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丽贵人是新妃入宫, 又早听闻她是陶尚书的嫡女,是这几人中家世最高的,宁贵人对她一直小有关注。
如今初次见面, 丽贵人果然担得起她的封号, 生得明艳美丽,仪态端秀, 可就是太高傲了些,神情也冷冰冰的,让宁贵人不喜欢。
宁贵人性子清冷安静, 一向不喜欢和人多来往, 往常有人热脸贴过来都未必肯多笑一笑,何况这丽贵人虽施了平礼却未曾屈膝,神态中也没有半分亲近和对前辈的恭谨, 就更让她没兴趣多说了。
两人本就平起平坐, 既互相看不上眼,又有什么好寒暄的。
左右她来得早,眼下不差这一会儿, 早早进凤仪宫也是听一群女人叙话唠叨,不清净的很,还不如走远些,等时辰差不多了再进去。
宁贵人看都不看她一眼,搭着自己贴身婢女晴雨的手转身拐去了御花园, 只留给丽贵人一个背影。
今日新人才进宫, 丽贵人再怎么样也是新人中位份最高之人,又和她一样都和皇后亲近, 丽贵人已经格外给她面子了,谁想这宁贵人竟如此不知好歹。
静钗扶着丽贵人有些不高兴, 嘟囔着抱不平:“这宁贵人也太不懂规矩,您今天第一日进宫,位份又和她平起平坐,依着宫规是该施平礼的。您已经先示好了,可她竟然理都不理会您,转身就走,也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
丽贵人自小金尊玉贵,在哪儿都是众人的焦点,何时吃过这样的亏?这不过是进宫第一天就要受宁贵人的气,可见宫里的日子还真不是那么好过的。
她秀美紧蹙,冷声道:“若非看在皇后的面子上,我怎么会搭理她。之前只听闻她小有恩宠,又有皇后做靠山,猜着她兴许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曾想如此不识好歹。”
“这般孤僻,难怪一直独来独往,怎么也越不过棠昭媛去。”
今天是大好的日子,丽贵人虽然不悦却也知道事情轻重,不欲和宁贵人多说,只是快步进了凤仪宫。
这厢,御花园内。
宁贵人站在一树杏花下仰头望去,眉眼平静。
身侧的晴雨小声说:“小主,奴婢听说皇后娘娘十分看重丽贵人,她兴许和咱们是一边的。今日到底是丽贵人正式入宫的第一天,等会儿还要一起去凤仪宫拜见,您就这么直接走开,恐怕以后会得罪了丽贵人。”
“咱们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是都闹起不愉快,皇后娘娘恐怕还要找您谈心的。”
宁贵人淡淡道:“谈心,皇后找我谈心谈得还少吗?隔三差五就让芷仪请我过去,唯恐我不受控。”
“我不过是不想没事就去凤仪宫走动罢了,亦有自己的打算,仅仅我的这位堂姐就不愿意了,我和丽贵人一开始就闹不和,她自然觉得不对。”
晴雨犹豫了一下,劝道:“其实皇后娘娘待您还是不错的,又都是赵家的姑娘,多走动走动也好拉近姐妹感情……”
“宫里人人都知道我和皇后是堂姐妹,”宁贵人伸手接住一片梨花,终于偏头看向晴雨,“陛下不知道?”
“越是关系亲近再越是抱成一团,不碍眼吗?”她语气冷静又平淡,“再说了,我是我,堂姐是堂姐,我们殊途同归不假,可我不想做她的工具。”
“放着好好的清净日子不过入宫为妃,这一切我没得选,我认了。”
“但谁说入了宫还得受气。”
晴雨知道自家小主的性子,她本就是一个有自己主意的人,能入宫已经是屈就了,若要她事事都听皇后安排,也的确是太委屈她了,又点点头道:“您说的也是。”
“反正不管怎么样,您和皇后娘娘都是最亲近的人,您心里有数就好。”
宁贵人不愿再说皇后,指尖一掐碾碎手里的梨花,花瓣沁出丝丝汁水:“你方才瞧着,那丽贵人对我可有半分示好的意思吗?”
晴雨微怔,细细想了想。
刚刚见着丽贵人的时候,她姿态倨傲,神色冷淡,虽说是率先施平礼的,实际上并没有做足礼数,连膝盖都未屈一下。
说是平礼,其实只是点头示意,开口说了句话罢了。
这么细细一想,晴雨也回过神来了:“奴婢只顾着看丽贵人了,一时还真没注意到礼数如何,这会儿想想,岂不是她先目中无人的吗?”
这么说着说着就有些来火了:“虽说都是有封号的贵人,可您再怎么说也先入宫半年,于情于理都该敬您三分,这才是宫中的礼数,不想着丽贵人竟然仗着位份和家世这么放肆!”
“陶尚书怎么了,咱们国公府的差了吗?”晴雨一心向着宁贵人,越想越不忿,“您走了也好,就是要让她知道,在这宫里头,不是谁都看得上她尚书嫡女的名头。”
相比晴雨的义愤填膺,宁贵人就淡然多了。
她不是个喜欢因为别人的所做作为消耗自己情绪的人,她更喜欢直接行动。
看不惯就走,一样地位的人,谁还管她怎么想。即便是皇后知道了,她也不会更偏向丽贵人这个外人。
同样是贵女出身,人人都有自己的骄傲。
丽贵人如此,宁贵人亦是如此-
凤仪宫内,今日的会面除了姜雪漪来得格外齐,人人都是好奇新面孔的。
皇后坐在正上方,面上噙着淡淡的笑意,衣着正式,整个人仪态万方,端庄沉静。
下座的四个新人都已经到齐了,两两一行站在殿内正中央,向皇后行跪拜大礼,承皇后教导,行后妃之责。
大礼完毕后,见四个新人的规矩都不错,皇后摆手示意,她们又分别转身向宫中主位行礼问安,依次是丹妃、韶妃、荣昭仪和杨充仪。
眼见着没轮到自己,李贵嫔的心里不可谓不难受,一时百感交集。若非是郑氏那件事,她或许如今也是主位,和杨氏平级,今日也不必眼巴巴看着旁人风光了。
等礼节结束,李贵嫔才收回了苦涩的心情,转而笑着说:“今年入宫的新人少,满打满算就四个,不过可真是个个出挑,都是水灵灵的美人。”
“一看见这些年轻貌美的新面孔啊,嫔妾再想想镜中的自己,真是自惭形秽了。”
丹妃和韶妃两人都看着新人没说话,脸色也是淡淡的,不挑刺也不稀罕。只是李贵嫔的话虽说是玩笑,说出来还是有些窝心。
这些新人的面孔越是鲜活漂亮,她们这些旧人的心里就越是难受。眼看着容颜老去,新人辈出,又都是美人,可谁甘心被谁比下去?
但事实摆在面前,不服老是不行了。
年龄一年大似一年,陛下的后宫人也会越来越多,三年前是棠昭媛那一批,如今又是一批。
陛下的恩宠如流水,若是……膝下能有个孩子,也不那么寂寞了。
恩怨争斗了一辈子,如今同病相怜的人竟然是以前最厌恶之人,韶妃下意识看向丹妃,心里有些难受。
皇后接过话茬,温声笑道:“是啊,今年的新人都是优中选优,容貌才情样样都好,本宫也是极中意的。如今陛下正为了战事烦心,许久才进后宫一次,既有了新人入宫,也能陪在陛下身边多多侍奉,宽慰帝心了。”
“说起宽慰帝心,宫中最得宠的就是棠昭媛了,不过她这几日告假不能来,你们不能在今天正式拜见。等过些日子她再来向本宫请安的时候,你们自然会见到的。”
提起棠昭媛,丽贵人微垂的眸色微微一深,福身说道:“早就听闻棠昭媛最得帝心,温柔和善,不想今日这么大的日子,还是不巧不能前来。”
“妾身还在宫外的时候就听说,棠昭媛娘娘宠眷不衰,是陛下身边最得意之人了,可惜今日无缘相见,真是可惜。”
李贵嫔问:“棠昭媛是怎么了?前几日还好好的,病的可严重吗?”
皇后微笑着说:“本宫派芷仪去慰问过,说是衣裳过敏,这几日已经好些了。”
言外之意是,区区衣裳过敏,好些了却还不来,这棠昭媛对皇后不甚恭敬。
加上丽贵人说话的语气十分恭谨,让人难以听出别的意思,仿佛真的只是在可惜,可但凡敏锐些的,都能从里头听出别的意思。
皇后的话本就模棱两可了,这丽贵人一说,更是把棠昭媛推说成了恃宠生娇,借故不敬中宫之人,就连新人入宫拜见这么大的事都推脱不来。
一来二去,这位初封最高的丽贵人就已经隐隐和皇后是站在一头的了。
宁贵人淡淡觑了丽贵人一眼,品着清茶没说话。
韶妃和丹妃不吵架,底下的嫔妃也没人敢在今日借故生事,皇后便又交代了几句场面话,关切几句新人就散了。
第一次见面可大致看出每个人的样貌品性,出挑与否,可往后能不能得宠,更要看陛下的意思。
棠昭媛养病不能侍寝,今晚若无意外,陛下应该是会从新人中择选了。
四个新人各有千秋,但若论家世,丽贵人是陶尚书之女,陛下又独赐了封号,应该是最为中意的。
今晚恐怕就是她了。
未央宫内,姜雪漪听到凤仪宫请安结束的消息,又听了几句闲话,笑着唤来了旎春。
“你悄悄去御前走一趟,跟大监说几句,就说事成后请他来未央宫喝茶。”
第132章
得宠三年, 姜雪漪是陛下身边最得脸的嫔妃,她本人又是个出手阔绰,宽待下人的, 宫里不少管事的奴才都很巴结。
林威虽说是陛下身边的亲信, 早就是所有宫人里最得意的那个,可想要好处和长久的地位, 他也知道跟谁亲近才能落着好。
这三年的相处下来,林威和未央宫的关系早已十分紧密,他也从姜雪漪这拿了不少好处, 让他办点小事不难。
旎春笑着出门去, 扶霜端着茶送过来,低声问:“娘娘只管在宫里好好休息便是,管她们那些碎嘴子说什么, 都是嫉妒您罢了。”
姜雪漪接过茶轻笑:“旁人说什么我是不在乎的, 就算传出去我也不怕。”
“这不是新人入宫第一日吗?人人都给新人送了礼,我这堂堂从二品的昭媛面都没见,要是再不给点见面礼可是说不过去了。”
现在人人都觉得丽贵人今夜要拔得头筹, 她们定然也是这样打算的。抬举着丽贵人和宁贵人,慢慢分走她在陛下心里的位置,好让丽贵人成长起来对付她。
她原本都打算好好休息几天,让她们自己去争抢了,谁知一群人竟敢在背后说她坏话, 既如此, 姜雪漪偏不想让她如愿。
“陛下近来不怎么进后宫,可如今春暖花开, 四处美景,让林威劝着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花一样年轻漂亮的几个新人, 陛下也得见见不是?”
姜雪漪喝下半盏茶,搁下茶盏后,说道:“我听说这次的新人里,有位施御女模样甚好,比之丽贵人也不遑多让吧?”
段殷凝拿着鸡毛掸子在旁边掸灰尘,温声应道:“娘娘记得不错,今年入选的四位新人里头,模样都好,但这位施御女和丽贵人却在里头最出挑。施御女的家世虽然相比之下低了些,可能既然选她入宫,就没有旁的考量,想必陛下对她的样貌还是满意的。”
“殷凝说的不错,”姜雪漪靠在摇椅上,拿起一旁看了一半的棋谱,“出身低自有出身低的好处,谁知道陛下的心思如何呢。”
“我记得施御女就住在柔福宫,和钱常在是一宫的。”她捧着棋谱温声说:“这消息若是传出去了,谁得了就算谁的好。”
“各凭本事吧。”-
春夜露浓,湛蓝色天幕暗去之后,各宫的新人们都倚门而望,焦灼等待着。
人人都想得圣宠,也人人都想拔得头筹,在明日请安时做最风光的那个。但方才人和吕常在都只是存着侥幸心理在候着,赌一个陛下兴许会对她们另眼相看的可能性,丽贵人则淡定的多。
她虽不敢说陛下一定会选她,可就凭自己初封是贵人,又单独得了封号就能说明陛下是满意她的。
既然有这份特殊,今天陛下没道理不选她。
她坐在梳妆镜前比划着戴哪对耳铛,静钗已经派人出去打听,看看凤鸾春恩车走到哪儿了。
夜间宫道上没什么人,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驶来,静钗面上一喜,可那声音只走到棠梨宫外头不远处,稍微停了一下,再度一路不回头的向远处去了。
银铃声叮铃叮铃的越来越小,静钗就知道陛下今夜选了旁人,她心道不好,忙提裙迈进门槛飞奔进丽华堂,丽贵人一见她神色不对,当即面色也冷了下来,搁下了手里的耳铛:“怎么回事?”
静钗低下头:“凤鸾春恩车,往别的地方去了。”
新人入宫第一夜,陛下没点她侍寝,反而点了旁人?
丽贵人的脸色倏然一变,方才神态里的从容顿时消失不见了。
但她并未发火,只是不悦了片刻,又恢复了神态,冷淡道:“派出去打听消息的宫人回来了吗?陛下选了谁?”
这时,一个小太监在窗外叩窗,说着:“小主,陛下今夜点寝了施御女。”
“施御女……”丽贵人原本平缓的眉峰又攒了起来,“这施御女不过是区区县丞之女,芝麻大点的小官出身,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好的,陛下怎么会今夜就选她?哪怕是选了方才人我都能想明白,好歹还有个殿选时箜篌弹得好的印象在。”
静钗:“谁说不是呢?您这一批就入选了四人,唯独施御女是出身最低的,她出身低也罢,若是个安分守己的还好。可您还记得吗?在掖庭的时候她就自恃美貌,和那些个不入流的待选秀女说自己一定会入宫出人头地的,这样按耐不住,就知道不是个安分的主儿。”
丽贵人冷冷勾了勾唇,眼底轻蔑:“出身穷酸就是没什么见识,在她们那个县里,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又生得貌美,自然被一群歪瓜裂枣追着捧着,可入了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明日去凤仪宫请安,自有她好受的。”
“你去且看方才人和吕常在,她们心里必然也不痛快。”
敢和她争,这区区施御女也实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翌日,凤仪宫内,嫔妃们皆按时按点的来了,唯独施御女卡着时间匆匆赶到。
满宫嫔妃华服加身,珠翠环绕,乌发梳的一丝不乱,可施御女来得晚便罢了,一看浑身的装束就知道起得匆忙,这会儿走得急了,鬓角的头发都乱了一缕。
施御女忙上前向皇后和其余嫔妃们行礼问安,福身道:“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妾身请安来迟了,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垂眸看她一眼,并未有什么不悦,温声道:“你昨夜初次侍奉陛下本就辛苦,实在来不了也无妨,既然来了便是有心,坐吧。”
“多谢皇后娘娘。”
施御女起身后赶忙坐到末尾自己的位置上去,抬手将自己鬓边的发丝捋回耳后,捧起桌子上一盏茶镇了镇心神。
这施御女初承皇恩就这幅上不得台面的做派,让不少人都看了碍眼。
其实侍奉陛下没什么了不得的,让她们不悦的是施御女踩着点来,就是不够恭谨,头发都乱了更是说明她慢待此事。
不过是第一次承宠罢了,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真能做到棠昭媛那边三年如一日得宠再来招摇也不迟。
可恨就可恨在棠昭媛都不会如此点眼,她一个小小御女却这样不知收敛。
韶妃从来就是个急性子,最看不惯那些狐媚陛下不入流的人,虽说禁足后这两年性子修沉稳些了,不再和以前那般大呼小叫,动不动就和人争执,可她已经复位,又因为喻将军的缘故近来十分得意,再加上人的本性是不会轻易改变的,还是忍不住说道:“皇后宽厚,施御女初来乍到,可要时刻记得皇后的恩典,日后侍奉勤谨才是。”
“在这儿的嫔妃哪个不曾侍奉过陛下?可没一人是跟你一样,晨起来凤仪宫起来就这么衣衫不整,发髻凌乱的。”韶妃紧紧皱着眉头,一看施御女端着茶杯,嫌弃地把自己手里的搁了回去,“既要来请安还不早着些,太没规矩。”
施御女早知道自己出身最末却抢先侍寝会招人不满,不想竟是如此,她知道韶妃的厉害,不敢多说什么,只能低三下四的颔首道:“是,妾身记得了,多谢韶妃娘娘训诫。”
见她还算识时务,韶妃轻哼了一声,懒得再跟她说,反而是中间坐着的丽贵人悠悠道:“施御女是咱们中最有福气的了,想是陛下圣眷难辞也说不定。”
“你昨夜拔得头筹,陛下应当很喜欢你吧?”
施御女面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她就知道自己先得宠,这三个一波进来的恐怕要记恨上她,丽贵人果然坐不住了,在凤仪宫就开始搬弄是非。
在掖庭的时候,这丽贵人就众星捧月,仗着自己父亲官职高处处给人脸色看,如今她能入选,又最先得幸,恐怕是戳丽贵人肺管子了吧。
人人都看不起她出身低微,可出身低微又如何,入了宫就都是陛下的女人,谁就不配争了?凭什么她们争宠就是理所应当,自己争宠就是不安分守己?
各凭本事的事,偏要说个高低贵贱出来。
施御女打心眼里看不起这种人,只是眼下不是宣泄情绪的时候,只能耷着眼睛说:“陛下垂爱,妾身不敢多议论陛下的心意。”
扯到揣测帝心上头,丽贵人面上的笑容顿时收了回去。
一大清早就吵吵,皇后也是头疼,干脆开口让她们都散了,各自回宫去。
施御女带着自己的贴身宫女走出凤仪宫,一出门,没了她们在那你一句我一句的,总算是觉得透气了。
宫里的春景好,她径直去往御花园,不和那些嫔妃走在一处,正好落个清净。
三月里,御花园的一丛丛的春月季已经开了,枝头上碗口大的花开得喜人。
施御女没见过这么名贵的品种,站在月季丛边上,指挥着身边的宫女伸手去勾一朵,谁知没注意身后的人,不知从哪儿跑来一个拿着东西的小太监,径直将她撞倒,一头栽到了月季丛里。
第133章
“啊——!”
猛得被人撞到, 施御女一个不稳,径直面朝月季丛跌了下去,直吓得她花容失色, 高声尖叫起来。
春日里, 御花园的月季丛长得正是旺盛的时候。
枝叶翠绿,花朵娇艳, 枝上全是尖尖长长的刺,施御女被人推倒在月季丛里,还是脸朝着倒下去, 尖叫之后, 紧接着脸上就是数道尖锐的疼痛。
撞了人的小太监反应倒是快,立刻就跪在地上磕头:“奴才不是故意的,奴才只是一时情急, 还请小主恕罪啊!”
这一切都在一瞬间内发生, 施御女身边的宫女翩然本要去勾小主要的那朵花,谁知一个不慎小主就被撞到了花丛里,这么多的刺, 可还了得?!
她被吓得赶紧去扶人,声音都快变形了,发着颤:“小主!小主!”
施御女栽在花丛里头,她一人不好弄出来,翩然急了, 转头招呼着御花园里干活的宫人:“都愣着做什么?都是死人吗!”
他们七手八脚的将施御女从花丛里捞出来, 这会儿施御女睁大了眼睛,惊惧交加, 仍然没缓过神来。她被人直接撞到了花丛里头,全身的衣裳都被尖刺钩破了, 身上脸上不知被扎了多少下,险些就刺到了眼睛。
施御女后怕极了,浑身都在颤抖,她强忍着摸上脸,感觉到黏糊糊的液体在脸上缓缓滑动,低头一看,手上沾着鲜红色的血。
“我的脸……我的脸!”
见状,周围的宫女太监也吓坏了,要知道这可是昨日才侍寝的新嫔妃,竟然入宫第二日就伤了脸!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了。
旁边跪着磕头的小太监一味磕头不出声,不停的说求小主恕罪,翩然气坏了,扭头骂道:“还不跟上来!我定要把你扭送到皇后娘娘跟前去!好好罚你这个不长眼的奴才!”
御花园的宫人忙帮忙扶着施御女去离着最近的殿内,让人去请医女和太医过来。
一群人环绕着哭喊不住的施御女离开以后,一直藏在暗处的丽贵人才缓缓走出来。
静钗笑着说:“施御女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竟敢爬到您前头,如今吃点苦头也好,看她还怎么狐媚陛下。”
“没了施御女,跟您争宠的人可就又少一个。奴婢看她刚才像是伤了脸,要是毁容,那一辈子可就完了。”
丽贵人扯唇冷笑,眼底没什么温度:“敢挡我的路,她也配?小门小户出身,拿什么和我斗。”
“有钱能使鬼推磨,宫里多的是要钱办事的人。只要死不了,那银子就是最要紧的东西。”
她转身回宫,冷淡道:“回宫去。”-
施御女从凤仪宫出来不久就被小太监撞进了御花园的事闹得不小,很快就传到了姜雪漪耳朵里。
听说太医和医女都去看过了,说施御女身上脸上都有数道伤痕,还有几根扎得深的,情况可不算轻。
幸而太医说这伤口虽多,好在都是表皮,并不算很难愈合,只要好好将养就不会留疤。
虽说不会留疤是万幸,可施御女初初入宫,刚侍寝完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还是令人心惊。
何况女子哪儿有不爱惜容貌的,她又生得年轻貌美,就算太医这么说了,心里也难免担忧,想起今日指不定多后怕。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不过第二日,争斗就已经开始了。
姜雪漪牵着宸儿在廊下学走路,就听着旎春说:“这施御女真是可怜,才侍寝一次罢了,居然这么快就遭人记恨伤了脸。她要养伤,名牒就得摘下来,往后这段日子她可是不能侍寝了。”
“好好的开局,真是可惜了,也不知是谁这么心狠手辣。”
旎春靠在柱子边上,阳光正好落在她的俏脸上,表情尤其生动:“听说撞她的是个小太监,是因为急着做活一时不察才撞到了施御女,被人送到凤仪宫的时候,头都磕破皮了,皇后念他是初犯,并非存心,便罚他去做苦役,以后不许到人前伺候。”
“陛下仁慈,若无大错,奴才的命不能随意打杀,只能依情况轻重责罚,虽说皇后这么罚没问题,可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小太监是故意的,奈何没话柄罢了。”
姜雪漪看她这么义愤填膺的模样笑了笑:“施御女和你又没交情,怎么这么打抱不平?”
旎春噘嘴道:“奴婢觉得,这事八成是丽贵人干的。她和施御女虽然没有结怨,可丽贵人现在急着承宠,施御女却挡了一头,她一定看不顺眼。丽贵人和您不睦,一开始就是打着坏主意进宫的,她害谁,奴婢就可怜谁。”
“其实奴婢心里也有些后怕,”旎春看着自家娘娘,小声说,“娘娘,您不觉得吗?这丽贵人可比她姐姐厉害多了。”
宸儿走着走着就累了要抱抱,姜雪漪无奈笑笑,只好将他抱起来看院子里的花,用帕子替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陶贵人虽跋扈却没什么城府,丽贵人的确比她姐姐心狠手辣。”
“是长进些。”
“只是可惜了施御女,一无家世二无圣宠,陛下虽说临幸了她一次,却不可能真的把她放在心上,这么一个人,皇后是不会真的为她做主的。”
姜雪漪将宸儿抱远些,不让他伸手去抓树上的梨花,上面趴了只蜜蜂,身侧的旎春有些不明白了,问:“可娘娘当初暗中抬举施御女,不是想让她得宠,不让丽贵人得逞吗?现在施御女不中用了,您岂不是白费心思。”
“自然不是白费心思,”姜雪漪红唇牵起,笑意温和,“施御女虽无人撑腰,不代表她就吃了这个哑巴亏。”
“你说若是她知道了是有人故意把她推进去的,她会不会想着报仇?其实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丽贵人一直不得宠。”
丽贵人出身陶家,虽说这两年来,陛下越来越器重父亲和大哥哥,陶家的威望隐隐有不如以前的迹象,可她到底是陶氏嫡女,陛下不会放任她不管。
早得宠晚得宠都是一样的,重点是后宫之中,人与人的喜恶关系不能只围绕着她展开。
如果姜雪漪一直站在风口浪尖,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她必然步履维艰,人人都要针对。可若是人人都有出头的机会,嫔妃们都还能为自己争一争,就不会那么容易达成共识只针对一人。
人心是最难掌握的,可若是能洞悉人性,许多事就不难。
姜雪漪这几年能在宫里立于不败之地,并非她真的就那么一帆风顺,无人敢下手。而是不管什么局面,她都能含笑面对,哪怕是逆境,她也能利用局势找到破局的办法。
宠辱不惊,唯有自己稳得住,不乱阵脚,方能长久。
这时候,陛下身边的小太监来未央宫传话,说陛下晚膳的时候要来未央宫用膳,让提前准备着。
姜雪漪垂眸看着未央宫庭院内的花,清浅地笑起来。
暮色降临,已经是晚膳时分。姜雪漪这边哄着宸儿吃些软和的食物,盘算着陛下的御驾约莫着就要到了。
“宸儿再吃一口好不好呀?”
她试探着把勺子递到嘴边,宸儿抿着小嘴双眼紧闭,姜雪漪就知道是他饱了,恐怕塞不下了。
姜雪漪失笑,将东西递给嬷嬷,抱起他说:“三皇子用不下了,本宫抱他去院子里消消食,你们不必跟着了。”
等到了庭院里,这会儿已经弯月高悬,月华如洗,未央宫院内的花开的正好,她抱着宸儿,开口道:“把院子里的月季都挖出来移掉,三皇子未长大前未央宫不许有带刺的花草。”
其实三皇子还小,且从来不会无人看管,照理说,这些带刺的花朵是伤害不到三皇子的。
可既然娘娘吩咐了,他们就只管照做,立刻趁着院内的灯火和月色开始挖月季。
未央宫栽的月季不多,三两株很快便就挖完了,沈璋寒进入院内的时候,庭院内的月季已经被腾出来,准备被宫人搬走,挪到别的地方去。
庭院内,姜雪漪正抱着宸儿看月亮,见到陛下进来笑着起身去迎人:“臣妾给陛下请安,宸儿也给陛下请安。”
“侧殿已经备好了陛下爱用的饭菜,您整日忙于朝政辛苦了。”
沈璋寒接过宸儿抱在怀里,一手牵起她:“怎么将院内的花儿都移走了?可是不合心意?”
姜雪漪摇摇头,同陛下并肩而行:“方才旎春带着宫人去膳食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臣妾心里有些不安,怕哪日有个万一伤了宸儿,这才让宫人把带刺的花草都挖出来挪到别的地方去。”
后宫的事,除了大事沈璋寒现在是一概不过问的,这会儿听姜雪漪这般说眉峰一挑,问:“何事这么稀罕。”
她轻叹了口气:“是施御女的事,听人说她今日在御花园赏花的时候,被一个小太监不慎撞到月季丛里去了,弄的满身满脸的伤。她还这样年轻,昨日才侍奉过陛下,实在是可惜了。”
第134章
外头月色莹润, 为她侧脸镀上一层朦胧的柔光,瞧着格外温柔。
许是这般说着已经想象出了当时的画面,姜雪漪握着沈璋寒手的力度不自觉又重了些:“这么一个大活人都能被小太监撞进月季丛里, 宸儿如此年幼, 又正好是能爬会走的年纪,臣妾不得不担心。”
“若宸儿真的不慎被伤到, 不光臣妾心疼,陛下也会责怪臣妾不当心的。”
沈璋寒紧握着她,粗粝指腹敲了敲她的手背, 是宽慰的意思:“宸儿年幼淘气, 你身为人母,多上心也是应该的。”
“实在不放心,朕再多派几个嬷嬷过来伺候着。这未央宫只给你一人独居, 再多人也住得下, 不比太忧心了。”
姜雪漪轻轻点头,再次弯眸笑起来:“伺候宸儿的宫女和嬷嬷已经很多了,再者说, 也都是从宸儿未出生时就在身边伺候的,用惯了的人,不用再添了。”
殿门口侍奉的宫女及时的伸手掀开珠帘,侧殿的膳食正传来阵阵香味,她边走边说:“其实说起来也让陛下笑话了, 臣妾第一次养育孩子太过小心, 有些杯弓蛇影。宫里到底不比外头,嬷嬷和宫女随时都会跟着, 宸儿再淘气也不至于,难为陛下费心。”
是啊, 宫里不比外头,走到哪儿都不会让主子一个人。怎么好端端的,偏偏被小太监撞进月季丛里呢?
宫里的宫人们哪个不是严格训练过的,出再大的事,也没见哪个奴才敢在宫里大呼小叫,肆意顶撞。
尤其御花园连通东西六宫,人来人往,可谓是后宫的中心地段,平素没事就有嫔妃去御花园走动的,即便是陛下、太后和皇后,闲暇时分也会去走动,试问谁敢不看路就在御花园的路上横冲直撞?
姜雪漪不必把话说的太明白,但她知道,陛下如今虽然不管后宫事,也未必会搭理施御女,可既然这话特意当着面说了,陛下就一定能听懂,一定知道施御女是被人陷害了。
至于施御女往后前途如何,她就帮到这儿,看她争不争气了。
沈璋寒将怀里的宸儿递到扶霜怀里,缓声道:“只要是为了宸儿好的,再费心也值当。””咱们的孩子,务必要健健康康长大成人才好。”
姜雪漪笑着点头,柔声说:“是,有陛下的喜爱和眷顾,宸儿一定会健康平安的长大。”
“宸儿方才刚刚吃饱,不如让扶霜带下去玩吧,臣妾陪您用膳。”
沈璋寒略一颔首,她摆摆手,扶霜屈膝后抱着宸儿退下,殿内只剩下林威在跟前布菜。
一大桌子菜都是他们平素爱吃的,这会儿殿内安安静静无人说话,只有林威布菜时筷子触碰的轻响。
静室燃灯,饭香满屋,屋外万盏灯火明亮的时候,他和姜雪漪最像民间寻常夫妻。
用膳的过程他们没说什么,姜雪漪也很察言观色的察觉到陛下眉心中的疲惫,直到晚膳用罢,沈璋寒和姜雪漪坐在软塌上安安静静的下棋,耳边只听得见棋子啪嗒落盘的声音。
一局棋僵持许久,姜雪漪还是输了,沈璋寒捡子准备再下一局,她却起身绕到了陛下身后,轻轻环住了脖颈:“陛下。”
她的声音柔和的在耳边响起:“您累了,潋潋给你按一按吧。”
虽说姜雪漪自记事以来也是第一次经历打仗,可她自幼博览群书,兵书看过不少,也听父亲和哥哥讲过古往今来的一些大战,知道一旦打起来便是耗时耗力,且战且休,往往一开始的时候最是焦灼,双方各出奇招,有输有赢,直到一段时间后才会有一方颓势明显。
从除夕到现在不过两个多月的功夫,远远不到需要一国之君焦心到如此地步的程度,就连父亲来信语气都尚且轻松,可陛下却格外的在意,在意到精神像一支紧绷的弦,随时有脱弦而出的风险。
其实姜雪漪有些担心。
这段日子只有她陪在陛下身边的时间最多,陛下也在她跟前最释放自我,所以她的感受是最深的。
陛下对这场战争的在意远超出了正常的范围。
是因为魏国的国君?还是因为当初大巡游遇刺流落民间一事?
姜雪漪知道陛下对幼时之事一直十分介怀,有时雷雨季午夜梦回,陛下仍偶尔会从噩梦中惊醒。
但一直以来,陛下在群臣眼中都是宽宏治世的明君,她便以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都有自己最在意最难以忘怀的事,陛下也不例外,所以和陛下相处时更要因为这些过去多加小心,不可触其逆鳞,仅此而已。
但她现在发觉好像不止于此。
这场战争也比她想象的要严峻。
哥哥跟着喻将军可还好吗?这场战场又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姜雪漪不知道。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在陛下心里的地位,守住她在后宫的地位,守住宸儿,守住如今如日中天的姜氏。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沈璋寒缓缓闭上眼睛,姜雪漪就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
春夜旖旎,楹窗支开半扇,凉风隐约送来花香,她柔软的手指抚上眉心,轻重有力的揉按。这一刻,焦躁和疲倦如潮水褪去,眉心的涩痛感舒缓紧绷的神经,他终于得到平静。
这三年,她时常会替自己舒缓,就和第一次遇见的那日一样。
又是三月份了。
太后出宫礼佛的仪仗马上要回宫了,沈璋寒缓缓睁开眼睛,恍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去过那间小屋了。
当时姜雪漪误闯,他曾暗中下令不许任何人登岛,如今这么久没修缮,也不知那里现在是什么模样。
思及此,沈璋寒缓缓睁开眼睛,眼底流露出似怀念又似伤感的情绪,最终却化为了讥讽和恨意。
现在他没时间也没心思去那里,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等一切尘埃落定,他再回头看,想必会是另一种心情。
沈璋寒抬手把姜雪漪的柔荑握在掌心,将她从身后引到跟前来,卷起了她的袖口。
烛光不比日光明亮,只隐隐看出有些红,他问:“瞧着你好多了,太医可说过什么时候能好全?”
姜雪漪垂睫轻笑,跃动的光线下,她双眼尤为含情脉脉:“再有几日就能好了,今天感觉好多了,没那天难受。”
“让陛下担心,是潋潋的不是。”
沈璋寒长臂一揽,将她腰肢圈进怀里,模糊不清的说了句:“旁人总不及你。”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哄人的,姜雪漪笑了笑:“宫里可是才进了几位新妹妹呢,陛下昨日不是才见了施御女?新妹妹个个貌美,又比潋潋年轻,陛下不喜欢吗。”
沈璋寒拍拍她臀上一寸,并未应她的话,神色清明又淡漠:“朕不诓你。”
姜雪漪笑着起身,抬手扶陛下站起来,她知道陛下这会儿得回太极殿去了:“等潋潋好了,给陛下做桃花酥,酿女儿红,就埋在未央宫的梨树下。”
沈璋寒自然说好。
走之前,他吻了吻姜雪漪的额头:“好好歇着,朕改日再来看你。”
陛下的仪仗从未央宫启程回太极殿后,宫人们才赶紧将庭院内没收拾完的整理干净-
翌日,施御女带着脸上的伤在请安的时候去凤仪宫求皇后替她做主,说自己的会跌进月季丛绝不是偶然,乃是有人故意陷害,求皇后严查那个撞她的小太监。
都知道女子最爱惜容貌,施御女却不惜让众人都看见她带伤的样子也要让皇后重新督查此事,这么一闹,满宫嫔妃心惊不已,议论纷纷。
这样的事一出,皇后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她已经处理过那个小太监,若是再翻案,无疑是告诉所有人她这个皇后不称职,处事不公允。施御女不过小官出身,在宫里又无倚靠,就算真的心有怀疑,吃下这个哑巴亏,或是暗中调查去报仇才是最好的选择,她竟然如此胆大包天,当众闹起来。
这是明摆着打她这个皇后的脸。
姜雪漪不紧不慢地修剪着花盆里的枝叶,旎春在旁边继续说着:“听说皇后起先不愿意处理此事,还是施御女又哭又闹,大喊求皇后做主,皇后不得已才答应她会重新审问那个小太监,为她争一个公道,临走又安抚了施御女,让她回宫好好歇息,说她自会秉公处置的。”
“不过小小提点,这施御女还真是不负众望。一个刚入宫的小姑娘,倒是豁得出去。”
姜雪漪垂眼淡笑:“她的确比想象中聪明。”
皇后之前那么处置撞人的小太监,不管知道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都是抱着施御女不必太重视,最好息事宁人的打算。
如此一来丽贵人才少了碍事的,能快些出头。说白了,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成全丽贵人。
可施御女知道了有人暗害她,第一反应不是暗暗记仇,日后再去找丽贵人算账,而是直接把篓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捅到皇后面前去,逼着皇后给她一个公道。
皇后要么继续隐瞒,让宫里流言如沸,传到陛下耳朵里去,要么揪出背后的丽贵人,同丽贵人离心。
这一招虽简单,却十分有效。
姜雪漪反而成受益之人了。
施御女虽然出身低微,没见什么大风大浪,但脑子却比她想象的灵活。不是人人都敢在刚入宫就得罪皇后的,是个能让她再用几次的好苗子。
第135章
凤仪宫内, 人都走尽后,皇后才皱着眉头重重地将手中的杯盏放下,力道大到盏中的茶汤都泼了出去, 洒在案几的台面上。
皇后很少有失态的时候, 今日施御女大闹凤仪宫,可见是真的让她不悦了。
这么点小事也能闹起来, 这大半年来,竟无什么事是能她觉得真正称心的。汲汲营营斗了这么久,斗下去这么多人, 却还是没一日轻松。
皇后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情绪, 胸腔随之不住的起伏,脸色沉到了极致。
区区一个县丞之女的施御女,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在凤仪宫向她要说法, 让她这个皇后的脸面往哪儿搁。
这个说法给或不给都于她无益, 那施御女也不过是出一口恶气罢了,居然这样沉不住气。
芷仪知道自家娘娘心里不痛快,忙从耳房端了碗宁神茶走过来, 放在了一侧安静的案几上,又板起脸吩咐殿内的宫女:“还不快过来收拾,愣着干什么!”
等宫女将桌面清理干净,芷仪才小声劝道:“娘娘,您产后身子虚弱, 又心火太旺, 这不好调理。太医嘱咐过您得好好静养,不宜劳心动怒, 您还是先把这碗宁神茶喝了,消消气吧。”
“生三公主之前您就整日劳心劳力, 身子也虚,本以为坐完月子就会好些,能和之前一样,可是奴婢近日瞧着您越发容易动怒了。急怒伤身,您得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皇后深深舒了一口气,垂眸看着那碗宁神茶,只觉得头疼。
这宁神茶说是茶,可和药也没什么区别了。漆黑的汤汁,喝下去满嘴的苦味。
她皱着眉头将宁神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感觉顿时弥漫在舌尖:“本宫何曾想动怒,何曾不想平心气和,偏偏事事不遂本宫的心意。如今连一个刚入宫的御女都敢找本宫要说法了。今日闹得那么大,那些嫔妃们私下岂会不议论?若处理不好,本宫的威望何在!”
芷仪自然知道娘娘心里的苦,尽心尽力的开解着:“其实这件事说办也好办,娘娘大可重新提审那小太监。施以刑罚逼他说出实情,再治他一个私相授受、蒙蔽上听的罪名,再按规矩重重责罚就是。至于背后之人,您身为皇后,难道还处罚不得了?”
皇后眉头自始至终就没松开过:“若是这么简单,本宫早在一开始就查清楚了,也不至于让施御女来闹一场。”
“本宫怀疑,指使那小太监撞倒施御女的,是丽贵人。”
芷仪怔了瞬:“丽贵人?她才刚入宫,施御女也只是承宠了一次罢了,奴婢听您的一直留心着掖庭的消息,之前也从未听说过她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丽贵人至于为了争宠就要伤人容貌吗?”
“宫里争宠,从来不论至不至于,只看是谁碍了自己的路,”皇后冷声道,“会害施御女的人只有新入宫的嫔妃,这里头,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花大笔的银子收买旁人?”
“丽贵人纵然心狠手辣,可本宫留着她还有大用,不可在这个节骨眼就和她离心。”
皇后紧紧握着手下的扶手:“是牺牲本宫的一些声望还是牺牲丽贵人这枚棋子,本宫必须要做出选择。”
再怎么说她也是当今皇后,是中宫之母,一时的流言蜚语不要紧。相较之下,她绝不能因为施御女闹事就坏了自己的精心安排,失去丽贵人这个助力。
宁贵人虽然入宫了却难以掌控,又和丽贵人起了言语争执,棠昭媛虽然被她使计拖住了时日,到底还在背后虎视眈眈。
细细算来,纯才人也快生了。
她这一胎没能生下嫡子,如今只能步步小心,力求每一步棋都得下的稳些,不要被棠昭媛一点点蚕食掉才好。
敛眸思衬半晌,皇后终于抬眼,淡淡道:“派人去将那小太监提出来,好好交代几句,然后关在司服司审问半日后把他赶出宫去,别让他乱说话。”
“不慎就是不慎,人生在世谁都有个万一,施御女必须把这个亏吃下去。等处理完那个小太监,你派人从库房选些补品首饰送过去,希望施御女这回能知道好歹,若再闹下去,本宫也容不下她了。”
芷仪神色一正,福身道:“是,奴婢明白。”
“只是娘娘如此做,说到底还是为了丽贵人的前途,您为了丽贵人做这么多,依奴婢的意思,还是得让丽贵人知道您的恩情,乖乖的站在您身边。不过……丽贵人小小年纪就如此心黑,会不会也是个不好操控的?万一日后是个如棠昭媛一般的,您岂非更加头疼。”
皇后神色冷淡,语气幽幽的:“本宫不会让宫里再出第二个棠昭媛,她们也不会和平共处到丽贵人成长起来。”
“你等会儿亲自去趟丽华堂,折一支桃花枝给她,说本宫看重,愿她早日承宠,得偿所愿,她自会明白的。”
丽贵人害了施御女一事没有任何人知道,连皇后也只是揣测而已,加上陛下最近一直忙碌着政务,不会为了施御女的事上心,碍不着丽贵人得宠之路。
棠昭媛再过几日就要从新挂上名牒了,丽贵人最好的机会就在这几日。
芷仪应声打算出门时,皇后再度叫住了她:“你再告诉丽贵人,若想得宠,便从陛下现在最在意的事入手。”
许多事,身为皇后做了廉价,可嫔妃去做正好。
希望丽贵人懂她的意思,别让她失望-
丽华堂内,丽贵人就坐在桌前喝茶,神色不紧不慢。
静钗侯在身边半晌才犹犹豫豫的问着:“小主怎么如此镇定,施御女大闹凤仪宫让皇后娘娘彻查施御女的事,您就不怕查到您身上吗?”
“那施御女也真是的,竟然真的敢这么闹,一个没倚仗的东西,还不吃个哑巴亏算了。这下不管怎么样都得罪皇后了,看她以后怎么办。”
丽贵人淡淡道:“我当初刚入宫就被人刷了下来,是皇后暗中将我送入宫的,她于我有恩,但更多的,肯定还是为着旁的缘故。哪儿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皇后想用我,她就得保我。”
“再说了,施御女算什么,跳梁小丑罢了,还能蹦的多高?她自以为自己聪明,猜出自己不是意外受伤而是被人陷害,可那又如何?皇后凭什么替她出气。入宫前父亲就和我说过,人活在这世上都是需要价值的,施御女于皇后而言,毫无价值,何况她还这样拎不清局势敢当众质问皇后,看她以后的路还怎么走。”
静钗稍稍放下些心,打算去给自家小主添茶,谁知这会儿院子里有宫女匆匆进屋,福身说道:“启禀小主,芷仪姑姑来了。”
丽贵人唇边牵起笃定的笑容,淡声说:“请进来吧。”
芷仪跟着宫女入内,丽贵人这才看到芷仪手里捧着一支桃枝,芷仪客气地上前行礼,说着:“奴婢给小主请安。”
“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看望新入宫的嫔妃起居是否适应,路上巧遇桃花开得正好,特意折了一支送给小主。”
“几位新人里,娘娘最看重的就是您了,愿以此花祝小主早日得幸,心愿得偿。”
丽贵人接过那支桃花,冷艳的眉眼微垂,意味不明的笑了笑:“皇后娘娘的心意,本主都收到了,还请姑姑回去替本主转告谢意。”
“今日回棠梨宫的时候,瞧见御花园的一树杏花开得甚好,娘娘操持后宫辛苦,闲来无事也可去瞧瞧,鲜花养人——”
芷仪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福身道:“奴婢自会转告的。”
“还有一事,娘娘特意嘱咐了奴婢要提醒小主。”
“如今陛下不常来后宫,小主需得想想巧宗才行,陛下如今最在意什么,您不妨思衬思衬,兴许就有用呢?”
说罢,她颔首说:“奴婢还得去别的小主那慰问一番,就不扰小主歇息了。”
静钗送走芷仪后一回屋,正看到自家小主盯着那支桃花出神,疑惑道:“小主,芷仪姑姑送桃花给您做什么?奴婢还以为是送赏赐来呢。”
丽贵人垂着眼睛不出声,半晌后,才冷不丁地开口问:“你说陛下选我入宫,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我姓陶?”
“想必,是因为我是陶氏的女儿吧。”
“眼下边疆起了战事,陛下最在意的只能是这个,可后宫嫔妃不许议政,我不能贸然提起,否则便是犯了难以弥补的大罪。”
“我得想个法子,既能吸引陛下,又能让陛下念及陶氏的好处而优待我,只有这般才有得宠的希望。”
丽贵人突然抬起头,凝眸道:“你去内侍省领些做风筝的材料来,再去一趟宝光殿领些香灰和五彩经幡。”
静钗问:“您是打算……做风筝吗?”
丽贵人淡淡道:“父亲曾说,陛下的勤政殿和太极殿是宫里地势最高的殿宇,凭栏而望,能俯瞰整个皇宫。”
“我想让陛下注意到我,最好的法子就是这个。”
第136章
静钗亲自去将东西取回来以后, 时辰已经将近到午膳时分。
丽贵人心里惦记着做风筝,饭菜一口都没用,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心一意的做风筝, 干脆把膳食原封不动的都赏赐给了底下的人。
等到傍晚, 她实在是有些熬不住了,搁下东西出来准备着用晚膳, 就听说皇后重新提审了那个撞倒施御女的小太监,可那小太监一口咬定真的是不当心,无人指使。
人生在世哪儿不犯错的?皇后无可奈何, 只好请来了施御女, 让那小太监亲自给施御女致歉,最后下令将小太监逐出宫去,以后不得再入宫, 就算是补偿施御女了。
后来皇后命芷仪亲自送施御女回宫, 身后跟着四个宫女太监,手上还端着好些珠宝补品,就知道是皇后为了安抚施御女所为。
如此一来, 施御女再也不能利用这件事做文章,皇后做足了面子功夫,宫里的人也不敢再议论什么,看她往后还怎么闹。
丽贵人捏起一块点心搁在嘴里,细嚼慢咽吃进去后, 满意地勾起了唇角:“眼皮子浅的东西, 还真以为宫里有什么公平可言,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陛下抬举她才第一个临幸她, 不知收敛就罢了,还敢得罪皇后, 看她以后还怎么碍我的路。”
静钗忙笑道:“是,小主入宫可是要得宠的,岂能被那些人耽误了。您亲手做风筝的心意,陛下一定会感受到的。”
丽贵人淡淡点了点头,说着:“那是自然。””快些用晚膳,今晚把风筝做好,我明日就要用。”-
次日,施御女在自己宫里养伤,果然没再去凤仪宫闹。
她不来,皇后也不会搭理她,交代了几句就让嫔妃们都回宫了。
临走时,三公主正在后殿哭得响亮,连她们这些在前殿说话的人都能听到。公主啼哭,皇后的脸色不是一般的不好。
丽贵人进宫时间太短,并不清楚宫中现在到底情形如何,只知道三公主还不到两个月,似乎出生时就不大好。
虽说婴儿日日啼哭也属正常,可这来凤仪宫请安才三次,竟三次都听到了公主哭,也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有什么不得了的毛病。
真说起来,公主尚且如此年幼,皇后身为人母亦担心不已焦躁难安,放下手里的事专心照顾孩子才是正理。可如今还是不忘把持着后宫,时刻警醒,真是够累的。
丽贵人讥讽的牵了牵唇,抬步往凤仪宫外走去。
猜测归猜测,这些东西说白了都和丽贵人无关。就算是一条船上的,但那也只是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罢了,她才懒得操心皇后日子过得好不好。
等走到御花园内,丽贵人让静钗回宫去取风筝,自己原地候着,思衬着等会儿若是见了陛下该怎么说。
这个时间点,正是陛下下了早朝回太极殿用早膳的时间,只要陛下稍稍一抬眼,就能看见她。
静钗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将昨天花了一天时间完善好的风筝交给小主,跟她一起张罗着放了起来。
做风筝容易,画出她想要的寓意却不容易。尤其是想要争宠,就得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就意味着风险,每一个构思都要反复斟酌。
风筝尾巴她缀了五彩经幡,缝五色布,为了尽快做出来,形状还是最简单的沙燕风筝,上头最难得的就是她亲手画的画,耗费了不少心血。
她在闺中时不常放风筝,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后,带着她希冀的风筝终于乘风而起,被手中线轮牵引着,在湛蓝的天幕翱翔-
与此同时,沈璋寒下朝后又见了几位近臣,刚刚才从勤政殿出来。
殿内的气氛沉肃,忙碌了一早上,这会儿猛得踏出来看看殿外风景,一入眼是阳光明媚,微风清冽,心里多少畅快些。
长安春景甚好,宫中四处花草盛开,树盖青翠。即便不入后宫,他也能在太极殿门前轻易俯瞰皇宫所有的风景。
林威从门前轻步走过来,低头道:“陛下,太极殿的早膳都已经备好了,您这就去用膳吧。”
沈璋寒淡嗯了一声,正欲抬步离开,走之前随意抬眼瞥了一瞬,看见天上飞着一只风筝。
宫里的玩乐匮乏,放风筝是常有的一项,加之正值春日,马上就是春分,御花园或是太液池都有放风筝的,这并不稀奇。
但这只风筝之所以能攫住沈璋寒的目光,还是因为它的模样有些特别。
寻常风筝大多是沙燕图案,配以靑白红蓝等色,象征祥和美满,为祈愿去灾多用。除了燕子,再或是还有龙凤、锦鲤、仙鹤等,都是好寓意。
可这只风筝却做的大胆。
上头虽也有燕子,却是燕化青鸾的图像,色彩亦搭配的十分夺目,中间的沙燕未变,幻化的鸾鸟却用黑红的色彩,从地面远远看过去,似有破煞的意头。
尤其燕尾跟着的五彩经幡,是佛教祈福惯用的色彩。
林威见陛下因为这只风筝驻足,当下就明白了几分,笑着躬身:“奴才愚蠢,看不出风筝有什么玄妙之处。陛下若施恩赐教,不如让奴才也长长见识吧?”
沈璋寒没多说,只淡淡引了一句:“倒是不俗,只是不知道画工如何。”
他凭栏而立,任由冷风拂面,负手道:“将她带过来见朕。”
丽贵人在御花园里一手拿着线轮,一手拽着风筝线,手腕一松一紧控制着风筝,让它平稳地在空中飞着。
身侧的静钗仰头紧张地看着,担忧小主这一计究竟能不能行,就连丽贵人自己手心都出了一手的汗。
她觉得陛下大概率会看见这风筝,会见她。可她也不可能全然猜中陛下的心思,更不知道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第一次,她不可能不惴惴。
但她再紧张,面上都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她不允许自己露怯,也不允许自己承认自己害怕。
棠昭媛都能游刃有余,她就也能。当初姐姐没能给陶家争取来的一切,她一定要握到自己的手里。
正在仰头放风筝之时,身边由远及近传来几人的脚步声。丽贵人心里微颤,转眸看过去,正是大监。
林威客客气气地笑着向人行礼,说道:“奴才给丽贵人请安。您这风筝奇巧,陛下刚刚瞧见了,说要见您呢。”
丽贵人装作惊讶的模样啊了一声,有些羞涩:“大监没听错,真是陛下意思吗?”
林威:“那是自然,还请小主这就跟奴才走吧。”
说罢,他摆了摆手,示意丽贵人跟着一道进去。谁知丽贵人并没有收起风筝或是交给身侧婢女的意思,反而一直握着风筝线,没有让风筝落下。
宫里待久了的人都是人精,林威一眼就看得出这丽贵人是故意争宠,存着小心思。
但陛下不说破,他这个做奴才的也就不必问,带着人去便是了。
丽贵人紧紧握着风筝线,一路跟着林威等人去了陛下所在的太极殿,一层层玉阶踏上去,陛下也随之越来越近,她的心不自觉咚咚狂跳起来。
除了殿选那日,这是她第一次和陛下离得这么近,好像越靠近,那种无形的威压就越重。
这就是她往后一生都要为之奋斗的人了。
最后一层台阶踏上,丽贵人终于看见了陛下真正的模样。
“妾身给陛下请安,陛下长乐无极。”
来人走近,沈璋寒冷淡地垂眼,在看见是丽贵人的时候也并不意外,只是瞧了眼她手里的风筝,缓声道:“怎么风筝不收起来?”
“你这风筝做的别致,朕见猎心喜,还想瞧瞧你画工如何。”
丽贵人羞涩一笑,福身道:“启禀陛下,民间放风筝多为玩乐,可每逢春分清明,还是有许多放风筝以作祈福所用的。这既是美好祝愿亦是破灾,也有俗语,说放飞风筝即是放飞灾厄,妾身本想放够了时辰就将风筝剪去,让春风带走。”
“妾身画技不佳,只是这两日在宫里读书,一时有感而发才想着做一个风筝,让陛下见笑了。若陛下不嫌,妾身便将风筝取下,让陛下亲览。”
沈璋寒嗯了声算是默认,丽贵人这才将风筝收起来,递到了林威手中,再由林威呈给陛下。
他接过风筝细细端详,就见这风筝画的果真和他远远望过去的一般无二,正是燕化青鸾的图样。
丽贵人自谦说画技不佳,可这画里却能看出来,是费了功夫钻研的。
沙燕是吉祥、幸福的标志,青鸾则自古以来就是和平、繁荣的象征。边疆的战事长安已经无人不知,她这么画的含义十分明显。
不提目的如何,单单是她的心思便能让沈璋寒起一分兴趣。
陶家是他的股肱之臣,朝中要员,这几年也十分安分,不曾有什么风波在身。如今国有外患,内政务必要平稳,选陶氏入宫也是为了安抚,左右没什么损失。
可如今看着丽贵人这张让他隐约有些熟悉的脸,还是难以避免的让他想起了当初陶贵人之死。
她的死活他并不在意,只是那件事很不同寻常,这才让他记得很清。
一个能随意算计自己亲生女儿性命的家族,满长安也不多见。
也是因为这点,沈璋寒近年有意的削弱陶氏。
他不放心。
但反过来说,就算是身为帝王,天下至尊,他也一直想不通陶尚书当初为何要那样做。
他想看看,陶家究竟想做什么。
已经在宫里折了一个女儿,丽贵人又当如何?
这些话他不会对任何人说,反观眼前的丽贵人,仍然一副羞赧安静的模样,问道:“陛下看完了,要不要妾身陪您再将风筝放起来,您亲手剪掉风筝的线?”
沈璋寒玩味地看着她,嗓音淡沉:“也好。”
话音甫落,丽贵人尚未来得及暗暗窃喜,宫门口值守的小太监便急匆匆登上了台阶,跪在了陛下跟前:“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方才派人来请,说纯才人胎动不适,已经要生了,请您过去看看。”
纯才人和皇后那时接连有孕,灵琋现在不到两个月,算算日子,纯才人也到生产的时候了。
她位份不高,孩子出生后就要定下养母,宫里没孩子的高位不少,想必这会儿云华宫已经去了不少人。
沈璋寒不在意纯才人,可她怀着的到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当下淡声道:“嗯,朕稍后就去。”
好好的日子,若无意外,陛下今日和她增进感情,今晚就会宣她侍寝。可偏偏纯才人在这时要生,一番打算就白费了一半,丽贵人简直气得要吐血。
但皇嗣为重,丽贵人再不满也不敢挂在脸上,只能满怀希冀地出声请示着:“纯才人生育是宫里的喜事,不如妾身跟着陛下一起去吧?也好随侍左右。”
沈璋寒淡淡睨她一眼,嗓音没什么情绪:“产房血腥,皇后和几个主位已经去了,人多了也是麻烦。”
“你回宫去吧,就不必跟着受累了。”
说罢,他径直抬步下了玉阶,林威等人忙不迭的跟上。丽贵人眼看着好好的局面被打破了,陛下的身影也越来越远,几乎要将手指都抠出了血。
静钗小声劝道:“小主别灰心,纯才人生产终究是大事,您也是没办法。陛下今天已经瞧见了您,方才不是也答应和您一起放风筝了吗?不过是天公不作美罢了。”
“说不定今晚,陛下还是会召您侍寝的,到时候也是一样的。”
丽贵人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心里的憋屈,冷淡道:“我知道,回宫。”-
纯才人生产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各宫,姜雪漪知道的第一时间就传辇动身了。
按着太医的说法,纯才人的胎按理应该是三月底生产,现在提前了半个月,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之前丹妃请她过去的那次,纯才人中了约莫小半个月朱砂毒,不知是不是受了影响。
虽说那天刻意让皇后知道了以后,她猜测应该会收手不再行动了,可孩子不生出来,具体的情况就始终是未知,没人知道会怎么样。
她答应过丹妃,不论这个孩子是公主还是皇子,她都会为她争取,不论如何,只能希望一切顺利。
未央宫离云华宫不算太近,等她遮好自己身上的红痕迹到云华宫以后,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一屋子人都在云华宫的主殿候着。
姜雪漪身上的红痕已经消的差不多了,这会儿入内向皇后和丹妃、韶妃请安后坐在位置上,即便她不抬眼,也察觉得到有人在暗暗打量。
她告假了好几日都未曾见人,直到今日名牒也没重新挂上,原本还以为不能来了,谁知道纯才人的时候生产一见,面色红润,肤色白皙,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丹妃才不管旁人想什么,这会儿能见到姜雪漪来心里就莫名的踏实,忙问着:“你好全了?之前听说你过敏的厉害,还想着你今天会不会来不了了。”
姜雪漪轻轻一笑,温声道:“前几日严重,这两天一直喝药涂药,好多了。也就是衣裳盖着的地方还有些红,想来再养几日就没事了。”
皇后捧着茶盏,看着她温声道:“女子容色最要紧,棠昭媛好好养着,等名牒重新挂上,日后才好继续侍奉陛下。其实你身子没好全,今日不来也不要紧,本宫和陛下都会在这里坐镇,不会怪你的。”
姜雪漪起来福身,仪态语气都让人挑不出半分错,温温柔柔道:“多谢皇后娘娘关心。纯才人生产是大事,臣妾得蒙陛下信任协理后宫,虽不比娘娘聪慧,帮不上什么忙,可还是想尽一尽妃妾的本分。正好臣妾养病在宫里闷了几日,今日借故出门透口气也是好的,能瞧见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出生,臣妾十分欢喜。”
她说的严丝合缝,温驯恭谨,皇后无话可说,只能笑着让她赶紧坐下。
棠昭媛就是这点最厉害。
不管背后斗成什么样子,你来我往之间如何彼此提防,可她都能做到任何情绪都不露在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一样。
不管你明刀明枪还是暗箭难防,她都温柔沉稳、丝毫不惧,面带微笑的击溃你所有防线。
越是这样的人才越可怕。
韶妃看着她们说话插不上什么嘴,但今天纯才人生产,其实她心里也是有点小小的侥幸的。
她多年来一直没有孩子,虽说她还年轻,以后还有怀孕的机会,可恩宠到底少了,新人却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复了妃位,自从禁足后她对陛下也死心了,没心思争宠,也没了以往趾高气扬的气性,年纪越大越盼望安稳。
若是……若是陛下能念在父亲正在外拼死征战为国立功的份上,将纯才人的孩子交给她抚养,她必然欣喜。
这般想着,陛下御驾正好到了。
厢房内,纯才人正在正产,痛吟声时不时传来,可竟无一人是真的在为纯才人担心,实在是讽刺。
姜雪漪起身跟着众人一道向陛下请安,谁知陛下落座不久,隔壁院便急匆匆小跑来一个太医,满头冷汗地跪下道:“启禀陛下,纯才人气血两燥,宫口又开得十分缓慢,且纯才人现在神情恍惚,一味喊叫,无法配合稳婆,恐怕……恐怕要难产啊!”
沈璋寒垂眸淡淡看了他一眼,甚至太医还没来得及说出剩下的话,便径直下了决定纯才人命运的命令。
“保住孩子。”
第137章
“是, 微臣明白。”
陛下已经做了决定,太医得到命令后丝毫不敢耽搁,立马领命起身, 擦着额头的冷汗匆忙回纯才人的产房去。
虽说陛下要保住皇嗣无可厚非, 这也是大多数人都会做的决定,可活生生一条人命, 尤其还是陛下从前宠过一段时间的女人,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被放弃,还是让人心里有些悲凉和心惊。
人人都说女人生产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可许多时候, 焉知不是没有活路,而是要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让路。谁也没问过生产的女人到底想不想活,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孩子的命。
身在皇宫, 却连自己的命都无法掌握, 外表再光鲜也只是躯壳罢了。
姜雪漪虽说和纯才人并无交情,也不在乎她到底如何。可每每看见这样的时刻,总会忍不住想, 如果今时今日是她躺在床上难产,陛下会选她还是孩子?她爱宸儿,将他视若珍宝,可若要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幼小的生命无依无靠的出生,她会不会心甘情愿的任由陛下决定她的命运。
她不知道。
但她可以确定一件事, 那便是她从来都不想让旁人决定她的命运。
任人宰割不是好滋味, 她的一生,必须她自己掌握。
纯才人难产或许没命活了, 屋内的嫔妃虽说大多是图谋她的孩子,可到底不是没感情的人, 脸色多少有些唏嘘。
此时耳边还能听到纯才人的叫喊哭闹,此情此景下,就连皇后的表情都有一丝的松动,是不忍。
可这份情绪只出现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就消失不见,化为了端庄和平静。
姜雪漪不动声色的看向皇后,皇后也正好看向她,在静默的一刹那四目对视,转瞬之间,仿佛有火花擦过。
她的眼神明明白白在告诉皇后,我猜得到是你做的。
皇后也以眼神回击,那又如何?
没证据的事,她没什么好怕的。
伴随着纯才人不妙的叫唤,陛下的脸色十分漠然,屋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等候嫔妃生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知道她本来就难产的前提下,这份等待就更加焦灼了。
丹妃尤其紧张,这会儿不住地张望着外头,忍不住说:“生孩子就不容易了,纯才人还难产,也不知道要生到什么时候。她现在连听人说话都费劲,孩子不会受她的影响吧?”
韶妃瞧了她一眼,罕声:“说来也是奇怪,纯才人之前还好好的,自从那个郑氏的事后就变得怪怪的。怎么好端端的就到这一步了?怀着身孕是多好的事,真是不爱惜皇嗣和自己的身子。”
杨充仪温声说着:“纯才人原本就性格天真,人也没什么心事。许是她从没想过,日日和自己在一起的姐妹也会暗中下刀子,甚至想害她的性命,事后又全都将过错推到她一人身上,一时想不开也说不定。”
“都说孕中多思,纯才人也是自己立不住。”
这时候,皇后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后宫的女子已经十分养尊处优了,宫外岂不是更加不易?纯才人怀有身孕是多有福气的事,即便郑氏陷害,可陛下已经为她做主,她也该尽快想明白才是。如此多愁善感,就算是平平安安生下了孩子,本宫都不放心让她如和顺仪一般亲自养孩子。”
说罢,她顺理成章地侧头,恭敬地请示道:“陛下,纯才人位份尚低,虽说宫里已经有了和顺仪亲自抚养二皇子的先例,可如今纯才人这副样子,即便太医真的保住了她的性命,恐怕也不宜自己抚养孩子了。”
沈璋寒敲了敲扶手,淡淡道:“她的位份本就不能亲自抚养孩子,等孩子生下来,朕的确应当给孩子找一个好的养母。”
皇后闻言,又说着:“如今也不知纯才人生下的是皇子还是公主,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属意的人选了?”
“皇子和公主始终是不一样的,”沈璋寒淡淡道,“朕心里是有好的人选,带孩子出生,朕再做抉择。”
皇后原本还想再追问下去,可见陛下模样冷淡,并不想现在就说的样子,只好作罢。
若是公主,给谁抚养都不是大问题,左右是有了个孩子傍身而已,可若是皇子,那她不得不细细思量。
李贵嫔不是主位,宁贵人位份尚低,她身边的助力都指望不上抚养了。但只要别让姜雪漪抚养,随便是谁都行。
灵琋身子太弱,时常啼哭,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如今陛下不可能把孩子给她抚养。眼下她就盼着灵琋能好好长大,稳固宫权,只要宫里别出什么大事,等她身子养好了,想必那是边疆战事也已经平定,届时再想法子怀上身孕就是了。
陛下有意为孩子选养母,那就说明宫里的主位都有戏,这会儿虽未明说,可养母的人选一定就在这几人中出,丹妃、韶妃乃至杨充仪都隐隐有些激动。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屋内安安静静的,无一敢说话。
女子生育本颇为消耗时间,当初姜雪漪自己生产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度日如年,时间很久,纯才人又是难产,恐怕更是九死一生。
约莫半个时辰后,林威进来说有大臣在勤政殿求见陛下,陛下等的也失了性子,径直起身回勤政殿与大臣议事,再没回来。
在姜雪漪的记忆里,当初不论是和顺仪还是她,亦或是皇后生产时,陛下都不曾中途离开,等到孩子呱呱坠地才走。
现在轮到纯才人,陛下的表现就要冷漠无情的多了,就连难产,生命攸关的时候,他都毫不在意。
不得宠的女人惨,被陛下厌弃的女人更惨。纯才人本就是皇后抬举起来的,陛下心知肚明,她又两次和钱常在闹起来,让陛下不悦,以为她仗势欺人。
芝麻大点的情分,早就被消磨干净了。
就这么在云华宫一直等到了黄昏时分,连午膳都是随便用了几口,厢房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一声孩子的啼哭在众人耳边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门口。
太医和稳婆一起走了进来,见陛下不在,只好向皇后请示,稳婆抱着孩子低头不吭声,太医则忙跪地说着:“启禀皇后娘娘,纯才人生下了一位小公主,公主身体尚且康健,但是纯才人生产前就一直气血燥热,心郁难解,这才导致难产。陛下说要保住孩子,微臣只好下猛药催产,可…可纯才人撕裂严重,产后大出血,微臣已经用了吊命的参片,可还是不能止住,如今恐怕是……”
他低头惶然,可医者本能让他于心不忍:“恐怕是不成了!”
皇后缓缓叹了口气,惋惜道:“纯才人为皇室诞育皇嗣是大功,她还这样年轻,实在是可惜了。”
她朝稳婆招手:“来,让本宫看看小公主。”
稳婆抱着孩子上前,皇后掀开襁褓一看,小公主正闭着眼睛在锦被里躺着,柔软脆弱,似禁不起这世间的任何风浪。
她温声道:“公主白净可爱,纯才人辛苦了。”
“芷仪,派人去通知陛下。”
说罢,皇后十分仁慈地问:“纯才人可见过孩子了?去把公主抱到跟前,让纯才人好好看一眼吧,终究是母女一场。”
稳婆忙应了声是,赶紧抱着小公主回到纯才人身边,让她们母女之间见到唯一的一面。
丹妃这会儿已经顾不得纯才人如何了,甚至人性的劣根性作祟,她还有些庆幸纯才人命不久矣。
她现在兴奋于公主平安降生,迫不及待的想求着陛下将孩子给她抚养,纯才人这个生母不在,这孩子反而更能完整的属于她。
生母不在了也无妨,若她能养着,她一定会比生母更爱这个孩子,全心全意待她,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姜雪漪知道丹妃紧张,更知道她心里有多期盼,这会儿见她坐立难安,便掀眸给了个肯定的眼神,示意她放心。
虽然已经等到孩子出生,但恐怕陛下并不会特意为了公主过来看望,后续的事自有皇后操持处理,她出来了这么久,恐怕宸儿会哭闹,也该回宫去了。
姜雪漪起身说道:“公主平安降生,陛下又得了一个可爱的女儿,臣妾也感到欢喜。只是可惜了纯才人,一朝分娩诞育皇嗣……”
她没说完话,只是语气很惋惜:“臣妾不忍面对,这就回宫去了,后头全要仰赖皇后娘娘操持了。”
皇后颔首道:“你们陪着候了大半日也辛苦了,各自回宫去吧,本宫去看看纯才人。”
丹妃等人没等到确切的消息,心里都有些焦急,但陛下不在,皇后不好一个人做这么大的主,如今只能盼着陛下早些下圣旨。
她们带着各自的宫人起身回宫,姜雪漪也跟着离开云华宫,见人都走了,皇后才暗暗松了口气,搭着芷仪的手腕往厢房的方向走去。
幸好是个公主,也幸好公主并未受什么实际的影响。
否则陛下不在意纯才人,也会在意公主身上的异样,那就真的让棠昭媛拿到她的把柄了。
产房内,满是血腥味和药味。
纯才人已经救不活了,宫女们甚至没时间和机会收拾屋子,她身下的床褥已经被血浸透,浑身微微颤抖,纯才人满脸是汗水,脸色无比苍白,可神色却是许久不见的清明。
绝望,又那么哀伤。
稳婆也觉得伤感,抹着眼泪将小公主抱到身边,将她小小的手递到纯才人脸上。
软软的手还那么小,温温热热的。
纯才人忍不住泪如雨下,极为艰难地说着:“孩子……我的……孩子……”
皇后蹙眉进屋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一幕:“纯才人,陛下会为公主选一个好的养母的,你不必担忧。”
“等你去后,本宫也会请求陛下为你追封,不会泯灭了你的功劳。”
纯才人看都不看皇后一眼,只是专注而执拗的看着她的孩子,她知道,这是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
这些日子浑浑噩噩,她时常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和她说话,她无数个梦里梦到郑氏在责怪她,梦到被所有人抛弃,她整天都在做噩梦,没办法逃出来。
她原本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不要她,郑氏也能说背叛就能背叛,原来一切都是因为她太傻。
活了十几年,她第一次如此清醒,也第一次如此后悔,她都没能看着她的孩子长大。
纯才人费劲地抬起手,就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飞速流逝,可她还是想摸摸她的女儿。
希望她能有一个好的母亲,希望她能健康成人,希望她别和自己一样,卑如尘埃,被人肆意利用轻贱。
在被汗水打湿的指尖终于摸上公主小小的脸蛋时,纯才人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睛。
皇后微微皱眉看着她,恍然想起了那日在太液池看见她无拘无束的和郑氏放风筝的样子,虽然她们都不受恩宠,可却有那样天真无邪,那样清澈的笑容。
是她利用了她,将她卷到权利争斗的漩涡里,又害她死去。
可她也没办法。
皇后转过身:“纯才人薨了,先以贵人的位份处理她的后事吧。”-
晚膳后,姜雪漪前去太极殿求见陛下。
当晚圣旨下,赐名四公主为灵毓,交由丹妃抚养,视为亲女,纯才人生下公主有功,追封为贵人,葬入妃陵。
三日后,太后从宫外祈福回宫,当晚突发风寒高热不退,所有嫔妃连夜赶去长寿宫,于夜间侍疾。
第138章
夜色浓郁, 春露料峭,夜间的长寿宫灯火长明,嫔妃们依着位份整整齐齐跪在殿内埋头一片, 无人敢高声。
长寿宫内, 当晚值守的太医们统统都被传召来了太后宫中听候差遣,只能隐隐听到从寝殿处传来细微的走动声, 不多时,太医署地位最崇高的李太医从里头出来,脸色有些凝重。
皇后焦急地站在众妃跟前踱步, 见李太医来了, 忙上前低声问:“李太医,母后如何了?”
“母后的身体一向康健,往年也出宫礼佛, 不曾有过什么问题, 怎么这次刚一回宫就病得这样厉害?会不会是染上什么时疾了?”
李太医躬身拜下去,嗓音尚且平稳:“启禀皇后,臣方才已经施针散热, 又开了祛风散寒的药,娘娘不必忧心。太后虽说病得厉害,但幸亏以往身子骨硬朗,虽病得凶猛却脉息尚可,只要精心调理就能逐渐康复。”
闻言, 皇后也宽了宽心:“有你这句话, 本宫就安心多了。”
“母后这次的病情是什么原因所致?是风寒还是风热?陛下今夜仍在勤政殿处理政务不能及时赶到,本宫已经禀明了陛下, 今夜由本宫带领嫔妃们侍疾,太后有恙, 总要知道了病因才能更好的侍奉。”
李太医拱手俯身:“春日易感风寒,太后为国祈福长日奔波劳碌,风邪入体也是有的。但臣观太后的脉息,太后心脉滞涩,肝气不舒,有积郁之状。气不通则百病生,心不顺则易招邪,恐怕这才是诱因。”
太后身为帝王之母,受天下奉养,没有理由生活过得不如意。身为太医,李太医更是宫里经年的老人了,一言一行都要谨慎,不能任凭旁人猜测是不是太后和陛下不和,或是太后对陛下不满才导致心郁难解。
皇后要问病因,他只能如实说:“太后心系天下,年年出宫为国祈福,乃大善。这次恐怕也是忧心着边疆战事,担心着陛下才会如此。还请皇后娘娘多多开解,悉心照顾,有太医署的医术,想必假以时日,太后自然会痊愈的。”
“本宫明白,有劳李太医了。”皇后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朝跪在地上的嫔妃们说:“太后有疾,陛下忙于朝政。我们身为陛下的妻妾,在这个时候更要尽孝于床前,为陛下分忧解难。太后此时高热未退,本宫会亲自守在长寿宫侍奉太后。”
虽未说出口,但皇后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
所有嫔妃无一例外都要侍奉太后以尽孝心,一切皆要听从皇后的安排。今日太后高热未退,连皇后都要亲自守在长寿宫侍奉,她们这些嫔妃还有什么理由不留下。
就算给太后侍疾根本用不了这么多人,可孝心二字压在身上,她们就算是跪也得跪一夜。
宸儿有旎春和嬷嬷们带着,想必这会儿已经睡下了。虽说跪一夜是难受的紧,可姜雪漪没什么后顾之忧,跪也就跪了。
但殿内跪着的其他人,脸色就没有那么好了。
低位份又没孩子的暂且不论,脸色最不好的就是丹妃和荣昭仪。
丹妃才抚养了四公主两日,这几天不知道多欢喜,每次见着她都满脸笑容,整天陪着四公主几乎窝在宫里不出来。听说连如何照顾公主那些小事,她都亲力亲为。
如今四公主才出生两天,正是格外需要人上心照顾的时候,她此时却在长寿宫跪着不能走,如何不着急?
荣昭仪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大皇子先天不足,身子病弱,荣昭仪为了他费心心血,好不容易养到快四岁,将他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宝贵。
这两天大皇子染上了风寒需要人照顾,荣昭仪这个生母却不能陪在孩子身边,只能跪在长寿宫殿内,让她如何不心急如焚。
侍奉太后固然要紧,但太后身边有这么多宫女太监,这么多嫔妃在侧,真的需要她们所有人都在这里?
已经第一时间就来慰问以示孝心了,难道皇后难道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她明明可以让有皇嗣的几位嫔妃都先回宫去,剩下身子康健,又无子嗣的嫔妃候着,但她非得把所有人都拘在宫里,如此才算尽了孝心,如此才算她这个皇后做得合格。
众人心里再不满,偏偏这个节骨眼谁都不能主动说出一个不字。皇后的三公主也才不满两个月,她都能整夜在太后身边侍奉,旁人为何不能。
若有异议,那就是在太后最需要人孝敬的时候不顾大局,不孝太后,只能敢怒不敢言。
药煎好以后,皇后和芷仪端着药入内殿侍奉,一片寂静的外殿终于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往常嫔妃们起居都有人照顾,个个身子娇贵,哪儿受得了长期跪着的苦,跪了这么长时间,恐怕人人的膝盖都疼得不行了。
丹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低声道:“明明是一句话的事,皇后非得让我也在这守着做什么。灵毓还这么小,我怎么放得下心!”
“你说我要不干脆禀明了皇后,回宫去吧?”
姜雪漪垂着眉眼轻声说:“灵毓虽小,可有乳母嬷嬷带着,你若这会儿回宫,理由并不充分。何况咱们在外殿,难以接触太后的病气,恐怕今晚只能跪一夜了。”
“你放心,四公主出生的时候太医说过,她十分康健,无碍的。”
丹妃无言以对,只能紧皱着眉头转了回去。
此时,一直跪在身边没出声的荣昭仪冷冷道了句:“平儿仍在病中,这理由够充分了吗?”
"同样是为人生母的人,自己的三公主那样年幼体弱,整日啼哭不止,却整日一副全然不关心的样子,反而要在这里撑颜面,难道是后宫无人了?皇后做成这个样子,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荣昭仪抬起头,冷着脸站起了身,丝毫不惧旁人会不会听到:“年纪越大做派越小气,她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本宫在乎。"
说罢,她径直上前一步,冷冷扬声道:“皇后娘娘,大皇子年幼体弱,这两日感染了风寒。臣妾衣不解带的照顾,恐给太后递了病气,恐怕不能侍奉在长寿宫内了。”
不多时,皇后从殿内出来,垂眸看了荣昭仪一眼。
几个呼吸后,她淡淡道:“本宫一心担忧母后的病情,险些忘了这回事了。”
“宫里的孩子大多年幼,不如这样,有子嗣的嫔妃都回宫去吧,你们惦记着孩子,也就不必在此候着侍奉太后了。”
丹妃的脸色倏然一变。
这话虽然说的好听,可字里行间都在说,惦记着孩子就忘了尽孝心,若是真的这样想,那回宫去也不打紧。
这话一说,她们立刻就听明白了皇后的言外之意。
荣昭仪连考虑都没考虑,立马就福了身转头离开长寿宫,咬咬牙后,丹妃也起身回了翠微宫。
二皇子已经两岁,和顺仪犹豫了一瞬,没起身,姜雪漪也没起身。
皇后看着她们二人,垂眸淡声问道:“二皇子才刚两岁,三皇子也只有一岁多,棠昭媛跟和顺仪不怕过了病气给孩子吗?”
姜雪漪低头道:“侍奉太后乃臣妾本分,宸儿康健,臣妾尚能尽孝,这些日子臣妾会少接触宸儿。”和顺仪也跟着应声。
“如此就是最好。”
皇后淡声道:“太后这一病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好,本宫打算让你们轮流侍疾,四人一组,每日轮换。本宫会每日都来看望太后,如此一来,你们也不会太辛苦。”
“今日是头一晚,太后高热尚且未退,不是能掉以轻心的时候,你们就留下为太后祈福吧。”
"是,臣妾谨遵皇后教诲。"
环视了嫔妃一周,皇后才搭着芷仪的手再次进到内殿里去,走到了耳房内。
芷仪低声劝着:“您何苦非要亲自来守着,交给嫔妃们也是一样的。三公主体弱,从刚出生时就爱哭,不比二公主活泼健康,您明明也担心的很啊。”
皇后自嘲地笑笑,抓紧了桌案的边沿:“本宫何尝不知灵琋需要本宫,可越是这种时刻,本宫才更得站出来。既是做给陛下和太后看,也是做给所有的嫔妃看。”
“陛下政务繁忙,本宫身为皇后理应分担。”
虽说她和陛下之间一向不热络,但是陛下最近的冷淡却格外明显,她必须要趁这个机会做些什么。
至于故意拘着嫔妃不让走,本就是她刻意为之。
她知道丹妃和荣昭仪惦记孩子,也知道和顺仪和棠昭媛的皇子都年纪尚小,但更也知道,除了大皇子真的惹了风寒以外,其余的孩子并无什么大问题,剩下的人在或不在都是一样的。
皇后这么做,就是想逼迫她们主动离开,好让她们在陛下和太后面前失了好感罢了。
尤其是棠昭媛和丹妃。
但没想到,棠昭媛这么沉得住气,宁可跪一夜也不走。
皇后攥着桌沿的手缓缓松开,幽暗烛光中,压抑的人仿佛无法喘息。
不走也好,既有这份孝心,她自会好好在太后跟前说棠昭媛的好话,让她多多侍奉在太后身边的。
第139章
姜雪漪同其他嫔妃一起在长寿宫守了一夜后, 第二次一早,皇后娘娘命令其余嫔妃回宫去歇着,只让今天轮值的四人分段伺候即可。
但不巧, 这四人里就又有姜雪漪。她才熬了一夜, 又要在这伺候一个白天,一夜未睡的煎熬让她眼底都泛起淡淡的黑青, 瞧着疲倦又困倦。
除了她,其余嫔妃们的脸色都不太好,一个个起身的时候都是被贴身的宫女搀扶起来的, 一听能回宫歇息, 走得头也不回。
穿戴整齐的在长寿宫跪一夜本来就是折磨人的事,诸人心里怎么会没有怨言。表面顺从,背地里早不知道难挨成什么样儿了, 也就是没人敢造次罢了。
好不容易能补个觉, 谁还在长寿宫留着,都庆幸不是自己还得在这一夜接着一白天的伺候太后。
太后这一夜过去高热虽退了,可人昏昏沉沉还没有醒过, 又有反反复复的低热,按着太医所说,正是关键的时候。
所以今天留下侍奉太后的都是宫中的旧人,说是旧人稳妥,心思细腻, 能够更好的照看太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们当然只能受着。
今天留下的人是姜雪漪、杨充仪, 还有和顺仪和钱常在配着,分别在白天黑夜各两人。
白天是姜雪漪跟和顺仪, 晚上则是杨充仪和钱常在,这会儿除了她俩,其余人都走了。
凤仪宫来人说三公主啼哭不止,身体似乎不大好,皇后也急匆匆回宫去,长寿宫正殿内就只剩姜雪漪与和顺仪。
扶霜搀着姜雪漪缓缓站起来,起身的时候险些栽到在地上,双腿一点力气都用不上,只觉得膝盖都要断了一般的疼,尖锐麻木的刺痛感让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旁边的和顺仪也不例外,
“娘娘,您快过去歇会儿吧。”扶霜心疼的很,连忙扶着她坐到一旁的软椅上,忍不住低声说着,“您都一宿没合眼了。”
谁都能走,偏偏自家娘娘不能走,非要在这受最多的罪。扶霜不用想也知道是是皇后故意的,不禁有些埋怨。
但这是长寿宫,她有再多不满也得收着,绝不能给娘娘添麻烦。
姜雪漪轻轻揉着膝盖,偏头看了眼和顺仪,就见她脸色苍白,紧咬下唇,眼神担忧,明显心思不在此处,柔声道:“和顺仪,你可还好吗?”
“马上就到太后喝药的时辰了,陛下下了早朝也会过来看望太后,咱们得陪侍在太后的床头。”
和顺仪低头敛眸,细眉轻轻攒起来,满眼的忧思:“多谢娘娘关心,嫔妾明白。只是嫔妾已经一夜未归了,二皇子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嫔妾那么久,恐怕晚上闹了一夜 ,今天又要守到晚膳时分,嫔妾实在是放心不下。”
思量片刻,姜雪漪温声道:“等陛下来瞧过太后离开长寿宫后,你就回宫一趟吧,看看二皇子也好。”
“本宫会在这里照看好太后的,你瞧了孩子再回来也不打紧。”
“昨天都累了一宿,恐怕今日整个后宫都要安睡,就连皇后照顾好四公主也会休息的。你去去就回耽误不了太久,不必担心被皇后问责,这还有本宫呢。”
和顺仪怔了一下,不由睁大了眼睛:“娘娘如此为嫔妾考虑,嫔妾如何担待的起。三皇子年龄更小,您尚且没有回宫看过,嫔妾怎么能心安理得?”
姜雪漪温声道:“宸儿乖巧不爱闹,千重,本宫知道你担忧。”
这时候,扶霜从后殿走出来,手中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药汁:“娘娘,药熬好了,该侍奉太后喝药了。”
姜雪漪颔首应下,艰难的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强忍着膝盖不适,将托盘稳稳地接在手里,掀眸去了内殿。
和顺仪紧随其后,这时候,她才看清楚太后如今病中的模样。
今年从外头祈福完回来以后,太后这么一病,瞧着比之前格外苍老憔悴些。
这个全天下地位最尊崇的女人,此时正紧闭双眼地躺在奢华的床榻上不省人事,看着她如今需要人照顾的老态,姜雪漪的心里突然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种滋味说不上是怅然还是怜悯,只是悄无声息的在心底荡漾开,弥漫到心尖每一处,尝起来是绵长苦涩的悲凉感。
皇家尊贵却无情,太后守着偌大一个宫殿,帝王的孝敬,满宫嫔妃的侍奉,可无一人是真的关心着她。
许是现在生了宸儿,她又本就是个极为在意亲情的人,此情此景,很难让她毫无触动。
但太后的难处不是她造成的,她虽会尽心侍奉太后,却不能因为这一丝怜悯做任何事。
宫里谁不可怜,姜雪漪已是这宫里数一数二的得意人了,她就活的痛快吗?
一切皆是自己的选择罢了。
和顺仪半伏在床边扶着太后,姜雪漪端着药碗,太后贴身的宫女松临等人将太后半扶起来,让她能顺利的把药喝下去,一勺接一勺,一碗药喝下去半碗就不错了。
姜雪漪拿出干净的手帕将太后嘴边溢出的药汁擦干净,就见扶霜从外头急匆匆走进来,说:“娘娘,陛下下朝后过来了。”
她将手里的药碗递到长寿宫的宫人手里,细致地为太后掖好被角,这才起身准备走出去迎接。
但她膝盖实在不适,走的速度比不上大步流星的陛下,所以她就刚刚走出内殿的门,就遇上了下朝后第一时间来看望太后的陛下。
纵然不是亲生母子,可到底有母子的名分和多年的情谊,陛下孝名在外,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任不管。
“臣妾给陛下请安。”
姜雪漪正欲福身,膝盖弯到一半却被陛下扶了起来:“朕听闻你们在长寿宫里侍奉了一夜,你一夜未睡,怎么这会儿没回宫去歇息?”
她摇摇头,柔声说:“太后虽已经退了高热,但一直未能清醒,皇后娘娘说今日是要紧的时候,得有细心的人侍奉在身侧才行。”
"陛下才下了早朝就赶来看望太后,太后若醒来知道,也会为您的孝心感动的。"
沈璋寒垂眸看着她,薄唇不易察觉的抿紧:“侍疾不易,辛苦你了。”
熬了一夜又是一个白天,她如此娇弱,怎么撑得住这份辛苦。
若是别的时候,沈璋寒大可直接让姜雪漪回宫去歇息,可如今是太后病中需要侍疾,他若真的为了姜雪漪特殊安排,不顾太后病体,不仅会让太后不满,更是置她于风浪之中。
但看着她神色疲倦,强颜欢笑,他还是不悦。
沈璋寒抬手拍了拍姜雪漪的肩头,缓声道:“等你回宫,朕让李太医去给你瞧瞧。侍奉太后自然要紧,可你自己也喝了好几日的药才停,若是再为了侍奉太后病倒,谁来照看宸儿?”
“朕在这陪着太后,你去侧殿将早膳用了。”
说罢,他看了眼旁边低眉顺眼站着的和顺仪,又添了句:“和顺仪一道去,你们熬的时间最久,这份孝心,朕都看在眼里。”
等殿内的人都走后,沈璋寒才缓缓坐到太后床沿,看向了太后。
她面貌上已经多了许多皱纹和岁月的痕迹,病中尤为苍老,可多年养尊处优又保养得宜,他依旧能从如今的模样中回想起他仍在幼时太后的模样。
美艳、尊贵,她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和他的母亲截然不同。
那时候的沈璋寒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和太后做母子。
他感谢太后,同时也提防太后,太后亦从来不会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可这么多年相处过去,人心都是肉长的,真的病倒躺在床上的时候,也难免唏嘘。
自从刘嫔和兰才人禁足以后,太后一直在长寿宫深居简出,再也没提过替他纳妃的事,只一心一意教导着灵宁。
其实这样不是就很好吗。
太后只要安安心心颐养天年,别插手朝堂的事,也别插手他的事,她得到一个“孝顺的儿子”,可以活的很体面。
可惜人人都有自己的算盘,太后的母族正春秋鼎盛,他不可能因为太后便事事纵容,也就不是事事都能遂人心愿。
终究不是亲生母子。
就这么静静的陪了太后好一会儿,太后终于从昏迷渐渐转为清醒,浑浊的双眼渐渐清明,看清楚了陪在自己床边的皇帝。
在看清是谁的一瞬间,太后张了张嘴,沙哑的喊了句:“皇帝……”
沈璋寒握住太后的手,淡沉清冽的嗓音和缓了些许:”母后,儿子来看您了。”
太后躺在枕头上缓缓点头,额头上的冷汗彰显着她这次病得不轻,说话都有气无力的:“好……好……”
“国务繁忙,你不必为了哀家特意来陪着……别耽误了朝政。”
“哀家……自有你的嫔妃们守着,她们尽孝就是你尽孝,哀家知道你的孝心……”
沈璋寒缓缓道:“嫔妃们十分尽心。”
“昨儿在您床边守了一夜,今日棠昭媛与和顺仪仍在长寿宫侍奉,都是希望母后能快些好起来。”
“等您病愈,儿子会好好嘉奖。”
第140章
太后乍一听闻棠昭媛与和顺仪的名字, 默了一个呼吸没说话,末了才沙哑道:“都是好孩子,又生育了皇子, 是该好好嘉奖。”
自从刘嫔和兰才人被幽禁之后, 太后就察觉出来了皇帝的不满。
先有丁氏,后是刘嫔。
虽说棠昭媛的确得宠, 得他喜欢,可若无另一重意思,以当时棠昭媛孕中的情形, 她并未真的中毒, 当时的证据也并非全然没有疑点,皇帝绝不会轻易动刘嫔。
既是为了给棠昭媛撑腰,也是借着整顿后宫的名义暗暗提醒她们, 许多事别插手太过, 别算得太深。
皇帝不喜欢。
和这个儿子相处这些年,其实太后早知道他就是个十分有手腕的人,亦有治国的才能。若不然也不能凭着他低微的出身在一众皇子中逆风而起, 登基为如今的皇帝。
他自小失孤,先帝不闻不问,生母一心逃离,又幼时便流落民间,遭受无数折磨。
能走到这一步, 足可见他心性之坚, 多疑之犹。如此一人,自然不喜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插手他的事。
其实太后也很清楚, 利用这个母亲的身份做的事多了只会招人忌惮,消磨本就微薄的母子情分。
可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当初她向先帝提议将皇帝指到膝下的第二日,派松临去给他送贴身的物件,听到那时尚且年幼的皇帝和一直欺负他的老太监都说了什么。
小小的一个孩子,瘦弱的仿佛只剩一把骨头,可他的眼神是那么阴冷,那么狠戾,黑暗的似乎照不进一丝光亮。
他袖管中拿着刀,趁那老太监在笑的时候径直插进了他的心口:“我的母亲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从今往后,谁都不能妨碍我。”
“逆我者死,不论是谁。”
松临正好走过去,亲眼瞧见了那一幕,谁知皇帝一转身,立刻就换了副神色。
往后不论是晨昏定省,出行安排,研学参礼,他都沉默寡言,毫无存在感。
太后无数次怀疑松临是不是看错了,会不会是听错了,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做到这一步?
每次看到他敛眸沉默的样子,太后就会想起松临满眼惊骇的眼睛,总会收回想要亲近的手。
这样一个孩子,心里只有权势,天底下没人能做他真正的母亲。
太后是需要一个倚靠,可她不想要这样一个依靠。就算是母子,她仍假装视而不见将他冷落了两年,直到他出宫开府,夺嫡日益惨烈,他渐渐崭露头角,太后才重新正视起他。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都得尊贵体面的活下去。时局逼迫,太后不得不和他互相利用,互相依托。
她为他尽力游说,牵桥搭线,笼络大臣,为他保驾护航,成全他无上荣光。
太后也如愿以偿成为了本朝唯一的太后,她的母族荣华富贵从此稳固。可每每皇帝孝敬于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着,甚至不惜让天下都知道,他们母子情深,皇帝至孝,愿以天下奉养她。
她的心底都觉得不真实。
皇帝的每一面都是伪装。
太后没有儿子,母族已经两代没有出现具备才干的后辈,朝中无人,再荣华富贵也是空中楼阁。一旦她百年之后,皇帝一定不会再有任何顾忌,那些不争气的晚辈会是什么命运,她不用想也知道。
如今所有的荣耀都在太后一人身上,她不得不打算,不得不权衡。
可一场战争,让她想起了当初的先帝。前些日子祈福的时候,她总能梦到先帝晚年疯狂昏昧的模样。
她不想承认,可她的倚靠如今只能是皇帝,但如果皇帝不在了呢?
是为她和母族找一个依靠,还是就此收手别惹了皇帝不满,这个问题一直伴随着噩梦反复折磨着,让她一回宫就匆匆病倒了。
说完那句是该好好嘉奖后,殿内无言静默了许久,显然他们母子二人并没什么好说的。
沉默半晌后,沈璋寒起身道:“母后才醒,是该好好歇着。儿子还有政务要忙,这会儿就不能陪您了。”
“朕已经吩咐了李太医一直随侍在长寿宫,您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其余的宽心便是。”
太后点点头,额上濡湿的汗水冰冷又黏腻,有些不舒服:“皇帝尽管去忙政务要紧,底下的人自会照顾好哀家的。”
皇帝走后,太后才出声将松临唤进来,问了几句昨夜自己病倒之后的事。松临将知道的看到的都说了一遍,太后才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皇后让嫔妃们跪了一夜,翌日又让棠昭媛跟和顺仪在哀家这侍奉?”
松临点点头。
皇后不是个蠢人,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就算太后此刻仍然头昏脑涨,昏昏沉沉,可她也猜得出皇后这般安排应该另有用意。
尤其这会儿在的两个嫔妃都是有皇子的,她想做什么?
只是这么想了一会儿,太后便头痛的很,艰难的喘息。退烧后满身的冷汗,她仍然觉得身子不适,浑身无力,勉强问:“皇后呢?”
“三公主自出生起就格外难带,特别爱哭些,身子也弱,皇后一早安排好了嫔妃就赶回凤仪宫去了,想必等安顿好公主就会来看望您的。”
太后缓缓合上眼睛,沉默了片刻:“皇后临走前可说了什么?”
松临道:“皇后娘娘说,太后若醒了便安心养身子,她自会将一切都安排好的。还说……棠昭媛是有孝心之人,昨儿个皇后让有皇嗣的嫔妃都回去,她都执意要侍奉太后,她性子稳重敦厚,有她留侍在侧,皇后不在的时候也能安心些。”
闻言,太后闭上眼睛思衬良久,说着:“既如此,就让棠昭媛无事的时候日日都陪侍在长寿宫吧。”
“有这么个好孩子照顾着,哀家放心。”-
太后金口玉言点名要姜雪漪侍奉,她虽说有些迟疑,但口谕已下,她不得不从,陛下和皇后也没什么说的。
好在太后并不苛刻,只是让她每日用了早膳后就过去陪着说话聊天,喂药侍奉。若宫中有事,也可随时回宫处理。甚至太后睡着的时候她都可以自由出入,自由行走,等晚膳后侍奉太后喝了药就能回宫了。
太后这一病可不轻,加上人年纪大了,病去如抽丝,好得格外慢些。
她每日进出长寿宫,为了避免过病气给陛下和宸儿,她的名牒一直不曾挂上,宸儿也少见,时间这么一过就是一个多月,转眼就到了五月份。
棠昭媛一直不能侍寝,新人们没了阻碍,各出招数争宠,这近两个月时间里,宫里的几位新人都承幸过了,其中最出挑的就是丽贵人,和宁贵人平分秋色。
五月初一,太后终于痊愈,帝后带着阖宫嫔妃向太后请安。太后力赞棠昭媛恭谨孝顺,心思细腻,要嫔妃们都以她为表率,让皇帝好好赏赐她。
有了太后的夸赞,沈璋寒自然不会亏待了她。
自从姜雪漪生下宸儿,位份也有一年多不曾动过了。这回太后生病,受累最多的就是她,那份辛苦,他都看在眼里。
皇后和太后各有打算,姜雪漪夹在其中不容易。
沈璋寒坐在一侧的主位上,温润笑着:“母后病愈,儿子也就放下心了。这些日子棠昭媛费心劳力,皇后操持后宫,养育公主也十分辛苦,你们和睦安稳,这才让朕没有后顾之忧。”
"今日太后痊愈,朕心甚慰,恰好边疆也传来捷报,说姜小将军在流弯平原领兵突袭魏军,喻将军正面应敌成合围之势,大挫魏军,更是一桩喜事。"
“你们在后宫尽孝,你们的母族也是朝中栋梁,朕的左膀右臂。朕想着,是该好好嘉奖。”
太后坐在正中,掀杯抿茶看着皇帝,含笑慈祥道:“功臣之女,是该好好奖赏。”
“哀家记得,韶妃的位份也许久没动了。”
这是说陛下登基后的位份,太后聪明,径直抹去了当初她降位又复位的事,只提了妃位,可见韶妃也是要晋位了。
在座的人虽然羡慕却也没什么不服气的,谁让她们有争气的父兄,军功可不是那么好挣的。这么多人中,唯有丹妃的眼神暗了暗。
“母后说的是。”
沈璋寒扫视底下的嫔妃们,温声道:”太后慈心,便晋韶妃为德妃,棠昭媛为妃位,和顺仪为嫔位——”
说到这里,末了又添了句:”也晋宁贵人为婉仪。”
若说前头的晋位都是有迹可循,有名头在身,可后面晋宁贵人就有些打眼了。
宁贵人一无军功,二无侍奉太后的辛苦,今日这节骨眼儿,她晋什么位?
哪怕是换一天,陛下单独给她晋位都比今日顺理成章。
但陛下做什么决定自有他的道理,旁人岂敢置喙,就算是羡慕也只能憋进肚子里。
皇后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宁婉仪,宁婉仪倒是表情淡淡的,宠辱不惊的样子。
人群中,丽贵人的身影隐没在后头,看着棠妃和宁婉仪的背影,眸光渐渐冷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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