋后算账的时候,李巡这个京兆府尹也不用做了。
眼下,姜青姝很快就整理好了思绪,对梅浩南道:“你继续派人去探听消息,祁王那边应该还会传消息来,当第一时刻禀报朕。”
梅浩南抱拳:“是。”
梅浩南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姜青姝负手静静立在原地,看着梅浩南离去的方向,眼神有些放空,似是看他,又好像没看,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她在想祁王的事。
这是姜青姝一早就埋的暗棋。
早在祁王把崔珲的一部分罪证交给姜青姝时,她就让祁王代为保管,此外,她还将崔弈临死前留下的那封信交给了祁王,让他在最恰当的时机将此物拿出来。
——交给沐阳郡公杜如衾。
祁王当时不解,还问:“臣弟不明白,辛辛苦苦收集到此物,为何要交给郡公?她毕竟是崔尚书的母亲。”
姜青姝微笑着解释道:“杜如衾虽是崔珲、崔令之的母亲,却与其子不同,她历经三朝,从布衣到如今的地位,皆因几代帝王赏识器重,对昭皇室可谓是忠心耿耿。”
杜如衾年纪大了身体不好,这几年连上朝的次数都越来越少。
她的两个儿子在朝中活动频繁,她平时也无暇管束,极少过问。
但她若是知道,她的儿子要造反,要让大昭就此覆灭、改朝换代呢?
杜如衾一生为国,若不是受两代帝王赏识提拔,岂能从一介孤女做到位列朝班、荣封郡公,而后又嫁入崔氏一族,至今历经三朝得满朝敬重?皇家于她之恩高义重,非肝脑涂地无以为报,而如今子孙所为,又将她推到了什么不忠不义的境地?百年之后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如果是平时去找她,杜如衾必会避讳万分,认为来者是蓄意挑拨母子关系,更不相信儿子会如此大逆不道。
所以祁王要见杜如衾,必须在他们的的确确已经动手的时候去见,让杜如衾避无可避,亲眼看着已经发生的一切。
至于拿着崔珲的罪证,则是在告诉杜如衾,她的儿子背地里干了什么勾当,以及天子早就知道了此事,之所以一直不曾发作,是因为天子看在杜如衾劳苦功高的份上,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子对崔氏一族如此宽容仁慈,但崔氏却在谋划弑君。
而崔令之、崔珲兄弟二人所效忠拥护之人,正是害死她孙儿崔弈的凶手。
这让杜如衾作何感想?
【祁王姜承昼听说京城城门已关闭,亲自拿着新得的千年灵芝去了崔府,一面与崔珲寒暄,一面说要将灵芝送给近日染疾的沐阳郡公杜如衾,顺带探望一二。】
【得知祁王姜承昼要见母亲,吏部尚书崔珲不便拒绝,带着他来到沐阳郡公杜如衾养病的院落。】
很好。
祁王也动身了。
姜青姝查看了一眼祁王的动向,放下心来,事情目前都在计划内有序进行,只要张瑾那边没有留什么后招,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张瑾也很难留后招。
她之所以设计自己跳下悬崖,不单是为了转明为暗,更是想要张瑾方寸大乱。
这个人手腕太强、十几年的官场厮杀所积攒下来的沉着冷静不是那么好打乱的,他太懂克制自己,只有在她跟前动情时,才稍稍会失态,其他时候,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没有这样的魄力,他也不会成为击垮所有政敌、乃至先帝的赢家。
所以,此人不可硬刚。
要令其乱,当以攻心为上。
先用情爱背叛来刺激他,令他被愤怒冲毁理智而贸然谋反;再令她的“死”来打击他,令他自责内疚消沉,扰其判断,乱其心神,露出更多破绽。
从张瑾放弃杀赵玉珩、慌张赶回行宫的行为上,也看出来他乱了、慌了。
姜青姝能清楚地看到张瑾赶到行宫之后的种种反应,看着他站在悬崖上失神、在崖底茫然无措、在临华殿懊悔痛苦,甚至一怒之下杀了跟随他多年的周铨。
种种反应,连她瞧了都要动摇。
好像他有多痴情一般。
但她知道,不是这样的,张瑾曾说逐步亲政的她与他相似,他们就像同一类人,如猛兽蛰伏于林,精于厮杀,噬骨吞肉,熟知丛林法则,绝不手软,不甘为人刀俎,只求乾坤在握。
对她,她相信张瑾是爱的,但他这个人从来只会理所当然地觉得权势和爱情都能兼得,断不会有什么为爱牺牲的概念。
现在,她就狠狠地打醒他。
人若太贪心,只会什么都得不到,譬如张瑾,什么都要的下场,就是她全都要夺走,什么都不会留给他。
如今事事都在她的掌控中,唯有一点让姜青姝懊悔。
——那就是邓漪。
一想到邓漪还受了伤,姜青姝便忍不住有些揪心难受,邓漪陪伴她最久,她一点也不想失去她。
她无法去向梅浩南他们诉说担忧,因为身为帝王,成就大事不可优柔寡断,权力之争本就踏着无数骸骨,牺牲也再所难免。
日落西山,月上枝头。
蟾光如水,洒满崇山峻岭,姜青姝站在山林,望着远方静静出神。
就在此时,肩头微微传来触感。
她偏头,看到一只修长又白皙的手抓着披风,正拢在她肩膀上。
这是阿奚的披风。
“夜里风冷。”少年的声音很轻。
她转过身来,对上少年那双乌黑有神的大眼睛,浸在冰凉的月光里,像拢着一汪清泉水。
张瑜望着她,没有说话。
她问:“你就没有想问朕的?”
张瑜怔了怔,断然摇头:“没有。”
“你不想知道,赵玉珩为什么突然复活吗?”
“他和我没有关系。”
“可朕当初骗了你。”
“七娘这么做,肯定也有迫不得已的原因,我不过一介江湖人,七娘没必要什么都和我解释。”
张瑜偏头看向远处,耸耸肩,故作轻松道:“皇帝身边有很多人,我才懒得一个个了解他们,管他姓甚名谁、又经历了什么,都与我无关。”他说着一顿,垂睫道:“这世上唯一让我挂念的……只有七娘。”
当初,如果不是她要纳后宫了,他的存在会显得格格不入,也会给她添麻烦,他也不会下定决心独自离开。
张瑜对任何人都不关心,不管那人是王侯将相、还是贩夫走卒,他一律不稀罕,也根本不想了解。
只要她在他面前,还是他的七娘。
虽然内心深处还会有一丝妒忌,他会心里泛酸地想:为什么七娘的夫君可以是别人,就唯独不能是他。至于她的夫君是谁,对他也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他和七娘的关系,也只能止步于现在。
张瑜转过头来,低眼认真地看她,亲自给她系将披风的系带。
他系得专注认真,好像眼下的事,就是最重要的事。
“阿奚。”
“嗯?”
“……等时机到了,朕就要进京了。”
“……嗯。”
夜色之下,二人相对而立,默默无言。
许久,张瑜才抬起被包扎过的手掌,轻轻摸了摸她的耳侧,坚定地说:“我会一直伴你身侧、护你周全,直到你不再需要我。”
“是吗?那万一……对上你兄长呢?”
她还是问出了这句话,微微笑着审视他,夜色下的眼神透亮,乌黑的眼珠子、干净的眼白,黑是黑,白是白,泾渭分明,像两面直抵人心的镜子。
张瑜也只沉默刹那,就看着她说:“就算是他,我也不会让了。”
当初就是因为他让了,才害她差点丢了命。
自己最亲的兄长要杀最爱的女子,现在想起来,也还是难受得无以复加,他从来没有这么像现在这样生过兄长的气,甚至有一种被最亲的人欺骗背叛的感觉。
当初如果不是他留下来会给七娘和兄长都带来麻烦,他也不会选择离开,兄长喜欢她,他没有说什么,可兄长明明知道七娘是他最爱的女子,明明知道他那么在乎七娘,为什么还要背着他杀七娘?
答应他不造反,也食言了。
兄长根本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
两年不见,究竟是兄长变了,还是他从来没有看清过兄长?
张瑜不知道。
他现在有点怕,如果他不在七娘身边守着,怕又会发生什么事让他后悔莫及。
谋反弑君这样的事,他没有办法替兄长求情,更没有资格替七娘原谅兄长,他只能希望,兄长能醒悟过来及时收手,不要再错下去了,不要让天下陷入动荡,更不要再和七娘为敌。
他不想到了最后,与唯一的亲人刀剑相向——
行宫之中,空气依然透着紧绷。
跟了张司空十多年的周管家被枭首,参与弑君的那些士兵也都被张司空下令全部格杀,就连许骞,也被司空下令关起来了。
葛明辉蒙狄等人始料未及,纷纷在司空跟前为许骞求情。
但张瑾执意要处置他。
他冷声道:“受人蒙蔽亦为他自己愚蠢之过!做出弑君之事,我岂能容他?!”
许骞跪在地上,脸色灰败,并未辩驳。
打从知道司空并未下令、他却端着毒酒到陛下跟前时,他就知道自己这次是被周铨所利用,事后追究起来他也难辞其咎,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对司空如此忠心,一心扶持他登位,司空却对他半点情面不留。
许骞被带下去了,剩下那些武将面面相觑,都有些躁动不安。
甚至有人觉得张司空这次过于不近人情。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许骞也是追随他许久、对他忠心耿耿之人,不过无心之过,却被司空这般揪着不放,这样刚硬绝情,让他们这些追随者不由得有些心底生寒。
等清算完皇帝跳崖的事后,人人噤若寒蝉,看向司空的脸,又从那张冷淡俊美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甚至觉得相比于先前的盛怒,张司空此刻又平静到有点渗人了。
至少现在他……还有理智吧?
众人也只能这样想着。
张瑾也觉得自己还有理智。
至少大脑还能思考。
他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失控下去了,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去做,造反已经开始了,这一步踏出去就不可能回头,停下来就万劫不复,除非他想拖着自己、阿奚、还有追随他的所有人一起去死。
张瑾不会。
他少年时跪在掖廷挨鞭子,就发誓如果能爬上去,就不要再跌回到那个境地。
这世上哪有失去什么就活不下去的?
他处心积虑那么多年,几经生死,日夜煎熬,终于万人之上,执掌乾坤,党羽遍布朝堂,世人都称颂他,说他是最年轻有为的宰相,但忘了他入仕的时候才十五岁,至今入仕已经十七年。
十七年,足够让他磨砺成心如铁石的权臣,时间一久,权力都烙刻在了骨子里,起居坐卧也习惯了定他人生死,对算计、陷害、攻讦都已经熟练得和呼吸一样平常。
心爱的女子生死未卜,是上天收回了他本不该有的情,伤心也无济于事,大不了又回到从前的孤寂冷清,他一向重利,更该想想之后怎么跟弟弟解释这一切,怎么让弟弟不会因为她的死跟他闹,还要安排京城的事……太多事了。
急火攻心吐了血?没关系,用袖子擦去就行,扶着墙缓一缓,缓到心脏感觉不到疼,就可以去召见亲信安排要事了。
张瑾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平静下来的。
他忍习惯了,再痛都能忍得像没事人一样,也或许是他这个人本身凉薄无情,再伤心的事过一会就好了,就是周围的人看着他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只是稍微停下,看一眼外头已经黑下去的天色,就莫名觉得心口一阵绞痛。
范岢让他休息。
张瑾不以为然,他以前常常彻夜操劳公务,那么繁重的政务都没压垮他,怎么会这时就非休息不可了?
张瑾只盯着外头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看。
这么黑。
她就这么跳下去,万一没有死,肯定也受了不轻的伤,结果衣裳被割破了,说不定还被溪水浸泡得湿透了,不敢回来怕被抓到,肯定只能孤零零地在山里走。
山里那么危险,晚上又黑又冷,容易被失温而死。
也许还有野兽。
他不想接受她死了,还在派人找她,但又怕她遭遇这些,在他找到她之前就出事了,她从小养尊处优,一点苦都没有吃过,之前手掌被割破就疼得掉了眼泪,这下得多可怜啊。
张瑾忽然站起来,起来得太猛差点没站稳,却撑着桌子,焦急地派士兵多带些火把去山下找,大家都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张瑾闭了闭眼睛,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坐了下来。
他问:“找到陛下没有?”
葛明辉愕然道:“郎主,您一炷香前刚问过……”
哦,他问过了,问了得有几十遍,答案都是没找到。
张瑾又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头痛,就像喝了烈酒又吹了冷风一样,然而神智越是清明到可怕,只有针扎一般的触感如附骨之疽,深入五脏六腑。
后来,他就陷入一场望不到尽头的寻找中。
那段时间,无数士兵奉司空的命令在崖底搜寻女帝的尸身,都一无所获,但即使如此,张瑾依然执着地派遣所有人去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到亲眼看见她的尸身,他都不会接受皇帝驾崩的事。
那些将军们都认为没有必要找了,而今的重点,也并不在尸身上。
等司空宣布皇帝驾崩,控制住大局,那时就算小皇帝突然活了,她在天下人眼里也只能“死了”。
张司空应尽早回京,而非在行宫停留。
结果,关键时刻影响大局、止步不前的却张司空本人,说他冷静,他却执着于寻找皇帝;说他失控了,却又出奇得平静。
葛明辉心焦难耐,暗中同几位武将道:“时间紧迫,司空再如此执着于陛下的尸身,怕是要影响大局。”
蒙狄叹息道:“想不到司空竟与陛下……罢了,而今我们该想想办法,如何让司空管管京城那边,城门再这样管下去,必会引起动荡。”
“司空该早日回京,主持大局。”
“我们走到这一步,便没有退路,除了拥立司空,别无他法。”
众人暗中合计一番,终于选择一不做二不休,先打晕司空,强行带他入京。
张瑾半昏睡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总感觉她就在他身侧。
他动情地把她抱在怀里时,她总是用那双眼睛微微瞪着他,不太高兴的样子,他就低头亲亲她的额角,又亲亲她的唇,直到她再也生不出一点气来;她批奏折那么勤快,一与他独处,却肆无忌惮地在他怀里打着哈欠,如一只晒着太阳昏昏欲睡的小幼虎;她与他手牵着手在街市漫步时,总是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笑着同他说话;她崴脚时他背着她回家,为了不让别人看见,她把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垂落的乌发荡出梳头水的香气。
还有她站在行宫的花树边看着他时,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写着疏离和警惕,他知道一时难以哄她开心,只能那样小心翼翼地抓着她手。
“我们回到以前好不好?”
他反复问她。
梦里的她没有说好,只是看着他不说话。
他徒劳地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哄,想着一次不行,就多来几次,来几十次、几百次也行。
然后梦就醒了。
他醒来之后下意识去摸腰侧的香囊,却想起来,当初与她争吵时他一气之下扔在了紫宸殿的地砖上,没有拿回来。
到了现在,他竟连个念想都没有。
他立刻派人去紫宸殿找。
如今内忧外患,帝王驾崩势必会引起接二连三的动乱,要坐上那把龙椅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在宣布帝王死讯之前,那些难解决的朝臣、京城内外的兵防部署等,都需要张瑾来定夺,可他却只念着那个被下了药的香囊。
明明他是冷静的。
但是他却感觉到所有血液都朝心口涌动,怕香囊丢了的恐惧,居然盖过了他最在乎的利益。
可有些人,弄丢了就是弄丢了。
再怎么寻找都不可能回来,就算不接受,也总有被迫接受的一天。
找不到尸体了,封城太久了,再不宣布女帝的死讯,朝野内外才是真正要乱了。
那一日朝会,张瑾终于现身在朝会上。
皇帝驾崩的消息正式被公布。
至于皇帝驾崩的原因,除了隐瞒周铨这一环外,倒是没有隐瞒皇帝是死于许骞之手,许骞已被羁押在刑部,弑君者必要付出代价,再如何冤枉,也不过是上位者用完了就扔的棋子。
张瑾并没有为难梁毫,只是暂时让人把他关起来。
梁毫虽然背叛了张瑾,可在她无助的时候,至少只有他站出来保护她,不让她喝毒酒。
听闻帝王死讯,满朝文武大惊失色,朝堂登时陷入一片混乱,有人惶惶不安,有人震惊不已,甚至有忠心耿耿的老臣脚底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悲痛欲绝地大哭道:“陛下驾崩,后继无天定血脉,这是天要亡我大昭……”
张瑾立在玉阶之上,站在空荡荡的龙椅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群臣——这是万人之上的帝王视角,任何人都想站在这里俯瞰江山万里。
身为宰相,天下军政皆过他手。
权势顶峰的滋味,他早就尝过。
张瑾侧身,看向空荡荡的龙椅,没有看到坐在上面的那抹熟悉身影,眼底不禁有些黯然。
有时候他在想,自己对她,到底有多少真心?也许他只是因为权力唾手可得,才无限在心里放大爱情的重要性,人性卑劣,只会珍惜没有的,等他有了爱失去权势时,也许他又想要权力了呢?可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直到站在朝堂上、龙椅边时,他又突然开始生理性地恶心这一切?
这些在乎了一辈子的东西,突然让他觉得很没意思。
他应该是更在乎权力一点的。
不然为什么明知道她想要的是独掌大权,却还抓着实权不放,还想要权力和爱情兼得?他从来没有思考过权势、爱情、亲情哪个更重要,因为他一直都那么理所当然地都要。
这十几年来,他雷厉风行,想要什么是得不到的?
处于这样混乱的状态,张瑾一思考这些就头痛,也分不清是太阳穴更痛还是心脏更痛,一向精力无限的张相,第一次站在朝堂上感到力不从心。
“帝王驾崩,无天定血脉,当请示相国寺,于宗室之中令择合适之人继位。”
张瑾平复许久才开口,沉默许久,又闭目道:“退朝。”
碧落黄泉3(修)
帝王驾崩的消息, 引起朝堂巨变。
一部分忠心耿耿的老臣无法接受,不敢相信一国天子会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天子身侧千牛卫随身护卫, 两位千牛卫大将军不知去向, 而天子, 至今连个尸首都没有。
宣布死讯的是张瑾,但张瑾是什么人?谁不知道他一手遮天, 把持朝政已久,到处都是他的党羽, 狼子野心路人皆知!陛下说不定就是他杀了的!
交不出陛下的尸身, 谁听他一面之词!
那些忠心耿耿的刚直之臣哪里忍得下这口气,譬如御史房陈对张瑾有怨已有,当即在朝堂上痛骂张瑾, 却被殿上禁军直接拖了下去,胆子大骂一个拖走一个, 再有扰乱者当场杀之。
只要一见血,众人见状, 便敢怒不敢言。
尚书右仆射郑宽也故作激愤,又装作被震慑到的样子噤声不言,不曾与张瑾正面作对, 然而一出宫便与几位大臣互相使眼色。
兵部尚书李俨压低声音:“暂且让他们得意, 我稍后再去派人传信给几位王爷,还有长宁公主, 让他们提早防范。”
郑宽微微颔首, 沉声道:“张瑾说择合适宗室继位, 只怕只是权宜之计,我们要尽快一些了。”
只要张瑾有当皇帝之心, 所谓的从宗室之中选择合适之人,其结果自然是所有宗室皆不合适,不是自觉德行不够主动推诿,就是会提议推举有能力的贤者为君,毫无疑问那就是张司空。
而所谓的请示相国寺,在郑宽看来,那更是借口,只要过段时日声称神明选定司空为继任之人,就能从舆论之上堵住悠悠之口。
就在这关键时期。
宫中突然传出一则消息。
一则令所有人皆始料未及的消息。
——侍君灼钰受到帝王驾崩消息的刺激,忽然恢复了神智,声称自己已经怀了皇嗣。
眙宜
依譁
宫内。
“怀孕”的少年手持剪刀,双瞳森冷,没有任何宫人侍卫敢靠近他分毫,几乎所有太医都不敢过来为他诊脉,唯恐被牵涉其中。
这个关头,只有敢戚容过来问诊。
灼钰曾备受戚容照顾,他只信戚容,只允许她靠近自己。
戚容提着药箱进来时,看到的便是彻底颠覆自己印象的少年。
灼钰依然漂亮得不似人间中人,睫羽纤长,一双乌眸潋滟得张扬,白得近乎渗人的脸色上,唯独唇色殷红似血,浑身上下已摆脱天真稚气,只余冷厉阴沉。
他便是静静坐在那,也好似诡画中走出来的一缕索命幽魂。
乍闻皇帝驾崩的少年,此刻精神看着不太对。
灼钰冷冷睥着四周所有人,目光阴冷如毒蛇,又冷又厉,恨不得捅死所有人,只有看到戚容时,眸光才闪了闪。
戚容俯身行礼,“臣来为侍君诊脉。”
灼钰冷冷开口,嗓音清冽动听,“你过来。”
恢复正常咬字发音的少年,声音也是出奇得好听。
戚容顿了顿,恭敬地垂着头上前,小心翼翼地为灼钰卷起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纤细的手腕。
她微微俯身,屏息凝神,认真把脉。
心底却越来越惊。
……不对。
侍君根本没有身孕。
他在谎称自己怀孕?他要干什么?
戚容越来越惊,猛地抬头,骤然撞进灼钰浓黑得化不开的眸底,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泛红的眸子里藏着丝丝癫狂的笑意。
他好整以暇地睥着她,唇角挑着的那抹讽笑格外刺眼,像是在无声跟她说:“你发现了啊。”
你发现了啊。
发现了又怎么样?我要做什么都与你无关。
我劝你最好别阻止我。
简直疯了。
戚容觉得灼钰真是疯了。
在这个关头,声称自己有孕,就是把自己推到漩涡之中,他势单力薄,如何能与张司空抗衡?万一挡了他们的路,那就是找死。
陛下不在。
没有人能护得了他。
戚容理解灼钰的难过,起初她听闻陛下驾崩的消息时,也是惊怔、不解、愤怒,宁可相信这只是陛下所布的一场局,或是一场梦。
纵使想要为陛下报仇,但她知道现在做什么都只是白白送命,只能等待。
可灼钰等不了。
知道她的死讯时,那个苦苦等待的小傻子就被彻底杀死了。
他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鬼,只想向他们索命。
戚容和眼前的少年对视,清楚地看到那双乌眸里的决绝,相比于张司空势力滔天,这少年一无所有,只有一具单薄孱弱的身躯,可以为刀为剑。
灼钰从来不怕以卵击石。
也从不怕死。
如果没有陛下救他,他就早死了,现在也不过是去走该走的那条路,如果有幸死了,他也可以理所当然地去地下与她团聚。
戚容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这亲眼目睹一场又一场因权势而生的悲剧的女医,终于忍下眼底微微的热意,艰难收手起身,对守在门口的侍卫说:“侍君的确有身孕了。”
——她尊重灼钰的选择。
这世上哪有傻子受了刺激就恢复神智的?不过是一个清醒的人在时时装傻,如今他破罐子破摔了,什么都不惧了,哪怕被人指成是欺君,可他最想在清醒时见到的那个人,都已经不在了,他又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门口的侍卫有一瞬间的愣住。
随后那人就快步离开了,去把这消息告诉他们的主子。
如今宫内宫外都被张党控制,侍君有孕的消息传不出去,暂时被他们压住,眙宜宫外都是他们的人,眼前的侍卫也是。
如果张司空想要帝位,他一定会派人除掉这个孩子,不会将灼钰有孕的消息公布出去。
戚容似有所感,转身看向少年。
沉默许久,只是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臣去开些方子,侍君身体一向不好,为了腹中龙种,一定要……保重好自己。”
灼钰看着她道:“多谢戚太医。”
多谢她,肯让他搏一次。
戚容拿起药箱,抬脚出去,头也不回。
灼钰看着她的背影,眼中一片冰冷,随后收回目光,垂睫看向右手。
他的掌心,捏着一块玉佩。
这是姜青姝临行前留给他的。
这个骗子。
她就是世上最可恶的骗子,骗他等她,一次又一次。
可骗他也好,哪怕哄骗他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能心甘情愿地等,只要还能再见她一面,可为什么,她自己却不回来了?
少年攥着玉佩的指骨泛白发青,额头上的青筋也微微鼓起,呼吸局促,许久,好似难受得无以复加一般,握着玉佩的掌心死死按在胸口处,极其用力地。
一滴滚烫的泪从眼角洇出,“啪”地砸落在衣襟上——
因为宫闱内外暂时被张瑾的人把持,侍君有孕的消息也是暂时被压下,第一时间传到张瑾耳中。
张瑾听到时,怔愣了许久。
灼钰有了……她的孩子?
张瑾觉得荒谬,第一时间就笃定是假的,自从她与他“两心相许”开始,他们独处已不需要靠灼钰来掩饰,她也说过没有碰灼钰。
但传信的人说,已经派太医看过了,太医也说是有孕了,现在侍君肚子里的就是陛下留下的唯一血脉。
张瑾原是笃定的,忽然又动摇。
他悲哀苍凉地想着:他被她欺骗戏弄那么多次,说不定她碰灼钰也没有告诉他,他还有什么自信说一定不可能呢?
张瑾终于破天荒地离开张府,亲自来了眙宜宫。
灼钰冷笑看着他,“你果然来了。”
他笃定张瑾会来。
毕竟从前,做着这世上最见不得的染指君王之事的张司空,不惜让灼钰在一边看着他与女帝亲热,灼钰太清楚此人刚正不阿外表下的道貌岸然、虚伪善妒、自私专横。
所以,灼钰当初才能利用他杀了崔弈。
他连崔弈都容忍不了,怎么会容忍别人有女帝的孩子?
张瑾静静看着眼前气场阴郁的少年,几乎可以立即断定:“你一直在装傻。”
“是。”
灼钰笑了起来,“我不装傻,怎么能骗过你和陛下,让你们对我毫无戒心,继而拥有这个孩子?”他垂眼,手掌来回抚着小腹,满意道:“本来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这样陛下就会更宠我了,谁知道陛下会出事,那我腹中的,就成了陛下唯一留下的血脉,兴许也是下一个天定血脉。”
他这副计划得逞、洋洋自得的样子,让张瑾的眼神有些泛冷。
他垂眼,目光落在灼钰的腹部。
这是她唯一留下的血脉。
他想和她拥有一个孩子,千求万求,却始终求不到,不是他自己执着地喝避子汤,就是她不想要了,等他们终于把话说开时,她却和他永远地诀别了。
他们似乎始终在错过。
百般纠缠,都比不过别人稍稍碰她一次就能怀孕,换佛家的话说,那是命里注定有缘无分。
为什么想和她有孩子?
因为他明知道不可以,却也在试图去扮演一个好夫君,有妻子,有儿女,别人说这样的一生才是圆满的,那其中的滋味,不是常年孤寂之人能懂的。
他多渴望摆脱孤寂,与她生儿育女,像一对寻常夫妻。
在看着灼钰的这一刻,张瑾眼底竟燃不起任何愤怒与嫉妒,反而是深深的失落与黯然。
他闭了闭眼睛,语气看似平静,又好像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疲惫,“来人,好好照顾侍君,若有任何差错,拿你们是问。”
他太累了。
她的孩子,那也不是她,他现在甚至觉得连愤怒的情绪都是多余徒劳。
说完,他转身要走。
张瑾转身的刹那,灼钰的笑容骤然消失,盯着他背影的表情变得得无比恐怖,在这光线昏暗的宫室里显得极端阴沉。
张瑾为什么不愤怒?
他就来看了一眼,甚至不走过来,就这么要走了?
张瑾听到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那声音几乎瞬间就贴近了他的背后,张瑾面朝着那些侍卫,所有人的表情都在告诉他有异变。
他此刻有些心神不宁,反应过来时稍稍慢了些,侧身时一抹寒光划过眼前,颈侧擦过一抹血痕。
少年掌心捏着匕首,冷笑着说:“你去死吧!”
他的动作非常灵活迅猛,在没有习武过的人里面近乎罕见,见割喉没有得手就去刺张瑾的心脏,张瑾抬臂去挡,下一刻手臂剧痛,匕首划开了衣衫和皮肉,深深嵌到肉里。
血喷涌而出,顷刻间就染红大半个袖子。
奋力刺杀的灼钰立刻被侍卫按住,无数把刀剑架在了少年脖颈间,但他依然丝毫不怕死般,在拼命挣扎,疯了一样地去撞那些剑刃,以致于侍卫都不自觉地往外让了让。
张瑾抽出匕首,脸上没有任何感到痛的表情。
他垂下受伤的手臂,冷眼看向灼钰,血沿着手指一滴滴落在地上,很快就汇聚成了一片血洼。
“你的根本目的是杀我?”
灼钰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笑声,近乎癫狂,“我要杀了你!你以为我会相信她是被别人害死么?她的死一定与你有关!凭什么你害死了她还能好好活着?张瑾,你应该去死!哈哈哈哈哈!”
这少年声嘶力竭,嘶哑的嗓音如粗粝沙石磨过玻璃,说到最后又哭又笑,精神看着极不正常。
“她那么好……我都羡慕你能和她一直在一起,为什么你要杀她,你不稀罕她,就把她还给我!”
“张瑾,你怎么不去死!我恨你!就算成了鬼,也要杀了你!”
少年双眸通红,好像要渗出血泪,单薄的脊背不住地发着抖,说到最后,每个字都像是喉咙里嘶吼出来的。
连按着他的侍卫都有些被惊吓到,觉得这一幕极为渗人。
有人道:“司空,他已经疯了,您看……”
张瑾淡淡看着灼钰,没有说话。
灼钰含恨盯着他,眼神阴冷怨毒,像看着不共戴天的仇人,如果恨意够浓烈,也许他真的会被他诅咒得不得好死。
灼钰才是最嫉妒的张瑾的人。
他嫉妒每次他跪坐在帘外时,张瑾可以在里面肆无忌惮地触碰她;他嫉妒这个人每天都看到她,能和她在一起呆那么久,不用那样苦苦地等着她。
他辈子连和姜姜说话的机会都那么少,连碰一碰她的手都会紧张,甚至不敢幻想和她亲吻、缠绵,更不奢求能像别人同她说说话、聊聊天,她若不开心,他便逗她笑一笑,然后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特别特别喜欢。
可是凭什么,珍惜的人得不到,不珍惜的人却能什么都有?
灼钰低头喘息着,看到了腰间悬挂的玉佩,目光又缓缓变得偏执疯狂起来……她说,让他等她……
他也说过,要一辈子都跟着她。
不管是人间,还是阴曹地府。
她都别想扔下他。
少年骤然闭目,忽然放弃了挣扎,一边的侍卫怔愣片刻,顿时反应过来大步上去捏开少年的下颌,与此同时,少年唇角已经涌出了血。
那侍卫惊疑不定道:“司空,他……侍君方才试图咬舌自尽……”
张瑾怔在当场。
他看着眼前不怕死的灼钰,情绪终于波动剧烈。
当他还在困顿于其他时,这世上却偏偏有人那么干脆,那么决绝,甘心赴死。
就像响亮的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他脸上,放肆地嘲笑他:你张瑾自以为妥协让步多次,是付出了真心,比一比也不过如此。
他的真心不过如此。
所以她为什么当初为他挡剑,却又在跳崖前说出那样的话。
张瑾眼底如被针扎,狠狠地闭上眼睛,转身。
许久,他哑声道:“把他关起来,立即召太医过来救治,他怀了陛下唯一的龙种,不能出事。”
那是她的孩子,若是以前,他必直接杀之。
可现在,他对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丝联系,竟也动了不忍下手之心。
灼钰咬舌过后,脸色已疼得惨白,浑身冷汗淋漓,被人掐着下颌,还从喉咙里执着地发出声音,“张瑾……你杀了我……你杀了我啊!”
他再说什么,张瑾都没听了。
他僵硬地走出眙宜宫,看着四周的红墙绿瓦,站在灼烈的日头下,却依然浑身冷得如置身冰窖。
派去紫宸殿寻找香囊的人听闻司空在眙宜宫,此时赶了过来,看见他满袖都是血时被骇了一下,随后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回禀司空……您所说的香囊,没有找到……”
没有啊。
这也是意料之中,张瑾闭上眼睛,疲惫地抬了抬手,让他下去。
他又,弄丢了一个重要的东西。
碧落黄泉4
灼钰那一场刺杀并未得逞, 张瑾只是脖子上割破了些表皮,扎得极深的那一刀只是在手臂,但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 还是因为因为这段时间太疲倦了, 张瑾的状态开始变得不太对。
头痛得似乎更加厉害了。
眼前昏昏沉沉, 连心脏跳动声音都那么清晰,一下一下, 砰砰地砸在胸腔里。
张瑾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书房,看到铜镜倒映出的脸, 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沉默许久,才说:“叫范岢来。”
匕首上淬了毒。
灼钰刺杀张瑾,是抱了必死之心, 他知道不会武功的人行刺未必能当场毙命,所以他在匕首上抹了毒药。
撕开了袖子, 伤口触目惊心、深可见骨,哪怕擦拭了一遍又一遍, 源源不断涌出的血也依然浸红了整整一盆水。
张瑾全程闭着眼睛,额头浸满冷汗。
他是惯会忍痛的性子,不管有多痛, 他也丝毫不动, 更没什么表情。
或者说,手臂上的剧痛压过了来自心脏和太阳穴的痛感, 甚至让他感觉好受了一些。
范岢说:“在宫中要拿到毒药不简单, 还好这不是罕见的剧毒, 在下需要几日时间调配解药,虽是外伤, 渗入肺腑没有那么快,但大人最好还是卧床静养。”
他一边说,一边止血包扎完,还想为张瑾把脉,张瑾却收回了手,很疲倦地说:“下去吧。”
范岢愣住:“可是……”
可是就这样处理了一下,万一……
范岢看着眼前的权臣,从他身上,竟看到一丝从未有过苍凉与颓然。
就好像这伤这毒,他根本就不在意。
那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这世上的东西,翻来覆去就是那些,张瑾心里空茫得近乎没有起伏,冷眼看着自己的伤,犹如隔岸观火,看着一个鲜血淋漓、自作自受的陌生人。
怕死也是人性的弱点之一,人会因为极端惧怕死亡而做出妥协、受人掣肘,所以张瑾博弈厮杀至今,也从来没有惧怕会死在中途,若真死了,也只是他自己棋差一着。
要是这次死了的话,他会不会就可以……
“大人?”眼前的范岢见他一直不说话也不动,又叫了他一声,张瑾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竟然又走偏了。
他这种自私重利的人,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那么荒唐愚蠢。
他一直以来最看不起的,不就是为了感情要死要活的人吗?他曾蔑视谢安韫,又嘲笑赵玉珩,早在少年时,他就那么透彻地看清人性的弱点了,也最知道怎么利用他们的弱点,冷眼看着人为了七情六欲而自取灭亡。
少年张瑾自卑且自傲,觉得自己和这些蠢货不同。
人总觉得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但终有一日会发现并非如此。
张瑾的手掌心捂着额头,头脑胀痛,“让我静静,之后再召你。”
“……是。”
范岢其实话还没说完,他看了一眼桌案上的酒,发现从不碰酒的司空最近突然开始酗酒了,他本想提醒几句,但看大人的样子,应该是听不下去了。
叹了一口气,他便转身离开了——
因先前声称从宗室之中择贤者继位,先帝留下的几位皇子皇女自然都在其中,但究竟是谁,说白了也不过取决于如今把持大权的张瑾。
甚至可以说,这些宗室现在岌岌可危。
倘若张瑾想称帝,那他们就是张瑾登位最大的阻碍。
几座宗室府邸外,看似如往常一样平静,实则杀意暗涌,风吹草动皆在监视之中。
长公主府内。
长宁公主姜青菀坐在太师椅中,姣好端丽的容颜浸在一片烛影里,一双常怀笑意的秋水剪眸里,此刻没有一丝笑意。
她将郑府递来的密信递到蜡烛上点燃,嗓音清淡:“倘若张瑾要将我姜氏江山断送于此,无须郑大人提醒,本宫也必不会坐视不管。”
她不远处垂首立着一个马夫装扮的男子,正是乔装打扮的传信探子。
实则是郑宽派来的人。
此人恭敬道:“我家大人对姜氏皇族忠心耿耿,此番也已经暗中联络好朝中二十余位官员,待到时机成熟,便一起发难,必竭力辅助殿下挽回大局,莫让张瑾此窃国之贼得逞。”
而今宗室虽然都无实权,但要论最有影响力的,也只有先帝的长女长宁公主。
眼下这时候,朝中无君,他们拥宗室站出来主持大局才是最合理的,岂容张瑾一个外臣在那里只手遮天?
长宁笑了一声,微微偏头看他,鬓边步摇晃动,映得那双眼底明明灭灭,看不真切,“那就多谢郑仆射了,只是本宫恐怕自身难保,张瑾若想逆天行改朝换代之事,自然要先解决我们这些宗室,以防我们生出夺位之心,本宫这公主府内,只怕已经处处杀机。”
不过,按照张瑾的风格,长宁觉得他若要动谁,断是不会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只怕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死了才对。
现在她还好端端的。
到底是张瑾有别的筹谋,还是吃错药了不在状态?
听说昨日张瑾突然进宫了一趟,还是往后宫那边去,而现在陛下的后宫冷冷清清,唯一受宠的就是灼钰那个小疯子,长宁倒是想打听是什么事,可惜她的手伸不到宫里。
那探子躬身道:“殿下所忧,我家大人也想到了,所以为了保护殿下,请殿下随在下乔装打扮,火速离开长公主府去别处暂避,由旁人扮作公主,此为金蝉脱壳、瞒天过海之计。”
“郑大人准备得倒是充分,看来筹谋了不止一日两日啊。”长宁微微扬眉,随即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眼睛里却毫无笑意。
也不知是在明夸,还是暗讽。
郑宽准备得这么充分,倒像是早就知道张瑾要干什么了一样,连一向敏锐的长宁,相比之下都显得过于被动了,心里多少有些介意。
她懒散惯了,根本没什么干涉朝政的心,皇妹待她真挚而尊重,又将这天下治理得很好,皇家本难有真正的亲情,但长宁却很珍惜这一份难得的姐妹之情。
得知陛下驾崩的消息时,长宁既惊怔不解,又愤怒心疼。
郑宽身为陛下一手提拔的宰相,却表现得这么淡定,且准备充足,倒让一开始沉浸在失去妹妹悲伤之中的长宁,品味到一丝猫腻。
那人神色不变,依然恭敬地问:“不知公主肯跟在下移驾否?”
长宁略一沉思,便爽快地答应了。
“好,本宫随你去。”
长宁起身走入内室更衣,那人便在外头静静等候,片刻后,长宁换了一身普通婢女衣裳出来,抬了抬下巴,“走吧。”
……
长宁离开公主府不久。
天色近黄昏,天干物燥,公主府突然走水。
据说,这是因为厨房烧柴的下人打盹睡着了,一时疏忽才酿成大火,火势随风蔓延,正在休息的“长宁公主”被困于卧房之中,难以逃出火海。
待到大火扑灭,只剩下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从身上的服饰来看,正是长公主殿下。
至于其他几位王爷公主,也相继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
平静的表面下波涛暗涌,刑部尚书汤桓私下与崔令之密谈,提及此事,低声道:“据说那女尸面朝下,只有脸部烧得焦黑,难辨身份。”
崔令之说:“汤兄是觉得,此事有蹊跷?”
“极有可能。”汤桓道:“听说郑宽最近动作不小,焉知他没有和公主提前串通好,先假死脱身,到时候再出来坏事。”
崔令之目光微闪,不动声色道:“汤兄说的是,区区一个郑宽不足挂齿,司空想必能提前部署好。”
崔令之微微点头,又想起什么,“自司空前天进宫之后,傍晚我去张府想请示司空一些事,司空却拒而不见,不知汤兄可否知道,这是为何?”
他在话也带了几分试探的意思。
打从自葛明辉那知道司空喜欢女帝已久,崔令之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极为介意,现在回想起当初弈儿在后宫时,张司空看似与他一条心,是不是从那时就已经根本不是真心实意助弈儿登上后位?
崔令之不禁心底发寒。
“你也是知道的,自从陛下出事,司空便变得有些……唉,不提也罢。你我也不必太担心此事,司空之定力和手腕,你我这些年都有目共睹,向来司空会自己调整好。”
汤桓一边抚须,一边摇头叹息,显然对崔令之并不设防,只说:“那些宗室被解决得差不多了,也时候召集群臣宣布结果,皇位空悬,拖得越久越不利。待你我助司空成就大业,将来也势必荣光无限。”
崔令之闻言,也只是笑笑。
谈话结束之后,崔令之起身回到崔宅,去探视了尚在病重的母亲杜如衾,随后径直去了书房,写了一封密信封好,交给身侧亲信。
“去交给祁王,切记小心。”
“是。”
那亲信躬身一礼,便匆匆从崔府后面出去了——
京城的所有动态,都逃不过姜青姝的眼睛。
姜青姝知道张瑾遇刺,知道郑宽去寻了长宁,更知道祁王那边一切顺利,沐阳郡公杜如衾在得知两个儿子的所作所为之后,震惊愤怒不已,随后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崔令之、崔珲两兄弟。
那一封来自崔弈的绝笔信,也终于递到了崔令之手中。
崔令之如何不惊不怒?
谋害他儿子的真凶,竟然是张瑾,他一直以来恨错了人,甚至被杀子仇人如此利用。
这也算一报还一报,当初崔令之算计利用濮阳钺,如今同样的事也轮到了他自己,可见算计人者也终将为人所算计。
姜青姝这几日隐匿在幕后,看着这盘棋局逐渐成型。
君看橘中戏,妙不出局外。
人人自以为在局外观火,实则皆在局中局,姜青姝站在开阔的山坡上目眺远处,只有张瑜陪在她身侧。
直到急促的听到脚步声,她才微微回身,“情况如何?”
梅浩南拱手道:“启禀陛下,崔令之今夜会以商谈之名登门去侍中府上,将其灌醉,解决城门郎和京兆府那边,如无意外,今晚便可偷偷开城门,是入城的最佳时机。”
说着,梅浩南一顿,下意识看了一眼边上的少年,踌躇片刻,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姜青姝看穿他的想法,只道:“但说无妨。”
“是。”梅浩南说:“……此外,崔令之还透露,约莫就这几日,司空便会召集朝臣,宣布新帝人选。”
站在女帝的身后少年抱剑盯着地面,似乎没在听,也没有说话。
但姜青姝知道他在听,听得清清楚楚,确信他的兄长是要夺取帝位。
她只说:“好,今夜便进城,你去派人告诉崔令之,便说是朕亲口所言,他参与谋反本罪无可恕,若此番朕平安回宫铲除张瑾,他和崔珲虽官职难保,但朕念在其母和已故贵君的份上,可赦免崔氏全族其他无辜子弟,今后他崔氏子弟依然能入仕为官,荣光依旧,不至于断送于此代。如若消息走漏,只要朕不败,事后他崔氏满门皆难逃凌迟之刑,他母亲教导不力,首当其冲。便是朕败了,朕也有的是办法让张瑾不放过他。”
“……是。”
梅浩南心底发寒,觉得陛下此话太狠,但又谈不上什么毛病,崔令之到底是真心投诚悔改,还是将计就计骗陛下入瓮,尚未分明,若不够足够狠绝断绝这些人选择的余地,都无法拿捏他们。
姜青姝沉吟片刻,又问:“朕让安排你做的事怎么样?”
“陛下是指哪一桩……”
“截杀信使。”
“回陛下,臣已经控制好周围驿站,京中派出信使共十三名,单独出城的士兵另有十余名,已悉数截杀。如陛下所料,皆是张党在暗中联络地方官员,让他们伺机而动,具体名册也已经记录好。”
“切断驿站,京城不会及时收到霍凌率大军已逼近的消息。”
“陛下圣明。”
提到霍凌,姜青姝又问:“霍凌还有多远?”
“霍将军离京已不足五里,最迟明日便能到。”
“好。”
剩下的事,关于金吾卫、郑宽、贺凌霜那边的事,她从实时里看得清楚,也不需要再过问了。
所有事,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这边正说着,那边又有将士大步流星地过来,停在梅浩南身边,将一封信笺双手呈给姜青姝,“陛下。”
“是什么?”
“是君后的信。”
姜青姝接过书信展开,迅速看了下去。
她和赵玉珩本可以趁此机会见一面,但他们却十分默契地达成了共识,并没有急于在这个时候见面,因为眼前的大事还没有结束,她需要全神贯注准备回京,而他,比起短暂的情爱欢愉,更该她没有后顾之忧。
她的后顾之忧,就是皇女。
信中,赵玉珩先是同她报了平安,说明他与女儿皆毫发无伤,如今已经团聚,暂避之地十分安全,又提及女儿自幼从未离开过爹爹身边,这次分开,虽也曾哭闹过,却也能适应得下去。
他在信中说:待此事了结,宜早日让她回宫,回到母皇身边。
赵玉珩将女儿抚育得极好,在见不到她的漫长岁月中,女儿近乎成了他唯一的念想,聊以慰藉。
但他也时时做好了为了江山大局,将她送离自己身边的准备。
姜青姝看完了,合上书信。
她迎风站在山坡的最高处,淡淡一笑,烈烈狂风掀起披散在身后的乌发,凌空乱舞,她扬眉笑着,双目明灿逼人,“待张瑾召集群臣,便是朕回宫之机。”
“是!”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神色皆紧张严肃起来。
姜青姝负手而立,展目看向远处,眸色暗了一寸。
这场游戏玩了太久,她早就腻了。
该结束了——
张司空召集群臣当日,天还未亮,各方就已经有所动作。
待到到了早朝时分,朝班之中,却赫然少了近半数官员。
一丝阳光照亮天际之时,以郑宽为首的文武百官,皆衣冠齐整,不穿朝服,只着普通官服,自皇宫正门而入。
这些人中,有历经三朝的老臣,身居要职的三品大员,亦有德高望重的大儒。
就连秋月和国子监一干学生也在其中,这些国子监的学生之中,亦有投诚的张党官员家中子弟,但却选择了坚信自幼所读的圣贤书,站在家族的对立面。
他们立在阶下,不跪不拜。
对着空荡荡龙椅,拒不行任何臣下之礼。
而最令场面躁动的是,原本应该被杀的长宁公主,此刻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朝堂上。
张瑾站在上方,广袖掩住中毒溃烂的手臂,面色苍白冰冷如霜,冷冷俯视着他们。
他还没开口,汤桓已忍不住上前怒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公然不穿朝服上殿,难不成是要造反不成!”
“究竟是谁要造反?所有人心知肚明!”
郑宽冷冷一甩袖,指着他们,慷慨激昂道:“尔等公然弑君造反,还妄图把持朝政,霍乱天下,弃君臣纲常于不顾,今日我等便是血溅于此,也绝不与尔等窃国之贼为伍!”
“陛下遇刺,主犯已下狱,国不可一日无君,论资历与官阶,自是该有司空做主,符合礼法,合情合理。”有人冷声道:“郑仆射此举,才是煽动百官行悖逆之事,你该当何罪!”
大理寺卿郭宵听着,也站出来冷笑着反驳道:“仅凭司空一面之词,如何令我们信服?我们是大昭之臣,姜氏之臣,而非你张家家臣!没有陛下诏书,你张瑾便是再位高权重,也轮不到你做主!而今陛下生死未卜,当由先帝之皇长女长宁公主出来主持大局!”
长宁身具皇家血脉,纵使没有天定血脉,那也是先帝的长女。
在没有天定血脉的时候,礼制应按照前朝,由嫡由长出来做主,这才是正统。
也无怪乎这些人今日有底气闹,因为他们今日跟着长宁公主,有十足的底气。
长宁看着站在上面的张瑾,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若非本宫早有准备,及时金蝉脱壳,逃脱杀手,只怕本宫当真会如司空的愿死了,今日这大昭江山就要落入司空一人之手。”
“殿下说笑了。”
张瑾终于淡淡开口:“无凭无据,何以污蔑是臣要杀殿下?殿下今日鼓动群臣上殿,倒像是在趁机行夺位之举。先帝当年诏令,除天定血脉,任何宗室不得插手政务,违令者斩。”
长宁倒是忍不住想大笑出声,张瑾拿母皇来压她?别人或许不知,但长宁当年亲耳偷听到母皇与人密谈,清楚得很,“你若真的敬重先帝,就应该早早奉诏自尽,张司空,本宫说的对吗?”
张瑾脸色微变。
长宁不想和他废话,当即一挥手,殿外忽然涌入一群披甲执锐的士兵,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而之所以这些兵能过宫门,自是因为监门卫大将军姚启也参与了此事。
“今日,本宫便是来替陛下扫除奸佞、诛灭乱党。”
长宁上前一步,双眸冷厉如剑,环视群臣,“此刻悬崖勒马、束手就擒者不杀,若有抵抗者,视为与张瑾同党!”
张瑾静立如初,环顾四周,映目皆是一片雪亮刺目的刀光。
长宁这么气势汹汹,还当真是准备得充足啊。
可笑。
张瑾把持朝堂几年,还没见过敢在他跟前这么造次的。
张瑾微微抬眼,眼底只有目空一切的傲慢嘲讽,竟丝毫不惧那些刀剑,朝阶下走了一步。
一步。
又一步。
直到其中一把剑指着他的面门,他竟还要往前,骇得那持剑士兵忍不住后退。
那士兵后退之后就立刻反应过来不对,又想上前把刀剑架在张瑾脖子上,离张瑾最近的蒙狄迅速反手抽剑冷冷一劈,那士兵血溅当场,闷声倒地。
蒙狄横剑,剑锋尚滴着血,低声唤了一声:“司空。”
张瑾淡淡道:“不必留情。”
“是!”
蒙狄发出一声号令,原本埋伏在各处的士兵立刻朝此处涌来,若看殿上兵力,竟已经盖过了长宁这边准备的人。
局势逆转。
郑宽自以为行事缜密,暗中联络朝臣,带长宁金蝉脱壳,再勾结好监门卫带兵包围大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张瑾?
那可真是太愚蠢了。
张瑾近日虽然头脑昏胀,心神紊乱,酒精麻痹了太多思考能力,但他再狼狈,也不至于沦落到被这群乌合之众算计的地步。
他若就这么好对付,就不会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上了。
早在郑宽最开始联络那些大臣时,张瑾就料到了这一切,不过冷眼旁观,放任自流。
他们要对付他,那就让他们对付吧。
让他们先沾沾自喜地以为计划周全。
这些碍眼之人若不蹦跶到他面前,他现在也根本没心思跟他们玩什么把戏,但既然非要作死,张瑾不介意一口气全部把他们清理了。
而今她不在了。
反正她也看不到了。
那他还顾惜什么?以前放过这些人,也不过是在看在她的面子上。
张瑾何止想杀这些人,每每醉酒之时,一些极端阴暗的情绪就在胸腔里膨胀发酵,像魔音在他耳侧呢喃,生根发芽,绞杀五脏六腑。
他怨恨这个世道,恨他为什么出身掖廷,为什么仅仅只是想活得像个人,想站在高处不受操控,就注定要站在她的对立面?
老天从来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
先帝下遗诏杀他。
他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死?
他若不抗旨趁机把持朝政,他就被杀了。
姜青姝屡次想让他放弃权势,却不知张瑾这个人,是依靠争夺权势才能活到现在,交出所有权力,等于交出他的命。
自诩从不信命,到底还受命运摆布。
近日经常萌生出极端毁灭的心思,杀了他们,杀了所有直接或间接害死她的凶手,包括杀他自己。
一条手臂已经被毒药麻痹得快失去知觉。
另一只手攥得骨节发白,张瑾的眼底充斥着猩红血色。
张瑾眼前,包括长宁在内的众人已经流露出惊惶不安的神情,没想到张瑾早有准备,彻彻底底慌了。
“杀!”
张瑾近乎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全都杀了。
周围兵戈声顿时响起,掺杂着惊慌的叫声、惨叫声。
就在此时,一道冷淡威严的女声自远处响起。
“都给朕停手。”
听到这道声音,原本兵戎相见所有人都是一惊,都怀疑出现了幻听,齐刷刷地看过去。
从殿内到殿外,层层围堵的士兵几乎挤得水泄不通,那些士兵的脸上也满是惊讶疑惑、不知所措,但当殿外那人逐步走近时,司空没有发话拦,他们也不敢不让出一条道。
只见少女一身玄色常服,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抬起脸时,露出一张明秀冷淡、又不失端丽威严的脸,眼尾飞扬,挑起一丝乍现的寒光,如出鞘的薄刃。
她身后跟着乌泱泱的士兵,监门卫姚启、千牛卫梅浩南等人,皆贴身跟在她身后。
啪、啪、啪。
三道击掌声。
她的目光缓缓扫来,抚掌笑道:“真真是一出好戏啊。”
姜青姝说话时,嘴角噙着一丝笑,她天生笑起来眼睛弯的弧度不大,反而透着一股似笑非笑的矜贵之感。
“是……是陛下!陛下还活着……”
看到女帝出现,终于有大臣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四周瞬间陷入一片喧闹中。
有人惊讶、有人恐慌、有人狂喜,还有人不知所措,下意识看向张瑾。还有老臣看见陛下之后涕泗横流,郑宽早有准备,最先朝着女帝的方向下拜道:“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万岁!”
许多大臣都跟着一齐下拜,口呼万岁。
殿中站着的人顿时矮了一大片。
四周嘈杂,混乱不已,所有的声音却又好像隔了很远,张瑾怔怔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只听得到血液在心脏流动的声音。
她没有死?、
她是不是真的……没有死。
甚至来不及去想她为何没死,为何出现在这里,他是不是又被她戏耍欺骗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海浪,彻底冲毁张瑾的理智。
这素来隐忍的权臣完全失去了冷静,双眸猩红,朝着她快步奔去。
“司……”
站在张瑾身侧的蒙狄见司空竟然要过去,连忙出声要叫住他。
却慢了一瞬。
张瑾已经朝着女帝的方向冲去。
想抱住她。
想抚一抚她的脸,看看眼前的人是不是真实的,是不是温热的、活生生的人。
他有时太想她,会产生幻觉,觉得自己见到了她。
他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应该不是的,因为太真实了,但也不排除可能是的,可不管是不是,他其实都不该冲过去。
若是假的,他在别人眼里会是个疯子;若是真的,可能会杀机在前面等着她。
可是他大脑彻底混乱起来了,他就是想见她。
自从在行宫见了最后一面,跟她说了重新开始以后,他就没有跟她说过话了。
好久了。
真的很久了。
就算一只鬼,也让他问问她,摔下去的痛不痛,能不能原谅他。
就在张瑾快靠近她的面前的刹那,一道少年身影突然闪出来,挡在了他和女帝之间。
是阿奚。
少年脸庞干净,侧颜俊挺,微微抬起脸时,一双澄黑的眸子清透而锐利,直逼人心,直直望着张瑾,唇微微抿起。
“阿兄。”
张瑾猛地看到阿奚,顿时狠狠怔在原地,这一瞬间,他连头皮都开始发麻,后背和手脚微微发冷,完全想不到会在这里看到弟弟。
他脸色剧烈变幻了一阵,不禁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瑜眼角眉梢都很冷,直直看着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问了一句:“如果我没有回来,难道等你杀了七娘,再告诉我吗?”
张瑾:“阿奚,我不是……”
然而这少年已经认定了是兄长要杀七娘,因为那是他亲眼看见的,他直接打断他,握着剑柄的右手笔直地横着,完全挡在他面前。
“兄长,只要我活着站在这里,都不会让你再靠近她。”
从小到大,张瑜都不曾对兄长有过不好的态度,哪怕是当初兄长反对他和七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从来不会怪兄长。
这是他第一次态度这么刚硬,不是在跟张瑾商量,而是在陈述。
我把七娘托付给你,我相信你不会骗我,所以我才走了。
但你却对她不好。
还要背着我杀她。
如果不是我及时赶到,是不是要等你做了皇帝,我才会知道我的心上人被你杀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都只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是你乖顺听话的弟弟,哪怕你杀了七娘,也只是难过一阵就好了?
不是的。
我也会失望,也会生气。
张瑜唇紧紧抿成一线,向来明亮逼目的桃花眼里此刻只有一片冷冰冰,有很多话想当面质问他,但出于现在的局势、出于对兄长还有最后一丝敬重,他没有问。
张瑜别开了脸。
不想看他,也不知道怎么看他。
但他始终没有让开,不许兄长靠近姜青姝丝毫。
张瑾浑身涌动的血液渐渐开始冷却下来,听到弟弟的话,对上他失望至极的眼神,太阳穴一阵抽痛,张了张嘴想开口解释,说他没有要杀姜青姝。
但话都要嘴边了,还是没说出口。
虽不是他。
却与他有关。
如果他没有被嫉妒与愤怒冲昏头脑,也不会发生后面的事。
张瑾苦笑,又看向姜青姝。
有了阿奚打岔,现在他确定她是真的了。
不是幻象,也不是幽魂。
她也冷冷地看着自己。
她应该也和阿奚一样在怨恨自己,怨自己要杀她吧。
张瑾的目光在她的眼角眉梢间打转,每一处都是他熟悉的,明明眼下的局势万分紧迫不利,他却想着,真好,她还活着。
他没有害死她。
真好。
张瑾看着她,眼睛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心疼、不甘、爱意、痛苦、纠结,方才杀了红的眼睛里浸了一丝水光,好像一秒就要渗出血泪。
姜青姝却没有心情分析他的表情,她掀动眼睫,看了一眼郑宽他们。
郑宽神色平静而恭谨。
长宁公主愣愣地站在原地,如果说之前她有疑惑,现在看一看郑宽的反应,大概明白自己也成了陛下和郑仆射计划的一步棋子。
皇妹还真是……
长宁又被利用了一把,不由得苦笑,又有些由衷地高兴于陛下还活着。
张司空的人在监视郑宽这些明晃晃的皇党大臣,这是必然,那就将计就计,让张司空以为他们的底牌就是长宁。
这样张党这些人就会相应地做出准备,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只要郑宽他们上殿对峙,就是一网打尽的时机。
但是他们根本不知道,陛下还活着。
长宁公主,只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手段,让他们只留意了城内和宫内,忽视了城外。
姜青姝嗓音不大,咬字清晰而肃杀,声音传遍四周:“司空张瑾公然造反,派人杀朕,朕奋力逃脱,最终走投无路跌落山崖。”
“幸好上天庇佑,朕有幸被人所救死里逃生,今日方能活着站在这里。”
“现在,朕已命监门卫及五千神策军把守皇城出口,霍凌自梁州带五万兵马静候城外,京兆府尹李巡已开城门,一个时辰收不到朕的诏令,霍凌便会率兵入城。”
“凡抵抗者,以谋反论处,夷其三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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