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被踩中痛处, 白狐青筋暴起、面颊抽搦。
他无言以对,羞愤地爆开数丈狐火。幽蓝色的烈火狂熛扑啸着,海啸般朝陌奚飙去。
“王!”距离尚远, 茯芍便被那火气灼痛鳞肤, 她想去陌奚身前开伞, 陌奚先她抬手, 宽大广袖护在她身前, 如水帘般将高温隔绝在外。
两蛇之后,卫戕静默观望着。
身为下属,他理当冲锋陷阵保护蛇王和未来的王后,但身为雄性,他十分清楚, 此时的陌奚绝不想被其他雄妖抢了风头。
巨涛狐火间,卫戕选择悄然退出寝殿。
殿中已无用他之处, 接下来他只管稳住外面的战况即可。
茯芍感受到了那狐火的威力, 蛇怕晟光,亦怕烈火。
衾雪的妖力有暴走趋势, 火舌贪婪地消耗着空气,顷刻之间,整个大殿化为汪洋火海,瓷器炸裂、鲛绡被点燃, 囹圄火场之中, 那清凉的水莲气愈发令茯芍感到心安。
但她不能贪恋这点凉爽,必须速战速决!
茯芍矮身, 从陌奚的袖旁钻出, 陌奚一顿,以为她要主动出击, 却又发现茯芍的去向不对,并非是奔向衾雪。
她是朝灵玉榻的方向扑去!
蛇王说了他自己能行,茯芍就相信他能行。但玉榻是脆弱的,经不起这场妖火。
赶在灵玉榻被火焰波及之前,茯芍急忙将它收入储物器,可榻上烙有王印,茯芍搬不动它,满头大汗地试了几个储物器都收不进去。
她急得团团转,只能凝出结界隔绝火焰,在结界凝实之前,她自己先扑了上去,用蛇鳞将其紧紧护住。
看着雌蛇绕着玉榻焦急忙活的样子,陌奚于无奈之中扬唇。
感受到一股暴戾的杀气,他收回落在茯芍身上的目光,挥袖而下,将身前火焰尽数压灭。
近处火焰刚熄,前方烈火间便骤然刺出一只利爪,锐甲正对陌奚面门而来。
陌奚侧身,白狐擦着他跃去后方。
两头顶级雄妖在青火间对峙凝望,霎时间,有刺鼻的雄黄味窜起,数十雄黄符自衾雪袖中射出。
附着了仙家罡气的符箓化于火中,纯正的仙气和浓郁的雄黄一同爆开,融入四周火焰。
大殿之内气味登时驳杂难闻,于蛇而言,这股味道比蛇田里的粪尿沼泽更加恐怖,就连陌奚这等级别的蛇妖都不禁皱了皱眉。
另一边茯芍已为灵玉榻布下三重结界,终于可以抽身去协助蛇王。
她一扭头,就见身后火光中妖影幢幢,依稀可见蛇影和狂乱的狐尾。
两头雄妖斗在了一起,茯芍一时难以插足,便在外伺机埋伏,若是蛇王落于下风,随时可以出手相助。
这场刺杀太出茯芍意料,她对衾雪一片好心,对方却筹划着如何杀死她族的王。
茯芍只觉得那两瓶灵药和自己的许多安慰鼓励都喂了狗。
她曾在蛇王面前为衾雪说话,此等谋逆大罪,蛇王又素来忌惮外敌,就算他和她关系亲近,也逃不掉一个失察之罪。
错愕和愤怒感交错并起,茯芍忍不住从玉石中现身,抽了衾雪一尾巴。
是她鱼目混珠、引狼入室,这场刺杀她脱不了干系,茯芍无法袖手旁观,但她内心并不太担心蛇王,不觉得自己的王会败给一头三千五百年的白狐。
事实也如茯芍所想。
在衾雪甩出雄黄符箓的瞬间,陌奚的鳞上散发出了袅袅灰烟。
蛇毒。
茯芍不受蛇毒的影响,陌奚没有顾忌地将体内剧毒融入空中。
灰色的毒烟和火烟没有任何区别,呛人的烟熏和雄黄味下,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白狐亦没有嗅出火海里细微的异味。
火影之中,那条墨青色的蛇尾不论是力量还是灵敏都压了白狐一头,轰的一声颤鸣,衾雪被抽中右肋,飞跌至左侧。
他砸在梁柱之上,呕出一口鲜血,状态前所未有的差。
此时衾雪还未发现,自己的丹田已被蛇毒入侵。
眼前黑影晃过,墨发青尾的蛇王鬼魅般穿过烈火,来到了他面前。
来不及躲避,衾雪睁眸,异色的狐瞳中亮起妖艳的桃粉色,危急关头,他本能使出了狐族保命绝技——
媚术。
一串尖锐刺耳的狐笑重叠环绕在陌奚耳畔,轻微的眩晕感自脑中蹿过。
无奈双方相差了整整一个大瓶颈,衾雪拼力使出的媚术对陌奚的效果微乎其微。
陌奚极其擅长精神操控,这等媚术从伤不到他,可今天不知是衾雪的妖力暴动,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一瞬间,陌奚竟被那凄媚的狐笑所影响,生出了两分躁。
卫戕所说,「衾雪向此蛇表衷爱意。此蛇答应,若刺杀成功,便与他结为伴侣」一句,随着狐笑声钻入了陌奚脑海。
他扶额蹙眉,将那诡媚的笑声逼出神识,可残留的戾气却难以除净。
那句话,令他心有余悸。
不管茯芍如今表现得多么排斥异己,但她上一世到底是和人类相爱了。
她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摈斥外族。
如果今日是他的蜕皮期、如果衾雪的修为高于他,如果衾雪又或者是另一条蛇妖打败了他……
陌奚很清楚,茯芍不会拒绝的。
她站出来保护他,到底是在意“陌奚”,还是只在意“蛇王”……答案呼之欲出。
识海中的狐媚之术已经清除,陌奚的气息却紊乱了起来。
茯芍的那份袒护,前不久还令他愉悦,此刻却如滴了蜜的毒草,在感受到甜蜜之前,先尝到了轻微刺痛。
幽蓝熛炎之中,一头丈高的七尾白狐浴火而啸。
衾雪被逼出了原型,银红色的异瞳里爆发出狠绝。
苍蓝妖气自他身上翻腾浮涌,最终汇聚于空中,凝为巨大狐影。
幻狐甩头抬足,凌驾于烟火之上,霸占半个寝殿上空。
火海之外的茯芍仰头看着空中的蓝白幻狐,这是妖兽们的本体幻影。
和人类喜欢借用器具不同,妖邪们更偏爱用原型厮杀。
庞大如鲲鹏的幻影之下,衾雪厉啸冲来,前肢踩住了陌奚的蛇尾,留着涎水的利齿猛地咬住了中段。
陌奚本该闪避,可心中残留的阴翳久久不散,令他厌烦。
他任由衾雪咬住自己的长尾,余下的尾部倏地翘起,精准狠戾地缠上了狐脖和胸腹。
蛇尾如索,骤然施力,在雪白的皮毛上越收越紧;而咬在他尾上的利齿也越扎越深。
两头雄妖纠缠一处,他们确有深仇大恨,可此时充盈他们脑中的恨意却并非旧怨,只是一场单纯的求偶竞争而已。
□□上的对抗清晰可见,在凡人看不见的空中,亦有两股邪气在相互斗争。
碧色的妖气从陌奚体表蒸腾而起,转眼之间,一头更大于妖狐的碧蛇幻影盘踞梁上,张口吐信,露出阴冷的毒牙。
火焰高处幻化而出的两尊妖影,白者为狐,苍青者为蛇。
和下方僵持不动的实体相反,火焰上的本体幻影斗得激烈奋劲。
嘶鸣恫吓的蛇影、弓背咧齿的白狐碰撞厮杀着,搅起道道火浪,烧得房梁焦黑、以至于断裂砸下。
咔啦——
有骨裂声响起。
火海中的衾雪喉中发出悲鸣。
四千年瓶颈的差距不啻天渊。这场刺杀,从一开始就是死战。
眼见败局已定,衾雪松开了口中鳞尾,仰头朝着茯芍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复杂悲痛,万般情绪无从说起。
和生来受雌性欢迎的卫戕、疯癫无常的丹尹、厌恶雌蛇的陌奚都不一样,没有人知道,对衾雪而言,一个对他关怀备至的雌性是何意义。
茯芍,他漫长生命中的唯一——他没办法带她回玖偣,至少要带她离开淮溢!
空中的妖狐回到了衾雪本体之内,岩浆似的红纹出现在了那雪白的皮毛之下。
红纹若隐若现,像是随时会喷发而出的火山一般岌岌可危。
茯芍大惊,顾不上守护玉榻,穿过烈火扑向了陌奚。
她一把按住陌奚的肩膀,将他从衾雪身上带离。
整三圈翻滚,正欲收网的陌奚猝不及防被茯芍扑倒。
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蛇姬,他瞳孔收束,一丝愣怔泄露在了脸上。
茯芍眸中燃烧起了强盛的妖芒,她调动出全部妖力,将黄玉骨伞扩大撑开,罩在了自己和陌奚上方。
伞面流动着温润的黄玉蛇鳞暗纹,它罩在茯芍背上,而茯芍又扑在陌奚身上。
她抱住他的头,将他致命的心脏、腹部和头颅三处紧紧护在怀里,比护玉时更加用力,不容一丝空隙。
陷在柔韧馨香的躯体中,陌奚滞愣着,忘了吐信,也忘了推开茯芍。
就如从不会有谁在他虚弱狼狈时选择留下来治愈他、照顾他那样,陌奚亦无法想象,有朝一日,有谁会在危急关头不管不顾地冲破火线,以身为盾将他护在身下。
他看见茯芍紧闭着眼、害怕得绷紧了全身,可她还是选择成为他的肉盾。
茯芍没法不害怕,衾雪身上的红纹,是爆丹的前兆。
三千五百年的大妖以魂飞魄散的代价发动最后一击,所产生的威力足以将整个蛇宫夷为平地。
即使陌奚是四千年的巨妖,即使她有着一身玉铠,也绝无法从爆丹的威力下全身而退。
茯芍紧闭着眼,眼睫颤抖不息。
她害怕,她恐惧,她才刚刚从韶山出来,还没来得及看过天下的全貌。
她不想死。
可是没有逃跑的时间了,既然无法一起保全,那么至少要换来一个生机。
她感受到怀里蛇王的挣扎,心中宽慰了点。
她看错了衾雪,可没有错付忠心。最后关头,蛇王竟也想要反过来护住她的身体。
爆丹的前兆极短,自己那一扑便花掉了九成时间,此时再要转变体位,很有可能蛇王尚未覆住她时,妖丹就已炸开。
如此一来,他们都得死去。
事已至此,不必谦让。
那么多次近距离接触衾雪,她却毫无察觉,刺杀一事茯芍自认难逃其咎,她于蛇族无功,便不能再有罪。
临死之前,知道自己护住的妖值得,就足够宽慰了。
蛇王,的确是个可以结交的好友。
茯芍拼死压着身下的雄蛇,不让他乱动。
“芍、芍儿……”直到两息之后,四周安稳如常,而她怀里则传出一声羞窘无措的低吟。
茯芍茫然扭头,看向远处的白狐。
白狐亦是震惊,不知为何,自己的内丹像是被冷水灌满,那颗灼热欲爆的妖丹浸在水里,成了一颗哑弹,湿透透的,始终无法达到爆丹的温度。
趁着茯芍疑惑的工夫,陌奚终于从她身下翻出。
他瞳中碧芒一闪,下一刻,濒临爆丹期的白狐蓦地惨啸,七窍间流下黑红色的毒血,如一条条蜿蜒的毒蛇。
那从一开始就混入火烟之中的蛇毒已然成熟,被陌奚引动,摧毁了衾雪全身神经,也融化了他的肌骨。
白狐扭头,流着血泪的异瞳盯向陌奚身后,陌奚身下粗大的蛇尾涌起,将身后的黄玉尽数遮蔽,不泄分毫。
至此,他最后一眼也没能看见茯芍。
轰——
巨大的狐身轰然倒地,倒在了他自己引出的幽蓝狐火当中。
白狐四肢僵硬,没了呼吸,只有双眼还未瞑目,死死对着覆海上的毒蛇彩绘。
茯芍呆愣地坐在地上,望着陌奚的背影。
短短半个时辰,已是数次转折,让她不知如何反应。
待白狐死透,陌奚才侧身,对等待自己答复的雌蛇道,“抱歉,让你受惊。”
蛇王交手过太多大妖,焉能不知道他们喜欢爆丹这一招。
很早之前,他便在自己蛇丹里种下了“锁丹水”,封锁对方内丹。
对敌厮杀,第一时间释放锁丹水毒已成了陌奚的习惯。
茯芍听到了解释,松了口气。
果然不需要她出手,蛇王完全有能力料理好一切。
她拍了拍裙上的火灰,正要起身,头顶的横梁被火烧断,赫然砸下。
霎时间,水莲香气包裹了茯芍,她被陌奚抱在怀中,那截断木被蛇王用妖力弹开,滚去了远处,溅起火星点点。
陌奚抱着她,不发一言。
茯芍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动静,便推了推蛇王的胸膛,示意道,“没关系,这个没关系。”
和爆丹的威力相比,被一段横木砸下脑袋,简直和被蚊子咬一口一样,不值一提。
可蛇王却没有就此松开她。
他沉默着,收紧了手臂。
空中唯有火舌吞噬建筑的声音。
衾雪已死,火焰中再无妖力,变成了凡火,温和地噼啪燃烧着。
普通的火焰于茯芍而言并无伤害,她便也没有急着出去,懵懂地任由蛇王抱着。
她隐约觉出了些什么,一股奇妙的感觉如透明的游丝一般自她心田划过,比之那天他唤住她,替她系上披肩时更加鲜明两分。
她感觉到了它,却并不理解它是什么东西,想要抓来细看,在触碰的瞬间就将它勾碎捏断。
蛇没有这样的感情,茯芍不明白。
她想,或许是他认为她被吓到了,所以肌肤鳞片相贴,向她传递藉慰。
方才的爆丹前兆的确吓到了茯芍。
这一个拥抱,让她心情缓和了许多。
良久,当又一处横梁砸下发出巨响时,蛇王才如同被唤醒一般,有了动作。
他揽着茯芍的肩膀,带她出去,喑哑开口,“先走。”
烈火熛飞,蛇宫中蹿升着滚滚黑烟。
殿外阶下,玖偣的残余势力已被卫戕收拾妥当,或杀或绑,尸体横陈,活的则被押着跪下。
当陌奚搂着茯芍自茫茫火海中游出时,千名卫兵当即跪下,口中高呼:“末将无能,让王受惊,请王责罚。”
口号整齐、声音震天。
陌奚垂眸,目光掠过满场银甲。
他倏地想起那天玖偣祭台上,那些雌狐口中廉价鄙俗的爱语。
此情此景,何其相像。
他们跪着,高呼死罪,可心中所念只有惋惜——惋惜他怎么没有死在里面,好让他们从他的尸体、从他的领地、宝库里分一杯羹肴。
杂碎小卒也好,那条看似忠诚、实则紧盯王座的乌蛇也罢,所有妖都是一样的。
不会再有第二个茯芍了。
不会有谁用纯粹欢喜的目光注视他,也绝不会有谁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地覆在他的身上。
只有茯芍、只有茯芍,只有她。
第六十二章
刺杀落幕, 玖偣最后的嫡系王族被除去,宫中尚有许多事情需要善后。
卫戕找金、土属性的妖修葺了寝殿,随后将衾雪的尸首妖丹奉上。
陌奚拨了拨盒中的妖丹, 三千年五百年的妖丹在他指下来回滚动, 像是随地拾的石子土砾。
他思忖着些什么, 目光落在妖丹上, 却又透过它看向了更深处。
卫戕等着陌奚把盒子扔回来, 叫他存去库房——蛇王讨厌其他妖的气息进入自己的身体,从来不会吸收妖丹里的妖气,以往所有顶级妖丹都是这样处理。
可他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句:“之前收的顶级妖丹,共有多少?”
卫戕一愣, 过了会儿才答道,“太久未有清点, 估计不下二十。”
茯芍来之前, 淮溢境内的顶级大妖总共才只有八名,而蛇王的库房里, 却有二十余颗顶级大妖的内丹。
称王的本能刻在这些大妖的骨血里,这些年来陌奚除掉的挑衅者实在不少,就连跟了他许久的卫戕都记不清具体数目了。
墨青色的鳞尾挪动,蛇王自榻上滑下, 游过卫戕。
“制成皮草, 收入库房。其余部分…你参酌吧。”他草草规划了衾雪的尸体,却没有把衾雪的内丹扔给卫戕, 自行去了储存顶级妖丹的库房。
卫戕屏气低头, 等最后一点尾尖也游出大殿后,才回眸望向蛇王离开的方向。
王库设立在寝殿西侧的地下, 陌奚鲜少会来这里。
他并没什么钟爱之物,库房里存放的金银珠宝、灵药法器于他而言只是些漂亮的废物,而那些惹妖眼红的灵玉、妖丹,也只是些数量稀少的废物而已。
他没有玉缘,吸收不了灵玉;至于妖丹——
轰……
库房尽头,沉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小间密室。
密室的架子上摆满了水晶盒,每一只盒子里都装着一颗荔枝大小的丹核。
三千年以下的妖丹,蛇王不屑一顾,但三千年以上的,则都掌握在他手中。
不是为了自己吞食,而是他需要掌控所有顶级的资源,就如他在贵族内丹里种下蛇毒、控制玉市一样,唯有将一切高价值的东西握在手里,陌奚才能获得些许安全感。
石门在陌奚身后关闭,幽暗的密室内,各色妖丹在水晶盒的衬托下绚烂灿亮,其表面的妖冶光泽蛊惑着一切活物、诱使他们将它吞入腹中。
任何一头妖都不会放过这等品质的妖丹。除了陌奚。
他扫过一室妖丹,眸中没有丁点贪婪,唯厌色而已。
他极其厌恶这种晋升方式,厌恶的程度超过了对实力的渴求,他宁愿用繁琐、迂回的方式去削弱其他妖魅,也不肯用这些妖丹提升自己的实力。
但如今,他踏足了此处,站在了这些妖丹之前。
陌奚瞌眸,眸底尚有挣扎。
他还记得第一次吸收妖丹的感觉,强烈的腥臊涌入了他的丹田,钻入他的内丹,和他融为一体,再无法分离。
这种被侵入身体感觉让陌奚作呕不止,此后每一次调动妖力,都能感受到妖丹里那股外来者的气息。
他杀了那头妖,对方却扎根在了他的体内,纠缠着他、伴随着他,阴魂不散,直至他死去。
陌奚无法容忍这样的恶心。
上一世,即便是茯芍那样芬芳馝馞的妖气,在进入陌奚体内时,亦令他杀意暴起。
叫众蛇如痴如狂的黄玉气息,陌奚尚需数日才勉强接受,遑论眼前这些妖丹里的妖气。
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来到这里。
可他还是来了。
他需要至高无上的实力。
白日的一场刺杀,茯芍很快平复了心情,陌奚却久久无法平静。
他愈发明白了茯芍的珍贵,愈加舍不得她离她而去。
想要夺取王位的雄妖数不胜数,茯芍却是独一无二的绝色之姿。
雄蛇想要她、雌蛇也想要她,就连沈枋庭、衾雪这些外族,都对她别有用心。
偏偏茯芍乐于接纳一切蛇妖,更乐于回应强者的示好。
她护他,只是因为他是蛇王,是如今的蛇妖之首而已。
一旦有蛇超过他,成为新的淮溢之主,茯芍的敬爱便会立即转移到新王身上。而新王,绝不会放过如此美姬。
短短几个月,茯芍身边已经吸引了不少虫子,杀一个衾雪不过是杯水车薪。
卫戕、血雀……濒临四千年修为的妖越来越多了,他们的肉体每长一岁,就能额外再吸收一份妖力,速度是他的两倍。
他再如何缜密,也无法保证世上永远不会出现比他更强的存在。
以陌奚如今的实力,保全自身、制霸一方不成问题,但要占有茯芍这样的宝物,四千年的修为已有些不够看。
他没有玉缘、吸收不了灵玉,想要快速提高修为,只能吸收妖丹。
咔——霍然间,满屋水晶破碎炸开,透明的晶片散落一地,陌奚抬手,盒中的二十余颗妖丹浮于空中,悬列在他身前。
那双翠色的蛇瞳收缩又舒张,凝聚着阴戾。
没了水晶盒的阻挡,二十余种妖气登时冲出,将密室填满,混为一股驳杂的浊气。
一想到这些气息将流入自己体内、植根于他的丹核,陌奚便恶心反胃、喉中嗳酸。
他十指蜷缩,尾尖烦躁地在地上游动碾压,全身都充斥着抗拒。
反感之中,有一股暗香包裹了他,搂着他的头颈,覆在了他的身上。
被茯芍紧压在身下的触感历历在目,那感觉让陌奚头晕目眩,眼尾肿胀。
和这些骚臭的浊气相比,他更无法忍受王权更迭、有谁与茯芍交颈缠尾。
茯芍、芍儿……
陌奚抬手,空中的妖丹落于他指间。
翠眸瞌下,他仰头将第一颗妖丹吞下,俊美如神祇的脸上双眉紧蹙,痴色与痛苦同时浮现。
芍儿、他的美玉……
绝不能再一次失去。
……
酪杏看见了蛇宫滚起的黑烟,跑到了护宫河边焦急企盼。
“芍姐姐!”从白日等到月上,她终于见到了茯芍,急忙上前询问察看。
“我没事。”茯芍摇了摇头,携着小杏一同往别苑游,边游边告诉了她方才发生的种种。
等到了厢房,茯芍也正好叙述讲完。
她眼下有些疲惫,更有些怔然,喃喃着说,“我真的没有想到,那头白狐居然会想和我交尾……”
酪杏听得心惊肉跳,果然顶级大妖没几个好相处的,衾雪求爱不成,竟想将茯芍也一起杀死。
“幸好王上高瞻远瞩,提前布置了蛇毒。”茯芍敬服又后怕道,“不然我今天真回不来了。”
酪杏不这么想。
如果没有蛇王,那衾雪也不会跑来蛇宫复仇,茯芍也就不必遭此一劫。
蛇王才是罪魁祸首。
但茯芍满目濡慕,她又不好当着她的面编排蛇王,只能委婉道,“芍姐姐,这是他们雄妖的事。身为雌蛇,只需嘉奖胜者就好,何必参与其中,为一条雄蛇身犯险境呢?”
“平常是如此,今日有些特殊。”茯芍恹恹道,“是我多管闲事,非要治疗一个‘小卒’,若不是我,衾雪早就被毒死了,哪里有机会跑去王面前叫嚣?王虽宽容,没说我什么,可我总得负点责任。”
“这哪里是芍姐姐的错!”酪杏坐在她身侧,扶着她的小臂,“排查入宫者身份,是宫中守卫、校场校尉们的责任。是他们疏漏大意,竟把敌人放了进来。
“纵然他们修为有限,看不出异样,那在宫中行走的监察组、其他军官,还有蛇王呢?这么多天,宫里上上下下竟没有一头妖察觉异状。是他们失职,连累了芍姐姐。”
茯芍愈加忧伤:“我也是在宫中行走的大妖,我也没有看出异状来。”
酪杏慌忙否认:“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算啦,”茯芍扭头,蛇信触了触酪杏水嫩嫩的脸颊,“反正事情结束,我尽量弥补了,蛇王也没有受伤,之后要论罪处罚就之后再说吧。”
她站起来,拉了拉裙摆,“晚上还得进宫参加庆功宴,小杏,帮我收拾一下。”
酪杏欲言又止,想要找补刚才的失言,茯芍已然走去镜前坐下。
她只得咽下口中的话,应了声“好”,闷闷地帮着茯芍梳理起长发来。
一边梳,酪杏一边还在偷偷埋怨蛇王。
本来就是他的错,凭什么要芍姐姐自责。
傍晚时分,酪杏帮茯芍收拾妥当,再有一个时辰大军就会抵达城门。
进宫之前,照例会有一场巡城游街,向城中百姓展示凯旋荣光。
“芍姐姐~”一声甜腻的呼唤从廊上响起,茯芍正从镜前起身,一转头,就看见了扒门探身的少女。
“丹樱?”茯芍意外道。
丹樱看见她,露出个甜甜的笑,扭腰从门外游来,熟稔地拉住茯芍的手,上下端详。
从前茯芍的发饰或簪或钗,基本只有一件,保证头发不乱即可;酪杏来后,她的配饰渐渐多了起来,但也不会超过三样。
而今茯芍满头金玉,步摇生熠、长簪斜出,耳上颈上都有了装点。被丹樱执起的手上也有两条镯子和一枚尾戒。
“芍姐姐打扮得这样漂亮,是要去哪儿?”
“将士凯旋,宫中办了庆功宴。”茯芍答道,“王请我去同乐。”
丹樱起先疑惑,陌奚把茯芍叫去雄妖琳琅的宫宴干什么,继而才明白这是无奈之举——大军回师,这么大的动静,茯芍不会不知,左右瞒不住,不如由他开这个口。
她立即挽上了失落的表情。
茯芍正要问她怎么了,旋即想起丹樱被蛇王厌恶,逐出了宫殿,自然也无法再参加宫宴了。
她莫名有些心虚,觉得自己鸠占鹊巢,抢了原本属于丹樱的权利,连忙转移话题,“好妹妹,你怎么突然来了?”
因为心虚,她对丹樱的称呼都变了。
“要是不‘突然’,怎么能见到芍姐姐呢。”丹樱的语气却更加幽怨了,“几次写信,芍姐姐不是忙就是有事,哪里有空见我呢。”
“我们不是才见过面么?”茯芍柔声道,“就上次在你家的小宴。”
“那都过去一个月了!”丹樱娇嗔。
“一个月了?”茯芍惊讶,“居然这么快。”
外面的时间比在韶山快了太多,她觉得不过是前两天的事,一晃居然已是上月。
“人家看不见芍姐姐时度日如年,芍姐姐却还觉得快。”丹樱搂着茯芍的胳膊,撒着娇埋怨,“芍姐姐心里根本没有丹樱。”
酪杏低头站着后面,被这矫揉造作的语气熏得皱眉。
但被桃花香气包裹的茯芍只觉得少女香香甜甜,分外可爱。
“好吧。”她说,“我过几天沐休来找你玩儿。”
“不嘛~”丹樱摇晃着她的胳膊,“我来都来了,芍姐姐还让我独自回去么?”
“可我今晚……”
“我知道,宫宴是在子时,尚有两个时辰。”丹樱截住了她的话,眨眼笑道,“比起坐在宫中干等,芍姐姐难道不想去看看将士们踏花游街的场景么?”
她这么一说,茯芍心动了。
“到街上看么?”她问。
丹樱娇艳一笑,拉住茯芍的手往前走去,“芍姐姐,跟我来。”
茯芍扭头看向酪杏,酪杏心领神会,立刻化作小蛇缠在茯芍的手腕上。
丹樱自然不会和平民挤在一处,带着茯芍去了鼓楼。
高矗的鼓楼之上,可以尽览城中之景。
茯芍凭栏而望,就见城内灯火辉辉。
城门大开,浩荡的军队由此穿过,如同一只粗壮的巨蟒,首已入中城,尾巴却延绵在数里之外的城郊。
有鼓乐声响起,巨蟒两侧挤满了欢迎的城民。
茯芍将法力凝于双目,把底下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她看见军队之首,是骑着三足甲兽的卫戕。
卫戕穿着她在宫里见到的那一套玄色劲装,仅右胸心口前佩戴蛇面银甲,甲后拉出一条长长的黑披风覆于坐骑背上。
卫戕的帅旗后,仅落半步,是一面赭色旗帜,上书“尤”字。
旗前是一位大将,未着片甲,只一身金色描边的白装,一头暗红色的长发松松束着,垂在背上。
“那是谁?”茯芍问。
丹樱望去,“那就是血雀。”
“那名杀了自己王兄、投奔我们的安岭王子?”
“嗯。”丹樱以扇抵唇,俯视着底下的军队,“这次出征,卫戕主帅,他为副帅。卫戕已是封无可封,血雀么,倒是可以晋个国公了。”
茯芍打量着这名逃难来到淮溢的大妖,他的长相张扬邪肆,身量比卫戕轻些,即便是在鸟类当中,血雀也是体型较小的一类。
和他那坎坷的生平经历相比,血雀脸上没有半点愁云。
他噙着一抹笑,看着松弛惬意,比前头的主帅卫戕更享受城中的庆典。
看见他,茯芍就想起衾雪,不由得郁闷起来。
方才事忙,她没和蛇王说上几句就回来了,之后再要入宫,她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蛇王……
茯芍打量完血雀,正要移开目光,倏地,那白骑上的雄妖扭头,精准地朝鼓楼望来,锁定住了茯芍。
他并非看向茯芍,而是先看向了她身后的蛇尾。
茯芍尾尖卷了卷,那目光如有实质,落在尾上时,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火星烫了一烫。
血雀眉梢上挑,唇畔勾笑,继而才看向了茯芍的脸庞。
对上那双紫色的妖瞳,茯芍忽而想起陌奚所说,血雀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洞察力。
她的尾巴也不是宝石啊……
遥遥相望间,茯芍冲血雀点头致意。
这位可不是衾雪,而是真正对蛇族有贡献的大妖。
血雀一愣,继而咧嘴而笑。他很快回正头去,可那一笑却令茯芍身边的丹樱皱了眉。
她看见了血雀眸中的惊奇,以及接踵而来的占有欲。
那是鸟类发现璀璨宝石后必然产生的占有欲。
丹樱觉得烦躁,已然预测到之后会发生什么。
可眼下,比起血雀,更麻烦的还是宫中那条巨蛇,那才是真正的大患。
血雀若是入局,反而利于她从中取便。
军队在城中巡游一圈,子时之前,五品以上的将士入宫参宴,五品以下则带兵出城,回到设在城郊的大营。
茯芍和丹樱看了半个时辰就回去了,她在将士们入宫之前先进了宫。
她从未参加过宫廷晚宴,不知道流程几何,好在蛇王提前派妖在宫门等候,见了茯芍便上前引导。
“王还在忙,他命奴在此等候。”宫仆说着,把茯芍带去了一条熟悉的路上,“茯大人这边请。”
茯芍大为动容,发生了那样的事,且不说王恼不恼她,光是善后和大军回巢两件事撞在一起,就有一大摊子要忙。
如此忙乱的时候,蛇王竟还记得要派个妖来指引她参宴。
这是何等的体贴细心。
茯芍随着宫仆,感动地游了几步,随即发现:“这不是去寝殿的路么?”
“是,蛇王请您在殿中稍作休息,等他忙完了,会亲自过来接您。”
下午才被烧得一片焦黑的寝宫,几个时辰就修葺完善,恢复了原貌。
王殿中除了茯芍再无他人,门外倒是时不时掠过快步行走的宫仆。
全宫上下紧凑匆忙,都在为即将开始的宴会而忙碌。
茯芍等到了亥时末,眼看就要子时,终于,寝殿内门被推开,熟悉的蛇尾声出现在了她耳畔。
“王。”茯芍起身,抬眸望去的瞬间,身体微僵。
本能的,她后退了半寸。
是陌奚,可气息、修为皆有微妙的变化。
从前蛇王的气息如奔腾江河,茯芍奋力一跃尚能越过;然只是半天的时间,陌奚身上的气质忽成无垠汪洋,令她高山仰止,生出了微弱的怯意。
不一样了……他的修为绝不仅仅只是四千年了!
“卿,是我,别怕。”入门的蛇王一如往常地温和浅笑,眼底眉梢却有一股遮掩不住的疲倦,像是大病了一场。
熟悉的语气和笑容稍稍打消了茯芍的迟疑,她游去他的身边“您怎么了,是被…被那头白狐伤到了么?”
陌奚摇头,没有谈及自己,抬手抚上茯芍的侧脸。
他注视着她,眸光缱绻,一一看过她的朱钗衣裙后,笑叹道,“卿今晚,甚美。”
茯芍倒觉得今晚的蛇王才是美得可怕。
大即是美,蛇王周遭的气息已是庞大到不可估测。
她伸出蛇信试探揣度,如站在深渊边缘,低头目测渊深,所见唯惊心而已。
蛇王前所未有的强大,他身上泄露的气息令茯芍有些承受不住,想要后退、想要臣服,亦想要缠绕……
在他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时,茯芍控制不住地一颤,生出一股恐惧,这是正面对上强者的本能畏惧。
陌奚察觉到了茯芍的僵硬。
他垂眸收手,退开些许,和茯芍拉开距离,眸中泛起歉意与低落。
“别怕。”他再度开口,像是怕惊落了枝头的白雪,克制地柔声道,“再有一段时日,待我掌控住这些妖力,便能收好气息了。”
随着他的退开,那浩瀚的压力也纷纷退去,茯芍得以放松呼吸。
听到陌奚所说的话,她愣了下,随即惊喜道,王,您吸收了衾雪的妖丹?”
陌奚摇头,“不,不是他的。”
“那是谁的?”茯芍惊讶,“谁的妖丹能提供那么多妖力?”
她感觉不出具体的数值,但蛇王绝对增加了不下五百年的实力。
“我也记不得都是些什么妖了。”陌奚将话题轻轻带过,并不在意。
他的目色柔和似水,潺湲着包裹了茯芍,“以后再不会发生今日之事,惹卿生忧。”
等他吸收完体内这些妖气、冲破五千年的瓶颈,这世上就再也不会有谁,敢觊觎他的美玉。
第六十三章
宴厅席上寂沉无声, 除了卫戕,所有将士都卸了刀甲,沉默地跪坐在自己的席上。
士卒们或许在边境上撒欢了心, 但这些身居高官的将军们可还记得蛇王的淫威。
高级将领们的修为都在千年以上, 换而言之, 这里所有妖的体内, 都有蛇王种下的蛇毒。
所谓庆功宴, 不过是要让他们认清身份的威慑而已。
一般情况下,蛇王是不会通过“晚到”这样低级手段,来给一群大妖下马威的。
他向来守时,今夜却迟了小半刻钟。
新提拔上来的妖将们心中不满,他们和底下的小卒一样, 在前线杀得畅快,激发出了血性, 心里对蛇王有些不满意。
再怎么说也是凯旋, 他们为蛇王抢夺了那么大一片领地,蛇王还要给他们脸色看, 未免太过苛下。
老一辈的妖将们鄙夷地看着下座那些年轻将领。
一边嘲弄小辈无知,一边为蛇王的迟到惴惴不安,神色举止愈发谨饬了起来。
半刻钟后,随着礼司一声“恭迎王驾——”的通传, 众妖立即屏气垂首。
正要跟喝, 又听门口的礼官喊道:“茯芍大人到——”
众妖震惊。
茯芍?谁是茯芍?
如此狂悖,就连桀骜不驯的年轻将领们都生出了惊色。
不管谁是茯芍, 居然敢来得比王还晚, 还正好和王当面撞上,这家伙指定是得留在宴上了。
门外没有见到那不知死活的茯芍, 反而是殿内左门传来了两股蛇声。
众妖盯着膝前地面,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有妖是知道茯芍的,家中传报,说宫里来了一头顶级雌蛇,蛇王赐她舒尾殊荣。可他们万没有想到,那不近女色的蛇王,竟然会公然携着雌蛇登台。
妖将们不敢抬首张望,只能努力动用听力和嗅觉,窃察殿上的风吹草动。
茯芍从陌奚说要一起走时,就表达了反对。
她一不是王族,二不是宴会的主角,怎么能占据蛇王身边的位置。
此时见一众功臣都规规矩矩地跪在自己的席上,她却明目张胆地站在蛇王身边——茯芍尴尬极了。
这可是给将士们的庆功宴,将士们跪着,她站着,像个什么样。
令她尴尬的远不止这一处,茯芍一眼扫过,发现下方席位皆已坐满,右下方是卫戕,左下是血雀,其后乌泱泱的一片,根本没有空位。
唯有蛇王的宝座旁设了一张副席,尚且空着。
对着那张空席,茯芍眉梢一抽,她、她该不会是要坐在王身边吧……
她只是个四品医师,坐在这里,实在是名不正言不顺,惹妖非议。
见她目光犹疑,陌奚低头,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今日大宴,进出蛇宫的妖稠密繁杂。除了卿,我谁也不信。”
他意有所指地瞥向盘中酒菜,又扫过满殿的将士宫仆,似乎举世皆敌。
茯芍狐疑地看向蛇王,联想白日之事,又觉得这并非多此一举。
她遂点头,用力握紧了陌奚的手,默默告诉他:自己这个医师已经做好了随时抢救的准备。
蛇王没有传音,那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到了所有妖的耳中。
他们听完,愣怔了半晌——下毒?给蛇王下毒?
下哪种毒?哪种毒是蛇王体内没有的?
这理由实在是荒诞到了好笑的地步。
没妖敢笑,唯一敢笑的丹尹已被发配了玖偣边境,归期未定。
陌奚牵着茯芍在副席上坐下,宽大的黑曜石王座旁贴了张红檀小席,如巨轮旁漂了张小舟,可怜兮兮。
桌席的差异便不小了,座位差距就更加夸张。
一个是赤金宝座,一个只放了张四方棉垫。
陌奚不满意这样的设计,可再多一寸都会吓到茯芍。
他送茯芍坐下,矮桌下空间不大,茯芍的蛇尾难以摆放,索性和将臣们一样化作了人腿。
陌奚眸光微闪,却也没说什么。
他坐去了自己的位置,慢悠悠地开口,“请起。”
底下众妖迫不及待地抬首,朝着王座旁的副席望去,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茯芍大人”。
蛇王的心意昭然若揭,可他不仅没有举办婚典,看这样子似乎连表白都未曾有过,那雌蛇居然还是坐普通的臣席。
众妖摸不着头脑。
他们没能看见茯芍的蛇尾,也没嗅到气味,单就那身人皮而言,看不出是不是真的美丽。
但既是三千年的顶级雌蛇,且连蛇王都为她折腰,那必定是国色天香、与世无双。
茯芍察觉到了下方的打量,多数妖只是对她好奇,稍看一眼便收回了目光,唯有左侧的视线一直缠绕在她身上。
茯芍望去,和席上的血雀对上。
血雀勾了勾嘴角,绛紫色的妖瞳邪冶含笑,那颜色看着便予人昂贵之感。
翡翠分春彩二色,春为紫,彩为绿。若说蛇王和陌奚鳞内流淌着浓厚的帝王绿意,那血雀的那双眼睛,就像是同等华贵的紫罗兰。
即便他的形容样貌有些放荡不羁,可就这双眼睛,便有了“王族”的质感。
这是和衾雪一样的质感,无论衾雪再如何客气都洗脱不掉这层清贵之气;血雀亦是如此,即便他已俯首称臣,身上依旧有王族的影子。
茯芍叹气,她又想到衾雪、想到了自己被一头狐狸看上、后又被他背叛。
右侧首席,卫戕倏地起身。
他动作不大,十分规矩,但身后那条过长的披风凌厉扬起,抛出了一道干练的黑弧。
他出席走至殿中,抖袍而跪,血雀等五名主将亦纷纷出列,跪在了卫戕身后。
由卫戕开口,向蛇王呈报了出征玖偣以来的战果功绩。
茯芍听着,只觉卫戕的声音冷玉一般铿锵有力,又不似兵戈那般过于尖锐刺耳,传入耳中,煞是好听。
不仅声音好听——她打量卫戕和出席的几位大将军,三雄二雌,发现各个身材傲人。
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雄妖衣下宽健的肩膀、绷紧的脊背,以及流畅的窄腰。
难怪自从大军回城的消息传出之后,宫里城中雌妖们便空前热切。
的确是比一般雄性出色不少。
她看了一圈,发现在座将领雌雄参半。
和人类女性弱于男性不同,许多种族的雌性体格、力量、耐力、智慧都要强于雄性。
她们大多在一岁之前,就要担负起养育幼崽的责任。
和一路妊娠、拖着幼崽厮杀生存的雌性相比,雄性的生活相当轻松惬意。
即便是那些体格力量大于雌性的雄性,譬如雄狮,在狮群当中,负责团队合作、狩猎御敌的依然还是母狮。
先天的优势也好,后天的锤炼也罢,又或者是双管齐下,妖族之中,雌妖的实力绝不亚于雄性,并且更加谨慎、更具忍耐力。
茯芍看雄妖,也看雌妖,她赞叹地扫过几条雌蛇,心想,若是陌奚姐姐愿意参军,今日站在首位的必然是他,而非卫戕。
无可否认,在所有雄妖之中,卫戕的身姿最为出众,这些日子宫里宫外的小雌蛇们也谈论他最多。
陌奚注意到茯芍的视线逐渐凝聚在卫戕一妖身上。
待卫戕汇报完毕,陌奚淡淡道,“辛苦了,回座吧。”
卫戕敏锐地察觉到蛇王心绪不佳。
他抬眸,在看向蛇王之前,先看见了副席上灼灼望着自己的雌蛇。
她的想法跃然于脸,卫戕敛眸,抱拳应是,回到了席间。
不知是否错觉,那雌蛇身上的香气越来越浓了,有些类似蜕皮期的前兆。
秋季本就是发青的时节,又遇上她的蜕皮期……卫戕搁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眸底划过沉沉暗芒。
“拿下玖偣,卿等皆是有功之臣。”殿上的蛇王漫不经心地举盏,冲下方一笑,“今日晏饮,务必尽兴。”
众将举盏,正要应答,倏尔间,一股磅礴的气息笼罩了大殿。
这气息如水,阴冷潮湿,并不坚硬,如湿帕捂鼻一般,绵绵地罩住了他们。
众妖面色一骇,错愕地望向大殿上的蛇王。
赤金宝座间,黑青色的鳞尾在灵玉灯照耀下折出泠泠伴彩。
那双翠瞳如汪洋大湖,温和却冰冷地压制住上百大妖。
这一刻,潮湿的水汽堵塞了众妖呼吸,毒蛇般松松缠在了他们身上。
窒息感压迫着心脉,千年大妖们皆变了脸色。
蛇王,晋级了——
他的气息比从前深厚了不止一点半点,谁也无法揣度出此时的蛇王到底修为几何。
唯有首席的卫戕,有所预料。
从蛇王问他妖丹库存起,他便有了猜测。
向来排斥吸收外力的蛇王突然开始吞食妖丹,恐怕一年之内,天下就要出现一头五千年修为的巨擘大妖。
恐怖的溺水感遍布全殿,让这些在战场上狂傲酣杀的年轻将领们清醒过来,认清了状况。
不管在外如何,在蛇王面前,他们永远只能是五体投地的奴仆,没有翘尾的资格。
殿内落针可闻,唯有茯芍未受影响。
陌奚绕过了她,但这古怪的气氛令她有所察觉,从众妖僵硬的动作、苍白的脸色间,她明白了蛇王在施展威压。
和蛇王接触过后,茯芍还曾担心,他是否过于宽和待下了;如今看来,该威严的时候,蛇王是不会马虎的。
半刻钟后,那水汽终于退去,两千年以下的妖已是满头冷汗,后背尽湿。
蛇王浑然不知般,疏懒地笑,“卿等,如何不饮?”
举盏举得手臂打颤的大妖们顾不上擦汗,压迫消失后,忙不迭是地饮酒,战栗着喝道,“谢王上赏。”
这一场不动声色的示威之后,陌奚再无别的动作,命祠部上了舞乐助兴。
靡靡丝竹之间,气氛逐渐缓和。
茯芍见惯了雄妖作舞,还是头一回见雌性优伶,倍感新奇。
赤裸身体的雄伶比雌姬更加卖力,跳完一场后,他们站在殿中并不退下。
此时,座上的妖将们就会挑选符合心意的招来身边,为自己倒酒布菜。
茯芍也想招姬,特别是,她看见领舞的梅花雌姬对着她眨眼。
她认出了她,是当初在假山后面一起闲聊八卦的宫仆之一。
原来她是舞乐司的宫女。
满座皆是杀气斐然的悍将,梅花精想求茯芍庇护,茯芍看懂了,但她的位置紧挨着蛇王,蛇王都还没有招姬,茯芍哪敢先动,只能歉意地对她吐信。
眼见梅花精的脸色黯淡下来,身为领舞,她的容貌姿态自不用多说,很快被一名环眼大妖招去。
茯芍抿了抿唇,桌子底下的手悄悄探去了蛇王那一侧。
一口气吸了诸多妖丹,蛇王的气息有些收敛不住,身周虚溢出了一些。
茯芍偷偷揪住一缕王息,捏诀送入梅花精身上。
梅花精只觉身上忽然一凉,那环眼的妖将本搂着她的腰,骤然间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耸了耸鼻子,惊诧地在梅花精身上嗅闻一通——
有王的气息!
这小小的梅花精身上竟然有王息!难道,蛇王已宠幸了她?
思及此,妖将猝然收手,满面惶恐地打量上方王座,一边往外挪去,再不敢贴近梅花精。
梅花精茫然着,将斟好酒递出去,那头大妖竟双手接过,还同她道谢。
余光回转,她看见上面的茯芍冲她眨眼,如同方才她对着茯芍眨眼那样,心有灵犀。
梅花精掩唇,又回了茯芍一个眨眼,妩媚含情。
和千年大妖交欢是场赌博,遇上心软和善的大妖,便能在他们满意时吸取大妖的精气;可一旦遇上残暴冷血的大妖,那便是九死一生的灾难。
是好是坏全凭运气,由不得低位小妖决定。
梅花精的小动作被其他乐姬见了。
于是每场舞乐之后,凡是和茯芍说过话、见过面的宫女,若是被坏脾气的将军叫走,便冲着茯芍眨巴眼睛。
既已开了头,茯芍就不能厚此薄彼。
她也顾不上去看雄妖了,忙着在桌子底下揪陌奚的蛇息,一缕一缕打到那些丫头体内。
偌大的殿内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几十名舞姬身上都留有蛇王的气息。招她们过来的将领们如坐针毡,惊诧不已。
此后不到一天,宫里宫外便流传出了蛇王打破色戒、骤御百姬的流言。
茯芍不亦乐乎地忙着,觉得自己也算是将功赎罪,为蛇王去除了绝育的恶名。
陌奚想按住茯芍的手,让她别再揪自己的残息了,再这么揪下去,舞乐司都能直接改名后宫。
手指抬起,他看见茯芍脸上半是满足半是兴味的笑,忽然不忍戳破。
他暗暗叹息,对着身后的礼官使了眼色。
舞乐当即停下,未及上场的优伶们退去,祠部捧着王诏上,开始按功行赏。
从卫戕到最末等的将军,妖妖有份,无一不赏。
茯芍看着那一箱箱珠宝灵玉、铠甲法器分到各妖手上,多者车载斗量,最少的也有人头大的一箱。
战场上回来的大妖们不缺妖丹,但物以稀为贵,和人类的玉文化一样,上品灵玉比起实用价值,更多的还是一些象征意义。
好的玉深受追捧,价格也居高不下。
陌奚赏赐的这些灵玉,他们自己用不到,却能卖出不菲的价格。
茯芍就坐在祠部旁边,亲眼看着一只只装满奇珍异宝的箱子递到各妖手里。
她吞了口唾沫,觉得当武官比当医师有钱途太多。
分封完毕,蛇王提前退席。
好歹是场庆功宴,打压过后,他会给这些功臣少许松快的权力——此外,也是为了日后自己少几笔艳名。
陌奚不在乎声名,但也不想再被茯芍揪住气息送到别的雌妖身体里。
蛇王走了,众妖抱着分到的宝贝,席上再无最初的死寂,气氛活泛不少。
本还规规矩矩只让乐姬们倒酒布菜的妖将们身形放松,露出了真面,唯有那些分到带有王息的妖将不敢动作,依旧客气。
茯芍看了一会儿,发现再没有新的活动,便也离场回家。
天还未亮,她行至花园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茯芍回头,见月色之下,银甲披风的卫戕朝她走来。
她站住了,直觉对方是要找她。
“茯芍大人。”
确如茯芍所想,卫戕立在了她三尺远处,定定看着她,“可否借一步说话?”
茯芍点头,随卫戕去了近处的水榭。此处幽静,无妖打扰,只有水上的冰月潺潺晃荡。
“卫戕将军?”她抬头,看着沉默无言的乌蛇,示意他可以说了。
卫戕抿唇,片刻才道,“那日……误会了您,特来致歉。”
“误会?”茯芍疑惑,“您误会我什么了?”难道不是她误会他在宫中欲行不轨么。
卫戕半敛眼睑,“我听到衾雪向您表白心迹,以为您和他暗通款曲。”
“你也是这么想的?”茯芍蹙眉,苦恼道,“外面的世界真是太奇怪了。我是蛇,他是狐狸,为什么你们都觉得我会和一头狐狸交尾?”
卫戕眸中浮现了些许诧异,“您不接受外族雄性?”
“我不知道。”茯芍摇头,云鬓上的步摇摇曳出粲然月光,“在这里,异族结合好像是常态,但我总觉得有些别扭。如果可以,我还是只想和雄蛇交尾。”
她早早离席,也是因为那满殿异族媾和,看得她有些不适应。
卫戕盯着她,旁人无法嗅到茯芍身上的气息,他却能够洞察。
在无人的静处,没有其他气息的干扰,雌蛇身上味道愈发明显。
乘着深秋的夜风,那香气钻入他的口中,令卫戕生出了躁动。
他并非重欲之蛇,可如此甜美的气息,软钩一般,迫使他眼热心悸。
他垂下眼睑,逼迫自己挪开视线,却又听见面前的雌蛇羞愧地说:“其实您不必道歉,倒是我……我白日折返王宫,本是要去王上面前参您的。”
卫戕不解。
茯芍支吾地解释,“我不知道您是在盯梢衾雪,看您隐匿踪迹,到处行走,还以为您心怀不轨,想要对王不利……”
卫戕一愣,“您……爱慕王上?”
“爱、爱慕!”雌蛇像是被他的话吓到了一般,低呼起来,“有丹樱做前鉴,我怎么敢呢。”
卫戕愈发不能理解了,“既然如此,您为何如此关心王上的安危?”
他记得席上茯芍看自己的眼神,那是示意他过来邀请自己的眼神。
她没有邀请蛇王,却看中了他。
“您不也关心王上的安危么?”茯芍道,“那天您可是寸步不离地护在王上身边呢。”
听到这话,卫戕笑了笑。
他的五官冷厉,难得一笑。
“职责所在而已。”他说。
他无法战胜陌奚,便只做眼前能做之事。若有朝一日,他的修为超过陌奚,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茯芍却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是点头,“对呀,身为大蛇,理当尽己所能,承担起保护族群的责任。王也好,未开智的小蛇也好,怎么能让外族欺负到我们头上。”
卫戕心中一动。
“您出手截杀衾雪,只因他不是蛇妖?”
茯芍觉得他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犹豫了一下,斟酌答道,“如果衾雪是蛇,那就是一场王位争夺战了,我没有理由去阻止新王挑战旧王。”
说不准哪天她也会对蛇王发起挑战。
卫戕道,“不论如何,您贵为雌蛇,实在不必参与雄性之间的争斗。”
“小杏也是这么说的。”茯芍拨了拨腕上的镯子,“族群之内的斗争我不会管,可今天不是斗争,而是厮杀。”
“您也好,蛇王也好,都是族中栋梁,你们有失,就是族群有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外族杀来时可不会管我是雌是雄。”
话音落下,茯芍觉得卫戕的目光愈发炽热了一些。
月夜和这条乌蛇相得益彰,他胸口的蛇面银甲冲着茯芍狰狞嘶吼,可那张冷俊的脸上却蕴藏着一分柔和。
茯芍想起雌蛇们背后所说,卫戕看着冰冷无情,但对伴侣十分体贴照顾。
“我听说了蛇田的事。”他低声道,“茯大人,有您这样的妖,是蛇族之幸。”
茯芍弯眸,笑了起来,“不,有您这样骁勇善战的将军,才是蛇族之幸。”
她喜欢为族群而战的英雄。
那双琥珀眸弯起之后,甜美得近乎流蜜。卫戕呼吸一凛,脸上泛起红霞,别开了目光。
茯芍在此停留得有些久了,那馝馞的香气盘踞了这一方水榭,逐渐浓郁,将卫戕环绕得无有退路。
他从来不会过分纠缠雌蛇,只要雌蛇提出,卫戕便会干脆利落地离去。
这不是生来就有的美德,而是经历带给他的教训。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母亲,她是当年名极一时的美姬,是满城雄蛇垂涎的雌蛇。
那时蛇族还未统一,身为一方领主的卫戕父亲打败一众求偶者,得到了他母亲第一伴侣的名位。
就在他父亲外出征战时,被打得节节败退的狐族派出了一头雄狐,乘隙接触了他的母亲。
和不擅长甜言蜜语的父亲相反,精通媚术的狐妖,将母亲勾得神魂颠倒,一心要与对方私奔。
狐妖的目的并不在于此,他蛊惑了领主夫人,让她去了前线,找到领主。
素来高傲的夫人突然寻来,满目柔情地诉说思念,卫戕的父亲受宠若惊。
也就是当天晚上,他在军帐中被妻子剖开了小腹,挖出了蛇丹。
卫戕不怨他的母亲,选择更好的雄性是妖之常情。
可他也不免告诫自己,不要在雌性身上花费太多心力。
耽于情爱便会失去判断,因而即便是在交尾途中,卫戕也时刻保持着清醒,冷静地观察雌蛇的神态举止,细致地分析判断她们的情绪动作,随时做好了防御准备。
答应交尾邀约,对卫戕来说更多是出于对雌蛇们的尊重,是一种身为雄性的礼节。
可今夜水榭旁,湖光粼粼,秋枫浓情。
他看着冲他莞尔的蛇姬,第一次心绪鼓动,出现了想要主动搂她的冲动。
她是不一样的。
并非全是直觉,他亲眼看见了,衾雪爆丹之前,这条雌蛇死死压在蛇王身上、将比自己更强大的蛇王护在怀里。
任何雄蛇都无法不对此眼红艳羡。
卫戕向来尊重强者,两千年来,他对陌奚无有不从。唯有这一次,他打心眼里嫉妒起了陌奚,嫉妒他比他先出生在这个世上。
第六十四章
大军回师, 像是往火上泼了碗热油,令城内气氛达到了高潮。
不管外面如何,茯芍都照旧要入宫当差。
酪杏准时叩门来叫她, 一入门, 茯芍就见她脸热腮红, 行走之间双腿扭捏, 杏眸中水雾缭绕, 媚态充盈。
随着酪杏一同进入房间的,是极其浓郁驳杂的发青气味。
大军入城之后,只一晚上,街道上的靡靡之气便泛滥成灾。
暧昧躁动的味道自四面八方传来,刚化形不久的小奶蛇受到了极深的影响。
“芍姐姐……”她压抑着体内躁动, 努力为茯芍梳妆打扮,在为茯芍系腰带时, 双腿一软, 控制不住地化回了蛇尾,上身随之扑到了茯芍后背。
这姿势有些熟悉, 两妖的初次相见便是这样一撞。
和那一次不同,酪杏再没有惊恐地退开,而是绵绵地趴在了茯芍背上,呼哧呼哧小口喘息。
斑斓的花尾在地上扭动, 小丫头迷迷糊糊地想要攀附眼前的大蛇, 与那条粗硕康健的黄玉尾紧密纠缠。
那黑白红的鳞色再一次惊艳了茯芍,酪杏实在是美丽, 大军回师, 城里多了那么多蛇妖,可酪杏的美依旧独占鳌头, 无蛇能与她相较。
茯芍很理解酪杏的痛苦,她修为尚浅时便时常忍受这样的折磨。如果她是雄性,会很乐于帮助这绝美的小蛇姬,可惜她不是。
“小杏。”茯芍转身,捧住了酪杏潮红的脸颊,指尖往她的太阳穴里注入一丝清凉的蛇息,“我放你一个月的假,去外面玩儿吧。”
“不、不。”被注入蛇息后,酪杏头脑清明了不少,她连忙退开,局促地说,“芍姐姐,没关系的,我已经是妖了,不会被发青期控制。”
她说这话时还在小口喘息,眼角余光也还在瞄茯芍的长尾。
“那么多年轻力壮的雄蛇回了蛇城,就算不是发青期,过去玩玩儿也是好的。”茯芍道,“去吧去吧,就当是帮我打探情报,看看哪里有优质的雄蛇,回来后告诉我。”
酪杏犹是不肯,“我一走,芍姐姐身边就没有妖伺候了。”
“一个月而已,我以前不也自己过么。”茯芍把酪杏推出了房门,酪杏一步一顿地扭头看她,“芍姐姐、芍姐姐,至少让我给你备点菜。”
“哎呀秋高气爽,别想这些了。”茯芍把她送出了大门,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金锭子,冲她挥手,“你只管好好玩乐,我在你体内留下了本源蛇息,要是有危险记得放出来。”
说完,她就把门关上了,不给酪杏逞强的机会。
茯芍当然看得出,那小奶蛇已到了极限,并和其他雌蛇一样,早就在暗暗期盼回城的勇士了。
酪杏去玩了,茯芍却不能。
她随便收拾了一下,拿了陌奚上回送的芙梃簪子挽发,正要出门,雪婆又找了过来。
“茯小姐。”她递来一份信笺,“刚送到的。”
茯芍谢过她,拆开一看,是陌奚的回信。
距离她写信给陌奚已有五六天了,从前茯芍没觉得如何,可最近丹樱送了她一块传影石,远在千里也可面对面地说话。
陌奚行踪不定,寄信困难,为什么不给她一块传影石呢,再不济也该给她一块传声石才是。
是忙忘了么……忙得把她忘记了么……
茯芍瞥向自己腰上的墨绿腰带以及头上的芙梃双蛇簪。
陌奚送了她很多东西,每一样都讨她喜欢,可她送给他那些,却从没有见他用过……
自从她成为医师之后,陌奚就几乎不再回来。
茯芍看向手中的信,她的蜕皮期越来越近,即便有意限制内丹吸收妖气的速度,也拖不了多久了。
方才拒绝酪杏备菜并非全是哄她。从今天开始茯芍必须禁食,将自己饿瘦,确保能顺利从旧皮里钻出来。
陌奚的回信令茯芍有些意外。
他不仅没有要回来帮她的意思,甚至没有提供蜕皮场所,反而让她向蛇王求助。
他在信中说,外界邪妖横行,又有人类修士四处巡查,茯芍身上的气息太过特殊,难有万全之地。
蛇王生性多疑,此时向他寻求庇佑,不仅可以得到他的荫蔽,还能趁机表露忠心。
茯芍有些不满,自己这么重要的时刻,陌奚却不愿意待在自己身边,只管他的生意。
抛除这点情绪外,平心而论,说得倒也有理。
蛇王昨日吸收了妖丹,修为大涨,即便自己蜕了皮也远非他的对手,他不会把自己视为威胁。
再者,几个月相处下来,茯芍自觉他们的私交确实还算可以,连衾雪这样的大罪,蛇王都没有迁怒她一点儿。
她决定听从陌奚的建议,向蛇王寻求庇护。
折好信纸,茯芍在行云苍润的墨字间扫到几处“芍儿”。
她倏地想起,昨日衾雪爆丹,自己压着蛇王,蛇王似乎也唤了一声“芍儿”……
是被那一扑触动到,想要和自己更加亲近么?
可茯芍又记得,那天蛇王一开始是对着衾雪叫自己“茯芍”。
几刻钟的工夫,“茯芍”就晋级为了“芍儿”,就算是心有感触,这改口改得也未免太过迅速。
若换作丹樱丹尹,这倒不奇怪;但蛇王是一条委婉含蓄的蛇,初次见到她尾巴时,连夸赞都怕冒犯到她。
茯芍以为,他如果真想称她为“芍儿”,是一定会先征求她的同意的,而不是脱口而出。
她将目光从那几个“芍儿”上收回。
真的不是姊弟兄妹么……他们的相似之处实在是太多了。
时辰不早,茯芍收起信去了蛇宫。
这一路秋意融融,莫说酪杏这样的小蛇,就连她都有些心浮气躁。
好在碍于蛇王淫威,宫中的气味极淡,从宫门走到寝殿,茯芍心里的那点悸动已随晚风飘散。
她见到了蛇王,今晚的蛇王似乎有些烦闷躁动,茯芍刚入殿门,他就放下了手里的帛书,双眸澹澹地盯着她看。
茯芍不明所以,蛇王没有开口,她便按部就班地俯身送出自己的内丹。
陌奚仰头,搭着茯芍的肩膀,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那颗黄玉吞入腹中。
一天一夜下来,体内驳杂的妖气熏得他几度干呕,那恶心的气息如同蚂蟥,在他血肉里扎了根,每一次呼吸,鼻喉中皆是鄙俗的浊气。
整个白天,陌奚都恹恹地趴在玉榻上运转周天,试图用自己的气息覆盖那些外来的妖气。
但这样做只是令妖气更加融入他的内丹血肉,让污秽更深一层侵入他的身体。
陌奚腷臆躁戾,用理智死死压抑住激生的摧毁欲。
他忍到茯芍入宫,急切地吞下她的内丹。
当甜美馨香的蛇丹滑入体内,陌奚眉间的阴郁霍然拂去。
黄玉如灯,所到之处,驱散了浑浊的暗气,令他得到片刻安宁。
鲜活馥郁的气息将他从恶臭的泥淖中拉出,陌奚松弛下来,尾尖舒卷着,脸上流露出放松的柔和之意。
茯芍察觉到他的变化,觉得蛇王此刻心情不错,遂按照陌奚信上所言,趁机提了自己蜕皮期一事。
“这也不难。”蛇王望着她,目光触及茯芍腰上自己的旧皮、发间他送的长簪后,心情愈好,“我有几处闲置的小秘境,可供卿蜕皮。”
茯芍微愣,开辟秘境是为创世,极其耗费精力,顶级大妖百年都未必能造出一处,蛇王手中居然还有“几处闲置”的——王的财力实在是深不可测,难怪他连满地金银灵玉都懒得理会。
想起昨日宴会上分功行赏出去的那些财帛,茯芍全然理解了那些大妖为何如此执着于称霸夺位。
要不是蛇王对她不错,她也想在蜕皮之后、趁蛇王尚未消化吸收体内妖力时,试试能不能摘下君位。
茯芍感念地承诺:“这段时间我跟着两位老医师学习了许多,蜕皮后,我的感知力会更高一层,此后就不用再冒犯王体,只需触诊就行。”
她记得蛇王很讨厌别人的妖气,难为他忍受了自己的内丹那么久。
话说完,蛇王却无甚喜意。
他轻轻开口,“卿忘了,我也即将蜕皮。”
茯芍讷讷地啊了一声。
是了,她修为增长了,可蛇王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突破。
差距依然在,仅靠触感恐怕不够准确,还是得依赖蛇丹。但不知这个差距到底有多少。
她暗暗计算,自己两千八年的身体可以多容纳将近千年的修为,那蛇王四千年的体质,岂不是要直接冲击五千年瓶颈?
茯芍倒吸了口凉气。
蛇王吞噬妖丹才不到两日,周遭气势已然深不可测,若真的突破了五千年关卡,那该是何等磅礴浩大的光景。
她不由得看向白玉上的苍墨长尾。
四千年就这样美了,五千年又会是多么震撼……
察觉到她的目光,那段鳞尾涌动挪移了几寸,像是被男人盯着脚看的姑娘家,将一双玉足往回收了收。
意识到自己行为僭越,茯芍好不意思地冲蛇王笑了笑。
蛇王弯眸回视,没有计较她的无礼。
茯芍习惯了蛇王这过分好的脾气,不论是她长时间盯着他看,还是用这种近乎轻薄的眼神打量他的身体,蛇王从来不会不悦。
这样好的雄蛇,却如高山雪莲般只可远观,叫茯芍愈发遗憾。
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城里优秀的雄蛇数量激增,茯芍还有别的选择。
自寝殿离开的路上,她便碰见了一条优越的雄性。
卫戕。
双方点头致意,卫戕身后还有另外几名将军,茯芍寒暄了一句,“将军们是要去见王?”
卫戕颔首,“正是。”
她的视线正好扫过卫戕前胸。
透过那身轻薄的黑锦,可以窥见衣下流畅有力的胸肌。
漆黑的锦光一侧,是银白色的狰狞蛇首胸铠,银光与锦光交织,勾勒出暗沉的锐气。
唯一可惜的是,那窄腰玉带之下是一双人类的长腿,不知道卫戕的真身是何模样。
茯芍有点郁闷,自大军回师的消息传出之后,宫里的小雌蛇们都信誓旦旦地透露出“卫戕一定会追求她”的讯号,茯芍也对这位功勋卓著的蛇族英雄抱有好感。
那晚水榭,她将话说得十分明白,卫戕却始终没有向她提出过邀请。
不知是他军务太忙,还是她并不合他心意。
卫戕态度暧昧,没有行动;
丹尹又留在了边疆,归期未定。
茯芍忧心忡忡地想,难不成自己今年依然要独身一蛇?
她都出了韶山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伴侣呢……
茯芍暗自惆怅,冲着他们点了点头,随口道,“可巧,王今日心情不错。将军们去吧。”
“好。”卫戕应了,侧身让出了道路。
和茯芍别过,卫戕身后的几名将军忍不住扭头回望着雌蛇的背影。
在其他蛇妖都不许露尾的内宫,茯芍的长尾格外醒目。
华贵的蛇尾蜿蜒绵长,落在地上便是一条玉溪。长尾扭摆,那细腰便也随之摇曳。
她长了一副清雅出尘的仙貌,偏偏游尾行走间又带着妖的妩媚。
走远之后,卫戕的副将笑道,“主帅,茯芍大人看您的眼神可有幽怨啊。”
这话一起,其他将军也跟着起哄,“主帅您还在等什么,那可是顶级雌蛇,除了丹樱,天下也就这一条了。”
卫戕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冷淡。
几妖当即噤声,不敢再言。
又过了几步,前头才传来低沉的一声:“我知道。”
众将看向他。见乌蛇下颚紧绷,黑眸隐忍。
“现在不行。”他说。
蛇王正在求偶,此时追求茯芍,就是要和蛇王开战。
两天之前,卫戕尚有战意,但在蛇王吸收了如此众多的妖丹后,他再无半分把握。
卫戕只能等,等到蛇王求偶成功、茯芍成为王后,他才能争夺第二伴侣权。
至于第一伴侣——卫戕有自知之明,并不强求。
前面就是寝宫,不需卫戕提醒,几名大妖都闭嘴肃穆了起来。
卫戕站在殿外,躬身请示:“卫戕携西征众将前来述职。”
半晌,殿里传来回应:“进来。”
卫戕带着几妖跨入殿内,尚未立定,一只玉光杯骤然穿过鲛绡射来,径直砸中卫戕额角。
锵的一声,玉片破碎。
鲜血流下,在那张冷俊的脸上爬出殷红的纹路。伤口久不愈合,血色发紫,空中隐有压抑的苦甜味。
众将一怔,就见玉榻之上,蛇王指尖把玩着另一支杯。
他笑吟吟地咦了一声,“卫戕,久居高职,可是松懈了?”
咔啦……那修长的五指一收,蛇王手中的玉光杯迸碎成齑。
顷刻间,大殿内寒冷甚冬,地面柱上有白霜蔓延。
众将震在原地,谁也不明白蛇王为何突然恼火翻脸。
直到前方的卫戍单膝跪下,沉声认罪:“是。谨记王训。”
其余妖将顿时回神,跟着下跪。
膝盖甫一落地,如触冻土,寒冷砭骨,痛不可言。
这是头一回,蛇王如此不顾及卫戕的颜面,当着外妖的面,公然对他降下责罚。
羞辱的是卫戕,警告的却是所有雄妖。
想起方才遇到的雌蛇,几妖心惊胆战。
什么“王今日心情不错”——何止不错,简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
失去了黄玉蛇丹的香气,那腥臭杂乱的气息再度堵塞了陌奚的口鼻。他极力压制着满心暴戾,在看见卫戕的瞬间,还是泄露了两分出去。
“说罢。”对着驯良臣服的雄蛇,陌奚支着头,没什么耐心地淡淡开口,“说完了,就去操练。”
“是。”
这恭顺又不至于畏缩的语气,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令陌奚郁躁之气更重一层。
卫戕不是丹樱丹尹,杀了他,弊大于利。
体内的腥臭味叫嚣个不停,陌奚瞌眸,遮住眼底的厌恶暴戾。
不管他如何暗示,茯芍眼中蛇王的“禁欲”印象就是根深蒂固、挥之不去。
这不要紧,他有的是时间和耐心。
但不论是上一世的沈枋庭还是这一世的丹尹,茯芍从未向雄性主动表露态度。
卫戕,是第一个得到她明确示好的雄性。
本能高啸着杀意,陌奚清醒地知道,他不能为了这点事杀了卫戕,何况卫戕还算有自知之明。
听着卫戕的汇报声,陌奚闭着眼不发一语。
他抵着眼角的毒腺,将毒液压下。
和被茯芍勾出的蜜液不同,此时眼尾的腺体里蓄满了苦涩的剧毒,每一种都可以让他身前的乌蛇当场暴毙。
这一次理智和本能的拉锯中,陌奚没有感受到半点征服本能的快慰,有的只是烦不胜烦的躁戾。
陌奚厌恶起了卫戕,厌恶满腔庞杂的妖气,厌恶那些胆敢撺掇茯芍和卫戕交尾的宫仆。
种种一切都令他不快,他想开一场血宴纾解情绪,可一想到在蛇田中照料小蛇们的蛇姬,便又只能按捺住自己。
无趣,一切都是这么无趣。
陌奚耷着眼睑,他想要茯芍了,想被她紧紧抱住,想她依恋的亲吻、用力的绞缠。
唯有茯芍气息才能令他宁静片息。
……
茯芍已回到了医师院。
跨入门槛,她在自己的座位上看见了个意外的身影。
一头红发的血雀正一手托腮,一手拨弄着她桌上的物件,已是恭候多时了。
听见蛇尾声,雄妖抬眸,那双绛紫色的妖瞳望了过来。
他冲茯芍一笑,是丹尹那种灿烂的笑法,却要成熟洒脱许多。
“哊。”他坐着同她打了招呼,喊了句:“茯芍大人。”
茯芍游了过去,看了眼邻座的老医师。
老医师老神在在地喝着茶,目不斜视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没有要看诊的意思。
由此观之,血雀不是来看病的。
既不是来看病,茯芍再想不到他们能有什么交集。
她站在桌前询问:“将军有何见教?”
血雀起身,在卫戕身旁时他显得清瘦,但当他站起,那个头竟比茯芍高出一肩。
他倾身低头,凑到茯芍耳后嗅闻她的气息。
虽是天敌,但在这一礼节上,他们倒是没有差异。
茯芍亦偏过头,嗅闻血雀的脖颈,录入、分析他的味道。
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气味,是被阳光晒得蓬松的羽毛味,又像一种腥甜的浆果,薄薄的果皮下包着一泡温暖的鲜血。
说不上好闻还是难闻,他们的种族差距太大,茯芍不具备鸟族的审美,只能做出“闻着还算好吃”和“产卵时要远离他”两项判断。
两妖都收敛着自身气味,因修为接近,所以多少能闻到一些。
初次交换气味后,血雀回正了身形,露出那日游街时的笑容,恣意而坦率。
“晚秋了,”他闲散地站着,像是随口闲聊,“有什么安排么?”
茯芍茫然地回望,不明白他在问些什么。
血雀提议,“要是没有安排,那就和我一起,怎么样?”
茯芍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她活了两千八百年,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只鸟邀请。
她不敢置信道,“你知道,我这辈子吃了多少鸟么?”
血雀一愣,随即噗嗤笑了出声。
他笑得明艳爽朗,以至于有些放荡,笑声传出了医师院,好一会儿才堪堪收住。
“彼此彼此。”他笑眯眯地咧出口中利齿,“何况我猜——你吃的鸟,一定没有我多。”
“如何,考虑一下吧茯大人。”
第六十五章
茯芍自然是拒绝了血雀, 她不能接受和一只鸟交尾。
她没有在交尾时吞吃雄性的习惯,但如果对方是一只鸟,那就不能保证了。
往深远处想一想, 如果她生下了鸟蛋, 哪天睡迷糊了说不定会在梦里把蛋吃掉;
又或者她生下了蛇蛋, 那血雀别说照顾小蛇, 他十有八九会吃掉她的幼崽。
不管怎么想, 她和血雀都没有可能。
血雀有些遗憾,但并没有死缠烂打,只说如果茯芍闲来无事,随时可以找他玩儿。
茯芍没有和鸟“玩”的经历,无法想象要玩些什么, 觉得蛇和鸟之间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
她坐回自己位置,总觉得还空气里还有那种血浆果的气味, 忍不住频频吐信。
一旁的老医师悠悠开口:“茯大人, 做医师,可要不得门户之见呐。”
茯芍不解:“我没有门户之见呀。”
老医师笑而不语, 优哉游哉地啜茶。
蛇城中躁动的气氛随着天气转冷慢慢散去。
茯芍已大半个月未曾进食,身量清减了些许,在她蜕皮之前,陌奚回来了一趟。
见了陌奚, 她立刻就不想依附蛇王了, 缠着陌奚的尾巴,问他能不能留下守她几日。
陌奚十分为难, 说年关将近, 他有很多生意需要处理。
茯芍登时生了气。
普通蛇妖百年蜕一次皮,她这样的大蛇二百年也得有一次。自己这次是要一次性蜕七百年的皮, 困难程度不比往昔,即便是茯芍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陌奚回不来便罢了,他回来了,却不愿意为她多停留几日,只急着忙活自己的生意。
温柔体贴、善解人意是女人的美德,雌蛇可没有这样品质。
“姐姐到底要赚多少钱!”她推开了他,“生意生意生意!永远都是生意!你要多少钱我不能给你?”
无论是蛇王还是姐姐,陌奚都是第一次见茯芍这样发脾气。
和他在韶山假意逃跑,以及对着衾雪时不同,这份怒意里并不夹带杀意。
陌奚旋即意识到,茯芍正在发青期和蜕皮期的双重影响下,加之这段时间绝食,她该是有些心烦意乱的。
茯芍出口后有些后悔,但她不想道歉,每次都是她讨好陌奚,这次也该换换了。
陌奚倒是不恼,反而有些新奇地打量茯芍。
在宫里对着蛇王,在宫外对着年幼的丹樱酪杏,茯芍再是烦躁也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
这是只对熟稔依赖者的放肆,陌奚难得一见。
“生气了?”他笑着抚过雌蛇的唇瓣,“要我怎么赔礼才好呢?”
“你不用哄我。”陌奚和她吵便罢了,他这样哄她,茯芍就更有话要抱怨了,“反正你从来只会用礼物打发我,连传声石都不记得给我一块。什么姐姐妹妹的,你的生意就那样重要,比国事还要重要,日理万机的蛇王都愿意守我,你根本就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她低声骂着,却发现陌奚眸色中笑意越来越深,仿佛希望她多骂几句。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茯芍怒道,“把我的蛇皮和簪子还回来,我不和你做姐妹了!”
“芍儿、芍儿。”陌奚搂住她的腰,让她对向自己,“是我不好,以为你已和蛇王相熟,并不在乎是我还是他守你。既然你想我留下,那我就把杂事都推了,这几年都在城内陪你,可好?”
“真的?”茯芍狐疑。
“真的。”陌奚道,“直到你腻烦,我再不会离开。”
茯芍这才满意。
她冷着脸埋在陌奚怀里,哼哼唧唧地指责他,“蛇王是对我不错,但怎么能和姐姐相比。再说我可不会为了讨好蛇王而送他簪子——姐姐,你从不戴我送的簪子,是不喜欢么?”
这话出口,茯芍蓦地一顿。
她骤然想起那日,蛇王埋在阴影中,自嘲一笑,说——「是我忘了,你也从未去过汤阁」
彼日之语和她方才所说何其相像。
这么一想,她已向蛇王开口要了秘境,中途反悔,若被他得知自己是改选了其他蛇妖……
茯芍突然有些心虚,但更舍不得好不容易才回来一次的陌奚。
“怎么会。”陌奚抚着她的发顶,“芍儿送我的东西,我一直随身戴着,不舍得拿出来用罢了。”
确如茯芍所言,她不会为了讨好雄蛇而送礼品。
和刚刚见面就能从她手中得到食物、香花、玉饰乃至旧皮的陌奚姐姐不同,无论蛇王如何亲切,她都不会轻易赠予他什么,唯一送的一盒炸鸽子已是让她别扭万分。
就是这样的区别对待,轻而易举地粉碎了陌奚坦白身份的决心。
“真的吗?”茯芍抬头看他,“那你现在拿出来给我看看。”
陌奚爽快应了,依言从储物器里取出茯芍的簪子和旧皮。
“不仅是这些。”他又取出一束被冰封的苦荬菜,金灿灿的花瓣完整地保留在了冰里,永远保持盛开的状态。
他将那块冰送到茯芍手中,笑着道,“芍儿送的一草一木,我从不敢抛弃。”
茯芍确没料到陌奚连那束苦荬菜都保留了下来。
她彻底被哄好了,磨蹭着陌奚的下巴,腻声道,“姐姐,别管什么生意了,就和我待在一起不好么。要么……我去辞了医师的差事,跟着姐姐一起行商。我不想和姐姐分离。”
她是妖,妖只管享乐。求偶、称王、争夺领地,皆是为了享乐。
金银珠宝固然好,但在茯芍看来,再多的宝贝也比不上和陌奚朝朝暮暮、耳鬓厮磨快乐。
她怀念被陌奚紧紧勒住身体、注入蛇毒的感觉,那是灵玉都比不上的极乐。
茯芍希望他们之间能回到韶山时的状态。
但这一次的撒娇,没有令陌奚心软。
他捏住茯芍下巴,让她看向自己。
“芍儿,你要辞去医师的差事?”
这话只是冲动之言,茯芍稍一冷静,立刻作罢了。
她喜欢陌奚,可蛇田里的小蛇,还有那深宫中的孤王同样令她舍弃不下。
随着和蛇王的深入交往,那抹残月下的孤影亦叫茯芍难以割舍。
她不想再看见蛇王露出灰暗寂寥的表情。
然而还不等她改口,就从陌奚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威压。
深邃如渊,浩荡如海。
广阔庞大的潮意压制住了茯芍,她瞳孔微缩,满目惊疑。
这是蛇王吞噬妖丹那晚她曾感受到的压迫。
在她感受到压力的瞬间,陌奚便松了手,极力将气息收敛回去。
他本不该在这时候和茯芍见面的。
但她的回信中对陌奚姐姐多有怨怼之意;何况他也想念茯芍,想与她亲近。
体内的浊气搅得陌奚烦闷恶心,他压抑了几日,好不容易吸收了三成,稍能控制了便等不及来见茯芍。
体内的妖气尚未彻底收为己用,平时无碍,可当茯芍轻率地道出辞官一句时,陌奚到底没能完美控制住紊乱的妖气。
蛇王所做,比“陌奚姐姐”只多不少,就因为蛇王是雄蛇,茯芍便能轻易地把他抛弃。
陌奚呼吸一颤,薄怒卷携着威压奔泻涌出,当他意识到时,已有些晚了。
蛇毒可以共有,但超越四千年的威压却不是处处可见的。
茯芍困惑地看着陌奚。
她是信任陌奚的,因此第一反应是陌奚在外有了机遇。
但在此之前,陌奚和蛇王的相似之处就不胜枚举,如今两妖又同时提升了修为——太过巧合,让她想忽略都不行。
“姐姐,”茯芍揪住他的衣袖,定定地审视他,“你的修为提升了?”
陌奚袖中指尖微动。
他在权衡,到底要不要长久保留下这具雌身。
是等着茯芍发现真相、顺势坦白,还是抹去她这一段记忆……陌奚很快做出了决定。
“是,在外遇到了一点机遇。”他如茯芍所猜测的那样,坦然承认,随即将话题牵回,转移茯芍注意,“不要岔开话题。回答我,你真的要为了我辞官,再不入蛇宫?”
他的气势过于强盛,茯芍一时被带了过去。
“这个……等我、我问问王。”她支吾着,目光游移着,意志显然不坚定。
陌奚舒展了眉眼。
还好,在茯芍心里,蛇王终究是有一席之地。
“芍儿,不必如此。”陌奚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你有多喜欢这份差事,我会把生意牵回蛇城,尽量减少外出。不要为了我断了你的事业。”
茯芍哑然。
她逼陌奚放下手中的生意,陌奚却反过来劝她不要放弃自己的事业。
茯芍心中的不满悉数化为了惭愧,“姐姐这样说,显得我多不通情理呀……”
陌奚轻笑。
“谁让芍儿是妹妹呢。”他低头看她,揶揄了一句,“还认我这个姐姐么?”
茯芍缠住了他的尾巴,红着脸点头,为自己先前的任性感到羞愧。
姐姐果然是大姐姐,同为雌蛇,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他那样心平气和、沉稳庄重呢。
陌奚言出必行,之后的几日都伴在茯芍身旁,陪她度过蜕皮前最后一段禁食期。而茯芍也默契地没有向蛇王提出辞官。
只是如今茯芍入宫见蛇王,出宫就见到陌奚,两相比照,她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
偶尔她白日醒来,看着瞌眸睡在身旁的陌奚。
那张脸过于艳丽,早在韶山时茯芍就觉得有些违和。
她看着看着,总觉得那妖娆的五官之下,栖息着蛇王的身影。
温柔的姐姐、优雅的姐姐、游刃有余的姐姐,实在和这张美艳的皮囊不太相配。
他的审美并不差,每日的衣饰、给她挑选的礼物都高雅大气,为何会幻化出这样一张人皮?
茯芍满腹疑问,可要说陌奚就是蛇王,那就更加匪夷所思、荒诞不经。
她想直接问一问陌奚,又不知从何问起。
这话不是没有提过,她对陌奚说过很多次,觉得他和蛇王相像,但陌奚从来没有表明自己就是蛇王的意思。
茯芍愈发纠结,陌奚就躺在她身边,她却连枕边妖的身份都弄不清楚。
她不是有城府的蛇,疑虑一起便停不下来,每日都不停对比着蛇王和陌奚的言谈举止,抓着蛛丝马迹来回分析,险些要得疑心病。
蛇王是雌是雄无甚所谓,但是陌奚的性别十分关键。
一想到自己曾那样讨好一条雄蛇,日日同他缠尾撒娇,茯芍的心情就复杂无比。
还没捋清对陌奚的感情,一个黄昏,从陌奚尾间转醒的茯芍赫然发现自己眼前灰白迷蒙,看不清东西了。
陌奚比茯芍先一步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在她醒来之前,蛇姬便退化成了雌蛇。
那一条黄玉盘绕在他身上,两侧白色耳鳍随着呼吸浅浅翕动,奇幻昳丽。
醒来后的雌蛇灵智折损大半,退至三岁人类稚儿的水平,直到蜕皮结束,才能恢复平常。
蜕皮期对蛇妖来说是一场大劫,劫难不止是蜕皮本身,更在于丧失理智和各项感官,容易成为他人刀俎之鱼。
茯芍是计算好自己的蜕皮期的,在韶山她无所畏惧,敢在露天席地间蜕皮,但在邪妖众多的蛇城,她便也入乡随俗,预备提前两日前往隐秘处暂避。
今晚本是她启程的日子,可蜕皮期不期而临。
这是意料之外的状况,她对陌奚身份的执着比她以为的还要深,所产生的焦虑和困惑催化了她的身体,导致蜕皮期提前。
“芍儿。”陌奚试探着触碰她,蜕皮期的蛇妖被旧皮束缚动作、蒙蔽了感官,暴躁易怒,攻击性远高于平常。
陌奚不想刺激到她,动作极尽轻柔,指尖落下,停顿了半息,才缓缓贴上蛇鳞。
茯芍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巨大的蛇首回转,琥珀色的蛇瞳盯着陌奚,蛇信在空中摇摆晃动,似乎在判断自己和他的关系。
陌奚缓慢地别过头,任由巨蛇靠近,舔嗅自己的气息,避免做出任何令她误会的举动。
如今的茯芍更有可能将“笑容”判定为“露齿威吓”,而非“表达友善”。
这一时期,他们之间的交流要更倾向于蛇,而非人类。
偌大的蛇首挪来,蛇信扫过陌奚的侧颈,冰冷的气息喷洒在他皮肤上,审查他的身份状态。
陌奚抿唇,耳尖微红。
这是雌蛇在挑选雄蛇时会有的举动。
陌奚知道,茯芍此时并无交尾之意,是在单纯审度一个活物是否会对她构成威胁,可这样细致的打量,还是令他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本能地向雌蛇展露自己优越的一面。
隔着厚厚的旧皮,茯芍花了一点时间才嗅出了陌奚的气息。
她用头拱了拱陌奚,表达自己的亲近。
得到雌蛇的准许,陌奚开始了行动。
他下了榻,抚过茯芍的蛇首,顺着蛇脊安抚失去感官的她。
“芍儿,别怕。”他始终避免着和茯芍产生直接对视,用最为平和的语调向她传递稳定的情绪。
茯芍感受到了他的用心,下巴搁在了陌奚肩头,将自己托付给了他。
这样的信任令陌奚弯了弯唇角,他抱起她余下的蛇尾,游向一早便为她准备好的地穴。
茯芍缠过陌奚的后颈,她被蒙在旧皮之下,看不清陌奚的模样,嗅到的气息也微乎其微。
那一句“芍儿,别怕”落在她耳中,也像是被蒙了厚厚的鲛绡,朦胧而遥远。
她吐着信,茫然地想,是谁在抱她?是谁在说话?
她没有听清,但记忆中有着这一温柔语调。
他说,「芍儿,别怕,我会护着你。」
后来他又说,「卿,是我,别怕。」
两句话的语气重叠相交,不差累黍。
这世上果真会有如此相像的两条蛇么?
茯芍不懂,若非巧合,那他为何要骗她,又为何要如此温柔地待她……
第六十六章
蜕皮从头部开始。
茯芍的视线彻底黯淡, 她心里着急,频繁吐信,失去视觉之后便愈发依赖嗅觉。
这样的焦灼持续了半刻钟, 半刻钟后, 她的身体被轻轻放在了草丛中。
蛇腹感知到熟悉的草叶, 她扭颈四顾, 在陌生的环境下警惕嗅闻着, 随即有一双冰凉的手托起了她的蛇颈,将她的脖颈挂在了粗壮的树杈上,为她指明了方向。
树皮正是茯芍急需的工具。
她勾住树杈,向上攀爬,草地上的余身顺着树干缠绕而上。
借住粗糙的树皮, 茯芍冲决着旧皮,一路往高处蹿升。
新皮长成, 旧皮未退, 两层皮交接处麻痒得噬心。
皮肉如此,体内的蛇丹亦在经历一场“蜕皮”。
那颗三千年的内丹已饱胀到了极限, 新增的七百年妖力充溢其中,如灌满火药的爆竹,只差最后一点火星便能将外壳炸碎。
内丹胀痛,几欲爆裂, 蛇皮上的麻痒感又挥之不去, 无论茯芍如何磨蹭树皮,也只是隔靴搔痒, 反被勾出更难耐的痒意。
内痛外痒混合一处, 无时不刻地夹击着茯芍,令她崩溃暴躁。
随着时间延续, 茯芍的精力越来越差,她看不见、听不到,嗅觉和思绪也越来越模糊,这不上不下的痛苦仿佛无边无涯,永无尽头。
七十二个时辰、六天之后,她的身体持续机械地磨蹭树皮,精神上却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芍儿……芍儿……
朦胧的声音似从远天传来,茯芍无力地动了动尾巴,示意她听见了,可是谁在叫她、又为什么要叫她,她已无思考的力气。
混沌的思绪间,一些久远到褪了色的回忆涌现翻出。
也是一个秋天,她受了刺激,提前进入了蜕皮期。
那一次……那一次?那一次怎么了……
茯芍惝怳地回忆着,记忆断断续续,晦暗不清。
她好像听见了一声焦躁的低喝,有人在她耳边喊:「芍儿,你怎能在琮泷门内化出原型,快变回去!」
变回去……她已是原型,还要如何“回去”?
麻痒裂痛间,一注清凉的莲香拂过她的身体,空中的水汽凝沉结珠,在树叶和草尖上压出一颗颗晶莹的水滴。
潮湿的空气进一步润滑了蛇皮,茯芍仰头的刹那,旧皮褪下了整整一尺,她痛快地喘了口气。
清凉感包裹着茯芍,削减了她身上的燥火,安抚了她胸中的腷臆。
蛇头钻出蛇皮,茯芍的感官霎时恢复了不少。她嗅到了雄性的气息。
不对……不该是这样舒爽清冷的水莲香,该是另一种味道。
一种宛如六月骄阳的盛气。
「茯芍!你发什么疯!大师兄好意帮你遮掩,你为何要出手伤他!」
「蛇吻前泛白,不好,她是进入了蜕皮期,变成了无有理智的妖魔了!」
「大师兄,你可有碍?师尊,不能放任这蛇妖在门内发狂!师弟师妹们见了必要受惊,若被其他门派知道青天白日下我宗竟有巨蛇肆虐,那琮泷门的颜面就丢尽了!」
「取我镇妖塔来。」
「师尊!师尊……镇住芍儿即可,不要伤了她……」
“芍儿,再忍一忍。”雄性的气味靠近了,有谁在爱抚她,从她的新皮抚至旧皮,在她耳畔缱绻低语,“马上就要结束了,芍儿,静心。”
她忍了,她无时不刻地忍让。
马上是多久?她已忍了几十年,依旧看不到结束的希望。
“再往前一点,到我身上来,只差最后一截尾鳞了。”
“很美,芍儿,新皮很美……这世上再不会有比你更耀眼夺目的蛇了。”
陈旧的声音、耳畔的声音交替轮现,茯芍的眼眸氤氲湿润,有潮汽在她眼眶旁凝结成水,化作细涓无声流下。
她低落着、悲楚着,又茫然着,被虚幻与现实裹挟于夹缝之间。
蛇丹轰然破碎,磅礴霸道的妖气冲破了束缚,将丹壳挤碎坼裂。
旧丹爆碎裂,新丹凝于丹田。
通体黄玉的巨蛇张立耳鳍,仰头长鸣,以全新的姿态昭告世间——她已练至三千七百年。
感官、理智悉数恢复,且比先前更加敏锐、更加强大。
六人合抱不下的黄玉巨蛇娉婷地竖起上身,耳鳍上的玉骨插在云间,将流过的浮云划割成绺。
她顶天而垂首,一对琥珀色的蛇瞳紧盯着地上的陌奚。
雄蛇的气息。
蜕皮完成、内丹重塑,修为蹿升的茯芍嗅到了陌奚身上违和的气味。
甜腻的雌蛇气息里夹杂了一丝水莲气,很淡,但对夜夜觐见蛇王的茯芍而言,只需一缕便能洞察。
她俯视着地上的雄蛇,蛇瞳收束成细线。
陌奚仰头回视着。
此情此景和茯芍砸开韶山结界的那一幕一样,唯独不同的是,此刻茯芍看着陌奚的眼神里没有欢喜激动,只有冰冷的怒意。
吼——!
锐利的长啸自巨蛇喉中爆出,她张大蛇口,露出尖锐的獠牙。
磅礴的恫吓声扭曲了周遭空气,惊起远处林鸟,震起脚下砂砾。
这一声愤恨的鸣啸之后,雌蛇扭首便走。
长蛇腾云而游,转眼间便不见所踪。
陌奚眯眸。
茯芍蜕皮前,他便不小心泄露了瞬间气息,那时候茯芍没有反应,为何现在突然察觉……
是蜕皮后感知力变强了?
不应该,他们之间差了四千年的大瓶颈,就算茯芍修为升至三千九百年,也不可能识破他的伪装。
想起那对奇幻仙逸的白色耳鳍,那完全不属于蛇的部分让陌奚心生疑虑。
茯芍,真的是蛇么……
情况超出了预计,不论茯芍是通过何种方法识破伪装的,事到如今都得立刻想办法补救。
也罢,他毕竟不是雌蛇,再是贪恋雌身带来的殊荣,也总归是要回到雄蛇的位置上的。
这件事瞒不了茯芍一辈子,拖延越久,茯芍的怨气便越甚。
长久以来的犹豫,至此该有个了结了。
……
茯芍愤怒地在蛇城上空盘旋,耳边是呼啸的风。
高风强劲,吹干了蜕皮期产生的鳞液,也将蜕皮时那些荒诞奇异的回忆吹散。
如同做了一场旧梦,清醒之后残留了些许,但绝大部分梦境都被遗忘了干净。
茯芍记不得蜕皮时听见的那些声音了,她胸中只剩下对陌奚的怒意。
她想回巢,可她能去的地方不外乎别苑和医师院。
两处都是陌奚的领地,她自己竟没有一根可栖之枝。
云层间时隐时现的黄鳞引发了城内骚动。
蛇城内的百姓纷纷仰头,惊愕地议论起来,“看,那是什么?”
“云从龙,风从虎,看不见首尾,该不会是条金龙吧?”
“怎么可能,最后一支龙脉都消失近万年了,如今世上谁见过龙?”
“顶多是条大黄蛇。”
“以前的龙脉固然消失,说不准是哪里的黄蛇自己修成龙了呢。”
“净扯淡,蛇王都尚未化龙,你以为化龙和换牙一样简单么。”
纷扰的议论中,处于丹宅之内的丹樱亦注意到了天幕上穿云破风的玉蛇。
那金玉般的蛇身没在乌云之间,看不见全身,只偶尔露出庞大的一截鳞,周遭风云波谲,竟令下方的丹樱生出两分心惊。
茯芍驰骋流云之间,忽而听见后面传来一声“芍姐姐”的呼唤。
她回首望去,见丹樱乘风追来,“芍姐姐,这是怎么了?是谁惹你心情不快?”
看着娇媚可爱的小雌蛇,茯芍的心情愈发郁闷。
她憧憬仰慕的大姐姐居然是条雄蛇,不仅如此,还用两种身份同时接近她,把她耍得团团转!
在宫里故意诱她吃蛇毒,然后立刻扮做雌蛇回来兴师问罪——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蛇!
什么窃玉、什么重伤、什么外出行商,全都是假话!
盯着一脸关切的丹樱,茯芍突然想起:“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蛇王是陌奚!”
丹樱一愣,旋即意识到,茯芍蜕皮了。
可即便是她的修为有所增长,也还不至于超越陌奚。她是如何察觉陌奚的身份的……
丹樱惊诧不已,思绪飞转,面上立刻摆出委屈的神态。
“是,我的确知道……”
茯芍刚要生气,就见丹樱双手掩面,低低啜泣起来,“可你也该知道,我内丹里有蛇王留下的蛇毒,只要我说错一个字,他就能在千里之外要了我的性命。”
她仰面抬眸,露出一张梨花带雨的娇颜,“芍姐姐,你是在怪丹樱么……我只是条刚满两千岁的蛇而已,对上深不可测的蛇王,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不想骗你,但我真的、真的没有选择……”
茯芍的怒火被丹樱的泪水灭了大半。
丹樱所言不虚,所有贵族体内都有蛇王的蛇毒,她的确是无法违逆蛇王的,自己不该迁怒于她。
“好吧。”她叹气,“你也有你的苦衷。”
丹樱破涕,“我就知道芍姐姐一定会体谅我的。”
说罢,她又迟疑地望着茯芍,“芍姐姐,你现在是要去往哪里?”
茯芍移开目光,望向远山,“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
她平常不是待在别苑就是待在蛇宫,和陌奚闹僵之后,便没了去处。
这一点丹樱很清楚,却还是故意这么问上一句。
她暗自勾唇,面上小心翼翼地邀请:“芍姐姐,若你还相信丹樱,不若去我家坐坐?”
丹宅?
茯芍偏头看向丹樱,思忖片刻后,点头应下,“好。”
她确定丹樱必是货真价实的雌蛇,自己目下也只有先借住她家了。
浩大的黄玉蛇化出人身,随丹樱前往丹宅。
丹樱显得极其高兴,抱着茯芍的胳膊不放,依恋地倚着她,“丹樱好久都没有和姐姐独处了,姐姐既然信任我,那就只管安心住下,最好再不离开丹樱。”
柔软的身躯包裹了自己的手臂,甜美的桃花香又包裹了她的犁鼻器,茯芍的身心都被一抔松软的桃花覆盖。
听着那撒娇中流露的任性,茯芍沉默地想:这才是雌蛇,再是可爱娇媚的雌蛇,语气也不会像陌奚那样娴淑谦让。
可刚被骗过,茯芍有些杯弓蛇影。
她骤然停下,低头盯向丹樱。
“丹樱,”她开口,“我送你我的旧皮,好不好?”
丹樱先是一愣,随即眼角上挑,唇畔扬起,那张精致甜美的脸如同被点了胭脂一般,洇出了欣喜的笑意。
“当然好。”她扣住茯芍十指,“穿着姐姐的皮,就像被姐姐时刻护在身下一般,丹樱好高兴。”
茯芍想起自己送陌奚蛇皮时,他的反应。
他说,赠皮,是在预定伴侣。
下水之前,他制止自己脱尽衣衫;
此后在她送他礼物时,又说雌蛇不该这样讨好谄媚……
彼时茯芍以为是自己不通外界的交际方式,如今想来,那根本就不是雌蛇该有的反应。
若陌奚真是雌蛇,便该像眼前的丹樱一样,坦然接受,大方泰然。
茯芍放松了心神,挽住丹樱的手,“好,我一会儿就把皮给你。”
丹樱弯眸,仰头舔吻茯芍的唇畔下颚。
少女立在丹宅花园之中,尾如溪涧,面若桃花,比身后的百花更加娇艳动人。
茯芍终于心软,抬手抚摸那雪白的娇靥。
幸好她还有丹樱,还有酪杏——也不知酪杏在外面有没有被狡猾的雄蛇欺骗。
“芍儿。”
正当丹樱要携茯芍往屋里走时,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茯芍身后响起。
丹樱猛地回眸,就见雄身状态的陌奚立在花园入口,隔着花树遥望茯芍。
看着只剩下两步的台阶,丹樱恨恨咬牙。
该死,怎么就来得这么快!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能将茯芍带回自己的巢穴,离间她和陌奚了!
听见声音,茯芍身体绷紧,没有应答,却也停下了蛇尾,没有再走。
“芍儿……”
“别这么叫我!”她倏地回头,冲陌奚发出嘶吼蛇鸣。
正欲上前的陌奚动作一顿,狭长的桃花眼里划过伤感。
他微微偏头,背后万千青丝如水倾泻,折出泠泠凉色。那股水莲香气变得湿冷,他茕茕独立在苍白的荼蘼前,眉宇间笼罩着哀绪。
是茯芍最见不得的孤寂。
“看在过往的情分上,给我个道歉的机会,可以么?”他轻声开口,“芍…茯芍,不管如何,我都未曾害过你……”
丹樱恨得毒腺发胀,她的审讯技巧有一大半来自于蛇王的言传身教。
她看出了茯芍吃软不吃硬,蛇王同样洞悉了这一点。
自己才用过的招数,转眼就被蛇王拿去照抄,且扮得比她还要自然漂亮。
这装模作样的可怜相,让丹樱觉得恶心可笑,但她抬眸,果然在茯芍眼中看见了一丝犹豫。
“芍姐姐!”丹樱抱紧了茯芍的胳膊,担忧地冲她摇头,提醒她陌奚是如何欺骗她的。
茯芍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拍了拍丹樱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
“没事的,”她小声对丹樱道,“我很快回来。”
丹樱不甘心,但当着陌奚的面,许多话不便明言,只得咽下。
她眼睁睁看着茯芍又一次离开自己,走向荼蘼前的陌奚。
在茯芍朝自己游来的瞬间,雄蛇舒眉展眼,如释重负地恍然一笑。
那一笑,和他身侧的荼蘼一般无二,僝僽苍白,又妍雅至极。
既是被骗了,茯芍好歹要弄清原委,知道个明白。
她没有和陌奚回去,就在附近的酒楼里找了个雅间。
“说吧。”她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雄蛇,早已不在乎什么君臣之礼。
这份硬气,连茯芍都有些愕然。眼前的可是四千多年的大蛇,若真触怒了对方,她必是不敌。
茯芍也不知道为何,对着陌奚发火甩脸的时候没有丁点惧意,只有满心恼意。
这份无端的底气,连她都不知是何来历。
陌奚一叹,“芍儿,我…”“别这样叫我!”他刚一开口,茯芍便愤愤打断,“我说了,不许你这样叫。”
陌奚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他从头开始讲起,将前因后果全盘托出。
“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那时身受重伤,韶山结界上又都是令尊的气息。若以雄蛇的身份踏入其中,只怕会引起冲突,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那后来呢!”茯芍不接受这个回答,“后来为什么也不说!”
陌奚抬眸,那双翠瞳间,是茯芍无法理解的深绪。
他苦笑:“茯芍,你果真不明白我的心意?”
第六十七章
茯芍懵了。
曾有那么几个瞬间, 她的确觉得蛇王举动暧昧,但只要一想到丹樱的下场,就立刻打消了心中的悸动。
直到此刻, 蛇王亲口道出这句话后, 她犹有些不敢置信。
“那和你扮做雌蛇有什么关系?”这两件事都不搭着, 茯芍不许陌奚转移话题蒙混过去。
陌奚敛眸, “我想以雄蛇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追求你, 又不想在你眼中只是条雄蛇。”
茯芍皱眉,听不明白。
陌奚自嘲一哂,“所有雄蛇在你眼里都是一样的,丹尹也好,卫戕也罢, 只要他们提出邀请,你都不会拒绝。”
“茯芍, ”他深深凝望着她, 翠瞳如湖,暗流波谲, 深不见底,“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战战兢兢,生怕沦为一件可有可无的替换品。”
茯芍愣怔着。
好一会儿, 她才理解了陌奚的想法。
诚如所言, 不论蛇王多么优秀、多么温柔,哪怕她爱他, 也不可能像对陌奚姐姐那样讨好他。
“但这不是理由。”茯芍理解了, 只是依旧咽不下这口气,“你到底是骗了我, 还对我设计!”
“是,我骗了你。”陌奚沉声,狭长的桃花眼半耷拉着,那张俊美如神祇般的脸上蒙了阴翳。
他像是困在了灰暗的丝网间,无力挣脱,泄露了点点憔悴,“我舍不得,无法放弃。茯芍,我该如何弥补、如何才能得到你……”
抬眸之际,他的目光像是在看一块失去了的碎玉,痛惜悔兮。
茯芍抿了抿唇,心中的怒火散了大半。
陌奚说得没错,不管是陌奚姐姐,还是蛇王,都从来没有伤害过她,不仅是没有伤害,他还送了她诸多妖气和灵玉。
从一开始,他就对她充满了善意。
见面三分情,没见到陌奚的时候,茯芍满脑子都是他骗她的回忆;
可见了面后,她又想起了那些他对她好的记忆。
有些事她还是得问问清楚。
“所以,那场选拔卫兵的比试是你特地设计的?为了招我入宫?”
陌奚点头又摇头,“那场狩猎是我的手笔,因窃玉的时候,你被丹尹拔了蛇鳞。”
提起这件事,他眸中划过两分戾气。
他说的是“狩猎”而非“比试”。茯芍微讶,难道陌奚的目的并非招她入宫,而是专为她提升实力?
“只是拔了两片鳞而已,”她讷讷道,“我没那么脆弱。”
陌奚摇头,“我不想你受伤。”
茯芍顿时明白了为何第二次见丹尹时,他的颈骨破碎,此后又被送去了边境。
原来竟是陌奚在替她出气……
“比试的内容是现场发布的,我先前又不知道可以夺取别人的妖丹,你怎么就料定我会来呢?”
陌奚浅笑,“我原是想把那张灵玉榻送给你。”
茯芍剩下的那一半怒火也几乎熄灭,只剩下零丁火星。
她鼓了鼓脸,“所以你根本没有受伤,蛇胆是你自己弄碎的?不对,我已经答应成为医师了,第二次破碎又是为了什么?”
陌奚目光游移,带着两分羞耻,片刻才轻声开口,说:“伤好了,你就不会在乎我了……”
茯芍震惊:“就因为这个,你把自己的胆捏碎了,两次?”
“总能长好的。”陌奚笑道,“只要能留下你,我不在意。”
茯芍嗔了他一眼。
“茯芍……”陌奚注视着她,小心翼翼,“和我回去,好么?”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我没有原谅你!”
话虽如此,但陌奚敏锐的察觉到,茯芍的语气已然软化。
他立刻问:“我该怎么做才能补偿你?”
茯芍想了想,“我还没有想好,你先把灵玉榻给我,宫里所有灵玉也都要归我。以后我想要蛇毒的时候,你都不能拒绝。”
见陌奚面露踌躇,茯芍马上冷了语气,“怎么,不行?”
“茯芍,我很快就会突破五千年的瓶颈,届时体内的蛇毒毒性会更强。纵然黄玉一族百毒不侵,可残毒日积月累,我怕有一天会伤到你。”
他说得言真意切、字字在理,茯芍纠结了一会儿,妥协道,“好吧,那一个月给我三次。”不等陌奚开口,她便强硬道,“少于这个数,免谈。”
陌奚无奈地颔首,“好。还有么?”
“我想想……”茯芍思忖道,“你要是真想追求我,好歹为我跳支舞吧?”
尽管陌奚说得真诚恳切,但茯芍还是有些浮在云端的不切实感。
如人类娶亲需要三媒六聘;若陌奚是真心求偶,那蛇舞是少不得的步骤。
在他献舞之前,这些表白都只是些空口白话而已。
听到这一要求,陌奚微顿,继而笑道,“好,这个自然。”
当茯芍说出这个要求时,他便明白,茯芍对他不仅涣然冰释,并且答应了他的求偶,愿意成为他的俦侣。
“芍儿,”陌奚起身,冲茯芍伸手,俯身乞求,“回宫好么,我今日就为你作舞。”
随着他的动作,那头青丝流淌出绸光,他身下鳞尾晕彩流虹,茯芍本是顺口一提,在看见陌奚的长尾后,不由得心生摇曳。
她跟着丹樱看过几次芳鳞楼的舞,也看过宫宴上的雄妓,但不知蛇王起舞是何光景。
她抬手,搭上了陌奚,被他拉起。
身体贴近之时,她覆在陌奚耳畔问:“你从前跳过么?”
“从未有过。”陌奚眉眼舒缓,“我只为芍儿舞。”
茯芍笑了起来,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充畅心中。
但她还没有完全原谅陌奚,于是马上抿唇,压住唇角的笑,换上了倨傲的冷色。
“好吧。”她绷着脸,故作高深地说,“那我就看看吧。”
陌奚轻笑,应了声:“好。”
……
再度回到蛇宫,看着窗明几净的寝宫,茯芍恍然,“你是因为我窃玉回来那天说‘蛇王藏匿在暗处必是因为害怕’,所以才把鲛绡扎起来,又增加了灵玉灯?”
陌奚点头。
“其他妖这么说,我尚能一笑置之,但我不想在芍儿面前暴露胆怯。”
茯芍袖上一沉,被陌奚轻轻拽住。
他回眸,涩然笑道,“但伪装到底只是伪装而已,永远成不了真。”
茯芍心情复杂。
她想要说点什么,又觉得安慰一头比自己年长的雄蛇有点奇怪。
好在陌奚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牵着茯芍入宫,让她在玉榻上稍候,自己则进入耳房,为蛇舞做准备。
他正要离开,茯芍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子。
陌奚回眸,以为她还有什么要求,却听茯芍惊道,“丹樱!今日不行,丹樱还在等我!”
她答应了丹樱会尽快回去见她的。
陌奚快要被她气笑了。
他道,“不打紧,我会派妖找她说明。”
茯芍权衡了一下,点头,“要好好说哦。”
陌奚眼底微凉,笑着颔首,“好。”
他转身,自侧门离去,殿中只剩下茯芍。
即将立冬,白昼越来越短,茯芍望着覆海上的灵玉灯,屋外已是一片昏黑。
今夜无月,只有二三寥星,冰凉的夜风吹入殿中,吹冷了茯芍的头脑。
静坐之后,情绪褪去,理智回巢。
茯芍惊觉,自己对待蛇王是否有些太过随意。
扭头四顾,尚不见陌奚,但这空旷无人的大殿里无一不是蛇王的痕迹。
她身下的是王榻,前方是御牍,墙壁书架上摆满了宸章,空气之中净是雄蛇幽冷深邃的残香。
茯芍终于想起,她今天呵斥的是万蛇之主,是修为高出她千年有余、翻手之间便能决定她生死的霸主。
她后知后觉地出了几点冷汗,被夜风一掠,愈发寒冷。
像是初次听说蛇王操控贵族、操控淮溢内所有资源那样,茯芍生出了后悸。
那时的她以为,即便自己身处蛇城,但基本不会和那位城府深重的蛇王产生交集,也就无甚所谓。
不想一回头,自己此刻正身陷对方的巢穴之中!
蛇的本能催促茯芍离开,一种落入圈套的后怕让茯芍十分不安,这种危机感,在韶山和陌奚相处时便几度出现。
或许是她多心,这只是面对强于自己的存在时,产生的不确定性;
或许她怕的并非陌奚,只是这种无法掌控、存在风险的不确定性。
不管如何,茯芍都有些焦虑。
她不是很想看蛇舞了,觉得还是找一条和自己修为同等、或是弱于自己的雄蛇比较安心。
她打算起身潜逃,寝殿的大门倏地关闭。
不轻不重的合门声在茯芍心上重重一捶,令她战栗。
面前的一层鲛绡落了,悠悠然垂落合并。
她听见了漴漴水声,一低头,地面赫然成池。
并非深湖,只是薄薄一层积水,却在视觉上呈现出清池的影像。
有温凉的湖风掠过,将垂落的鲛绡拂出波纹,茯芍在风中嗅到了冷甜的酒香。
她用蛇信沾了这气味传回口中,一尝便认出这是她最喜欢的蛇毒。
徐徐清风在室内回旋,隔着半透明的鲛绡,茯芍看见了陌奚。
半身赤裸的陌奚。
他斜倚在涔水中央,衣裳尽褪,戴着银色的臂钏,背对着她。
茯芍起先没有看出端倪,直到那片青丝倾斜,露出雄蛇的半边脊背,茯芍才看见原来他上身未着片缕。
这是茯芍第一次见到陌奚袒露人皮。
即便是在汤阁,陌奚都是穿着宽袍下水的,至多露出锁骨而已。
茯芍屏气凝神地看着,视线从雄蛇修长的后颈、宽大的蝴蝶骨一直扫到窄腰。
蛇尾与人身连接的后背上细鳞点点,直到肋下才彻底皆是人皮。
这些细鳞的颜色较之尾部要淡一些,底下还是苍墨,最上端的那几片则呈现出纯正的帝王绿,如同一块块昂贵的宝石贴在了陌奚身上,华美惑人,更吸引着爱玉的茯芍。
茯芍紧紧盯着最顶上的那块鳞片,在凹陷的脊线里,那块鳞片的颜色胜于她见过的任何一块帝王绿。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玉鳞,隔着鲛绡本就看不太清,随着陌奚的摆腰,倾斜的长发回转,又将裸露的后背和那块鳞悉数遮蔽。
茯芍随之探头,水声潺潺,粗长的蛇尾延绵地上,缓慢游移着,拨开层层涟漪,沾染了晶亮的水色。
那片玉鳞在发丝间若隐若现,于不同的灵玉灯下忽暗忽明。
雄蛇舞并非独舞,而是两条以上的雄蛇相互斗舞,直到决出体力耐力更胜一筹的雄蛇为止。
身为蛇王,没有蛇敢与陌奚相争。斗舞变成了独舞,隔着半隐半现的鲛绡,殿中的雄蛇尽态极妍,向雌蛇全方位展示自己的身体。
密闭宫殿之后,空中的水莲香气逐渐浓郁,莲香之中的甜味也渐渐突显。
茯芍有些目眩神离,不知是因为空中的蛇毒,还是别的什么。
求偶舞的本质是展现雄蛇的体力,一条未开智的凡蛇尚能撑持数个时辰,蛇妖的求偶舞更是以日计算。
从月初到日落,明明没有竞争者,可陌奚迟迟未停。
舞色撩人,殿内的毒气已是浓郁到了恐怖的程度,此时若有妖闯入,将会立刻被毒杀身亡,但在茯芍闻来,只是甜美好闻的香气而已。
她在毒里待得太久了,全身骨头酥软,燥热情动。
茯芍从正襟危坐到趴伏躺下。
她趴在灵玉榻上懒懒吐信,蛇尾融化似的流成一滩,尾尖随着帷幔外雄蛇的舞姿而微微晃动。
池上漂泊着梨花,脆弱洁白的花朵从鲛绡之外流至茯芍尾畔。
随花一起贴近茯芍的,还有雄蛇浅浅的喘息。
蛇舞极耗精力,可茯芍没有满意,陌奚便会一直跳下去。
又是一个白日沉沦落幕,茯芍忍耐不住了。
她被甜蜜的蛇毒所俘获,深陷在雄蛇的巢穴内,又一次忽视了本能的警告提醒。
“姐姐、姐姐……”她在冰凉的玉榻上难耐摆尾,冲陌奚抬起玉臂,“难受……”
醉人的蛇毒、银靡的媚舞、以及暧昧的水声、喘息都在不知不觉间侵蚀着茯芍,一点一滴蚕食着她的感官身心。
暮秋初冬,在陌奚温暖的巢穴、在他的结界幻境下,轻易原谅了雄蛇的茯芍如蛛网上的蚕蛾,只剩下被毒蛛占有的结局。
鲛绡被挑起,迷蒙之间,茯芍看见一双笑意盈盈的翠眸。
不知是否错觉,那蛇瞳里隐约泛着诡媚的猩红。
幻术、媚术、蛇毒,陌奚拿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不止展示身体,也展示着他深厚的妖力。
他倚柱低喘,偏头温柔地俯望榻上的雌蛇,没有更近一步动作。
“姐姐——”迷失了方向的雌蛇迫不及待地勾住了他的鳞尾,双颊酡红地低吟,“交尾……和我交尾。”
陌奚依旧未动。
“芍儿,太善良了。”他频繁吐信,蛇信监测着茯芍的状态,瞳中猩色愈深,“我这样骗你,你不该轻易原谅我,该在一开始就将欺骗你的东西抹杀去除。”
这一世、上一世,他骗了她无数次,可她总是轻而易举地原谅他,哪怕为此付出过惨痛教训也还是不长记性。
可怜的美玉,怎么又自己撞进他的网里了呢……
茯芍呜咽扭腰,已是什么也听不进去,只含糊地念着“姐姐、姐姐”。
陌奚低头,怜爱地抚过蛇姬的侧脸,吻上她娇艳的朱唇,哺给她想要的甜蜜。
茯芍尝到了期待已久的蜜液,她顺势搂住陌奚的脖颈,可在此之前,陌奚毫不留情地退离。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唇瓣,用蛊惑的语调,卑劣地谈起了条件。
“芍儿,等一等,先告诉我,你想何时举办结道大典?”
茯芍摇头,眼角泛泪,半是撒娇半是命令:“不等,现在就要!”
“不行,先确定时间。”陌奚轻柔而坚决地拨开她的手,“下月十五,好不好?”
“好、好,什么都好,快给我……”
陌奚勾唇,这才俯身。
柔韧冰凉的玉臂立即绞缠住了他的脖颈,怕他再度离开,地上的黄玉蛇尾也紧紧缠住了陌奚。
茯芍仰头,大口大口地吞咽蛇毒,蛇尾颤栗,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答应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快乐。
有绿意晃过,她看见了自己一直惦记的美玉。
手指上攀,她摸到陌奚的脊背,扣住了那片华美的玉鳞。
“嗯…”雄蛇的闷哼中,她探出利甲,撕扯下了那片帝王绿。
点点殷血粘在鳞上,茯芍满足地把那片玉鳞含进口里,让它易主,成为自己的藏品。
她喜欢这片玉。
第六十八章
蛇妖的交尾通常以旬计数。
刚化形的小蛇妖可达一旬, 仲妖二到三旬,而陌奚茯芍这样的顶级大妖,便难以计数。
蛇王的寝宫闭门了, 霸道的结界罩在四围, 结界上的气息冰冷锋利, 警告过往妖族, 饬令远离。
模糊的鬼影自暗处飘出, 接手了一切政务军务;蛇宫各角有傀儡出洞,成为蛇王的耳目,监管这一时期的淮溢。
血雀倚着栏杆,笑望着被结界笼罩的寝宫,“活得久了, 真是什么都能见着,冰清玉洁的蛇王居然也有交尾的一天。”
与他一同入宫的卫戕见到这方结界, 转身便走。
至少一个月, 蛇王本尊都不会出现了,他手中的军务找鬼影即可。
披风回转, 血雀唤了他一声,“嗳,王上已经拿到了第一交尾权,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春天还是秋天?”
卫戕没有回身, 淡淡道,“再议。”
他何时动手, 取决于王对茯芍的占有欲。
额角被玉光杯砸中的锐痛还历历在目, 卫戕判断,蛇王短时间内恐怕很难放手。
“行, ”血雀勾唇,“那你完事了告诉我一声。”
顶级雌妖,他自然也想分一杯羹。
话语即落,卫戕蓦地回眸盯向他。
血雀笑道,“怎么了,我不能喜欢她么?虽然是蛇,可那一身鳞片真是美得惊心动魄。要不是比你、比王的修为低,我真想将她藏在巢里。”
回忆起那身华丽的玉鳞,血雀抚唇而笑,眉目间的欲念愈深一层。
“她只喜欢蛇。”卫戕冷声道,“你没有机会。”
“是么。”血雀耸肩,不甚在意。
卫戕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结界之外肃杀冰冷,结界之内,却是数不尽的融融春色。
陌奚和茯芍皆是头一次交尾,双方状态却截然不同。
陌奚的蛇信始终频繁伸吐着,洞察茯芍最细微的反应,给予她及时的反馈。
他的控制力、观察力着实恐怖,陌奚控制着自己、控制着茯芍,控制着空气中蛇毒的浓度,亦控制着媚术和幻境的深度。
茯芍无法不在这张精密的网中起伏沉沦。她的所有感官都被陌奚调动至极限,无时不刻处于高亢奋状态。
如此不过一旬,她便累得维持不住人形,化回了原身。
一地涔水中,俊美温柔的男子被巨蛇压在身下。长蛇蛇腹缓动着,粉白的蛇信不停往他薄唇中钻去。
这副景象足以令任何一个八尺男儿魂飞魄散,却让陌奚心生怜惜。
同为蛇,他自然了解蛇的反应,知道茯芍此时有多么疲倦。
那对仙幻的白色耳鳍呼吸一般,缓慢地收张着,连舒展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环着黄玉蛇颈,抚摸蛇首顶部,“芍儿,要休息了么?”
“不、不、不要——”疲惫的耳鳍倏地张开,蛇口中传出似哭还喜的逞强啜泣,“我才刚刚开始!”
黄玉蛇尾一圈一圈收紧,像是怕陌奚跑了似的用尽全力,不准他就此离开。
陌奚轻笑,偏头吻上了蛇吻一侧,手指抵在耳鳍根部,按揉搔刮着覆膜和黄玉耳骨的连接处,安抚她、告诉她自己不会离开。
身上的雌蛇顿时难耐扭腰,发出模糊、破碎的泣吟,却始终不肯松弛蛇尾。
一旬、二旬、三旬……
无边无涯的浪潮中,偶尔几次顶点,茯芍脑中划过奇异的回忆。
也是这样,她压在俊朗的男人身上,吐出蛇信爱恋地嗅舔他、想要获取他的气味。
可对方推拒着她,那看不清五官的脸上传递出尴尬。
他说,「芍儿,变回人形好不好……」
“芍儿,我的美玉。”耳畔的呵气将茯芍从那些奇怪的画面中拉回,她被陌奚紧紧环在胸前。
二旬末开始,陌奚亦不像最初那样游刃有余。
他的额角渗出细汗,蛇信着迷地卷触她的脖颈、蛇吻和耳鳍。
茯芍深陷蛇毒媚术的同时,她身上过于甜美的气息也在逐步蚕食陌奚。
蜕皮期所分泌的鳞液香气混杂其中,那芬芳无蛇可挡。
陌奚的理智一寸寸瓦解,最终,他亦有些颠沛摇荡。
“看着我。”他在蛇姬耳畔呢喃低语,“只看着我。”
茯芍混沌地偏首,琥珀色的蛇瞳盯着身下的雄蛇。
那双翠瞳如波纹迭起的湖,底下暗潮涌动,藏尽痴狂。
这是和记忆中男人截然不同的眼神,在浓郁的痴醉、爱恋里,夹杂着雄性的小心讨好,让茯芍颇为受用。
雄蛇柔润的青丝在水上铺开,如一朵盛大的墨莲。
他低喘着,眼尾涨红,瞳中猩红的媚术持续不断。
“我美么——”修长如玉的手抚着茯芍的蛇首,陌奚迷离地追踪她的目光,执着地要一个答案,“芍儿,我美么?你喜欢么?”
他的鳞色不如丹樱丹樱酪杏鲜亮,他的年龄又倍数大于卫戕血雀。
这梗在陌奚心口已久的忧虑此时暴露无遗,陌奚紧盯着茯芍,迫切想要知晓她的心意。
可那双琥珀瞳只是迷惘地看着他,好似不认得他是谁,正在疑惑地辨认他的身份信息。
陌奚蛇瞳骤缩,有一刹,他竟觉得茯芍是回想起了上一世——
她记起了,自己的伴侣是沈枋庭,不是他,所以表露迷茫困惑。
“芍儿、芍儿。”一种难言的情感堙灭了陌奚,他撑持着笑意,用温柔蛊惑的声音将她唤醒。
雌蛇瞳孔微动,好一会儿才看见了他。
陌奚仰首,扣住了黄玉蛇首,偏头吻上了七寸所在。
“还想要蛇毒么?”他问。
茯芍一颤,不等她回答,雄蛇口中尖利的毒牙便刺入她的皮下,往最致命的心脉中注入稠蜜般的蛇毒。
一瞬见,雌蛇的身体绷紧了,以足以绞碎顶级大妖的力道死死勒住了陌奚,这般力道,即便陌奚也闷哼吃痛。
但他没有松口,反而分泌出更多、更甜蜜的蛇毒。
过量的毒从他獠牙下溢出,冰冷的金液蜿蜒爬过他们相缠的蛇尾,流下俶诡的纹路。
他注着蛇毒,以传音的方式,径直侵入了茯芍的识海。
“芍儿,叫我,喊我的名字。”
看似冷静的语气下,是强制性的命令,甚至动用了威压。
茯芍恍惚了一瞬,半晌才迟疑地喊了一句:“姐姐?”
“陌奚。”陌奚在识海内纠正了她的叫法,他不接受模糊的称谓,要将它规定在最精确的字句上,确定她叫的是他,而不是任何其他雄性。
“陌奚…陌奚……”茯芍含糊地敷衍了两句。
陌奚柔声地引诱着:“再叫一遍。”
“陌奚、陌奚。”
“对,”他喟叹着,犹不满足,反复询问、反复确定:“我是谁,芍儿?”
“陌奚。”
“陌奚是谁?”
“是姐姐。”
“不,不对。”他拔出毒牙,掰过茯芍的蛇首,与她四目相对,往那双琥珀瞳中种下了催眠幻术。
“陌奚是茯芍的伴侣,是茯芍深爱的雄性。”
茯芍偏头,像是不能理解他的话,没有找着宣读。
陌奚眸色渐深,黄玉蛇果然厉害,以他如今的修为竟无法对她施展催眠咒术。
若有朝一日,茯芍真的回想起了上一世的记忆、想起了沈枋庭……
陌奚脸上的笑容愈发妩媚温柔,瞳中的催眠咒术也愈发深厚殷红。
许久,澄澈的琥珀眸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浑浊。
陌奚勾唇,用更轻更悠远的声音开口,“怎么了芍儿,为什么不回答我?”
陌奚,是伴侣、是她深爱的雄性……
茯芍甩了甩有些发昏的头脑,刚挤出一丝清明,甜到发腻的水莲香气便铺天盖地地挤占了她的呼吸。
伴侣、深爱的雄性……
茯芍迟钝地思考这两个词的含义。
从韶山到蛇宫,陌奚的确是对她最好、和她相处时间最长,也是她最喜欢的雄蛇。
他对小蛇的态度和善可亲,应该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茯芍思来想去没都没找到错漏之处,遂应了他的话,“好吧,陌奚是伴侣,是我最喜欢的雄蛇。”
这话她排查了几遍都没有错漏之处,但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他的确是她最喜欢的雄蛇没错,但是伴侣……
陌奚,是她的伴侣?
她的伴侣是叫做陌奚么……
“好乖。”不等茯芍细想,愉悦的笑声便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绪。
苍墨色的蛇尾翻涌,茯芍呆呆地看着那举世无双的巨尾,深邃如渊,博大如夜,搅动之际诡媚悚然,每一次看都令她心生震撼。
好美……她痴痴地抬手,想要触碰那无与伦比的蛇尾。
是了,这么漂亮的蛇尾,一定是她的伴侣没错。
至于脑海中一晃而过的那个男人,他对待交尾并不专心,甚至还有两分抗拒。
伴侣之间怎么会排斥抗拒?
不管他是谁,想来都不会是她的伴侣。
她的伴侣该是陌奚,是天下最强大、最美丽也是最温柔的雄蛇,陌奚对她的反应才是伴侣之间该有的模样。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茯芍环着陌奚的窄腰,摆尾撒娇,“姐姐、姐姐,我要歇一会儿,你给我跳舞好不好?”
如果真的是她的伴侣,一定不会吝啬向她展示身体。
果然,陌奚答应了。
而她的记忆之中,却从未有过那个男人起舞的画面。
茯芍由此断定,自己的判断没有出错。
她的伴侣是陌奚。
第六十九章
茯芍餍足地趴在陌奚怀里, 上身已化回了人形。
整整一个月,寝宫的宫门未曾打开过一次,殿中一片狼藉。
十六道大柱上皆有被蛇尾绞断、抽开的裂纹;鲛绡破破烂烂地垂落飘荡;覆海上的夜明珠、灵玉灯被茯芍不小心地扫落了几颗。
案牍处更是惨不忍睹, 王座斜倒在地, 宸章、楮墨凌乱地铺散, 浓墨淌开, 污染了书卷字迹。
不止是主殿, 后方的汤阁中,华丽的刺绣屏风倒在地上,石壁和池岸、一直到覆海都有温泉水的湿痕。
两千八百年,茯芍终于得偿所愿,在今年末尾的发青期里尝到了欢愉的滋味。
陌奚比她更了解她自己, 虽然修为高于她许多,却不会使用强硬的手段, 张弛有度, 处处以她为先。
茯芍庆幸自己没有逃走,这世上不会有比陌奚更体贴的伴侣了。
交尾结束, 雌雄本该分开,但因陌奚最开始是以同性的姿态出现在茯芍面前,茯芍习惯了和他同眠,于是便懒得动弹。
“姐姐……”她趴在陌奚的锁骨下, 软绵绵地哼唧, “不,不能再叫你姐姐了, 我要唤你为王么?”
想了想, 她又有些不乐意,“王、王、王, 狗叫一样。”
身下的胸膛震颤起来,泄出笑意。
“芍儿喜欢怎么叫都行。”
茯芍抬头,报复性地开口:“那我就叫你姐姐。”
陌奚微笑,茯芍不满他风轻云淡的态度,故意咬重了语气,喊了几声:“姐姐、姐姐,陌奚姐姐、奚姐姐!”
“芍儿……”陌奚无奈。
“不许这么叫我,”茯芍扯了扯他的头发,赌气道,“只有姐姐能这么叫我,你是姐姐么?”
“好,我不这么叫你。”陌奚勾起她的下巴,细细端凝着掌上的娇颜。
片刻,他沉吟道,“叫你琼儿,好么?”
茯芍眨了眨眼,慢慢地,脸上浮起了红晕。
她故意和陌奚抬杠,对方不接她的茬儿,反而爱恋地为她取了小字,倒叫茯芍有些羞涩了。
“随、随便你。”她别开眼,支吾着不说话了。
陌奚笑着,松开了辖制,闲散地向后靠去。
“我已让雪婆整理了别苑的东西,今晚就会搬到这里。”
茯芍一愣,“什么东西?”
“琼儿忘了?”陌奚看向她,缱绻温情,“还有五日就是我们的结道大典。大典之后,王后自然要住进宫中。”
茯芍一愣,许久才迷迷糊糊地想起,自己好像的确答应过成婚。
答应的时候她有些精神恍惚,思路不清,但此时回想,也找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
“你真的要和我结道么?”茯芍歪头看着陌奚,“按照我们黄玉的规矩,临时伴侣可以随时分开,可要是办了典礼,雄蛇就不能另找雌性了。”
“不止是黄玉。”陌奚补充,“这也是整个蛇族的规矩。”
“但外面的雄蛇不需要抚养后代。”她提醒陌奚,“我们的雄蛇是要负责养育小蛇的。不管妻子和谁产下蛇蛋,所有丈夫都必须视如己出地照料它。”
“自然。”陌奚满目柔情,“只要是芍儿的孩子,我都喜欢。”
只是别的蛇蛋到了他手上,能不能孵化破壳就未必了。
既是茯芍产下的卵,他也不至于让它沦落至野狗秃鹫口中。
他会珍爱地将其吞噬,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陌奚并不喜欢孱弱的蛇崽,但茯芍对于小蛇有强烈的喜爱,对建立家族有着浓厚的憧憬。
如果一条雄蛇不能予以她后代,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厌弃他,投向可以生育的雄蛇怀抱。
他们之间必须有孩子,这是维系茯芍的必要手段。
陌奚的容忍度仅限于此。
他绝不允许其他雄性的血脉从茯芍肚子里爬出。
如雄狮、虎鲸会第一时间杀死雌性的其他幼崽一样,他只能勉强忍下自己的后代。
“姐姐……”茯芍不知道他在盘算些什么,只是惊奇道,“外面的雄蛇都不愿意照顾后代,姐姐果然是姐姐,只有你能理解雌性!”
“琼儿是在打趣我?”陌奚挑眉,“你若真这么喜欢姐姐,我大可以永远只以姐姐的身份出现。”
“不要!”茯芍低呼,抱住陌奚的腰,“王、陌奚、奚,我不叫姐姐就是了。”
黄玉尾磨蹭着陌奚的鳞尾,雌蛇食髓知味地仰头,红着脸,双眸晶亮地望向他,“还有五天,对不对?”
陌奚轻笑出声。
在雌蛇期盼的目光下,他知趣地顺从躺下,搂紧了雌蛇的细腰。
较之平常过分甜腻的水莲香气再次铺开,妖妖趫趫,充盈室中。
万千毒丝悄无声息间缠满了雌蛇的身体、钻入她体内,引诱着她堕入欲池深渊。
……
从陌奚把茯芍哄回蛇宫的第一天起,结道大典便开始了筹备。
茯芍觉得自己应该和陌奚多置气一会儿,他这样欺骗自己,至少不该得到自己的第一交尾权。
可陌奚实在是颠倒众生,看过了他的蛇舞后,茯芍都想不起芳鳞楼里的舞是什么样的了。
在清雅高洁的水莲香气的对比下,外面的一切都显得媚俗低劣。
大典当夜,茯芍才从极致的快慰中分出一丝神智,绞尽脑汁地思考还能从陌奚身上讨要点什么,不能这么轻易地放过他。
灵玉、王库……陌奚已经把一切都交给了她,那方执掌江山的王玺,也在他迷离痴狂之际塞进了茯芍口中。
良辰已至,该是行礼了。
“不行、不行——”茯芍卷着殿中仅存的完好梁柱,不肯出门,“我还没有想好,再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可以要的。”
陌奚哭笑不得,正要安抚,茯芍突然道,“对了!”
她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向陌奚,“不仅是蛇毒,以后我想要看蛇舞时,姐姐都要给我跳。”
“好、好。”陌奚理着她散乱的碎发,亲吻她的额角,“我当然会给芍儿跳。”
“要不一样的!”
“好。”陌奚失笑。
“你背上的鳞片很好看,我很喜欢。”茯芍又想起一样来。
陌奚的脊背上有一点浅色的印痕,交尾那天,茯芍把上面的鳞片撕了下来。
伤口早已痊愈,但新的鳞片还未长出。
陌奚知趣,“新鳞长出,我便唤你。”
茯芍满意。
她还想再加点条件,左思右想也实在没什么可要的了,蛇宫、淮溢,以及陌奚全身都许给了她。
排算了几遍,确定没遗漏什么,她才答应出席。
殿门敞开,两列宫娥托着霞披霓裳、金玉面头鱼贯而入。
陌奚轻吻她的额头,“子时见。”
比起雌性,雄性的装扮只多不少,陌奚也需要去做自己的准备。
茯芍点头,和他挥别。
蛇王一走,傀儡般的两列宫娥马上活了过来,亢奋地围住茯芍,七嘴八舌地说起话来:
“茯芍大人,您怎么突然成为王后了!”
“您对王上满意吗?”
“您和卫戕大人交尾过了吗?”
“王上同意您找其他伴侣吗?还是以后其他雄蛇只能做您的临时伴侣了?”
茯芍在宫中行走了数月,这里的宫娥几乎都和她相熟。
她被过分激动的宫娥们围住,完全追不上她们的问题,直到外围的一名宫娥耸了耸鼻子,惊讶道,“好香的味道,这是茯芍大人的气息么,我还是头一次闻到。”
听了这话,其余宫娥也嗅闻起来。
茯芍一惊,她和陌奚交尾时未曾收敛气息,此时殿内残香尚浓,她正要捏清风诀,却见宫娥们表情如常,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茯芍微讶,仔细看去,才发现,在这里的宫娥没有一条是蛇。
她立即反应过来,这是陌奚的安排。
这样的细心妥帖,让茯芍心中触动,愈发觉得自己没有做错选择。
他一定能成为个好父亲。
“茯芍大人为何时刻敛息呢?”宫娥们记住了茯芍的气味,又开始好奇,“大人从前贵为王廷医师,如今又是执掌淮溢的王后,在这蛇城内谁能威胁到您,何必遮掩气息?”
“就是呀,”小丫头们低头嗅着茯芍,“茯芍大人敛着息,一旦变幻了容貌,我们就认不出您了。”
绝大多数妖的嗅觉都比静态视觉更加敏锐。
茯芍若是佩戴香囊,她们尚能从中辨认出她的气息;若是改变了外貌,她们很容易就认不出她来。
茯芍性格好、不会计较,但身为奴仆,总不能不认得自家主子。
丫头们闹着要她放开气息,茯芍只好解释道,“我的气息有点特殊,会干扰到蛇妖。没关系,我不会轻易变幻容貌的,何况在宫中露尾的不是蛇王就是我,很好认呀。”
听了这话,宫娥们笑作一团,娇声恭贺,“是了是了,茯芍大人已入主中宫,是王后了。”
她们串通一气似的同时屈膝,给茯芍行了个矫情做作的礼,黏黏糊糊地喊:“拜见王后、恭贺王后,王后永寿。”
“你们!”茯芍从桌上捡了个桂圆砸过去,“我也不是面团捏的,发起火来可比蛇□□尹厉害多了!”
刚入宫时,这话哪里需得她说,其他妖见了她的影子就抖如筛糠。这才多久,如今她就是耳提面命也也无妖惧怕了。
丫鬟们各个笑得阳光灿烂,就差没再脸上写“奥援:茯芍”四个大字。
殿内嬉笑不止,直到一声焦急沙哑的声音响起,有妖冲入殿内——“芍姐姐!”
茯芍侧头,越过一众给自己梳妆打扮的丫鬟,看见了酪杏。
酪杏眼眶泛红,哭过了似的,扑入殿中,又被殿里的阵仗给惊得不知如何言语。
“小杏。”茯芍想要抱她,却被四五个宫娥支配了头发、脸颊、脖颈和双手。
这一回,可真是被粘在蜘蛛网上无法动弹了。
“芍姐姐……”酪杏委屈巴巴地望着她,“雪婆说,你和蛇王在一起,马上就要举办结道大典了。”
酪杏交尾回来,便找不到茯芍。
雪婆和她说时,她还不相信,可不过半个月的时间,蛇城就张灯结彩、四处挂喜,淮溢有王后的消息也传得沸反盈天。
她见不到茯芍,焦急地等到了今日,直到雪婆整理好了别苑里茯芍的东西,才得以跟着那些行礼一起入宫、去往茯芍身边。
酪杏并不意外茯芍成为王后,哪怕茯芍突然成为淮溢的王,她都喜闻乐见。
她难过的是,茯芍此前从未和她讲过蛇王追求她的事。
难道她不值得茯芍信任么……
“嗯…发生了一些事。”茯芍看向她,“我没有刻意瞒你,连我自己都没料到会变成这样。”
酪杏立刻紧张起来:“是王上对你做了什么?”
“算是…又不是。”茯芍支吾着,“反正我没有吃亏,小杏你别担心。”
她怕酪杏多想,马上对她挥手,“小杏的手最巧了,还是你来给我挽发吧。”
茯芍身后正在梳头宫娥瞥了酪杏一眼,有点不高兴,却还是恭顺地让开了位置。
即便她的修为在这条奶蛇之上,但对方是茯芍带过来的,日后的地位自然不可同语。
真不知是哪里结的好运。
听见茯芍的话后,酪杏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不少。
只要确定茯芍心里还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她便也不在乎别的事了,乖乖拿起篦子,为茯芍整理长发。
茯芍到底还是捏了清风诀,将殿内暧昧的气息散尽。
这一会儿是酪杏,再过一会儿又会有别的蛇妖经过,这股残香始终是个隐患。
她被从头服侍到尾,几个宫娥跪在地上,抱着茯芍的长尾,从水晶罐里舀出透明的软膏,仔仔细细地涂在茯芍的鳞片上。
“这是什么?”茯芍问。
“这是以东海金纱鱼的尾翅、未成年的白鹿鹿茸,还有东珠、海螺珠等七种宝珠调配而成的凝脂。”那宫娥挑出一点来,在茯芍的鳞片上抹开,“王上说您刚刚脱皮,夜间湿冷,得多加保护。”
那透明的软膏涂在鳞片上,像是给瓷上了釉一般,清凉舒服,镀上了一层宝石火彩似的软罩,令茯芍本就熠熠生辉的玉鳞愈发光彩夺目。
茯芍蹙眉,好看是好看,可也太费事了。
她问:“这是结道大典需要的,还是王后需要的规制?”
“自然是王后的规制了。寻常人家的结道大典,可不会这样隆重呢。”
茯芍当即叹道,“太麻烦了。”
宫娥们笑道,“您要是不喜欢,以后取消了就是。左右宫中就您一位顶级雌性,还有谁能比您更美呢。”
听到“顶级雌性”这话,茯芍咯噔一下,记起了一件大事——
“丹樱呢?”她问了一圈,最终看向酪杏,“丹樱来了吗?”
酪杏茫然地回视她,“我只顾着进宫找姐姐,倒没有注意丹樱大人。蛇王大婚,按理应当是请了所有贵族的。”
茯芍成婚这件事,不仅没来得及通知酪杏,也没来得及告诉丹樱。
丹樱可没有酪杏那么好哄,茯芍有些头疼,思考着事后要如何安抚。
蛇宫逐渐闹腾起来,出现了杂乱的声响,动静比庆功宴要大上许多。
听着这些躁动,茯芍终于有了点成婚的实感。
只是她尚不了解,成婚前后,自己的处境会有何不同。
月至中天,在月光最强盛的时刻,陌奚回到了寝宫。
他一身赭色华服,服上环佩琳琅,水色青丝间横插着茯芍送他的千丝菊簪,从头到尾都做了精心的打扮。
他立在门外阶上,脉脉地笑望着她,“芍儿,我来接你了。”
茯芍回身,就见张清雅绝尘的脸上,赫然以朱砂勾勒出了大片荼蘼花纹。
暗沉的朱砂里掺了大量金粉,在皎皎明月下难辨金红。
荼蘼淡雅,但以这等染料描摹后,一笔一划净是殊娆。
大团繁花自陌奚的额角绕过脊背,又延伸至鳞尾之上,荆条一般将他紧紧勒住,如被红绸捆绑的一件礼物。
一瓣花尖擦着陌奚的左眼而展,经过眼尾时,拉出一道妖艳的红痕。
蛇王从不上妆,这是四千余年来的头一回。
金灿灿的血色荼蘼晃了茯芍的眼,她一阵恍惚,陡然想起那时陌奚躺在水上,披散着墨发,僝僽迷离问她的那一句:
「芍儿,我还美么?」
第七十章
和人类一样, 妖族的婚典普遍采用红色作为主调。
他们比人类更崇尚鲜艳的色彩,只不过这份追崇更体现在雄性身上。
茯芍端详着陌奚脸颊上的荼蘼,混合着金粉的朱砂呈现出似红非红、似金非金的暧昧之色。
花尖抵着陌奚的鬓角, 枝叶绕过他半边脖颈, 隐晦地伸入衣下, 又从衣摆钻出, 缠绕整条鳞尾, 恣意书画。
和陌奚夸张的妆容相反,茯芍只是略施粉黛,在眉间画了指甲盖大小的一朵荼蘼花钿,轻巧地呼应了一下。
雌性不需要以色侍人,花枝招展通常是雄性的工作, 唯有外表足够靓丽的雄性,才能得到雌性的亲眼, 获得宝贵的□□权。
陌奚一直是个异类。
他不在乎雌性, 从不打扮自己,终日宽衣博带, 非黑即素。
卫戕、丹尹等雄妖也不穿华服,但至少会选择贴身的劲装、展示自己的身材。
陌奚从前不在乎,不代表他不会。
献媚、蛇舞,这是雄蛇生来就有的禀赋。
一旦心有欲念, 在四千年妖力的加持下, 他便能做得比任何雄蛇都要完美魅惑。
果然,他的装扮立刻吸引了茯芍。
雌蛇的视线如有实质地顺着花枝扫过他全身, 眼中的惊艳清晰可见。
陌奚冲她伸手, “芍儿,我的王后。”
茯芍情不自禁地游向他。
这场婚典过于迅速, 茯芍几度觉得自己答应得轻率了,内心深处还有些许彷徨和迟疑,仿佛在某一角落,有什么重要事情她还未考虑清楚。
但当身缠荼蘼的陌奚出现在她眼前时,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也好,妖也罢,就连未开灵智的鸟都知道要择取良木。
茯芍确信,天地之间再没有比陌奚更优越的雄蛇。
他是独一无二的,叫她没有理由不去占有。
她来到陌奚身前,被他执手扣指。
十指交缠,密不可分。
习惯了宫娥们的体温,乍被那只冰冷的手握住,茯芍指尖微颤,觉出一丝寒意。
这个天气,冰冷对蛇来说不足为奇,茯芍不甚在意,仰头看着盛装的陌奚,怎么看怎么好看。
“姐姐,”茯芍由衷赞叹,“你好美。”
陌奚唇畔漾起了笑意,“芍儿才是。”
“每天都这样画好不好?”茯芍追加成婚条件,“我好喜欢这样的姐姐。”
陌奚问:“会不会太浮夸了点?”
“才不会,是你从前太朴素了。”茯芍的蛇尾升起几寸,抬手抚摸陌奚脖子上的金红荼蘼,“要是每天一睁眼就见到这样的姐姐,我的心情会变得很好。”
“好。”陌奚应允,“那便照芍儿说的办。”
守在殿外的礼官低声提醒:“王上、王后,吉时快到了。”
陌奚后退些许,轻轻执起茯芍的手,没有拉扯,只用眼神询问她。
茯芍喜欢他的这份温柔体贴,不管陌奚修为几何,从来都尊重她的想法意见。若非如此,她是绝不敢招惹这一等级的霸主的。
扭尾前游,在她主动上前的那一刻,雄妖眼中盛开了浓浓欢欣。
月光皓白,勾勒荼蘼的朱砂折出金光,茯芍抬眸,这夜十五,月满欲盈,和她初见“蛇王”那晚的残月相比,一切都有了不同。
她想起自己入宫见蛇王的初衷。
如今,也算是完成了始愿。
被陌奚牵着,茯芍游下了长长的玉阶,冷白的阶梯上铺着厚软的红毯。
目光所及,彩灯玲珑,红绸遍结。
宫中侍者皆穿上了彩衣,有意无意的,都带了点笑意。
阴冷肃穆的蛇宫从未如此热闹鲜活。
一艘红舫停在阶下,舫上暖灯通透,三头鸾鸟衔缰俯卧于地,羽上燃着熛明烈火。
红舫周遭排列着八艘红色卫舰,王与后登入舫内,鸾鸟高鸣,火翅舒展而翀,舫舟浮空,九艘卫舰随之而起。
他们向城外飞去,每过一里,便有九艘卫舰浮起跟行。一切都井然有序,仿佛提前演练了无数遍。
驶至城中,九十八艘红色的军舰霸占了苍穹,如明烈的红火席卷掠过,将天幕烧得通红。
城中街道皆铺红毯,大街小巷交织成网,自高空俯瞰,整座蛇城如心脏般鼓动着,血管密布。
如人类大婚时放炮宣告一般,三头烈焰鸾鸟时时嘶鸣,啸唳九天、洞穿城郭,所到之处,众妖皆俯首参拜,无有不从。
大典的祭台设立在城西,是整个蛇城距离盛月最近的地方。
祭台以青铜打造,长宽九丈三尺,四方端正。茯芍在这里见到了丹樱。
不止是丹樱,卫戕、血雀以及所有冠有品级的官员、贵族都静默地立在祭台下方。
百名礼官位列两旁,等候着王、后到场。
茯芍被陌奚扶着,从红舫下来,立定之后,震撼地看着眼前的祭台。
崭新的青铜泛着冰冷的金色,墀上刻着千蛇交尾春宴图,说是春宴,可没有半分春意,纠结缠绕着千条细蛇张着蛇口,露出冷戾的獠牙,在青铜的光泽里只余肃杀。
茯芍随陌奚并肩而行,前面四列、八名礼官将他们引至台上。
初冬夜里的青铜把她冻了一下,参礼者不少,周遭却很静,只有极远的地方传来微弱的虫鸣。
台下众妖垂手而立,连呼吸都极尽清浅,没有一个敢打破这份岑寂。
青铜台上放置了三尊大鼎,当茯芍登至台顶、站至青铜鼎中央时,三尊大鼎骤然窜起明火。
炽亮的火焰一起,倏有恢弘的号角声自前方传来。
在红舫之后,两列军士举丈长兽角而鸣,雄浑巍峨的号声顿时为此间赋予了肃穆宏大的气氛。
茯芍有些茫然无措,她从未结过婚,陌生的场景、陌生的声音使她好奇又警惕。
陌奚注意到了她的紧张,揽住她的腰肢,偏头覆在她耳畔询问:“要停么?”
茯芍连连摇头,吐着信来回打量四周。
她只是紧张,并非恐惧,头一回成婚,她想好好看完所有流程。
长角如梐枑,在半空交叉,浑厚的号声中有铃声响起。
穿着羽衣、戴着蛇首面具的祭祀从角下走来,他们排成一列,手脚戴铃,脖挂鸟羽兽齿,一手摇经幢,一手晃串铃,开合忭跃着向前,为台上的新人跳祈福古舞。
七名祭祀穿过号角,行至台前空地上,口中唱着古老的咒术,围成一圈,忭动转替。
突然,七妖自腰间拔出弯曲的骨刀,猛地划开自己的右臂。
鲜血流落,甫一落地,便如细蛇一般朝着中央游去。
七道血路汇集一处,凝结团聚后,又向外蔓延,慢慢形成了一副繁复的血纹。
台上礼官上前,托着两顶铜樽来到陌奚茯芍之间。
放置铜樽的盘上,还有一把秘银匕首。
陌奚执起匕首,割开食指,将血滴入其中一只酒樽当中,随后将匕首反递给茯芍,茯芍亦步亦趋照做。
血滴在酒液中化开,礼官躬身,将两杯酒端至台下,交给穿着最为綝纚的大祭祀。
祭祀恭敬地双手举樽,小心地往血纹中间依次滴入少许酒液,再将两杯酒放回礼官手中的托盘上。
茯芍往前倾身,好奇地察看下方情景。
血纹滴入血酒,七名祭祀同时输出妖力。
银色的妖光随着他们的血液一同涌入血纹。几息之后,地面上的血液微微扭动起来,沸腾一般,蓦地朝外扩开,形成了又一圈的图纹。
一张偌大的血纹出现在了祭祀们的脚下,迎着银白色的月光,大祭司上前半步,览看血纹全貌。
他盯着那血纹,过了一会儿,猛地转身,对着青铜台跪下,口中高呼:“离下震上、雷火豊,凤协鸾和,螽斯衍庆。恭贺王上、恭贺王后;王上永寿;王后永寿!”
那喑哑的声音之后,台下数千大妖齐齐跪伏,口中高呼不止:“王上无疆、王后无疆——!”
这贺声传遍整个蛇城,足足九声。
浩然贺声中,牵着红舫的三头鸾凤仰首嘶鸣,骤然冲天而起,在满月之下盘旋成环,旋即化作流星,投入台上的三尊火鼎。
轰——盛大的烈火暴起,三团火光拔高数节,照亮了整个台面,将王与后的脸庞、喜服涂上诡媚的橘红。
礼官端着半杯血酒,快速上台,将托盘献出,“请王上、王后共饮合卺。”
台下呼声如沸,台上烈火作响。
炙热的鸾火围绕下,陌奚端起两只酒樽,一只递给茯芍,茯芍接过,正要饮下,被陌奚轻声制止,“芍儿。”
他微微倾身,执樽的手臂穿过茯芍,成交臂之姿。
就着这一姿势,他与茯芍仰头饮下彼此的血酒,其后交颈吐信,交换彼此的内丹。
火焰将喜服上的金丝暗纹一一照亮,亦将陌奚身上的赤金荼蘼点亮。华美妖娆的金纹遍布二妖蛇身。
茯芍被陌奚环住腰肢,捧住后脑,当众吞咽下他的丹核。
鼻尖相挨,距离过近,除了那双鸦翼下的翠瞳,茯芍什么也看不到,就连那熊熊火鼎,在她眼中也只剩下了模糊的一片红光。
这场婚典,在死寂阴冷中旺盛燃烧。
一切都那么顺利,没有她惊惧的鞭炮爆竹;没有让她口干舌燥的昊日骄阳;更没有繁琐奇怪的礼仪把她折腾得头晕眼花、让她一遍遍跪下。
她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告知众妖——她喜欢陌奚,愿意和他换血换丹、结为伴侣,将第一交尾权送给他。
而陌奚来到这里,也只是为了昭告天下——淮溢有了王后,蛇宫有了新的主人,从此他将属于茯芍。
不必向谁下跪叩头,也不必拖着繁重的礼服招待满堂宾客,只为将这两件事说明而已。
看着烈火间耳鬓厮磨的王与新后,丹樱握紧了手中折扇,直至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粉玉为骨的十二根扇柄齐齐断裂。
她压抑着瞳中的冷色,余光扫向前面的卫戕。
卫戕的反应和她相反,眼角眉梢有着两分柔和。
他从不打算和蛇王争夺,在蛇王未得到第一交尾权之前,卫戕无法回应茯芍的期待,而今大典已成,或许明年、或许后年,当王后腻味了蛇王、开始物色新的伴侣,卫戕便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位。
可以说,卫戕对这场结道大典的期盼仅次于蛇王。
卫戕身边的血雀一脸无谓,他喜欢茯芍身上的鳞片,可也不至于为此失去了理智,公然和蛇王作对。
左右下一个也轮不到他,他百无聊赖地盯着脚下的石头,随即抬步将其碾碎。
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无趣的石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丹樱收回目光,这两头顶级大妖都不是蠢货,分得清局势利弊。
茯芍住进蛇宫,她就再难见到她了。
陌奚不会允许她入宫,她的书信也不会送到茯芍面前,只会碎在陌奚指尖。
丹樱敛眸,隐下眸中的恨意。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能在茯芍和陌奚决裂之时将她拐入丹宅。
陌奚、蛇王——果然是好手段,这样欺骗茯芍,被发现后还能成为她的伴侣。
芍姐姐……
丹樱要怎么做,才能让深宫中的她不会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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