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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一章

    蛇宫的水声响了七天。

    已是初冬, 按理蛇类的发青期已经结束,可因大婚,新后正在兴头上, 寝宫内便又延续了些许秋日的余韵。

    七日中有一半的时间, 陌奚都在为茯芍作舞。

    他穿着那身玄金滚边的暗红喜服。

    红裳半褪间, 茯芍看见了那片荼蘼是如何在颈下舒展枝叶的。

    大片金红色的花叶斜穿陌奚的脊背, 绕过左腰, 攀至小腹。他腰下的那些碧色细鳞成了花叶,为赤金繁花点上了绿意。

    大典那晚未曾看见的光景,都在这几日里补足。

    鳞尾上的花比人皮上的更加妖冶,稍一摆动,鳞上的伴彩便与金粉一起织成迷离的光晕, 灿然炫目,令茯芍心驰神迷。

    不知那染料里是否加了什么秘药, 被画满荼蘼的蛇尾缠住时, 茯芍总觉得比先前更加欢喜。

    七日后,茯芍犹不尽兴, 可随着天气的转冷,她渐渐有心无力。

    她抱怨陌奚,为什么要这么晚成婚,如果是在立秋之前举办的大典, 那他们就可以玩上两三个月。

    陌奚低低地喘笑, 同她道歉后提醒她:立秋之前,他曾是向她提过邀约的。

    茯芍水雾朦胧地想了一会儿, 才记起蛇王的确早就表明过心意, 是被她不假思索地拒绝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的喜欢我,你都不喜欢丹樱呢。”

    她枕着陌奚的肩膀, 长发披散垂下,流经后背、淌至玉榻,像是一滩暗潭,水色缭绕。

    “为什么要那样对丹樱?”提起这件事,茯芍不由得追问,“丹樱那么甜美,若我是雄蛇,一定不会拒绝她。”

    修长的五指撩起了她的一抔长发,陌奚低头深嗅,“因为她永远不会毫不犹豫地护在我身上。”

    他埋在掌中的发间喟叹,“好香,芍儿越来越香了……”

    有几个瞬间,这香气惑得他差点抛却了理智。

    可陌奚记得,这是新婚、是茯芍初次和他交欢,他无暇沉沦,必须时刻留神,让茯芍满意到念念不忘。

    “姐姐……”茯芍偏头伸出蛇信,触舔着陌奚的眼尾,迫使他分泌蛇毒。

    掌下的肌肉轮廓清晰,当茯芍清醒的时候,便意识到“姐姐”这个称呼多少有些不合适了。

    她顿了顿,突然改口:“夫君——”

    软绵绵的气息喷洒在他耳畔,令陌奚愣怔了半瞬。

    他回眸看向倚着自己的蛇姬,茯芍面色潮红,羞怯地低语:“我、我叫惯了姐姐,叫不出哥哥了。”

    说罢,她慌张又别扭地抬眸,“要不还是叫你陌奚吧。”

    “不。”陌奚低头,与茯芍抵额,唇角泛起了浅浅的笑意,“我的确已经是芍儿的夫了。”

    听他这么说,茯芍也展眉而笑。

    她察觉陌奚此刻的心情很好,便扭动着腰尾,乘势撒娇,“夫君、夫君,给我蛇毒。”

    陌奚好心情地回绝:“不行芍儿,这个月的三次都用完了。”

    “有两次都是你自己主动用的!”利益面前,茯芍立刻什么羞怯都没了,撕破了脸和他据理力争,“不能算在我的次数里!”

    “嗯,”陌奚承认,笑道,“但我们从未约定过主张权。”

    茯芍愤愤地盯着他,陌奚回以微笑。

    茯芍倏地抬手,按住陌奚的眼角,拇指画着圈揉压。

    他不给她,她就自己动手。

    “别这样芍儿……”陌奚别过头去,喉结滚动,发出一声低喘,“毒对你无益,我不想伤了你。”

    他的眼尾很快就红了。这个关头,他断然经不住刺激。

    “我体内有夫君的蛇丹呢。”茯芍手上按揉不停,扬着语调,刻意咬重了夫君二字,她知道,陌奚喜欢她这么叫。

    “夫君、夫君~”她边喊边揉,出口的字句一声比一声软媚,“有夫君的蛇丹在我体内,不会有事的,夫君,芍儿喜欢你呀。”

    陌奚闭了闭眼,不等他回答,茯芍歪头吻上了他的唇。

    不出所料,陌奚口中已是满腔蜜津。

    茯芍得逞地哼唧,她已然掌握了催毒的方法,也能判断出陌奚端庄如玉的表情之下,是不是在偷偷分泌蛇毒。

    她噇饮着,双手始终不离陌奚眼尾,持续地按揉挤压,刺激毒腺产毒。

    陌奚微喘浅叹,轻轻推拒茯芍的肩膀,而那点力道茯芍根本不放在眼里。

    她被他骗了那么久,总要讨还点利息才行。

    ……

    七日后,蛇宫寝宫的门才再度打开。

    官吏们抱着奏章文书依次入殿。

    蛇王向来和颜悦色,但今日没了往昔笑里藏刀的阴毒。他一身黄袍,半张面上用银粉勾画着兰花,眉眼皆是和煦。

    抵上呈子的官吏看着蛇王身上的黄袍,总觉得有些眼熟。

    余光一扫,见玉榻前的鲛绡垂拢着,有一湾金玉蛇尾从帘子底下流出。

    那颜色和蛇王身上的袍子一模一样。

    “好看么?”骤然间,有轻和的声音响起。

    大臣一个冷颤,连忙收回目光,顶着蛇王笑吟吟的视线,后背霎时被冷汗浸湿。

    情急之下,大臣张口道,“王后天姿盛貌,就连旧皮都如此光彩夺目,除了王上,怕是再无妖可以撑得起这身玉鳞。卑职一时惊艳,忘了规矩,请王上责罚。”

    他屏息凝神,咬牙等待着丹内蛇毒发作。

    可好一会儿,案牍之后只传来一声含笑的“嗯”。

    蛇王落下朱批,将呈子递给他,“去吧。”

    接过呈子,那妖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退出。

    他走之后,陌奚拂过身上的鳞衣,唇畔笑意不减,端的是心旷神怡。

    又处理了几件公事,殿内的鲛绡晃动了起来。

    那条外露的玉尾游动着,缩回了帘后。

    “芍儿醒了?”陌奚放下笔,回眸望去。

    茯芍揉着眼从鲛绡后出来,她身上是松松垮垮的苍墨色长袍。

    套着这一身流光溢彩的暗袍,曾经清雅仙逸的雌蛇有了两分“妖后”的味道。

    她醒来不见陌奚,习惯性要喊“姐姐”撒娇,一吐信,嗅到了宫殿之外排队等候办事的许多妖。

    茯芍耽于享乐,可遇到事关族群利益的事情时,从不马虎。

    她道,“姐…夫君,你在忙吗,忙的话我就去蛇田看看小蛇。”

    陌奚侧身,示意她过来。

    茯芍游了过去,被陌奚揽住腰肢,抱进了怀里坐着。

    “先不忙看小蛇。”陌奚将几分呈子摆到茯芍面前,“芍儿已是王后,此后便要执掌淮溢,与我共领国事。今日正好有不少政务要处理,芍儿要留下来听听么?”

    茯芍当然不会拒绝。

    她也不另找地方,就坐在陌奚尾上。画着花妆的雄蛇实在是赏心悦目,她看一眼就身心舒畅。

    从黄昏到黎明,茯芍一直认真旁听。

    每处理完一张折子,或是见过一位大臣,陌奚都会同她复盘,把刚才做的一切掰开揉碎了讲给茯芍听。

    淡雅的水莲香气和嘶嘶蛇鸣落在茯芍耳畔,茯芍稍不留意就沉陷其中。

    她起先还坐在陌奚身上,不过半个时辰就自己扯了张椅子坐下,和陌奚保持距离。

    学习治国政务可不能随意,加之天寒地冻,她也不想交尾了,一切都等到明年春天再议。

    跟着陌奚学了几天,茯芍了解了不少领地内的各类问题。

    她学有小成,惦记着酪杏丹樱和蛇田里的小蛇,陌奚便放了她假,让她外出休息。

    这一边茯芍去处理自己的事,另一边,陌奚也有私事需要处理。

    待茯芍离开蛇宫,他静默半晌,传唤了一头老妖——

    淮溢大祭司。

    感召而来的老祭司匍匐跪地。

    上方蛇王轻敲扶手,那轻轻浅浅的声音如梭子一般,在老祭司的心脏上穿来梭往,胆战心寒。

    “王上。”他将佝偻的脊背弯得更深,“老奴拜见王上。”

    “大祭司,”蛇王温和开口,“你劳苦功高,刚又为我婚典祈福卜筮,我该谢你。”

    老祭司沙哑回道,“不敢,不敢。”

    陌奚勾唇,“不瞒你说,我也粗通谶纬之学,今日召你过来,是有一事不明。”

    那双碧色的蛇瞳微动,锁定了面前的老妖。

    “那日占卜,可是出了什么异象?”

    老祭司倏地一颤。

    他不知道是因为那晚他多看了一会儿血纹被蛇王察觉,还是蛇王真的精通卜筮之术。

    既是蛇王亲自提问,自己便不能不答。

    “王上恕罪,”老祭司俯首贴地,颤颤巍巍地回道,“老奴不敢欺瞒王上,那夜占卜的确不是雷火豊卦,而是、而是……”

    感受到头顶视线微凉,老祭司喘了口气才能继续:“而是地水师、坎下坤上的……争战之象。”

    话音即落,四周气息蓦地阴寒如霜。

    老祭司连忙补救,“王后乃顶级雌蛇,其余雄性觊觎也是常事。可天下雄妖中又有几个能与王上相争,王上不必为此挂怀!”

    陌奚淡淡地倚着王座,看不出喜怒。

    这份沉默令老祭司愈发煎熬。

    良久之后,殿中才响起一声呵笑。

    “我知道了,”蛇王道,“多谢祭司相告。”

    “不敢、不敢。”老祭司冷汗涔涔地告退。

    无人的寝殿之中,陌奚眯眸,一遍遍回想着方才的那句话——

    地水师,争战之象。

    他怎么也想不到,重生一世,竟然还是上一世的卦象。

    天下雄妖的确没有可与他争夺者,但人类之中,却有一位。

    既然他能够回想起上一世的记忆,那么沈枋庭未尝不会。

    若笼络住茯芍还不够保险,那他就想办法除去沈枋庭。

    只是不知,这一世尚且稚嫩、身边又没有茯芍的沈枋庭,会不会还像上一世那样次次都能死里逃生、获得机遇。

    陌奚抚过身上的玉衣,沾染了其间的残香后,按上了眼尾肿胀的毒腺。

    稍安勿躁。他压制住蠢蠢欲动的杀气。

    沈枋庭尚不成气候,可茯芍初尝欢愉,兴致正浓,若他此时离去,蛇城之中可有大把的雄性在伺机等候。

    “去琮泷门。”陌奚敛眸,对着虚无处开口,“把沈枋庭的首级带回给我。”

    事情得一件件做。

    最重要的,是茯芍在他身侧、与他同眠。

    第七十二章

    茯芍这一趟外出, 耳边就没有清净过。

    遇见卫兵、大臣,还只是恭敬守礼地唤一声“王后”,若是遇上有往来的宫娥, 那就宛如落进了黄鹂巢中, 一声声娇娇媚媚的“王后”伴着铃儿似的妖笑, 魔音灌耳般吵闹。

    茯芍就见, 前一刻还对着她嬉闹的宫娥, 拐了个转角,在遇见一头千年大妖时,笑容骤失,木着脸躬身退让在一旁,尸体般安静。

    这收放自如的变脸令茯芍目瞪口呆, 回想初入蛇宫时,这片宫阙阴沉死寂, 只有身冠品级的官员、贵族才有资格闲聊, 宫娥、宫仆们只是工具一般,从不敢公然说笑。

    不过小半年的时间, 宫里的声音是越来越多了。

    “和善是好事,”

    茯芍回眸,看见一头红发的血雀朝自己大步走来,他脸上依旧是初见时张扬明艳的笑。

    “但这些贱奴素来得寸进尺。”

    “王后。”他在距离茯芍半丈远处停下脚步, 俯身对她行礼, “需要我帮您调教一番么。”

    “我已是王后。”茯芍回道,“蛇王的领地就是我的领地, 领地之内哪怕一只蚂蚁都是我的子民, 别用‘贱’这样的字眼,她们是很宝贵的资源。”

    宫娥的责任是维护好蛇宫环境、服务好宫中大妖, 偶尔几句笑闹并不影响她们的工作成效,那就该在限度之内给予领地子民们宽容。

    血雀微讶,“我倒是没想到,您会称她们为‘资源’。”

    茯芍偏头,“陌奚是这样教我的,我觉得没有问题。”

    知道了出处,这话就不奇怪了。血雀一嗤,“王说得对。不止她们,我也是宝贵的资源,不是么?”

    茯芍点点头,“你的确非常贵重。我会予以你比她们更多的宽容和耐心。”

    血雀扬唇,王后的性情和他预计的有所出入。

    茯芍的气质长相里丝毫没有邪妖的特质,很容易让血雀想到初出茅庐的女修士,她们大多善良得愚蠢,所作所为令妖嗤之以鼻。

    他听说了茯芍在蛇田的丰功伟绩,也见过几次她被宫娥们围堵的模样。

    就算是同情心泛滥的哺乳期女人,也不会对几万条凡蛇施以援手;而在血雀看来,那些下等雌妖根本是在拿茯芍取笑作乐,她还浑然不觉,自我感觉良好。

    本以为是一头空有美貌的蠢妖,可听她如此坦然地讲出“我已是王后”“她们是资源”时,血雀意识到,茯芍或许并非他所想的那样愚蠢。

    她的占有欲、掌控欲和冷血在短短两句话间暴露无遗。

    毫无疑问,她是彻头彻尾的妖姬。

    “王后准备给我多少宽容和耐心?”他问。

    茯芍道,“这取决你有多少价值。”

    “我已被王上重用了近千年。”血雀倾身,贴近了茯芍,在她耳边呢喃低语,“可惜他和我一样都是雄性,因而未能将我的价值挖掘用尽。王后不觉得,太浪费了么……”

    茯芍后退半步,再度拒绝,“你没有尾巴,我没法和你交尾。”

    血雀冲茯芍眨眼,“天下可不是只有‘交尾’这一种方式,王后就不想换换口味?”

    茯芍诚恳道,“将军,别再说了。只要一想到缠住你的身子,我就觉得好饿好饿。”

    雄妖脸上邪肆的笑意一僵,出现了片刻的愣怔,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笑意。

    他笑出了声,“王后……您还真是不解风情啊。”

    笑了一会儿,血雀瞥了眼廊外,“好吧,眼下的确不是个好时机,那我就祝您新婚愉快了。”

    说罢,他对着茯芍再度行礼,兀自离去。

    茯芍顺着他刚才的目光,看见了廊外凋零的枝叶。

    她恍然大悟,自己饥饿并非错觉。

    已经冬至,马上就是蛇类冬眠的时间。茯芍如今自然不受冬眠的束缚,但每到深秋也会遵从本能,习惯性地大量进食。

    偏偏今年秋天遇上她的蜕皮期,为了顺利蜕皮,她绝食了一段日子,蜕皮之后还没得来及吃一口肉,就又忙着和陌奚交尾成婚。

    这个本该囤积食物的秋天,她却几乎没有进食,难怪肚子会饿。

    茯芍朝寝宫游去,一眼看见了窗棂下,斜倚王座看书的陌奚。

    “姐、夫君!”

    茯芍正要去他身边,猝不及防被一地箱包拦住去路。

    满殿的锦盒木匣玻璃罩,挨挨挤挤。

    这场景何其眼熟。

    “那两位驻外公爵又来了?”她问。

    当茯芍游入寝殿的第一瞬,陌奚的目光就从书上抬起,望向了门口的蛇姬。

    “不止,还有侯爵和各级官吏。”他笑道,“看看,那一片全都是你的桃花妹妹送的。”

    茯芍艰难地从礼品中的缝隙游过,去到了陌奚指向的地方。

    站在琳琅的礼盒之前,她随手拿起一个拆了,匣子一打开就是夺目的玉辉。

    “蛇纹蓝田玉?”茯芍惊喜低呼,高兴地问向陌奚,“什么好事?你的诞辰?”

    陌奚倚在王座上,被她气笑了,“是啊,什么好事呢,值得国中上下送这么多礼物来。”

    茯芍眨巴着眼,一脸茫然。

    陌奚挫败地叹气:“芍儿,是我们的大婚啊。”

    “喔——”茯芍喜出望外,巡视满殿的礼盒,“这么说,这些都是我的?”

    陌奚颔首。

    “呀。”茯芍提着裙,舒尾游入礼盒堆中,她左右扫视过地上的盒子,像是农夫走在田埂上,察看两旁涨势喜人的稻子,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

    她实在没有想到,原来当王后会有这样多的好处。

    她早该答应陌奚了。

    见她就要去拆礼盒,陌奚不得不出声制止,“芍儿,方才一脸着急,是出了什么事?”

    王后爱玉不是秘密,这些贺礼中八成都是好玉。

    陌奚是知道茯芍的,若要摆弄起来,这些东西怕是能把她的魂魄勾走半月有余。

    新婚蜜月,他不想妻子抛下他,只看玉。

    不需要拆开,茯芍早已感应到盒中的是什么。

    她也知道自己没什么控制力,眼下还得学习政务,不能耽搁太多时间,急忙唤来酪杏和一众宫仆将这些贺礼收入库中,免得自己把持不住。

    在陌奚的提醒下,茯芍想起了自己原本要找他的事。

    她扑入陌奚怀中,仰面望着他,“夫君,我好饿,我想吃鸡。”

    所有禽类当中,茯芍最喜欢出韶山后吃到的白羽鸡。

    陌奚抱住茯芍,在她身上嗅到了血雀的气味。

    联想茯芍所说的话,他不由失笑。

    “是该饿了。”他抚过茯芍的侧颈,动作自然地将血雀残留的气味尽数抹去,打上自己的气息标记,“芍儿想去秋狩么?”

    今年的秋狩因蛇王的结道大典而延误,眼看已是冬天,祠部索性将其取消,茯芍因而没有见到。

    “秋狩?我们要去亲自狩猎么?”茯芍问。

    “淮溢的大妖、军士都可参与。”

    茯芍懂了,她在话本子里见过这样的情节,“谁在秋狩中拔德头筹,你就会赏赐谁?”

    陌奚“嗯?”了一声,旋即明白过来,笑道,“不,不是人类从前的那种作秀。狩猎场在烬灭海,需要极其庞大的法力才能开启。那里可不是昔日人类权贵们的猎场,不会提前清场、投入温驯的动物。”

    “烬灭海?”听这名字就不是什么祥和之地。

    “烬灭海是当今世上最古老的秘境之一。”陌奚抱着茯芍,向她解释,“秘境分为九层,越往下深入越危险,相应的天材地宝也越珍稀。”

    各方妖国和修士都会进入烬灭海中狩猎,淮溢亦是如此,每年都会打开入口,想要狩猎天材地宝的妖交够费用便可入内。

    茯芍问:“那你每年都去么?”

    陌奚摇头,“一开始还有兴致,后来疏懒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不曾去过了。”

    “夫君去过第几层?”

    陌奚道,“第五。”

    茯芍一愣,“四千年的修为,只够抵达第五层么?”

    陌奚笑道,“让芍儿失望了。”

    从那暗色的鳞色便可看出,陌奚并非丹尹那般享受刺激的蛇,他相当谨慎,也相当保守,这才得以顺利活到四千岁。

    以他的能力,或许能再往下探索一两层,但陌奚并不缺财宝,没必要为无关紧要的东西身犯险境。

    “寻常猎物不足取乐,芍儿若想秋狩,我可陪你去烬灭海逛逛。”

    茯芍有些犹豫。

    想了想,她还是摇头,“冬天了,你我行动力反应力都渐渐迟缓。”

    她也不是急功冒进的蛇,连陌奚都只能抵达第五层,可想而知那是如何危险的地界。

    “再说,夫君和我都已吸饱了妖力,就算再得到什么妖丹仙草,你我百年内也吸收不了了。”茯芍搭着陌奚的胳膊,“万一那仙草有时效,眼睁睁看着它流失,多可惜呀。”

    陌奚眉眼愈发柔和了一些,地上的墨尾松松缠上了茯芍,撩动了覆在尾上的裙摆。

    今日茯芍外出,穿的还是他的皮。

    “芍儿说得有理。”他道,“那就不去。”

    茯芍吐信,“夫君,你一开始就不想我去么?”怎么她说不去后,陌奚的心情就变好了不少?

    “并非如此。”陌奚摇头,“只是感念芍儿如此顾念我们的领地。”

    “那当然。”茯芍搂住他的脖颈,“这是我和姐姐的爱巢,要用心维护才行。”

    耳鬓厮磨时,她总还是习惯叫他姐姐。

    陌奚弯眸,他高兴的并非这件事,而是想起了前世。

    天材地宝处多有蛇蝎蜂虿守护,琮泷门便把这些任务都推给茯芍,认为她有能力摆平这些“同类”。

    不仅如此,因黄玉一族极高的防御力,寻常闯练秘境、执行任务,茯芍永远都被派作先锋或是殿后。

    仙门出行,又都选择青天白日、阳光鼎盛之时。

    即便茯芍修仙道,可她毕竟是蛇,寻常正午出行并无大碍,但在险境之中,一分一毫的缪差都会导致伤亡。

    长此以往,她少不得有过几次受伤。

    陌奚自不乐意自己相中的雌蛇为了一群人类生入死出。

    他劝她:“芍儿若想要天材地宝,我这里还有一些,别再为了那点草药、法器弄伤自己。”

    彼时茯芍憔悴苍白着脸,却还是摇头,“不是我缺,而是门里缺这些。师兄姐弟们的灵根不同,晋级所需的天材地宝也五花八门、各不相同;另有些是仙盟发布的悬赏,琮泷门想要稳住上三宗的地位,每月就必须完成五张金令,我不是同你客气,实在是那令上的东西你也没有。”

    陌奚听得皱眉,“谁想要,谁去取不就是了。为何次次都要芍儿冲在前头?”

    茯芍笑道,“因为我有蛇鳞嘛。”

    这笑容蠢笨至极,就连黄玉的光辉都无法粉饰。

    每当这时,陌奚都想转头离去。

    如那日的鞭刑,他劝过,她若想走,他随时可以带她走;但若她不肯离开,那便好好受着自己选择的路。

    无奈这世上再没有哪条雌蛇比茯芍更合陌奚的眼了。

    知道茯芍修仙,不会吃邪妖的妖丹,陌奚便带了一株曼殊金莲给她。

    吸收了这朵金莲,茯芍的修为至少可以增长五百年,实力提升,她就能少受些伤害。

    陌奚没有用琮泷门内也随处可见的灵玉,而是特地从烬灭海第七层采来金莲。

    上一世陌奚未曾吸收他人的妖丹,修为不比现在,为了采它,受了些伤。

    他顶着这身伤去见茯芍,要她看见他的诚意用心,也要让她知道这花来之不易。

    不承想,茯芍还是转手就把这朵金莲上交了琮泷门,落入了浮清囊中。

    那一刻,陌奚真有了任她自生自灭的心思。

    只是没过多久,他便察觉了浮清的异样,意识到茯芍或许会有性命之忧。

    他想,罢了,只要茯芍看清浮清的嘴脸,早晚能回到妖的正途上来,往后的岁月里他会慢慢教导她,一头妖该是什么模样。

    但他们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如今看见茯芍对秘境流露迟疑警惕之色,陌奚心中百般欣慰。

    “芍儿、我的琼儿,好乖……”他偏头轻吻着茯芍的侧脸,吐信叹息,“若我能早些遇到你该有多好……”

    那他就会知道,那愚蠢的傻笑并非茯芍的本貌。

    他的至宝美玉,竟被浮清扭曲成了那等模样。

    陌奚蛇瞳收束成线,这一世,他亦不会放过那道貌岸然的老道。

    “我也想早些遇到姐姐。”茯芍磨蹭着陌奚的额头,“没有姐姐在的日子不知有多无趣,我再也不想回到那时候了。”

    陌奚一下又一下,缓慢地抚着茯芍的后背,隔着她穿的那层苍墨色的鳞皮,感受着其下细腻的肌骨。

    他的蛇皮包裹着茯芍,而茯芍的身体又包裹着他的蛇丹。

    陌奚喟叹,阖眸亦遮挡不住溢出的餍足。

    虽过了发青期,但茯芍也享受这样的脉脉温存,陌奚身上的气味干净好闻,他的蛇尾粗壮紧致,触感极佳,茯芍乐意待在陌奚身上。

    立冬之后,天空飘雪,寝宫的地龙开始燃烧供暖。

    这是茯芍第一次与同类依偎着过冬,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只是缩在小楼里,盘成一团,把头埋在自己的身体里。

    她以为自己是喜欢和陌奚交尾,不承想,在寒冬中,只是普通的交缠取暖也温馨美好。

    整个冬日,新婚的王与王后形影不离。除了几次外出和丹樱会面外,茯芍一直窝在蛇宫,和陌奚学习理政。

    陌奚无疑是个好老师,谆谆善诱,细心温柔。

    他绝非端庄无趣的老古板,当鲛绡落下,二蛇移至玉榻绞缠而眠,便是茯芍最为舒心的时光。

    偶尔有些时候,茯芍甚至生出“有陌奚就够了”的打算,想来这世上也不会有雄性比陌奚更加完美了。

    这想法只是一闪而过,蛇妖的一生那么长,茯芍没法保证以后,只是目下她的确没有寻找其他雄性的心思,单一个陌奚就能满足她的所有需求。

    微醺恍惚之际,茯芍懒洋洋地想,算了,顺其自然吧,反正现在也没有别的雄蛇和她表白,以后有的话,就以后再说。

    收录新婚贺礼后,茯芍又收到了各地的新年朝贡。

    将臣们投其所好,几乎将天下的好玉都搜罗了过来。

    礼物实在太多,安置就成了问题。

    茯芍不喜欢埋在地下的王库,那里委屈了这些好玉,连光都见不到。

    为此,陌奚修了一座王后宫,专门陈列王后的爱玉。

    王后宫建成那日,陌奚带茯芍前去察看。

    月辉下,一座玉砌的白宫赫然出现在地。

    琉璃瓦、白玉墙,玻璃作窗、水晶为廊。

    一尺厚的玄玉大门上挂着一黄沁匾,陌奚亲手提的字——

    「璗琼宫」

    在这座网罗天下奇玉的宫里,雕栏玉砌是常景,芝兰玉树也不再是修辞。

    每一根柱子、每一块地砖都是千金难买的宝玉,茯芍的寝殿覆海是由一百零七种稀世玉石切割、拼接而成的一副万蛇图。

    万蛇斑斓,在灵玉灯的照耀下,那一百零七种玉石发出绚烂的玼光。

    一路看来,茯芍如在云端。

    她只是想要有个地方放她的藏玉,而这座璗琼宫,本身便已是一座奇迹般的玉雕。

    宫中遍布浓郁的土灵,让修炼土属性术法的茯芍舒适无比。

    玉、美玉,数不清的极品美玉围绕着她,太过强烈的喜爱使得茯芍头脑茫茫一片。

    她尾巴一软,仰躺在寝殿的玉阶上,对着顶上万蛇覆海,被五光十色的玉色迷得睁不开眼。

    陌奚坐在她身侧,他微笑着转身,反手撩起一头青丝,露出上背。

    下凹的脊线里,一块流光伴彩的绿鳞展现在茯芍眼前。

    “芍儿,”陌奚温声开口,“新鳞已熟,可以摘了。”

    琥珀瞳里蒙上了一层氤氲的水色。

    蛇不会哭,唯有情绪过于激动时,才会催发人类的泪腺。

    茯芍撑起上身,柔软地覆上陌奚精壮的后背。

    她舔咬着陌奚的耳骨,冰凉的素手攀着他的椎骨缓缓上移。

    “姐姐,”她在他耳边吐信,“我喜欢你。”

    血腥气蔓延开去,蛇姬尖锐的长甲掰下了陌奚刚刚才长出的玉鳞。

    茯芍将那鳞片握在掌心,这是这座宫里,她最喜欢的一块玉。

    ……

    在奢靡的璗琼宫一连住了半个月,茯芍最终还是回到了蛇王的寝殿,继续和陌奚挤一张灵玉榻。

    陌奚和她都要处理政务,不可避免需要接见臣仆。

    每日往来办事的臣仆不下十名,茯芍不愿意外妖进入她珍贵的领地、踩脏她的玉地。

    璗琼宫成了茯芍的储玉室,她把整座宫殿全权交给了酪杏打理,自己只偶尔回去看看玉。

    随着蛇宫中王后的痕迹增多,这个阴冷的寒冬,宫里的气氛倒前所未有的轻松热闹。

    落了几场雪后,气候开始转暖。

    茯芍自初雪开始就盼望着春天。

    这夜醒来,她隐隐察觉身体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立刻惊喜地推醒陌奚。

    “姐姐、姐姐!”

    陌奚眼睫微颤,徐徐睁眸。

    看见茯芍,他刚提起笑意,想将她搂入怀中温存一会儿,就见茯芍一指榻外,迫不及待地催促——

    “跳舞!姐姐快跳舞!”

    第七十三章

    云石地上铺了一层积水, 温暖潮湿的巢穴中,茯芍躺在陌奚铺开的旧皮上,泛着虹色伴彩的暗色长袍垫着她的背, 她扶着陌奚的臂膀, 眯眼感受那紧实的肌理。

    雄蛇胸腹上, 一片金红色的曼株沙华盛开摇曳着, 靡艳的朱砂染料里掺了金粉, 随着雄蛇的起伏动作,晃得茯芍迷醉心驰。

    时隔一个冬季,这种感觉依旧令她沉溺。

    但今年春天,茯芍有了挂念的事,她仰头伸出蛇信, 触碰陌奚的下颚,舔舐掉那快要滴落的汗珠。

    蛇妖即便化为人形, 也鲜少出汗, 那几日不眠不休的蛇舞,实在是花费了陌奚不少体力。

    她问陌奚, “政务、嗯政务怎么办呢……”

    仰头之际,蛇姬修长优美的脖颈微微绷紧,陌奚托住她的后脑,连这点力气都心疼她出。

    不管是日常吃住、教学理事, 陌奚总是这样无微不至, 令茯芍舒服得发懒,从而有了懒得再去适应新雄蛇的想法。

    “别担心。”雄蛇在妖姬的云鬓上落下细碎的吻, “我炼制了替身傀儡, 不会延误国事。”

    茯芍莞尔,她就知道陌奚会处理好一切。

    和他在一起, 自己只需安心享受即可。但紧接着,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姐姐是一边和我交尾,一边在识海里和那些大臣对话、处理政事?”

    陌奚没有否认,在她耳尖处哂笑:“怎么办呢,我放不下芍儿,芍儿又放不下领地。”

    道理是这么道理,可茯芍有点不痛快。

    她郁闷了一会儿,蓦地收紧蛇尾,陌奚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闷哼,全身肌肉霎时紧绷至极。

    翠眸中蛇瞳来回收束着,身下茯芍哼唧了两声什么,他全然没有听进。

    故意使坏的蛇姬根本不知道,要想抵抗住她身上的奇香,陌奚需要花费多少自制力。

    他已是行走在蛛丝之上,如履薄冰,全靠那偏执变态的控制力才能保存三分理智。

    茯芍任何计划之外的动作,都是一股飓风,随时能将陌奚卷落深渊之底。

    捱过那一阵后,陌奚垂下视线,盯着身下的雌蛇。

    “别这样,芍儿。”他说。

    每次触碰陌奚的毒腺,茯芍都能听见这句话。而这一次,陌奚的语调和以往都不相同。

    他还是那样温柔,可不再是无奈纵容,而是带着些凉意,蛇瞳收束,眸底深邃而晦暗。

    茯芍不乐意:“凭什么。”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抚着她的发顶。

    杀戮欲也好,情欲也罢,陌奚从未失控,然在和茯芍交尾过程中,他几度有了崩溃决堤之感。

    那感觉让他如芒在背,头悬利剑般危险可怖。

    一条顶级巨妖失去理智的闸门后会变成何等模样,就连陌奚自己也无法估量。

    他无法回答,只能分泌出甜腻的毒香,将主导权夺回,操控着彼此之间一分一厘的尺度,确保一切尽在掌握。

    茯芍很快沉沦其中,她粉霞满面,摇头吐信,一边还记得嘀嘀咕咕地抱怨指责:“姐姐…姐姐一点都不投入…… ”

    “怎么会。”陌奚俯身,眷恋喃语,“芍儿、琼儿,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你更值得怜爱了……”

    茯芍身下的蛇皮长袍堆挤出层层褶皱。

    褶与褶之间流转出孔雀尾羽般的虹彩,那醇厚的鳞色又在水下洇染出帝王绿的玉泽。

    又一次,茯芍经受不住,化回了原型。

    波涛簸荡之间,她迷迷糊糊地又看见了某些画面。

    她听见自己说:「别走……这是我们的新婚呀……」

    有人回答她:「芍儿,已是第三天了,今日必须要敬茶祭祖。何况门中事务繁多,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她看不清说话者的面貌,只记得是一身白衣,俊逸清隽。

    「才三天而已!你每日都这样忙,下一次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那人的声音里饱含无奈。

    「芍儿,我到底不是蛇,没办法持续那么久……」

    可她是啊……

    她是蛇,是三千岁的顶级雌蛇,完整的交尾至少需要一个月才够。

    「乖,我的芍儿不是那等低俗的邪妖,修道者可不能耽于肉欲,快随我起来去见师尊。」

    那迷蒙的画面渐渐消散,和现实交替叠见。

    伴随着最后一句话语,茯芍余光中出现了陌奚的侧脸。

    画着曼株沙华的一侧正对着她,那张完美如神祇的脸上不见昔日淡漠,焕发出惊人的妖冶蛊惑。

    他的蛇信轻触着她的耳鳍,信子伴随着轻柔甜蜜的情语一同传入茯芍的耳中,带起延绵不绝的酥麻痒意。

    到底是谁……茯芍似喜非喜地蹙眉,为什么在她极乐时总有这扫兴的画面出现……

    茯芍胸口一片沉闷,她烦躁地扭身,殿中旋即响起砰的一声重响——

    她摔下了玉榻。

    倒是不痛,但骤然的失衡感令茯芍懵憕地呆在了原地。

    陌奚亦是愣怔了片刻,他立即从榻上游下,抱起茯芍的蛇颈,安抚地揉过她的蛇首和耳鳍。

    茯芍倍感丢脸,一条蛇居然摔倒了——这简直是个笑话!

    她羞耻地钻入陌奚的宽袍之中,蛇首埋在里面不肯出来,却进一步感受到了雄蛇胸膛的轻微颤抖。

    “不许笑!”她恼羞成怒,在陌奚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陌奚及时放松了那一处皮肤,以免雌蛇咬不动后更加恼怒。

    茯芍愤愤拔出獠牙,看见陌奚肩膀上留下四个深深的血洞后又有点心虚,于是舔了舔他的伤口算作弥补。

    去年秋天太过仓促,开春的这场交尾终于令茯芍心满意足。

    关了两个月的殿门打开,茯芍惦记着蛇田里的小蛇,带了几十头羊前去看望。

    “芍姐姐。”和茯芍阔别了两个月的酪杏终于再见到了她,她从茯芍手里接过那些羊,帮忙分割喂蛇,一边问她,“姐姐什么时候入住王后宫呢?”

    自从茯芍成为王后,她们之间见面的时间便寥寥无几。

    茯芍能找到心仪的雄蛇,酪杏自然为她高兴,可这半年来,茯芍不是跟着陌奚学习理事,就是关起殿门共赴云雨,好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蛇王一妖而已。

    酪杏不敢和蛇王相较,只是见不到茯芍,委实有些难忍寂寞。

    茯芍边抛肉边答道,“外部官员都习惯了去寝宫找陌奚,我也不想太多妖进入璗琼宫。算了,怪麻烦的,以后再说吧。”

    酪杏一愣,“春季已过,芍姐姐还要和蛇王同住一处么?”

    雌蛇只会在发青期时和雄蛇共度,去年冬天算是新婚,如今新婚期过了、春季的发青期也过了,哪有再雌雄同穴的道理。

    再者,若茯芍一直住在王殿,那其他雄蛇岂非永无出头之日?

    酪杏可不觉得蛇王有资格独占茯芍的全部。

    对陌奚十分满意的茯芍暂且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解地反问:“为什么不行?王殿很好呀,离汤阁近,后面还有大湖,除了玉榻有点小以外,没什么不好的。”

    “王后对我进献的玉榻不满意?”带笑的声音传来。

    茯芍一早感知到了动静,闻言回眸,果然见是血雀经过。

    从血雀回来之后,他们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偶遇,次数多的有些频繁了。

    “将军。”她姑且对他点头致意,在雄妖身上嗅到了雌鸟的气味。

    这个春天,大妖们都过得不错。

    血雀冲茯芍行礼,懒洋洋地解释了一句,“来刑司办点事,顺道瞻仰王后的杰作。”

    他目光指向茯芍身后的蛇田,继而又落到茯芍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茯芍身上的暗绿披肩,唇角流露出意会的笑,“看来王上令您十分满意。”

    “当然,不满意就不会结道了。”

    话头一转,血雀问:“方才王后所说,可是我进献的那块灵玉?”

    茯芍颔首,“冬天用着倒还可以,只是交尾的时候总有些捉襟见肘。”说着,她盯向血雀,“将军可还有更大的玉?”

    血雀笑了起来,“您问得可真是够巧。”

    他抬手,根骨分明的指节上倏地幻化出一只血色的幻鸟。

    鸟雀歪着头盯着前方的茯芍。

    不过巴掌大的团子,却有一双漆黑森然的眼,绿豆大小的黑眼盯着茯芍,穿透力极强。

    “这是我的幻灵。”血雀道,“我没有别的嗜好,平日里就爱捏几个小鸟儿,让它们去外面找找石头。可巧,今年开春时,它们带回来一则新闻。”

    那双绛紫色的瞳孔望向茯芍,这一刻,血雀的眼神和幻鸟重合,一样的贪婪森冷,令人不适。

    他盯着她,轻轻慢慢地开口,“有一块旷古美玉,现世了。”

    那语气轻佻至极,一语双关地落在了茯芍身上。

    茯芍蛇瞳微束,它们看向自己的目光分明是在打量一块稀罕的宝物,充斥着掠夺欲望。

    若是雄蛇,她尚能接受;但当这目光来自于蛇的天敌时,便令她毛骨悚然,本能抵触。

    她回视着血雀,紧盯着他,血雀不仅没有躲闪,那双邪肆的紫眸里反而还划过一丝嗜血的兴奋。

    至此,双方都再未躲闪眨眼。

    空气僵停,属于顶级大妖的气场在四周萦怀呼啸,酪杏不由得后退两步。

    茯芍毫不怀疑,如果自己的实力低于血雀,这名礼仪周到的将军会就此将她掳走,囚进他的鸟笼。

    那张口闭口的“王后”敬称里没有半点敬畏,在妖的国度,一切只以实力说话,而非他人赐予的身份地位。

    酪杏便是典型。

    他看不起她,哪怕她是王后。

    血雀迟迟不回避对视,茯芍周遭的气息顿时凛冽起来。

    竟敢在她的巢穴里公然对她发起挑衅——不管他是什么将军、有过什么功绩,她都无法容忍这样的放肆。

    茯芍收敛下颚,在她准备给这只鸟一点教训时,血雀忽然别过头,将自己的脖颈暴露在茯芍眼前。

    他避让了。

    茯芍拧眉,这臣服的动作正正好好踩在她的底线上,只差一分,此间都将爆发一场厮杀。

    她正纠结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听血雀道,“那块灵玉,据说比我敬献的还要大上一倍。王后可有兴趣听听这情报?”

    茯芍沉默,勉强收敛杀气,冷硬道,“你说。”

    血雀挑唇,“人国,嘉临城。”

    ……

    飘忽的黑影在廊上浮现,随即凝结成人影,跪伏在了蛇王身后。

    陌奚倚着画廊栏杆,看着湖中或红或橘的游鱼,去年填入的苗,如今已长得硕大强壮。

    “又失败了?”他轻声开口,蛇尾在水下逗弄着鱼群,温和地挨蹭滑腻的鱼身,促使它们摆尾活动。

    黑影没有回话,也无法回话,只是身上的黑气愈发稀薄,透出战栗的意味来。

    “罢了。”可陌奚只是轻哂,洒了手中的鱼食,“意料中事。他现在如何了?”

    黑影迟疑了一下,震惊自己居然没有受罚,短暂的错愕后,它立即回答了陌奚。

    “哦?嘉临城……”

    他若有所思地呢喃,挥尾轻轻隔开一头健硕的红鱼,让另外几头瘦小一些地先吃。

    鬼侍散在空中,片刻,另一道灰影落下。

    陌奚对着鱼群勾唇,“稀客啊,难得你愿意出巢主动见我。”

    来者正是秦睿。

    他没有回应蛇王的打趣儿,躬身双手奉上了一个小巧的玉瓶。

    陌奚回眸,“这是?”

    “由王后气息为引炼制的新秘药已经完成。”

    秦睿说着,叆叇之后的灰瞳里没有从前研制成功时的兴奋,反而有两分忌惮。

    他补充:“这一份是针对两千年以上高级将领的,请王过目。”

    陌奚抬手,将那玉瓶接过。

    拔开瓶塞,一股馝馞的暖香钻入他的口中。

    他半垂着眼睑,盯着细窄的瓶口,继而仰头饮入。

    咔啦——

    清脆的声音响起,秦睿一愣,稍稍抬头。

    喝空的玉瓶被蛇王握碎,玉片割破了他的手掌,残余的药液和鲜血一同顺碗流下小臂,形成诡媚的汊路。

    他偏着头,蛇信舔舐小臂上混了血的残液。

    就连秦睿都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惊疑地问了声:“王?”

    陌奚斜眸,翠色的蛇瞳看向秦睿,他问:“你喝过?”

    一股若有若无的窒息感圈住了秦睿的脖子。秦睿呼吸一屏,明白了蛇王的心意。

    他低下头,不敢回答,只涩然道,“剩下的材料,我马上送回。”

    陌奚弯了弯眸,压着秦臻的蛇息缓缓抽回。

    秦睿松了口气,又听蛇王道,“配得很好,把方子给我。”

    秦睿应是。

    蛇尾游行的声音从廊外传来,这样大胆的动静,宣告了来者的身份。

    秦睿低头,向蛇王告退,赶在王后见到他之前离开了此处。

    陌奚垂手,将掌中的玉片、臂上血迹遮在广袖之下。

    他收拾妥当,一抬眸,就见金玉璀璨的蛇姬快速往这边游来,口中甜甜地呼着:“夫君、夫君~”

    那声调和平日有明显的不同,算计之意一览无遗。

    陌奚不自觉勾起唇角,笑意就此加重。

    下一瞬,柔软的身躯扑入他怀中,雌蛇仰头,亮晶晶地望向他:“夫君,我要离开一段时日,或一旬,或半月,回来之后再同你理事,好不好?”

    因着和陌奚雌身相处过一段时日,茯芍对陌奚多保留了两分尊重。

    可陌奚知道,那句“好不好”只是客气。她来这里,是通知,并非请求。

    陌奚有所预料,面上还是柔声问:“芍儿要去哪里?”

    “嘉临城。”

    “血雀说,三日后会有一方秘境在那里打开,里面有一尊旷古灵玉。”

    她亲密地舔吻陌奚的下颚,期待地说:“我把它带回来,以后交尾就不必束手束脚了。”

    第七十四章

    茯芍发出时兴致冲冲, 真的离开蛇城时又不免担忧。

    “夫君,我自己去就行了,你不必跟来呀。”

    虽说有替身傀儡处理政务, 能通过傀儡时时连接蛇宫, 但这次和交尾时不同, 陌奚的真身离开了淮溢, 茯芍担心会出什么意外。

    “既是为了添置你我的寝具, 又怎能全都推给芍儿。”陌奚握住她的手,“以往的蜕皮期我都会离开淮溢。先前在韶山,淮溢也未出过乱子。芍儿不必担心,我们的根基没有脆弱到几天就会晃动。”

    想起陌奚从韶山回去后的确没有发生动乱,茯芍便安了心。

    她蹭了蹭陌奚的面颊, 觉得陌奚实在是黏人,连几天都不舍得她离开。

    发青期以外的时间里, 雌蛇并不会和雄蛇这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她们总是更加冷淡独立, 不喜欢被贴得太近。

    陌奚的表现,其实有些越界。

    茯芍贴着陌奚的脸, 小声说:“我们的孩子一定得是女儿。”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茯芍道,“若孩子传承了你的性格,要是条雄蛇,说不准会被雌蛇嫌弃呢。”

    陌奚一顿, “我让芍儿厌烦了么?”

    茯芍摇头, “是姐姐,所以不烦。要是其他雄蛇可就说不准了。再说——”

    她将手指插入陌奚的五指当中, 享受那冷玉似的紧密相触, 唇角泛起满意的微笑,“年轻的小蛇哪有你的沉稳周到。要练到夫君这般水平, 不知道要花费几千年呢,发青期可等不及这么久。”

    她进一步举例:“丹樱多么惹人怜爱,但丹尹就显得急切轻狂。”

    她说得高兴了,“对,我们就要一个丹樱那样的小姑娘!”

    陌奚失笑,“芍儿若是想要孩子,又暂时不想亲自生孕,我可以削了丹樱的修为,让她变回凡蛇,由你饲养。”

    “这怎么行!”茯芍顿时警惕起来,“夫君,就算丹樱曾经冒犯过你,可你已经处治过了,她也没有再犯。我已认她做妹妹,看在我的面上,别再伤害她了,好么?”

    陌奚眸色微沉,抵着茯芍的鬓角,低叹一声,“好,只要她不再打扰我们,我不会找她。”

    “丹樱很乖的。”茯芍不懈余力地替她说好话,“她一直对当年的事情后悔。婚后我去见她的那一次,她还哭着和我道歉,说要是再来一次,一定不会招惹你。”

    陌奚听笑了。

    两百年过去,那条雌蛇的手段还是如此廉价。

    丹樱自然是后悔的,她后悔的是没能早一点遇见茯芍,以至于将大把时间浪费在了他身上。

    所幸在茯芍心中,自己的分量到底大于丹樱。

    她知道他讨厌她,因此即便成为王后、有了自己的宫殿,也没有更改他的禁令,让丹樱入宫。

    这份体贴,茯芍没有明言,但陌奚看在眼里,由此反哺出更多情愫,令他愈发沉醉于茯芍的香气之中。

    玉辇驶出了淮溢,进入了人类的地界。

    茯芍察觉到,他们穿越了一层厚重的屏障。

    玉辇中的妖气过于深厚,远强于屏障结界,没有被结界阻拦。

    “这是人类设下的禁制。”陌奚适时开口,“为了阻挡妖。”

    听到这话,茯芍也顾不得和陌奚温存了,好奇而戒备地望向下方。

    她还记得陌奚是如何狼狈地倒在韶山边界的。修士,值得警惕。

    陌奚没有出言安抚,对这样的反应乐见其成。

    毕竟,接下来他们要见到的人类非比寻常。

    茯芍此前对人类的认知都来源于道听途说,她自己从未感受过人类的恶意。

    为了令这概念具象化,陌奚没有直接停在嘉临城中,而是落在了郊外。

    城郊四面环山,多是平缓的丘陵。茯芍被陌奚扶下玉辇,来回吐信张望。

    附近鸟无人烟,暂时和韶山、淮溢没什么区别。

    “芍儿,到了人类的地界,就不能再露出蛇尾獠牙和蛇信了。”

    他触上蛇姬唇后的牙尖,带着两分歉意,“暂且忍耐一下。”

    茯芍理解,“入乡随俗,这是常理,你又何必抱歉。”

    可爱的尖牙在他指下消失,陌奚蹙眉,眼角眉梢皆是怜惜,“芍儿不该受这样的委屈。”

    他又道,“秘境开在人类的地界,里面修士恐怕不少。失去蛇尾和蛇信风险太大,芍儿,我思来想去还是有些不妥,不若你先回宫,等我消息。五日之内我定将芍儿想要的东西带回。”

    “你也太瞧不起我了。”茯芍不服气,“我可是王后,是与你一同掌管整个领地的妖,怎么能这么娇弱畏缩。”

    她直接化出人腿,往前迈步走去,“这点小事,我自己就能办妥。”

    她说得铿锵,手上却撑开了黄玉骨伞。

    那伞还是新做的,用刚褪下的蛇皮和鳍骨制成,比上一把更加结实坚韧。

    望着茯芍的背影,陌奚眸中划过笑意。他快步上前,与茯芍并行。

    茯芍走了几步,蓦地低头,盯向了旁边的陌奚。

    她就说怎么感觉那么变扭,原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陌奚的人腿。

    不论是陌奚姐姐还是蛇王,都从不屑于用人腿行走。

    茯芍突然理解了陌奚方才的歉疚,看着这双比蛇尾短了不知多少的人腿,她也觉得有点委屈了陌奚。

    若不是为了她,陌奚也不至于受这份罪。

    注意到她的目光,陌奚牵了牵衣摆,“丑么?”

    茯芍知道陌奚是在乎容貌的,可她盯着衣摆下的两条人腿,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无法违心地闭眼说瞎话。

    “丑。”她点头,面色痛苦,“又短又细,还很僵硬……好丑。”

    茯芍看其他妖时,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她习惯了他们的人腿,也习惯了陌奚那条华贵粗硕的蛇尾,乍一眼看见他长出了人腿,实在是无法接受。

    又短又细自不用说,那人腿上下只有一处关节,走动时僵直生硬,丝毫没有蛇尾游摆的优美可言。

    茯芍难以接受自己的伴侣有这样丑陋的下身,即便知道这只是暂时,她也如鲠在喉。

    陌奚倾身抬手,在他伸手触碰茯芍眉眼时,茯芍竟下意识地后仰了些许,避开了他的触摸。

    四目相对,皆是愕然。

    反应过来之后的茯芍连忙上前两步,抱住陌奚的手按到了自己脸上,露出尴尬而讨好的笑来,“对不起嘛夫君,你最近那么美,突然一下变成这样,我需要点时间来适应。”

    她怕陌奚误会,欲盖弥彰地补了句,“真的不是嫌你丑!”

    陌奚哭笑不得,指腹擦过茯芍眼睑,一抹碧绿的妖气覆在了茯芍眼上。

    雌蛇细密的眼睫在他指下颤动,陌奚不禁在那眼睑上多停留了半息。

    待他收手,茯芍睁眸,琥珀色的瞳孔里划过一丝绿芒,随即恢复如常。

    再看向陌奚的下身时,她眼中看见的不再是细短僵硬的人腿,而是暗光流转的苍墨长尾。

    茯芍狠狠地松了口气,眉眼间的郁结就此舒畅。

    陌奚牵起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握,笑吟吟道,“这下可以跟我走了么?”

    茯芍再没有躲避,举着伞安然地靠近了陌奚,与他并立而行。

    茯芍不了解人界的情况,亦步亦趋地跟着陌奚走,并不质疑为何他们要在这荒山野岭徒步。

    她出韶山、进入蛇城都是被陌奚带着的,在这件事上,茯芍全然信赖陌奚,认为他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们行在一车宽的土路上,两旁农田抽青,远处山峦重沓。

    茯芍盯着水田中的植物,想要伸信探查,才记得自己把蛇信收了回去,现在口中是又短又宽的人舌,难以伸出嘴巴。

    “是禾苗。”陌奚介绍,“人类便是依靠这些田地里的植物而活的。”

    “人类是食草的?”这和茯芍知道的有所差异。

    “不,他们什么都吃,和猪一样杂食,也爱吃肉。”陌奚思考着如何向茯芍解释,“只是肉和水果在人类之中,如同灵玉在淮溢一般,是权贵们才用得起的贵物。”

    “为什么?”茯芍不解,“这里那么多山,他们随时可以去狩猎、采摘呀。难道这些山也都是权贵们的资产,不许平民上去么?”

    “芍儿说的没错。”陌奚道,“不止是山,这些田地也都掌握在权贵们手中,想要在田中耕种,或是进山、下河,都必须缴纳钱财。

    “这一片田种出来的植物,扣除缴纳给地主的部分后,租田者所得部分,有时候连自己都吃不饱。”

    “何况除了修士以外,大多人类和刚破壳的幼蛇一样脆弱,他们虽然外貌近似猿猴,却没有猿猴攀爬的本领,即便进山,也难以捕到猎物、摘到果子。”

    茯芍震惊,“万物之长为何如此孱弱?”

    “因为天道不容。”陌奚道,“人类已经得到超越众生的智慧,若是再强壮一些,凡畜们可就要被赶尽杀绝了。”

    说话之间有袅袅炊烟飘起,一栋独门独户的农居出现在道路尽头。

    茯芍抬起下巴张望,旋即惊奇道,“夫君,是人类!我看见人类了!”

    和蛇城外围那些杀气腾腾的人类不一样,这是普通的人类!茯芍从没见过普通人类!

    陌奚轻嗯一声,余光微瞥,扫向农居后的几棵茂树。

    那是户典型的农家,三间茅屋,一间住人,一间柴房,一间灶房,又搭了个鸡棚。

    几间屋子外围了圈细细瘦瘦的篱笆,一家三代住在里面,打理着三亩薄田。

    农户两岁小儿子挂着鼻涕,坐在门槛上吃饼,六七岁的姐姐坐在一旁管着弟弟,低头摘菜。

    暮气沉沉的老人躺在里屋,女人在厨房里烧水煮粥,急着带饭去田里和男人一起干活。

    茯芍和陌奚路过篱笆时,那两岁的儿子定定地盯向了他们。

    身边的姐姐察觉到弟弟的异样,也跟着抬起头。

    淮溢没有这般年纪的人类,茯芍新奇地打量这两个人类幼崽,两个幼崽也惊奇地盯着他们。

    顶级大妖的气质实在是太过不同,农户家的孩子从未见过如此昳丽贵气的大人物,呆傻得忘了动作。

    “翠丫,菜好了没有!”灶房里的女人没看见篱笆外的二妖,偏头从窗洞里唤女儿把摘好的菜端进来。

    女孩嗯啊了一声,收回目光,茯芍的视线由此被灶房里的女人吸引。

    凡人的土墙自然无法阻拦她的视线,透过凹凸不平的墙壁,她打量着人类的厨房,看起来和淮溢的大同小异,只是过于脏乱简陋。

    灰扑扑的角落里堆着灰扑扑的红薯,茯芍眨了眨眼,就见一条手指粗细的小土蛇正从红薯上爬过。

    它的鳞色和裹满泥土的红薯融为一体,茯芍注视着它,在人类的家里看见自己族中的孩子,让她对这户人家产生了亲近之感。

    她看着那小土蛇一路往灶台处游去,女人从窗洞里唤了女儿之后,转过身继续忙活自己手上的事。

    这一扭头,她赫然瞧见在灶上爬行的长蛇。

    “吓!”那张脸顿时惊恐厌恶了起来。

    茯芍一愣,就见她抄起门口的短锄,对着那条蛇走了过去。

    住在郊野,有蛇虫侵入是常事,女人娴熟地扬起手中短锄,对准蛇颈砸下。

    “住手!”茯芍疾声惊呼。

    一颗黄玉从她指尖凝出,射向女人的眉心,然半路之中倏有罡气袭来,将她的玉石击碎打落!

    屋中的女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差点丧命,听见了陌生的惊叫,她手上的动作有了停顿,探出窗子问“谁呀?”

    茯芍来不及管是谁拦下了自己的攻击,击杀不成,女人停顿之隙,她立刻抬手,将利刃之下的可怜小蛇隔空带回了怀里。

    陌奚揽着茯芍后退,受惊的土蛇本能往黑暗处爬去,顺着茯芍的袖子,一路钻进她衣里。

    茯芍隔着衣服摸了摸死里逃生的小蛇,安抚它的情绪。

    她随陌奚一同抬眸,望向道路的另一头。

    数道银白色的剑影破空划来,统共五人,为首的是华发白须的老者,身后跟个中年人,其余三人则要年轻许多。

    当看见为首的老者时,陌奚唇畔微勾,眸底一片冷然。

    “何方妖道,竟在此滥杀无辜!”

    茯芍按着怀里僵硬的小蛇,怒上心头。

    这只是一条无毒的小蛇,不过人类拇指粗细,根本不可能伤到灶房里的女人。她看得真切,那条蛇游行时也并非攻击状态。

    明明是女人不分青红皂白先下杀手,这群修士竟是非不分,反污蔑起他们。

    “你又是谁!”她喝了回去。

    半空之中,威严矍铄的老者衣袂翻飞,凛冽的高风落下之时,露出了他腰上的玉令,正□□刻五字——

    「琮泷门」

    「浮清」

    仙风道骨、德高望重,这两个词在老者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然而陌奚只是略微一扫,便越过他,望向了队伍末端的年轻人。

    那张脸比记忆中要青涩许多,修为也不比上一世,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名门之后、修真界翘楚、仙尊浮清的嫡传弟子,亦是上一世茯芍的丈夫。

    沈氏,沈枋庭。

    第七十五章

    老者垂眸, 立于剑上,睥睨底下的二妖,并未回话, 一双浑浊的老眼定在陌奚身上。

    “此乃琮泷门浮清仙尊。”他身旁的中年人喝道, “琮泷门不斩无名之辈, 报上尔等姓名!”

    茯芍感觉到陌奚捏了捏自己的手, 她转头看向他, 陌奚扶正她手中的伞,柔声道,“芍儿,已救下小蛇,该上路了。”

    听到这话, 空中的修士们愣怔了一瞬,旋即有小辈怒道, “仙尊问话, 尔等如何不答!”

    茯芍很是生气,若在淮溢她早就动手了, 哪里轮得到这群几百岁的小东西在此叫嚣。

    可因她不熟人界规矩,怕节外生枝影响了夺玉、甚至影响到身后的淮溢,遂闷闷地闭着嘴,咽下了这口气。

    “好吧, ”她郁闷地颔首, 捂着怀里的小蛇,对陌奚说, “我们走。”

    “站住。”低沉的声音带着罡气砸下, 倏忽间,十八道锋利的黄符骤然刺下, 插入茯芍陌奚身周的土地。

    朱砂符咒上仙家罡气蒸腾,形成了一圈无形无影的地牢。

    陌奚侧一步挡在茯芍身前,望向空中的浮清。

    “人毫发无伤,就是报案,也得有个苦主不是?”

    浮清高立半空,施法之后,广袖翩翩回落,“若是人,自然按人的规矩来。可你们,果真是人么?”

    茯芍愕然,这道士好深的功力,竟能看穿他们身上的妖气。

    “凡事总是讲理。”陌奚道,“同样的事,如何人可恕,妖就成了罪无可赦?”

    “因为是妖。”浮清沉冷道,“光天化日,区区妖畜胆敢闯入人类地界,本就是罪无可恕!”

    “我们却从不介意人类踏入妖的地界。”陌奚微笑。

    “摇唇鼓舌,不足与辩!”浮清左手一托,一顶白琉璃莲花灯冲上青天,布下银白色的法光。

    光影如宝塔,将黄符圈中的两妖收束其间。

    茯芍识海中传入陌奚的声音,他道,「芍儿,此处临近城厢,凌熔秘境开启在即,城中修士繁多,你我此时出手,修士必闻风出洞。芍儿是想要玉,还是想出了这口恶气?」

    茯芍这才明白陌奚为什么要忍耐这群修士,同他们好言说理。

    她眸中显出挣扎之色。

    转眼之间,那莲花灯影便要挨上他们的肉身,茯芍深吸一口气,嗔怨地瞪了眼空中的几道人影,随即抓紧陌奚的手,带上他土遁离去。

    黄玉深谙土属性术法,具有极高的土亲和力。

    茯芍的遁术就连陌奚都察不到痕迹,何况是空中的几名修士。

    浮清见那妖姬身上黄芒一闪,便彻底没了踪影。

    他眉关紧锁,对着空空如也的符阵,脸色很不好看。

    他身后的弟子们更是惊愕无比,“那两头妖是何来历,竟能无视仙尊亲手布下的十八地牢阵和白琉璃莲花灯!”

    “这等实力的无非就是几处妖王,我们都认得,可从未听过说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厉害的一个妖姬。”

    “那雄妖施了幻术,看不清模样,言谈举止倒是有些像蛇王陌奚。”

    “师叔。”浮清身后的中年人上前些许,拧着眉盯着两妖消失的地方,“您看,是否是被凌熔秘境吸引而来的?”

    浮清凝重地摇头,“那雄妖八成就是蛇王陌奚,若真是他,恐怕只是路过。”

    “为何?”

    “古玉现世,人类妖族皆垂涎此玉,唯独陌奚不会。”浮清道,“他乃天生绝玉之体。”

    中年人思索道,“或是为了给身边的妖姬?”

    浮清嗤笑,“你我也不是第一天追捕他了,知道他的脾性。”

    “上一条向他求欢的顶级雌蛇差点没命,何况去年他又中了我的蚀骨钉,如今每日饱受蚀骨之痛,虽不死,也不过残喘而已,哪里还有闲心去讨好什么妖姬。”

    “他突然涉足人间,怕是听到了哪里可以疗伤的消息,总之不会是为了一块他用不上的玉。”

    中年人受教道,“师叔所言有理。既然蛇王主动送上了门,那要通知其他门派共同追捕么?”

    浮清眼中划过一丝精光,“好,你去办,就说嘉临城发现陌奚,他正往溧水关而去。”

    “溧水关?”中年人愣了下,随即躬身笑道,“是,师叔英明,弟子这便去办。”

    溧水关前面就是第一仙门珖昺宗的镇地。

    此次琮泷门进入凌熔秘境夺取古玉,珖昺宗便是他们最大的劲敌。

    若是珖昺宗知道陌奚在他们山脚下,不知还有多少心情和他们争夺宝玉。

    浮清吩咐下去后,眉间的褶皱却并未全消。

    正如他方才所言,陌奚和其他雄蛇不同,向来对雌性不屑一顾。今日他身旁的妖姬到底是谁…不,也未必是妖姬。

    那般容貌气度不仅不像邪妖,反而比寻常仙子更加清丽出尘。即便怨恨时,双眸都澄澈清亮,不含阴邪之气,像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在发脾气。

    可她身上确有一分极淡的妖气,这证明她吸食过血气。

    或是人类的阳气,或是妖族的内丹,此二者不论哪一种都是邪法,而非仙途正道。

    浮清思量的同时,队伍后端的沈枋庭亦在回想着方才的妖姬。

    陌奚模糊了自己的容貌,茯芍却未有,修为低于她的沈枋庭也能看清她的五官身段。

    身为浮清的首席弟子,他本该第一时间站在师父身旁,可不知为何,在看见妖姬的刹那,沈枋庭头脑一阵刺痛,疼得他面色煞白。

    影影绰绰间,一些模糊的画面堆挤进了他的脑海。

    过量的信息令他头疼欲裂,他以为自己中了二妖的咒术,却见身边修为低于他的弟子都面色如常,并无异样。

    强烈的晕痛后,有古怪的情愫在他心中泛起波涛。

    这一情愫和那些画面一样,纷纷扬扬、繁多驳杂,无论沈枋庭如何用力,都看不清其中究竟。

    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抓着心口的衣襟,恍惚迷离地望着脚下的空地。

    那妖姬到底是谁,自己为何会如此难受?

    沈枋庭自己看不见,他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整个人都呈现出摇摇欲坠之姿。

    “大师兄!”直到身边的师弟师妹讨论结束,发现了沈枋庭的异状。

    “大师兄,您怎么了!可是方才的邪妖对您施了咒术?”

    听到声音,前头的浮清调转剑尖,来到沈枋庭身边,抓住了他的手腕。

    沈枋庭艰涩摇头,“师尊,我无事……”

    浮清听了会儿脉象,微疑地打量冷汗涔涔的大弟子。

    他身上没有妖气的痕迹,可这幅模样也实在谈不上“无事”。

    “带你师兄入城歇息。”他让两个小的搀扶住沈枋庭,“若在凌熔秘境开启之前未能好转,便叫人来替换。”

    两名弟子应是,沈枋庭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霎时更强烈的刺痛贯穿了他的识海,令他无暇开口。

    朦胧之间,他似乎听见有谁在叫他——

    「师兄…枋庭……」

    那声音含羞带怯,琮泷门中,从未有哪位师妹的嗓音如此空灵又如此妩媚。

    是谁……

    谁在唤他……

    ……

    “好啦,”茯芍蹲下身,把怀里的小土蛇放出来,“你安全了,下次可别再闯入人类的领地了。”

    未开灵智的土蛇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触到草丛便飞速游走了。

    茯芍目光怜爱。从前她便格外照顾小蛇,如今有了伴侣,还会联想到自己以后的孩子。

    人类真是太危险了,进入人界才不过两刻钟就遇到了个修为和她不相上下的修士。

    不愧是是万物灵长,人界真是藏龙卧虎,深不可测。

    她若有了孩子,孩子成妖之前,绝不能踏入人类的领地。

    目送小蛇离去后,茯芍立刻恼怒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她忿忿不平,“我们敬人类为长、以礼相待,他们竟如此蛮横无礼!”

    “杀我便罢了,我的确对那女人出了手,可为何要将全天下的妖都赶尽杀绝?淮溢多少妖族从未杀过人,犯得着他们什么了?难怪你不要我将酪杏带来。”

    她气得跺脚,和这条人腿置气,在地上把人足踩得邦邦响。

    陌奚啼笑皆非地制止了她的自虐。

    虽是人足,可到底还是茯芍的身体。

    茯芍想问陌奚什么时候攻打人界,但陌奚一早跟她讲过国中的情况。

    吞下玖偣之后,他们未来十年都要修生养息。何况攻打人界和攻打妖国,情况截然不同。

    妖国争战,是国与国之间的厮杀;

    若打人界,奋起攻之,只会让人类凝聚成团。仙宗之间勾心斗角,但大事上还是一致对外的。

    陌奚教过她,他们以及其他妖国,对付人界多是使用捭阖之术,旨在暗中腐坏蚕食宗族内部,而非强攻。

    邪妖蛊惑人心、祸乱人世的印象由此深入人心,浮清便是如此,故而对陌奚的说理十分不屑。

    “真讨厌,”茯芍嘟囔着,“要不是为了灵玉,我一定把那个蛮不讲理的老头从天上抽下来。”

    陌奚弯眸。

    鬼侍多次刺杀沈枋庭都未成功,今日沈枋庭自己送到他面前,他强忍着没有出手,这份忍耐效果还不错。

    他察觉到,茯芍曾两度出现过记忆觉醒的迹象。

    今日他杀了沈枋庭,来日茯芍回想起一切,必然恨他。

    治病治本,杀人之前,他还需彻底扭转茯芍对沈枋庭的印象。

    届时即便茯芍回想起上一世,也不会弃他而去、再度投入沈枋庭的怀抱。

    她或许会伤心一阵子,这不要紧,他们的余生那么长,他会好好地、耐心地抚慰她,将她宫中堆满稀世宝玉、予以她最甜美的蛇毒、日夜不休地为她舞咏,满足她的一切需求,直至她将沈枋庭彻底遗忘。

    陌奚确定,自己身上是有茯芍喜欢的东西的。

    她爱沈枋庭,可未尝对他无情,沈枋庭若死,逝者不可追,她早晚会注意到他。

    只是若要茯芍厌恶沈枋庭,以致于到了对他起杀心的地步,中间过程,陌奚有些难忍。

    厌恶必要要接触,一旦接触,极有可能唤醒两人的记忆。

    和计划让茯芍研制秘药时一样,陌奚出现了迟疑。

    即便是厌恶、是杀意,陌奚也还是吝于分出去。

    那超越理智和本能的存在再度出现,勒令他立刻将茯芍带回巢穴,永不再见沈枋庭。

    陌奚敛眸,压下了这暂时无法厘清的心绪。

    他们换了路进入嘉临城。

    茯芍对人类的新奇感全然消失,看着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类,又想起了举着短锄的女人。

    在韶山她读过一些人类描写蛇的书籍,知道人类是蛇的天敌之一,但没有想到事实远比书里写得还要残忍,自己见到的第一户人家就有杀蛇的举动。

    那娴熟的姿势,也不知是杀了多少蛇才练就的。

    一想到这里,茯芍就摆不出好脸色。

    路边的小贩叫她:“仙子,买朵花吧。”

    茯芍一愣,旋即恶狠狠地瞪了回去:“不买!”

    她才不是女人,更不是女修士!

    身旁传来玉珠落盘似的笑,茯芍扭头,就见陌奚屈指抵唇,肩膀微颤,止不住地笑。

    “你笑什么?”茯芍纳闷极了。

    “不,没有……”陌奚自笑中抽空回答,“只是觉得,芍儿率真可爱。”

    茯芍觉得这不是好话。

    陌奚好一会儿才止住了笑,带着茯芍进了前方的酒楼,走之前又扫了眼那摊上的绢花。

    粗糙劣质,又沾了尘灰。

    罢了……买来反倒脏了手。

    陌奚所选酒楼乃是嘉临城最大的一座,凌熔秘境开启在即,楼中住了不少散修。

    有门派的修士大多不必住店,自有熟人提供住宅,需要住店的皆是散修。

    而这些散修——茯芍和陌奚进入店门时,粗粗一扫大厅,便见里面一半都是伪装人类的邪妖。

    茯芍传音给陌奚,“他们不要命了?不怕被修士抓起来么?”

    今日遇见的那老头能识破她和陌奚的身份,这些修士比茯芍想象中厉害不少,普通邪妖聚集此处,岂非自投罗网。

    陌奚摇头,传话给茯芍:“人类懂得齐心协力共抗妖族,妖族之间也未尝没有联结协作。”

    “五百年前,几处妖国共同研制出一种隐息丸,服下后,人类便察觉不到妖身上的妖气,妖与妖之间则不受影响。”

    “那和普通的隐息丸有什么不同?”茯芍疑惑。

    “只对人类隐藏气息,更具针对性,效果也更强。如今日这种人类较多的场合,用隐息丸更加保险一些。” 他回想着,“记得当年秦睿也曾是研制者之一。”

    提起这个名字,茯芍恍然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秦睿了。

    她问:“已过去半年了,给蛇族勇士们用的秘药不知成了没有?”

    陌奚笑道,“炼妖研方并非易事,锤炼数百年也是常态,恐怕没有那么迅速。”

    茯芍哦了一声,点点头。

    陌奚在柜台开了间上房,一边同茯芍在识海内说话,一边被小二引至房中。

    步入房间,陌奚合门之前,对小二笑了笑。

    上一刻还在殷勤招呼二妖的小二倏地噤声,呆滞地看着陌奚,黑色的瞳孔中充盈着翠绿的妖芒。

    “不必送来食物和水,这间房,任何人都不得入内。”陌奚对着他轻声道,“明白么?”

    小二木然回道,“是。”

    “很好,去吧。”陌奚颔首,将房门关上。

    下一瞬,磅礴湿冷的蛇息卷席过整个房间,将此间房覆上了一层“水膜”般的结界。

    茯芍正在打量人类的客栈,等陌奚关门,不解地询问:“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要求,为何要对他施展咒术?”

    陌奚回身,转动之际,脚下人腿霍然化为巨大可怖的鳞尾,盘踞了房中木地。

    他道,“无用之人太多,就是这点小事,他们也未必能够办妥。”

    茯芍若有所思地端详陌奚。

    从给大妖们种下蛇毒,到如今对一个人类小二施展控制术,这些过于谨慎的动作,不仅暴露出陌奚极强的控制欲,也暴露出她第一眼见到蛇王时的感受——

    他在害怕。

    茯芍亦幻出蛇尾,尾尖勾上了陌奚的尾巴。

    她的夫君明明是凌驾于众蛇之上的蛇王,可却比酪杏这样的小蛇还要缺乏安全感。

    茯芍忍不住抱住了陌奚,连同尾巴一起将他绞紧,传递给他自己的力量。

    “夫君,”她埋在他颈窝中低声道,“我们以后再也不来人界了。”

    她不喜欢人类,而陌奚更是害怕陌生的环境。

    “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她闷声说。

    陌奚偏头,“有再大的灵玉也不来了?”

    怀里的蛇姬沉默片刻,半晌支支吾吾道,“那、那再议吧……”

    陌奚又笑了起来,依旧是那种琲串线断、玉珠坠落似的笑,山涧般温润清朗。

    茯芍喜欢他这样发自内心的笑。

    距离凌熔秘境开启还有两日,这两日茯芍本是想逛逛人界的,因入城时的那一段插曲,导致她对人类的观感直线下降。

    她不想出去和人类挨挨挤挤,只趴在窗台上往下张望街道,看那些修士和用了隐息丸的妖在附近穿街来往。

    陌奚搁下书,见她看着窗外的市井,眸中却一片空洞虚无,遂出声问道,“芍儿在想什么,竟这般出神?”

    听见声音,茯芍从神思漫游中苏醒。

    她回神的第一眼,楼下正有个筑基男修士抬头愣怔地看着她。

    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那年轻的男修士蓦地红了脸,低头疾步离开。

    不止是他,这条街上来往熙攘,所经过的行人在看见楼上的美人后,都不由得驻足呆望。

    窗中的女子皎若秋月、仙雅绝尘,只是托腮发呆,便自成一副景画。

    这些痴痴仰望美人的人类恐怕永远也想不到,那窗户之下的并非玉腿莲足,而是一条横亘房间的巨蛇蛇尾。

    茯芍注意到了这些视线,她不再是刚出韶山时无知的乡下蛇了,知道原来外界择偶都不在乎种族、身份。

    他们看她的目光如此直白,叫茯芍一眼便能看穿这些男人心里的想法。

    “夫君,”她转过身,望向坐在床上的陌奚,“你说白素贞为什么会爱上男人呢?”

    陌奚眉心一跳。

    茯芍兀自纠结道,“她是怎么接受人类羸弱的身体,还有那双又短又僵硬的腿的?交尾的时候,她不会不小心把许仙绞成肉泥么?不对……男人原来只有一根□□,她是怎么忍下寂寞的?”

    陌奚无奈,“芍儿,别看那些东西。在人界,若是女人看了男人的肉体,就必须成为他的伴侣。”

    茯芍惊呼一声,“什么?我、我不知道!”旋即马上按住眼睛,剥夺自己的目力。

    以茯芍的修为,穿视几层布料易如反掌。陌奚都想叹气了,也不知这两日她到底看了多少男人的污物。

    她摘除了自己一部分目力,离开危险的窗户,回到陌奚身边,盯着他的尾根处感慨,“但是男人真的好细好短啊……和蛇相比,他们哪里都是又细又短的,白素贞这样的千年大妖,为什么会爱上一个男人呢?”

    陌奚半垂眼睑,片刻,抬手抚过茯芍的后颈,轻笑一声,“大抵,是因为他救过她吧……”

    茯芍偏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陌奚的语调有点哀伤。

    他鲜少有这样的表情,携带着她看不懂的落寞与不甘心。

    “夫君……”茯芍搭上陌奚的手背,忧心忡忡,“莫非,你其实爱过白素贞?”

    “芍儿,少看点话本。”陌奚温情款款地回望她,“那都是虚构的故事。”

    “什么!”茯芍震惊,比知道自己看了男人的□□就要和他们做伴侣时更加震惊,“白素贞不存在?我一直以为她是真的!我的伞也是照她做的!”

    在无蛇的韶山中,话本里的白素贞可是茯芍认识的第一条千年大蛇,是她幼时憧憬的标杆。

    陌奚没有回答,只是微笑,揉了揉她的后脑。

    在酒楼里待了两日,第三天清晨,陌奚与茯芍结清了房钱,准备前往凌熔秘境入口。

    骤然得知白素贞是杜撰的消息,茯芍大受打击,但她已经用惯了黄玉骨伞,不管白素贞用不用,她反正是要用的。

    茯芍撑着伞站在门口,陌奚在柜前结账之后,转身朝她走来,温和道,“好了,走吧。”

    并肩之际,他自然而然地揽住了茯芍的腰肢。

    他们跨出酒楼门槛时,有一辆玉舟停在了酒楼门口,派头不小。

    玉舟边立有六名佩剑武婢,皆着素色白裙。

    这幅阵仗令茯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下一刻,舟舱打开,有佩戴幕篱的女子从中踏出。

    白纱白裙,欺霜赛雪。纵不见容颜也知必是美人。

    茯芍眨了眨眼,微讶地发现,自己竟看不穿那方白色幕篱。

    她被陌奚揽着腰,和舟中女子自台阶处擦肩而过。

    茯芍回眸,只得看见白色的幕篱下,一缕浅金色的发丝飘出。

    她惊疑自己为何看不穿那层纱幔,也就不曾知晓,那帷幕之中的女子在和他们擦肩之时,与陌奚有一瞬的余光交触。

    双方微微一瞥,接着便走向各自要去的方向。

    第七十六章

    凌熔秘境入口前, 已是人山人海。

    各大仙门的服饰将修士们划分得泾渭分明。

    茯芍巡视一圈,此处皆是修士,半个妖影都无。

    即使有隐息丸, 寻常妖物也不敢堂而皇之地在这么多修士面前露面, 邪妖们得等这些修士都进入秘境后, 才敢赶来。

    来此的修士皆有五六百年的修为, 茯芍问陌奚:“人类也可以吞噬同类的内丹么?”

    陌奚摇头, “能够结丹的人类被称为‘金丹修士’,这一级别的修士,实力相当于千年大妖,且他们不像妖那样独来独往,金丹修士背后有庞大的师门, 不是那么容易挖出他们的内丹的。”

    “金丹?”茯芍对人类知之甚少,她扭头四顾一番, 比照着千年的修为, 指向了一群青衣修士的领头,“他就是金丹?”

    陌奚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颔首,“对。”

    “可他看着绝没有六百岁呀。”千年修为至少需要一具六百岁的身体承载,那个人类的骨龄绝不超过两百岁。

    “人类乃万物灵长,他们修炼的速度比飞禽走兽快太多。”陌奚低声解释, “普通修士百年便可结丹;天赋好的, 四五十年就能达成;出类拔萃者,三十年也是有的。”

    茯芍瞠目结舌, 三四十年就能修到他们千年的水平, 而他们开灵智都要苦修三四百年。

    她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落差,闷声道, “人类也太得天独厚了。”

    陌奚轻声附和,“是啊。”

    他们来得有些早了,一直等到午后,前方的人群才突然躁动起来。

    二妖站在远处,听见队首有人喊:“境门已开,可以入内了!”

    近千名修士皆涌向入口,但场面并不拥堵混乱。

    仿佛事先排演过的一般,修士们默认着某一次序,井然有序地一一穿过入口。

    前面的走掉一批后,茯芍就见中间的人群忽然分开,让后方一群白衣蓝边的修士先行入内。

    等到宗族子弟们按照次序进去后,其他散修才毫无章法地一拥而上。

    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一千号人全部踏入凌熔秘境,消失在了林间。

    茯芍和陌奚这才现身,往入口走去。

    通过入口处的传送阵,眼前是一片普通的郊野之景:脚下草地,远处矮山。单从环境来看,这里似乎并不危险。

    旷野群山,单靠眼力找玉无疑是大海捞针。

    陌奚和茯芍各自行动起来。

    陌奚瞌眸,潮水般的神识放开,一寸寸攀过土地丘陵。

    茯芍放出蛇尾,千万片玉鳞展露空中,与秘境中的土元素联结共鸣。

    双管齐下的寻找很快有了回应。

    倏尔间,茯芍蛇瞳收束,妖芒闪烁,带着点点兴奋。

    她收起蛇尾,扯了扯陌奚的袖子,指向西北方。

    陌奚偏头,眼神询问,得到茯芍确定后,便与她朝那里行去。

    十数次移行,二妖进入了山区。

    远处看着苍翠平缓的丘陵群,在踏入其间后,场景陡然一变——

    陌奚抬眸,他们进入山林时,阳光尚且灿烂,可此时透过团簇的枝叶,树与树的缝隙外却是灰黪暗沉的天光。

    这蔼蔼山林,仿佛是另一处空间,割裂、独立。

    密林之中无法撑伞,茯芍收起了黄玉骨伞,拎在手中,趁着四周没有人类,放出蛇信,上下左右摆动嗅闻。

    她丝毫不在意那波谲的天色,活泼得像是一只幼犬,东闻闻、西嗅嗅,满心都是迎接新玉的兴奋。

    这纯粹的欢喜感染了陌奚,他含笑地望着四处探查的茯芍,慢悠悠跟在她身后走,因环境变幻而升起的那点凝重也就此散去。

    循着那股非凡的土灵,茯芍在林间一路闻找,带着陌奚迂梭穿行。

    走了两刻钟不到,有血腥味飘来,她起先不甚在意,但随着时间推移,那血腥味越来越浓,林中的气息也愈发混杂,逐渐干扰了茯芍的嗅觉。

    她皱了皱眉,朝山林外围望去。

    血气十分杂乱,有男人、女人,也有雄妖、雌妖。

    那些进入山林的夺玉者或是碰了面,打斗在一起;又或者是被困在密林当中,走向了危险的陷阱。

    三里地外,一个被树藤拴住脚腕、摔倒在地的人类,仅是下巴上的一点擦红,都化作黏稠的血气涌入茯芍口内,味道比置身于丹樱血池要强上数十倍。

    血腥气在这片林间变得格外浓烈。

    四面八方的腥气钻涌而来,在浓到夸张的血气当中,各种惨叫、惊呼、咒骂、抱怨也被扩大,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林中一切活物的感官。

    气味、声音不仅为搜寻造成了阻碍,更令人心烦意乱。

    即便茯芍这等修为的土属性大妖,都在这扭曲的污浊当中和土灵断了联系。

    她嗅不出了,却也不能乱走,那腥臭的血气已然揭示了迷失者的结局。

    诡魅的红烟飘荡林间,茯芍彷徨原地、不知如何迈步时,陌奚轻抚上了她的后颈。

    他偏头,将自己的蛇丹送入茯芍口中。

    碧珠落入食道,体内同时容纳两颗蛇丹,茯芍的丹田顿时饱胀至极。

    充沛的妖气冲荡着茯芍的四肢百骸,令她经脉发烫,琥珀色的眼眸亦涌起诡异的绿意。

    她的妖力、感知力瞬间拔高了一个境界,破开浊气的混淆,重新连接上了那股特殊的土灵。

    茯芍的脚步加快了,动作比先前更加迅速。

    以她的身体强度,最多不过容纳四千年修为,而单陌奚的这颗蛇丹就蕴藏了近五千年的妖力。

    超过八千年的妖力容于茯芍一身,尽管那五千妖力被束缚在陌奚蛇丹之内、而非直接灌入茯芍经脉,这个数字也还是过于庞大了。

    她撑不了多久,必须尽快找到灵玉所在,将陌奚的妖丹取出奉还。

    两刻钟后,茯芍最后一次闪移,冲出了那片诡异腥臭的山林。

    她顾不得打量前方是何地界,猛地弯腰,咳出了陌奚的蛇丹。

    雌蛇全身的皮肤已被血气冲得泛红,眸中也隐有血丝。

    她剧烈喘息着,大口吸入清凉的空气,用以冷却体内暴动的血气。

    陌奚半步未落,拉起茯芍,让她倚着自己歇息。

    层层水纹在空中荡开,被这阴凉的水汽包裹,茯芍皮肤上的红意迅速退去。

    她抵着陌奚的肩膀平复了一会儿,慢慢缓过了劲儿。

    “没事。”扭了扭腰,她示意陌奚放开她,热切地往前面望去。

    一处巨大的石窟正对着密林出口。

    石窟口高四丈、宽三丈,并不狭窄,按理这个大小足可透光,然而除洞口一圈石壁外,往后一尺处便漆黑如墨,无有半点光亮,黑得诡寂。

    “在里面!”

    这任何人一看便觉蹊跷的石窟并没有冷却茯芍的热情,她反而更加高兴,信誓旦旦地点头,“一定就在里面,我要是灵玉,我也会待在里面。”

    黑漆漆的,安全十足,一看就适合做巢穴。

    陌奚往洞内铺入神识,穿过漫长无光的洞窟,在黑暗的最深处探得了一丝深沉的妖息。

    一头巨物正在洞内酣眠。

    陌奚触之即收,将自己的神识拢回,没有进一步探查对方的实力。

    见他没有应和,茯芍明白了过来,“守着灵玉的玉兽不好对付吗?”

    陌奚颔首,“实力不在你我之下。”

    “是‘你、我’之下,还是‘你和我’之下?”茯芍问。

    问完,她便见那双垂眸里漾起涔涔笑意。

    陌奚柔声道,“‘你、我’之下。”

    “走!”茯芍底气足了,伞尖直至洞内,“杀了它。”

    她的蛇瞳已然收束,身周散发着高昂的战意。陌奚按上了她的伞,“已夺了人家的玉,又何必赶尽杀绝。”

    “玉兽守玉数千载,夺了它的玉,它焉能不回来复仇?”茯芍不赞同地睨着陌奚,“今日不杀它,来日它寻到淮溢来,一脚就能踩死几十条小蛇。”

    “嗯,芍儿说得有理。”陌奚点头,“既然如此,不若回去,左右我们也不是非要这块玉不可,何必杀生结怨。”

    “陌奚!”茯芍惊诧万分 ,“你什么意思!不想交尾就直说。要是怯战,那你就在外面待着,我自己进去。拿了玉,我直接就去找丹尹!他可不会畏战不前!”

    陌奚松开玉伞,“芍儿、芍儿,是我不好。方才所说,只是担心里面会有幻境。”

    茯芍一愣,恍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从方才林中那片扰人心神的血烟可见一斑,此处玉兽很是厉害,若洞内也有幻境,极有可能挑拨同行者自相残杀。

    一时间,她羞窘万分。方才要真是幻术,自己已然中计,怕是能和陌奚当场打起来。

    “抱歉……多亏你提醒。”羞愧之后是连连后怕,茯芍郑重道,“之后我一定留神分辨。”

    “芍儿是第一次外出游历,自然不清楚外面的情形。”陌奚笑着,语气一转,“不过,芍儿不清楚外面,难道还不清楚我么,才两句话的工夫就要弃我而向丹尹……嗯,原来我在芍儿心中的地位如此岌岌可危。”

    茯芍面露赧色,拉着陌奚的手晃了晃,“我错了,夫君~”

    陌奚弯眸,“下不为例。”

    他轻易把这一段掀了过去,没有提及在茯芍轻易道出“丹尹”两个字时的冷意。

    更没有提及,他所演绎者,不是别人,正是沈枋庭。

    若这秘境里真有幻境,茯芍担心会挑拨离间他和陌奚,陌奚却怕茯芍看见的是沈枋庭……

    二妖稍作整理,往洞窟中走去。

    在没入那无尽的黑暗中时,他们默不作声地同时幻化出蛇尾、释放出蛇信,抹除了来人界后的一切伪装。

    黑暗对蛇没有影响,比起后天得到的人类视力,蛇妖更习惯原生的嗅觉、温感和蛇腹接触到的震感来认识世界。

    没有声息,没有光亮,全然漆黑的甬道长得漫无边际,整整两刻钟都没有半点变化,耳边只有约是钟乳石发出的涔滴水声。

    滴答,滴答,滴答……

    这方秘境并不像初入时看见的那样祥和平静,还未见到制造秘境的玉兽,单是第一关密林就淘汰了近半入境者,这石窟内的黑暗,又不知会吞没多少性命。

    “芍姐姐!”身后忽有呼声传来,茯芍一惊,是酪杏!

    她正欲扭头,陌奚立刻扯晃了下她的手,传音给她,“芍儿,静心。”

    “芍姐姐……”后方酪杏的声音里带起了哭腔,“芍姐姐,你在哪里……我实在是担心你,所以偷偷跟了过来。你在哪里……”

    “是酪杏!”茯芍对陌奚说,“好像真的是她。”

    陌奚摇头,“若真的是她,如此近的距离,你我怎么会感知不到她的气息。”

    “也许是这秘境阻隔了气息?”茯芍忧心忡忡,“万一真的是她……”

    她有些焦急,下一刻,后面酪杏的哭声愈发清晰起来,她啜泣着道,“芍姐姐,你到底在哪儿,这里好黑,我好害怕……”

    听到这一句话,茯芍脸上的担忧顿时退去。

    天下哪有怕黑的蛇,酪杏的确生性胆小,凡她遇到危险,首先便是往黑暗里躲藏。

    她松了口气,懊丧道,“原来真的只是幻象而已。”

    陌奚紧了紧茯芍的手,他的眉间微蹙着,脸色有点不好看。

    茯芍意会,“夫君,你也听见了什么?”

    陌奚没有回话,过了会儿才轻轻的“嗯”了一声。

    “是什么?”茯芍好奇,“什么事情能让你不高兴?”

    陌奚没有详述,只是淡淡道,“陈年旧事,不足齿数。”

    茯芍想问,但听出了陌奚不想说。

    这个关头,她不想再多打扰陌奚。

    接下来的路上,她又陆陆续续地听见了几次幻听。酪杏之后,有丹樱、丹尹、卫戕,甚至还出现了爷爷的声音。

    听见老蛇的呼唤,她差点忘乎所以地走了过去,所幸被陌奚拦下。

    茯芍顾不上好奇陌奚的“陈年旧事”了,爷爷的声音令她情绪低落下来,沉闷地低头游着,接下来的路上再没有开口说过话。

    她的沉寂没有持续太久,老蛇的声音从一开始的温和、慈爱,逐步变得尖锐、阴毒。

    “小姐!你就这样狠心,连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吗?”

    “我懂了、我懂了,你从一开始就嫌弃我这老朽了!”

    “你早就恨不得我死,是不是!”

    这声音里透出两分临死反扑般的疯狂,茯芍深吸一口气,料到自己怕是快要走完这段甬道了,所以幻象才会如此激动。

    知道归知道,这玉兽竟敢用爷爷的声音说出这些话来,实在是可恶。一会儿见了面,它若老实交出灵玉便罢,如若不然,她一定要将它绞成肉泥。

    茯芍心中情绪翻腾如沸,杀意止不住地往外冒。

    在老蛇的尖啸中,一点光晕出现在了甬道尽头。

    茯芍卯着头,加快速度,和陌奚往前方游去。

    当她踏入光与黑暗的交融处时,有陌生又熟悉的男声出现在了她耳边。

    他喑哑地低吼——“芍儿,为何要背弃我!”

    茯芍一怔,霎时间,大脑空白。

    这一刻她毫无思考之力,哪怕她并不知道说话者是谁、哪怕她心情平静无波,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和冲动迫使她不假思索地转身。

    她回过头,身后漆黑空荡。

    下一瞬,诡寂的石窟中倏地鬼泣震耳,爆发出轰鸣!

    万千怨魂自他们身后的甬道勃发喷涌!

    密密麻麻的怨魂团聚纠缠在一起,如蛆群一般被这条甬道成团泄出。

    顷刻间,数以万计的怨魂包裹了二妖,它们自空中飞蹿环绕,呜呜咽咽地哀嚎嘶吼。

    茯芍身形微晃,眸中尚有两分惝怳。

    是谁……到底是谁,那声音为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她脑中……

    “芍儿、芍儿!”

    她听见陌奚急切地低呼,也听见了那刺耳钻心的鬼号,清楚地知道目下绝非发呆的时候。

    可茯芍脑中混沌一片,她的意识像是回到了蛋里,肉体却在蛋外,中间隔着一层说厚不厚、说薄不薄的卵壳,产生了脱节。

    陌奚抓着双眸空洞的茯芍,茯芍脸上的这份迷惘他再熟悉不过——这是她前几次记忆复苏的征兆。

    他微微眯眸,扣着茯芍的后脑,将她压进怀里,抬眸望向了空中尖啸疯转的万千怨魂。

    聒噪。

    正欲出手,附着在石窟壁上的神识却传来点点律动。

    陌奚面色微沉,有人继他们之后出了山林,往石窟内部走来。

    一共两人,为首浮清,身边立着个白衣持剑的青年,正是沈枋庭。

    万鬼齐哭,这声音足够恐怖,洞外亦能听见响声。

    浮清双眉紧皱,抬手拦住了身后弟子,“不好,有人先我们一步触发了阵法。里头煞气太盛,你我暂且退避,筑下金刚护罩后再行入内。”

    “是。”沈枋庭颔首挽剑,剑指束于胸前,准备念诀。

    施法之前,他下意识往洞中觑了一眼,熟料这随意的一扫,却令沈枋庭浑身僵冷,呆在了原地。

    浮清为自己布下金刚护罩后回眸,发现自己的弟子没有吟唱法术,只一味死死盯着洞内,模样煞是奇怪。

    “枋庭?”他疑惑地唤了一声,“怎么,你看见了什么?”

    下一刻,那素来乖巧的弟子倏地倾身,他神色空洞,如同被人操纵夺舍一般,不要命地冲进石窟之中。

    “枋庭!沈枋庭!”浮清大骇,一时不察,竟没能抓住沈枋庭,眼睁睁看着他被黑暗吞没。

    那张俊朗的脸上麻木无绪,瞳孔失焦,涣散无神。

    偏偏,这面无表情之下,又透露出一份诡异的执着,仿佛石窟之内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如花粉之于蜜蜂、月光之于飞蛾,令他奋不顾身地奔向她。

    茯芍、芍儿、芍儿……

    他感觉到了,她就在里面!

    头疼欲裂之中,沈枋庭浑身炽热滚烫,只觉得自己奇经八脉都在扭曲鼓动。

    丹田深处,似有一股磅礴强大的罡气正喷薄欲出。

    沈枋庭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像是有另外一个他接替了他掌管了肉身。

    芍儿……他浑浑噩噩地转动迟缓的思绪,芍儿是谁?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惑,内心深处,只传来喜极而泣的一声——

    「芍儿,我的妻子,终于见到你了」

    第七十七章

    陌奚的神识将洞外的情形一一传导回脑中。

    这一刻对陌奚来说, 着实不悦。

    沈枋庭一阶金丹之躯,竟敢独闯进来,陌奚几乎是认定他恢复了记忆。

    行不过半刻钟, 沈枋庭的速度骤然减缓, 他渐渐停下了脚步, 面上流露惑色, 像是奇怪自己先前的举措一般。

    陌奚自神识中看见了这一慕, 他挥袖打碎几道冲向他和茯芍的厉魂。目光微转,他收敛了杀意,自储物器内取出一团蠕动的红肉,朝后射出。

    啪嗒一声,那团婴儿脑似的红肉落在了沈枋庭脚前, 蠕动的条条红肉瞬间碎开。

    刚破金丹的沈枋庭根本来不及阻挡,顷刻间, 原本盘旋于甬道深处的群鬼被红肉吸引, 纷纷掉头,朝他涌去!

    尖利刺耳的鬼泣洪啸一般自深处潮涌喷出, 沈枋庭眉心一跳,洪流尚未抵达,贲勃的死气已将他淹没其中,令他根骨发寒、难以动弹。

    他张着口, 却无力呼吸, 黑色的瞳仁映照出密集扭曲的上万厉鬼。

    “闪开!”直到苍劲的喝声响起,一柄金光自沈枋庭身侧破出, 刺向了他身前的泱泱鬼群。

    砰——

    利剑如神针分海, 自拥挤的鬼群中破出一道两人宽的空地。

    奔涌而来的厉鬼避着金光,冲击在了石壁之上, 将偌大的石窟冲刷得簌簌动荡。

    一股大力抓着沈枋庭,将他向后扯去。

    当看见挡在自己身前的清瘦老者时,沈枋庭猛地大口呼吸起来,冷汗涔涔地捂胸喘息。

    金剑在鬼群众收割一轮,复又回到了浮清手中。

    浮清持着法剑,左手夹着一张黄符,与粘附在石壁上下的厉魂对峙。

    此处实在黑暗,目力无法企及,浮清放出神识,当触到地上角落里那一滩蠕动的红肉后,脸色难看了起来。

    甬道尽头,陌奚回眸扫了眼身后诸鬼,抱着茯芍踏入光亮处。

    吵闹聒噪,当块堵住甬道的抹布,倒也还凑合。

    一个甩头,茯芍终于冲破了那层卵壳般的精神束缚,她蜷了蜷手指,重新掌控起了身体。

    甫一回神,她立即提起黄玉骨伞准备战斗。

    然而扭头四顾,周围哪还有怨魂,那鬼哭狼嚎的声音皆去了远处。

    她懵憕地望向陌奚,陌奚抚慰道,“已经无事了。”

    茯芍愧疚地看向陌奚,想要解释,却又无从辩解。

    纠结了好一会儿,她颓丧地道歉,“是我不够集中注意。”

    不管怎么说,祸是她触发的,这点无可置疑。

    陌奚问:“方才芍儿是听见了什么?”

    茯芍迟疑地摇头,“我也不知道,那声音我并不认识,他怪我为什么要背弃他。”她眸中带着迷茫,自己对此也十分不解。

    陌奚眸光微转,入洞前的担忧一语成谶——

    那必是沈枋庭无疑。

    有幻象还不够,沈枋庭本尊竟也追了过来。

    陌奚心口发冷,面上幽怨地自嘲,“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近在咫尺的距离,竟叫一个幻象夺走了芍儿的注意。”

    茯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懊丧之色一扫而空。

    她晃了晃和陌奚交握的手,“夫君,你总能替我找到借口。”

    陌奚轻笑,“琼玉自然无瑕。”

    茯芍遗憾,为什么才刚刚入夏呢。

    春天刚过,她又开始期盼秋季了。

    绝世灵玉近在咫尺,可茯芍没由来的分了神。她想,陌奚背上的那块帝王绿鳞又该成熟了。

    黑暗的甬道之后,是一片奇幻瑰丽的草甸。

    土地湿软,蛇尾碾过,能感受到清晰的潮意。

    一种奇异的仙草覆盖了此间土地。

    草高不足一尺,手指粗细,柔韧如藤,散发着蓝紫色荧光。

    有星星点点的萤虫在低空游荡,两种柔光交织出了静谧,和刚刚经过的血腥密林、黑暗石窟相比,这里美好得宛如一方仙境。

    茯芍感受到,灵玉的气息越来越近。

    他们朝前游去,被蛇尾压倒的荧草很快回弹,蛇尾没在草下,所过之处摇出两道晃动的光河,荧光波澜,美不胜收。

    游出二里,在一个缓坡之下,他们看见了一汪青色的湖。

    湖中心有一小坻,坻上彩光熠熠,正放着一尊靛青灵玉!

    那玉仿佛是汲取身下湖水精华而凝成的,清澈澄亮,水头好到了极点。

    茯芍的眼睛立刻直了,魂不守舍地往前游去。

    吃了之前的几次亏,她再不敢掉以轻心,于湖前止步,努力压下对玉的渴望,踟蹰地打量这一方湖水。

    玉兽从来不会离开灵玉太远,这附近无有遮蔽,守护灵玉的玉兽十有八九潜藏在湖底。

    湖水密封了气味,茯芍便贴着湖边的泥土大幅摇摆蛇尾,仔细感知着湖下的情形。

    一股细微的震动被蛇腹探测到。

    那是一股接一股的绵长呼吸,过于沉缓的吐息说明水下的玉兽体型绝对不小。

    茯芍蹙眉,果如陌奚所言,这头玉兽不容易对付。

    她低头看向面前的湖,发觉有些怪异。

    湖水乍看之下漼澯清澈,凑近一看,却连毫厘之下的情形都觇视不到,可见度几乎为零。

    这不像是水,倒像是一层厚重的结界,阻拦外界的窥探。

    如此一来,他们便找不准玉兽的位置,无法自水上偷袭刺杀。

    茯芍正犹豫要不要深入水下,就见一旁的陌奚冲她示意。

    他微微俯身,将修长的五指置于水面。

    指腹和水隔着微乎其微的一层空隙,没有直接接触,自他指下有诡异的墨绿色荡开。

    这股不祥的墨绿迅速蔓延、污染了整片湖泊。

    如此大量的毒素,茯芍竟没有嗅到丁点气味,在水下沉酣的玉兽亦无知无觉,任由蛇毒侵占了湖水。

    这种无味的蛇毒,茯芍印象中只出现过一次,她传音问陌奚:“是锁丹水,防止玉兽爆丹的毒?”

    陌奚颔首,这等修为的玉兽,若是爆丹,后果非同小可。

    “上一回的锁丹水没有颜色呀。”

    “这次还加了点别的东西。”陌奚回道,“用来麻痹玉兽的身体。”

    当最后一点清水被墨绿吞噬,一声沉闷的兽吼才自水下响起。

    湖面波谲簸荡,茯芍手中黄玉骨伞当即撑开,挡在自己和陌奚身前。

    伞骨打开的瞬间,一股激荡的水浪便砸在伞面之上,发出轰然巨响。

    吼——

    震天的怒吼自前方发出,黄玉骨伞之外,一头青色水麒麟正立于低空,阴鸷地怒视二妖。

    水上巨兽四蹄踏雾,目如铜铃,尾如流星锤,高六丈有余,长度无法计数,单那锤尾便有二丈长短,身下阴影笼罩了半湖。

    自它出水后,偌大的湖泊水位足足下降了将近半尺!

    那厚重的鳞甲缝隙中残留的水液如瀑布一般形成水帘,哗哗流落。

    双方一上一下的对视着,麒麟凶恶的兽瞳并未震慑住两名入侵者。

    少顷,陌奚抬手,望着空中的水麒麟对茯芍轻声开口:“芍儿,采玉。”

    空中出现了半息死寂,半息之后,空中地上的三头妖兽同时有了动作。

    茯芍提伞直扑湖心小坻;

    麒麟怒吼,抬爪拍向盗玉者之前,岸上的陌奚霍然化作原型,一条十丈有余的巨蛇撑于天地之间,他张开血盆大口,对着空中麒麟喷出蛇毒。

    毒液射在麒麟的厚甲之上,哧哧腐蚀声不绝于耳,冒起青烟一片。

    麒麟摇头呲牙,痛吼声在整个秘境中回荡震动。

    青烟散开,被蛇毒沾染的地方凹陷了下去,胜于龟壳的厚甲竟完全融化,那毒深入皮下,腐至白骨才算结束。

    麒麟顾不得对付身形微小的茯芍,注意力集中于和自己体型相当的雄蛇身上。

    它仰颈怒吼,前蹄重踏,一蹄跺下,身下的湖面扩开层层波纹,轰然一声,有尖锐的丈高水柱自湖中暴起,呈环状朝外叠加荡开。

    茯芍刚要踏上小坻,一束水柱便在她身下刺出,她不得已退避,一路被水柱挡回岸上。

    前功尽弃,她等待着水柱落下,正要再度尝试,倏地扭头,看向了自己和陌奚来时的方向。

    在她对岸的苍墨巨蛇同样感知到了——

    有人闯入了。

    浮清的速度比预计得还要快,此行他准备充裕,先前拿出的那尊白琉璃莲花灯便乃琮泷门传代法宝,可见对灵玉势在必得。

    新的盗玉者加入了战局,茯芍心急,吐信的频率略显急躁,陌奚了然,巨大的蛇身忽然隐匿,不见踪迹。

    骤然失去目标,水麒麟绕身顾盼,庞大的兽身回转,身上倏地一沉。

    阴冷的蛇鸣在耳边响起,巨蛇不知何时绞缠在了麒麟身上,蛇身如索,将它四肢脖颈和腹部紧紧勒住。

    这不是毒蛇惯用的伎俩,为了给茯芍争取夺玉的时间,陌奚需要将麒麟锁住。

    麒麟暴怒,扑去岸上,滚地碾压身上的巨蛇,趁此机会,茯芍疾速飞去小坻,一把按住了灵玉。

    流光溢彩的玉在她掌下焕发出耀眼的火彩,她欣喜若狂,想将它收入储物器内,却发现那玉牢牢地粘在了坻上,无法移动。

    这情形从前也有过。

    陌奚寝殿里的那块玉榻烙有王印,修为低于他者无法搬动。

    显然,这块灵玉上也有麒麟的烙印。

    茯芍长尾一甩,圈圈缠住灵玉,先将宝贝占在身下,然后再输出法术冲决玉印。

    后一步赶来的浮清沈枋庭就见秘境中混乱一片。

    岸上是相互争斗的两头巨兽;浑浊墨绿的湖中,是一条趴在玉上施法的雌蛇。

    “好机会。”浮清当机立断朝着湖心掠去,一边唤道,“枋庭,随我夺玉!”

    “是。”沈枋庭紧跟浮清之后,师徒二人趁雄蛇缠住玉兽,一起袭向了坻中的雌蛇。

    “孽畜,还不退去!”苍老的威吓自空中落下,数道雄黄符箓凌厉射向了茯芍的蛇身。

    陌奚是领教过浮清的雄黄符箓的,那些符箓未必伤得到茯芍,但中符之后的感受绝不好受。

    他欲赶往茯芍身侧,一个使力,用劲将草地上的麒麟扭倒,蛇口张开,尖利的獠牙狠狠刺入兽颈当中,注入巨量蛇毒。

    湖心之中,在分出法力抵挡符箓,和全力破解烙印之间,茯芍选择了继续破印。

    凭借黄玉一族强悍的防御力,她生生受下了雄黄火符。

    十数张符箓在茯芍身上炸开,燃起熊熊烈火。

    茯芍暴戾地嘶鸣着,她并未受伤,可身上接二连三的爆炸令她本能焦躁。

    腾不出手,她便仰头对着空中的人类发出嘶嘶恫吓,蛇尾愈缠紧了灵玉,绝不肯把玉让出。

    十数张雄黄火符下去,那雌蛇身上竟无半点痕迹,玉鳞依旧璀璨,亮如明镜。

    浮清意识到不对劲。

    他仔细看着那身奇特的黄玉鳞,脑中回想起曾经读到过的古籍,不由得暗自生惊。

    莫非,这便是传说中的韶山黄玉?

    难怪不近女色的陌奚身边有了雌性,也难怪绝玉体质的他会出现在这里。

    陌奚未必知道黄玉的来历,但必然发现了这条雌蛇身上的纯正仙气。

    浮清断定,他定是想将她练成补材。

    只是黄玉一族的蛇丹无法豪夺,须得原身心甘情愿献祭,陌奚故此假意温柔,处处讨好这条雌蛇,为她夺玉。

    浮清咬牙,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连黄玉这种传说中的仙蛇都被他找到了。

    绞缠着麒麟的巨蛇背部光滑整齐,看这模样,他已哄骗黄玉蛇为他拔出了蚀骨钉!

    怪不得城外对峙时他气定神闲,嚣张狷狂。

    万千思绪自浮清胸口涌现,千转百回后,他快速瞥了眼逐渐落于下风的麒麟,冒险游说:“韶山黄玉,却和邪妖厮混一处,如此做法,可还对得起你体内的黄玉之血么!”

    茯芍不由诧异。

    韶山残留的遗本很多,可没有一段关于黄玉族起源的字句,爷爷也对此三缄其口,从未谈及。

    这老头是谁,听他的话,似乎对黄玉有所了解。

    茯芍心中惊疑,但冲破玉印的动作不停。

    一码归一码,这玉她非得到不可!

    她没有理睬浮清,实在是厌恶他,即便满腹疑惑也不想和他多说一句。

    浮清游说不成,目色阴沉了两分。

    他时刻注意着陌奚那边的动静,见麒麟动作之间有生硬的卡顿,便知道它早已中了陌奚蛇毒,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一旦陌奚抽身赶来,光凭他一人绝无法对付。

    是要黄玉,还是要这块旷古烁今的灵玉,二者之间他必须立下决断。

    不等浮清下定决心,局势被第三者打破。

    一道金白色的妖光自入口处射来,形如长箭,直冲茯芍头颅。

    茯芍瞳孔骤缩,金箭中所蕴含的力量高她不少,她无法像是硬抗雄黄符那样抗下金箭。

    不得已,她收回冲击玉印的法力,在自己面前凝出三道玉墙。

    咔——

    金箭星驰,接连突破两道玉墙,尖端刺于第三道中央,二尺厚的玉墙自箭下扩开蛛网裂纹,旋即霍然崩塌。

    茯芍瞳孔骤缩,好强的穿透力,来者的修为必在她之上!

    天空中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修士,情急之下,茯芍一边迅速捏诀准备战斗,一边引颈高呼:“夫君——”

    这一声呼唤,本沉默站在浮清身后的沈枋庭陡然一怔,熟悉的刺痛又穿过了他的大脑。

    头颅钝痛,他的脚步不自觉朝着雌蛇走去,走出两丈,沈枋庭才骤然回神,立足停下。

    自己这是在做什么……

    听见雌蛇召唤的雄蛇毫不犹豫地甩开玉兽,将那庞大的麒麟砸去百丈之远,荡起扬尘无数。

    它驰向雌蛇身边,残影之中,逐渐幻为人形。

    这是沈枋庭第一次看见陌奚的人形,陌奚是再典型不过的邪妖,无论幻术练到多么如火纯情的境界,眉眼间的妖气始终挥之不去。

    那张皮囊过于完美了,真正的人类是不会完美到这个地步的,反而叫人一眼看出破绽。

    眼见陌奚靠近,浮清立刻带着沈枋庭后退,准备静观其变。

    陌奚自水上掠过,蛇尾所触,荡起层层水纹。

    滴答一声轻响,气氛倏地寂静下来。

    一层透明的水膜自湖面荡开,朝四野扩散开去。

    霎时间空中充斥着漉湿的潮气,静谧阴凉的气息随着水膜铺散蔓延。

    有幻莲浮于湖上,星星点点地布在了雌蛇周围,将她护住。

    沈枋庭微讶,这是领域。

    自他拜入琮泷门以来,听了太多蛇王陌奚的恶名,他阴险狡诈、笑里藏刀、冷血嗜杀、残暴无情,是修真界乃至人类的头号恶敌。

    可沈枋庭只见,那雄蛇赶至雌蛇身侧,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即抚过雌蛇的后颈,与她偏头吐信交换彼此的信息。

    沈枋庭不懂蛇语,只能看出雌蛇吐信的频率较快,一双黛眉也紧蹙着,仿佛是在嘀嘀咕咕地和丈夫抱怨方才的遭遇。

    陌奚偏着头,替她整理鬓发,蛇信徐徐触过雌蛇的脸颊、鼻尖。

    “为何要开水莲域?”茯芍不解,陌奚对上水麒麟都没有铺开领域,为何这时却要打开。

    陌奚传音给茯芍:“玉兽尚未死透,距离蛇毒完全发作还要半刻。”

    那等体型和修为的巨兽绝不容易死透,听见茯芍的呼唤,陌奚等不及赶了过来。

    防止玉兽反扑,是明面上的理由,但张开水莲域主要目的是为了将茯芍的气息遮蔽。

    毕竟,这里可不止他一条修为高于茯芍的妖,对方虽不是蛇,却一样值得提防。

    茯芍蹭了蹭陌奚的下颚,问:“你已经封死它的内丹了么?”

    上古玉兽并非衾雪之辈,茯芍有点担心,若陌奚封不住对方内丹,一旦麒麟自爆,他们都难以走脱。

    她只是随口过问,内心已对陌奚十分信任。不承想,陌奚却摇头,“湖水中有结界,没能完全封住它的丹田。芍儿小心,我们取了玉就走。”

    茯芍一怔,“那它要是追来报复……”

    陌奚轻声道,“离开玉境的玉兽,如脱水之鱼,不足为惧。”

    他这样说,茯芍便放心了。

    看着二妖吐信交颈、亲密无间的模样,沈枋庭不知为何感到了目眩,脑袋中那隐隐的钝痛化为尖锐的刺痛,且痛感在逐渐加强。

    许是因为这不明缘由的痛,他心绪躁戾,修道以来从未如此浮躁过。

    眼下正是关键,沈枋庭吞下两丸定神丹,默默运转周天,死撑着没有开口,想要捱到离开秘境后,再去找医修检查身体异样。

    短暂交流的同时,陌奚和茯芍对向金箭射来的方向。

    那金箭发出时,尚看不见出手者的人影,而今却见一名白裙银装的女子站在半里之外的草坡上。

    她戴着没过膝盖的幕篱,叫人看不见容貌,身后跟着两名持剑武婢,各个冷若冰霜,敌视着小坻上的二妖。

    “是她……”茯芍低呼。这正是和他们在酒楼门口擦肩经过的女子。

    当时她便看不透她身上的幕篱,原以为那幕篱是什么法宝,而今方知,是因为对方的修为在她之上。

    茯芍看不穿那女子的身份,可身后的两名武婢,她还是看得出的。

    “蛇妖?”她仰头看向身旁的陌奚,陌奚纠正:“是蟒。”

    蟒蛇,修为又在自己之上……茯芍立即锁定了对方的身份——

    芙梃国,王太女,黎殃。

    对方静默地望着湖心,微风漾起素白的衣袂和轻薄的幕篱。

    片刻,幕篱内传来天山融雪般清冷的声音:“蛇王一向可好?”

    陌奚展眉,“不比殿下来得意气风发。”

    “灵玉与你无用。”寒暄不过一句,黎殃很快进入了正题,“蛇王想要什么,我可以与你交换。”

    闻言,陌奚搭在茯芍肩上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呵笑,“如此说来,正有一物想要。”

    女子不语,示意他开口。

    陌奚抬眸,温声道,“殿下对我妻子出手,我想要你的内丹向妻子赔罪。”

    “放肆——”黎殃身后剑声铿锵,两名婢女拔剑出销,冷愠地对向了陌奚。

    黎殃沉默片刻,摘下了头上的幕篱。

    顷刻间,万缕金丝迎风涌现,如旭日东出,光芒万丈。

    幕篱之下,露出一张九天神女般高不可攀的绝色容颜。

    她开口,漠然道,“如此,便无话可说了。”

    第七十八章

    认出黎殃的身份后, 茯芍欲言又止。

    她和黎殃的父亲是堂兄弟,也是好友,但老蛇反复叮嘱过她,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投奔对方。

    他说, 除黄玉以外, 外面的蛇并不在乎血缘, 时过境迁, 谁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想法。

    茯芍犹豫着,她看得出黎殃对灵玉势在必得。以己度人,若哪里突然窜出个自称是她的堂妹,想要灵玉,茯芍是决计不会答应的。

    此时认亲, 平添笑话,毫无补益。

    茯芍便作罢了。

    她的眸光沉下, 不管是谁, 这玉她都不会让出。

    隔着半湖,双方杀意蔓延。

    陌奚尾尖轻摆, 水莲域中波纹澹澹,不着痕迹地朝着黎殃漾去。

    锁丹水。

    黎殃眼睑下垂,一双红玛瑙般的眸子瞥了眼脚下的水波。

    她不至于为玉爆丹,但也不喜欢被蛇毒触碰丹田。

    鎏金妖光自黎殃脚下扩开, 水乳一般四散漫灌。

    金属性的领域质地比水属性浓厚许多, 两片结界相触,黎殃一怔, 惊诧抬眸, 重新审视起了陌奚。

    那水莲域中浩瀚的水汽压得她心脉寒凉。

    是什么时候,蛇王的修为竟已逼近五千年!

    情况和预想有所出入, 如此一来,从陌奚手下夺取灵玉的胜算十分渺茫,何况陌奚不是独身——

    黎殃维持着领域抵抗蛇毒,目光越过陌奚,望向了那条缠在玉上的雌蛇。

    陌奚的威胁太大,导致她先前并未注意到这条雌蛇。

    而今,黎殃的目光扫过灵玉上的蛇尾,见雌蛇鳞色和黄金蟒身上的黄斑近似,另多出一层釉质,如琢如磨,泛着玉光。

    这样的鳞,她似乎曾在哪里听说过……

    两方领域僵持着,水色与鎏金抢占着这片秘境。

    察觉到黎殃的视线,陌奚长尾横亘,挡住了身后的茯芍后,顺势砸入湖中。

    轰——

    水花高高溅起,万千水珠迸炸至半空,自最高点骤然凝滞,随即扭曲成条条水蛇,凶恶阴冷地朝黎殃蹿去。

    与此同时茯芍缠紧蛇尾,拼尽全力冲击玉印。

    觊觎灵玉的目光太多,在蛇妖天生的占有欲和贪欲下,即便相信陌奚的实力,她也不免生出焦虑。

    是她的,这块玉是她的!

    她将灵玉缠得更紧,玉尾在灵玉上收缩摩挲游动,看见这一幕的黎殃心中愈发生疑。

    如此绞缠方式,更接近于蟒的习性。

    她望向雌蛇的面颊,那里似乎也没有毒腺。

    难道不是蛇,而是她芙梃的子民?

    无暇细想,万千水蛇已至,它们被挡在鎏金领域之外,稍一扭身,竟钻过了屏障,朝着领域中央的黎殃游来。

    嘶嘶蛇鸣细密如丝,分明只是些水,透明的蛇瞳里却盈满了嗜血杀意。

    黎殃结咒抬手,衣裙无风翻飞,千丈金光凝于她身后,仿若旭日降临,为前方的神女加冕护法。

    素手挥下,金箭齐发,箭箭命中飞来的水蛇,无一漏差。

    细蛇溃散成水,自半空坠落。万箭射过,如下一场淅沥的小雨。

    然而水蛇化雨,坠于地面不过须臾,那些水珠便又颤动起来,如有生命般朝着中央汇聚。

    鼓动的水流化零为整,最终汇为三路,伏在草间微微抽搦。

    黎殃蓦地反应过来,先前的小蛇不过是诱饵!

    鎏金领域坚不可摧,若是强攻,陌奚未必能迅速击破她的坚壁,故而用细密的水蛇渗入其中。

    为了骗取她的首咒,细蛇高调嘶鸣,数量铺天盖地,营造出浩大声势。面对实力高于自己的蛇王,黎殃不敢不尽全力,陌奚是瞄准了这一心理。

    黎殃将高级咒术用在了对付诱饵之上,当诱饵散去,真正的攻击才展露人前。

    流水成形,顷刻间,三条腰粗巨蛇拔地而起,呈扇形包围了黎殃。

    那蛇颈抬至二丈,透明的蛇首栩栩如生,獠牙与蛇瞳中的邪煞之气悚目惊心。

    邪佞的巨蛇之后,是更加阴狠的毒蛇,偏偏又戴着一张温和尔雅的人皮面具。

    黎殃再无法藏拙,浅金色的妖光一闪,一条长尾钻出了裙摆。

    那是一条金白相间的长尾,金胜于骄阳之辉,白不逊于枝头花雪。二色并缠,仿若一尊顶级的金镶白玉,华美摄魂。

    茯芍冲击玉印的同时,时刻注意着敌情,自然,她第一时间看见了黎殃身下的长尾。

    好美!

    第一次见到四千年修为的雌蛇,她眸中亮起惊艳,旋即心虚地扫了眼陌奚的背影。

    在不知道陌奚是雄性时,茯芍曾将他视为自己的标杆,以为天下雌蛇再无谁能出陌奚其右。

    如今方知山外有山、蛇外有蛇。

    她不在乎什么远房堂姐,却不能不在乎美玉。

    这条华美的金镶玉让她动了恻隐之心,茯芍纠结极了,想让陌奚给金镶玉留一条命,又担心放虎归山会给淮溢招致祸端,殃及那些无辜的小蛇。

    思来想去,茯芍终于有了决断。

    她张口呼唤陌奚:“夫君,别伤她的皮!”

    陌奚余光微瞥,扫向身后的茯芍。

    茯芍进而补充,“她好美,我要把她挂在璗琼宫里。”

    黎殃的两名婢女闻言,气得双目猩红,“什么东西,竟对着殿下敢口出狂言!”

    她们不等黎殃的命令,化为原型巨蟒与三水蛇纠缠鏖战,一边高呼:“殿下快走!”

    局势已然明了,黎殃并非陌奚对手。灵玉大抵无望,她们所能做的只有死命殿后。

    黎殃并未动作。

    她平静地扫过玉上雌蛇,没有两名婢女那样愤懑,轻轻一眼后,便望向一旁远处。

    远处烟尘滚起,震起一声低吼——

    本已倒地的玉兽倏地狂奔而来,朝着灵玉旁的二蛇冲去。

    它身后滚滚尘贲中人影幢幢,隐约可见浮清脸上的算计。

    浮清已然看清局势,黄玉和灵玉,二者不是随他心意挑选,而是看他能趁机捞到哪个。

    而黄玉也好,灵玉也罢,不管要得到哪一个,都不能让陌奚占得鳌头。

    黎殃不能就这样败在陌奚手上,若黎殃离去,这秘境之中就再无可以制衡陌奚的存在。

    审度清楚形势后,浮清立刻带着沈枋庭摸去玉兽身边,自己施法压住玉兽体内的蛇毒,再令沈枋庭喂它吃下止痛狂化的丹药。

    这头麒麟的修为在四千年之上,那条三千多年的黄玉一时半会儿不可能冲开麒麟设下的玉印。

    玉兽加上黎殃,陌奚再是厉害,到底也没有突破五千年瓶颈。

    看着巨兽踏着雨云扑向小坻,浮清也自袖中握紧了剑柄,做好了夺玉的准备。

    面前无人,他眸中的兴奋贪婪再也遮掩不住。深陷妄念中的他也就没有注意到身边弟子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玉兽发狂,茯芍只觉身下震颤不止,整个秘境都开始摇晃。

    这俶诡的仙境不复静谧,荧草翻折,天地昏暗,平静的湖面破碎簸荡,强劲的暗流潆洄形成旋涡。

    玉兽仰首,长号嘶吼,旋涡之间赫然拔出一柱冲破苍穹的水龙卷!

    一柱柱水龙卷从湖底拔起,磅礴浑浊的水卷将湖搅得天翻地覆,无数荧草、土块皆被吸入其中。

    一桩桩高速回旋的水龙卷自不同方位拉扯着小坻上的二妖,远远观之,如汪洋大海上掀起飓风般可怖波谲。

    茯芍紧紧扒着灵玉,在震荡里稳住玉和自己。

    昏暗之中,有粲然的金光亮起。

    土坡之上,黎殃直臂拉弦。

    她持着一张金光灿灿的巨弓,右手指间金芒汇聚,少顷,一支三尺三长的金羽箭凝聚而成,对准了暴风中的陌奚。

    黎殃没有再对疑似蟒妖的茯芍出手。

    那雌妖的想法不错,她也打算将那条金玉般的雌妖夺来,挂在宫里。

    黎殃眼中的杀意利于金箭,茯芍察觉到她的杀气,在翻江倒海的水中死死缠住灵玉,咬牙爆发出全身法力,猛力冲击着玉印最后一层。

    陌奚眸色微凉,在奔涌的水中屹立不动,身上散发出幽幽妖气。

    一条盘旋缠绕着的碧色巨蛇自妖气中显现。正是他杀死衾雪时所幻化过的真身幻影。

    碧影甫一显现,立即罩在了茯芍身上。

    幻蛇盘绕成团,如强有力的结界一般,将整个小坻包裹其中,密不透风地护住了茯芍与灵玉。

    蛇影之内风平浪静,无有半滴水液能够渗入其中。

    与此同时,陌奚的真身已然冲向了空中的麒麟。

    陷入癫狂的麒麟双目赤红,卯头朝陌奚撞去。

    陌奚侧身,在麒麟擦过的瞬间,一把抓住它头上的鬃毛,拗过它的兽首。

    麒麟欲扭头挣脱,挣扎之间,它浑浊的赤瞳和陌奚相对。

    那双狭长的桃花眼里翠芒大作。

    陌奚紧盯着它,强势的精神力尽数灌入麒麟识海,带着几分戾气在它脑内横冲直撞,吞噬撕咬着它的精神力,大肆破坏它的元神脉络。

    他放任浮清偷偷摸摸地做这些小动作,便做好了对应准备。

    在玉境之中,陌奚本无法控制玉兽的精神力,但在狂化类丹药的作用下,玉兽的理智被削减了不少,给了他入侵的机会。

    倒是要感谢付清的药,替他抹平了麒麟爆丹自毁的风险。

    一支穿云箭自地面直射而来,携光千万,炽热璀璨。

    茯芍一怔,她从未见过陌奚入侵他人识海的模样,与浮清一样,她只知陌奚擅长蛇毒,不曾知晓陌奚同样擅长精神控术。

    想到先前玉兽尚未狂化,陌奚的蛇毒都无法将其杀死,如今他将真身幻影罩在她身上,要独自迎战两头四千年以上的大妖——

    茯芍心跳如鼓。

    那金箭流星般射入涔云之间,茯芍忍不住疾呼提醒:“夫君!”

    丹田运转至滚烫发热,猛然间,她身下的玉印蓦然冲破!

    不知是麒麟的识海被陌奚入侵,导致封印衰弱;还是茯芍的法力高涨到了极致,又或者是双方共同作用的结果。

    封印一除,灵玉的光彩再也遮盖不住。霎时间,旷古灵玉上异彩流光充斥了整个秘境。

    随着这宝光一起爆发的,还有茯芍的妖力。

    金沙般的妖光潮涌扩散,像是沙丘坍圮,碎金般的细沙轰然倾泻!

    这是茯芍的领域,用以控制地面的黎殃、浮清,为高空的陌奚解决后顾之忧。

    浮清脸色大变,心中震荡不已。

    这玉兽实力高出茯芍一个境界,又在玉境的加持之中,莫说茯芍不能冲破那层玉印,就算她达到了四千年的修为,想要冲开玉印也得要数个时辰。

    距离凌熔秘境开启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这条雌蛇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不,不对!浮清眸中亮起精光,他不该用普通的妖兽去度量黄玉。

    不愧是精通玉术的黄玉一族。

    若说之前的他还有些舍不下那旷古奇玉,而今在见识到了黄玉非同一般的玉术后,浮清已全然将目标放在了茯芍身上。

    思索之中,浮清动作慢了半步,未及避开那金沙浮光。

    被金沙领域湮没,他顿觉两脚深陷泥淖,行动时极其费力迟缓,宛如被亿兆流沙拥住。

    沈枋庭修为尚浅,他受茯芍领域的影响比浮清更深,已不仅是行动迟滞的问题,那些流沙挤压着他的四肢身躯,直令他的五脏六腑都出现了疼痛压迫。

    这隐隐的闷痛还不足以让沈枋庭着急,让他焦虑的是,体内还有更加剧烈的刺痛在蔓延。

    从那声凄厉的“夫君”开始,他的大脑、骨骼乃至血管经脉如同撕裂一般。

    一股浩荡的力量自内部冲出,几乎将他撑裂。

    他摇摇欲坠地走了两步,眼前渐渐模糊。

    一抬眸,就见雌蛇将灵玉收入储物器内,抽身去追金箭。

    她满脸焦急,不顾一切地赶往雄蛇身边,那双琥珀瞳孔依旧清澈明亮,可眼中的人却不再是他沈枋庭。

    不再是他?

    沈枋庭甩了甩胀痛无比的头,不料这个动作直接令他眼前昏黑、额头一重,狠狠栽倒去了地上。

    这一声重响,浮清终于回神。

    他唤了两声沈枋庭都不见回应后,一把将人拽起,另只手探向了他的鼻息。

    呼吸尚在,只是很不稳定。那张年轻英俊的脸青白若纸,额上冷汗淋漓。

    浮清皱了皱眉,念在沈家的份上将沈枋庭扶了起来,喂了两颗丹药,姑且护住心脉和丹田。

    余下的他懒得多管,直接把人丢进了储物器,继而又炙热地盯向了黄玉蛇的身影,等待可以下手的时机。

    茯芍刚飞至半空,就见陌奚振臂一挥,那笨拙的巨兽居然顺着他的指向,不管不顾地往金箭箭头冲去。

    轰——

    麒麟额心甲和金箭撞在一起,荡开一层气浪。

    金箭消散,化为点点齑粉,有鲜血自麒麟额心流下,它不知疼痛地朝着地面雌蟒扑去。

    那双猩红的兽瞳中,窝着一条虫子般的碧蛇,它如蟹奴寄生螃蟹般扎根在麒麟脑中,控制着它的神识。

    茯芍愣在空中,陌奚左手环着右腕。

    狂化的麒麟莽劲儿不小,那一拽,震裂了他的腕骨,所幸结果符合他的预期。

    他自然是听到茯芍那一声提醒的,因为那声鸿雁般的呼唤,陌奚心情颇佳。

    正要去找茯芍,就见半空中的茯芍掉头追着麒麟而去,目光坚定。

    “芍儿?”陌奚讶然,地上的黎殃亦是惊愕。

    雌蛇疾驰如坠星,在金沙领域之下,麒麟速度减缓,茯芍得以在麒麟扑倒黎殃之前,甩尾绞缠住它。

    玉兽太大,茯芍化回原型,丰硕的蛇身死死锁柱它的关节,用力得耳鳍竖张。

    两头巨兽一齐滚落地面,陌奚眯眸,余光冷冷扫向黎殃身后的华丽长尾。

    她就那样喜欢,不舍得黎殃被伤分毫?

    茯芍缠上玉兽,方才真切体会到了之前陌奚的不易。

    麒麟身上的每片鳞甲都厚于龟壳,且成棱形,绷紧身体之时,上半部分的尖端悉数翘开,形成刺猬一般的保护。

    难怪陌奚绞缠多时都不见麒麟有半点伤害,直到她呼唤,陌奚才在麒麟甲中寻到缝隙注入蛇毒。

    光凭绞杀,无法解决这头麒麟。

    但茯芍尚有不甘。

    她翕张耳鳍,几根黄玉骨极力伸展,将洁白的鳍膜绷出了两分透明。

    那华美的玉鳞在和粗糙兽甲的摩擦间,划出了几道浅浅的白痕。

    麒麟愤而转身,翻滚半周,将雌蛇压在背下碾压。

    陌奚一叹,罢了。

    在茯芍眼里,黎殃不过是条昂贵稀奇的玉罢了,他明知道茯芍有多爱玉,何苦去和死物计较个高低。

    正要控制麒麟脑中的寄生蛇,就听见底下传来熟悉的恫吓声。

    空灵,可爱,如重扫筝弦,泠泠雅清。

    灿烈的玼光自茯芍身上亮起,那般色泽,正是这秘境中的那块灵玉!

    陌奚黎殃和远处伺机观望的浮清同时一惊,脑中浮出了个许久未流传的词来——

    [共鸣]

    人妖修道、灵草仙器存于世间,皆择取天地之中最为亲近的灵气吸收入体。

    当属性接近的两样事物相会,一方发力,动用大量的灵气后,周围同属性的物件便会产生共鸣。

    储物器中的灵玉玉光闪烁,在茯芍身周围聚起大量土灵。

    茯芍惜玉,哪怕拥有极高的玉缘,也始终不舍得吸收灵玉之力。

    这份成玉之美,在此时得到回馈。

    点点黄色的光点从灵玉融入那身玉铠。

    土灵修补着玉鳞和麒麟鏖战时留下的划痕,充盈着她的丹田,滋养着她的肌骨骼肌肉。

    咔啦……一声轻响,一块龟壳厚的兽甲在黄玉蛇身下断成两截!

    茯芍蛇瞳收缩成针,伴随着一声穿云的唳啸,她使出了冲破蛇蛋的力气,换来了身下麒麟连声凄嚎。

    蛇身之下,兽甲粉碎成块,体内断裂的骨头横七竖八地插入脏器。它本能地想要爆丹,把身上的雌蛇一起带走。

    陌奚眸色晦暗不明,可到底还是帮着茯芍,调动了麒麟脑中的寄生蛇,死死压制住它爆丹的冲动。

    埋在麒麟体内多时的蛇毒开始肆虐,毒素涌入心脉,冲破了浮清替麒麟保命的屏障。

    那庞大的巨兽蹭蹬了几下后肢,慢慢归于死寂。

    茯芍绞着它,良久未曾放松。

    直到陌奚来到她身边,抚上了雌蛇的后颈,茯芍才试探着缓缓松了点禁锢。

    麒麟一死,浮清自知此行夺玉无望,心中遗恨,身体却毫不犹豫迅速撤离,没有半分恋战。

    茯芍松开麒麟,化回人身,第一时间朝着黎殃喊话:“我救了你,这头玉兽的内丹也给你,我们一笔勾销,好不好?”

    她说话时双眸紧盯着黎殃,蛇信频繁伸吐,是在观察黎殃的反应。

    黎殃复杂地望着茯芍。

    茯芍身上的气息被陌奚悉数抹去,因而直到看见茯芍原型上的一对耳鳍时,黎殃才认出了她的身份。

    韶山黄玉。

    她半敛眼睑,喑哑地道出一声,“好。”

    茯芍狐疑地伸吐了两下蛇信。她觉得黎殃没有撒谎,可她答应得未免太过爽快。

    她传音给陌奚,向他求证:“她真的同意吗?”

    陌奚理解了茯芍的想法。

    她喜欢黎殃,不想杀她,又舍不得灵玉,担心黎殃会为了玉滋扰淮溢。

    之前茯芍没有办法,只能选择杀了黎殃;在麒麟转身攻向黎殃时,她看见了破解之法,有了挟恩图报的打算。

    再怎么说黎殃也是蛇,还是世上唯一的四千年雌蛇,又是她的堂姐,茯芍不希望一见面就接下仇怨——

    但灵玉她是绝不会让出去的。

    除了灵玉以外,她可以给黎殃一切,包括以身试险,去应战修为高于自己的玉兽。

    若黎殃愿意接受她的交易,那么双方各自平安;

    若黎殃表现得怀恨在心,茯芍便会立即联手陌奚将她就地抹除。

    这计策称得上天真烂漫,茯芍自己都没想到黎殃居然会爽快应下。

    顺利得太过反常,茯芍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她相信陌奚一定看得出黎殃有没有说谎。

    陌奚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摇头,告诉了茯芍实话。

    他不想在彼此之间留下太多隐患,黎殃不是沈枋庭,还不值得他冒险扯谎。

    茯芍高兴了,没想到黎殃如此通情达理。

    这样的结果自然最好。

    支撑玉境的玉兽已死,凌熔秘境开始崩坏。

    脚下湿软的草甸子震动了起来,陌奚揽住茯芍,深深望了眼沉思的黎殃,旋即转身,带着茯芍离开了秘境。

    “殿下!”从水蛇缠斗中捡回性命的两名婢女立即道,“玉境撑不了多久,我们也快走吧殿下!”

    黎殃颔首,目光始终落在雌蛇的背影上。

    “走罢。”当彻底看不见茯芍的背影后,黎殃淡声道,“挖了玉兽的内丹,立即回宫。”

    她要找机会去一趟淮溢了。

    第七十九章

    拿到灵玉, 茯芍一点儿也不想在讨厌的人界滞留,出了秘境就乘坐陌奚的玉辇回淮溢了。

    灵玉太大,玉辇内不便拿出, 这一路上, 茯芍时不时摸一摸储物器, 又时不时往窗外眺望, 看看还有多久到家。

    模样神态, 和当初丹樱绑她回家时一模一样。

    得了新宠,她坐得不安分,扭来扭去,摸摸储物器看看窗外,忽地傻笑起来。

    陌奚支着头, 饶有兴趣地观赏茯芍的模样。

    他调侃道,“幸好芍儿爱的是玉, 不是雄妖, 否则蛇宫得年年扩建才装得下了。”

    茯芍心情好,声音也甜了起来, “不,我也爱雄妖。”

    她用尾巴勾住陌奚,“这一行还好有夫君。”

    从守护玉的玉兽,到夺玉的浮清、黎殃, 都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她复盘着第一次外出游历, 感叹道,“果真是绝世之宝, 若我孤身前来, 八成要无功而返。”

    纵使她有四千年修为,也不可能做到一边抵抗外敌, 一边冲破玉印。

    夺取极品灵玉,非得结伴不可。

    陌奚回应着茯芍的蛇尾,弯眸笑道,“可不。就连仙尊浮清都要带个仆从。”

    茯芍觉得陌奚话里有话。

    她偏头想了会儿他口中的那个“仆从”,喃喃道,“我总觉得那个年轻修士很是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陌奚一顿。

    “大抵杰出的剑修皆是那副丰神俊朗的模样。芍儿喜欢?”

    茯芍觉得,陌奚话里有两分刻薄。

    这不是陌奚的本意,他腻烦这种无关紧要的失控,却又总是收束不住。

    “我不知道……”然而,对人类讨厌极了的茯芍却没有一口反驳。

    陌奚眸中的恹色更稠了一分。他想起甬道内,已然踏出阴影的茯芍骤然转身,背光而盼;而洞外的沈枋庭则毫不迟疑地毅然奔入黑暗。

    茯芍那一回首,何其果决。

    仿佛他们是命中注定的情缘,即便轮回一世、即便素不相识,也没有什么可以斩断他们之间的情缘。

    茯芍想起了件事,扯扯陌奚袖子,“不,夫君,我或许真的认识他。”

    陌奚眉心一跳,控制着语调,温和地问了句:“嗯?”

    “冲破玉印的时候,有一瞬间,我好像瞥见了他身上有我的气息。”

    这倒是出乎陌奚所料了。

    他偏头看着茯芍,“芍儿的气息?”

    “对,夫君在和玉兽缠斗没有看见,但我瞥到了一眼。”茯芍疑惑地自言自语,“奇怪,为什么只有一瞬呢,我再看的时候那气息又没了。”

    “芍儿,”陌奚打断她,“你能‘看见’气息?”

    茯芍一惊,“难道你看不见?”

    四目相对,茯芍喃喃,“如此说来,我也没有见过别人的气息……但我能看见我自己的。和我接触过的妖,身上多少会留下一点来。”

    她端详着陌奚,“夫君身上全都是我的气息,快要和我一样浓了。莫非气息是只能自己看自己的?”

    陌奚摇头,“芍儿,若气息能用眼睛看见,那妖与妖见面就不必相互嗅闻了。”

    他一语惊醒了茯芍,“可我真的能看到!”

    “我自然没有不相信芍儿的意思。”陌奚柔声劝慰,“黄玉的过人之处太多,能看见气息也不足为奇,这大抵是芍儿的种族天赋之一。”

    在听见茯芍说能看见“气息”后,陌奚心中对黄玉的猜测便又加深了一层。

    他想,茯芍看见的或许未必是气息,而是些别的东西,譬如,气运。

    “我真的是蛇。”茯芍巴巴地盯着陌奚,迫切地想让他相信自己“我从蛋里出来,是被蛇养大的,我的伴侣也是蛇,我也只喜欢蛇。”

    她知道自己和其他蛇有很多不同之处,但她除了是蛇,还能是什么呢……

    茯芍不想被蛇讨厌,不想成为蛇眼中的“异类”、“外族”。

    陌奚心口有些发麻,又是那种在韶山里有过的感觉。

    上一世,茯芍是如何在琮泷门里过的……

    她孤寂了太久,殷切地希望被族群接纳,可在琮泷门中,她连“我是蛇”这句话都张不了嘴。

    陌奚只去过琮泷门两次,一次是去光明殿上看那场鞭刑,第二次是为了茯芍复仇屠门。

    仅那两次,他耳边全是修士或尖刺或低沉的咒骂,他们说“蛇妖”,说“异族”,说“妖女”。

    茯芍却说,琮泷门是家。

    从前陌奚每每听见这些话都不免觉得愚蠢可笑;而今,看着紧张注视自己的茯芍,却沉闷地难以喘息。

    那时候,她是如何捱过去的,可有谁伴在她身边抚慰她么……

    “当然,”他不禁伸手,将茯芍重重拥入怀里,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顶,声音微哑,“芍儿是天下诸蛇的王后,要永远留在蛇宫之中。”

    陌奚依旧不懂心尖为何酸刺,他只是忽然觉得,幸好琮泷门还有个沈枋庭。

    在那些聒噪的修士里,至少他对茯芍是真心。

    茯芍蹭了蹭陌奚的胸膛,附和强调:“我们以后还要生好多小蛇。”

    “好多是多少?”

    “等我熟悉了如何掌管领地,就再也不避孕。” 茯芍黏糊糊地拱他,加深自己在他身上的气味标记,“只不对夫君避孕。”

    陌奚微讶,茯芍和他讨论过很多次孩子的事,这却是她第一次有了具体的生孕计划。

    “怎么突然决定生孕了?”

    怀中的雌蛇仰头,姣好的面容上,一对澄莹的琥珀眼望着他。

    对视的刹那,陌奚呼吸一滞。

    自出韶山后,茯芍再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纯然欢喜,满腔炽意。

    “我好高兴。”她说,“秘境里有那么多强敌,但你还分出真身幻影罩住我和灵玉。每次只要我唤你,你都会立刻回应。”

    “夫君、陌奚,”那暖色的琥珀眸里的喜爱如蜜流出,“你一定会是个好父亲。”

    惊涛风波之中,当茯芍被幻蛇护住、看见陌奚前行御敌的背影时,她恍惚想到了自己的父亲;错觉自己身下的不是灵玉,而是他们的蛇蛋。

    那一刻,茯芍判定:陌奚,是可以一起繁衍生息的伴侣。

    话音落下,茯芍便觉腰上一紧。

    那松松楼着她的双臂逐渐收紧,压迫了皮下骨骼,茯芍轻呼一声,诧异陌奚何时有了这样强的力量——

    她一直以为他们在力气方面不相上下,即便是交尾的顶峰,陌奚也从不曾绞疼她。

    不等她回首察看,就被控住后颈。

    陌奚抽手,压着她的后脑,急迫地吻上了茯芍。

    茯芍瞳孔微缩,唇瓣刚一张开,便尝到了醇美的蜜液。

    向来限制她吃蛇毒的陌奚竟突然主动喂她,这实在是意外之喜。

    她顾不得其他,立即反客为主捧住陌奚两颊,手指熟稔地按在他的眼尾画圈揉压,迫使他源源不断地分泌蛇毒。

    在醉人的甜蜜中,茯芍听见了陌奚的低喘,还有他略显急促的心跳。

    她奇怪地后撤,想问陌奚是怎么了。

    静坐着的蛇不该有这么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她刚一推却,扣着她脑后的五指便收紧用力。

    陌奚半垂着眼睑,眼尾薄红。

    他细碎地舔吻茯芍的面颊,分不清是渴求还是蛊惑,混乱地在她耳边呢喃:“芍儿,看着我,继续那样看我……”用那全然欣喜、炽热如火的目光继续看着他。

    他已好久不曾见到茯芍这样的眼神了。

    “夫君……”茯芍推了推他,“你的身体不对劲。”

    早已立夏,这不是蛇的发青期。

    “你在秘境里受伤了么?”她别过头,并不配合陌奚的动作,

    有些担忧。

    雌蛇的回避令陌奚焦躁,他想要茯芍爱他、热烈地绞缠他,她却一味回避,就连蛇毒都不令她沉迷。

    躁戾感一晃而过,很快,陌奚从寒栗中清醒。

    看着面色怪异的茯芍,一股强烈的后怕油然而生。

    “夫君,你怎么了?”茯芍问他。

    陌奚自己也想问,他这是怎么了……

    什么时候,他的理智已薄弱到了这般田地。

    半年之前,他尚能面不改色地推开蜕皮期的雌蛇,而今,仅仅是一个眼神就令他乱了方寸。

    翠色的蛇瞳反复收缩着,陌奚复杂地看着怀里的蛇姬。

    和他逐渐失控的身体相比,茯芍越来越游刃有余。

    她开始操控他的毒腺,能从蛇毒中分神,亦能随时从中抽离。

    一丝微不可察的慌乱在陌奚心底游移。

    但他再也生不出杀死茯芍的想法,只是和茯芍一样,质问起自己——

    他这是怎么了……

    茯芍认定他是累了,邀请陌奚来自己尾上歇息。

    陌奚没有拒绝,或许,他是真的累了,所以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当他枕着黄玉尾闭目养神时,在浮清储物器里的沈枋庭,则睡得不太安稳。

    浑浊的黑暗中,有熟悉的女声在不断呼唤着他。

    前一刻她羞喜着唤他「师兄」、「枋庭」;下一瞬又啜泣起来,哭着低吟:「师兄、师兄你醒一醒……」

    那哭声凄哀得令人心碎,沈枋庭想问她是谁,想拂去她的泪,告诉她自己无碍。可他身体沉重无力,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起。

    她在他耳边哭了不知多久,或是两天,或是三天,终于有一日,那哭声停了。

    他听见她在他耳边欢喜地说:「师兄,师尊有救你的方法了」

    面颊上有滑腻的触感传来,她磨蹭着他,眷恋不舍地像是要将他的模样刻入脑海,永不忘记。

    她说,「师兄,我走了」

    不…别走!

    沈枋庭想要拉住她,躯壳却仿佛被万千流沙掩埋,一分一厘都无法挪动。

    别去、芍儿别去!

    他不断嘶吼,声音始终无法传递到外界。

    他被困在黑暗的罩壳里,捶打着四周,焦急地呐喊:不能去!回来!

    他没事、他好好的就在这里,不要跟浮清走!

    每一次捶打,都震出汩汩回音。

    这声音奇特玄妙,带着两分潮湿闷热,仿佛是心脏的搏动。

    沈枋庭觉出了不对劲,他想仔细观察一下四周,寻找出口,可激进的情绪支配了他的全身,不容他有半分冷静。

    他喊得嘶哑,捶打四壁的手也糜烂出血,到了最后,他挫败地跪坐下来,垂头绝望哀求:

    「别去……求你别去……」

    一下又一下,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捶打四壁的手慢了下来,可还是麻木地重复着动作。

    「别去、别去……别去……」

    不知是几千万地捶打后,坼裂声蓦地响起。

    咔啦……

    沈枋庭猛地抬头,下一刻,一股强劲霸道的热流卷席了他的丹田、经脉和识海。

    如同寂静已久的火山喷发出滚滚岩浆,将他的骨骼血肉全部吞噬熔化、融入火海,以熔岩重铸新身。

    被岩浆烤炙溶解的痛苦令沈枋庭爆出惨叫,他痛得跪在地上,崩溃地撞着地面,又无法昏死过去,生生感受着全身上下被寸寸溶解的剧痛。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两天,或是三天,终于有一日,那疼痛褪去了。

    俊朗的男人猛地睁眼,从床上喘息坐起,扫视了一圈周围。

    琮泷门,他的房间,可没有他妻子的痕迹。

    “大师兄醒了!”有惊愕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枋庭抬眸望去,见最小的师弟惊喜地望着他,旋即对着左右高呼:“太好了,大师兄醒了!”

    这一声后,门外立刻热闹起来。

    诸多穿着琮泷门服饰的修士们涌进房内,或喜悦或激动或心有余悸地围着沈枋庭。

    “大师兄您终于醒了,掌门和各位长老还有你家里都急疯了!”

    “大师兄,你是被什么伤的?”

    “大师兄,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乌泱泱的人将四周围得水泄不通。沈枋庭一一扫过,却没有看见想见的人影。

    他瞌眸,忍无可忍地开口:“闭嘴。”

    这沉冷沙哑的声音一出,房间内顿时鸦雀无声。

    十几名弟子诧异地看着床上拧眉不耐的沈枋庭,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错。

    向来谦逊有礼、对后辈们格外照顾的沈枋庭怎么可能会说出“闭嘴”这样的话来。

    许久,才有人小声道,“大师兄刚醒,身体肯定还不舒服,大家别挤在这里,让大师兄一个人好好休息。”

    “是啊是啊,大家先散了吧,别打扰大师兄休息。”

    众人陆续走了,最小的师弟在迈出门槛时,忍不住回头又往房中看了一眼。

    他突然想起,沈枋庭刚醒来时看他的那个眼神——

    如视骴上之蛆。

    第八十章

    茯芍对陌奚的慰问仅仅停留于玉辇里。

    玉辇一落地, 她立刻把枕着自己的陌奚拉起来,放去一边;兴高采烈地游进寝殿里安置新玉。

    陌奚无奈地自嘲,这么久了, 自己也该习惯了。

    茯芍进了殿, 怜爱地摸了摸原先的那张白玉榻, 然后将它收入储物器。

    她为寝殿施了两次清洁术, 这才小心翼翼地将新玉迎了出来。

    陌奚入殿时, 正看见茯芍弯着腰摸新玉,和风细雨地对它说:“我们到啦,这就是你以后的新家,喜欢吗?”

    “嗯,我知道, 有些摆件不太称你。那是你姐姐的东西,以后姐姐她就去王后宫住了, 这里归你, 我会给你重新装饰一番的。”

    陌奚从未得到过这等温柔,或许沈枋庭也未有过。

    他识趣地没有打扰茯芍, 在灵玉面前,他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姬妾,根本没有插话的余地,该有为妾的自知之明。

    新旧两块灵玉的颜色不同, 搭配的装潢须得改变。

    茯芍忙着给灵玉标记自己的烙印, 又要更换寝宫的摆设配色,又要抽出时间去王后宫安置旧玉。

    她在王后宫留了半宿, 鳞尾紧紧缠在旧玉身上, 告诉它自己并非不爱它,让它不要吃醋伤心。

    玉吃不吃醋尚未可知, 倚着门巴望着茯芍的酪杏,显然有些难过了。

    茯芍哄好了玉,一抬头就看见酪杏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

    “小杏!”茯芍唤了她一声,酪杏脸上的失落立即清空,一如既往地像是摇尾巴的小狗,高兴地朝茯芍碎步跑去。

    茯芍捏住她的圆脸,先收了税,随即吁了口气,“小杏,你不知道人界有多危险,幸好你没有跟着去。”

    她将这趟出门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酪杏,说完后对她三令五申:“你绝对、绝对不能去人界,除非跟我一起。人类的修士太厉害也太可恨了,只怕是跟着千年大妖外出也不保险。”

    酪杏乖乖点头,揪着茯芍的衣服,“我哪儿也不想去,只跟着芍姐姐一起。芍姐姐,你不再出宫了么?”

    茯芍想了想,摇头,“暂时不了。”

    “对了。”她指使酪杏,“这次多亏了血雀将军的消息,你去拿几块金砖给他,就说是我的谢礼。”

    酪杏讶然:“芍姐姐,这点小事也值得谢他?又不是他帮你找的玉。”

    “我不想欠他的情。”茯芍道,“再说,夫君同我说过,管理领地一定要赏罚分明。我这次赏了他,下次他再有灵玉的消息不就又会第一时间来找我了么。”

    她推了推酪杏,“去吧,多拿几块,反正放着也是吃灰。”

    酪杏迟疑地回望了茯芍一眼,总觉得这趟出行回来,茯芍和蛇王的关系愈发亲近了。

    随后的半个月,茯芍一直往返于王殿和璗琼宫两处,有时候还会拉上陌奚,让他多去看看旧玉,毕竟那是伴了他千年的玉。

    陌奚被茯芍推进璗琼宫里,盯着眼前的白玉,扭头看了眼身后期待望着他的茯芍。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需要对一块玉石说点什么。

    沉吟几许后,陌奚抬手抚过玉榻,忧愁道,“我可怜的玉儿,为父对不起你,无奈你母亲就是更喜欢新玉。你且忍忍,也别嫉恨你妹妹,早晚有一日,它也会来这里陪你。”

    “不对!”茯芍尖叫起来,“你在说什么!不是这样的!”

    她捂住白玉的两侧,像是要捂住它的耳朵,低头对它说,“别听他的,他都是乱说!”

    陌奚屈指掩唇,侧着身嗌嗌低笑。

    “抱歉芍儿,”他于笑声中道,“我只能想到这些。”

    茯芍恼怒地盯着他,陌奚带着笑意叹气,“实在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孤零零的白玉看得我触景生情,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芍儿有了新欢,就连我也要待在不见天日的王殿里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茯芍不解。以双方的实力而论,她才是该担心害怕的那一个。

    除非她的新欢实力在陌奚之上,那就是正常的王位更替。

    决定陌奚住哪里的不是她茯芍,而是陌奚自己的实力。

    “夫君,”茯芍蹙眉,“你总是有很多我不理解的担忧顾虑。”

    “是啊。”陌奚笑叹,一如既往的缱绻柔情,“谁让芍儿如此夺目,叫我患得患失,不敢有一刻松懈。”

    他不怕沈枋庭恢复记忆,却怕茯芍回忆起一切。

    她在甬道里的那一回首是如此决绝,快得他根本挽留不及。

    从蛇妖到其他异族,再到沈枋庭,有那么多东西在窥视觊觎他的美玉,陌奚无法无动于衷,他从来不喜欢冒险刺激,只喜欢尽在掌控的稳定。

    但虫子是杀不尽的,即便他拿了卫戕开刀、公然对其羞辱,收效依旧甚微。

    陌奚想,这是卫戕克己谨慎的缘故,他需要一个更大的靶子来杀鸡儆猴。

    修为低的自不敢往他跟前凑,修为高的几个,又都还有用,且各个狡猾聪明。

    “夫君,”一声娇嗔将陌奚从思绪中拉回,茯芍正抱着两盆冰玉,“我问你呢,是这个配它还是这个?”

    他们从王后宫出来,回到了王殿,茯芍又开始忙活给新玉安家。

    陌奚参详了一番,“这两盆都有点旧了,西北出了批新的冰玉,储芳苑已去采购,芍儿且等明天再选不迟。”

    “好吧,那我先想想覆海上的夜明珠和灵玉怎么换。”茯芍放下花,游去梁上摘灵玉灯。

    这是个精细活儿,灯光对玉的影响极大。

    她从王宫库房里找出一批五品灵玉,排列颜色、光度后挨个换了,一遍遍观察光色、透光情况和整体适配性。

    一直忙活到东方见白,茯芍才满意地趴在新玉上,晃着尾巴看灯光下的玉纹。

    新玉比旧玉要大上近一倍,靛青的颜色十分稀罕,茯芍自己看了还不够,想让别的妖也来看看。

    她身边的亲近者都已捧过场了,茯芍思索着还有谁没有见过她的宝玉,想了一圈,双目锃亮地从储物器里挖出一块传影石来。

    “丹樱丹樱——”

    她呼亮了传影石,石上投出幻影,正是丹樱的模样。

    茯芍还记得陌奚不喜欢丹樱,呼亮之前特地把两旁的鲛绡拉了起来,免得陌奚看了幻影也难受。

    “芍姐姐~”幻影一出,便是过分甜腻、刻意拖长语调的娇声,“芍姐姐居然主动找我,丹樱好高兴,怎么办,今天肯定要睡不着了。”

    鲛绡之外,陌奚余光淡淡扫来。

    比起从前面对他的时候,丹樱的声音愈发矫揉造作了,语调已到不堪入耳的地步。

    偏偏茯芍很吃这一套。

    他听见茯芍咯咯地笑了起来,大约是怕打扰到他,她压低了声音凑在传影石上说,“你怎么这么会撒娇呀。”

    “芍姐姐讨厌我这样么?”

    “当然不是,只是觉得你可爱得都不像是条雌蛇了。”

    雌蛇总是冷漠独立的,即便是软乎乎的酪杏也没有丹樱这么娇媚热情。

    “人家也不知道,明明平常不是这样的。”丹樱无辜托腮,“可一看见芍姐姐我就控制不住心里的欢喜。芍姐姐,丹樱现在又想你了,你什么时候能出来找我呢?”

    陌奚揉了揉太阳穴,被那声音齁得心腻。

    茯芍却是愉悦地喟叹,“小桃花……我也喜欢你,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喜可爱的雌蛇呢。”

    这句话一出,紧接着就是铺天盖地的撒娇求欢。

    丹樱惯会打蛇上棍,茯芍本是迫不及待分享新玉的,硬生生被那娇声软语迷得忘了目的,直到丹樱主动问起她找她有什么事,茯芍才回归了主题。

    长达半个时辰的对话,从头到底皆被丹樱掌控着节奏。

    陌奚容忍了丹樱千年,因她的确是块好材料,交到她手里的审讯少有差漏。

    等茯芍熄灭传影石时,她已被丹樱约出了宫去,答应后日傍晚去丹宅见她。

    结束对话,茯芍掀开鲛绡,帘子束起,就见案牍后的陌奚正支着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

    茯芍眨眼,“怎么了夫君,为何这般看我?”

    陌奚叹道,“没什么,只想起人类的一句‘三人行必有我师’,看来即便是丹樱,身上也有我望尘莫及之处啊。”

    茯芍听出了点不悦,她安抚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你放心,不管如何,我都不会让她踏入蛇宫的。”

    她说完,捏着尚且发热的传影石,恋恋不舍地又问了句:“真的有那么讨厌么?”

    陌奚轻笑。

    “罢了,”他说,“既然芍儿喜欢,就让她进宫吧。”

    “真的?”茯芍当即起身,游到陌奚身边,仰面望着他,“你真的同意让丹樱出入宫闱?”

    陌奚颔首,顺势搂住了茯芍的腰,状似无奈道,“她把我的琼儿迷得神魂颠倒,与其让她把你拐出宫去,还不如让她进来,在我眼皮底下。”

    茯芍伸出蛇信,眯着眼,快乐地舔触陌奚的下颚,“姐姐,你真好。”

    陌奚低头,托起她的面颊,在唇齿触碰中呢喃:“‘芍姐姐’可要记得管好你那朵小桃花,我对她有没多少耐心。”

    茯芍忙不迭是地点头,揪着陌奚的衣摆保证,“她很乖的。”

    陌奚笑着,再没有说话,扣着茯芍的头颈加深了这一吻。

    时机正好,他决定好哪块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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