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我心悄悄

    半个月后

    与仙界相比, 西州的天空要更为干净澄澈,尤其是傍晚的晴空,西方稠密的彩云被残阳渲染成大片的织锦, 而另一方则弯月初上, 随愈发耀眼的灿星点缀出一片微光。

    沈放舟正在马车上烤羊排。

    从西州边陲到佛寺有太长的路要走,一点灵力没有的沈放舟眼下脆得和玻璃没什么区别, 真要带着她御剑飞行, 云别尘觉得主魂马上就能来找她拼命。

    更何况佛寺如今是何状况更是不能分明,一路御剑消耗灵气甚大。云别尘想了想,索性花十个金铢雇了一辆马车和三匹狮血马,悠悠闲闲地和沈放舟共同北上佛寺,眼下大概再有半天的路程,大概就能到佛寺了。

    俗话说的好,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沈放舟更是对云别尘别有所求,迫不及待地希望前辈身上那和门主沟通的法子能尽早恢复,因此一路上小剑客很是卖力,简直像酒家小二, 力求满足云前辈的所有甜食需求。

    宽大马车上此刻车帘半落。在灵气催动下灼烫的石板正嘶嘶地滚着白烟。沈放舟倚在车壁上哼着小曲, 随手便将石板上的小羊排翻面。

    绵长厚重的羊油被自然而然地烤出, 滴落在石板上便溅起微小的火星。充盈十足的汁水则被腌料牢牢地锁在骨肉间,随着温度迸出诱人的香气。

    这是岩羊的小排,这种肉羊生长在山野间,自有一种扑鼻的清香。沈放舟是擅长甜口菜肴的好手, 不需很多工艺就可以烤出微甜焦嫩的羊排。

    此时此刻, 羊肉与羊骨的连接处已然呈现出微妙的粘稠分离感。沈放舟眼前一亮,很快地用木刷蘸取烤料, 于是和着孜然芝麻颗粒的蜂蜜水便滋滋着渗进肉中,飘出鲜甜的香气。

    “前辈!”火候恰到好处,沈放舟眼疾手快地取过木盘,马上便将烤肉与甜酒递给车门那白衣剑客,言语间颇为期待,“作夜宵味道应该还不错?”

    半倚在车架上的云别尘懒洋洋地掀起眼皮子,入眼即是叫人食指大动的蜂蜜羊排,木托上还很贴心地放了一小盏甜酒,正是上午她们从路边老农那里买来的佳酿。

    实在是很合她的口味。

    “谢了。”

    云别尘笑了一声接过,羊排刚入口,恰到好处的鲜甜就叫她忍不住舒服地叹口气。

    实在是太好吃。

    云别尘咬了一口贴骨肉,不过微微一转头,却正对上探出半个头的沈放舟。

    “味道还好么?”

    小剑客半身青衫都藏在车帘中,正单手撑着马车架来笑吟吟地开口。她身上的伤其实还没有好,雪白的颈肩仍能看到明显的青痕,但沈放舟很不在意这些,只是眼神亮晶晶地望过来,一时间,云别尘竟觉那双黑眸要比身后残星更亮。

    莫名其妙地顿了一下,云别尘半晌才缓缓开口:“嗯。”

    沈放舟马上笑起来,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又去烤余下的几只了。

    狮血马慢吞吞地拉着马车,四周一时极静极平,耳畔竟只有烤肉的滋滋声。云别尘慢慢地饮了一口酒,忽然觉得自己才像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因为知道沈放舟的身份,所以相处起来便格外随意。半个月了,云别尘隐约就明白主魂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无愧是她那友人养出的孩子。这是个很标准的剑客,她身上既有殷知慎的放肆与意气,又能望见很像扶鹤的细腻的温柔。她能咬着牙满身鲜血一声不吭地挨过入骨的天雷与剑伤,也能在窥见身边人难察觉的半分失落后戳戳你衣角,笑吟吟地说没关系,何必要为不是你的过错而生气呢?

    云别尘慢慢地嚼着口中软嫩甜香的羊肉,心中竟奇异的浮现一丝微妙的感慨,感慨也许自己的眼光还不错?

    如果未来自己的恋人是这副模样

    “前辈前辈!”

    沈放舟唰地从车帘中冲出来,手中木盘上是最后两枚羊排。她挨着云别尘身边坐下,却依旧与这位前辈保持了些许距离,亲近,而不过度亲近。

    “最后两块了,”沈放舟把木盘放到小桌上,“这东西小所以可以多吃些,但是也要谨防积食,前辈吃不下就丢给狮血马罢。”

    拉车的血马闻言立刻嗷呜一声,已然迫不及待。

    才不用丢给狮血马。

    云别尘矜持地点点头却毫无愧疚地照单全收,她可是眼前人的前辈,收一点羊排当报酬怎么了?退一万步说,看在谢归晚的面子上她也吃得心安理得。

    送完了羊排,沈放舟却没有回到车舱内休息的意图,云别尘抬头嗯了一声言简意赅:“有事?”

    “那个前辈,”沈放舟搓搓手有点迫不及待,“看在羊排的份上,您能不能再看看联络通道呢?”

    “什么联络”

    云别尘倏然就顿住了。

    她表情微妙,不知为什么,盘中的羊肉一如既往的香软,可她就很难再下口。

    原来如此,原来眼前人压根不是为了感激她的恩遇,也不是为了敬仗长辈,而是为了

    谢归晚。

    不,准确说,是现在年长成熟而锋芒内敛温润如玉的谢归晚。

    云别尘,或者说,年轻的,和成熟稳重四个字不是很能匹配的谢归晚就沉默下来,很久很久,久到沈放舟有点疑惑了,眼前的白衣剑客才冷笑开口:

    “等通知。”

    沈放舟:垂头丧气.jpg

    “好吧。”

    沈放舟叹口气,有点失望却也没怎么太伤心,毕竟按照前辈的说法,只要能拿回西州佛寺中的那柄剑,到时候云别尘就一定能和谢归晚恢复联系。

    西州浩大,沈放舟更是记不清哪里才有仙盟的联络点,眼下既然有一定能成功的渠道,沈放舟便没有再劳烦这几匹狮血马当苍蝇一样乱撞,索性就直奔佛寺去了。

    不过

    “前辈,我们不是要去修不食烟么?怎么又去取剑了啊?”

    沈放舟探头探脑地有点疑惑,过去半个月忙着赶路和“讨好”前辈,她一直都没把这桩事问出口,眼下月明星稀,倒是很适合问个清楚。

    “当然是因为”

    云别尘就要开口,谁料到话到一半又顿住了。沈放舟不解地凑近,云别尘却依旧沉默。

    她居然想解释这个问题。

    这并不是很符合她过往的作风。当年十七岁的谢归晚执剑孤行,坊间赠以剑道天才的名号。初出茅庐却冠盖京华,布衣之身仍一剑惊鸿,年轻的谢归晚不免有几分傲气在身,一定要与人为伍时她从不屑解释半分,这么多年,也唯有面对殷知慎那个家伙时她愿意多开一开口。

    算了,权当照顾故人的孩子罢。

    云别尘清清嗓:“取剑即是的为了修剑。不食烟其实,是一柄魂剑。”

    “魂剑?”

    沈放舟在原地愣住,她听过这两个字。唯有堪称神器的长剑才能拥有“魂剑”,因为主剑剑锋太盛所以可以取剑气凝出一柄主剑的替代品,故称魂剑。

    通体透明,锋惊十三州的神器不食烟,竟然是魂剑。

    那么主剑会是怎样的绝世?

    一千年前——想到藏锋之境那日谢归晚握剑长笑的身姿,沈放舟心中隐约有所猜测。

    “那剑,难道是门主的?”

    “是,”云别尘微微颔首,心中却也不禁生出些许怅惘,“它有个名字,你大概知晓。”

    “叫什么?”

    “尽穹苍。”

    “尽穹苍?!”

    沈放舟怔在原地,她转头去望车厢中的九歌剑匣,也许是听见了主人的心声,九柄长剑轻轻地低鸣起来。

    第九把神剑尽穹苍,正静静地躺在剑鞘中。

    “很疑惑罢?”云别尘轻声道,“其中关窍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剑匣中的这柄尽穹苍是谢归晚赠给殷知慎的,而佛寺中的尽穹苍,则是殷知慎亲自打造赠给谢归晚的。”

    “亲自打造”

    沈放舟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就想起什么。如果殷知慎和扶鹤当年是纣寒的师傅,那么终古恨与尽穹苍

    青衫剑客疑惑望来,云别尘点点头:“是,终古恨与尽穹苍都是殷知慎的作品,你的九歌剑匣可以斩断明珣占有的不属于她的命轨,但只有这两柄剑,才能真正地取她性命!”

    沈放舟心中一震,这才清楚此行的意义不仅是为了取剑,更是为了以后能取得明珣的首级。

    可是,既然尽穹苍是门主的剑

    沈放舟小心翼翼地抬头:“那前辈,为什么你的剑是生于尽穹苍的?我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下,您和谢门主的关系?”

    哼哼哼。

    年轻人真是藏不住心思,云别尘很舒心地挑挑眉,想沈放舟大概是在吃她的醋罢?毕竟魂剑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称得上是剑客的化身,这样珍贵的东西,谢归晚是不会随随便便交给她人的。

    真是很想捉弄捉弄年轻的小剑客,于是云别尘很含蓄地淡淡开口:“朋友而已。”

    这是很能给人留出遐想空间的话语,朋友而已,那么是什么程度的朋友?也许是可以昼夜长谈的密友,也可能是萍水相逢的过客,对于两个剑客而言,朋友实在代表了太多。

    “噢,是朋友,”沈放舟想了想点点头,却笑起来,“那看来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毕竟总觉得前辈您和门主的口味很相似,等回到剑阁大概已经是四月了,我到时候做桃花味的小汤圆请您和门主一起吃。”

    云别尘在原地微怔,她本以为会收获沈放舟很遗憾很失落的回答,没料到眼前人竟这样相信她,还笑吟吟地邀请她和心上人一同吃甜食。

    云别尘很困惑:“你就这样相信了?”

    “啊,我应该怀疑什么吗?”

    沈放舟反被问住了,过了几息她才想明白这话中的意思,于是故作老成地叹口气:

    “前辈,您怎么和门主一样都喜欢捉弄人,难道喜好甜食的人都有这样的癖好么?”

    云别尘干咳两声,假装没听到小剑客的抱怨,只听见她言语一字一句,好像格外认真。

    “前辈和门主都是很好的很好的人,同为剑客同喜长生鹤也同好甜食。这样的人不做朋友我才会惊讶罢?至于方才的问题我只是有些疑惑前辈会不会和门主有些亲缘关系,毕竟总觉得你们两个神情格外相似。”

    云别尘闻言心中微惊,她这幅样貌是原身微调过五官后的样子,差别颇大,如不仔细端看是不会发现相似之处的。

    她和沈放舟相识不过堪堪半个月,伪装百年的一张脸竟然就这么轻易地被眼前剑客看破,归根结底——沈放舟究竟悄无声息地注视过谢归晚多少次?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情不自禁的目光罢?

    云别尘轻轻抬头,她定定地望了一会儿沈放舟,这才开口:“可既然我与谢归晚的关系这样近,喜好这样相似,你就不担心,她和我曾经有过”

    “门主说她从未喜欢过谁。”

    沈放舟吹去羊排上的热气,咬了一口烤肉含含糊糊,语气却再自然不过:“所以肯定就没有啦,前辈你想调侃我干脆换个话题好了。”

    很久也没有回应,云别尘默在原地,她和面前的剑客离得很近,能够轻而易举地看到那双澄澈黑眸中的认真,谢归晚的一句话而已,她居然就这样记了这么久,也就再笃定不过地信了这么久。

    原来真有人能这样毫不犹豫毫无顾忌地交付出完全的信任。

    云别尘静在原地,嘴唇翕动几下,她忽然就想问一问沈放舟你究竟是怎样看谢归晚的呢,她忽然就想知道“自己”与眼前剑客相处的更多,会是什么,才能让沈放舟

    思绪戛然而止。

    云别尘猛然惊醒!等等,她方才想问什么的?她方才是不是想开口?

    白衣剑客立刻像猫一样警觉地竖起两只耳朵,她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不太对,她居然对眼前人生出名为好奇的情绪。

    殷知慎当年也有与扶鹤险些决裂的时候,当时亦曾拉着她借酒消愁。痛饮狂歌后黑袍剑客昏昏欲睡痛心疾首,说当时我就不该好奇多问那一句。

    谢归晚很嫌弃地和好友拉开一段距离,说哪一句?

    殷知慎说每一句。

    谢归晚当场就翻了两个白眼真恨不得把这个酒蒙子打昏带走。殷知慎却言之凿凿,说姓谢的你不懂,当你对一个人好奇的时候就是最后一次悬崖勒马的机会了。因为好奇所以你想知晓她更多,一旦你问下去那么你就完蛋啦,等过了好久好久再惊觉回首,到时候你已经喜欢上她了。

    云别尘心说事情不太对,也许是主魂的喜好影响所以叫她对眼前这个一知半解的剑客生出探究的心思。但是她最近言行似乎有些格外幼稚——这是该对一个晚辈应该说的应该做的么,她在扶鹤面前都没有哼一声故作矜持地别过头的时候罢?

    云别尘郑重其事地思考了一番,将自己反常的举动归结为满脑子恋爱的主魂。

    绝不能被主魂这样影响下去了。

    云别尘马上抬头义正词严:“今晚我去车顶睡、你自己在车厢里待着吧。”

    沈放舟:“???”

    沈放舟茫然:“啊?”

    前辈你有毛病吧???

    然而开口已晚,眼前白影飘过,沈放舟便见云别尘已卷起铺盖干净利索地翻身上了屋顶,真是行动力一流。

    “前辈”

    “我睡了,不要来吵我。”

    “不是前辈,你——”

    “不要跟我说话。”

    “等等前辈,我是想问——”

    云别尘猛地从车顶上坐起猫猫怒视沈放舟:“你想问什么!”

    “”

    空气仿佛凝滞,半晌,沈放舟小心翼翼地举起羊排:“我想问您还吃吗?”

    “吃。”

    “哦哦哦,”沈放舟赶紧把羊排送上去,语气很贴心“前辈你小心点不要溅上油。”

    “呵,”云别尘阴阳怪气道,“别关心我了,你去想你那好挚友吧。”

    “?”

    灵气将杯盏哗地卷走,沈放舟这才重新坐回车架上,她挠挠头,心说云前辈好像精神状态不是很好的样子。

    有点莫名其妙了哈。

    车顶很快就悄无声息,沈放舟也就没有再想那么多。这时已经快到午夜,她握着狮血马的缰绳,很悠闲自在地环看西州的风景。

    明天,大概明天她们就能到佛寺了。如果能顺利得到尽穹苍,那么她就能很快和门主联系上了。

    谢归晚、谢归晚

    也许是今晚和云别尘提了这个名字太多次,沈放舟忽然抬头,漆黑的眼眸黯淡下去。

    其实她真的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门主了,打从穿书的那天起,她就没有和谢归晚分别过这么久。

    太久了,所以仙界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门主那日献祭五感后身体可否安好?以及她那日说的话

    她好希望门主听见了啊。

    这时已经月上中天,原野上空空荡荡,唯有一架马车悠悠远去,在寂静中荡起悠悠的马蹄声。

    群山苍茫而弯月低照,云别尘躺在马车顶望着星空,忽然就听见剑客刻意压低,像是怕惊扰谁的浅吟低唱:

    “山之高,月出小。”

    “月之小,何皎皎。”

    少年人真是多愁善感,看到月亮也要哼唱几句。云别尘在心底哼了一声把眼睛闭上,耳朵却悄悄地竖了起来。

    青衫剑客倚剑孤坐,她把头低下去,身影写满寂寥。

    “我有所思在远道——”

    沈放舟声音很轻:“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第66章 曾经往事

    西州边陲。

    清晨的小镇睡眼惺忪, 夹在雪山间的山林雾气朦胧。温泉庭院依旧静静地立在山脚,尽管无声,却依旧在忠诚地等待也许不会回来的主人。

    最近的一十三州很不平静, 某些物品忽然就千金难求。混杂仙兽血脉的宝种倒还能在市面上流通, 但诸如灵丹、灵石之类的东西却像被飓风席卷过一般几乎就在一十三州上绝迹了,连黑市最有脸面的老板都要皱着眉不耐烦地说没有。

    因此坊间有传闻, 说也许、也许仙界魔界是要再度开战了。

    不过这关一十三州什么事情呢?人界与魔界相隔一座两界山, 而人界与仙界的通道又是三年一开,更何况真要打起来了,战争也不是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可以决定的,与其要担心远在天边的胜负,不如关心关心今天落入手心的铜板与银毫。

    至于金铢谁能一天就挣一枚金铢?

    所以,至少此时此刻, 至少这座小城,还依旧安稳如故。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悄悄地探出头,于是初阳便摇晃着打乱烛火的光影。早市人声鼎沸,肉包和鲜花的香气混杂着飘出很远很远,看起来和半个月前并没有什么区别。

    非要说的话, 也许是少了一个白衣剑客而已。

    小城可以谈论的事情太少, 所以随便一件小事都足以让人津津乐道。半个月了, 但依旧有人神采飞扬地炫耀那日见过的血马金车,说银都侯!那可是银都侯!这等人物,我当时就站在二楼看着她恭谦谨慎地奉上千金的贺礼,常来我铺子吃汤圆的那剑客居然敢直接按住百里闻的手腕, 毫不留情, 真是铁心。

    腰上悬一柄长剑的小七则往往在这个时候面无表情地和炫耀的父亲扯开距离,只沉默地打开已经不开张的饭馆大门, 在桌椅搭成的木人旁细细地磨着好剑。

    铮铮声往往传出去得很远很远,可以穿透四壁,飘进许久无人惊扰的裁衣铺中。

    剑声微弱但依旧能打断琴声,按动琴弦的指尖便忽地顿住,清晰的音节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铜弦荡出的阵阵颤音。

    百里溪停下拨弄七弦琴的手,轻轻地叹了口气,意有所指:

    “你们这些人,何必把自己弄得那样辛苦呢?”

    这时门外竟传来很浅的笑声,不知从何出现的灰袍刀客笑道:“如果有机会能像百里前辈一样住在雪山下的小城,每日只弹琴只裁衣,我等又何尝不愿意?只是世事如此,无法停歇。”

    “哼——”

    百里溪笑起来,语气听起来嫌弃,却自有一种亲昵:“你不去拔剑,来我这里讨什么厌烦?”

    燕归南大步流星地掀开门帘撞入门中,离那绿衣弹琴之人约有一丈距离时便停在原地。燕归南抱拳作揖俯身行礼——堂堂渡劫的刀门宗主,此刻竟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她脸上有郑重之色:“是有一事要来麻烦您。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您能做到这件事了。”

    也就是这句话出口的瞬间,百里溪面色微变,右手下意识攀住了座椅的边缘。

    许久许久,等到百里溪抓住轮椅的指节开始泛白,她才低声道:“我以为你只是路过,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来看一看我。”

    “晚辈也的确是来探望您的。”

    “但我已经和仙盟的事情无关了!”

    百里溪决然道:“当初我害了小浮近乎半辈子,叫她足足五年都痛不欲生。这双腿就已经是我当初做下错事的报应了,我曾立誓不回剑阁一步,燕归南,你若是还对我这个曾经的剑阁掌门有一分敬重,就请马上出门,不要再回来了!”

    没人想到,没人会想到力压一百二十门、剑镇一十三州的上一任剑阁掌门,如今竟会隐居在这样一座边缘小城中,竟会甘愿做一个双腿残疾的裁缝。

    燕归南默然,尽管她不是为劝说百里溪回仙盟而来,但如今仙界局势并不明朗,她也存了些许期望,但谁也没料到一别匆匆多年,百里溪竟然仍对姬浮光耿耿于怀。

    可是何必呢。

    燕归南心中不受控地升起一丝荒谬感。既然你甘愿叫这双腿为过去赎罪,甘愿放弃曾经的一切荣光与握了百年的剑,甘愿用这样沉重的代价来忏悔,那么当初,又何必将不过十九岁的姬浮光推进血祭的阵坛?

    但大概人都如此罢,燕归南叹口气不再多想,只是对百里溪摇摇头:“不,前辈有所误会。我是希望借前辈的寻野剑一用。寻野剑可寻风,正是探物寻人的利器,眼下正有一人性命事关仙界生死,晚辈不得已,才来惊扰您。”

    “仙界生死?”

    百里溪微微一怔,脸色却缓和许多:“你要找谁?寻野剑只可寻人不能觅魂,你要找明珣,那是找不到的。”

    “我要寻的人不是她。”燕归南摇摇头,忽地就伸手拨动机纽,刹那间画卷骤落,露出云别尘与沈放舟的脸。

    “我要寻的是云别尘与沈放舟,或者说,一千年前被明珣斩断命轨的殷掌门之女,殷行昼。”

    百里溪脸色骤变。

    燕归南仍低着头所以错过了眼前长辈的脸色,她叹口气:“天机门主言称她们二人大概率要往西州佛寺去,仙盟已经派人前往,我本来也是要赶过去的,但途径西州边陲便想到了您,所以”

    “你说她们要去哪?”

    燕归南怔住了,她抬眼,这才发现百里溪脸色煞白,像是慌乱,但究竟是什么,能叫曾经的剑阁掌门露出这种慌张的神色?!

    “西州佛寺——毕竟天机门主的那柄剑不是正在其中?料想云别尘与沈放舟也许是去取剑来试图诛杀明珣。”

    “不!绝不能让沈放舟碰到那柄剑!”

    百里溪猛然抬头冷汗直流:“我不是没有试图取过尽穹苍,所以清楚地知道它现在的境况!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这柄神剑甘愿躺在凡人的一座寺庙里?”

    “谢门主因心中含愧而封剑,于是尽穹苍便因那一战而坠落凡间,神剑丢失主人所以回不到仙界,这不是很正常吗?我多次拜访佛寺,也感知到神剑的这种抵抗。”燕归南怔怔道。

    “是,也不是,”百里溪低声:“你可知,这柄剑原本是殷知慎为她女儿打造的佩剑,尽穹苍因殷行昼而生,含着这种雀跃与依赖出世,可一转眼,它却剑锋折转杀掉了殷行昼,此为弑主所以剑灵有愧;当年谢门主抢下此剑是为不叫神剑于明珣手中蒙尘,尽穹苍再度认主却反被丢入人间,此为被弃所以剑灵有恨。

    一千年了,怨恨与愧疚厮杀,竟叫神剑分出一善一恶两道剑魂。如今佛寺修士依仗灵气而肆虐,更是助长了神剑恶念,倘若叫尽穹苍这个时候遇见最初的主人,那么恶念是决计不会放过殷行昼的!”

    燕归南马上道:“那还请前辈立刻拔出寻野剑,找到两人位置后我即刻启程!”

    百里溪摇摇头:“来不及了,这画上两人我已见过。半月前,她们正是从此处启程前往佛寺的,算算时间,大概现在已经到了。”

    “那此时此刻,晚辈究竟还可以做些什么?!”燕归南向前一步,语气迫不及待。

    “立刻启程佛寺,单是一个殷行昼事情还有转机,你的重刀虽稍逊尽穹苍,却也是难得的神器,以此与其抵抗,还能勉强救下殷行昼一条命。”

    百里溪摇头只道好险,她言语感慨:“只幸亏与她前去取剑的是云别尘而不是谢归晚,否则这两人,恐怕真是有去无回了”

    *

    “所以我们白跑一趟?”

    百里闻摊手无奈:“白跑一趟。”

    沈放舟与云别尘对视一眼,表情是如出一辙的郁闷。

    此时此刻,这三人正聚坐在佛寺敬放神剑的小阁中。现在正是辰时,晨光熹微而僧侣初醒。越来越多的香客涌入寺中,诚恳地燃香俯身而拜来祈求平安,于是浓而不刺鼻的烟气袅袅,沈放舟嗅着檀香也就心中格外平静,一时百般思绪都被堵在胸中,于是开口,便只能化作一声浓浓的叹息。

    她们两人迢迢千里从南部边陲奔至最北佛寺,怀着能拔剑解禁而后恢复灵力的期望,谁知,谁知,这柄剑居然成了一片破铁。

    是真的破铁,沈放舟伸手拨弄了一下桌上这柄死得不能再死的长剑,欲哭无泪。

    整整一千年的时间过去了,谁也不会想到,原来一柄剑也有死去的时候。

    大概神剑有灵,而等待无望所以剑魂亦消散罢。

    百里闻看这两人失落得跟没有得到糖果的孩童一般幼稚,此刻也不禁笑起来开口宽慰。

    她不知晓其中关窍,只以为两人是闻剑名而来:

    “毕竟都已经这么久了。这柄剑当年凭空坠落,当时引起的大火烧了这座寺庙三天三夜,所幸佛祖有灵在天保佑,才叫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没有伤亡。算起来,它也在佛寺活了一千年,剑上的灵气沐浴佛寺,现在被我们这些人耗得一干二净,也不奇怪了。”

    沈放舟有点好奇:“我还是很久很久前到的一十三州。眼下已经忘却了很多,一路行来我只觉这里灵气淡薄,但佛寺却浓郁如剑阁。这全是那柄剑的功劳吗?”

    “是。”

    百里闻点点头,这位曾经华贵一时的银都侯世女此刻粗布长衫脚穿布鞋,言行举止间有一种平和的静意。

    她不是佛徒,却比念经的佛徒们神色更为悲悯诚恳:“凡界一十州灵气匮乏所以修士稀少,但佛寺依靠这柄剑的灵气却甚至可以供养出筑基的修士。对于整个西州而言,不能不说是一种恩赐了。”

    沈放舟在原地怔住:“恩赐?可我听说佛寺的修士学徒们仗着修为在身傲气十足睥睨百姓,不仅不把银都侯任免的府官放在眼里,还会行出欺压百姓掠夺金银的事情。”

    云别尘闻言眼神微移然后又立马移回去,心说沈放舟你是真不客气,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眼前人毕竟也是练气的修士,这话说得未免也太客气了罢?

    百里闻面上却丝毫没有被冒犯的愤意,她没有回答沈放舟的问题,只笑笑:“两位也是受我母亲之托而来的罢?您和云仙长都是聪慧之人,自然能听懂银都侯的未尽之意。她叫您两位前来,不过是想借云仙长的名号威慑佛寺。”

    “”

    沈放舟心说果然富贵之家别有龌龊,幼女外宿佛寺半年未有音讯,母亲不问平安,反以其为借口稳定权势,这本来就叫人心凉了,谁知幼女毫不在意,谈起母亲的口吻仿佛与陌生人无疑。

    也许是看到沈放舟眼中的叹意,百里闻笑笑,伸手为青衫剑客取了一杯麦茶:“您也不要为我觉得可惜。人各有所取,我的母亲与长姐求权,我求自耕自食。圣人的书中虽然崇尚后者讲究不慕权贵的风骨,可在我看来,这两者都是人之所求所以不分高低。道不同不相为谋,仅此而已。”

    沈放舟心中微有所动,她点点头,请百里闻继续说下去。

    “我寺中的修士仗着修为在身有所横行,虽有欺压百姓,却大多时候与收取杂税、同样肆意妄为的官员而抗。毕竟百姓只守着家中几亩薄田,能有什么叫僧侣垂涎的东西呢?驱狼吞虎不外如是,两股势力对撞,反而能叫这里的百姓好过一些。”

    沈放舟一怔:“可是如今神剑剑灵已死,没有了这种灵气”

    百里闻叹口气顺畅地接下去:“所以僧侣们的力量也在随之消亡,大概百年后这里的平衡就被打破了,也许这就是命罢,大概天道为这里百姓安排的轨迹即是如此。”

    又是命轨,沈放舟怔在原地,冥冥之中她似乎抓到些什么,可那念头稍纵即逝。

    话罢百里闻也就不再多说,见两人杯中麦茶已尽,百里闻笑笑:“剑也见过了,取也取不走了。两位还有什么事情么?”

    云别尘和沈放舟左转头、右转头、同时摇摇头。

    百里闻点点头:“好,那么久该到我了。”

    她伸手,眼神狡黠:“仙长,您两位不能白来一趟罢?真没有香油钱么?”

    区区几个金铢云别尘还是付得起的,白衣剑客点点头下意识就伸手,结果抓到空空如也的口袋里就顿住了。

    想起来了,钱都给沈放舟用来买羊排去了。

    于是云别尘戳戳沈放舟,抬抬下巴自然而然地示意她拿几个金铢出来。

    沈放舟:“”

    沈放舟超小声:“前辈,我这没钱了。”

    云别尘:“???”

    云别尘难以置信:“怎么会,我记得钱袋里剩二十多个金铢的!”

    沈放舟挠挠头:“可是您喜欢吃山野岩羊的羊排,一斤羊肉八十个银毫,正好就、就花没了。”

    什么叫喜欢?她喜欢吃岩羊而已!怎么沈放舟现在用这股语气?换成那个谢归晚在这儿,青衫剑客难道会说“可是是您喜欢”么?

    明明两年前她们并肩下山游玩时,谢归晚也因贪恋桃花糕不知不觉花光了钱袋,当时沈放舟怎么说的?

    “能叫你吃到这样叫人心满意足的甜食,这些钱花得其实正是值得,这些额外的金银不买快乐还能买什么?别叹气了嘛门主,等我回去再看一看它的馅料和饼皮,到时候也做给你吃好不好?”

    怎么对别人就不是这幅说辞?!

    云别尘沉默了好一会儿,语气凉飕飕:“你是说我不该吃这么贵的岩羊羊排么?”

    “没有啊,”沈放舟丝毫没听出来这话中阴恻恻的意味,很茫然,“前辈既然不缺钱,那么花这些额外的金银买到可以满足口腹之欲的食物简直堪称幸事。我只是说袋子里金铢在岩羊肉上花完了而已。”

    云别尘更生气了!难道非要她追问,非要她表露出难过和不敢置信的情绪,沈放舟才来说当初宽慰过谢归晚的话?

    怎么,她这个分魂难道就不是谢归晚吗?难道就只值八十个银毫吗?

    云别尘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高兴了。

    沈放舟:“???”

    沈放舟摸不着头脑,心说云前辈你好像越来越莫名其妙了哈。

    百里闻在一旁气定神闲煽风点火:“不是吧不是吧,真的没有香油钱了啊?”

    沈放舟干咳两声开始诡辩:“此言差矣,我们是为这柄剑而来,但是现在这柄剑都没有灵气了,我们也跑了个空,没有收获就没有付出,这笔香油钱佛祖都不想要的。”

    没有收获就没有付出,百里闻险些笑出声,她干脆也就把桌上长剑推过去:“不行,你们两位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必须给钱,不能赖账!”

    也就是长剑前推的一瞬,窗外恰起春风,气流卷动云别尘的长衫,雪白的袍角也就轻轻地被卷起,轻轻地落下,又轻轻地——

    蹭过尽穹苍的剑柄。

    刹那间只听一声巨响!灵气咆哮着从这柄长剑上猛地撞出,刺眼的白光瞬间铺满眼前的所有世界,沈放舟心中一惊刚要说话,下一秒,却惊觉自己被裹挟在了难以言喻的冰冷灵气之中,头脑昏昏胀胀,竟几乎失去了意识。

    等等——这柄长剑难道别有奥秘?!尽穹苍不是灵气已经耗尽了么!

    然而一切疑问都堙灭在浩浩的灵气乱流之中,许久许久之后,眼前刺眼的白光才消失殆尽。

    这时沈放舟觉出有人撞了撞她。

    沈放舟惊奇回头,这才发现是云别尘,只是她们两人现在身躯空明,面貌模糊,倒像是两个小玩偶,笨拙地飘荡在充满白光的空中。

    “这是哪?”

    沈放舟说不出话,努力比划。

    云别尘摇摇头又点点头,沈放舟看得满脸懵,她刚想追问,这时却听见一句冷冷的发问。

    “孩子呢?”

    云别尘僵住了。

    熟悉却陌生的声音传来。说熟悉是因为这嗓音竟然有些像云前辈,说陌生却是因为这声音好似又透着一股年轻。

    沈放舟心中隐有猜测,她竭尽全力睁开双眼,然后呆滞在原地。

    是谢归晚。

    或者说,是年轻的剑客谢归晚。

    “就在这儿呢,你不是看见了么?”

    另一人慵懒开口,语气却有些无赖。沈放舟闻言胸中一震,她猛然转头,看清眼前一切后翕动嘴唇,却几乎要哽咽了。

    殷知慎,沈知音。

    原来如此。

    风流飒然的剑客懒倚门墙,天生一对桃花眼仿佛含情,针绣金织一件玄黑袍潇洒意气。背负太上忘情之剑,腰悬白玉仙鹤玉佩,乍一望去,简直像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却正是千年前剑阁祖师,一剑惊三界的剑客殷知慎。

    只是现在的场面或许不怎么平静。

    谢归晚哈了一声,指着远处摇篮中的一枚蛋简直气到发抖:“你给我写信说你和阿鹤有了孩子,我惊得不眠不休一路从昆仑山跑到魔宫,你就给我看一枚蛋?!你就给我看一枚蛋?!”

    沈放舟心说我天哪,她什么时候看到过门主被气成这样,话都要说两遍。

    不过等等!

    沈放舟颤抖着去看远处小床里的一枚圆滚滚的蛋,感觉人生简直天旋地转,从此前路都要灰暗。

    不是,不是,这不对吧?太不对了吧?她不是人类吗?怎么轮到她就是卵生了?!

    殷知慎哎呀一声,脸上却喜滋滋的:“蛋又怎么了,那也是我和阿鹤的女儿。蛋多好呀,还能叫母体免受十月之苦,等我堪破了这东西的奥秘,一定要送三界人手一份。”

    谢归晚:“”

    谢归晚深吸一口气叫自己不被气死在原地,开口简单:“这蛋是哪来的?”

    “捡的,当时正好融了我的血,我觉得奇怪就带回家。本来是想煮了吃的,结果那日阿鹤烧菜时不小心伤到手,血液滴在上面也消失,我们才知道这东西的用处。”

    沈放舟双眼含泪仰头望天,心说天底下哪来的这种道理,她险些就被亲生母亲扼杀在温床之中。

    不过天下哪来的这种蛋,依照门主的作风肯定要问清罢?

    谢归晚果然怔住开口,沈放舟屏息凝神,但听门主疑惑惊讶地愤怒谴责道:“你居然让阿鹤给你烧菜吃!”

    沈放舟:“这是重点吗!”

    “谁叫我是她明媒正娶的妻子呢,”殷知慎却含蓄炫耀道,“明媒正娶诶,明媒正娶啊!我们办了两场仪式,你错过魔宫这场真是太可惜了,要不我跟你再讲讲呢?”

    “你已经讲了一百三十八次了。”

    谢归晚惆怅不已,心说就不该对这个心里只有扶鹤的恋爱脑抱有什么期待,她叹口气:“算了,我权当来看看阿鹤。这孩子还有多久出生?想好叫什么了吗?”

    “名字?这个倒是想好了,小寒不是没有安全感么?干脆就以她的姓为名。日安不到,烛龙何照取同音的昼字,叫阿昼罢。”

    “扶昼?”

    “跟我姓不行吗?”

    谢归晚表情嫌弃:“你不是恨不得自己都要和阿鹤一个姓吗?”

    “可还不是扶姓太难取了,”殷知慎长叹一声,“其实我想让这个孩子姓扶的。前些阵子,妖都有老人跌倒的事情,我觉得正好可以给她取小名叫扶不扶,可惜阿鹤不同意。”

    “扶不扶”心说谢谢妈妈没同意。

    谢归晚僵了一瞬,这么多年,依旧能被眼前人的脑回路惊呆在原地。她揉了揉额角青筋:“所以全名是什么?”

    “想知道全名呀?”

    “你说不说。”

    殷知慎眨眨眼:“你叫我一声师姐我就告诉你。”

    谢归晚几乎要被烦死了:“姓殷的你有病吧?”

    “我说你有一半剑术都是我教的,叫我一声师姐怎么了?!你叫扶鹤就好亲昵,叫我就姓殷的姓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和阿鹤是一对呢。”殷知慎委委屈屈,好像真的很难过。

    谢归晚闭眼。

    再开口,叱咤风云的白衣剑客言语恳求:“你去找龙庭看看脑子吧,就当是为了我,求你了。”

    “你又骂我。”

    “没骂你,她叫什么你快点说,我好去找阿鹤。”

    “你叫师姐我就告诉你。”

    “不叫,你说不说?”

    “不说,你叫不叫?”

    两名剑客仿佛对峙,半晌,谢归晚几乎就拔剑:“殷知慎,我忍你很久了。”

    殷知慎趾高气扬:“叫师姐!”

    谢归晚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忽然而然的,心中就浮起不详的预感。殷知慎心里咯噔一声,尴尬着笑起来:“那什么,那什么小谢你别生气,我说,我说。”

    “晚了。”

    谢归晚冷笑一声,下一秒,沈放舟清晰地看见门主捏碎手中符纸——

    殷知慎惊悚道:“你有本事别找外援啊!”

    然而已经晚了,门外传来扶鹤的斥责声:“殷知慎你怎么又欺负小谢!”

    忽然而然的,沈放舟就见她那对外冷若冰霜的好门主眼眶一红,身着白袍轻轻地推开门去,虚虚弱弱柔柔开口:“阿鹤——”

    殷知慎:“!!!”

    沈放舟:“???”

    云别尘:“”

    耳根通红的云别尘别过头去,闭上眼,心如死灰:

    好丢撵哦。

    第67章 小舟归晚

    沈放舟只觉得满脑子晕乎乎的, 简直像是装满了糨糊。

    太扯了吧!

    她试图擦擦眼睛让眼前这看起来太过虚假的一幕消失,但是不出预料的,沈放舟失败得很彻底, 只能给自己留下揉到疼的眼角和身侧云别尘看智障般的嫌弃眼神。

    沈放舟心想她看到的恐怕是个假门主。

    还未来得及细想, 窗外却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沈放舟能看到一抹白影闪过, 于是“假门主”眼圈微红地轻轻推开门去, 用哀叹般的虚弱语气叫了声阿鹤。殷知慎嗷了一声愤怒地谴责谢归晚不按套路出牌,语气简直像生气,但沈放舟分明能从她和门主的眼底都看到轻松舒适的笑意。

    原来门主也曾有过这样自然这样无赖这样生动的时候。

    沈放舟盯着远处可以用鲜活来形容的谢归晚,忽然心中就很难过,像是本来明艳的三九夏骤起大雾,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倏地被覆上一层浅灰的朦胧。

    所以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出现了什么, 才叫谢归晚从会与人斗嘴会与人玩闹、锋芒毕露毫无掩饰的白衣剑客,变作如今那个沉稳内敛,待人温和却情绪鲜有波动的天机门主的?

    哪怕后者是沈放舟更为熟悉、甚至喜欢的谢归晚,可是仍然不同、仍然是不同的。

    谢归晚不仅仅是沈放舟情投意合但尚未言明的心上人,若是加上挚友、灵魂相契合挚友的身份, 沈放舟更盼望她能自由地活着, 盼望她能丢掉身上的包袱。

    高处不胜寒, 那样独绝的地位与千年不曾被撼动的修为,以天道执行人的身份孤独地行走世间,谢归晚要为这一切付出什么呢?

    沈放舟紧了紧手掌。

    “殷知慎,你怎么又欺负小谢?”

    很快, 另一道熟悉的嗓音便将沈放舟重新拉回现实, 房门口吱呀一声再度开合,绣着长生鹤暗纹的白袍便忽地闯入沈放舟眼中。

    是再见惯不能的白衣袍, 也是再熟悉不能的轻笑声。殷知慎风流潇洒,却很少舍与旁人半分好脾气,剑阁掌门的剑要力压一百二十门所以容不下一丝一毫的柔意。更何况剑客素来以慷慨问世,坊间崇尚的决然甚至到了可以被称之为暴戾的程度,从这个角度看,来者似乎并非剑客。

    但扶鹤又的的确确是一名剑客。

    扶鹤眉眼含笑,神情温柔。无论是魔宫还是妖都,大概没有人不曾见过陛下笑吟吟的模样。这是位好脾气好耐性的魔帝,自从扶鹤平定魔界之乱后,从来习惯战战兢兢服从命令的族长们,忽然有一天就知晓何为如沐春风了。

    当然,因为见过那柄名为我执凡情之剑出鞘的浩荡魔威,所以并不会有人真的以为可以用曾经应付差遣的老油条话语来搪塞这位陛下。

    方才与下属商议完重建妖都的事宜,扶鹤却不曾显出什么疲惫的神色,反而因为见到许久不曾会面的好友而眼眸微亮。

    “真是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知慎烤的甜饼可是被小寒昨天吃光了,你中午只能和我们糊弄一顿了。”

    扶鹤自然而然地就握住谢归晚的手腕怪她,像是好友,却也像是对后辈,言语间隐约有一种长者的亲昵和关怀。

    看来门主和自己的母亲,曾经关系真的很好。

    沈放舟松口气,心里反而有些高兴。等此间事了,她与门主一同回家后,想来母亲们大概也会格外开心罢,这算不算双喜临门?

    系统却不怀好意地笑嘻嘻:“与这个相比,我觉得舟舟你不如思考思考要叫门主什么。这关系从哪论呢?从殷掌门那算,还是从陛下这开始算?拿伦理关系叫小姨还是搞点禁忌背德叫师尊?好刺激——哎呦!”

    沈放舟红着耳朵把系统一脚踹回小黑屋。

    这时扶鹤却已推门进来了。

    窗门轻开于是屋内骤亮,沈放舟抬头望去,从前在家中向来喜好喝茶静坐的妈妈眉眼依旧含笑,只是身上若有若无的威势昭示着扶鹤现在的不同。

    殷知慎哼了一声,出口的话很是弱小无助:“苍天在上谁来还我公平?我就想听声师姐,论岁数论辈分论剑术,我说她叫我师傅都不为过吧?”

    “好了,”扶鹤嗔了自己的妻子一声,眼中笑意盎然,“净和小谢瞎扯这些东西,你若太闲,不如就和小谢去昆仑山照顾长生鹤。”

    谢归晚原本还“孱弱”地靠在扶鹤身旁,闻言马上直起身断然拒绝:“那还是算了,我怕她把我那群长生鹤喂死了。”

    殷知慎阴阳怪气:“我说当年风餐露宿被追捕悬赏的时候,你吃的哪顿饭不是我做的?谢大小姐,我也没见你被我饿死啊。”

    谢归晚冷笑:“你还有脸说?那次逃出来后我几乎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医馆为我把脉时脸色一言难尽,说叫我以后宁可啃树皮也不要吃这些鬼东西了。”

    “你!”

    “我怎么了?”

    “你忘恩负义!”

    殷知慎咬牙切齿刚要继续还击,扶鹤却在一旁看得好笑,她连忙道:“好了好了,陈年旧谷子的事儿了还拿出来说,小谢那柄剑不是修好了么,正好便借机还给她。”

    谢归晚闻言却怔住了:“剑?”

    殷知慎很傲娇地把头别过去,再转身,她却从储物戒中拿出了一个玉盒。

    轻按机纽于是盒盖忽弹起,刹那间白光漫天好似佛山云霞,下一秒,却有难以言喻的威压山呼海啸般从盒中喷薄而出,但听一声铮鸣,长剑尽穹苍轰然出鞘。

    沈放舟也愣在原地,因为这柄尽穹苍,明显是门主以前的佩剑、也正是她背负的九歌剑匣中的最后一柄神剑。

    现在怎么会在殷知慎手里?

    “你的剑我修好了。”

    殷知慎却很快给了沈放舟回答,她伸手干净利落地把玉盒向前一抛,谢归晚心中一惊赶忙伸手接过,剑柄刚一入手她就怔住了,这不是什么简单的修理,殷知慎锻剑的手艺无愧天下无双,简直像是赋予了这柄剑新的生命。

    谢归晚望着曾经的佩剑忽然就默然,这柄剑伴她流浪漂泊足足几十年,当年剑折她以为再也没有与它重逢的一天,只是未曾料想竟有朝一日可以重新握住老朋友。

    低头看看尽穹苍,抬头看看殷知慎,谢归晚抿了抿唇刚要说话,就被殷知慎打断了:

    黑袍剑客摆摆手哼一声宽容大度:“不要太谢我,归根结底,算起来尽穹苍也是在帮阿鹤的时候折断的,我帮你修好理所应当。”

    其实她这两个好友从来都如此,从不会同她讲多么不容易又多么困难。尽穹苍是当年她侥幸拿到的名剑,殷知慎若想修补她,光是寻找合适的陨铁与星钢都足以花上一年的时间。

    扶鹤见状脸上笑意更甚:“其实这剑半年前便造好了,只是知慎要等一样东西,所以直到现在才能将剑交还于你。”

    东西?

    谢归晚微微愣住,她尝试着向尽穹苍中注入灵气,刹那间,一层柔和的气息竟从剑身上反哺于身,好像在侦察着她的脉络。

    这东西是鹤羽?!

    谢归晚猛地抬头,正撞上扶鹤视线,殷知慎挑眉道:

    “没错,就是鹤羽,这东西是阿鹤的本命所在,这么久也不过有两根。我将其中一根灵力封锁熔铸在了剑身中,这样尽管我俩在魔宫,也能知道你是不是还在昆仑山上活着了。”

    谢归晚顿了顿:“你之前忽然就不再劝我搬来魔宫,就是在等这柄剑?”

    “不然呢?我成伪仙是为荡平世家霸权而立剑阁,阿鹤成伪仙是为平定魔界重回妖都,眼下这两件事我们都做到了,所以于大道一途再无执念,唯独你如今还想再望一望飞升所以久居昆仑试图与天道沟通,没个东西盯着你,我真怕你死了都没人收尸。”

    殷知慎表情不屑,撞上沉默的谢归晚后马上从墙上弹起来,表情慌张:

    “喂喂喂你不要和我煽情啊,我警告你谢归晚,要不是阿鹤叫我做这件事我才不会帮你修剑,要是真想感谢我,你叫我一声师姐就够”

    “师姐,”谢归晚忽然别过头去,她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可怜,“谢谢师姐。”

    殷知慎:“!!!”

    殷知慎痛心疾首简直上蹿下跳:“留音石呢?我的留音石呢!我就应该把刚才那一声录下来满妖都放上七七四十九天!”

    不再理会眼前人的发疯模样,谢归晚咳了两声,转瞬间面上却已恢复平静,她开口有些疑惑:“不过我倒想问,既然有两枚鹤羽,那另一根在哪?”

    “现在在我手里,不过过几天,就要在我锻剑房的剑坯里了。”

    殷知慎摊开右手,于是一枚光洁柔软的仙鹤鹤羽就绽了满屋光华,她弹了弹羽根笑起来:“我要给我女儿打一柄好剑,而这,就恰好可以充作这柄剑的剑魂。”

    剑魂。

    原来当初殷知慎打造这柄尽穹苍没有任何什么成仙得道的理想或追求,后世猜测其是要造一柄镇阁之宝,也猜她是要在魔宫另竖威严。人言纷纷却皆不得其中真意,可她造这柄剑的理由就是这样简单,就只是为了她的女儿,仅此而已。

    也就是殷知慎话音落下的刹那,眼前一切都化作纯粹的虚无,白光漫散近乎刺眼,沈放舟下意识闭上眼,却觉自己被谁抓住了衣角,哪怕灵力四散如野马般横冲直撞,那只手亦不曾松开。

    许久许久,等身旁一切都重新静下来,沈放舟才深呼一口气平复心情,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然后就愣在原地。

    这又是哪里?

    眼前是纯粹的虚空与纯粹的虚无,目之所及皆是盘旋的灵息与近乎陨落的命星。沈放舟低头,能看到自己的一角青衫已经被拽出层层褶皱,而不远处正是一个熟悉的白衣人影。

    沈放舟马上笑起来:“谢谢前辈。”

    云别尘瞥她一眼却并未说话,只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快快向前几步,沈放舟就势半跪在原地,她一低头,看清眼前景象后却怔住了。

    她们脚下恍如深渊一般无穷无尽,诡谲难言。而在这幽暗深渊通道的中心,正静静地躺着一柄剑。

    躺着一柄死气沉沉的剑。

    正是和终古恨出世的那柄尽穹苍,或者说,以鹤羽为魂的她的剑。

    云别尘叹口气:“如果我猜的没错,我们现在正在这柄剑的剑灵幻境之中。方才的那一幕,大概就是这柄剑最开始关于她起源的记忆了,正是因为那两根鹤羽,才有了殷知慎要锻剑的念头,乃至这柄剑。”

    这倒是听懂了,沈放舟点点头示意明白!赶快凑上去追问:“那前辈,我们怎么出去啊?”

    云别尘脸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开口:“我也不知道。”

    沈放舟:“?”

    云别尘无奈道:“这真的不清楚,我只是隐有猜测。你我之所以能在幻境碎片中,是因为这柄剑的怨念是因你而起,眼下尽穹苍灵气尽散分明是含恨,而不是死亡。也许要你这柄剑的原主人破除长剑怨念才可叫它起死回生。”

    “那、那我要怎么做?”

    云别尘摇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关窍还是在你身上,也许是这柄剑要你同它一起知晓过往,然后叫你开解它?毕竟尽穹苍已心死,但能够进入剑灵空间就说明她还对你抱有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我破不开呢?”

    “那恐怕——我们就要在这里一遍遍地经历它出生到死亡的轮回了。”

    对剑灵一知半解的系统听得津津有味堪称沉浸式观影,听到这却诶了一声:“不对啊,按照云前辈的说法。你能进来是因为你曾经是这柄剑的主人,那她呢?她不是只是谢门主的好友吗?”

    对哦。

    沈放舟也疑惑不已,她转头看向云别尘:“那云前辈既然是尽穹苍的主人才能进入剑灵空间,那么你是怎么和我一起进来的?如果我没记错,是你的衣角撞上长剑,才叫尽穹苍爆发的。”

    云别尘:“”

    假·云别尘·真·谢归晚:开始心虚。

    这种时候绝不能让眼前人知道自己就是年轻的谢归晚。谢门主眼眶一红的熟稔演技十几分钟前可刚刚上演,叫她现在承认身份,那跟当众丢脸有什么区别?!

    云别尘干咳两声故作严肃:“我怎么知道!你是年轻的后辈,这种问题难道不应该留给你去探索么?”

    也有道理。

    沈放舟懵懵懂懂地点点头:“可是我们要如何再次进入幻境中?”

    云别尘想了想试探道:“向这柄死去依旧的剑中注入灵气,也许能触发幻境。”

    话音刚落沈放舟便点点头,毫不犹豫地运转起经脉中少得可怜的那么一点灵力,然而还没等灵气重新奔涌,脚下的尽穹苍便开始猛地颤动,像是离失许久的旅人忽然嗅到家的气味,一时竟似乎要冲破封印撞向沈放舟!

    眨眼间,沈放舟眼前又挤满了纯粹的空白。

    与上一次的渺小虚无感不同,沈放舟只觉这次自己似乎既能动动胳膊也能弹弹腿了,看来剑灵还是对她这个前前主人很不错的,至少现在都愿意舍给她一具身躯了。

    不过,话说云前辈呢,云前辈去哪了?

    沈放舟皱眉刚想出声找一找云别尘,下一秒眼前却陡然一亮,刺眼的阳光直愣愣地打在眼皮上,沈放舟下意识别过头去。

    尽穹苍你又把我带哪去了?

    还没有等眼睛熟悉浮动的光晕,鼻翼间却嗅到了熟悉的香气。蜂蜜的甜香随风而绕,绕着绕着便和黏糊糊的湿润蒸汽一起扑进了衣襟。

    “喂?喂!你究竟听没听见我说话啊,你这个奇怪的人到底进不进城啊?不进城就别挡道。”

    “就是就是!我都饿了一早上了,就等着进妖都吃点东西呢。”

    “欸欸欸你怎么不出声?别真是个聋子吧?”

    陌生的呵斥声响起,而后是义愤填膺般的附和,沈放舟睁开眼睛,然后愣在原地。

    日上三竿,骄阳滚滚。叫卖声打闹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皆是拥挤追堵、眉飞色舞的魔族人,沈放舟僵硬地抬头,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见曾经的的魔宫。

    死河蜿蜒,屹立其上的魔宫却没有一丝一毫恐怖森寒的气息,成片染料将外墙渲染成柔和的白色,一只机关长生鹤傲视群雄般立在房檐上,每过一个时辰,便开口向整个妖都清楚地报告时间的流逝。

    的确是一千年前的魔宫。

    这时排队进城魔族人的耐心却已经消耗殆尽,身后脑袋上顶着两个尖角的犀牛族已经很不耐烦了,她踮脚拍了拍沈放舟的肩膀,凶神恶煞颇为生气:“我说前面这位年轻人,你到底进不进城啊?”

    沈放舟如梦初醒。

    她赶忙道:“进、我进!”

    沉睡的尽穹苍如今一定在魔宫之中,无论如何,她都先悄悄钻进妖都。

    沈放舟赶紧走到白鸽哨兵身前——这时候的妖都门口还没有建起气派的驿站,她和顶着两根呆毛的小白鸽同志对视一眼,假笑着摸摸口袋——

    果不其然,空空如也。

    她现在全身上下只有背负的九歌剑匣,兜里别说魔籍了,一个铜板都没有,简直比她脸还干净。

    沈放舟沉重地停下摸口袋动作,抬眼,和小白鸽同志面面相觑。

    “”

    小白鸽忍不住了:“恁干啥呢?”

    沈放舟呃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我在找可能、可能丢了的魔籍,要不然您看在身后排队的同胞份上让我先——”

    “魔籍是啥子嘞,”小白鸽自动开门,眼神如看智障,“你进不进去噻?”

    “啊?”

    沈放舟怔了一下,还是后面的犀牛婶子看不过眼,一把把她把住推进城中。

    就这么进来了?

    沈放舟拍拍脑袋心想自己真是在幻境呆久了脑袋都不好用了,一千年的魔宫不过灾乱方歇几十年,依旧是百废待兴欣欣向荣,什么魔籍什么妖都护卫队,连个影子都还没有。

    说起来妖都平乱,这算是魔族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前任魔帝离奇身死,各族族长纷纷鹊起以夺权,乃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魔界四分五裂,战乱四起。

    最后是在仙界潜心修养、已至准仙境的扶鹤回都,在殷知慎与谢归晚的帮助下平定战乱,顺带收了当初险些被一张草席裹去当食物的纣寒做徒弟。

    如果沈放舟没记错的话,纣寒也就是在纷乱中不慎与纣煦走丢的,后来仙魔大战爆发,魔主是什么时候找回的妹妹就不那么清楚了,只是推一推时间——

    沈放舟心说好像也就是尽穹苍幻化出的现在这个时间点吧,似乎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回剑阁的殷知慎捡到了明珣。

    可是尽穹苍只会把她送到与剑生、剑断有关的时间点,难不成,纣煦那千百年都不可突破的筑基境、明珣那突如其来的报复,都和尽穹苍有关?

    沈放舟心说前者拿不定,后者却十有八九就是明珣拿尽穹苍干的。依照门主在藏锋之境那晚的只言片语推断,她当初大概,好吧,一定是死了一次。

    要破除尽穹苍的怨念,阻止自己的死亡,最快的方式当然是找到明珣先杀了她。

    但问题来了,沈放舟抬头望了望巍峨魔宫心情惆怅,现在的明珣恐怕还是她母亲和妈妈的好徒弟,纣寒眼里的亲亲师妹,现在杀上魔宫指着明珣说她是以后要危害三界的大罪人,与明珣人头落地相比,她被当做神经病丢出去的可能性更大。

    这怎么进魔宫呢?不过现在的自己已经出生了吗?不然靠着脸,或许也能混进去吧?

    恰巧路边有一条小溪,沈放舟慢吞吞地沿着岸边坐下想洗洗脸清醒一下,她低头,却看见清澈水面上一张有些陌生的脸。

    沈放舟怔住了。

    这是她在地球的面容,和《鹤行天》中“沈放舟”的躯体有五分相似,却还是不同。

    她穿书后以为是系统的作用,才叫她面容在原来基础上有些变化,可现在回首再看——

    恐怕死了之后在地球生活的她和这个时间点无忧无虑的她,是完全不同的命轨,为了叫“死去的自己”转而复生从此骗过天道,殷知慎和扶鹤恐怕耗了大力气。

    哎,这一摊烂泥。

    沈放舟深沉地叹口气,开始思考究竟能不能有个时空隧道叫她现在就能嗖一声回地球敲开房门叫妈妈,让那两位深藏不露的扫地僧准仙直接出手干掉明珣的可能性。

    脑袋乱糟糟的,肚子里却空荡荡的。算起来,除了昨天晚上的羊排外沈放舟就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现在被卷入这幻境之中,她真是快要饿晕了。

    也许是真饿出幻觉了,沈放舟嗅嗅,竟然能闻见一股极浓郁的蜂蜜甜香,她转头,清楚地看见一个摆在城门口的摊位,正滚着热气腾腾的小汤圆。

    沈放舟眼前一亮,想到什么自己比脸干净的兜却马上又叹口气,她伸手往脸上扬了一捧水,随便抹了把脸。

    好了,现在她脸比兜干净了。

    青衫乱七八糟,剑匣也歪歪扭扭。自己这幅样子大概和难民都没区别,沈放舟揉揉脸心说得想个办法找到云前辈,她低头闭上眼,却在这时,听见了一道清澈的笑声。

    “你要吃汤圆吗?”

    沈放舟僵在原地。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身去,入目是一双深黑长靴和被风鼓起的微青衣角。

    有熟悉的檀香微泛,沈放舟抬眼,青衫剑客腰悬尽穹苍,正弓着腰笑眯眯地看过来,玉冠束发、剑眉星目,尽管青涩,却已显出了些许日后绰约的轮廓与风姿。乌黑柔顺的长发懒散倦怠地垂过脖颈,遮盖住雪一般白皙稚嫩的肌肤。

    十五岁的沈放舟,亦或者,殷行昼轻声问未来的自己:

    “我们可以请你吃汤圆么?”

    沈放舟没有说话,她怔怔地抬眼,漆黑双眸中倒映出少时自己的面容,以及,自己背后那名黑袍剑客。

    眼前这个可可怜怜狼狼狈狈的剑客转过身,殷知慎与殷行昼却也顿了顿,无它,实在是这人的眉眼泛着几分熟稔。

    青衫剑客也就罢了,这张脸竟然还这样像,还真是有缘分。

    母女俩对视一眼,脸上如出一辙地泛上微微的笑意,于是殷行昼干脆蹲下身去半跪在原地,声音柔软:“这位少侠,方不方便说一说你是从哪里来的?作为报酬,我请你吃一碗汤圆好么?”

    沈放舟还是没有说话,她望着十六岁的自己和年长的殷知慎,就好像望着书房中自己和母亲合影的相片,忽然而然的,她的眼圈开始泛红。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念过母亲这两个字了啊。

    剑阁的师长也好,仙盟的亲友也罢。这一路虽然辛苦,沈放舟却从来不觉得自己难过,更何况长辈和同门们待她亦是极好。

    可归根结底、无论如何,谁又能真正代替一个人的母亲呢?

    在幻境中看见殷知慎其实仍像是看电影一般虚无缥缈,可现在不一样了,活生生的自己和母亲就立在眼前,正笑着看过来,问一个素不相识却囊中羞涩的路边陌生人,说我们可以请你吃一碗汤圆么?

    这就是她的母亲,也是曾经的她所见过的一言一行。

    沈放舟颤抖地伸出手去,她碰了碰自己的衣角,真的;她又碰了碰殷知慎的黑袍,也是真的。

    真好,真好。

    忽然而然地,沈放舟就抹了一把眼角。

    殷行昼:“?!”

    殷知慎:“!?”

    俩人蒙了,看着看着,谁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居然就哭起来了。

    安慰人这种事情她俩谁也不怎么熟练,纣寒和明珣也谁都不怎么擅长这种事,要安慰一个这样泪如雨下、看起来很像又被骗钱又被夺爱的可怜人,只能请动家里至高无上的陛下扶鹤。

    但是现在也不怎么适合啊,扶鹤现在大概正和族长们开展新·魔界第十三个五年计划工程,再怎么觉得眼前人有缘分,都不至于去劳驾陛下。

    殷行昼手足无措,只能马上从储物袋中取出块软布递给沈放舟:“你、不,您,您快擦擦罢,小心着了冷风生风寒。您这是,怎么了啊?”

    “我没事儿,”沈放舟低头,小声说:“只是见到母——见到你们很开心。”

    “噢——”

    殷知慎挠挠头,还是有点茫然:“虽然无论是你们陛下还是妖都,我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以及很多的牺牲,但是也不必这么感动哈。”

    还怪不适应的。

    殷行昼却有点不太相信,她歪了歪头,很仔细地看了看沈放舟眼角的泪滴,开口不免担忧:

    “真的没事情么?您不必担忧什么,无论是最近遭受了某些族长的欺压,还是被妖都流窜的逃犯骗去了金银,您都大可以说出来,既然认识我母亲,您就应该不需要有顾忌。”

    “等等——”

    殷行昼顿住在心底嚯了一声说果然还有冤情!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转身正色,一本正经地开口:

    “别叫您,叫你就行。”

    殷行昼:“?”

    她在原地呆了两息,也噢了一声。

    还真是很不客气的前辈。

    见眼前人表情都有些茫然,沈放舟很认真地摇摇头:“没有别的隐情,我在这里也很开心,只是看到你们两个有些格外高兴罢了,只是如此。”

    这个年轻人说的这么郑重,殷知慎心头顾虑也就打消大半,可是眼前剑客实在灰扑扑得很是狼狈,虽然她看起来很精神,但是眼中的疲惫与难过却再真实不过了。

    殷知慎不知为何,总觉得这样看过去心里很心疼,她想了想,又开口试探道:“正好要午饭了,要不,你和我们一起吃顿饭好么?如果不介意,也可以在我们那洗漱更衣,我有几件黑袍也许正衬你的身形。”

    沈放舟迫不及待地点点头,等回神后她又马上摇摇头。

    不,还不是时机。尽穹苍既然要模拟出这个时间点的过去,那么就一定有事情发生。

    她现在知道尽穹苍正好端端地悬在自己的腰间,那么蹊跷就一定出在明珣的身上。

    她一定要去魔宫弄清真相,但前提是她要知道这段故事前究竟有什么前提,假若魔宫中出现了意外,她也能第一时间应付过来。无论如何,都总比就这样傻乎乎地跟着母亲和自己回家好。

    于是沈放舟摇头,带着一点郁闷,也带着一点期待:“我、我今天暂时还有事情要处理。可以下次、下次去打扰您吗?”

    殷知慎本以为会被拒绝,谁知这个看起来有点奇怪内向的年轻人竟然还主动约她下次。殷掌门向来讲究缘分,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没问题,我们一言为定!”

    说着说着,她就干脆从储物袋中摸出一枚令牌递给沈放舟:“这是魔宫的令牌,我和阿昼日后不见得有空来寻你,但如果你想,请尽管拿着这枚令牌去魔宫找我,补上今日的酒菜。”

    沈放舟用力地点点头。

    渐渐说了些旁的,也就要到正午。这两人望望天色心知要回家了,索性就和沈放舟挥手告别。

    只是临到分别尽头,殷知慎却想忘了什么一样,她回头赶忙道:“险些忘了,这位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沈放舟怔了一瞬,然后笑笑开口:“在下姓沈,沈放舟。”

    “放舟,小舟,好名字好名字,只是怎么感觉似曾相识?”殷知慎点想了想却也没想出一二三,“罢了,来日你到魔宫我们再慢慢聊!”

    自此挥手别过,两人溜达着就要笑呵呵地回家,只是路走到一半,殷知慎忽地顿住了。

    殷行昼戳戳母亲衣角,语气调侃:“还不走啊?这都出来两个半时辰了,您就不想我母亲?”

    “——我想起来了。”

    “什么?”

    “那个年轻人的姓名。”

    殷知慎若有所思,有点高兴:“小舟归晚,月映波心——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倒是和小谢很适合呢。”

    第68章 何谓天道

    可惜路上耽搁的时间太多, 殷知慎和殷行昼还是迟到了片刻但,但无论是殷掌门还是年少的殷行昼,似乎都没有要动用灵气御剑回家的打算, 以至于待机关鹤张口报时的第二遍, 她们两人才堪堪敲开了家门。

    雕花小门吱呀一声骤开,紧接着就是两道声音:

    “阿昼!”

    “师尊——”

    按照魔宫的规制来说, 这间屋子实在是有些太小, 没有恢弘的穹顶、也没有精致的壁挂。整间屋子平平淡淡,脚下的木板亦普普通通,角落里本来燃着一柱檀香,可现在却尽数被酒菜的烟火香气扫了个一干二净,于是等殷行昼再踏入这里时,就只能闻到烧排骨与素蒸菜的香气。

    桌边现在只剩两张空座椅了, 纣寒与明珣一出声,扶鹤便赶快抬头,却正见女儿眨眨眼,已经像只小老鼠一样超快地溜到了师姐身边,母亲师姐的叫了个遍。

    “又和你母亲去哪玩了?午饭都不吃了?”

    扶鹤哼一声语气责问, 脸上却满是笑意, 殷行昼躲在明珣背后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是她没有守时:“在路上耽误了一点时间。”

    “耽误?”

    “是碰到一个很有意思的年轻人。”

    殷知慎开口,随手就揉揉纣寒脑袋,假装没看到大徒弟脸上的抗拒和无助,她扯过椅子便干脆坐在扶鹤身边, 语气有点感慨:

    “我和阿昼本来早该回来的, 谁知路上碰到一个像是要投河的年轻人,我看她也是穿青衫佩长剑, 就叫阿昼干脆去问了问,谁料想还真是有缘分,那年轻人和阿昼有五成相似呢。”

    “又是有缘?”

    这次开口的却是明珣,千年后携命轨之力毁天灭地的黑魂,如今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明珣随便夹了些菜,吃得慢吞吞的,开口却在打趣:“师尊,您不会又想收徒了罢?”

    扶鹤转头惊奇,语气调侃:“你真想再收徒?殷知慎,家里这三个孩子还不够烦你的么?”

    殷行昼咬着排骨,顾不上嘴里含含糊糊地马上开口:“母亲说的肯定不是我!我一向都很听话的!”

    还是青年的纣寒冷飕飕地补刀,意有所指:“哼,最不听话的就是某个说话的了。”

    殷知慎以手支颐眨眨眼,她看着这一桌家人心里是说不出的满足,修仙求道,求到最后她殷知慎也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圆满。于剑道上她所求不多,非要说,现在也不过是开宗立派,为剑阁招揽几个人才了。

    被明珣这么一说殷知慎反而有点心痒,迟疑片刻,她竟然没否认,只是摇摇头:“我想又算什么,还得人家愿意呢。”

    明珣动作微滞。

    殷行昼啊了一声:“等等,我真要再有一个师姐了啊?”

    “也不止是有缘,我看那孩子天赋实在难得,”殷知慎语气感慨,“她才二十几岁,竟然已经是元婴了。假若舍于她多些年岁,纵然灵气枯竭,恐怕也能造出一位真仙罢?”

    明珣假作不解:“谢师尊久居昆仑试图与天道沟通而成真仙,这么久了,才显出一点出关飞升的迹象。现在的天地,真能容下两位真仙么?”

    殷知慎笑起来:“那年轻人是天赐剑骨,天道眷顾的人,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天道眷顾——此话一出明珣像是僵在原地,扶鹤心里咯噔一声,马上碰碰殷知慎,转过话题:“这样的年轻人也只是隐世的剑客,有幸相逢而已,哪敢再求太多?快吃饭罢,小珣碗里的菜还满着呢。”

    明珣悄无声息地攥了攥拳,脸上却依旧平静。殷知慎是天生剑骨,扶鹤亦是当世的准仙,纣寒于剑道亦颇有造诣,唯独她,唯独她,当年被殷知慎捡回家后,她清楚地听见了师尊的叹意:

    “这样的命轨恐怕连小谢都没有见过吧?为生者所不喜、为亲者所烦厌,灵根亦无显处,简直像是为天道所恶唉,皆说天道不仁,可它却并非待世人平等啊。真是个很可怜的孩子,阿鹤,我们带她回去罢。”

    天道所眷,天道所恶。

    明珣低头胡乱地塞了一口饭,握着筷子的手隐约爆出青筋。半晌,那紧绷的指节才慢慢地松弛下去。

    她抬头,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意:“师尊我没有事情,天道命轨什么的我早已不在乎了。只是方才提起天道眷顾,我想起了失踪的小煦而已,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黑袍绣金纹的青年微微一怔,像是不曾会在这种时候听到亲生妹妹的名字。纣寒抬头,一向冷冰冰的她显出几分僵硬的温柔:

    “谢谢师妹还记挂着小煦,只是如今这么多年了,我也有些、有些”

    “哎呀好啦,”殷行昼眼疾手快地马上将最后一根排骨放到纣寒的碗里,她笑吟吟的,“师姐你别担心,小煦既然是魔族,几十年岁月也许都不够她长大的,再说母亲已经派人去找了,等她一化形,人肯定就能回来——赶紧吃饭罢,你们都辟谷了,可我还没有呢!”

    还没辟谷?

    沈放舟坐在魔宫的房顶上愣住了。

    感谢幻境,尽穹苍幻化出的世界里至少她这个元婴是真元婴,所以在殷知慎与扶鹤放松神识之时,还是可以勉强做到遮掩身形潜入魔宫探听消息的。

    她有点想念过去的自己,也好奇如今的家是什么情况,索性就拍了个传音符在殷行昼的衣角上,前半截她听得轻松,甚至险些没笑出声,总觉得像又回到了地球,在家里的那些年,贺浮与沈知音也从来是这样轻快的口吻。

    可到后半段她就怔住了,筑基的修士即能辟谷,自己如今十五岁,天赐剑骨与两位当世准仙教导,堪称游戏开服当天满级,这样的几层buff叠上去,自己居然还没到筑基?

    沈放舟有点摸不着头脑:“系统,我体内的禁锢究竟是哪来的?我以为是曾经我的修为,可现在看也不是啊?”

    系统装傻:“阿巴?阿巴阿巴?阿巴巴巴!”

    沈放舟:“要你何用。”

    气得像把这厮从脑袋里拽出来打一顿,沈放舟坐在魔宫屋顶上想破头也想不出个一二三,头顶太阳愈发灼烈,晒得人脑袋疼,沈放舟迷迷糊糊得眼看就要睡过去,下一秒,但见半空中一道人影闪过,沈放舟打了个寒颤马上就清醒了。

    是明珣。

    大中午的,大夏天的。明珣吃完饭不睡午觉,自己偷偷跑出来干什么?

    肯定有鬼。

    沈放舟赶快遮掩住自己气息,此刻的明珣不过是一个筑基圆满,沈放舟要想骗过她那可就太轻而易举了,不过一瞬,她便悄无声息地落地,大摇大摆地跟在了明珣身后。

    明珣果然是要做些什么,行走的步履间都带着一点急切和迫不及待,沈放舟往前略提了一些速,从她的角度望去,正好可以望见明珣的正脸。

    明明不一样。

    沈放舟松了一口气,眼前人身着微绿衣裙,面色平静。眼眸清澈,身姿绰约,与殷行昼相比,乍一望甚至还觉出其身形显出几分单薄和柔弱,不像是什么剑客修士,倒像是个先天不足略有些孱弱,但家境殷实所以也可以称得上无忧的文弱书生。

    真是怪了,所以明珣究竟是从哪得来的改变命轨的力量?那是足以与天道并肩的本源仙力,亦是当年两位准仙都奈她不得的惊人实力,如今的明珣不过筑基圆满,是哪里得来的这种堪称忤逆的黑魂力量?

    沈放舟怀着势必要探清真相的心情紧追不舍,然而也许是妖都地形她太陌生,也许是脑中浮想翩翩太不专注,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沈放舟便跟丢了。

    很奇怪,堂堂元婴初期难道会找不到一个筑基圆满?沈放舟皱眉,心中浮现不太好的预感,她有个猜测,也许现在的明珣,就已经在向日后的黑魂形态转变了。

    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无论是扶鹤还是殷知慎都待她不薄,在准仙的力量庇佑之下,哪怕她被天道所恶也足可以拥有一条堪称圆满的浩浩前途,何必冒着风险去博一个不知好坏的机会?

    事已至此,沈放舟叹口气,索性回到魔宫屋顶继续趴着收敛气息,一边听年少自己的闲话,一边守株待兔等明珣。

    时间不等人,幻境也是如此。一晃而过便是十几天的日月,沈放舟已经发现了些许规律,明珣用过午饭即会出门,出去大约一个时辰便会回家,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她的时间把控得很不错,一个时辰而已,扶鹤与殷知慎尊重孩子隐私所以不会过问太多,纣寒身为师姐或有顾虑,但区区一个时辰还不在纣寒考虑的范围内。

    至于殷行昼

    沈放舟心说自己怎么除了出去玩就是睡大觉啊?一天十二个时辰她能睡六个半,明珣出门了她早睡着了,明珣回来了她也没醒,能注意到二师姐心里有鬼才怪呢。

    恨铁不成钢,这样行事无怪自己仍不能筑基。沈放舟痛心疾首,盯梢明珣的动作不仅更麻利了几分。

    又是一个正午,沈放舟觉察到这几日明珣似乎有点格外着急了,甫一放下碗筷,明珣便出了门。沈放舟悄悄地跟在明珣身后,就算那道淡绿身影丢失也不着急,依照她心中的盘算,果然不过一盏茶时间,明珣便重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中。

    明珣行事也不无谨慎,身为扶鹤的二徒弟在妖都中行走,她居然还要隐匿身形以便防人跟踪。沈放舟愈发笃定她瞒着众人一件大事,快步跟上去,竟就一路闯到了妖都西北角。

    这里是妖都尚未开发的地块,没什么人,目之所及只有苍驳的土地与成群的荒树,但也因此所以很方便做一些难以摆在台面上的事情,沈放舟一看这地方就心中咯噔一声,生怕明珣早早觉醒变态属性,搁这破地方开展杀人行动。

    尽管是白天,这里乍一望去也找不出一个活人。明珣往后看看,确定没人跟着自己后松一口气,竟然走到一颗枯树下咬破手指凭空结阵,刹那间,一道隐藏在地下的幽深甬道浮现。

    明珣快快地走进去,甬道盘旋着就要关闭。沈放舟见机不妙赶快冲上去,试图注入灵气延长甬道开启时间,可谁料这地方一点都不买她的账,竟狂吼着回报以同等强度的巨大灵涛,像是要对觊觎者以最残暴的反击!

    说时迟那时快,现在逃跑已经来不及了!

    沈放舟悚然一惊,猛然拔剑,可就在九歌剑匣出鞘的刹那,一股陌生却不可抗拒的力量狠狠地挤压着沈放舟的经脉,像是逼迫她要放弃反抗。

    沈放舟闷哼一声,元婴初期的修为居然在此刻毫无还手之力,她艰难地握住剑柄想要反击却不能,此时此刻那灵涛却已冲到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但听一声铮鸣。一道白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强硬地将沈放舟拥在怀中,带着她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一击。

    沈放舟眼前一亮:“云前辈!”

    云别尘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此地此景,简直像是他乡遇故知啊,沈放舟热泪盈眶:“云前辈好久不见!我真是有点想念您了。”

    “所以哪怕在魔宫房顶睡大觉,也不愿来找我?”云别尘睨了沈放舟一眼,神色不满。

    就这还想念呢?她看主魂的眼光还需要再磨砺磨砺,不要被眼前人几句花言巧语,就轻易地哄骗走一颗心。

    云别尘冷哼一声。

    “这不是忙着追赶明珣嘛,”沈放舟干笑试图挽回错误,“对了对了,前辈您怎么会在这,前些天您去做什么了?”

    “你不如问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

    云别尘摇摇头错开身形,露出身后的殷行昼。

    “沈前辈!又见面了!”殷行昼满身青衫,眼前一亮,“没想到您和云前辈原来认识。”

    怎么是自己?

    沈放舟微愣住看向云别尘,某位剑客前辈却很傲娇地别过头去,没有透露的意思。

    还是殷行昼向前一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语气很感谢:“是我之前偷偷练剑遇到的云前辈。云前辈人很好,教了我很多很多。”

    沈放舟怔住了:“偷偷练剑?”

    殷行昼嗯了一声,尽管想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可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眼中终究是闪过些许黯淡:“我不能引气入体无法踏上仙途,所以我母亲不许我练剑术,担心我因此会伤到身体。”

    无法踏上仙途?!

    沈放舟完全傻在原地,这次注意到,殷行昼腰间那柄尽穹苍没有一丝锋芒,正是没有灵气涵养所以废弃的模样。这样一柄以鹤羽为魂、陨铁星钢为身的好剑,竟然没有丝毫生机。

    她转身看向云别尘,神色怔怔。

    云别尘叹口气,俯在沈放舟耳边低声:“我不清楚这是为何,但是现在的你——现在的殷行昼身上没有剑骨。”

    所以当她本着想去捉弄年少沈放舟的心情,而看到一个握着死剑呆呆愣愣的失意少年时,云别尘顿在原地,默然几许。

    于是片刻后叹口气,拍了拍少年的肩头,说,剑,不是这样练的。

    沈放舟却完全傻在原地,脑海中一遍遍地重复着云别尘的话。

    没有剑骨。

    等等!等等!

    一定有哪里出现了巨大的偏差,现在的明珣没有剑骨、现在的殷行昼也没有剑骨。

    那现在她体内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她在黄泉山看到的那具骨架又是什么?

    沈放舟隐约觉得不对,她看着立在远处,背影失落的自己,忽然就很想说不是的,你不是不能修炼,也许是冥冥之中有人改动了你的命轨,你日后依然可以像你的母亲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剑客。

    但话却完全说不出口,与方才她拔剑般的巨力山呼海啸般冲来,几乎要将她一字一句都灭杀在喉咙中。

    云别尘拍拍沈放舟肩膀:“不行的。尽管这里是幻境,但这里也是过去。过去是不可以被更改的,但凡你有想透露未来的只言片语或者改变过去的行为,尽穹苍都会阻止你。”

    沈放舟抬头:“那、那我要如何破解这柄剑的怨气?”

    云别尘叹口气:“也许这就要问你的心了。好了,既然见到了你,那么就由你来看顾过去的自己罢,我还有事情要做。”

    “什么?”

    “去昆仑,”云别尘转头望向远方,苍苍浓雾中隐约能见到雪山的银尖,“我要劝那个试图一意孤行的谢归晚放下成仙的执念,如果她现在出关,事情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沈放舟诶了一声:“等等前辈,不是不能改变过去么?”

    云别尘哼了一声却隐带笑意:“现在的你还不能修炼呢,你又在做什么?”

    明知不可为而偏为之。

    这才无愧于手中剑、心中意。

    话到这里也就没有反驳余地了,沈放舟顿了顿叹口气,只能摆摆手祝云别尘一路顺风。

    很快白衣剑客便消失在远处,沈放舟和殷行昼挥挥手权当告别。四野又重新静下来,可惜哪怕如何沉寂,她们都依然听不见明珣的声音。

    沈放舟有点好奇:“你怎么会和云前辈一起出现在这里?”

    “我和云前辈隐约追踪到一件妖都的杀人案。”

    殷行昼很乖巧,也许是看到沈放舟皱起的眉头,她赶快解释道:“前辈不必担心我的安全,我虽然不通灵力,母亲却给我留了很多灵符可以护住自己。这几日我便和云前辈寻到了这里,谁料想”

    进去的是她师姐,明珣。

    殷行昼低头,依旧不敢相信,往日会摸着自己头安慰无法修炼也没事儿的明师姐,为什么会和人命扯上关系?

    沈放舟见自己这样却也不知道能从何安慰,只能拍拍她肩膀,轻声道:“尚未盖章定论,何须这样沮丧。我们先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进去,好么?”

    殷行昼用力点点头,然后又马上摇摇头:“我和云前辈已经找到入口了!只是昨天怕被发现所以没有前往,沈前辈你跟我来!”

    嚯!过去的自己看来还是很有用的!

    沈放舟心说不愧睡了那么多觉,脑袋就是清醒。

    当下不再犹豫太多,沈放舟赶快跟着殷行昼溜进了地道中,层层叠叠兜兜转转,一大一小两个青衫剑客小心翼翼地推开头顶木板,露出两双亮晶晶的眼睛。

    下一秒沈放舟就差点没抱着年轻的自己摔回去。

    真是明珣!也真是隐约黑气缭绕魂魄残影伴随的明珣!

    “你确定我这样做,就可以拥有剑骨么?”

    明珣低低的声音传开,沈放舟心说果然!果然是冥冥之中另有存在,教导明珣走上了这条路!

    “真的能?”

    看来对面给出了答案,沈放舟掩下心头激动抬头望去——

    她太想知道是谁了,也太渴盼知道这一切悲剧的根源究竟是什么。到底是谁,可以赐予明珣抢夺命轨的伟力,又到底是谁,能够赋予明珣和苍天对抗的底气?

    沈放舟抬眼,然后脑子轰隆一声完全僵住。

    明珣的对面正是一团雪白的光影。

    你可以用这个世界任何极具赞美的词语去夸赞它,神圣、伟大、平等,它沉默着守护沉默地望着天地沉默地注视着世间万物。

    它是天道。

    赐予明珣与天道对抗之力的不是别人,正是天道自己。

    第69章 黑云压城

    同一时间, 两界山、徽州关

    黑云浩浩遮天、孤星璨璨横空。暴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硬生生地打在人身上,竟能叫肩膀疼痛三分。

    半年前仙魔大军一战, 青衫剑客一剑, 从此以后徽州关便不起战事,日渐安稳。

    直至今天。

    宁如月深呼一口气, 已是金丹初期的她已经可以称得上徽州守城军的主力, 可是面对眼前这浩浩魂魄之军,心中竟提不起迎战的勇气。

    她手执长剑立在墙门之上,周遭有窃窃私语,无措的修士们或勇或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对手,亦不免忐忑、亦不免难安。

    “不是这种鬼东西究竟是从哪来的”

    “师长们不是说人死后魂魄可入轮回么, 那现在,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我听说前天有人沾上了一点黑影便死了——剑也斩不断这种东西吧?!”

    “说什么呢,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仙界第一人祁掌门就在你的背后!”

    耳畔传来低语,宁如月神情有刹那的恍惚,一瞬间便好似被拉回半年前的徽州关。

    当时似乎也是如此——险境压阵、徽州城困, 但放眼再望, 当初的青衫剑客如今却生死未知下落未明。

    世事迁移, 如今坐镇徽州关的是剑阁中那柄至高无上的剑,如今站在关前的,却是无数条扭曲的残破黑魂。

    或者说,她们曾经并肩的同道修士。

    一千年了, 明珣被封印了整整一千年, 可她却从未停下捉弄命轨的步伐,一千年能有多少无辜的人被卷入明珣的野心中?

    宁如月不知道答案, 但至少她知道,程澈是其中的一个。

    远处飘动着纯黑的虚无魂魄,身形模糊,难言的恐怖灵力却依旧在她们身上层层爆出。几乎是看清这些魂魄的瞬间,守城的徽州关修士刹那便要泣不成声。

    那都是曾被明珣改换过命轨的师友。志得意满的天才忽然暴起对师长下手、疼爱同门的师姐一朝竟毫不留情地抹杀师妹的脖颈、温和文弱的师傅亦也有以门生为祭的残暴之时

    堙灭在过去纷飞岁月的真相已不得而知,是明珣的引诱造成的恶果吗?是人性本来的阴暗酿成的痛苦吗?没有时间去分辨也没有时间去回顾了,因为当年她们痛哭怒吼着你怎么会这样,而含恨斩杀的曾经亲友,都已再清晰不过地出现在她们眼前。

    哪怕是以另一种姿态。

    宁如月静静地望着远处手持长刀,面容淡漠的程澈,执剑的手不知怎地就开始轻微的颤抖。

    黑魂大军步步紧逼,这些魂魄完全超越了修士的定义范畴所以可以将两界山的禁制无情地踩在脚下。

    区区金丹圆满眼前魂魄中又怎地会缺少元婴与化神!?

    浓黑灵力纷飞,双方的距离已经拉得极近,弓修拉至圆满的长弦明明可以毫不犹豫地松开,用含着爆灵术的箭尖无情收割这些魂魄的生命,但城头上是苍白的寂静,像是有千斤的块垒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胸膛内压抑得无法呼吸。

    “但不要犹豫了!”

    像是被压到了极致,宁如月狠狠地拍上快剑剑柄,但见半空中一点寒光轰然出鞘,宁如月翻转而折杀,她从前便立志要做徽州关最快的剑,如今,也就真的是整个关口无双的快剑!

    一点白光从剑身上流过,刹那间剑气四溢咆哮如龙,眨眼间,那剑势竟已如摧枯拉朽般横斩上无数黑魂,好似水银泻地,银珠四溅,伴随着魂魄如恶鬼般的尖叫,无数熟悉的人影已灰飞烟灭。

    “没什么好可惜的。”

    宁如月紧紧地抓着剑柄,神色冷冷,如今她也是可以独领一方的修士了:“这些魂魄的确曾是我们的同道,但现在不是了!往生魂魄入往生河,明珣强留住了她们的魂魄并操之以命轨,杀了她们,才能叫她们的魂魄重获自由,再入轮回!”

    依旧寂静,半晌,有人声音怯怯,隐约带着哭腔:“那、那些元婴、化神怎么办啊。”

    “我来。”

    这时忽然有人低声道。

    似乎只是一句话,整个世界便在此刻噤若寒蝉。独坐孤城的红衣剑客轻轻地叹口气,她没有动,只是忽地伸手抓住了剑柄,这是很小的动作,所以绯红长袍随风翻涌而无一丝褶皱。

    但静水流深,翻飞的袍角将一切力量的纠葛都掩盖住了。

    祁钰的指尖抵在剑鞘上,四野里一声轻轻的叮响,像玉杯落地而不碎,剑只出鞘一寸,可寒光却未必只闪出一寸。有些修士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她们再睁眼的瞬间,碎岩剑却已经出鞘了!

    没有人可以想象这样独绝这样快的剑术。

    几乎无声,祁钰依旧站立在孤楼之上,神剑碎岩却已经斩向了黑魂大军,剑客沉寂平和的外表下狂涛起伏巨浪呼啸,难以言喻的灵力在祁钰的经脉中游走咆哮,像是帆船迎风时涨满的棕榄,忽地,这艘船就冲出了港口!

    斫残万石以求玉。

    渡劫圆满之剑轰然,无数元婴无数化神的黑魂都彻底寂灭在这一剑之下,红衣翻飞逆血四溅,祁钰低声喝道:“杀!”

    于是众修士随之低喝不再犹豫,一时间战场上唯有剑气刀气如龙。

    祁钰却依旧没有收剑。

    作为渡劫她要看得比众人更远更久,在遥遥两界山的中央,天空像是裂开巨大的缝隙,于是无数看不清的黑魂身影从中簌簌而落,如果宁如月看得也这样远,就会发现她几分钟前斩杀的程澈便在其中。

    黑魂同明珣一般杀不尽斩不死,唯有终古恨与尽穹苍可以送她们上路。除此之外便只有终古十恨阵一个办法,但无论哪种,都是如今的徽州关所缺乏的。

    “真是轻敌了啊”祁钰阖眼叹气,明珣孤身前往魔宫,她们便以为徽州关至少不会受到这样规模的侵袭,谁料想明珣竟一处也不肯放过。

    但假若就此便罢了,有她祁钰一人坐镇徽州足矣,然而、然而,明珣今日所操纵的黑魂竟非寻常剑术所敌。

    可终古恨、终古十恨阵乃至归玉十二盘如今都在魔宫。黑魂浩浩荡荡,祁钰决不能离开,如果要向外求援,此人必然要穿过黑魂肆意的两界山,其中危险

    祁钰叹了口气,她低声道:“方才剑阵中领头的那人是叫宁如月么?”

    在旁的剑阁弟子慌忙道:“是。”

    “把她叫来问一问罢,不愿也就算了,不要强求。”

    剑阁弟子忙不迭地点头,她赶忙就要离去,谁知道一转身,鼻尖却险些撞上一个白影:

    “师姐?!”

    白袍满身的边映雪腰悬照霜,扶起弟子,却在师妹道歉离去之时拦住了她。

    诶?师姐不让她去吗?

    小师妹有点疑惑,对上边映雪眼神后却还是乖乖地点点头站到一边了。

    祁钰依旧站在城关楼口,像是压根没有察觉到边映雪的到来,一丝一毫的视线也没有舍给她。

    直到边映雪忽地半跪在地。

    她低声:“掌门,叫我去罢。剑阁之人尚未战死,是没有叫旁人前去的道理的。”

    祁钰依然没有动。

    边映雪抬眼,能看到垂下眼睑的祁钰不动如山,于是再开口,她换了个称呼:“师姑今日如果是我师傅在此,她是不会犹豫的。”

    “可今日在这里的是我。”

    祁钰终于动了,她叹了口气,右手笼住半张脸:“你既然叫我师姑假若你此去真有什么意外,真死在路上,我如何和姬浮光交代?我如何和我师姐交代?”

    “可孤峰的宿命,不就是代人而死么?”

    “你说什么!?”

    祁钰猛地睁眼,正对上边映雪一双内敛沉静的双眸,自以为掩藏百年而不泄的秘密就这样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剑阁掌门声音颤抖,语气却依然呵斥:

    “你、你究竟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什么代人而死,速速退下,我可以免去你谣传的罪过!”

    边映雪低声,却依旧平静:“事到如今掌门还要瞒我么。剑阁阵法百年一碎须以天赋卓绝之人献祭修补,所以剑阁立孤峰代人而死。当年剑阁年岁符合者唯有您与我师尊,百里掌门不忍叫您以身为祭,因此叫我师傅血祭五年。我师傅的旧伤,大概就是因此而来的吧?”

    祁钰默然。

    她想说孩子,不是的。我和你师尊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叫孤峰的使命继续,那阵法的修补可以另寻她路,从此往后、从此以后,孤峰就只是孤峰。

    可这话能说出口吗?

    祁钰忽然顿住了,她不知道边映雪是何时知道的此事。也许是偶然,那么这个孩子在知晓自己从前师尊的生存意义之后,究竟是怎么笑着拍拍那些以她师门一脉鲜血为代价,而享受平静的剑阁师妹们的肩膀,温声叮嘱剑法的呢?

    她的心中不会有怨念么?

    半晌,剑阁掌门缓缓开口:“所以我更不能叫你去了,边映雪,孤峰的职责到此为止,到你为止。”

    “但我身为师姐的职责还没有停止。”

    边映雪抬头,声音平静:“掌门,你忽略了很多事情。我不清楚曾经孤峰前人是如何想的,但我和我的师尊皆是剑客。一个剑客只要不愿,是没人能逼迫她做不愿之事的。

    我是舟舟的师姐,是剑阁的师姐、亦是仙盟的师姐。剑阁之人不逃不避,假若有一天我愿意赴死,可以是为舟舟也可以是为楼重小洲,但那不是因为所谓的孤峰,只是因为我愿意护住我的师妹,护住这剑阁曾照佑的天下苍生!”

    *

    天下苍生四字何重?天之行律何轻?

    言天之自然者,谓之天道。古往今来明月叠照,不过都是自然而行的规律而已。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无情也好、有情也罢,俯首众生而不言不语,这才是天道!

    沈放舟和殷行昼呆滞在原地,一时竟不知道要用怎么样的表情去面对这一幕。

    天道,天道是可以直接插手人世的吗?是可以这样毫无忌惮地指引一个具体的人吗?遥想当年她身中情蛊以死相迫天道,作为承载杀掉明珣职责的任务者,天道却根本没有一丝出手的意愿!

    千年前的天道,又怎么能这样直接了当地去插手明珣的命轨?!

    没有人知道明珣做这件事已经做多久了,这是处被遮盖彻底的简陋地洞,看得出来当初建造它的人行事很匆匆,事后也并没有什么修补完善的意思,所以四面都是简陋的岩壁和簌簌的土。

    阴湿粘稠的气息翻涌,地道低风轻涌,从缝隙中鼓动出的气流挟带着难闻的血腥味。

    更远的深处则混杂着已经腐朽的尸首,犀牛、白鸽、黑鹰魔族人眉目凄厉,尸体却干瘪,像是被什么东西抽干了全身的血肉,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皮囊。

    不得不说明珣的确学得很认真,她从殷知慎那里学来了捶锻的炼术,所以可以用轻快的剔骨刀分开尸体的骨和肉;她从扶鹤那里学来了精湛的阵法,所以可以咬破手指布下血阵从而彻底得封锁住血腥的腐烂臭味。

    明珣依旧怔怔地立在那里,她看着自称天道的人给出肯定的答案,心中浮现的却不是即将成功的欢喜,而是难以言喻的恐惧。

    真的可以吗?传说中万中无一非天道眷顾者不可得的剑骨,她真的可以通过改变这些魔族的命轨而得到吗?

    她这样堪称被天道厌弃之人,竟然也有被天道所亲自赋予恩赐的一天吗?

    原来只是杀几个人就可以称之为改换掉她们的命轨,原来就可以以此与天道做交换得来天赐的剑骨与新生。

    一切都幻梦如泡影,太轻松也就太难以置信。

    可眼前这团洁白的光球不是已经证明了它的身份的确是天道?她许愿想让阿昼不能修炼,于是殷行昼身上的灵力便一点点地黯淡下去直至无法引气入体,成了妖都中叫人窃窃私语的“废人”。

    准仙扶鹤陛下的孩子,竟然是个废人。

    还在犹豫什么?还在等待什么?只要杀掉她手中的这最后一只魔族,她就凑够了七七四十九之数,四十九条命轨足可以满足天道的要求,为她这具剑道天赋不佳的身体重焕生机,赋予万中无一的天赐剑骨。

    笼子里最后一只小黑猫奄奄一息,已经昏迷。它不同于明珣曾杀戮的其他魔族人,小黑猫皮毛杂乱全身肮脏,连尾巴都只剩半截,弱小得就像曾经的她一样。

    这是只还没有化形的魔族,黑猫一族的化形时间是其他族别的两倍,因此也就人丁稀少——妖都魔宫之中,明珣只知道纣寒的本体是一只黑猫。

    几十年前的战乱波及太多,直到如今也有叛党筹谋毁掉妖都报复扶鹤的计划。当年在暴动中走失的魔族不计其数,这只小黑猫,也许就是当年同母亲不慎别离的意外,一路颠簸而最后沦落到这样的结局。

    照理说这样的魔族,哪怕是最心狠的杀手都不愿去掠夺,因为太小也太可怜。可没办法了,要骗过扶鹤与殷知慎,要悄无声息地在妖都杀掉四十九个人,只有筑基圆满的明珣只能对它下手。

    明珣颤抖着握住刀柄,她明明也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自诩剑客所以清正。她杀了很多人,现在就差最后一个了。还在犹豫些什么?当初既然应下了天道的请求,她就注定踏上了一条不可回头的路!

    明珣的剔骨刀却倏然坠落。

    可这是只黑猫,是只和纣寒一样的黑猫。

    明珣蹲在原地忽然就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只是轻轻地打开笼子,从铁笼中抱出这只孱弱的黑猫,小猫是很纯的毛色,像极了师姐。

    师姐。

    当时她初来乍到而害怕地躲进被窝中哭泣时,是纣寒第一个听到她的声音而默默地敲开门。纣寒不善言辞,所以并没有用什么诸如师傅们会对你好的寻常话来安慰她,只是开口说:“要我陪你吗?”

    明珣愣住了,她把自己缩在被子里,怯怯地看着白日有些冷厉的师姐:“什么?”

    于是纣寒就不说话了,她想了想,扶鹤说要安慰一个人应该不能用疑问句,假若那人面皮薄可能就犹豫着拒绝掉她。

    所以并不长明珣多少岁的纣寒点点头说我来陪你。明珣不说话,却很诚实地向左让出些许空间,但下一秒翻身而来的不是师姐,而是一只纯黑的大猫,紧接着手心就触碰到柔软滚热的肉垫。

    第一次接触到魔族的明珣有点难以置信,她呆了几秒,试探着问师姐?

    纣寒嗯了一声,说我听说凡界的小孩都喜欢毛绒绒的玩具,这样能让你舒服一些么。

    房间里没有动静,是彻底的寂静。过了很久很久,明珣使劲地点点头。

    因为当初太依恋纣寒所以被她责罚时也就更沉闷。像是小孩生了家长的气,于是恶狠狠地坐在书桌前下定决心要从此冷漠地对待她们。

    师傅和师姐都是万众无一的剑客,连刚出生的阿昼师妹都天生经脉贯通。只有她,只有她似乎在剑道上欠缺了什么,所以日日夜夜害怕着因弱小被再度抛弃,所以日日夜夜修炼却依旧赶不上纣寒时近乎自暴自弃。

    所以就走神所以就挨了罚,这就是不久前的事。明珣看着小黑猫那和纣寒相似的爪子忽地就沉默下来,她很记恨纣寒,师姐从未用那样冷厉的言语去呵斥过她,可她一个天赋不高的人怎么能达到像她那样的高度?!

    从前在家中研读诗书而被长姐比较的经历便倏地翻上胸膛。于是鬼使神差地,在黑市挑拣第四十九个目标的时候,明珣看到了这只黑猫。

    和纣寒很像的黑猫。

    像小孩一样记恨家长,也自然会像小孩一样轻而易举地忘记掉对家人的幼稚的恨。明珣右手掐着小黑猫的脖颈,能清楚地听到它急促的像是求救的呼吸声。

    也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现在下不去手了。

    可是剑骨就在眼前,拥有剑骨她也就能拥有比纣寒还要超绝的天赋!到时候她就不会担心被这个家抛弃了,就可以请求天道解开阿昼身上的束缚,看到一个开心的可以修炼的阿昼。

    不会被发现的,天道会庇佑她的行踪,美好的未来就在不远处等她!只要她下手,一刻钟后她就可以怀着剑骨回到家中,重新做扶鹤与殷知慎的徒弟、重新做纣寒的师妹和殷行昼的师姐!

    毫不犹豫地,明珣已经捡起了剔骨刀!沈放舟和殷行昼悚然一惊,顾不得什么天道什么暴露了,两个青衫剑客同时向前猛地扑出:

    “住手!!!”

    然而已经晚了,电光火石之间,谁也不会料想到为什么明珣一个筑基会有这样的速度和手段,鲜血四溅,剔骨刀已经狠戾地割开小黑猫的胸膛!

    沈放舟拔剑!龙鸣剑长啸出鞘,像是陨星般飞速撞向剔骨刀的刀尖,龙鸣剑快烈,然而却有比沈放舟更快的人。

    “明珣!你就是这样做事的!?”

    鹤唳长啸,千钧一发之际,浅白柔和却不可抗拒的灵力击飞了剔骨刀。

    封闭良好的地洞倏然被整个揭开,露出潜藏的血腥与尸骨。

    扶鹤和纣寒掀开了最后一层屏障。

    明珣抬头,脸色倏然慌乱。怎么回事?怎么可能?天道不是答应她会替她隐藏这些的吗!扶鹤她们又怎么会在这一瞬赶到?

    没关系没关系,满地血腥也好,满眼尸骨也罢。她是师尊的弟子,妖都中没人敢审判她。只要她给出合理的借口和理由——师尊和师姐不是最心疼她的过往了吗?这件事绝对不会沦落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下一秒,纣寒击碎了她的一切幻想。

    纣寒面色惨白,她颤抖地看着那只生死不明的小黑猫,拼了命地扑了上去,从未失态过的纣寒一瞬间泪流满面。

    她哭着像求助:“小煦,小煦!?”

    小煦纣煦。

    脑子闪过轰隆一声巨响,明珣踉跄着退后倒地。

    完了。

    *

    纣煦抬头,能看到妖都上空那摇曳的浓黑魂魄。

    明珣高高地俯视着曾经的故居。现在的她没有实体,无限接近于天道的力量只能依托曾经被她改换命轨的魂魄。

    但也无妨,千年的潜伏足以让她悄无声息地积累下庞大的力量。

    所以几乎是不可能输掉的战争,明珣呼吸着妖都熟悉的空气,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轻轻开口,语气亲切如再见故人:

    “小煦,我们又见面了。”

    立在纣寒身边的纣煦咬牙切齿:“足足一千年了,没想到这居然是我见你的第二面。”

    明珣哈哈大笑:“那难道不是说明我们的缘分不浅么?只是两面,就足以结下生死的情谊。”

    纣煦咬着牙,刹那间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心绪化出原型,这时仍是纣寒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才叫自己妹妹的躁动重新平息下来。

    “一千年前你就已经险些杀了我,”纣煦低声,“就算我侥幸靠着蛊毒捡回了一条命,也从此不能修练,终生止步于筑基。而像我一样的人,当初你害了足足四十九个。”

    明珣依旧在微笑,一千年了,她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向扶鹤与殷知慎摇尾乞怜的狗,她如今可以与天道并肩,区区伪仙?现在已经入不了她的眼,只要得到一副合适的躯体并深度融合,她足可以在一天之内立地飞升为真仙。

    到时候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捉弄她命运,哪怕天道。

    于是明珣微笑:“小煦,你真不愧是纣师姐教出来的孩子。继承了曾经那个家里一如既往的天真。”

    黑魂压境,妖都寂灭。纣寒、司红泪、楼重与谈小洲站在妖都的上空,沉默地听明珣用喟叹的语气感慨。

    “不要天真了小煦,天道不会因为你的仁慈和善良才会许你飞升。大道无情,一个人的命轨都可以被天道肆意地捉弄。只有割舍掉一切才能换得成仙的可能。

    你知道为什么谢归晚不能飞升么?因为她心软,她和殷知慎和扶鹤一样竟然怀着济世的妄想,所以哪怕一千年,哪怕一千年来她仍是这个世上最接近真仙的人,也绝对成不了仙!”

    纣煦抬头:“所以你觉得你可以是吗?所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抹杀掉这么多人的生命,只为你心中所谓的大道?”

    “你懂什么?”明珣森寒地笑起来,“我不是杀了她们,我是帮她们摆脱了天道命运的束缚,是带她们成就了崭新的人生!”

    纣煦冷笑:“简直是胡言乱语——明珣!你这样祸乱苍生,是为天道所不容的!”

    “哈哈哈哈!”

    明珣哈哈大笑,简直像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东西:“天道?!纣煦你知道什么叫做天道么?你们这些可悲的玩偶压根不懂何谓命轨——天道所不容又如何,待我了却你们的命轨之力,我即是新生的天道!”

    她挥手,于是万千魂魄大军听从新生天道的感召,狂吼咆哮着冲向妖都的城墙。

    第70章 剑客之心

    幽黑的铁锁轰然下落, 禁锢的法阵立地而锁。

    朦胧白光层层,越过模糊的像雾一样的灵力屏障,殷行昼呆呆地望着她忽然就陌生起来的师姐, 仍然不敢置信。

    明珣暂时被关押了。

    殷知慎跌坐在一旁, 哪怕几百年岁月匆匆却依旧年轻的剑客此时像是忽然衰老了,似乎往日躲过的那些时间就倏地压在了身上。

    殷知慎苦痛地揉着眉角, 生平第一次脑中空白如此。曾经闯荡一十三州时被逼入险境, 当时的剑客亦不过悠悠地抱剑而归绝处逢生,可如今面对自己的弟子,她竟抓不住一丝一毫冥冥之中的线索。

    她和阿鹤究竟能不能教好这几个孩子啊

    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意识道屋中还有他人的存在。殷知慎转头望向静立一旁的沈放舟,她苦笑一下:

    “真对不起你,本来还想同你一处饮酒, 现在却要麻烦你过来作人证,叫你看笑话了。”

    沈放舟赶紧起身摇摇头:“没事没事您太客气了,只是您要如何处理——”

    连杀四十八人、言称自己是被天道所蛊惑的弟子明珣?

    也许是听出了沈放舟的言外之意,殷知慎顿了顿,还是不可控地望向远处被关入灵阵中、慌张失措的明珣。

    半晌, 黑袍剑客阖眼:“无论如何, 明珣连杀四十八人之事证据确凿, 按照妖都的律法,皆应当废去灵脉而斩。”

    屋中是长久的静默,半晌,殷行昼怔怔转头, 声音却也颤抖:“可是母亲——可是明珣——”

    “可是明珣是我与扶鹤的徒弟么?”

    殷知慎回头, 定定地望着女儿,“殷行昼, 你知不知我和你母亲如今为什么会站在这里?魔界战乱四起所以生如草芥,仙界世家称权因而命似薄纸。我和你母亲怀着这样的理想一路走到今天,又怎么能做下曾经彼此最痛恨的事情?阿昼,我也曾眼睁睁地看着凶手逍遥在外,而险些成为那四十八条人命中的一个啊!”

    “可不是我杀的!不是我杀的!”

    也许是意识到了哪怕是扶鹤都没办法来拯救自己的性命,巨大的恐慌泛上心头,明珣拼命地拍着灵阵,几乎要哭泣:

    “师傅,师傅真的不是我杀的。是天道,天道叫我去更改四十九条命轨,去杀了她们的!”

    殷知慎眼眸中闪过黯淡,却像是听进了明珣的话语,她转身,眸光平静:“我们先不谈为何天道会独独吩咐于你一人的事情。明珣你来告诉我,天道要你杀四十九个人,你就去么?”

    “天道说,假若我做成了这件事,就能给我剑骨。”

    殷知慎冷笑:“所以呢?所以你就要为一具剑骨,一个飘渺难寻的天赋杀人?为满足自己的私欲去杀人?!”

    明珣顿了两秒,而后忽地爆出歇斯底里的怒吼声,藏了十几年的愤懑与恐惧都在这一句话中了:

    “可都是你们逼我的!这个家里只有我,只有我是天道的弃子、我是被逼到死路的啊师傅。难道命轨叫我如何我就如何?我只有这一条路能改变自己的——”

    “够了!”

    殷知慎颤抖地望着自己亲手捡回家、养育十几年的徒弟,她咬牙切齿:“改变命轨——谢归晚难道不曾对你教导过何谓命轨?我当年只是世家的门徒,依照你的理论,难道我只能改换她人的命轨,屠戮旁人的命数来走到这一步吗!?”

    “可是你有剑骨”

    “这根本不在剑骨!”殷知慎猛地起身,“你说你不服自己的命运,好,你当然可以去更改命轨之数,可代价不应是任何人!你说你天资不佳,我便寻找灵脉为你洗经伐髓;你言称无意修道,你师尊便请动谢门主为你开解安慰。

    明珣,从事情暴露到现在,你对那四十八条人命没有过问一次,你对奄奄一息的纣煦没有关心一句。你最让我失望的不是做出了这些事,是直到如今仍死不悔改!”

    沈放舟与殷行昼都看得几乎傻眼,皆是第一次望见殷知慎如此生气。黑袍剑客看着只会望着她哭泣试图蒙混过关的徒弟,忽然就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

    养了十几年的徒弟,早就视若己出。谁都没想到明珣会做出这种堪称违逆人道的事情,殷知慎慢慢地坐回去,听到身后传来急促但熟悉的脚步声,才重新叹了口气:

    “阿鹤,你说我们是不是根本就不适合做师傅?只是小寒本身就是好孩子,才叫我们生出了这些错觉”

    扶鹤顿在原地,几乎就不敢望向明珣那边,她索性就停在门口,低声:“小煦要不行了。”

    纣煦的心脏险些就要被明珣挑开,整个胸膛都被撕碎的彻底。这种伤势对一个修士或魔族来说都不算什么,但纣煦如今尚未化形,一点伤势都能置人于死地。

    就算扶鹤与殷知慎有准仙的灵力,但可惜她如今的状况几乎就可以称之为死亡,不过是靠着扶鹤的灵力吊着最后一口气,这种情况下要是想救她,和起死回生也没什么区别了。

    殷知慎闻言也微怔,半晌,她望向跟在扶鹤身后的龙庭,语气像祈祷:“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么?”

    龙庭犹豫一瞬:“只剩下最后一条用蛊毒的路了,但成功的可能我不敢保证。”

    “蛊毒?”

    “是,”龙庭点点头,“我妹妹龙璨偏好研究蛊毒,我亦是从此发觉出救人的旁门左道来。蛊毒这种东西分为母蛊与子蛊,堪称一脉贯通同生共死。无论是生死蛊还是情蛊,都有能将两人性命灵力纠葛到一处的可能。”

    殷知慎越听越急:“所以要如何救人?”

    龙庭很委婉:“在纣煦身上用子蛊,而后择一位修为高者用母蛊。您和陛下以准仙的实力传输三天三夜灵力,方可吊住纣煦一条命。但此法先不论成或不成,母蛊者首先便有代价,行事时稍微不慎,母蛊者便此生修为难进,恐是旁人数倍,其余损害,则亦难知晓。”

    殷知慎毫不犹豫:“我来,你说的蛊毒如今在何处?就现在行事,不要再耽误了!”

    扶鹤却断然拒绝:“知慎,小寒严格来说是我收下的弟子,就算”

    “师尊!”纣寒却在这时猛地推门而入,“小煦是我的妹妹。如果不是师尊和师傅,她此时早已经死了,这样的恩情已经摆在了我前面,我如何能继续仗着弟子的身份叫你们冒不知谓的风险?”

    殷知慎望着门口的纣寒,开口缓缓:“明珣是我的徒弟,亦是我的女儿。晚辈做出了这种事情,我代之受罚才顺理成章。小寒,你以后的路还有很远”

    纣寒却不由分说地半跪在地,声音决绝:“师傅要说这些,那么我也有足够的理由。我是明珣的师姐,没有教导好她难道是您一个人的过错?我不多说,只是如果不以我为母蛊,那么我们三个今天就不要踏出这扇大门了!”

    屋中是长久的沉默,年少的殷行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师姐与母亲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打破宁静的仍是龙庭的催促。

    像是妥协,殷知慎递给了扶鹤一个眼神,而后便干脆利落地点点头:“好,那么就将母蛊种在你身上,事不宜迟,我们立即动身!”

    这时却响起一声鹤唳清鸣。

    门口四人就要快步移往医室,一听到这声音却都怔住了。在旁跟个观众看了半天的沈放舟第一个反应过来,她忙不迭地打开窗户,下一秒,右手竟被熟悉的长噱啄了啄。

    是长生鹤?!

    沈放舟愣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活生生的长生鹤高傲地抬爪,在她手中留下一封书信。

    落款是一个谢字。

    殷知慎舒一口气,有些高兴:“真是,没料到小谢回信会这样快。”

    沈放舟将信笺递给殷知慎:“回信?”

    这种时候按理说不该与一个局外人说这些机要之事。但不知怎地,看到眼前这个剑客,殷知慎总有些说不出的安稳,于是点点头:

    “是。明珣言称自己是受天道所蛊惑,我便索性以鹤羽问谢门主此事,以证真伪。”

    不远处的明珣忽然就眼神亮起来,在她迫不及待的目光中,殷知慎轻轻地打开了信封,熟悉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此事我从所未闻,也许有,也许没有。至于如何处置凶手你我从不愿错杀一人性命。天道行事无可置噱,或许其中另有深意。既那人死罪难逃,我以为此事可缓,待所证水落石出,再下手不迟。”

    “另,小昼已经长高了吗?我想做一只机关鹤赠她作生辰礼——谢归晚。”

    因为鹤羽传信匆匆,再加上不愿打扰闭关的谢归晚。所以殷知慎含糊其辞,未提及明珣大名以及具体情况,只说是妖都有事。书信内容平常,最后一行附字却有些出乎殷知慎意料。

    家中三个孩子,纣寒明珣殷行昼,她和扶鹤收徒时谢归晚都曾赠过贺礼,唯独殷行昼出生时她已闭关所以只传信一封,殷知慎没料到十几年匆匆过去,谢归晚竟还记得此事。

    罢了,日后总归还有机会再见。

    殷知慎叹口气,在明珣惶恐与期待的眼神中将信笺收起,转身看向殷行昼,开口几乎让明珣倏地松了一口气:

    “阿昼,看好你师姐。”

    殷行昼轻轻地嗯了一声。

    门外龙庭还在催促,殷知慎冲沈放舟露出个歉意的笑容:“对不住小沈,真是叫你看笑话了。我与扶鹤要暂时离去一段时间,如果你没有旁的事情要做,可不可以陪一陪小昼?”

    沈放舟点头,赶快点头。

    转眼间门外便响起匆匆脚步声,方才堵在门口的长辈们皆快步向魔宫底层行去。

    “我和知慎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悄无声息地封锁妖都,提防叛党。”

    “只是三天而已,你不要太担心了。更何况此事突然,没有人会知道的。”

    “唉,希望我只是关心则乱罢。鬼蜮寂静,龙庭,我们去那里。”

    于是无人在意,角落里的明珣悄悄捏碎了手中符纸。

    沈放舟却隐约察觉到几分不对。

    这三天一定有事情发生,倘若明珣真地待在了牢笼里,那么日后便不会有逃跑的明珣掀起命轨之军,便不会有仙魔魂战与陨落的殷知慎和提剑出关的谢归晚。

    望着年幼的自己,以及自己腰间那柄与谢归晚佩剑同名的尽穹苍,沈放舟叹口气,罢了,无论如何她也不能插手此间诸事,索性便摸了摸殷行昼的头,靠着窗栏睡意沉沉。

    惊醒她们两个的是沸沸火声。

    “去请陛下!陛下究竟在何处!”

    “还有殷掌门和少主都不见了!只有明师姐和小昼在——”

    “究竟发生了什么?今日才陛下才与众人议过事,叮嘱过如无急事,这几日不要打扰她们的。”

    “叛党谋逆!不知是谁走漏的消息,魔宫的灵阵被摧毁了,族长们都在赶来,但来不及——呃”

    轰然声震,伴随着一声绵软的低哼,沈放舟猝然拔剑,但见远处大门爆出一声巨响,灵力旋转着如飞箭般破开穹苍,脆弱的灵阵便猛地从中间碎开!

    迷迷糊糊的殷行昼骤然惊醒,年少的沈放舟倏然按住剑柄低喝:“谁!”

    从门口步入一个陌生的身影。

    黑袍魔族长笑,她随手将染血的长剑在衣衫上擦了擦,语气阴森:“这一趟真是别有收获,居然能找到扶鹤的小崽子。”

    “你、你究竟是谁!”

    尽穹苍出鞘,但这柄神剑在毫无灵力的殷行昼手中依旧黯淡,对于眼前魔族来说简直柔弱得像玩具。

    黑袍魔族嗤笑:“别和我开玩笑了。我的小陛下,你真以为你一个废人能用好这柄剑?因着鬼蜮的启动,魔宫内任何符阵都无效,别奢求你能用什么灵符杀了我。”

    殷行昼脸色一白,停下了去催动灵符的手,眼前人说的不错,这种堪称机密的要事魔宫内鲜少有人知晓,除了

    叛党。

    她有些慌张,试图去寻找那位沈前辈,可四下却空空荡荡没有一点青衫剑客的身影。殷行昼深吸一口气,她握住剑柄,依旧是防守的姿态。

    以卵击石。

    “真是不听话的小孩子。”

    黑袍魔族嗤笑一声,这时窗外喊杀声震天,像是无声的催命钟。于是她大步流星地踏进门内,就要伸手抓住殷行昼的衣领。

    “住手!”

    不知何时醒来的明珣赫然出声,她盯着远处的魔族冷笑:“我们的约定中写得很清楚。我给你进入魔宫的钥匙和讯息,你在关键时刻救我出去。除此之外,这个家里的任何人你都不能动,如有违誓,则降天谴。”

    黑袍魔族顿住,看着眼前少年似曾相识的眼睛,只能硬生生地咬碎一口牙。不过既能回到魔宫一切都无妨了,她松手,刹那间挥出一道灵气斩断了明珣眼前的锁链。

    “真是天真,”魔族冷笑,“明珣,你以为你做出这些事后扶鹤还能容得下你?当初在黑市你同意我的请求后,你就已经背叛了你师傅了。”

    明珣转着僵硬的手腕,冷冰冰:“我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吩咐。”

    黑袍魔族哼了一声:“动作快点,谁知道扶鹤有没有后手。”

    留下一句催促后她便重新冲了出去,像是在搜刮什么东西。明珣重新带好佩剑,望了一眼居住了十几年的家,无声地攥紧双拳。

    她会回来的,她会让师傅知道,她的路也是对的!

    明珣快步小跑着就要冲出大门,谁料就在这一瞬,一道年幼的身影硬生生地拦住了她的去路。

    殷行昼挡在门前,语气很低:“师姐你不能走。”

    明珣顿了顿,努力让语气和缓起来:“阿昼听话,师姐总会回来的,让开。”

    “可是你现在走了,就真的成为逃犯了!”

    殷行昼猛地抬头,像小兽般漆黑的双眼中满是恳求:“师姐,天道和灵力的事情我不懂,但我觉得不对,一切都不对。怎么你忽然就去杀人了呢,你轮守妖都执法台的时候不是说最痛恨这种人了么——明明说好大家要给我一起过生辰的”

    年少的沈放舟语无伦次,一天之内天翻地覆,她不清楚为什么忽然和颜悦色的师姐就突然沟通叛党肆意杀人,她只知道从明珣按下剔骨刀的刹那,有些事情就没办法改变了。

    也就是听见执法台的刹那,明珣沉默了,半晌,她扯开嘴角,语气嘲讽:“不走,那么阿昼你告诉我,我留下能得到什么结局?”

    “”

    “你以为师傅和师尊会因为我网开一面吗?她们下午时说了什么你没听到吗?我凭什么,凭什么要在这里等死?”

    “可是这不是母亲教导的道理吗!做错了事情就要负起责任!师姐!你真的不能再逃跑了,假若你真的出了这道门,一切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天道究竟如何,我们再等一等好吗?算我求求你了、求你了师姐。”

    “够了!”

    明珣吼道:“殷行昼,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说教导在这里说责任?你是她们的亲生孩子,所以哪怕是个废人也不用担心会被抛下。我不一样,我是天道所厌弃之人,所以我不行!你知道命轨吗?我要更改命轨得证大道,就只有这一条路!”

    殷行昼却愣在原地,半晌,她低下头去,声音哽咽:“师姐,你从前不会叫我废人的。”

    明珣忽然就不说话了,再开口,她声音很疲倦:“算了,阿昼,算师姐对不起你。”

    时间不多了,她再没有时间废话,所以匆匆拨开殷行昼的肩膀后就要出去,可就在她要出门的一瞬间,一柄暗淡无光的熟悉的剑横在了她的眼前。

    依旧是殷行昼。

    殷行昼咬着牙关,因为恐惧和不安所以颤抖,但她依旧死死地握着剑柄,死死地重复着那句话:“师姐,你不能走。”

    铮然剑鸣,下一秒,横在殷行昼眼前的是一柄流明决然的长剑,她见过这柄剑很多次。

    这是明珣的配剑。

    明珣冷笑:“我最后再说一次,殷行昼,让开!你不能引气入体所以没有灵力,我只需要轻轻一点,你今天就死在这里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死?!”

    回答她的仍然是横斜的尽穹苍。

    难言的沉默在这一对曾经的师姐妹中荡开,很久很久,殷行昼低声道:“师姐,你知道为什么这柄剑也叫尽穹苍吗?”

    “什么?”明珣下意识道。

    “我出生的时候谢师尊因为闭关没有到场,所以她传信一封。说因为仓促间没有准备好礼物,所以将曾经的剑名送给我——你也有剑,知道这其中的含义。她说希望我能带着尽穹苍行遍世间。我听母亲说过谢师尊的事情,大概赠我剑名,也是希望我就像尽穹苍一样,可以做一名清正无畏的剑客。”

    明珣寒笑:“阿昼,你以为谈这些剑客的事情能拦住——等等?!”

    明珣愣住了,她怔怔地望着殷行昼,怔怔地望着这个明明应她的请求而被天道改变命轨、抹去灵力的师妹、怔怔地望着她手中那柄死寂了十五年的神剑,流转出不可能的一点寒光。

    那是灵力、也是剑气。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这世界上难道修改命轨的路难道不是只有一条?!十五年了,天道将眼前这个人的灵力碾碎得一干二净,为什么如今她还能看到名为剑气的寒光从尽穹苍上闪出?

    年少的沈放舟没有注意到颤抖的剑尖的变化,她只是尽可能努力地、平稳地握住剑柄,她害怕,她也只是个孩子所以她怎么会不害怕受伤和死亡呢?

    但是像谢师尊曾经说的那样,她想做一个像尽穹苍一样无畏的剑客。

    所以就拔剑。

    殷行昼低声,无尽黑夜中她的眼眸璀璨如星辰:“师姐,我知道我是个废人打不过你。但你如果要走,那么就先杀了我!”

    剑气澎湃好似碎裂一切,也就是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幻境猝然破碎,堙灭为纯粹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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