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黄泉5
事情的发展, 让很多人都始料未及。
蒙狄、葛明辉、汤桓等人都在看张瑾,自参与谋反时起,不, 从他们站在一条船上时起, 就注定不能摘干净, 并不会因此就束手就擒。
既然皇帝还活着,那就放手搏杀。
“那又如何。”几个武将已经重新抬起手中刀剑, 周围那些原本放下剑的士兵,又重新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一片刀光剑影之中, 张瑾没有动。
他还眼睛发红地盯着姜青姝, 而他的亲弟弟,还倔强地护着她不肯让他靠近,即使阿奚再怎么不懂朝政, 都该明白,兄长谋反, 他身为亲弟弟也逃不掉被问罪。
他应该和兄长站在一边的。
他们才是荣辱与共的亲兄弟。
然而这一对兄弟,都如同困兽, 还撑着最后一丝力气互相撕咬。
张瑜始终没有听到兄长开口说话,只以为到了这个地步他还不肯罢休,牙根咬得发疼, 情绪也有些崩溃了, 忍不住出声:“阿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谋反不可, 权势难道就那么重要吗?值得你用一切来换?我以前一直觉得我最了解你, 现在才发现, 我好像从未看清过你。”
张瑜说完这话,张瑾和姜青姝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朝他身上瞥一下。
姜青姝稍微有点不自在, 知道阿奚这话说的太重了,是有点误会张瑾了。
张瑾放不开权势,但没想称帝。
是被她逼反的。
她用香囊的事逼他造反都没成功,才不得不拿赵玉珩的事刺激他。
但谁叫张瑾的威胁太大了,从利益的角度上考虑,她越设计让阿奚误会张瑾,对她越有利,张瑾这么爱护弟弟,现在对他的打击肯定很大。
他也不想和他弟弟兵戎相见吧?
那他还不束手就擒?
姜青姝抿了抿唇,别扭地捏了捏袖底的手指,没看张瑾。
但能感觉到那道不可忽视的目光。
张瑾被阿奚误会,却没有开口解释,只是定定看着姜青姝,心都已经被捏碎了灰烬,这下连痛觉都感受不到了。
他现在很累,也知道说什么阿奚都听不进去,阿奚认定他是恶人了。
而挑拨兄弟感情的罪魁祸首,为什么不转过头来看他?
“臣有话想问陛下。”
他想知道,她跳崖的时候,到底是带着伤心绝望,还是早早设计好让阿奚救她,让他们兄弟反目,让他自责懊悔。
她似乎不想和他大声讨论有些话题,很轻声地咕哝了一句:“朕跟反贼没什么好说的。”
张瑾又上前一步,再一次被弟弟挡住了,他咬牙问:“为什么陛下不看臣。”
姜青姝终于抬眼看他,眼神带着一丝厌烦。
“朕劝你束手就擒。”
张瑾看着眼前的少女,瞳黑似墨,鬓发如云,肤白似玉,纵使不喜欢施粉黛,也有着世人不敢仰视的光芒与傲气,他比谁都熟悉眼前的人,比谁都深切地拥抱亲吻过她。
他们有那么多美好的瞬间。
现在他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她了,是内疚、疼惜、继续抱有希望,还是怨恨、失望?
失去过她一次之后,他现在看着她,那些多余的情绪都很难再有了,他想,现在也好,至少他没害死她,命债是还也还不清的,她还活着,就什么都好说了。
他说:“臣和陛下,真是一段孽缘。”
姜青姝:“……”
姜青姝皱眉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张瑾好奇怪,有点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张司空了。
孽缘什么的,说的好像她让他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她还是忍不住回怼了一句:“那也是你自己强求。”
是啊。
是他自己强求。
张瑾苦涩地笑了一下,还想说什么,余光蓦地闪过一抹寒光。
是兵器反射出来的光。
等在一边的那些武将已经彻底忍不住了,现在局势非常不利,司空再这样优柔寡断下去,就彻底失去反抗的机会了。
这让他们如何甘心?
趁所有人不注意,葛明辉暗中抬起手,忽然朝女帝发出一枚袖箭。
“咻!”
张瑜就站在这里,听着七娘和兄长的谈话,虽然他听不明白,却因为情绪低落而有些失神,而张瑾是离葛明辉最近的,葛明辉如果想杀女帝,中间隔着张氏兄弟,也只能尽力一搏,并不一定能得手。
那支袖箭的速度太快。
张瑜和张瑾是同时看到的。
张瑜眸色一冷,抬剑要去挥落这支箭,以他的武功,就算是五六枚暗箭同时射过来,他也能护得住七娘。
但这少年完全没有想到兄长会突然上前一步,用身体挡住那支箭。
“阿兄!”
张瑜失声大喊。
张瑾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终于不见,胸口缓缓绽开血花。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一幕。
哪怕是姜青姝,此刻也猛地睁大眼睛,觉得他发疯了。
张瑾甚至可以从她放大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
他再也没了力气,整个人往前栽去,却被惊慌失措的弟弟扶住,“阿兄!阿兄……”
这少年上一秒还在怪兄长,这一刻简直吓得要喊破了嗓子。
张瑜眼底血丝弥漫,彻底发了怒,手中之剑直接飞掷了出去,将葛明辉当场穿心。
张瑾眼前的黑暗一阵阵涌来,也没看别处,只是看着脸色怪异的姜青姝。
如同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张瑾扯着唇角朝她笑,那张俊美的脸上笑意疯狂可怕,却似乎又带着释然。
“这一剑,我还你……”男人俊挺的脸上已满是痛苦和冷汗,一双血红的眼睛还看着她。
曾经,她为他挡剑。
也就是那一剑,让他彻底一发不可收拾,疯狂地爱上她,再也放不开她了。
现在他要还给她。
哪怕用命还。
也许还了这一下,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放下爱了。
可在她面前,他总是棋差一着、自以为是,意识快要失去的最后一刻,他听到姜青姝的声音响起:“你没什么好还的,那一剑其实是朕设计的。”
张瑾:“……”
是吗。
那他真是太可笑了。
自以为拥有真心却错而辜负,却发现真相还能更可悲。
张瑾想自嘲地扯扯嘴角,却被抽空了一切力气。
压在嗓子里的血,彻彻底底涌了出来——
后来的一切,都因张瑾出事而顺利收场。
皇宫内外皆来了一场大清洗,凡抵抗者,无论官职身份,当场杀无赦,姜青姝冷眼看着眼前血流成河的景象,眼底甚至连一丝动容都没有。
如果是几年前刚来到这个世界,她会不习惯杀戮,但现在,敢与她为敌的,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皇权博弈,最忌心慈手软。
她要真正的大权在握,从此之后,这天下只能由她一人做主。
无人再能触犯她的皇威。
姜青姝缓步走上玉阶,站在最高处的龙椅前,冷冷俯视着下方乱象,直到所有打斗声彻底消失,霍凌和贺凌霜并肩而入,在她跟前单膝跪下。
“臣贺凌霜,叩见陛下!”
“臣霍凌,叩见陛下!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贺凌霜的嗓音沉稳有力,而霍凌风尘仆仆,嗓音泛哑,望着她的眼睛却明亮灼热,带着被她重新信任、再次为她而战的激动兴奋。
姜青姝道:“即刻封锁京城城门,查抄叛党府邸,朕一个都不想放过。”
贺凌霜和霍凌对视一眼,沉声道:“是。”
二人迅速退了出去。
姜青姝又看了看四周。
阿奚已经不在这里了,眼睁睁看着兄长性命垂危,他便彻底慌了神,几乎要跪下来求姜青姝让他去找大夫。
一直以来,阿奚都恩怨分明,凡她所求,他皆义无反顾,就算在千里之外也会赶过来救她,甚至连一个要求从没对她提过。
江湖侠客,一向来去如风、洒脱自在。
他却都要在她跟前跪下了。
当时,梅浩南是想拦的。
梅浩南急切地说:“陛下,张瑜武功高强,张瑾又是他亲兄长,万一他带他逃了,岂不是……”
姜青姝沉默。
许久,她说:“朕欠阿奚,朕让他选。”
张党京中势力已经尽数扫除,张瑾就算活着,也威胁不到她了。
让阿奚自己选吧。
亲情和是非,他选哪个,姜青姝都不会怪他。
姜青姝正要打开实时看看阿奚的情况,却忽然看到有宫人跌跌撞撞地过来,神情很是慌张。
她认出那个宫女,是眙宜宫的于露。
“陛下!陛下不好了……”
于露看起来很狼狈,像是费了大力气才赶过来,一边哭着一边跪倒在她跟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求您去看看侍君吧,侍君他……他……自尽了。”
姜青姝愣住——
另一边。
着急的少年背着昏迷不醒的兄长,飞檐走壁似地离开了皇宫。
他轻功极好,此刻却因为着急心乱,好几次差点从屋檐上摔下去。
少年没有出城,而是带着兄长回到了张府。
哪怕这里即将会被士兵包围。
他没有管那么多,焦急地叫来范岢,为兄长诊治。
这少年全程咬着牙关,眼睛里忍着泪,这一生对他而言太苦了,幼时出生在掖廷,父母双亡,不到十岁便被送走,孤独地在外长大。
长大后,纵使拥有一身绝世武功,却不能和心上人厮守。
如今,还要失去唯一的血亲。
自由是自由。
可他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张瑜守在外面,神情茫然,好像灵魂都被抽空了,呆呆地望着握剑那只的手,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做的究竟对不对。
难道他错了吗?
兄长把他抚养长大,从小到大都将他护得滴水不漏,他却这么对他。
许久之后,范岢终于从里面出来,他看到小郎君还魂不守舍地守在这里,张了张嘴,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阿兄他……怎么样了?”张瑜看着他,浑身发冷,握着剑的手不自觉地攥紧,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范岢深深叹息一声,沉默片刻,才语气复杂道:“小郎君应该还不知道,几日前大人遇刺,那匕首上淬了毒。”
那时司空的状态很不对劲,甚至还在喝酒,只是简单包扎了一下,就强行让他出去了。
甚至没有让他把脉。
倘若那时把脉了,范岢就会发现司空的身体情况比想象中还要差。
更重要的一点是——
有一件事,如果早点发现,也许会让这一切的结果不同。
范岢说:“那袖箭没有射中心脏,大人现在暂时无恙,只是……之前中了毒,又劳累过度、急火攻心,现在的身体本就是强弩之末,再加上……”
他忽然吞吞吐吐起来,不忍心说下去。
张瑜抬眼看着他:“再加上什么?”
“再加上……大人有孕了。”
碧落黄泉6
姜青姝没想到灼钰会出事。
她事事皆算计完美, 自以为京城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里。
唯独忘记了灼钰。
听到灼钰出事的消息,她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解迷茫。
不明白灼钰能出什么事。
她只是通过张瑾的实时, 知道他刺杀了张瑾, 抱着玉石俱焚之心。
那时她还在京城外, 看到这条消息时大感意外。
他是……以为她真的死了,所以哪怕豁出性命也要为她报仇吗?
假死的事为了防止出现纰漏, 姜青姝只让最关键的少数几人知道了,就连长宁都被蒙在鼓里, 她更不会告诉灼钰了。
姜青姝谋算之时考虑到了绝大数人, 却独独漏了灼钰。
忘记了听到她死讯的小傻子,会崩溃、会发疯、会想杀人。
但好在他咬舌自尽也没有成功,张瑾也没有杀他, 事后只是被软禁起来了,姜青姝就以为他不会有事了。
她便专心地去处理自己的事, 不再去关注这件事。
灼钰很好。
但他既非大臣,也非将军, 更不是左右她朝局的任何人。
对她而言,也仅仅只是一个乖巧听话、在她想起来时可以宠幸的侍君,只负责逢迎讨好, 权力的厮杀与他毫无关系。
最多只想过, 既然他主动暴露了意识清醒的事,又对她如此真心, 待她回宫之后, 作为补偿, 便不计较欺君之罪,让他作为一个正常人好好地活着。
那小子装傻了一辈子。
他也会发自内心地渴望着, 不再活得那么辛苦吧?
她都想好了,所以在听到灼钰的出事时,姜青姝还是愣住了。
于露伏在地上抽泣着,焦急地陈述来龙去脉:“侍君之前以为陛下您……遇到不测,受到极大的刺激,不仅一下子恢复了神智,还性情大变,便是奴婢也靠近不了他,他还……说自己有孕……”
姜青姝打断她,“长话短说,他刺杀张瑾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于露懵了一下,没想到陛下连这都知道,低低垂着头,忍着泪道:“张司空下令把侍君关在眙宜宫,派了很多人严加看管,把他捆起来不许他自尽,更不许奴婢在内的宫人进去探望……奴婢以为没事了,可谁知道,今日一早,侍君不知怎么解开了绳子,悬梁自尽了……”
悬梁自尽。
这四个字,如惊雷在脑内轰隆一声。
姜青姝微微睁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他自尽了……”
于露哽咽道:“等侍卫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奴婢不知道侍君为何要如此决绝,陛下,奴婢求您去看看吧……”
于露作为当初被邓漪安插在眙宜宫负责监视灼钰的宫人,她对灼钰,本没有什么感觉。
但她从未见过那样一个人,好像一张白纸,完完全全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没有野心,没有追求。
他只念着陛下。
那一枚玉佩,被他日夜揣在怀里,睡觉也捂在胸口,谁也不许碰。
他捧着玉佩,就好像在心里祈求上苍,求求天上的神明,让陛下过来吧,我好想她,我这一生没有什么追求,什么都不要,只想见她一面就好,可不可以?时间久了,连于露也站在宫苑里,双手合十地看着天空,希望侍君能得偿所愿。
可惜世事难料。
姜青姝闻讯赶到眙宜宫时,悬梁自尽的少年已经被抬到了床上,无声无息地躺着,苍白的肤色,紧闭的双眸,精致的眉眼,如同造物主精心雕琢的一枚冷玉。
灼钰这个名字,尽管姜青姝听到之初就知道,这是故意取了赵玉珩的同音。
却也觉得很适合他。
姜青姝注视着少年,觉得他好像睡着了一样,不禁伸出手指,去触碰他苍白的脸。
好冷。
她猛地一缩指尖。
悬在空中的手微微攥紧,她抿紧唇,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为什么要自尽呢?”她喃喃:“你不是要等朕吗?”
于露站在女帝身后,捂着唇抽泣,听到她这句话,忍不住说:“侍君一定是觉得,再也等不到陛下了……”
他以为她死了。
姜青姝目光下移,看到少年怀里微微露出的流苏一角,伸手过去,从他怀中拿出了那枚玉佩。
玉佩上缠着一方丝帕,也被一同扯了出来。
上面赤红,似是血迹。
姜青姝展开一看,猛地呆住,心尖好似被针扎了一下似的,酸疼起来。
上书八字。
——碧落黄泉,我自追随。
她说让他等她,可自己却先一步离开了人世,那好,他也去死,谁也别想阻碍他去找她。
灼钰从小到大没有感受过什么温暖,在他看来,世人皆恶,他早就厌倦了这人世,之所以活着,不过是因为她在。
她在,他便还肯再看看这人间。
现在他彻底没了留恋。
姜青姝死死攥着玉佩和丝帕,彻彻底底,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压住,过于沉重了。
她不喜欢太过沉重浓烈的爱,因为这会让她感到压力,感到不适。
怕的就是出现这样的情况。
为她而死。
为她殉情。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
倘若没有缘由,她也不想无端辜负一个人,尤其是毫无杂质情感纯粹的灼钰。
可惜了……
姜青姝攥紧玉佩,重新放回灼钰的怀里,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白皙修长的手指纠缠着柔软乌黑的发,俯身轻轻道:“抱歉,让你等朕太久。”
“下辈子,别喜欢朕。”
说完,她收回手,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记住他的模样。
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不再回头。
……
侍君灼钰的死讯传到郑宽的耳中时,哪怕是这个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孩子的父亲,也愣了许久。
“这孩子……”郑宽沉默许久,才说:“是我这个做爹的欠他。”
他也曾真心喜欢过那个美貌的妾室,年少时不听父母反对,也要强行带她入府。
也曾期待真心过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当时如何冰雪聪明、灵秀可爱。
可惜,他依然还是辜负了她,以致于他们的孩子自从生下来,便是一个悲剧。
自古郎心最不可信。
郑宽郑仆射,在朝堂上也算贤德有才,却并不是一个合格而光彩的父亲、丈夫,甚至一提及这个儿子,他在陛下跟前都有些羞愧地抬不起头。
女帝追封灼钰为贵君,风光大葬,却不是以郑家子的身份,郑宽自然没有资格以父亲的身份来见送他一程。
反而是长宁亲自来祭拜了。
她问姜青姝:“臣想知道,陛下是几时知道他是装傻的?”
姜青姝:“从他刚入宫时,朕就知道了。”
这回,换成长宁沉默了,许久才说:“陛下真是无情啊,看破不戳破,他此生最想要的,无非是在陛下跟前可以做自己。”
姜青姝神色淡淡,没有说话。
长宁说完,也开始感到后悔,觉得自己这句话多余了。
皇帝当然无情,坐在那个位置上,便是这天下唯一的操盘手,一切皆是棋子,谈不上残忍,却也绝不会同情泛滥,去破坏一局好棋。
其实陛下回宫将叛党一网打尽那日,长宁事后再回想,都觉得背脊发凉、有些后怕。
陛下对她这个皇姊,固然没有任何恶意,也让郑仆射保护了她。
但也利用了她。
郑仆射当时打着的旗号是“陛下驾崩,唯有长公主殿下才是最该继位者”,哪怕她并没有夺位之心,只想着不让江山落在张瑾手里,但万一在朝堂对峙时,不慎表现出过多的对皇位的渴望……
陛下就看到了。
事后,陛下心里会不会膈应,会不会猜忌?
要知道,帝王不会允许任何人觊觎自己的龙椅。
即便是兄弟、姊妹、乃至亲生子女,也决不允许生出一点点心思。
长宁事后细思极恐,反复回想着当时所言所行,确定应该没怎么出格……
“阿姊在想什么?”
姜青姝见长宁许久不说话,转过身来,看着她。
长宁对上她的目光,不自然地笑了笑,“臣在想,臣和贵君未尝不是一样,皆是狭隘的局中人,也皆是只忠于陛下。”
姜青姝微微一笑,仿佛看透了她的内心,直言道:“那件事,让阿姊受惊了,朕不告诉阿姊,并无试探之意,只是张瑾此人老辣深沉,朕怕骗不过他的眼睛。”
她真要试探长宁的话,也犯不着现在才试探了。
相反,姜青姝是信她,才将她也加入计划的一环。
长宁对上妹妹真挚而坦荡的目光,方才的疑虑忽然荡然无存。
陛下没有必要骗她。
况且,真正强大的帝王,也不靠到处猜忌来坐稳这个位置。
“臣明白了。”长宁释然一笑,握住她的手,真心实意道:“陛下安然无恙,对臣来说,那便够了……”——
张党被一网打尽,以刑部尚书汤桓为首的一干朝廷重臣,悉数下狱,整个朝堂几乎来了一场翻天覆地的血洗,凡乱党,全族下狱,一时之间,三法司的衙役官差都不够用了,女帝甚至派了霍凌去帮忙。
御史大夫宋覃暂兼职空缺的刑部尚书,崔令之、崔珲兄弟也被革职下狱,但不同的是,崔氏族人并未在下狱名单里,空缺的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也被其他人暂时顶上。
此番影响太大,无异于山崩地震。
但不刮骨疗伤,如何能一次性肃清朝野内外?
全京城人人战战兢兢,皆为女帝的铁血手腕所震慑,没有人敢多置喙一句。
而京城外,那些勾结张党的地方官员,有人听闻京城巨变、司空已败,有吓得畏罪自尽的,有吓得赶紧对女帝表达忠心撇清关系的,也有不肯束手就擒发动兵变的。
比如太原府。
埋藏的这一根暗线,终于炸开了。
太原府将士一起反了,与此同时,统领河朔三镇军务事的闻瑞也一同反了朝廷,裴朔和段骁对此早有准备,前后夹击,镇压大乱。
京城内外,除了这些事,还有一件事令大家暗中讨论。
那就是张瑾。
昔日权倾朝野的张司空,如今被革去了所有的职位和爵位,成了罪人。
可他暂时没有被关入刑部大牢。
神策军将张府外围得犹如铁桶一般,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但没有皇帝诏令,贺凌霜并没有急于进去抓人。
关于此事的奏本一封接着一封,满朝文武都叫嚣着杀了他,他们不知道陛下在等什么,这样的乱臣,难道不该直接杀之吗?
但陛下一直没有表态。
张瑾昏迷了很多日。
这几日,只有张瑜和范岢在身边照顾他。
自从知道阿兄怀孕,张瑜就一直不在状态,一会落寞酸楚,一会悲愤不甘,一会痛苦纠结,五味杂陈,甚至恨不得找个角落躲起来,拿块砖拍晕自己,不知道怎么面对兄长怀了心上人的孩子这件事。
可是,可是兄长他已经和七娘决裂了啊……
七娘和兄长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七娘也喜欢兄长吗?可又怎么会闹得你死我活,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他一会儿难过于兄长和七娘竟然有了孩子,一会儿又怀着希望想,这样的话,兄长是不是就能因为孩子暂时保住性命了……
七娘会放过兄长吗?会放过这个孩子吗?如果七娘放过了,那兄长自己呢?兄长会接受这样的现实吗?
还有……
那他呢,他怎么办……
谁来告诉他,他夹在中间,应该怎么办。
少年坐在屋顶的瓦片上,手臂环着双膝,无助地蜷缩成一团,连发冠都歪了,高束的乌发洒满了脊背。
他眼神迷茫,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要怎么告诉兄长这件事……
兄长还没醒,他是不是该先告诉七娘,去求一求她?可是他面对七娘怎么说得出口,兄长醒来又会不会生气?
张瑜从未如此痛苦纠结过,兄长卧房的灯烛彻夜不熄,是范岢在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以防兄长伤得太重撑不过去……
他好像随时都要失去在乎的所有人。
张瑜挖出了以前在院子里偷埋的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去,拼命想把自己灌醉,少年醉眼迷离,最后烂醉如泥地躺倒在了屋顶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的月亮。
“七娘……”
他伸出手想触摸月亮,手在风中徒劳地抓了抓。
抓不到。
他今天才发现,七娘离他好远好远啊。
少年微微闭上眼睛,俊挺冰凉的侧颜浸在如水的月光里,掌心的酒壶从指尖滑落出去,最喜欢的桂花醑沿着瓦片骨碌碌滚落,“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四分五裂——
范岢不知道小郎君躲到哪里去了。
他知道这小子是一时无法接受现实,找个地方躲起来了,估计想冷静冷静。
事到如今,这一对兄弟到底该何去何从,范岢也不知道,当年司空救了他的命,留他在府上效忠,所以尽管张府外已经全是禁军,范岢也依然会坚守道义,全力救治司空。
他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天微亮时起身去厨房拿药,正推开卧房的门,就看到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门口。
眼睛发红,额发乱七八糟地耷拉着,还一身刺鼻的酒气。
像只不知道在哪钻了的脏兮兮的小狗。
“小郎君?”
范岢吃惊地看着他。
少年幽魂地般地杵在那,如梦初醒般,用鼻音应了一声,脑袋依然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低低问道:“我阿兄他……怎么样了……”
“大人目前情况还好。”范岢说:“余毒未清,重伤未愈,加上流产太过伤身,为了大人的身体着想,暂时……我还是用安胎药稳住这个孩子,之后的事,等郎主醒了再说。”
“嗯。”
张瑜没什么异议,他想了几天几夜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在下先去熬药了,小郎君进去看看大人吧。”
“嗯。”
范岢离开了,张瑜在门口失神地站了一会儿,才走了进去。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就如被雷击般,猛地僵住。
“阿、阿兄……”
男人正虚弱坐在床上,胸前和手臂都缠着厚厚的布条,衣衫松松披着,露出大片苍白的肌肤,墨发披散,双眸幽深,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静静看着他。
兄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也不知道听没听到方才他和范岢的对话。
皇太女1
张瑜有些不知所措。
他就僵硬地站在那儿, 和张瑾久久对视着。
空气仿佛都凝滞住了。
谁也没开口。
张瑜喝了一夜的酒,也没有想好怎么办,根本没有做好告诉兄长怀孕之事的心理准备, 此刻猝不及防撞见兄长苏醒, 连酒都吓醒了大半, 大脑彻底混乱起来。
少年心脏砰砰跳得厉害,浑身僵硬, 尴尬且无措,甚至生出一丝逃避的心思。
这让他怎么说。
他恨不得夺门而逃。
可兄长已经听见方才范大夫的话了吧?他现在再怎么逃避, 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少年僵硬地站在那, 试图在大脑内搜罗出只言片语来,气氛却因为这短暂的沉默显得更尴尬。
还是张瑾先开口:“杵在那里干什么。”
他说话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清冷平静,却透着一股浓重的虚弱无力, 嗓子发哑。
说话间,似乎牵动了伤口, 眉头皱得更紧。
“阿兄……”
张瑜见他神情没有异样,应是没有听见范大夫的话, 心里悬着的石头稍稍放下来了,他抿了抿唇,上前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少年虽然靠近了, 眼睛却是定定地注视着一边的锦被, 有些不太敢看兄长的眼睛。
“我没事。”
张瑾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醒来时看到的是熟悉的卧房, 而不是阴冷潮湿的地牢, 便知道一定是弟弟的原因, 才让自己能在这里养伤。
其实是地牢,还是府上, 皆无区别。
皆为败者。
少年站在床榻边,看着兄长虚弱病重的样子,好几次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说:“阿兄,对不起。”
“什么?”
“我不该……和你为敌。”
张瑾抬眼看着他,双瞳深深,“那你悔么?”
少年怔怔地站着,眼露茫然,片刻后抬眼和他对视着,唇动了动,许久才说:“不悔。”他咬咬牙,知道会伤他的心,却还是不想说违心的话:“阿兄你依然还是错了,谋反害的不止是七娘,还有那么多无辜的人。”
看。
这便是他的弟弟。
正直、坦荡、磊落、是非分明。
张瑾自他幼时便反复教他,人活于世,自该坦坦荡荡、光明磊落,身处江湖更是少了那些身不由己,他自快意恩仇、一切随心。
那些肮脏、恶心、见不得人的,由他来便好。
张瑾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沉默片刻,又嗓音沙哑地问:“你何时回来的?”
在殿上对峙时,他问过这句话,张瑜那时满心只有对兄长的怨怼,倔强地没有回答。
这一次,少年诚实回道:“我……我是在七娘坠落山崖的时候,赶回来的。”
“你是如何知道的?”
“……是霍将军。”少年抿唇道:“他说七娘有难,让我去救她。”
霍凌。
那个被她贬去修堤的小子。
看似失宠被贬去地方,实则是故意迷惑旁人视线,让霍凌得以去梁州调兵赶来京城,顺便找到张瑜。
而张瑜听闻她遇到危险赶来,正好目睹她被周铨逼落悬崖,他们兄弟之间也彻底有了隔阂。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她真是好算计。
这一步步,早在很久以前与他柔情蜜意时都算计好了,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与他真心与他在一起。
——“你没什么好还的,那一剑其实是朕设计的。”
她甚至连这点事都不瞒他了。
为他挡剑是假的。
只是为了让他心怀愧疚,为了让他在那时乱了心神,放弃对赵家赶尽杀绝吧。
毕竟赵玉珩还活着,她怎么舍得真的灭了赵氏全族?
周铨有句话到底说的对,她害惨了他。
她彻彻底底,拿住了他的命门。
连他的欢喜、愤怒、痛苦、内疚,都成了她的游戏。
多么悲哀。
若挡那一箭死了倒好。
偏偏现在还活着,还要承受这样的事。
张瑾牙关咬得死紧,猛地闭了闭目,胸口和手臂都痛得厉害,浑身都已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彻彻底底,麻木了。
到现在,多说无益,张瑾甚至连跟弟弟解释真相的力气都没有了,是否被当成恶人都无所谓了。
张瑾闭着眼睛,手不自觉地攥紧被褥,骨节泛白,像是在压抑心里涌上来的情绪。
他垂着眼睫,散开的墨发挡住脸。
少年站在他面前,看不清他的神情。
许久,张瑾哑声道:“阿奚,你先出去吧。”
“阿兄……”
张瑜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兄长现在的状态平静得过分,哪里怪怪的,不太想出去,“我就在这里陪你。”
“出去!”
这次的语气冷硬了几分。
张瑜抿紧唇,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好几眼,才依依不舍地关上门。
但他不敢真的离开,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贴在门上听里头的动静。
张瑾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僵硬冰冷的雕塑。
许久,他才僵硬地抬起手,打开床头的暗格,取出一把匕首。
“蹭”的一声,匕首出鞘,锋利的刀光照亮那双沉静却带着杀意的双眼。
他冷冷地看着自己。
张瑾不止一次产生过疯狂的想法。
在得知她跳崖之后,那些想法就不停地闪现在脑海里,只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而让他分不清是想摧毁别人、还是想要自毁,但他没有时间停下来思考这些,也无法像灼钰那样决绝,因为他放不下的太多,少年时的阴影、十几年的不甘、不肯输的执拗,他不能容忍任何失败,他要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做权倾朝野的宰相。
太多复杂的东西,让他始终无法纯粹地去思考自己的真心,也一步步把自己逼到发疯的绝境。
现在好了。
他不再是张司空,只是张瑾。
好像十七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其实他还是那个刚出掖廷、孤僻决然的少年。
从未得到过什么。
那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曾经批过奏折,断过生死,如今用尽全力地攥紧刀柄,用力到发抖。
不远处的桌案上点着一盏灯,光线暖黄,融不开刀锋的冷意,张瑾浑身的血液都一起涌到了手掌,用尽全力地朝着自己刺去。
“阿兄!”
几乎在同时,门“砰”地被少年一脚踹开,一颗飞石直直朝张瑾射过来,精准地打中手腕,致使匕首脱落。
张瑾手腕发麻,还试图去抓匕首。
然而少年眼睛发红,飞快地冲到他面前,不由分说地抢走了匕首,浑身都在发抖,胸口剧烈起伏,“你为什么要这样!”
“阿兄,我知道你不能接受现在的一切,我也知道……是我害了你,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将我养大的兄长,是唯一的亲人!你就这样离开,让我怎么办!?”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不是说过,任何人和事都不可能摧毁你……我心里的阿兄也绝不是懦弱寻死之人!”
“大不了有什么后果,我们一起面对。”
少年满脸怒色,像是气坏了,又像是伤心懊恼至极,话说得语无伦次。
说完,他又感觉到深深的无力,一股酸涩直冲眼底,闭了闭眼睛才憋回去,捏着匕首的手用力到发疼。
有件事或许可以挽回,少年牙关咬得发疼,终于说出了那件事,“阿兄,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怀孕了?”
张瑾看着眼前激动又愤怒的弟弟,眼神平静,依然淡漠。
“我知道。”
这一次,换少年彻底愣住,身形晃了晃,脸色变得苍白。
“你……”
兄长果然听见了……
他看着张瑾。
张瑾看着他。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兄弟同时喜欢上一个人,分明是弟弟先来的,兄长却怀了心上人的孩子,这期间恩恩怨怨,说不清谁更对不起谁,若不挑明倒好,挑明了之后,徒增纠结与尴尬。
少年撇过头,眼睛有些干涩,许久才轻声说:“阿兄既然知道已经有了七娘的孩子,为何还要这样?”
张瑾捂着胸口咳了咳,虚弱地笑了笑,苍白的脸色在灯烛下近乎透明,“我与她已经你死我活,要这孩子何用?”
“可……”少年不甘道:“谋反是死罪,至少这个孩子是皇室血脉,如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七娘,说不定她能对你手下留情……”
他还没说完,张瑾就似乎突然被刺激到了一般,蓦地打断道:“别告诉她!”
张瑜愣住,脱口而出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
张瑾攥着被褥的指骨泛青,近乎不堪其辱般,咬牙闭上了眼。
还能为什么!?
他骨子里孱卑又极端自负,百般折磨痛彻心扉,已折损了他的全部自傲,殿上挡箭时已经想一刀两断,已经心灰意冷地不想再和姜青姝有任何牵扯。
哪怕有了孩子,也仅仅只是继续践踏他的自尊,徒显难堪。
难道还用孩子要乞她垂怜吗?
事到如今还跑到她的面前,满怀期待地告诉她,我们终于有了孩子?
就算她知道了,也一定是嫌恶的。
哪怕这个孩子是他梦寐以求的,生下来也已经无用了。
固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张瑾已经谈不上有什么自尊了,但即便是死,他依然还是想让自己死得体面一些,至少,至少不要再自取其辱地给她玩弄了。
帝王无情,多做什么都是徒劳。
自以为百般纠缠是深情,不过是一个人的自我感动。
他已经足够像个笑话了。
现在他也不执着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了,事后再施舍他什么,对他来说都无异于一场血淋淋的摧毁。
张瑾想到此,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内心又受刺激,爱恨浓烈,压抑不住,致使血气涌上喉头涌上,却被强行咽了下去。
他低着头,剧烈地喘息起来,浑身因为伤口崩裂渗出冷汗,血迹微微渗出衣襟,四肢也突然被抽空了力气,虚脱到近乎颓然。
张瑾强撑着沉重的身体,无力地闭眼:“阿奚,你听我说,你救驾有功,她不会株连到你身上,此事你完全可以置身事外。但我,结局已是注定。”
“才不是!”
少年大声反驳起来,咬牙道:“凭什么是注定?!大不了,大不了……”他想说大不了他亲自进宫去求七娘,哪怕豁出所有,但转瞬又想起来,兄长不会接受这种乞求而来的怜悯,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兄长又是宁死不接受折辱的性子。
少年双眼发红,突然冷声道:“大不了我们一起离开,我带你从这里杀出去!”
等杀出去了,他再一个人回来认罪。
他不想失去阿兄,也不想让七娘为难,阿兄终究还是做错了,天下人都需要一个交代,那他就替阿兄去顶罪。
毕竟……毕竟他从小到大,都是阿兄抚养大的,他什么都没为阿兄做过。
就当是把命还给他。
七娘身边有更好的人,她也不需要他在身边。
张瑜眼尾发红,双手攥拳,死死盯着张瑾,“总之我不能让你死,你要是敢想不开,我就,我就……”
他“就”了半晌,也“就”不出个所以然。
少年抿紧唇,垂眼盯着脚尖,散落的额发遮住一双眼睛,情绪极端不稳。
张瑾第一次看见弟弟情绪这么失控的样子,意识到方才的行径,于他而言是终于迈出那一步,决绝释然了,却也的确是忽视伤害了弟弟,毕竟,对阿奚而言,这一切都发生得太毫无准备,太突然了。
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就要承受他和姜青姝互相算计带来的后果。
他沉默许久,“我答应你,不会再想不开。”
少年抬眼看着他,“真的
YH
?”
“真的。”
“兄长这次……不会再骗了我吧。”
张瑾笑了笑,笑容很浅,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我没有必要骗你。”
他一直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兄长,只在谋反之事上食言过一次,那一次,也是被嫉妒与怒火冲昏了头脑。
等回过神来,已后悔不及。
可“活”这个承诺,现在已是最难。
他的身体他自己知道,范岢说堕胎会让他身体更差,可生下这个注定不会被接受的孩子,又算什么呢?该断时偏执地不肯断,好不容易决心一刀两断时,却又断不掉了。
又何尝不是上天无情,百般折磨于他。
皇太女2
姜青姝暂时没有关注张府的事。
她实在太忙。
一边是朝堂大换血, 一边是河朔太原引发的战事,天下大小政务不再像从前一样经宰相之手,而是直接上达天听, 她已经数日不曾空闲下来, 从天还未亮时便与朝臣议事, 直到日落方休,待到朝臣散去, 又要熬夜处置地方呈上来的奏报。
时至今日,姜青姝才有些明白了宰相的重要性。
至少能有个人分担, 别把她一个人累死。
尚书仆射空缺, 尚书左丞原是张瑾亲信,这次也一起革职查办了,原尚书右丞裴朔尚未回京, 这么大一个尚书省被郑宽撑着,稍显吃力, 姜青姝事后又临时委任了尚书左丞,为郑宽分担一二。
京中查抄府邸的事, 姜青姝全权交给了霍凌。
梅浩南则被她派去行宫,将梁毫、邓漪以及被软禁的那些宫人全部解救出来。
邓漪没死。
邓漪被带到姜青姝面前时,激动地跪在地上, 俯首低泣道:“臣叩见陛下!臣以为……自己凶多吉少, 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姜青姝放下手中的奏折,快步起身, 朝她伸出手, “阿漪快起来!”
邓漪一怔, 将手递给她。
“谢陛下。”
姜青姝上上下下打量着邓漪,见她虽然消瘦了不少, 却看着没有什么病气,应该只是这段时间受苦了,养一养就好了。
姜青姝稍稍放心,紧紧握住她的手:“那日朕眼睁睁看着你受伤,事后担心了许久,好在你安然无恙,没有让朕就此失去阿漪。”
说着,她偏头吩咐宫人,去叫戚容过来给邓漪检查检查身体。
宫人小跑着出去了,邓漪看着眼前关心自己的陛下,含泪莞尔一笑:“臣命大,日后还能继续伺候在陛下身边。”说到为何安然无恙,邓漪犹豫了一会,才主动说:“臣原也以为此番活不成了,陛下诈死,他们为了掩盖真相,势必杀臣灭口,只是超乎意料的是……张瑾来见了臣一面。”
姜青姝皱眉:“见你做什么?”
“询问臣一些关于陛下的事。”
邓漪说:“臣看他神色哀恸,精神涣散,便知陛下的计策果真瞒住了他,于是故意说了一些话,引发他的愧疚。张瑾离开后,便令他们将臣看牢,暂时没有杀臣。”
张瑾不会是心慈手软的人。
却放过了邓漪。
是害怕杀了她身边的人,她的鬼魂只会更加怨恨他吧。
可惜后来不久,他就知道了真相。
现在的姜青姝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如今对张瑾的感觉也有复杂,不禁沉默,尚未回过神来,外头又有宫人进来禀道:“陛下,霍将军和大理寺卿郭宵求见。”
“宣。”
邓漪见状,便先行行礼告退,下去更衣休整了。
很快,霍凌一身轻甲,大步流星入殿。
郭宵穿着官服,稍稍落后一步。
“臣拜见陛下。”
二人同时行礼。
姜青姝回身走上台阶,拂袖坐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陛下。”
少年单膝下跪,双手抱拳,朗声道:“臣今日一早奉命已经查抄完前刑部尚书汤桓的府邸,搜查出了许多结党营私、构陷朝臣的罪证,已尽数交由郭大人。”
郭宵等他说完,便立即接话道:“汤桓身为刑部尚书,掌天下刑律之事,及徒隶、勾覆、关禁之政令,身兼此要职,若为官不清明,则易造成冤假错案。臣一向以为汤桓行事还算公允,然而汤府之上的罪证比臣想象中要多许多,这是臣根据这些拟好的奏折。”
说着,郭宵从袖中掏出一封奏折,递给一侧内官。
内官小步走到龙椅边,双手递给天子。
姜青姝接过,打开迅速扫了一眼。
“做得好。”
姜青姝满意颔首,“二位爱卿做得好,朕有重赏,先起来说话吧。”
“谢陛下。”
郭宵立刻理了理袖摆,从地上起身。
然而,他身边的霍凌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
郭晓见他这般,神色变了变,双手揣着袖子,不动声色地朝他踢了踢,压低嗓子悄悄道:“霍将军,快起来啊。”
霍凌依然不动。
“霍卿怎么了?”姜青姝看出端倪,以腕支颊,淡淡看着他。
霍凌压低声音:“臣有一件事,想亲口问陛下。”
“什么事?”
好像隐忍着巨大的心事,霍凌眼尾轻搐,薄唇抿成一线,心口的情绪横冲直撞。
直到彻底压抑不住,他猛地抬头,露出一双湿漉漉的乌黑眼睛,望着她问:“臣想问,殿……”
他话还没说完,一边的郭宵突然嗓子不舒服似的,猛地咳嗽起来,越咳越急促,直接截断了他的话。
霍凌顿住,脸色青白交错,有些僵硬。
姜青姝看向郭宵,郭宵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之后,抬头讪讪笑道:“陛下恕罪,臣这几日嗓子有些不舒服。”说着,他也不给霍凌说话的机会,又说:“臣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想单独禀报陛下。”
姜青姝似笑非笑地看向郭宵,像是看透了他的把戏,却也不戳穿,挥了挥手道:“霍凌,你先出去吧,改日朕再召你。”
霍凌猛地抬头,“陛下……”
“下去。”
霍凌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临走时看了郭宵一眼,郭宵兀自低头站着,也没和少年对上视线。
等霍凌出去,姜青姝才问:“郭卿直说吧,方才是为了何事?”
郭宵也不装了,叹息道:“霍将军是想问陛下君后的事。”
霍凌是去查抄汤府的时候,意外听到的。
穷途末路之人口,一向无遮拦胡言乱语,有大声咒骂者,有抵死反抗者,唯独这一句话,被霍凌听在了心里。
他们说,君后未死。
陛下骗了所有人。
霍凌去追去了刑部大牢,想问个究竟,却被郭宵给拦了下来。
郭宵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叛党之言,有些当不得真,人死不可复生,如此天方夜谭的话,霍将军怎么能轻信?”
霍凌也希望自己听错了,可是,直觉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就没可能呢?陛下能诈死瞒天过海,殿下又为什么不行?他们都是那般善谋之人,也许早有布局呢?
赵玉珩对霍凌来说意义非凡。
是照顾他的兄长,更是传授他学识的恩师,带他走上名将之路的伯乐。
自从赵玉珩假死之后,霍凌这才学会成长,一心继承赵家和君后遗志,那般勇往无前。
但凡这件事对霍凌来说不是那么重要,他都不会来问陛下。
郭宵原是不知道内情,但如今审讯叛党之事全权交他,或多或少能审出些许只言片语,他也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一切都看陛下的意思。
之所以和陛下挑明了,是因为姜青姝最近已经在着手安排接回皇太女的事。
她和赵玉珩已经在书信中约好了下次见面,那时,她会把女儿带走。
是时候将这一切都公之于众了。
先接回皇长女,等战事平定,四海安宁,就着手筹备册封皇太女,祭拜天地宗庙,昭告天下。
此等大事,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人。
礼部尚书严滦已在暗中筹备,郭宵也知道一二。
他们都能想象到届时皇太女现世,会掀起多大的风暴,震傻多少人。
郭宵为难道:“陛下……霍将军这几日净逮着臣问了,臣也不好说啊,您看他那边……”
姜青姝沉吟片刻,平静道:“不必担心,你不必告诉他,这件事交给朕来处理。”
“是。”
郭宵松了口气,不用他来应付霍将军就好,那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耿直太执拗了,他招架不住。
“郭卿还不退下吗?”姜青姝笑着托腮看他,“难道真的还有事跟朕说?”
郭宵:“臣还真有一件事,是这几日从汤桓口中审出来的,虽说也算不得很重要。”
“说说看。”
“臣得知,那日朝堂对峙,倘若郑仆射没有带着长公主现身,张瑾原是打算先对外公布贵君灼钰有孕的消息,等孩子出世。”
姜青姝怔了怔。
她皱紧眉,觉得不当如此,张瑾居然不是要自己登基?不过,扶幼子摄政与篡位本质上也没有太多区别,不坐上那把龙椅,只是会少背负一点千古骂名,不至于举国陷入真正的大乱,但依然还是无法洗脱他造反的事实。
说不定他只是想用孩子为借口稳住局势,等清除了地方的保皇党,再行篡位之事呢?
灼钰谎称有孕只为了杀张瑾,张瑾本该自信于灼钰没有侍寝,却不知怎么的当真了,偏偏灼钰自尽也是那一日,他只想报仇,只要把淬毒的匕首刺进去,他的任务便完成了,可以决然赴死了。
但如果他知道张瑾要做什么,会不会愿意多活一会儿?与张瑾再博弈一把。
这一切,真是因因果果,造化弄人。
教人哭笑不得。
姜青姝沉默不语,抬手挥了挥,郭宵自觉退了出去。
她终于想起来点开实时,查看张家兄弟的近况。
现在满朝文武都在要求她尽快处置张瑾,张瑾树敌太多,当他万人之上时,人人待他恭敬,当他事败垂成、榱崩栋折,那些怨恨他的人就会一拥而上,再加上最近有些那方面的风言风语,有人生怕她会饶过张瑾,更是坐不住了。
打开实时前,姜青姝不无冷酷地想着,如果张瑾苏醒了,就即刻令贺凌霜把他押去刑部大牢吧。
她给过阿奚机会了,让他选,他没有立刻带张瑾出京,那她也不会再等下去了。
只要张瑾配合认罪画押,她会尽可能让他体面一点。
至于她。
已经没必要再见张瑾了。
话说到了那个份上了,她和张瑾就算见面了,也只是仇人相见,没有温情,不复真心,只有怨恨、质问、哀伤,那见面还有什么意义。
她和张瑾,就这样吧。
她承认曾经他给她带来过欢愉,也曾偶尔沉溺于温存柔情,紫宸殿日日的朝夕相处,熟练到彼此都快成了习惯,但那都是短暂的,算不得数的,对她来说也无关紧要的。
她这样想着。
但随着时间流逝,殿外的天光沉寂下去,紫宸殿越发安静,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虚空。
当她看到张瑾怀孕时,便好似被针蛰了一下似的,猛地闭了眼睛。
她怀疑自己看错了。
揉了揉眼睛,又仔细去看,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剧烈变化。
【罪人张瑾得知自己怀孕,内心被绝望痛苦淹没,精神崩塌,为了不连累弟弟、维持最后的尊严,决定自尽。】
【罪人张瑾在屋内自尽,被弟弟张瑜打断,在张瑜的逼问下,张瑾承认了知道怀孕的事,张瑜情绪激动地提出去求女帝,张瑾却认为这只会让女帝来羞辱自己,不许他告诉女帝。】
【在弟弟张瑜的再三恳求下,罪人张瑾终于心软,十分痛苦无奈地答应他不会再自尽。】
【罪人张瑾想要流掉腹中的孩子,但身体太过虚弱,贸然流产会有生命危险,只能痛苦地去怀这个注定不被接受的孩子。】
姜青姝:“……”
哪怕是见惯所有突发事件的姜青姝,此刻也彻彻底底,傻掉了。
皇太女3
姜青姝真的看呆了。
她自认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现在发生什么,都应该不会让她失态了。
唯独这件事……
张瑾怀孕了。
他怎么能怀孕的啊?
姜青姝回想了一下,自张瑾怀疑香料有问题开始, 她便停了那些药, 也许就是那段时间, 张瑾怀上的。
该说是造化弄人吗?
他们应该一刀两断的,不该再这样纠缠下去。
——【张瑾承认了知道怀孕的事, 张瑜情绪激动地提出去求女帝,张瑾却认为这只会让女帝来羞辱自己, 不许他告诉女帝。】
这一条实时, 在她眼前反复滚过。
姜青姝表情古怪。
他认为孩子的存在,只会让她来羞辱他……
羞辱他……
不是,她犯得着羞辱吗?她从来不屑于羞辱败者, 相反,她从未否认张瑾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只有他,配与她为敌。
她也没说会厌恶这个孩子吧?她之前排斥, 是因为忌惮张瑾的权势,又不是因为厌恶他这个人。
他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解?
他到底在想什么,才会“万念俱灰, 一心赴死”“痛苦地去怀这个注定不被接受的孩子”?是认为她憎恨他、厌恶他, 一直在捏着鼻子和他相处吗?
好吧。
她承认,她的所作所为, 的确会让人这样觉得。
将张瑾押去刑部的诏令一时没有下达。
姜青姝需要重新想想。
张瑾不许阿奚把此事说出去, 不仅顾全他自己的自尊, 对她也不算坏事,姜青姝不得不承认, 这样的时候,一个谋反罪人被传出了怀了皇嗣,对天子名声也不好。
她处置了,会有人说她冷血,幼子无辜,虎毒不食子,她何必对亲生的孩子也这样赶尽杀绝。
她不处置,会有人说她偏私。
首犯张瑾不死,那么那些追随张瑾的叛党又凭何处死?
姜青姝支着额角,坐在龙椅上兀自沉默了很久,久到她都要成了一尊冰冷的雕塑,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的身边,以后也许还会有别人,还会生很多很多孩子。
不缺这一个。
张瑾既然已经吩咐阿奚不许说出去,也许,她应该顺水推舟,佯装不知,继续冷酷地处置张瑾。
作为天子,姜青姝一点也不欠张瑾,是张瑾欠她,把持朝政太久,他早该归还权势于她了。
可是……
撇开天子身份不谈,算她欠他。
他对她,起初是不够好、过于傲慢轻视,她便理直气壮地与他作对、寻他软肋,再后来,他因弟弟与她有了朝堂之外的交集,却也从未做过什么欺骗她、羞辱她、利用她的事,但是她却再三利用他,欺骗他的真心,利用他的亲人,把他一步步推到万劫不复。
但如果,再给姜青姝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这样做。
她不会对一个权臣讲良心。
早在他因为香料来质问她时,她就在心里冷冷地想着:若是别人,敢这样冲她说话,她早就株连九族了,她受够了。
你以为你是在朕面前是特殊的吗?朕早晚会让你知道,没有人能在朕跟前特殊。
当时那样恶狠狠地想着,认为她对他,不过是恶人对恶人。
现在……
姜青姝想,她还要再去见他一面。
“来人。”
姜青姝起身道:“给朕更衣。”
……
张府之中一片惨淡,随着时间流逝,每个人都清楚,张瑾醒了,守在外面的士兵随时可能奉女帝的命令冲进来。
所有人都没想好该怎么办。
张瑜坐在屋顶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手中的莹雪剑,雪亮的剑身照亮少年一双沉静漂亮的眼。
开国天子之剑。
定天下,扶社稷。
七娘将此剑赠他,是相信他的正直与侠义,也是在抉择之时点醒他,要为天下人着想,而非为了一己之私,因为血亲便有所偏颇。
所以他选择站在七娘身边,与兄长为敌,哪怕是兄长将他养大。
所以他一开始没有带兄长逃离京城。
现在回想起当年赠剑的一幕,这少年有几分自嘲地想:也许那时,七娘就已经料到了今日,当初赠他此剑,何尝不是在暗示他,将来她若与兄长刀剑相向,他应该站在她那边。
他拿了她的剑,怎可再与乱臣为伍。
张瑜右手紧攥着剑柄,痛苦地闭着眼睛,又仰头灌了一壶酒,正当醉眼朦胧时,隐约看到远处有火把的光亮,不由得呼吸一紧。
难道七娘让他们来抓兄长了?
少年慌乱地跳下屋顶,跌跌撞撞地冲过去,透过一排遮挡的绿茵草木,他隐隐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极快地走了过去,披着斗篷,却像极了七娘,他还待细看,紧跟在后面的女将军却极其警觉,猛地回头看过来。
张瑜敏捷地闪在假山后,隐蔽气息。
贺凌霜没有发现异常,对身后将士说:“你们守在此处,等候陛下命令。”
“是!”
少年怔怔地站在假山后,听到这句话,有些落寞地想着,七娘果然来了,她是来抓走阿兄的吗?可若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要亲自过来见阿兄?
那边,贺凌霜转身跟上陛下。
漫天无星,连月光也被黑云尽数遮蔽,一丝光亮皆没有,只有姜青姝行走的身影被两侧火把的光照亮,她穿了身简单的碧色裙衫,外面罩着玄色斗篷,此行很是隐蔽,没有任何朝臣会知道。
这座府邸内已经没有什么下人了,除了范岢、张瑾,就只有张瑜,女帝的到来也不会提前预示任何人。
张瑾的卧房内。
范岢刚替他换完了药,胸口的伤已经在慢慢结痂,手臂因为毒素有些溃烂,但姑且也算没有继续恶化,只是伤的太深会引起感染发炎,哪怕日日喝着药,张瑾的身体也还是一日比一日虚弱。
今日还发起热来。
张瑾静静靠坐在床头,他已经许多日不曾束发,乌发散开,床头点着一盏孤灯,光打在他的脖颈与胸口的肌肤上,惨白如雪,毫无血色。
他一阵又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喘,偶尔用力过猛,伤口撕裂,渗出斑斑血迹。
他哑声问眼前忙碌的范岢:“小产伤身,难道生下来便不伤身?”
范岢滞了一下,心情复杂,之前的大人百般询问能不能有孕,现在却又执着于小产的问题。
他说:“产子自然也伤身,只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先安胎,等您身体好些了,再考虑下一步不迟。”
等他身体好些了?
那又是何时?倘若女帝决意杀他,决计捱不了几日了,倘若女帝不杀他,以他这副身躯,只怕身体好转之时已经要显怀了。
那怎么可以?!
范岢退下后,张瑾依然披着袍子静静坐着,闭着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片深深的阴影,生平第一次,竟显得无助脆弱。
远处烛影忽然动了一下,似是被人推门带出的风吹动,张瑾纵使闭着眼睛也察觉到了,倏然睁开黑眸,凌厉地朝那边看去,却是一怔。
浑身皆似冰封。
是姜青姝。
进来之人掀开斗篷的帽子,露出一张清丽动人、又冷淡倨傲的脸,眼尾细长,锐利地上挑着,似笑非笑时横扫过来,便会让人产生头皮发紧的感觉,如同被上位者看穿了一切。
也许是权势尽归她手的缘故,短短几日,她变得彻底像一个无情帝王了。
“朕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来见你一面。”
她迎着张瑾的目光,上前一步,也在暗中打量着他。
虽然早有准备,但发现他这么虚弱狼狈时,还是大为意外。
张瑾在看到她靠近时,眼底的情绪忽然剧烈翻涌起来,猛地转过头不再看她,闭目冷冷说:“别过来!”
短短三个字,说得嘶哑急促,又引发一阵剧烈地咳嗽。
姜青姝停下。
张瑾低头不住地喘息咳嗽着,扶着床栏的手指用力到泛白,哪怕不看她,也能感觉到她停在几步之外,他强行按下喉间的血腥气,又冷冷说:“罪臣身上还有什么值得利用的么?值得陛下亲自来一趟。”
她说:“朕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张瑾听到这句,气血上涌,下颌绷得更紧。
她倏然问:“你闭着眼睛,是在怕朕吗?”
她往前迈出一步。
张瑾不住地低头咳嗽,口腔里俱是浓重的铁锈味,双眸紧闭,竭力隐忍痛苦,完全无力应答。
却有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抚上他的侧脸,指腹无意剐蹭因高烧而滚烫的皮肤,带起一阵冷冰冰的触感。
然而就那一丝微薄的触感,让他的心剧烈地战栗起来。
喜欢到骨髓的人,哪怕心里不想,身体已经有了本能想抱她入怀。
然而下一刻,那只手却突然掐住他的下颌。
朝上猛地抬起。
她俯视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如你所说,你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朕拿走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怕朕?”
居高临下的姿态,清淡的语气,就像挑衅。
怕她?
他怕的不是她,是他自己。
怕自己再露丑态,怕自己又自作自受,怕自己都痛苦屈辱成这样了,还要被她发现腹中的秘密,受一番羞辱与嫌恶。
从前专权跋扈的张瑾,第一次以这副病弱狼狈的姿态,被她捏着下巴。
“你真的不看朕?今天不看,以后就看不着了。”
张瑾发着高烧,魂魄都好像在火上炙烤,听到这句,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看她,她正倾身看着他,好心情般地朝他笑着。
他气血再度上涌,胸口起伏剧烈,眉头皱得死紧,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用尽浑身的力气,做完这个动作,他以拳抵着胸口,差点缓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平复气息,嗓音嘶哑,萧瑟到了极点:“这般容光焕发,看来陛下最近过得很好。”
她“嗯”了一声,悠闲道:“朕铲除了令朕多年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心情自然好了。”
“……多年寝食难安?”
张瑾默念这句,心里一片苍凉,想质问她,他带给她的就只有担惊受怕吗?他们交颈缠绵、浓情蜜意,她每每冲他笑的时候,难道没有真的开心过?
张瑾唇角死死抿着,忍得久了,又低头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肺部犹如塞满了棉花,喘息之间,如同刀割。
“咳咳……咳……”
伤口再度撕裂,他胸口绽开的血花越来越灼艳。
张瑾眼尾因剧痛而痉挛抽动,长睫之下的眼睛充斥着愤怒、屈辱、无奈,双手攥着被褥,被褥里晕出一片神色水迹,是因疼痛而产生的冷汗。
他这么会隐忍的人,此刻也受不住了,从嘴角渗出一丝血来。
她偏头看他许久,终于心软,转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张瑾没有接。
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可怜,闭目道:“既然这样憎恶我,何苦再来?”
姜青姝表情古怪,“朕是忌惮你不错,却从来没有说过憎恶你。”
“撒谎。”
她沉默,冷冷反问:“朕现在还有撒谎的必要吗?”
“……”
这回换张瑾沉默。
良久,张瑾勉撑直身体,去拿她手中递过来的水,她静静地抬着手臂等他拿,忽然间,男人苍白的手指却蓦地攥住她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一拽,姜青姝没站稳,直接被他狠狠地扯到怀里去。
杯盏翻倒,水溅泼一地。
“你——”
她的额头撞到张瑾的下巴,狠狠的,疼得她呲牙,想必他也受到了相应的疼痛,然而,抱着她的手臂却依然紧绷得犹如铁钳,难以推开。
不像一个病弱体虚之人,或者说,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突然回光返照。
姜青姝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放开我!”
张瑾抿着唇不说话,用尽全力地抱紧怀中的心上人,手指的温度滚烫得像烧红的炭火,在她的脸上颤抖着摩挲而过。
这个时候,姜青姝大可以叫外头把守的士兵进来,只要她喊一声,以张瑾现在的罪臣身份被当场斩杀也不为过!然而他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没什么好惧的,如果说非要惧什么,就是惧她现在露出排斥嫌恶的眼神。
所以,他一只手臂钳制着她,一只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那双眼睛疯狂灼热,反反复复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的样子记在心里。
活生生的样子。
上次在殿上,他都没有好好地看一看。
皇太女4
姜青姝是来见他一面的, 不是来给他抱的。
她挣扎起来。
若是平时,她知道自己不可能挣脱顺利,也不会这样挣扎, 但现在的张瑾太虚弱, 只能用尽全力地抱住她, 把她勒紧在怀里,用力到浑身肌肉绷紧, 伤口撕裂,冷汗混合着涌出来的血液, 鲜血淋漓, 渗透衣衫,就像猛兽之间的狩猎搏杀,这般执拗, 又这般拼命。
最后他还是抱紧了她,哪怕狼狈地喘着气, 血弥漫口腔。
室内安静。
他怀硬似铁,将她拥紧, 姜青姝被对方死死勒着腰,动弹不得,只感觉肌肤相贴的地方滚烫如火烧, 张瑾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上, 急促得不正常,像一只刚结束狩猎的猛兽, 衔着口中猎物的脖颈不住地喘息, 却不肯放开。
她再也推不动了。
他是疯了, 明知道她对他无情,就不怕她真的叫人吗?但也许, 他比谁都清醒,知道濒死之人不值得她大费周章地喊人进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
给他抱一下又何妨。
他也就只能再抱这一下了。
张瑾抱住怀里的人,极尽亲密的姿势,却没有沾染半分欲色,他的手掌痴迷地摩挲着她的眉眼,滚烫的手掌按在冰凉的肌肤之上,触感令人战栗,他眸色愈深,眼底水火交融,用自己的脸颊在她的脸颊上蹭了蹭,近乎含恨道:“你说,我怎么能爱你?”
我怎么能爱你?
怎么能这么爱你,爱你爱到把自己都弄成这样,现在还想抱你?
这样刻骨的情话,却说得恶狠狠的,咬牙切齿,好像含了天大的委屈,好像爱上她,是件多么令他痛恨的事。
但若痛恨,又缘何这样紧抱不放?
姜青姝开始不自在,伸手想拨开他捂着眼睛的手,他却哑声道:“别拿下来。”
“为什么?”
他不语。
姜青姝还是抬手抓住他的手腕,缓慢而用力地移开了那只手,近距离地对视上他的双眼,却发现眼前的男人眼眸泛红,眼睫湿润,眼底的情绪万分悲恸又眷恋,就这样望着她。
这是他从未流露过的脆弱卑微的一面,看得她心跳漏了一拍。
张瑾闭目侧过脸,自嘲道:“在你跟前,我是半分颜面也没有了。”
他的语气萧瑟而沙哑,落睫之时,一滴难以察觉的泪珠沿着脸颊坠落,姜青姝抬手碰了碰他的脸,发现真的很烫,低声说:“你发烧了,朕去叫太医来给你看。”
“不必。”
“为什么?”
“将死之人,有什么可看的。”
“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朕不杀你呢?”
“……”
张瑾陷入沉默。
他沉默许久,才说:“对你不好。”他转过头看着她,口吻平静地好像依然在朝堂上与她商议政务:“如今正是你该肃清朝堂、树立威信之时,朝中想必人人皆想杀我,你又何必与他们作对,让他们说陛下有失公允?”
“既要斗,便斗个彻底。”
这就是张瑾,冷酷地告诉她,要斗就斗个彻底,权力博弈,断没有中途停止的,给敌人机会就是向自己插刀,他们本就你死我活,她的刀锋应该对准所有敌人,包括他自己。
权臣张瑾,要么万人之上,要么死。
没有第三种结局。
这样的道理她定是懂,她已经是个极其强大的帝王了,他没有什么可教给她的。
在她沉默时,张瑾已经不想讨论这样的话题,犹如一个企图用醉酒来逃避现实的人,他再度痴迷地蹭了蹭她的脸颊,阖上双眸,疲倦至极般,沙哑地说:“给我抱一下,就一下。”
从前他不理解那些为了爱情把自己害到穷途末路还甘之如饴之人,如今换了自己,却也懂了。
如果这样的结局是注定的,要想打破只能害死她,那不打破也罢。
权力没什么意思。
不如这样抱着心爱之人。
可惜这一辈子命不够好,活得太过拧巴,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果还有来世,他希望能单纯与她过一段夫妻般的生活,就像他们手牵手在民间散心时一样。
如果说,来这里之前,姜青姝只是想与张瑾好好地做个了断,让自己可以再无心理负担地处置他,顺便想想怎么跟阿奚解释,不让那少年恨她。那么现在,她是彻彻底底相信了,张瑾或许有许多执念放不下,但至少,对她的那一份情是真实的。
坐在那把龙椅上,就会本能地猜忌身边的人,她以前总觉得他的深情太假,哪怕他说不会伤害她,她也不信他是真的没有野心。
姜青姝突然说:“还没有到绝境。”她扬睫,注视着他的双眼,“朕不惧人言,纵使有人私下议论朕偏私袒护,朕让他们闭嘴,他们就得闭嘴。张瑾,你如此聪明,难道就没有想过利用一些筹码,再为自己搏一搏吗?比如……”
比如,那个孩子。
她现在就等他说出孩子的存在,其实她不讨厌任何孩子,不管是谁生的。幼子无辜,她可以有很多办法让他假死脱身,只要他说出口,拿这个威胁她。
也当是给她一个手软的理由,不然她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过他。
本为局外人,却也早已入局,所以她才真心想做个好皇帝,世上本处处都是不公,如果连上位者也有那么多私心,那何处还有公道可言?
皇嗣是唯一的转机。
姜青姝被他紧紧搂在怀里,肌肤相贴,不留一丝空隙,张瑾没有看见她眼底的排斥与嫌恶,便已经心满意足了,伸手一遍遍抚着她柔顺的长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扯着薄唇低声道:“看来你也没有那么讨厌我。”
她心里叹息,闭上眼。
“你真是疯了。”
张瑾:“我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把她往上提了提,搂得更紧了一些,颈窝相贴,又用苍白的手指去勾住她的食指,直到十指相扣,在她耳侧唤:“姜青姝。”
“嗯?”
“姜青姝。”
“你想说什么?”
他不答,又唤:“姜青姝。”
帝王的名讳,被他连名带姓地叫了几遍,一遍比一遍百感交集,叫到最后,他哑声在她耳侧说:“青姝。”
“你会舍不得我吗?”
姜青姝不说话。
张瑾又自顾自地说:“你可知,我为何那般在意赵玉珩?”
“为什么?”
“因为他‘死’得太早,又是为你而‘死’。”
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当年赵玉珩为她“一尸两命”,在所有人眼里,他便成了女帝心里唯一放不下、不可提及的隐痛,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模仿他,但做到几分相似,也取代不了她心底的位置。
那时张瑾已然很在意,一个死人,死得越久,大家越只记得他好的一面。
他没办法和赵玉珩争。
现在好了。
赵玉珩没死。
将要死的是他。
张瑾呼吸沉重,又垂头剧烈地喘咳起来,好不容易缓过来,抬头看到她写满了不可思议的目光,虚弱无力地笑了笑:“又觉得我在胡言乱语是不是?”他捏紧她的右手,重重地砸在自己的心口,不顾伤心撕裂的疼,让她感受到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满腔爱恨交织,一字一顿地说:“现在,是他们夺不过我。”
“姜青姝,我要你以后的每一日都忘不了我。”
姜青姝终于忍受不了了,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就算记得你,我就会愧疚吗?”
张瑾唇角微扯,好像知道她会这么说,“知道你一向没良心,你不会。”
她冷笑,“是,你少自作多情,别做些自我感动的事!”
张瑾不恼,兀自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认真道:“记得恨我也行。”
“……”姜青姝语塞。
还能说什么呢?面对一个疯子,姜青姝彻彻底底,没脾气了。
记得他。
哪怕是恨也行。
虽然张瑾想不通能有什么让她恨的,就像当初被她挡剑、知道她爱自己时一样荒唐,那时他想了很久,也想不通自己有什么让她爱的。
他这个人,死板、无趣、冷酷、自私、还不会说情话,连个朋友都没有,他一直觉得她爱所有人都不会爱自己,可终究,她给了他感受爱的勇气。
已经够了。
呼吸着她发间熟悉的香味,摩挲着熟悉的触感,拥抱这具拥抱过无数次的身体,他觉得够了。
张瑾彻底放空了自己,闭着眼睛享受须臾宁静的时光,攥着她手的五指松开,改成一遍遍抚着她的脊背,又放下来,双臂用力搂紧她。
就像藤蔓绞着树干,生生死死,纠缠不休。
姜青姝无计可施,终于放松下来,万般无奈地任他抱着,也没有说什么了。
她可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气,那是一种病入膏肓之人独有的气息,想想真是荒唐,张瑾居然把自己活成了当年的赵玉珩,病弱成这样,还要揣着她的孩子,默默去死。
抱她?多抱一下又能怎么样?
不过是能贪得一时便是一时。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看着四周暗沉沉的纱帐,沉默许久,忽然轻声:“那阿奚怎么办?”
“他今年便弱冠了,后面的路,该一个人走了。”
“他会难过。”
“总有离别,不过或早或晚。”
“朕利用了他,让他误会你。”
“这样也好。”
那少年误会兄长是个言而无信的人,有气有怨,虽然因为他的病重而暂时忘记计较这些,但这样也好,因为张瑾还要再食言一次。
张瑾突然说:“帮我一个忙。”
姜青姝沉默,听他在耳侧低声说着,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张瑾知道,她不会拒绝的。
屋内烛火快要燃尽,光线越来越暗。
暗到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张瑾最后一次在黑暗中亲了亲她的眉心,终于放开手,让她从自己怀里离开,怀抱里瞬间变得空落落的,哪怕已经有所准备,心里还是有种沉闷闷的酸涩,像被石头压着,透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咳了咳,苍白的唇色又染了一丝血色,还好烛火黯淡,看不清晰,只听到他故作冷漠下来的声音:“走吧,罪臣就不送陛下了。”
姜青姝理好衣冠,本想走,听到他强撑的沙哑嗓音,想了想,还是重新捡起地上的水杯,用衣袖擦拭干净,重新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这一次,张瑾接过,一饮而尽。
“多谢。”
“朕走了。”
“嗯。”
她转身往外走去,没有再回头,张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等。”
姜青姝转过身,看着他。
“香囊还在么?”他问。
她怔了一下,才发现他是指当初她送给他、又被他怒极之下扔在紫宸殿的香囊,她想了想,说:“应是被邓漪收起来了,能找到的。”
“把它还给我。”
哪怕是下过药的,他也要。
这只是个很小的要求,姜青姝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朕改日让人送来。”
说到这里,再也无话。
她转身推门离开,呼啸的夜风随着门的开阖直直灌入屋内,不过须臾,屋内就再度恢复了安静。
再无风声,也再无熟悉的身影。
皇太女5
深夜的张府静悄悄, 女帝的出现与离开,并不会引起多少动静。
姜青姝推门走出屋子时,贺凌霜正守在外面徘徊, 见状快步迎上前来, 看了一眼她背后紧闭的门, 低声用询问的语气唤道:“陛下?”
她在等陛下下令,把张瑾带走。
姜青姝没有说话, 径直往前走了几步,临到拐角之时, 才突然开口:“出来吧。”
贺凌霜猛地一惊。
以她的敏锐度, 都没有察觉到这里还有别人。
她倏然转身看去,不远处的树后,蹲守在此处很久的少年逐渐显露出了身形。
漫天无星, 乌云蔽月,只有灯笼散发出黯淡的光, 少年一双眸子湛亮如打磨好的黑曜石,被暖光笼罩着, 乌黑湿润,定定地望着她。
“七……”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贺凌霜,声音略有停顿, 最终垂睫:“陛下。”
她固然还是七娘, 却更是天子,而他, 现在已经是谋逆罪臣的弟弟。
谋逆之罪, 当诛九族。
张家没有九族, 只有兄弟二人。
张瑜救驾有功,可功过相抵, 但,依然洗脱不了家族谋逆的事实,外头那些流言张瑜都知道,平时再洒脱不畏人言,为了她着想,他也不能再这样肆无忌惮了。
其实。
本就没有资格的吧。
彼时年少,玩心重,七娘才与他嬉笑打闹,好似一对无忧无虑的普通少男少女,而实际上,尊贵的帝王接受天下人的朝拜,他又凭什么那样唤她呢?
姜青姝注视着少年黯淡的侧颜,约莫猜到他在想什么,至少,他还下意识要叫她七娘,没有真的对她有那么深的隔阂,那便已经足够了。
她上前一步,注视着他的双眼,淡淡笑道:“朕知道,过来是瞒不了你的。”她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是想知道,朕会如何处置你阿兄是吗?”
张瑜抿紧唇,缓缓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他罪无可恕,不处置他,陛下无法跟天下人交代。”他轻声说着,似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她:“我愿意替他……”
姜青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朕方才和张瑾聊了一会,他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
少年都还没说出一命换一命的话,就此噎住,彻底无话。
他不想看着兄长去死,而兄长也放不下他。
他确实是以自己为要挟,兄长才没有自尽,如果他去替了兄长,也许以兄长孤傲决绝的性子,他不会接受,更不屑于让弟弟去替自己扛这些。
好难啊。
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他只是喜欢上了一个小娘子,哪怕娶不了她,也想好好地守护她一辈子,可偏偏世道无常,身份使然,这样简单的愿望,却这样难以满足。
张瑜看着七娘,甚至想亲口告诉她,兄长怀孕的事。
哪怕只是往后延后几个月,让兄长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再做打算呢?
可是他知道,没有用的。
兄长是如何高傲的性子,即使用棍棒敲碎他全身的骨头,他若自己不放弃,也绝打不咽那一口气,他们张家的儿郎,只肯站着死,不肯跪着活。
所以,兄长当初才选择跟着先帝出了掖廷。
与其一生为奴受人摆布,不如沥血登高,搏一时万人之上。
至少。
也做了回人。
少年一时无话,情绪又低落下来,许久才说:“我送送你吧。”
他说不出来什么话了,只想送送她,也许这次以后,他就没有什么机会再见到她了。
纵使再见到,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可他真的喜欢她,喜欢到不在的日子也朝思暮想,一想到她便感觉怦然心动,他还记得初遇她的时候,他蒙面翻墙潜入王府,一出来就撞见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她懒洋洋地靠着树,百无聊赖地朝他踢石子,与他莫名聊起天来。
他当时就玩心大起,觉得她真好玩儿,京城里竟然有这样胆大的小娘子,也不怕他是坏人。
后来次次偶遇,一起查案,茶楼饮酒,海棠树下重逢。
一次次令他心动。
张瑜曾经幻想过多年后他们重逢的光景,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心脏被反复撕扯着,难受到洇红了眼角。
“我送送你。”他又哽咽着,说了一遍。
姜青姝看着他,点头。
两人并肩朝张府外走出去。
这一条路,他们以前也走过很多次,不远处的那个僻静小院,他时常在那里舞剑给她看,那时恰逢春日,她就趴在石桌上支着下巴,笑盈盈看着他,任凭花落了满身。
少年还曾经和她一起躲在花藤下,满怀着羞涩与爱意偷偷亲她。
短短几步路,好像走了一生。
来到门口,姜青姝停下来,示意贺凌霜带着士兵退下,等到四周无人,才看着他说:“阿奚,为了你,朕愿意再给张瑾一次机会。”
“……你说……什么?”
少年抬眼,茫茫然地看着她。
姜青姝说:“国法不可废,朕不会轻饶张瑾,但是朕可以安排,让他进入刑部地牢之后‘不堪受辱,畏罪自尽’,假死脱身。”
“你可以带他走,只要永远不回来。”
“朕想,失去张瑾这个身份,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姜青姝淡淡说着,睫毛却落着,目光只看着一侧的石阶,声音很低,低得不像一个在朝堂上发号施令的帝王该有的语气。
眼前的少年狠狠愣住,半晌都没说话。
握着剑的手攥得死紧,紧得好像死死揪着心脏,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突然更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才说:“谢谢。”
又说:“对不起,七娘。”
对不起。
可他在对不起什么呢?
他知道七娘也还是在乎自己的,也许,对他而言,遇到身为帝王的七娘是一件不好的事,可对七娘来说,遇到张氏兄弟,又怎么算好事呢?
一个皇帝,却被群狼环伺、被权臣架空,什么都做不了主。
她就不难受吗?她就没有受过委屈吗?又凭什么要求她将受到的那些全部一笔勾销,去体谅他们?
张瑜这样想着,忽然有些克制不住心里翻涌的情绪,伸手去抓她的手。
她一怔,抬头看他。
少年依依不舍地攥着右手中的那把莹雪剑,这把剑,陪了他几年来的日日夜夜,这一次,他稳稳地放回她的掌心。
姜青姝怔住:“怎么?”
张瑜抿紧唇,语气却极为认真:“这把剑,我视若珍宝,可它意义非同一般,从今日开始,我不配拿它了。”
天子之剑,斩奸佞,定社稷。
只配得上刚正不阿之人。
从他让一个帝王有私心开始,他就不配了。
姜青姝看着手里的这把剑,仿佛还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被少年握过的温度,天下最好的高手,才配得上天下最锋利的剑。
她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重新抓住少年的手,重新把剑放回他的掌心。
“一把剑而已。”
“七娘……”
“剑是死物,人心才是活的,它是什么剑,在于持剑者赋予它什么样的意义。”
她仰头望着少年,就像以前一样,踮起脚尖,用掌心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笑盈盈道:“朕说你配,你就配。你把它带在身边,就去做朕的眼睛,替朕看看这大好河山,替朕看看,朕做这个皇帝合不合格。”
张瑜握紧剑,垂下眼帘,冷风吹着他的脸,触感却发烫。
他说:“好。”
他答应她。
他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腰间,取下半块刻了‘瑜’字的玉佩,放到她掌心。
然后郑重地看着她,说:“这枚玉佩,自我出生时便带在身上,从不离身,我阿兄曾说,它就代表了我自己,若将来遇到可为之托付一切之人,才可以将它交出。”
“我把它也给七娘。”
“七娘,永远在我心里。”
……
张瑜回去了。
姜青姝握着掌心的玉佩,久久地伫立在原地。
真有些好笑。
张氏兄弟的两块玉佩,皆给了她。
其实她不想要的,一个都不想要。
贺凌霜守得远远的,看到张瑜走了,才上前来,拱手道:“陛下,该回宫了。”
“嗯。”
姜青姝应了一声,偏头,望向远处黑沉寂静的长街。
此刻正是宵禁时分,路上无人,远远望过去,那条路仿佛通往看不到的深渊。
人世也是如此,明知前方是深渊,却还是要走。
姜青姝并非无法理解张瑾。
如果她穿来不是帝王,而是张瑾这样的身份,受尽冷眼和折辱,她也会争、会夺,若世人待她不仁,她甚至会比他更狠、更冷酷,宁可撑着一口气拨弄棋局,也不甘心浑浑噩噩地为人棋子。
这方面,他们是极其相似。
她也懂他。
她与张瑾分别时,张瑾让她帮他一个忙。
他说:“阿奚那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善良执拗,我若就这么被你处死,他不忍怪你,只会把错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从此以后不知如何自处。”
“他既这般喜欢你,你又何必去当他的杀兄仇人?他未来的路还有那么长,不能毁在这里。”
“不如让我替你去解决这件事,你不必亲自动手。”
“他日后若是记恨起来,也只会怪兄长食言。”
他只记得兄长是一个工于心计、不守信用、刻薄自私的大奸臣,连死都是咎由自取,心里就会好受很多了。
张瑾真不是一个好人。
他也从不干这些自我感动、为了别人豁出一切,到头来还背负骂名的事。
可是,他现在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姜青姝和张瑜,弟弟和皇帝之间产生隔阂,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也只有恨兄长才能更加坚强独立。
而她。
……她要记得他临死之前,还为她做了什么。
他要她一生都忘不了他。
张瑾一边发狠般地抱着心上人,一边说着疯狂的话,最后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既然当初能让赵玉珩假死,这样的事对你应是不难……你假意配合,待我离开,自会了断。”
他们四目相对。
姜青姝知道,他不屑于撒谎。
张瑾也知道,她会答应。
既然不必亲自沾染鲜血,又何乐而不为呢?
对不起,阿奚。姜青姝在心里默念,看向紧闭的张府大门。朕再三给了他机会,便是朕想放过你阿兄,他也绝不会领情了,而他们之间的账,总有算清一日。
“走吧。”她把握着玉佩的手掩入广袖,头也不回地离开。
皇太女6
女帝下令将张瑾押入刑部大牢之时, 是在两日后。
她亲口秘密吩咐邓漪,让邓漪去提点郭宵,不要为难张瑾, 不可动刑, 只需耐心询问, 张瑾自会配合。
郭宵将张瑾单独关押在一间干净牢房,又准备了纸笔给他, 让他自己写罪状。这位曾经令郭宵又敬又怕的权臣,纵使身陷囹圄, 也丝毫没有狼狈之气, 依然从容不迫地面对生死。
他手脚戴着重若千斤的镣铐,端坐于案前,平静地写着罪状。
仿佛他写的不是罪状, 而是那些涉及军政大事的奏折。
郭宵在远处默默看着,心里感慨万千。
等他写完, 他才亲自进去,收好, 对他说:“我会把它呈给陛下过目,若有什么需要,你自可唤狱卒。”
张瑾颔首。
“多谢。”
紫宸殿中, 姜青姝将罪状一字一句, 仔细过目,张瑾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 这一纸罪状写得如同奏折般漂亮, 可其中的内容, 却触目惊心。
这些年来,一个低贱罪奴想要走到万人之上, 着实需要太多鲜血铺就。
根据张瑾亲手写的罪状,她还可以继续深挖,获益更大。
姜青姝闭了闭眼睛,“传中书舍人,朕要拟旨。”
与当年的谢安韫一般无二,她给张瑾赐的是凌迟之刑。
只是,凌迟之刑定在五日之后,这五日间,她会安排张瑾在狱中“自尽”。
其间长宁公主进宫过一趟,与姜青姝一同共用晚膳,闲谈中无意间提及当初的事,长宁才说:“当年母皇便知,此人不除后患无穷,只可惜,母皇最后几日身体已是不好,纵使秘密下了诏令赐死,却让这逆臣生生抗了旨。”
姜青姝一怔,“竟有此事?”
“当初知道密诏之人,皆被张瑾迅速封口了,臣也只是无意间偷听得知,后来也是贪生怕死,未敢对任何人提及,怕张瑾报复。”
长宁说着,看向姜青姝,笑着说:“好在现在,陛下的决定也是顺应了母皇当初的旨意。”
现在。
只不过是让一个本该死的人,去走他该走的路。
当初张瑾与先帝争命,才多活了这些年。
姜青姝顿时不知说什么好,她也是今日才知道,为何张瑾没有称帝之心,却又对权势如此执着?让他放弃权势,无异于要他的命。
姜青姝抬眼对长宁笑了笑,眼底看不出情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处置张瑾的圣旨颁下当日,北边捷报终于传来。
裴朔虽是文臣,却用兵如神,与平北大将军段骁里应外合,终于生擒闻瑞,平定太原府和河朔三镇之乱,裴朔即将亲自将闻瑞押送回京。
一别半载有余。
裴朔终于要回来了。
早朝上,姜青姝端坐龙椅上俯视群臣,淡淡道:“这数月以来,裴朔赈济百姓、查太原府之案、平定叛乱、替朕扫除奸佞,功不可没。”
“自今日起,裴朔任尚书左仆射,赐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就是拜相了。
从此以后,朝野上下,人人皆要尊称裴朔一声“裴相”。
当初最年轻的宰相是张瑾,而今的裴朔,却更是前无古人。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纵使心里有所准备,知道裴朔这次回京,朝堂只怕要是他的天下了,此刻的震撼也难以言表。
片刻之后,他们纷纷下拜,口呼陛下圣明。
姜青姝微微一笑。
天子下朝之后,霍凌持剑站在紫宸殿外,身形笔直如剑,浅麦色的皮肤,鹰隼般的双眸,内敛凛然。
当初陛下便赐他爵位,附带“三不朝”,所以霍凌拿剑杵在这儿,也没人说他没规矩。
相反,还有不少宫女频频朝他投来目光,皆被这小将军无视了。
此番张瑾倒台,霍凌再度立功,霍府这段时间简直门庭若市。
人人都想巴结这位年纪轻轻便战功赫赫的小将军。
坊间都在传霍凌的事迹,有人说霍凌命好,有人传霍凌乃是将星转世,还有人说他相貌俊朗、武艺高强,最重要的是私生活简单,不近女色,是仅次于裴大人的好郎君,便是那些眼高于顶的名门望族,也都想攀上这门亲事。
不过令人纳闷的是,而今受陛下器重的这些年轻才俊,一个个社恐不爱见人不说,还都没有娶妻的心思,真是令人扼腕。
霍凌不知道别人在背后怎么说他,他心里只装着两件事。
一件是陛下。
他本以为陛下不再信任他了,才驱逐他离京,后来明白了陛下的苦心——陛下把自己的安危托付给他,这份沉重的信任,让他现在想来,血液依然沸腾滚烫,心口依然炙热。
他是她亲手淬炼出的一把剑,锋芒暗藏,不见杀气,乍一看只是把随时可抛的凡铁,但只要她想,其锋芒便会绽露,绞杀一切外敌。
愿为她扫除八方、开疆拓土、威震四海。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永不会退缩动摇。
另一件事,则是君后。
他想知道表兄到底还活着没有。
远处传来动静,霍凌回神,看到姜青姝换了身常服出来,上前唤了一声:“陛下。”
姜青姝笑着看他:“朕叫你来,是因为今日要去办一件事,你与朕同去吧。”
霍凌虽然不解,却也应了,“是。”
姜青姝与赵玉珩约定的日子就是今日。
帝王所乘的马车十分低调,一路出城,直到来到山脚下的一间不起眼的简陋小院外,姜青姝让随行的霍凌和梅浩南都等在远处,自己下车过去。
霍凌觉得不安全,想一起跟过去,却被梅浩南拉住。
梅浩南道:“陛下让你我守着,我们就好好守着。”
霍凌皱着眉头:“陛下到底是要见谁?连你我都去不得?”
梅浩南意味深长道:“该知道时,你自会知道。”
姜青姝独自走到院落外,推开虚掩着的木门,只听吱呀一声响,她展目看去。
日头阳光正好,这小院子是临时找的,院内空荡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还临时搭了个精致小巧的秋千,看尺寸样式,是给小孩子的。
她站在院落门口,静默了一会儿,才抬脚往里走。
正好此时屋子里头传来动静,随后一个小小的人影从屋子里头跑了出来,跑得东扭西歪,一边跑一边嚷着:“爹爹……来抓我呀……”
后面还有男子清润含笑的嗓音:“慢些,当心摔着。”
话音刚落,那小丫头跑的时候没看路,“砰”地撞到姜青姝的腿上,小小软软的一团,倒也不疼,但小丫头站不稳,眼看着就要跌在地上,被姜青姝眼疾手快地拉住。
“当心。”
猝不及防的温柔嗓音。
小丫头呆呆地仰起头,露出一双圆溜溜的乌黑眼睛,明亮有神,呆呆望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姜青姝。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勾勾的眼神,倒看得姜青姝不自在起来。
她还没适应去做一个母亲。
小孩子不记事,纵使从前见过母亲几面,而今也当不认得了。
就在姜青姝想着怎么该跟女儿自我介绍时,小丫头当先开口,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娘。”
娘。
这一声,让姜青姝心坎骤软。
她垂眸,抬手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蹲下身来和她平视,笑盈盈地问她:“你怎么认得我?”
小丫头长得粉雕玉琢,眼睛随她,鼻子嘴巴像极了赵玉珩,此刻咧嘴笑得甜美灿烂,奶声奶气地说:“爹爹,教的!”
“爹爹有,好多画像,说不能认错娘。”
姜青姝一怔。
里头的男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也终于起身出来,站在门口,看到这一幕,正好和抬头的姜青姝对上目光。
他笑意清雅,嗓音清冽:“七娘。”
姜青姝也回他一笑,朝女儿张开手臂,小丫头非常机灵,立刻乖乖地张开手臂扑到母亲的怀里,搂住她的脖子,亲昵地在她颈窝蹭了蹭。
“娘,香香。”小丫头还亲了亲她的脸颊。
姜青姝抿着唇笑,笨拙地用手臂兜着女儿的屁屁,把她抱起来,走到赵玉珩跟前。
赵玉珩垂眸看了小丫头一眼,淡笑道:“这丫头打从知道撒娇有好处之后,便惯会撒娇,我若责骂她,她便对着你的画像,念叨着要娘。”
这下可算是见着娘亲了。
小姑娘抱着母亲的脖子不撒手,露出一双圆溜溜黑葡萄似的眼睛,瞅瞅爹,又瞅瞅娘,不安分地蹬着脚,看着开心得不了。
赵玉珩说:“放她下来吧。”
姜青姝还未动,小丫头当先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要抱抱”,又埋在姜青姝的颈窝里,耍赖不动了。
软乎乎的小手揪着姜青姝的衣裳,好像喜欢极了母亲,就是不肯下来。
姜青姝无奈:“她可不愿意下来。”
赵玉珩沉默,片刻后说:“这样也好。”
至少女儿天生黏母亲,等她离开爹爹回宫以后,也不会那么不适应。
只是,在这里可以纵着她,回宫以后却没有这么自由了。
赵玉珩对她淡淡道:“你再唤一声你母亲。”
小丫头冰雪聪明,这回像是明白了什么,乖乖地在姜青姝耳侧拉长了声音喊:“母——皇——”
母皇。
“母皇在。”
“母皇母皇母皇母皇~~”
小丫头越叫起劲。
姜青姝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却不介意称呼的问题,有她在,今后自是不会有人轻视皇长女,她早已想好,今后给女儿挑选老师,会选裴朔来传授她文史国政,选贺凌霜来教她骑射武艺。
他们都会是严厉又优秀的老师。
这些人,包括霍凌、唐季同,都会成为女儿将来的后盾。
他们不会背叛她的。
她也算是再没有什么可挂碍了的,她和赵玉珩长久对视着,心想,他的心境想必与她一样,若说有什么遗憾,便是他们彼此在一起的时间太少。
太少,却已是向老天挣来的。
他本短命之人,她本腹背受敌。
一开始于绝境之中互相依偎取暖,至今,他们都熬过来了。
姜青姝又抱了女儿一会儿,哄着她睡了,把她放在床上,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院子里,赵玉珩站在阳光下望着她,气质清冷,如松似鹤。
看她过来,便朝她伸出手。
“过来。”
“三郎。”
她把手递给他,食指相扣。
男人微微用力一拽,把她抱紧在了怀里。
他的下颌抵着她的额角,独属于他的沉香气息弥漫在鼻尖,姜青姝抬起手臂回抱着他,把脸颊放在他的心口,安心地听着他的心跳。
两人就这样抱着。
久久无话。
有些话不必说,彼此都明白,他们早就足够强大,不需要对外来寻求慰藉,此刻,只需要静静地互相依偎一会儿,便足够了。
许久,她才问:“真不回宫吗?”
他若想回宫,君后假死的缘由,可以由她来解释。
再不济,不解释也行。
反正她现在大权在握,谁敢说什么。
“不用了。”赵玉珩摸了摸她的额发,低头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眉心,“何必自找麻烦,对你威严有损,我就这么复活,又让那些往宫里送过子弟的大臣们怎么想?”
姜青姝:“管他们怎么想。”
他低笑,又说:“霍凌呢?你日后还想重用他,予他赫赫兵权,人人皆知我与他的关系,你便不怕霍凌有所羁绊,被说成是第二个赵家?”
姜青姝:“……”
这问题她还真没想过。
哪怕她在位的时候没事,等下一代帝王时,便又是另一种光景了,赵玉珩的避嫌并非没有道理。
“那你……”
“我会在宫外陪你,直到最后一刻。”
他身体先天不好,还能活多久,他也不知道。
天定血脉的帝王注定活不过四十五,那么,便让他姑且立下一个二十年的目标,守护她到最后一日。
没了那些威胁,她也可以时常自由出宫,与他团聚。
到那时,一家三口,无拘无束。
够了。
当年被囚于深宫的赵三郎,绝不敢幻想能有这样美好的结局。
姜青姝与赵玉珩温存片刻,便叫醒了女儿,牵着她要离开,小丫头早就被爹爹叮嘱过很多次,知道马上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临到此时,不哭也不闹,只是依依不舍地频频回头。
她仰头问姜青姝:“母皇,我以后还能常见到爹爹吗?”
姜青姝说:“能的,但朝儿要记得,你爹爹的事不能跟任何人说。”
小丫头重重点头。
“这个爹爹教过,朝儿明白的。”
姜青姝莞尔。
还这么小,却可以看得出来这是个机灵省心的孩子,赵玉珩把她教得很好。
远远的。
守在马车周围的霍凌与梅浩南看到陛下牵着一个小丫头出现,皆是一怔。
梅浩南倒不算多惊讶,下意识看了一眼边上的霍凌,那小将军早已瞪大眼睛,瞠目结舌,俊逸的侧颜此刻显得有几分呆滞滑稽。
他浑身僵住,直到陛下牵着她走到近前来,身边的梅浩南当先单膝跪地道:“臣见过小殿下!”
小殿下……
殿下……
能被称为殿下的,这么小的孩子,那还能是……
霍凌浑身僵硬如木头,迟疑着,单膝跪了下来,这一跪,便径直与小殿下的双眸平视,看到这张已有几分像她爹娘的脸,一刹那心肺皆震,魂飞天外。
“她是……”他喃喃。
姜青姝说:“这是先君后给朕留下的孩子,这些年,朕一直让人把她养在宫外,也是时候接回宫了。”
竟真是殿下的孩子。
霍凌瞬间五味杂陈,唇颤了许久,眼睛微微泛红,却不知如何反应。姜令朝攥紧母皇的手,好奇地望着眼前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小将军,虽然疑惑,却很乖地没有说话,小小的年纪,已有几分父母沉稳淡定。
许久,霍凌终于抬手,垂首沉声道:“臣霍凌,拜见殿下!”
姜青姝看着少年强行抑制内心情绪的模样,知道他还要消化一会儿,只怕事后还有很多话想问她,也不曾说什么,只对梅浩南道:“梅卿去驾车,朕即刻回宫。”
梅浩南:“是!”
姜青姝抱着女儿亲自上了马车,梅浩南驾车折返回京,霍凌骑马跟在一侧。
只是走着走着,霍凌回首,看到方才陛下出来的那个破旧小院外,又停了一辆马车。
有人上了马车。
似乎是个男子。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晰。
霍凌心口一窒,浑身的血液顿时叫嚣奔涌起来,缰绳深深勒入掌心,几乎要出血,混乱的大脑勉强扯出一丝神智,对马车内的陛下道:“陛下,请恕臣暂时离开一会儿,马上就回来,臣稍后自行领罚。”
说完他就一扬马鞭,朝着那边追了过去。
梅浩南:“喂,你——”
梅浩南还想拦,觉得这小子怕不是疯了,又仗着陛下宠他是吧?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车内传来女帝沉稳的声音,“不必管他,让他去。”
她早有所料。
他早就怀疑赵玉珩没死,那不如让他亲自去验证。
不去了却心结,之后便不能心无旁骛。
姜青姝端坐车内,目光穿过车窗上的软烟罗,远远注视着少年策马远去的身影。
“驾!”
霍凌用力甩着马鞭。
马蹄荡出一片烟尘,寒风肆虐,刮着耳膜,少年的衣袂在风中翻飞,速度快如幻影。
远处的那辆马车也越来越近。
最后他猛地一拉缰绳,横剑于马车前,不去看那神色惊愕的马夫,扬声一字一顿说:“在下霍凌,还请阁下出来一见!”
空气安静了须臾。
一只手掀开车帘,霍凌死死盯着那只手,全身的血液都汇聚在心口,就差叫出声的一刹……却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远远看去,与赵玉珩身形相似,近看却完全不同。
他朝着霍凌拱手,恭谨道:“在下是陛下安排的这些年负责照顾皇长女殿下之人,对霍将军早有耳闻,不知将军拦着在下,是有何贵干?”
霍凌:“……”
霍凌张着口,愣了许久,终于,眼底的光黯淡下去,摇头道:“无事,是我唐突。”
他随后又去了那个小院。
却发现院子里早已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让他看出昔日那人存在过的影子。
原来殿下真的没有复活。
只是他想多了。
霍凌扯了扯唇角,有些荒诞地自嘲:他在想什么呢?他一心希望殿下还活着,是因为殿下对他有恩,对他而言是老师、是兄长、是恩人,可他怎么好意思再见殿下,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对陛下……
霍凌本找个合适的机会,就对陛下坦白的。
去梁州的日日夜夜,他无一不在想着陛下,一想到她可能厌弃自己,便终于体会到什么是锥心般的痛苦。
再迟钝的少年,也有开窍的一天。
霍凌想过,殿下已经不在这么久了,陛下又这般孤独,他这样,也不算太对不起殿下,他私下里甚至问过了妹妹,对此,瑶娘只说,让他去自己去跟陛下说,便知道了。
他去说了便知道了,这一腔真心,能不能有一个结果。
便是没有结果,他也会像段将军一样,永远地守着陛下和她的江山。
霍凌马上就要说了的。
此刻,少年站在这空荡寂寥的小院子,想起方才被陛下牵着的小殿下,忽然自嘲又释然般地笑了笑,终于理解了裴大人。
“罢了。”
什么罢了,他也没说。
少年翻身上马,再次扬鞭,朝着陛下的方向追去。
这一次,不再回头。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