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又下雪了。

    这次的雪比上次还大, 往往一年之中过了这一场大雪,就是各家期待的年了。

    林间的绿色被雪覆盖,竹子虽柔韧, 却也承受不住雪的堆叠,被折断许多。

    天冷得厉害,陶家人合力将躺在医馆的人搬上车送回了家。

    路上马车咯吱咯吱响。落在耳朵里, 就像生锈的机器,吱呀难转。好比此刻的陶家。

    这个年或许是陶青鱼过得最不好的一个年。

    呼出的气变成白色, 陶青鱼不怕冷似的, 坐在马车外。冷风拂面, 碎发扰得面上刺痒。

    五日,足够他清醒过来。

    爹爹病了,二叔摔断了腿。祸不单行,爷奶也急病了。

    家里银子用得差不多。

    爹这病还没好, 药也没抓够。还有爷奶的药也不能断。

    家里的存银被掏个精光,能当的也当了,池塘也没鱼可以卖了。

    还能怎么办呢。

    ……

    “二爷爷。”

    回村后, 陶青鱼扶着自己爷爷, 找到了陶有地家。

    陶家爷爷三兄弟, 陶有粮是老大。

    三爷爷陶有房家已经在县里的时候让小锦叔送银子来了。爹看病贵, 加上自己家里那些银子已经花得差不多。如今只能试试二爷爷家能不能借点。

    陶有地看见来人,开门的手迟疑一瞬。

    他身后的老妻黄氏嘴角下撇, 嫌弃道:“多半是来借银子的。”

    “我可警告你, 要是敢借, 别怪我闹。”

    “你少说两句罢。”陶有地驼着背将门打开。

    “大哥, 进屋坐。”

    陶有地也是上午听他老妻说陶大家回来了。也才隔了几天见,陶有粮走路都要杵拐了。

    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老二。我……不坐了。我也不绕圈子, 你该知道你大侄儿的事儿了。我就是舔着脸来问问,可不可以借点银子。”陶有粮看着他,话语沉重道。

    陶有地动了动嘴,还没开口,后头黄氏就笑道:“瞧大哥说的,我家铜板都没几个更别提银子。大哥家再不济不是还有那鱼塘?”

    说着说着,她也不藏自己的心思了。

    “当初有鱼塘的好事儿不想着我们,现在……哼,知道借钱了。”

    “你、你少说两句!”

    黄氏手叉腰,凶如夜叉:“怎么了!陶有地我话给你放这儿,借钱,没有!”

    “你、你……”

    “我怎么了!”

    她直接往地上一坐,哭嚎道:“我命好苦啊!嫁给你陶家几十年了,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人富贵了没想着你,你倒好!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你这个不管家的还想着撒钱出去……”

    陶有粮狠狠闭眼。

    陶青鱼紧紧搀扶着老人的手,咬紧了牙。

    “爷爷,咱走吧。”

    陶有粮看向自己二弟。

    “我家虽有鱼塘,但也是自己挣的。逢年过节,家里哪里没想过你家!送鱼送肉,可少了你们?”

    陶有地有口难言:“大哥,我……”

    他憋屈转身,着急地进卧房去拿。却被黄氏冲过去就抢了包袱。

    黄氏眼睛大如牛,好似恨不能啖人肉,喝人血。

    “陶有地!你敢,借了家里还过什么!”

    “你借我就跟你和离!”

    陶有粮也并非想让自家弟弟夫妻俩闹僵。他只是听不得黄氏口中让他心寒的话。

    他自认身为家中老大,无论是分家前还是分家后从未愧对两个弟弟。如今如何还成了黄氏口中的“富贵了忘了他家”!

    他扶着陶青鱼的手微颤,疲声道:“走吧,走吧。”

    陶青鱼低声:“二爷爷,二奶奶,我们走了。”

    冬风凛冽,刀刀割人。

    陶青鱼搀扶着老人,于心不忍。这么大年纪了,何必又要操持家里。

    他抿住开裂的唇,道:“爷,剩下几家咱不去了。我想想其他办法。”

    陶有粮粗糙的手紧握住他,闷咳几声,微微急喘道:“去,总得试试。”

    如此,进了几次门,或被冷言冷语嘲讽;或被拉着哭惨;又或者笑着接待了,又好言好语拿了些蔫巴的萝卜送出来。

    也有借到的,碎银二三两,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

    天暗了,陶家火炉子灭着。

    一家人坐在桌上。碗里是清水混着米粒,上头漂浮着糠壳。只一盘咸菜,一碟萝卜,一人一根煮红薯。

    若他们这些没病的一日两餐这么吃,家里的红薯能撑到明年开春。再多些时候,就不行了。

    大家吃得沉默,桌上只有轻微的筷子碰撞声。

    “鱼塘……卖了吧。”桌上,陶爷爷这样说。三叔、小三叔、二婶还有奶看向陶青鱼都点了头。

    农家都是长子当家,以前是陶大郎。后来陶青鱼能自己打鱼卖鱼撑起家,家里人自然也看重他,同样当他如主心骨一般的人。

    鱼塘的事儿,也得陶青鱼同意。

    陶青鱼张了张嘴。

    他想说不卖,卖了家里人又要饿肚子了。

    可是说不出来。

    不卖,爹怎么办。

    他要吊住命,那药好生贵。

    陶青鱼从来没觉得日子这么难。

    为了过这日子,他只能如傀儡般被线束缚着,僵硬点头。

    只那一夜,陶家生活天翻地覆。爷□□上白发多了一半。

    *

    腊月二十八。

    前阵儿下的雪化了,又出了几日太阳,可陶青鱼还是觉得冷得厉害,连往日暖和的手脚都暖不起来。

    他今日要去卖鱼塘,顺带给家里人抓药。

    米缸也空了,要买些米。

    念着这些,陶青鱼向着县里走去。听说县里钱庄可以压田产贷银子,以后还了钱还能赎回来。

    走了没多久,差不多要出自家跟前的这条小路。忽然就见苍茫天色间,一抹红逐渐走进。

    陶青鱼下意识避开眼不去看,脚步匆匆。

    没曾想,那穿着红色衣服的人却在草垛边将他拦住。

    她是笑着的,人上了年岁,面容和蔼。她穿的是体面的棉衣,头发收拾得很整齐。

    她叫他鱼哥儿,可自己不认识她。

    陶青鱼垂眸不看她,道:“您有事以后说,我忙。”

    “我这也着急。”老妇人拉住他,“不耽搁你事儿,我几下说完。”

    “方家可知道,人方夫子托我上门说亲。”

    陶青鱼这才看她,只不过双眼无神。

    老妇人知他家情况,想着那小子交代的话,面上还是笑:“方家就他一人。他又是书院夫子,你嫁去没公婆伺候,也举人相公争面子……”

    陶青鱼舔了舔干涩的唇。“面子值几个钱?”

    老妇人面上笑得和蔼。

    却对哥儿心有怜悯,心里暗骂那小子:这出的什么馊主意!

    “十两银子。”

    陶青鱼摇摇头,绕过她。

    两辈子了,他从没见过天上掉馅饼儿。只见过下刀子。刀得他一家人活命艰难。

    老妇人于心不忍。

    不过见他走,也只能追上去。“哥儿看一百两如何?”

    陶青鱼脚上像被绑了铁坨,坠得停下。

    一百两。

    这个世道,都可以买一家子的命了。

    他转身,又抬手,笑却不达眼底:“一百两确实好。那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是谁请来看他家笑话的,他给他看。不求一百两,但求惹人笑了别再来招惹他。

    他没空折腾。

    一百两说得容易,可宝瓶村里没一户人家能拿得出来。当是废纸,怎能随随便便……

    随随便便放在了他掌心。

    他猛地抬头,年轻夫子的指温透过银钱传入掌心。烫得他心上一颤。

    方问黎一袭长衫,外套着毛领大氅。眼如墨,发高束,薄唇轻翘静望着他。

    君子如玉,儒雅温润。

    山村寂静,冬日寒凉。忽然之间,恍惚唯有眼前一抹艳色。

    他轻哄道:“交钱了,小鱼老板可交人?”

    陶青鱼怔愣。

    方问黎注意着隔着银票交叠的手,也没有移开。

    他问:“没想到是我?”

    陶青鱼笑笑,可神情又是苦的。他收回手无力垂在身侧。“方夫子别开玩笑,我开不起的。”

    “不开玩笑。”

    “生意人要诚信为本。我按你说的先交钱了,小鱼老板可交人?”方问黎矮身紧盯着人问。

    “我不要。”

    陶青鱼提步就走。

    而身后,那和蔼妇人看着他俩。目光渐渐柔和。

    方问黎随着他一起走。看他单薄的衣服又脱了大氅给他披上。

    “我能帮你。”

    陶青鱼停下,杏眼望着他。一张脸被兔毛托着,瘦得双颊都凹陷了。

    “为什么?”他眼里是真切的疑惑。

    方问黎自嘲一笑,道:“也是帮我自己。”

    陶青鱼还是摇头。

    他自认他俩的交集就是卖鱼。他们是客人与摊主,是书院夫子与卖鱼郎。

    他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俩关系已经到了能互相帮忙的地步,也不觉得自己有能耐帮他。

    “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方问黎慢慢挺直身子,定定注视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

    他忽然笑了一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到底还是要这样做。

    他道:“你想去钱庄卖鱼塘?我问了,还是按照原来薄田的价钱才能卖,最多十两。”

    “若是贷,也只能贷抵押的三倍。三十两。”

    陶青鱼忽然想笑。

    却没曾想唇上伤口又裂开,血溢了出来。

    他背对着人喃喃:“少一点也是一点。”

    “和我成亲,我给你二百两。什么时候成亲都可以,你只需要点个头应下。”

    方问黎拦在他前面,微微矮身。

    高大的身躯几乎将陶青鱼整个笼罩,好似将风霜挡在了外面。

    “二百两?”陶青鱼这才又看他。

    方问黎心中堵得慌。

    “嗯,二百两。”

    陶青鱼扬起笑,小心试探问:“可以借吗?”

    方问黎别开眼,狠下心道:“不可以。”

    “我需要成亲。”

    陶青鱼像是确定了什么,笑容真诚了。

    他唇角还溢着红丝,脸上沾满风霜,发丝都没有从前那般光泽黝黑。

    但此刻像难得喘息般地一笑,让方问黎得以窥见从前鲜活阳光的小哥儿。

    “好,我答应你。不过我只要五十两就可以了。”

    方问黎也笑。

    他伸手,只轻轻碰了碰哥儿额角的碎发。

    顶着哥儿疑惑的眼神,他将手摊开,露出里面握了许久的竹叶。

    “不用,既是成亲,便不该亏待你。”

    他知道,哥儿在确定他有所图。知道他图什么,自己又给得起,这银票才能拿得。

    他还知道,这银票他当是借的,以后必定想还。

    哥儿不是富足生活养出来的单纯哥儿。他摸爬滚打,倔强生长。从来都知道,世间没有白来的便宜可占。

    方问黎将那一百两重新递过去。

    看着哥儿接过,他既松了口气,也心揪得藏不住戾气。心中翻涌,后悔至极。

    若没有这场意外,他都准备好了将人娶进门。若他再早一点提亲,也费不着用这种伤人的手段。

    可即便如此,陶青鱼并没表现出被冒犯的愤怒与不甘。

    他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薄薄的一张银票。

    方问黎闭眼,藏住心中阴暗。睁眼又成了那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小鱼。”

    “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好。”陶青鱼收紧五指。

    他沉了口气,圆眼满是诚恳。“谢谢。”

    乘人之危也好,别有所图也罢。不管如何,这个时候帮他,就是他的恩人。

    方问黎一滞。

    他移开眼,很轻地道:“嗯。”

    谢谢成全。

    *

    “我要上县里拿药。”

    “我随你一起。”

    陶青鱼无所谓,他看着还站在后头的老妇人道:“那位……”

    方问黎:“她是我师娘。介不介意她去一趟家里?”

    “不说别的,只是代我看望一下家中长辈。”

    陶青鱼想了想,点头:“好。”

    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该说到做到。

    方问黎眼尾轻弯,周身冷意消融。

    方夫子真心实意笑起来的时候男色无双,可惜面前的人无心欣赏。

    *

    方问黎跟陶青鱼的事儿,像陶父所说的,只要哥儿答应了就可以。

    现在陶青鱼答应了,但他以为的只是交易。

    长辈那边,方问黎还是希望该如何就如何。以这种方式获得哥儿同意只是无奈之举。他们的婚事,该是名正言顺的。

    方问黎走到老妇人面前说了几句话。她却冲不远处等人的陶青鱼笑了笑。

    等方问黎过来,陶青鱼就默默走着。

    出了村子,正要越过路上停着的马车,衣袖轻轻被拉住。

    “坐马车去可好?”

    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车夫揣着个手坐在外面。

    陶青鱼也没坚持,点了头。

    一步跨上去,余光瞥见试图来扶着他的手。他对人客气笑了笑,将肩上差点落到地上的大氅拿下来。

    进了车厢在侧边坐好,陶青鱼等着把大氅还给人,但马车都走了方问黎还没进来。

    陶青鱼掀开帘子。

    方问黎察觉,看向他。“帘子放下,有风。”

    陶青鱼:“你不进来?”

    “嗯。回去坐好。”

    陶青鱼看他与车夫挤在外面,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在避嫌。

    “给。”

    “不用,你披着……”

    陶青鱼将大氅一塞,留下一句:“冷了遭罪的是自己。”

    帘子飘动,哥儿已经坐了回去。

    方问黎将大氅穿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似留有温热的地方,眼里暗色不消。

    车夫目光直视前方,看似认真驾马,实际在想:

    知道边上这个主是不喜欢理人的,没想到对自己未来夫郎这般柔和。以后怕是个疼人的。

    *

    老妇人等着两人离去正打算往陶家去,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又回马车去拿了件素色的披风。

    陶家。

    因最近的事儿,陶家院门紧闭,篱笆里只能听到几声软糯的小孩声音。

    隔壁秦梨花弄着雄黄水绕着院墙根儿转了几圈,见陶家的大人还没从屋里出来,终是转不下去了。

    她将东西一放,走到自家篱笆边探了半身看去。

    陶青嘉头一转,将青芽、青苗护在身后,敌视地看着她。

    秦梨花脸色难看:“小兔崽子,你什么眼神儿!”

    “秦梨花!你想死是不是!”杨鹊就在屋门口坐着,听声儿走出来。

    “上次的事儿还没跟你算账,你倒自己撞上来了。”

    “上次什么事儿?我不就是好心嘴上一提。”

    秦梨花往篱笆上一靠,像得意的老母猪,撅着屁.股笑:“我说,你家是不是要卖鱼塘了?”

    “关你屁事儿!”

    杨鹊看地上,院子里被收拾得干净,找不见一块儿石头。下次该叫几个娃娃多捡几块存着,木柴他可舍不得扔。

    “别着急上火的啊,要我说,你们当初就该答应……”

    “你再说一句。”杨鹊盯着他,目光渗人。

    秦梨花笑着做势拍了拍自己的嘴角:“不说,不说。”

    她走远了些,又叽叽歪歪:“谁家不缺银子,我家也缺。”

    “你家鱼哥儿看不起我家那表侄子,不如再问问其他人家。好好比比谁家彩礼高,选一家给他嫁了算了。十两没有,五两总……”

    “嘭——”

    “啊!”

    杨鹊愣住。

    他看看手里还没来得及扔的木头,又见秦梨花捂着头痛呼。

    哪儿来的石头?

    杨鹊一脸懵地看向三个小孩。

    “小三叔,是外面。”陶青嘉指着门道。

    杨鹊搂着他几个推了推道:“快回屋去。”

    “杨鹊!你个破落户敢砸我!”秦梨花捂着疼得不行的额头,不一会儿就感觉手下起了个包。

    杨鹊把她的话当耳旁风,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自家鱼哥儿,忙几步将门打开。

    “鱼……”

    他笑容落下,不是鱼哥儿。

    “请问可是陶兴永陶家?”

    杨鹊将门微微往中间合,看外面一个老妇人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面露防备。

    “杨鹊!你敢砸老娘!”秦梨花还在叫。

    那老妇人听见,当着杨鹊的面儿回道:“是老身不小心。”

    杨鹊眼睛微亮,立马开门将人迎了进来。

    刚踏出大门的宋欢见了心中一叹,这防备心可不够。

    方雾听见动静,也端着水出来。

    他将水倒进石台边的水沟,盆子放台子上,擦干净手看向来人。

    “您是?”

    孟苏静一眼落在方雾身上。

    虽身在农家但衣服整洁干净。人也大大方方,不卑不亢。这未来岳丈是个好的。

    她笑道:“老身姓孟,你叫我孟婶就好。受人之托,来看望看望陶大郎君。”

    “东西拿进来。”

    说罢,那门口的大汉又抱又扛,将大包大包的东西挪进院里。

    “您这是……这怎么使得。”还没弄明白谁呢就送这么多东西,陶家也没这富亲戚。

    方雾忐忑,但那汉子看着魁梧,也不敢凑近去。

    “使得使得。”老妇人道。

    这边东西拿了进来,她看向隔壁。

    见女人眼神直勾勾地落在自己带来的东西上,恨不能在上面盯出来个洞,她眼含不喜。

    “实在不好意思,老身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耳朵也聋。刚刚还以为是什么山鸡鬼叫,可难听得很,就让人用石头砸了。”

    “你没事儿吧?”

    孟氏内里一身红衣不怎么显,外面淡色披风倒是上好的缎面料子。

    就是不认得料子,只看成色也知道不便宜。

    她发中虽有银丝,但面红色润,不见老气。头戴玉簪,一对耳环也是雅致的玉石。

    一身低调,但掩不住那养尊处优的气质。

    秦梨花自知惹不起,眼神躲避着跑得飞快。

    解决了无关人等,孟氏才回身握住方雾的手:“孩子别怕,我代的是方家来瞧瞧。”

    一说方家,方雾先是想到自己娘家。

    不过再转念一想,之前自家相公提过县里那方夫子跟自家哥儿。

    方雾试探问道:“可是县里方夫子家?”

    孟氏笑着轻拍他的手:“哪里是什么夫子,你叫那小子从流便可。”

    院中几人同松了口气。

    是知道的人就好。

    “孟婶里边请。”

    堂屋里现在鲜少烧炉子。屋里冷,来了客杨鹊就去把炉子重新生火。

    家里爷奶听说来了客,也杵着拐走了出来。

    上了茶水,方雾才坐下。

    人全了,孟氏徐徐道来:“我是那小子的师娘,说话前,在此先代他给诸位道个歉。”

    她说着要站起,陶家人吓得忙去给人拦着。

    “他也没做什么,哪里用得着您道歉。”方雾扶着人重新坐下。

    孟氏摇头:“那孩子之前做事不动脑子,着急跑去找陶家大郎君说了那事儿,惊扰各位,是他不知礼。”

    “但念在孩子一片赤诚,还请诸位原谅。”

    “谈不上这些。”陶家爷爷道。

    孟氏便又笑着继续:“听闻家里出了事儿,他家中无长辈,自己过来也不合礼数,所以只好请我过来瞧瞧。”

    “是他有心。”奶奶邹氏道。

    “不过哥儿与他的事儿,现在怕是……”

    “没事,咱今儿不谈那些。我就是代他来问候几句。”

    陶家人心中衡量:两人八字没一撇,方问黎能请师娘过来倒算得上是真的看重哥儿了。

    *

    县里。

    马车速度快,往日一个时辰的路,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

    陶青鱼掀开帘子直接跳了下去,方问黎看在眼里,默默止住想上前一步接住人的想法。

    车夫拉着马说了一声后去车行喂马,这医馆门口就留下他两人。

    陶青鱼先一步上台阶,走到医馆里,就见周令宜像个闲散人员一样在医馆里四处溜达。

    “周大夫,我来给我爹抓药。”

    周令宜一笑,招招手道:“这边来。”

    还是之前那一副方子,只是当时陶家走之前没剩余的银钱了抓的药不够。

    周令宜从小在医馆长大,抓药也是熟手。

    药方子拿去问了自家爷爷,酌情加减,不用秤手抓都能估量得八九不离十。

    五副药抓好,拨弄算盘算完账,陶青鱼直接递出了一百两银票。

    周令宜面色都不变一下,直接给人找银钱。

    轻飘飘的一张纸,瞬间变成了沉甸甸的银子。

    陶青鱼仔细收好。

    这厢,周令宜趁着他看不见,嫌弃地对方问黎甩出两个字:卑鄙。

    方问黎看他一眼,又兀自将目光放在哥儿身上。

    是卑鄙。

    当初在周令宜告知他陶父的情况时,方问黎想了许多种法子。他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控制不住下了这个决定。

    这样最快,哥儿也不会犹豫多久。

    且有了名分,他能在这个时候名正言顺地帮他。

    他要的是哥儿点这个头。

    至于何时成亲,他从不为这个着急。

    周令宜连连抨击:道貌岸然,伪君子。

    收好银子,案上的药包已经被方问黎拿好。陶青鱼有点不习惯地看着他。

    方问黎不闪不避,药包没打算还回去。他问:“可否随我回一趟家?”

    “我还要回家熬药。”

    “不耽搁,我拿点东西。”

    陶青鱼疑惑:“你还要去?”

    方问黎眸似浓墨山水,心事半点不显。“去了村子,不去家里拜访不合适。”

    “不会过多打扰。可否……让我一起?”

    周令宜手撑着药柜,心底呵了一声。

    老狐狸,装得还挺像样。

    第 26 章

    “小鱼老板, 稍等。”两人还未走出医馆,周令宜追了出来。

    陶青鱼停下。

    方问黎立在他侧后,闻言看去, 见周令宜手中是一封喜帖。

    此前他已经收到了一封。

    周令宜面上还有些纠结,但还是将喜帖递给陶青鱼。

    “这个现在给你本不合适,但思来想去, 竹哥儿成婚当日若是你在他定然也高兴。”

    他隐晦看了一眼方问黎。

    给这喜帖还有一半的原因是他希望也能帮帮自己兄弟。

    他成亲了,却还见方问黎在这儿苦哈哈地兜圈子。说实话, 好笑也替他心酸。

    他还没见过方问黎这么委屈过。

    自家兄弟这人心思沉, 冷心冷肺。偏偏脑子聪明, 也有手段,想要什么都能手到擒来。

    可唯独对小鱼老板装了好些年君子,犹豫踟蹰,小心翼翼。

    虽然吧, 渐渐也在小鱼老板面前混了个脸熟,前些时候还得意能娶到人了。结果到底意外先来一步,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两人交集虽不多, 但十几年如一守着这么个人, 也可见在他心里小鱼老板得是个什么地位。

    所以作为好兄弟, 能帮的还是帮一下。

    *

    陶青鱼没料到自己还有周家的一份喜帖。

    “日子这么近。”

    周令宜点头, 笑着道:“定在正月初六。也是我年纪大了,家里太过着急, 加上后面半年没什么好日子, 所以选了这天。”

    “好, 我会来的。”陶青鱼默默放好了喜帖。

    最近发生的事情有点多, 家里出事,刚回过神来最好的朋友突然也要出嫁了。陶青鱼一时恍惚。

    告别周令宜后, 他下台阶时险些踩空。

    方问黎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入手硌,一层皮肉包着骨头,力道大点怕是都能捏碎。

    “小心。”方问黎剑眉微皱。

    陶青鱼晃了晃脑袋。“谢谢。”

    *

    进福巷。

    两人结伴到了方家门口。

    还是冬日最冷的时候,方家门口的两棵桂树却长得枝繁叶茂。叶片深绿,如华盖一般撑开掩映着方家大门。

    院门半掩着,方问黎一推就开。

    “进来歇歇。”

    他没急着进去,而是等着陶青鱼靠近。

    陶青鱼看他一眼,随在他身后。

    这是陶青鱼第一次进方家家门。与院外面立了十几年的桂花树给人的印象不同,屋子的主人看着并不是个喜欢养植物的。

    院中地面贴着青砖,扫得干干净净。

    里面摆着一张石桌,几把凳子。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植物做点缀。

    陶青鱼找了凳子坐下,方问黎给他倒了一杯桌子上的茶才进屋。

    茶香飘荡,雾气腾升拂过脸侧温热。

    陶青鱼抿了一口,茶香绕齿,味道清甜。是放了蜂蜜的。

    他喉咙微涩,将一杯慢慢喝完。

    厨房有人忙碌,动作极轻。应当是以前跟在方问黎身后的小厮,叫什么……阿修?

    正漫无目的地想着,厨房里的人就端了几盘点心出来。

    “小鱼老板,刚出笼的点心,快尝尝。”

    “谢谢。”

    阿修颔首,送了东西又快速消失在院中。

    正屋门没关,方问黎出来时手上拎着些礼品。这些东西全是他之前早早备下的。

    他将东西放好,在陶青鱼对面坐下。

    在屋里时,方问黎一直看着外面。看了多久,哥儿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坐了多久。

    只见他喝完了自己刚刚倒的一杯茶,桌上的点心却没动过。

    陶青鱼放下茶杯。“可以走了?”

    方问黎怕他饿了,问:“可要用完饭再走?”

    陶青鱼:“不饿。”

    陶兴永摔伤对他的打击太大,这段时间以来他吃饭也没多大胃口,人瘦得很快。

    方问黎依着他,拿上东西出门。

    出了进福巷,外面街道上人流如织,商贩扎堆。沿街排列的摊位上,吃的喝的应有尽有。

    方问黎将人送上马车,路过包子铺又叫停车夫去买了几个包子。

    车厢里,陶青鱼下巴搁在垒起的药包上闭目养神。

    闻到包子的香味儿,他以为是外面传进来的,没当回事儿。

    方问黎进了车厢坐在他对面。

    马车车厢不大,他腿又长,只能稍稍斜坐着才没挨着哥儿。

    为了保暖车窗关着的,里面光线昏暗。

    方问黎适应了会儿,用目光描摹哥儿的轮廓。看他瘦削的面颊跟紧蹙的眉,方问黎捏着油纸包的手不免紧了紧。

    听得油纸发出的响动,他才抽神。

    将油纸打开。

    窸窸窣窣,却并没有引起车厢里另一个人的兴趣。

    “小鱼。”

    陶青鱼低头,换成额头抵着药包。

    人在精神极度疲惫的时候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也不想说话。

    此时此刻,手中有富裕,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石头略微一轻。他忽然很想睡一觉。

    手中的药包被拿开,力道虽轻,但态度坚决。

    陶青鱼猛地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拿走他药包的人。

    方问黎温声道:“吃点包子。”

    “不饿。”陶青鱼舔了下干涩的唇,隐藏在昏暗中的脸色苍白。

    方问黎很轻易拿捏他的软肋。“花了银子的,不吃只得扔了。”

    “扔了就……”陶青鱼及时止住。

    他说不出随意将食物扔了的话。

    陶青鱼默默接过那油纸包,将那温热的白面包子往嘴里塞。

    吃着吃着,陶青鱼胃里突然翻滚。他将油纸裹紧往边上一放,捂着嘴发呕。

    方问黎脸色陡然一变。

    他抽出帕子帮哥儿捂着嘴,顺手抚着他后背。

    掌心下的脊骨突出,哥儿像时刻绷紧的一根弦,长此以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要断。

    车夫听见动静立马停车,陶青鱼也掀开帘子跳下,直接蹲在路边。

    方问黎追出来,这会儿才看见他的脸色不正常。

    “我这好好的车,小哥儿怎么还吐在里面了。”车夫抱怨。

    马车不是他的,是他们马车行的。他吃饭的家伙沾了污秽,还怎么拉客。

    “抱歉。”方问黎眸色寒凉,道歉的话却听得车夫气势一收。

    马车不能坐了。

    方问黎将车钱付了还补给车夫一点洗车钱。

    他想让车夫回去再叫一辆马车来,但手腕却被哥儿紧紧握住。

    “不用了。”

    握住方问黎的手心发烫。

    “那还叫不?”车夫问。

    方问黎点头。

    周遭没了人,看陶青鱼已经吐不出其他,方问黎手背探了探他的额头。

    热得有些不正常。

    “生病了。”方问黎看着他。

    陶青鱼站起来,却突然感觉天旋地转。即使闭着眼睛这感觉也没消失。

    连日奔忙加上冬季天寒,身子遭不住,积压到现在生病已经是他底子打得好了。

    陶青鱼脑中混沌着,站不住身子想蹲下。但手被扶着,他没法子,只能脑袋往方问黎身上一栽。

    方夫子穿着长袍很是斯文,真就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但藏在衣服下的肩背却是宽厚,肌肉微弹带着体温,极为舒服。

    方问黎下巴擦过哥儿柔软的发,身子僵住。

    好一会儿,才渐渐放松。

    垂眸看人迷糊靠在自己肩膀,他单手虚虚搂住人的腰,解开身上刚刚在家里拿的披风将哥儿裹严实。

    “马上就好。”

    鼻尖缭绕清香,淡淡的很好闻。

    陶青鱼闭着眼睛,不知不觉就没了意识。

    *

    陶家。

    临近中午,家里来客了,不好不做些菜招待。

    方雾招呼:“孟婶,中午就留家里吃饭。”

    虽拿不出什么好的,但陶家也不是没有规矩的人家。家里水缸里还有些小鲫鱼,再杀一只鸡也不算磕碜。

    正好家里人这些日子没吃到什么油水,跟着补一补。

    “那就叨扰了。正好我带了些东西,一块儿煮了吃。”

    她这一提,没打算收礼的陶家人才知道她带来的东西除了补品,其余大包小包的都是吃食。

    米面就算了,居然还带了现成的鸡鸭跟猪肉。

    看她指挥着随从一点一点往灶屋里拿,陶家人惊呆了。这瞧着不是送礼,是送货。

    “这哪里使得。”众人赶忙去拦。

    孟氏拉开方雾跟杨鹊,笑道:“都是一家人,什么使得不使得的。”

    陶家人:什么时候又成了一家人了?

    孟苏静把方问黎当自己人,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可是费尽了心力。

    她原本想着东西送了坐一会儿,只给陶家人留下个好印象就行。但谁知跟陶家人聊着聊着,竟也喜欢上了与他们这般单纯的相处。

    那县里的妇人们日子虽好,却处处攀比。

    又或是看中了他家老伴的关系想塞几个学生进书院,常常登门。

    待在那里日子久了,也烦闷得很。

    等以后老伴不教书了,倒是可以在乡下买个房子也这般住着。

    这厢推来推去,到底是陶家人推拒不过,只能将她带来的东西做了。

    厨房里,依旧是方雾掌勺。

    不过原本该杨鹊烧火的活儿却被孟氏抢了先。

    “您这衣服……”方雾无奈。

    老小孩老小孩,想一出是一出。

    知道孟氏竟与自家婆母一个年纪,方雾就不知怎么拒绝她这些要求了。

    孟氏:“衣服而已,脏了洗就是。从前在家时不也是围着灶台转,你们也别跟我客气。”

    陶家屋子虽是茅草屋,但收拾得都整洁。灶屋的灶台上每次做饭都擦拭,油污都少。

    方雾洗锅,杨鹊、宋欢就备菜。

    堂屋里爷奶累了,几个小的就跟着回屋。至于躺着的那两个汉子,自有他们最小的兄弟看着。

    灶屋里热闹,孟氏边烧火边聊天。虽是第一次登门,但相处中也跟陶家人亲近不少。

    想到方问黎的事儿,她心底一叹。

    年轻人想得简单,起初找她的时候是一心为己,只让他过来达到目的就可以了。

    但人与人的相处,还是靠着真心。

    陶家人不知道方家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明白方问黎的为人。陶家不提,她也该提。

    “雾哥儿以前可知方从流那小子?”

    方雾揉着白面,边道:“我知他外祖是我娘家那边的。”

    “是,当年他家爹娘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该知道的差不多都知道。我说点你们不晓得的。”

    孟氏知方问黎性格,也知他是真认定了哥儿,所以这话在他家说得。

    “他外祖是秀才,他幼时跟着外祖启蒙。老头子说他从小就聪明,好好培养定能有一番作为。”

    “这本是喜事,但坏就坏在他亲娘不辨是非,亲爹又是个好名利的。这书,就是他读不出来也得读出来。”

    方雾揉面的手渐渐慢了下来。

    这个他们倒是不知道。

    孟氏感慨:“后来他确实年纪轻轻成了秀才。会试也一考便过。”

    “按理说他能进殿试,甚至我家老头子说他……”

    “哎!”

    “他若真用了心考,三元及第也不是没可能。偏偏到后头,他却死活都不愿意了。”

    说到这儿,孟氏脸上的笑容不在。

    “他爹娘上书院闹。从流那会儿明明才十五岁的年纪,心性异常坚定。说不考就是不考。”

    “最后无法,他爹就想让他退学。但我家老头子看不过去,保住了这个学生。”

    “他这日子也不好过。”方雾轻叹一声。

    “可不是。”

    孟氏往灶孔里夹了一点柴火,又道:“后来的事儿,你们也知道了。他父母和离,各自成家。一个早已经不在鸣水县,一个倒成了县里有名有姓的商人。”

    “不过那小子跟他们断了来往,不会对以后有什么影响。”

    “他今日的这些,都是他自己取的。我们看着他长大,也能保证他人品是绝对不出错的。”

    孟氏说着掏心窝子的话,方雾认真听着。

    他听得出来,这是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也听得出来方问黎对哥儿有意,且还不是临时起意。

    这般私密的事,除非确定结亲,否则没人随意拿出来说。

    现在回想一下自家相公跟自己说的那方问黎认定了哥儿,似也不假。

    方雾是过来人。

    略微一想又明白人家过来一趟不单单是看望自家,定还是为着自家哥儿的亲事。

    他倒没什么抵触。

    这个时候虽不合适,但人家也没明说。现在这般坦诚,只能说明方问黎有心。

    可惜……若放在以前他定会撮合撮合,但如今还得他哥儿愿意。

    所以听人说了这么久,他只能笑面以对,说不出什么保证的话。

    *

    周氏医馆。

    周令宜见到来人诧异道:“你们怎么又回来了,不会是小鱼老板反悔不想来了?”

    “看病。”

    方问黎将裹得严实的陶青鱼抱下马车直奔屋内。

    “刚刚不是还好好的。”

    嘴上说着,该看还是得看。

    ……

    陶青鱼从迷糊中睁开眼睛,见是熟悉的医馆,立马撑着手坐起。

    “不用看。”

    “已经看完了。”

    方问黎坐在边上的小凳子上。凳子矮,他那么高的一个人双腿曲折快抵着胸口,瞧着坐得委屈得很。

    陶青鱼鼻尖充斥着一股浓烈的药味儿。抿了抿唇,嘴里甜丝丝的,细品还有微苦。

    连药也给他灌下去了,怪不得身子舒服了些。

    “谢谢。”

    “喝点粥。”方问黎将小桌上的粥往他身边推了推。

    “我……”

    陶青鱼感觉到落在脸上的视线,到底是将碗端起。

    方问黎看他愿意喝了,起身出去。

    周令宜坐在院中正吃得香,见他问:“你不来点?”

    方问黎:“吃过。”

    周令宜看他眼中的沉郁,叹道:“你也别着急,小鱼老板身体底子还好。就是最近心神耗费得厉害,以后好生养养就回来了。”

    正说着,那边屋里陶青鱼走了出来。

    “周大夫。”

    方问黎目光移到哥儿身上。

    那衣服瞧着像挂在骨头架子上的,空得不行。

    “要走了?”

    陶青鱼点头。

    周令宜顾着吃饭,笑嘻嘻道:“走吧走吧,药记得带上。”

    陶青鱼要掏银子,方问黎走到他身边。“诊金给了的。”

    陶青鱼一顿。“谢谢。”

    他额头汗湿了,脸上不正常的红褪下,人瞧着像霜打了的草,蔫蔫儿的。

    都这样了,还不忘谢谢。

    回想起他这一天不知道说了多少谢谢,方问黎神色淡淡。

    他“嗯”了一声,提步往外走。

    陶青鱼看着他手上满满当当的包裹,而自己两手空空,稍微不自在地伸手去拿。

    方问黎手一错,将东西往马车上放好。接着后退一步让开位置。

    陶青鱼能隐隐感觉到他有点不不对劲儿,但有时候不该问的也别问。

    上了马车,外面的人也坐了进来。

    陶青鱼猜测他大概是待在外面冷了,无所谓地靠在车厢,随着马车微微摇晃。

    方问黎见状,将带出来的披风给他盖上。

    陶青鱼背脊微僵,沉默着不动。

    “病还没好。”

    “谢谢。”

    也不知道是不是昏暗的车厢里太过安静,陶青鱼下巴缩在暖呼呼的披风里,摇晃着又慢慢睡了过去。

    *

    晌午过了,该吃饭的早吃完了。

    陶家收拾了桌子,孟氏也打算坐会儿就回。

    陶家位置偏,寻常没多少人往这边来。孟氏享受了一上午的安宁,正要告辞,竟看见好几个妇人你争我抢,纷纷笑盈盈地冲着陶家来。

    陶家院墙的篱笆不高,只挡了人半身。

    那些人擦脂抹粉,头戴红花,还穿着一身喜庆衣服。走到院子外就招呼:“陶大夫郎可在?”

    有人在外喊,也有人敲门。端的是一个比一个急切。

    方雾:“诸位有事?”

    宋欢看杨鹊急急忙忙跑去开门,一把逮住他的后领将人拉回来。

    “急什么,一个个穿得花花绿绿的,看不出来是做什么的啊。”

    杨鹊努努嘴:“你瞧。”

    宋欢偏头,就见一群几个人笑呵呵地直接翻篱笆。

    篱笆本来就是稻草、泥土混着砌起来的,不如砖头好。加上上了年份一踩就扑簌掉渣,如何踩得!

    方雾将门打开,门口的人瞬间挤了进来。

    一个个脸上笑出花。手上却你抓我,我拉你,动作如狼似虎就是要争第一。

    “你们这是做什么?”

    方雾话落,手就被人抓住了。

    “陶大夫郎,好事儿啊!我来帮小庙村关家小儿子说媒的。”

    “哎哟!这就是陶大夫郎啊。”另一个精瘦妇人一屁股将人撞开,挤到方雾跟前。

    “早就听闻鱼哥儿相貌是十里八村顶顶好的,原来是肖了陶夫郎。我是乔家的亲婶子,给我家外甥来……”

    “滚一边儿去!”

    方雾面前又换了一张笑呵呵的脸。“方雾啊,我是咱方家村的,方知可记得?他家想……”

    一群人在这儿叽叽喳喳,方雾被吵得脑仁疼。

    “行了!”他将腕上的手扒拉开。

    “我家大郎才伤了,哥儿还不想成亲。说媒也就罢了。”

    这些人当中他以前见过不少,也是为如今同一件事儿,但哪次不是将自家哥儿贬得低低的。方雾对他们没什么好印象。

    他面上客气道:“各位回吧。”

    一伙人高高兴兴来,就怕这便宜被人捡了。照着陶家如今的情况本以为势在必得,谁知道人家居然看不上。

    他陶家多大的脸!

    “回?你陶家就是这么待客的。我们远远来,茶都没喝上一口就让回,怎么!瞧不上我们?”

    方雾笑容落下。

    “我不想动手。”

    知道方雾什么脾气的同村人脸上一僵,又客客气气笑着道:“我们也是好心。”

    “你家大郎就这样了,日子还不得继续过。哥儿总归是要嫁人的不是?”

    方雾态度坚决道:“我不卖儿子,也没见哪家老子才从阎王爷那里把命抢回来就急着嫁哥儿的。”

    “你!”真是油盐不进!

    “就不留诸位了,走吧。”

    一看方雾这态度,顿时有人气道:“是是是,老子得病不急着嫁哥儿,那作何留了这位婶子!”

    “难道她说的人就好?你陶家贴了脸往上凑。闻闻这屋里的味儿,你陶家都这样了还不是大鱼大肉地招呼!”

    杨鹊:“你们说什么呢!”

    “难道不是?!”那媒人自以为占了理,气焰更甚。

    同来的人一看没戏了,也不争了。讥笑着附和道:“就是,这不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媒人吗?那以后陶家其他哥儿要找人说媒,可别巴巴地找我们。”

    孟氏:“我不是来说媒的。”

    瘦一点的媒婆手往腰上一叉:“你当我们眼瞎!”

    “今儿上午你穿着一身红往陶家门外一站,还把鱼哥儿拦住了。不是说媒是什么!真当我们这么些年的媒婆白做了?”

    孟氏一愣。

    眼中迷惑闪过,转而瞬间清明。

    好啊!

    这小子算计都算到她身上了。

    怪说要她穿一身红呢。

    之前拦住哥儿说的那些话是他叮嘱的,她还以为就演着这一场戏呢。本想着后头当个长辈好好帮他跟岳家打好关系,没想到自己也身在其中。

    “这鬼小子!”孟氏低骂。

    陶家几个媳妇夫郎看人准。见孟氏的反应,加上之前的相处,心里对她跟方问黎还是有好感。

    虽然早明白她有牵和的目的,但人家不明说。

    比较跟前只知道嘴上嚷嚷的这一群人,高下立见。

    马车走在村中路上,见快到地儿了,方问黎看靠在自己肩上的人也没动。

    这一路上,他一遍一遍地用视线描摹哥儿的眉眼。看不够似的,越看精神愈发的好。

    等到了陶家的那条小路,马车实在走不进去。方问黎才轻轻戳了戳陶青鱼的脸。

    陶青鱼一动,又往他肩膀埋。

    方问黎唇角微翘。

    “小鱼。”

    陶青鱼蹭着脑袋,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他瞬间起身,匆匆拉开帘子跳下去。

    脚下踉跄,好在攀住车厢稳住。

    方问黎侧头看向自己肩膀,没有管那一处的褶皱。拿了东西,两人一同往陶家去。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邻里乡亲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

    走到陶家院门,两人听见一声愤懑地怒喊:“你家哥儿这下攀高枝了!陶家傲气!干脆啊,全家一起搬县里去吧!”

    陶青鱼一把将门推开。

    “咚——”

    所有人齐齐看来。

    陶青鱼白着一张脸,但气势尤盛:“狗叫什么。不在自己家看门,跑我陶家来逞威风!”

    那说话的人怒不可遏。

    正要反骂,却在看见陶青鱼身边的方问黎后彻底失声。

    第 27 章

    方问黎看着那人, 眼中冷意犹如实质。

    不过一瞬,他提着礼进门,面上变得谦和有礼。“方叔。”

    不只是院子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人, 连陶家人看到他都愣了愣。

    这就是方问黎?

    果真是一表人才!单相貌就完全挑不出错来,配他们哥儿也合适。

    人也有礼,倒不像孟婶说的那么冷。

    杨鹊、宋欢几乎立马笑着要去迎, 可走了两步理智回归,忙去看自家哥儿脸色。

    陶青鱼适时介绍:“小爹爹, 这是方……方问黎。”

    方雾擦了擦手, 有些无措。

    谁知道哥儿竟然真的把人带回来了。前儿问他还支支吾吾的, 这下胆子倒是这么大。

    哥儿认可了人,方问黎送的东西不好不接。

    “诶!进屋里坐。”

    陶青鱼已经接了人家的银子,答应他的也得实现。不着急成亲,但该让他在家人面前过个明路。

    当着院中这些媒人的面儿, 陶青鱼一一招呼了自家人给他介绍。方问黎也跟着喊。

    到了孟氏这里,方问黎直接道;“师娘。”

    “臭小子,你唬我!”孟氏别开身。

    方雾看他俩就知道今儿方问黎来多半没跟她商量, 照着自家哥儿的性子, 直接将人拉过来也不是不可能。

    “鱼哥儿, 叫孟奶奶。”

    陶青鱼:“孟奶奶。”

    媒婆们围观了这场明明白白的儿婿认亲, 算是彻底明白了人为什么不同意。原来陶青鱼是早悄摸相好了人家了。

    村里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至于瞒得这么紧!

    白瞎了他们跑一趟。

    有认识方问黎的媒人舔着脸招呼:“瞧瞧, 我还以为谁呢, 原来是方夫子啊。”

    方问黎一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只一瞥, 套近乎的人一下子笑不出来。

    方雾赶忙让这些不怀好意的媒婆走了。

    陶家院儿里安静下来, 甚至能听到后院的鸡叫。

    方问黎一个男子,陶家人只好将陶兴旺叫出来招呼人。方雾几个则直接拉着哥儿进屋。

    三堂会审, 陶青鱼半点不怯。竟还往床上一歪,病恹恹道:“小爹爹,我难受。”

    “哪里难受?”

    他一说难受几人便紧张。

    也不审了,杨鹊跟宋欢将人拉起来。一个摸头,一个捏脸。

    方雾嗅着他一身的药味儿还以为是从医馆沾的,哪曾想是自己病了。

    陶青鱼被几双手揉搓,哼哼唧唧道:“看了大夫,喝了药,现在还晕。”

    宋欢轻拍他一下。

    “吓死个人,说话喘这么大口气。”

    只有在家里陶青鱼才卸下劲儿,软乎地知道撒娇。他确实还难受,身子往方雾身上一歪,脑袋藏起来掩住因不适而皱起的眉头。

    方雾摸着肩膀上的脑袋。

    “罢了罢了。小爹爹只问,外面那人可是你自己愿意的?”

    陶青鱼:“我不愿人还能逼着我?”

    宋欢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但关心陶青鱼生病一下没多想。

    “吃饭了吗?”

    “吃了。”

    “成,我去熬药。”

    杨鹊看门口聚集来的几个小的,冲他们道:“大哥哥不舒服,明儿再来找他玩儿。”

    他拉着小几个出去,顺便带上门。屋里一下就剩陶青鱼跟方雾。

    想着哥儿这次出去办的事儿,方雾问:“鱼塘可卖了?”

    “没。我借了银子,够撑一段时间了。小爹爹你放心。”

    没卖……

    他心里为以后的日子松了一口气时,眼底又升起忧愁。

    “我打算去你外祖家,看能不能借点。”

    “不用,够的。”

    “我还打算明日先去将之前借的银子还了。”

    方雾偏头看他,眉头渐渐皱起。“你借的钱庄的?”

    “嗯。”

    方雾不懂钱庄如何借银子,但他知道还的肯定比借的多。照哥儿这口气,还不是一笔小数目。

    方雾将哥儿耳侧落下的碎发理了理,强压下心里的忐忑道:“好,你问问你阿爷,要还就还吧。”

    今日这事必定招了眼。

    村里人多嘴,能还就还,总不好让愿意借钱那几家人寒了心。

    “我知道。”

    “那你歇歇,我出去看看。”

    陶青鱼爬起来:“我一起去。”

    方雾当他担心外面的方问黎,逗小狗似地捏住哥儿脸,叹道:“儿大不中留啊。”

    陶青鱼下巴一抬:“要留也不是不可以。”

    方雾笑容顿收,凶道:“你敢留一个试试。”

    陶青鱼推着他肩膀往外。“好好好,不留,不留。”

    开门出去,堂屋里的人看来。方问黎冲着陶青鱼弯了下唇角,适时起身告辞。

    “走什么,正好留下吃完饭。”陶三叔道。

    孟氏理了理衣摆,也笑着道:“呆了一天了,再不回家里老头子该等着急了。”

    “饭就不吃了,你们忙你们的,也别送。”

    陶家一家人到底是将人送到门口,看两人分别上了马车后才回屋去。

    “哥儿眼光着实不错。”陶三叔背着手往屋里走,顺嘴一说。

    陶有粮看了一眼大儿那屋,心里苦水直冒。

    家里谁不是这么想。但偏偏迟了些,早点大郎也能看看哥儿成婚。

    没了客人,家里小不点跑出来跟着陶青鱼打转。

    陶青鱼去瞅了一眼他老爹,那么高高壮壮的一个人迅速消瘦,脑袋上还裹着布,看着跟睡着了一样。

    陶青鱼慢吞吞道:“爹,我回来了。”

    “咱家鱼塘没卖,明年我打算多养一些鱼。没你帮忙,我肯定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你也不用心疼。”

    陶青鱼手肘撑着床,嘴上嘚吧嘚吧。他把陶大郎当个没事儿人一样,跟他说个不停。

    几个小的蹲在陶青鱼身边,也跟着“大伯大伯”地叫。讲家里的鸡怎么了,猪又怎么了,蚂蚁又搬家了。

    方雾站在门外,正要问药包怎么分的,听到哥儿的声音沉默下来。

    屋里,陶青鱼说得嘴巴发干。

    他看着几个小的,问:“你们今天没去小锦叔那儿?”

    陶青嘉道:“小锦叔说快过年了,自己在家练。”

    陶青鱼巴掌糊过小孩脑袋,揉了揉,站起来的时忽然头晕眼花。

    方雾见状立马几步跨进去将人扶住。

    “不省心的,你起来慢点!”

    陶青鱼看向几个抱住自己腰的小孩,手又戳了戳刚刚扶着的袋子。

    “小爹爹,屋里的米哪儿来的?”

    “能哪来的?孟婶拿来的。”

    “怎么收人家的……”

    “我还不知道。”方雾没好气道,“人家这不是看重你,不然谁单独跑来送这些个东西。”

    “以后若成亲了,让着点人可知道?”

    陶青鱼抿了抿干燥得起皮的唇,也不顾嘴角的刺痛,笑着道:“小爹爹啊,你这梦可美。”

    方雾弹了他个脑瓜崩。

    “没大没小。”

    “快些出去,别在这儿吵着你爹。”

    “吵着才好呢,小爹爹你平常跟他多说说话。我听周大夫说有的人虽然动不了,但听得见外面的声音。多说说,没准儿哪天就醒了。”

    方雾脸上笑容一敛,抓着陶青鱼手臂的手收紧。

    “真的?”

    “真的。”

    上辈子不是没听过植物人苏醒的事儿,事在人为。

    而且他小爹爹总得有个盼头,不然后面那么长的日子,他怕人熬不下去。

    方雾慢慢松开陶青鱼的手。

    如离枝的银杏叶一样游移不定的目光缓缓落定。

    “好,我多说说。”

    几个小的抱着陶青鱼,回头看了眼床上的大伯。

    那他们以后天天来说!

    ……

    不出意外,陶家今儿院子里的事儿迅速传至整个村里。

    次日。

    秦竹在家用过早饭,避开自家爷爷直奔陶家。

    “小方叔,小鱼在不在!”

    方雾看他蹦蹦跶跶像一只小兔子,乖巧可人。“他在,竹哥儿进来吧。”

    小黄从灶屋跑出来,见是熟悉的人,卷曲的小尾巴立马摇晃起来。

    秦竹将它一把抱起,叫了几个长辈直奔陶青鱼屋里。

    “小鱼?”

    “小鱼小鱼!”

    陶青鱼给木海里换了水,朗声朝外道:“后院儿!”

    秦竹将小黄一放,几下跑进后头,张开手冲着陶青鱼奔去。

    陶青鱼如临大敌。“你别来,我身上脏。”

    “小鱼~”

    陶青鱼无奈看又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手指弯曲,用指骨抵了抵他的脑袋。“有事?”

    “小鱼你要嫁人了?”

    “谁跟你说的。”陶青鱼想将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无奈手刚刚摸了木盆,有些脏。

    “村子里都在说,而且我看见了,方夫子来你家了。”抱够了,秦竹瘪了瘪嘴松手。

    “小鱼,你怎么又瘦了。”

    “养得回来,没事。”

    秦竹看陶青鱼将大木盆里的金鱼都捞了出来,欢喜地伸手去摸。

    “这一窝好好看。”

    金鱼不能在外面多待,小盆里太挤了氧气不够容易死。

    陶青鱼一边重新将鱼放进木海,一边将最好的几条挑出来。他手指滑过细细的鳞片,感受手中鱼儿的鲜活。

    “那你说拿出去能卖上价吗?”

    “你要卖?!”

    “这些鱼你养了十几年的!”

    “放心,不卖完。能卖上价吗?”

    秦竹手指落在水面轻颤,鱼儿不怕人,还跑过来乞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富贵人家都有专人养金鱼,不缺这么一两尾。”

    好的一尾金鱼真就是万里挑一,极重品相。

    陶青鱼上辈子就有养鱼的爱好,这辈子正好是个卖鱼的,所以干脆也捡起了这爱好。

    十几年下来,一代代选育,他自认为能拿得出手的就几尾。

    说卖鱼只是突然脑中蹦出来这个念头。

    他从没在鸣水县见过金鱼,也不知道别家的鱼是个什么样子。像秦竹说的,富贵人家也不缺好鱼。

    陶青鱼心里的火扑哧一下就灭了。

    “算了,先养着吧。”

    将鱼收拾好,陶青鱼又拿上菜篮子出门。秦竹跟上,顺手抱走了小黄。

    到自家屋子后头的菜地里,陶青鱼忽然停下步子。手里的篮子往地上一扔。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秦竹嘀咕:“哪能变脸这么快的。”

    他捏着狗爪子左顾右盼,心虚摆在了脸上。

    陶青鱼逮住小黄的后脖子往自己臂弯一放。“不打算说?”

    秦竹鼓了鼓腮帮子,眼神乱瞥。“哎呀!有什么好说的。”

    陶青鱼戳了戳秦竹额头道:“你成亲的事儿还不是事儿?”

    “周家说定在正月初六就定在正月初六。谁家刚提亲没多久,又订了这么近的日子成亲。”

    换陶青鱼自己他是不在意,但这个时代这么着急的成亲,摆明了哥儿不受重视。

    秦竹是他发小,可不得为他着急。

    小黄攀着陶青鱼肩膀,被他充满怒气的声音吓得耳朵成了飞机耳。

    陶青鱼手掌将它脑袋一盖,蹲下身来一只手砍菜。

    那白菜梆子被他砍得嚓嚓作响,一刀一个。

    秦竹见他生气,眼眶唰的一下红了。

    他蹲下来,脑袋埋在膝盖上哽咽道:“谁跟你说是周家定的日子。”

    “难不成还能是……”陶青鱼唇瓣一合,牙齿轻轻压住。

    是了,秦竹有个那样的爷爷。

    刚一想通,就听秦竹含着哭腔道:“周家选了日子送过来让我家选,阿爷却愣是添了个上面没有的。”

    “他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明明周家自己说了后面的日子更好,但偏偏呜……”

    说着说着,哭包子就委屈上了。

    陶青鱼哪里知道这是戳了人家心窝子,也怪不得秦竹不愿意说。

    他将小黄还给他,看秦竹直接把狗子当帕子,擦得人毛都粘在一起了。

    陶青鱼摸摸哥儿脑袋哄。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安慰道:“好在周令宜还是为你考虑的。那一家子是和善人家,你也喜欢他,以后应当不会受苦。”

    “不哭了行吗?”

    “没、没哭了。”秦竹最后往小黄背上蹭了蹭,抬起沾了毛的脸。

    陶青鱼将他脸上的黄毛捏着扔掉,嫌弃道:“虽然小黄也洗澡,抱抱就算了。用来擦脸你也不嫌脏。”

    “小黄不脏。”哥儿傻笑。

    得了,还是好哄得很。凡事不挂心,小哥儿定是个长命百岁的。

    “行行行,不脏。”陶青鱼见他情绪稳定下来,又转身去砍菜。

    “白菜放地里又不会烂,砍这么多也吃不完呀。”秦竹就哭了会儿,眼睛鼻子红彤彤的,更像兔子了。

    “不吃,送人。”

    “送我啊?”

    陶青鱼将白菜捡起放篮子,下巴扬了扬:“想吃自己砍。”

    “嘿嘿,小鱼你真好。”

    “小恩小惠就把你哄住了。”

    十几斤的篮子,陶青鱼单手提得稳当。看矮了自己半个脑袋的小哥儿,他道:“我等会儿要出去还银子,你回家还是待我家?”

    “回家,我爷这几天看我看得严。”说起这个,秦竹蔫头巴脑,走一步踢一下地上的草。

    “等我忙完这一阵,带你出去玩儿。”

    秦竹摇头:“阿爷说一直到嫁人前都不能出门。”

    陶青鱼一听,手上的白菜被他甩得差点掉地上。他咬着牙,忍了又忍。

    什么老封.建!

    “小鱼你手酸了?我帮你啊。”小哥儿傻兮兮地伸出一只手帮忙扶着,另一只手上还抱着湿漉漉的狗崽子。

    陶青鱼:“算了,看周令宜那性子,以后应该能带着你玩儿不少。”

    秦竹脸一红,咧嘴傻笑。

    陶青鱼简直没眼看。

    “快回去吧,我也出去了。”

    “好哦。”

    小哥儿活得比谁都简单。喜是喜,忧是忧,家里宠着长大也养成了单纯性子,还挺好。

    陶青鱼将白菜放下,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揣上银子。跟家里人说了一声就出门去。

    陶青鱼背着背篓往村子里走。

    宝瓶村秦氏宗族与陶氏宗族虽在一个村存在的时间也许久了,但两姓中总有斗争。

    或争田争地,或争权力。面上维持着和平,私下里两方常常互看不顺眼。

    而往往实际当中,陶氏也总是弱一些。田地是薄田多,山林是偏僻林子多。

    再穷一些的人家就跟自家差不多。

    陶青鱼去借银子的也都是自家那些亲戚,日子都不富裕。挨家挨户敲门问候,还了银子又递上个白菜。

    亲戚们脸上笑了又笑,都夸他找了个好夫婿。

    陶青鱼只能跟着笑,也不好解释。

    还银子很快,背篓逐渐轻了,带出来的钱袋子也跟着轻了些。

    最后一家在二爷爷那边,陶青鱼还完之后空着背篓路过,二爷爷陶有地正好在院儿里划竹子。

    陶青鱼:“二爷爷。”

    “是鱼哥儿啊。屋里来坐坐。”老头一手捏着竹子,一手举着刀。往斜下方一劈就是噼里啪啦的破竹声。

    “我就不坐了,家里还有事儿。”

    客气话刚说完,二奶奶从屋里出来。她笑呵呵地开门,一把抓住陶青鱼的手。

    “着急什么,坐下喝杯茶水。”

    “二奶奶,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之前脸皮已经扯破了,陶青鱼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都是自家亲戚,他也不想把话说得多难听。

    黄氏跟当之前的事儿没发生过一样,亲亲热热问:“也没什么。就是听说你那夫婿是县里教书的?一月可得十两银子不止吧。”

    陶青鱼长睫下压,敛了眼中的笑。

    “二奶奶说笑了,银子哪里是这么好挣的。”

    “咱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黄氏笑得一脸褶皱,要不是眼里藏着算计,倒真像亲密无间的一家人。

    陶青鱼不想跟她掰扯,直接道:“二奶奶,我还没成亲,也不知他那边是个什么情况。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啊。”

    陶青鱼手劲儿大,拉开黄氏就走。

    黄氏在后面垫着脚喊:“鱼哥儿以后日子好过了,可不要忘了你二爷爷啊!”

    陶青鱼加快脚步,心中无感。

    “天干莫望云头雨,背时莫望好亲戚。”人要过好日子,总归还是靠自己来得才踏实。

    *

    晴空无云,暖阳高照,林间树叶油亮发光。

    还了亲戚的银子,心里也算落下一件事儿,陶青鱼觉着连今儿的风也是和煦的。

    他前脚刚回到家,后脚就被叫去给他爹做些吃食。

    他爹现在只能吃流食,越是糊糊越好。这边刚剁了菜叶子,就听到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

    他将手里的菜刀一放,随方雾出去。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方雾望着门外风尘仆仆的两个老人,鼻尖一酸。顾不得擦手,忙将门外两个老人迎进来。

    “你个不让人省心。”

    李三娘一来,巴掌拍在方雾背上。那手是干活的手,即使力道轻了,打在身上也是疼的。

    陶青鱼忙去拉人,道了一声“外公外婆”。

    “亲家来了。”

    屋里,陶家爷奶出来。几个小孩跑到陶青鱼后面,跟着叫人。

    “乖,这是自家的橘子,拿去甜甜嘴。”李三娘和善地递上篮子,随着陶家人一起进去。

    隔壁秦梨花见了,低低地朝着陶家院子呸了一声。

    还真当是富贵人家了,客来了一波又一波!再吃下去,耗子怕是都没粮了,到时候准要往她家跑。

    方家就来了方大洪跟李三娘。

    两人年纪大了,方家村过来也有十几里地,加上还有山路着实不好走。

    陶家人领人进门就招呼坐下。

    陶青鱼屋里。

    李三娘抓着方雾就是一顿骂:“你说说你,是不是觉得嫁了人了就不用顾家里了!出了事儿为什么不给我们传个信儿!要不是在村里听人说了,我们还蒙在鼓里!”

    李三娘又气又着急,骂着骂着,那浑浊的老眼里泪就流了下来。

    陶青鱼看着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跟着担心,心里不是滋味。

    “外婆,我爹的事儿是意外,小爹爹不说也是怕你们担心。”

    “不说我更担心!”

    她一把抱住方雾,闷声哭道:“我的儿啊,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大郎这睡了就睡了,你这以后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啊!”

    陶青鱼压了压眉头。

    他小爹爹好不容易不那么伤心了,外婆这一哭,小爹爹心里也跟着难受。

    方雾看自家哥儿在这里,强撑得唇颤抖。

    以往还哭一哭,现在只顾着安抚老人。陶青鱼心疼得不行。

    “外婆,家里不还有我呢。”

    “是,还有你!你又说说你那夫婿是怎么一回事儿!”

    小老太太气咻咻地直起身,一把抓过陶青鱼。跟拎猫崽子似的直接拎到跟前凳子上坐下。

    话题还能转得这么快!

    陶青鱼肩膀一抖,支支吾吾道:“……不就是那样。”

    “哪样?咱家什么人家,他家什么人家?人家嘴上能说出花儿来,你们就没自己去问问。”

    方雾一愣。

    他确实没想去问问。

    想着孟家婶子都交代清了,家里又离不开,男人回来之后他至今没去过县里。

    “我想着家里才出这事儿,哥儿成亲不着急……”顶着自家娘越来越沉的眼色,方雾立马改口。

    “我改日上县里看看去。

    “多打听打听。”老太太道。

    家里没财没权,就一个脾气、名声不好的哥儿。他方家那般家境,求娶哥儿多半自身有问题。

    但万一真真只图哥儿……

    那就是他鱼哥儿的福气。

    这夫婿,便是抢也得抢来!

    第 28 章

    若哥儿夫婿找到了, 家里也算有件喜事儿能冲淡冲淡。李三娘注意着憔悴不少的方雾,心中紧得慌。

    好生生的,哎……

    说完话, 李三娘掏出个钱袋子塞进方雾手里。“你男人倒了,家里处处用银子,这个你拿着。”

    “娘……”方雾急忙推回去。

    “银子的事儿暂时不缺, 哥儿、哥儿去借了的。”

    李三娘面色一沉,闷声道:“你是不是嫌弃老婆子给的这点银子少了。”

    “不是!”方雾反驳。

    他怕老太太多想, 急忙解释:“娘, 是真的不缺。在你们来之前, 哥儿刚好将借的银子还了。我从未给过你们多少银子,怎能让你们到头来还把养老钱掏出来。”

    小老太太一身补丁,面黄肌瘦,日子过得比陶家还差。

    这一二两的银子看着少, 但确实是老太太的棺材本了。

    陶青鱼知道自己小爹爹的性子在外婆面前总硬不起来。他抓过钱袋子按在老太太手里,道:“外婆你放心,没银子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忘了你的。”

    李三娘巴掌拍在陶青鱼脑门, 凶巴巴道:

    “你个小兔崽子说的什么话!”

    明明家里困难心疼自己却又说得像条吸血虫似的, 要陶青鱼是个坏的, 李三娘那薄薄的家底儿都经不住他一句问候。

    陶青鱼圆杏眼巴巴望着他道:“这不是有银子嘛。再说我小爹爹还有我呢, 您这么大年纪就别操心了。”

    李三娘瞪了他一眼,手想动, 却被陶青鱼按得死死的。

    “小兔崽子, 松开!”李三娘没好气道。

    “不松。”

    “松不松!”

    “就不。”陶青鱼将李三娘一双手合拢, 下巴搁她膝盖上, 杏眼清澈说着掏心窝子的话,“外婆, 我家就我一个,这家我担得起来。”

    “我小爹爹我也不会不管。你放心照顾好你们自己身体,别让我小爹爹再多操心就好了。”

    他拍拍老太太老树皮一样的手。

    “您放心,家里有我呢。”

    李三娘听了这话像晒着冬日的太阳,暖了全身。

    她微微哆嗦着别开头,抹了把眼睛,哑声道:“好,我姑且先放心。要是撑不住……”

    “撑得住。”

    方雾注视着自家小哥儿,伸手摸了摸他还红着的额头。“还有小爹爹呢。”

    陶青鱼笑着将两人抱住,轻声道:“总会过去的,都别担心。”

    ……

    屋里说完了话,方外婆又跟着方雾去看了看儿婿。

    床上的人被收拾得很好,衣裳干净,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若不是叫不醒,还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老太太瞧了一眼,没说什么就回到自家老头子身边坐下。

    现下陶家老两口被搀扶进屋里喝药,堂屋陶三叔陪着方大洪。

    方雾出来,陶三郎就去灶屋帮自家夫郎。堂屋一下只剩方家外公外婆,方雾还有陶青鱼。

    方大洪驼着背,沉下脸问:“大郎这事儿,大夫那边怎么说的?”

    方大洪在陶家人面前不好表现出来,但心里还存着几分气。

    要不是今下午被人拦住贺喜,他还不知道哥儿已经相看了人家,更不知道儿婿的事儿。

    “大夫说好好照顾着,能醒。”方雾捏着衣角,垂着脑袋道。

    “能醒是多久能醒?”

    “不知道。”

    方大洪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陶青鱼,低声说教起来:“当初叫你多生一个,如今膝下只有一个鱼哥儿,以后的日子……”

    “我给小爹爹养老。”陶青鱼抓住他小爹爹的手打断他。

    方大洪像是气笑了,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小哥儿能做什么?传宗接代靠的……”

    “行了!你也别说了!”李三娘站起身来,脸色不好看。

    “回吧,再不走天黑了。”

    方大洪被她一堵,沉默了下。

    好一会儿,他双手背着站起来,闷声闷气道:“走走走,你去跟亲家说一声。”

    “爹娘,留下来吃顿饭吧。路不好走,明儿再回。”方雾忙跟着站起来道。

    李三娘拍拍他的手:“不待了,家里还有鸡鸭,在外面不放心。”

    跟陶家道了别,陶青鱼外公外婆就走了。

    陶青鱼送他们到了村口,瞧着老两口呛声说着话,轻轻吸了口气。

    即使他不觉得哥儿男子之间有差别,听了外公的话依然心梗。

    不说老头待他不好,属实那些话伤人。

    想着他小爹爹从小被说到出嫁,心里阴影得有多大。

    腿边小黄绕着他打转,陶青鱼将长大了点的狗崽抱起。小黄前脚搭在他胳膊,屁股墩被托着,靠在自己身上尤为舒坦。

    陶青鱼捏着它软弹的耳朵,等瞧着两老没了影儿,才转身回家。

    沿着村主路,路过秦姓那一片,各家烟囱都腾着青烟。肉香随着柴火的味道缭绕村中。

    陶青鱼咽了咽口水,抱着小黄加快脚步。

    过了中间那一段后拐进自家门前那条小路,那些抓人的香味儿也就没了。

    隔壁尤家开了门,秦梨花跟巡视领地的公鸡似的挺直了腰杆儿在院儿里走来走去。

    瞧见陶青鱼只瞥他一眼,笑一声。也不知道在抽什么风。

    陶青鱼无视她,进了自家院门将门关好。

    几个小娃娃听见声儿围过来,陶青鱼就将小黄放陶青嘉手里。

    “大哥哥,洗手吃饭了。”青嘉将狗崽抱得稳稳的,身边青芽青苗伸手去摸。

    “好。”

    家里来客,陶家本来是要做一顿好的,但谁想到方外公外婆又急急忙忙走了。

    饭菜上桌,有此前孟奶奶送来的肉,还有油渣炒萝卜丝。一人一碗糙米混着红薯的干饭,就是晚上这顿了。

    坠兔收光,夜幕降临。

    就着蒙蒙亮的油灯,陶家一家人坐在了饭桌上。小的上不了桌,就坐在矮凳上吃。

    影子投射在泥巴墙上,像一团团黑云。黑云翻滚,又忽然凝滞。

    这饭吃着吃着,陶有粮忽然问:“鱼哥儿,你老实说那些银子是从哪儿借的?”

    陶青鱼手上一滞。

    “从钱庄啊。”他压下睫毛,遮住眼中的心虚。

    老爷子双眼并不浑浊,反而藏着洞察一切的清明。

    “我去问了小锦,你既没抵鱼塘也没抵房子。钱庄也是做生意的,哪里会平白无故给你那没多银子。”

    他这话说得陶青鱼旁边的方雾手一抖,诧异地看向陶青鱼。

    “哥儿,你爷爷说的是真是假?”

    陶青鱼悄悄掐了掐自己手指,心里后悔。

    早知道就先不把鱼塘的地契还给他爷了。

    看他不停抠着袖子的手,陶有粮放下筷子,严肃道:“还打什么鬼主意,不许瞒着!”

    “真当你爷我老了,辨不清好坏。你要是敢做那伤天害理又或是拿自己……”

    “爷爷!”

    “你想哪儿去了!”

    陶青鱼顶着四面八方的眼睛,无奈坦诚:“是方问黎借的。”

    话落,陶青鱼默默低下头打算接受批判。

    却没想到听到了一片的吐气声。

    他疑惑抬头。

    怎么,借方问黎的就行?借钱庄的就不行?

    方雾吓得心脏敲锣打鼓一般乱跳,他拍了下哥儿手臂,后怕道:“为何不说实话?”

    陶青鱼瘪嘴:“那不是非亲非故的,说了你们还以为他对我们家有所图呢。”

    陶家一家子:巴不得呢。

    “这银子,得还。”陶有粮想明白这方问黎借银子图的是什么,沉声道。

    陶青鱼了连连点头。

    “自然要还。”

    还说不熟呢,这么多银子一个敢借一个敢拿,背地里多半已经处上了。

    陶家人这般想着,看陶青鱼的眼神都从担忧变成了欣慰。

    借熟人的总比借钱庄的好。

    不说不还,主要是未来就是两口子知道底细,也借得安心。

    陶青鱼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让他不自在极了。

    “小三叔,你们那什么眼神儿?”

    杨鹊嘿嘿一笑:“没什么,你吃饭。”

    一顿令人胆战心惊的审问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陶青鱼心里不上不下,没什么底儿。

    这事儿在陶家人这里算揭过,邹氏说起其他。

    “明日就是年三十了,家里现在银子紧,对联那些该买还是得买,也是给家里冲冲喜。”

    这是大离朝最重视的一个节日,各家各户到了这个时候都得将家里好好收拾一番。请门神,迎灶神,盼来年能吃饱穿暖,过上更好的日子。

    对联也能不贴,但一般是家中这一年或者三年间有家中人去世才如此。

    他陶家大郎虽现在没醒,但还活着。不贴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陶家今年真没了个人。

    这年节省着过一下,也是个祝福意思。

    东西买便宜的,几十文咬咬牙还是能拿出来。

    大家点头,这活儿就落在方雾头上。

    商量完明日的事儿,陶青鱼想了想,干脆摸着黑拿了地笼出去。

    “哥,你干嘛?”陶青书追上去。

    “去河里下几个地笼,明儿拿去也能卖几个钱。”

    陶青书主动接了几个到手里来。“我跟你一起去。”

    晚上风寒,路上不见人。这会儿将笼子下了,明日早点过来也不用担心地笼被谁拿了。

    河边,陶青鱼摸着黑将地笼放下去,又熟练地将绳子藏起来。他嘀咕道:“早知道之前那条蛇不该拿来吓唬人。”

    “要不再去林子里抓?”陶青鱼蹲在岸边,小心拉住陶青鱼的手臂防止他滚下河。

    县里人喜欢拿蛇泡酒,还有些喜欢吃蛇肉的。一条蛇抵得上几斤猪肉了。

    “这个天也不见它们出来,抓不了。”

    陶青书看着陶青鱼一团黑漆漆的轮廓,又想着大伯的情况道:“哥,我存了些钱。给你。”

    陶青鱼从岸边抽回身子,拍了拍陶青书肩膀。

    “哥有钱,你留着银子娶媳妇。”

    陶青书脸一红,好在黑漆漆的看不见。“我、我不着急的。”

    “行,哥就给你慢慢看着。”

    陶青书脸皮薄,顿时再说不出话来。

    陶青鱼笑了笑,道:“回去吧。”

    “那、那明早我跟你一起起笼子。”

    “行。”

    冬日的夜晚格外静,远近无人声。身旁河水的静淌,村中狗吠似自村尾传来。

    黑暗将全身包裹,脚下枯草掠过脚背沙沙作响。

    陶青鱼望着头顶遍布苍穹的星星,悄悄吐出一口浊气。

    都会好的。

    *

    翌日。

    天将亮,陶家养的猪拱着猪圈门饿得直叫。鸡圈里的鸡应喝着,吵吵嚷嚷,叫醒了陶家所有人。

    灶屋里叮咚响动,不久那直直的烟囱上便有青烟袅袅。

    药罐子里,咕噜咕噜的声音响起。

    方雾从炉子里捡出几块挂着火的木块放进灶孔,炉子就用小火慢慢熬着。

    汤药的苦味儿从灶屋里弥漫,沿着西侧房往堂屋贯通,一直传到东侧陶青鱼的屋子。

    陶青鱼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将门打开。

    他搓着手转去自己爹屋里,给陶大郎翻个身,才出去洗漱。

    清早雾气重,几米不见人。

    趁着这会儿村里人没出来,陶青鱼赶忙拿着木桶跟陶青书一起去将昨晚下的地笼拉起来。

    下了三个地笼,起来十几条鲫鱼,还有一条手臂粗的黑鱼。外加一些螃蟹河虾。

    螃蟹河虾三两只,放外面也不好卖,陶青鱼直接放家里水缸。最值钱的黑鱼则单独放一个木桶里,就等着去街上的时候捎上。

    用了饭,方雾将陶大郎交代给陶三叔,随后带着人上街。

    入了县里,陶青鱼要跟陶青书卖鱼,便跟方雾几人分开。

    到了鱼市,好位置早被占了。

    陶青鱼就卖一条黑鱼,十几条鲫鱼。从鱼市外面走到尾,正找着放东西的地儿,忽然就听见一声闷哼。

    陶青鱼看去,不是姓曾的那眯缝眼是谁。

    “小哥儿,这地儿不是你待的。”

    “神经病。”

    陶青鱼白眼一翻,扔下话就走。

    气得那曾四郎咬牙切齿,骂骂咧咧个不停。话里夹爹带娘,好不难听。

    “人好歹是个哥儿,口下留德。”边上的鱼贩子道。

    “多管闲事!”

    曾四郎气不顺地冲旁边人呸了一声。

    邹逢春从自家铺面出来,看陶青鱼路过叫住人。“鱼哥儿,好久不见你来卖鱼了。”

    陶家的事儿没张扬,知道的人不多。

    陶青鱼笑笑,只道:“家里鱼塘里的鱼都卖完了,这才没来。”

    邹逢春点头,瞧见他水桶里的黑鱼,惊了一下。

    “哟!河里的鱼?”

    “是。碰巧抓到的。”

    这鱼市卖鱼的都是卖的自家鱼塘里养的鱼,多是好养的鲤鱼、鲢鱼,还有些草鱼、鲫鱼。黑鱼在鱼市上不多。

    这东西刺少,尤其是河里抓的那更是味道鲜美,在鱼市上也受欢迎,能卖得上价。

    邹逢春看他拎着桶走了个来回,对面摆鱼的地方也满了,便道:“你要不放我家旁边?”

    陶青鱼眼睛一亮,立马搁下水桶:“那就谢谢邹叔了。”

    邹逢春看他坦率,也哈哈笑。他就喜欢鱼哥儿这不扭捏的性子。

    “你都叫我一声叔了,客气做什么。”

    木桶摆在邹家鱼池子边,背篓倒过来当成凳子。陶青鱼时不时吆喝几句,就等着客人上门。

    “黑鱼?”一个婶子挎着菜篮子,侧身看着水桶。

    不用陶青鱼开口,陶青书立马笑着道:“是,做年夜饭正好。”

    “我要了。”

    陶青鱼看了一眼自家弟弟的快速变脸,笑问客人:“可要杀?”

    “不用。”

    陶青鱼将鱼抓起来,这鱼还有活力,抓住时尾巴甩得水哗啦响。看得妇人更是满意。

    陶青鱼利索地用稻杆穿过鱼嘴鱼鳃,妇人拎过。

    “诚惠……”

    “不用找了。”婶子将一小角银子往陶青鱼手里一放,用怜悯的目光拍了拍他的手就走了。

    陶青鱼不明所以。

    “她什么意思?”

    陶青书挠挠头,又恢复那股子腼腆劲儿,小声道:“酒楼里有些大客心情好了也会给我们跑堂的赏银。”

    “行吧。”陶青鱼看着手里这一角银子,“今儿没白来。”

    “早知道多下几个笼子。”陶青书小声道。

    “家里也没笼子了。”

    剩下的一点鲫鱼被两个客包圆了,陶青鱼清了木桶跟邹逢春招呼一声。

    正要走,那曾四郎摇摇晃晃到了自己跟前儿。跟落枕似的,学那些有钱人歪着脑袋鼻孔看人。

    陶青鱼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很想一木桶给这傻子迎头砸上去。

    有毛病!

    好歹等人走了,他问邹逢春:“邹叔,之前这人不是许久没来了,怎么又看到他了?”

    邹逢春给客人逮住一条大鱼,砰的一下用刀背敲晕,嘴上道:“之前是挺久不来,据说得罪了人,腿给打断了的。”

    陶青鱼撇撇嘴道:“他那样,得罪人也不奇怪。”

    邹逢春笑道:“可不是,你婶子也这么说。”

    陶青鱼看旁边邹叔的妻子拧了一下他的腰,邹逢春冲他不好意思笑了笑。

    猝不及防被喂了一口狗粮。

    陶青鱼咬紧牙,立马收拾东西走了。

    这一天天的,酸得很。

    卖完鱼,陶青鱼跟陶青书找自家爹汇合。

    今日县里人尤其的多,都是出来采买年货的。

    街上挤挤攘攘,大都背着篓子大包小包的东西往里面装。

    装不了的两个手也拿得满满当当。

    陶青鱼两人像跟蚂蚁群中的小兵,磨磨蹭蹭跟着人群走了好久才找到自家小爹爹。

    他们东西也买齐全了。只不过聚在一起,又拉上了他不认识的婶子夫郎,不知道在说什么。

    等自己过去,他爹爹、小三叔还有二婶立马停下,眼睛晶亮地看着他。

    “怎么了?”陶青鱼被他们看得心里瘆得慌。

    方雾展颜,眼角细细的皱纹都染上温柔。“没什么,回家了。”

    来是走的路,回去也是。

    买的东西都不多。家里有南瓜子,花生也是自家种的,吃的就额外买了点个小还甜甜嘴的饴糖。

    其余的就是对联、门神画。

    一路上方雾几个边走边聊,说的都是村里村外那些八卦。

    陶青鱼跟陶青鱼拿着东西走在后头,听得滋滋有味。

    转而扯到方家,陶青鱼正要走,被旁边伸过来的手一把抓住。

    “跑什么,你也听听。”

    陶青鱼无奈:“二婶……”

    “叫二叔也没有用。”宋欢道。

    “听那进福巷的婶子说,那方问黎常到你这儿买鱼?待你从来都是带笑的?”

    陶青鱼:“人家那是喜欢吃鱼,而且不带笑还带哭的?”

    宋欢捏了一把陶青鱼的脸。“好好说话。”

    “我不是好好说着呢嘛。”

    “行了行了,一边玩儿去。”方雾将他拉开。

    陶青鱼猜他们多半打听方问黎去了,看这样子还是很满意。

    陶青鱼搓了搓脸,余光瞥见还竖着耳朵听他八卦的陶青书。

    满意不满意的都无所谓,反正一百两他都用了不少了。人交钱了,他也得交人。

    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陶青鱼大人样地沉声一叹,随后巴掌拍在陶青书肩膀:“弟弟放心,大哥不会忘了你的。”

    陶青书脸一红,立马大步往前走去。

    陶青鱼很喜欢逗自己几个弟弟,追着叭叭:“害羞什么,二婶不是喜欢操心这些。正好有一个算一个,让她操心操心你的婚事。”

    “陶青鱼!别逗你弟!”宋欢护崽。

    “二婶嘞,我是帮你看媳妇,不叫逗。”

    “你都没成亲,什么媳妇不媳妇。我收拾你个胡咧咧的小哥儿!”

    走着走着,陶青鱼就被宋欢追着收拾。

    后面的杨鹊、方雾看着好笑,半点没阻止。

    一路上吵吵闹闹,长长的回家路慢慢就变短了。

    *

    大年三十,远近的山林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个不停。年末了,祭祖的人不少。

    宝瓶村里,动作快的已经将对联门神换了新的。各家门前都热闹,小孩笑闹,大人闲聊……村里比往日多了不少活气儿。

    陶青鱼一行人回到家里,喝了口水立马忙活起来。

    贴对联的活儿以往是陶大郎的,今儿变成了陶三叔。

    陶青书则搬着着长凳跟着,帮忙掌凳子。

    去年破碎的对联一撕就掉,混着灰尘扑簌落下。泛黄的门神也换上新的,栩栩如生,鲜艳惹眼。

    院里忙活,灶屋也没停。

    今年不比往年,年夜饭也做得简单。只水缸里养着的几条小鲫鱼,巴掌数得过来的螃蟹河蟹就差不多了。

    鸡留着生蛋,猪也吃不得。

    猪油渣倒是还剩着,随便炒个白菜萝卜都好吃。

    除此之外,还得把年初一要吃的菜都备好。到时候只管做就成。

    大伙儿都有事儿做,唯独陶青鱼无所事事。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干脆去找自己爹说话。

    到屋门口,他脚下一顿。

    只见青嘉带着两个弟弟趴在床边,凑在他爹耳边嘀嘀咕咕。

    说着说着还争起来了,青苗嚷嚷一下,青芽叭叭几句。青嘉被夹在中间,受不住了两手捂住耳朵。

    陶青鱼站在门边就觉得耳朵吵得疼,也不知道他爹这听得耳朵舒不舒服。

    他走了进去。

    “大哥哥!”几个小的齐声。

    陶青鱼弯眼笑笑:“怎么想起跑这儿跟大伯说话。”

    青芽软软糯糯道:“大哥哥说的啊!”

    青苗:“多说话大伯能醒。”

    陶青鱼帮他爹翻了翻身,按着消瘦下去的肌肉,轻轻道:“那大哥哥谢谢你们。”

    “不谢不谢~”

    “小爹爹都不听我说,我找大伯说。”

    “嗯嗯!爹也不听,大伯听。”

    陶青鱼:白感动了……小兔崽子!

    第 29 章

    入夜, 陶家吃完晚饭。

    堂屋里浓浓的香火味儿飘散,陶青鱼坐在门槛,双手抱膝靠在门框。

    几个小孩儿也见样学样, 跟着坐在陶青鱼身边。

    “大哥哥。”青芽黏糊糊地挨过来靠在陶青鱼身上。他眼睛圆圆的像紫葡萄,一脸的小奶膘看着可好亲。

    陶青鱼展开双臂将他搂入怀抱,脑袋埋在小家伙身上拱了拱。奶香奶香的。

    “小青芽, 还不去睡觉?”

    青芽笑着往陶青鱼怀里躲,软乎乎道:“小爹爹说了, 今晚守岁。”

    陶青鱼将他抱坐在膝盖上:“你撑得住吗?”

    “撑得住!”

    坐了没一会儿, 冷风吹得身上泛凉。陶青鱼裹着小孩正要起来, 砰的一声,天空骤然一亮。

    “烟花!”

    “好看!!!”门槛上坐着的小孩个个直起身子。

    黑夜本来浓稠如墨,但烟花破空而上,白光拖着蜿蜒的小尾巴炸开成花。

    陶青鱼看着几个小娃娃眼中的光亮, 又重新将人抱着坐好。

    他下巴搁在青芽毛绒绒的小脑袋上,也望着天上的烟花,嘴角浅浅翘起。

    “大哥哥, 过年好。”

    陶青鱼一愣, 看着跟前小娃娃双手捧着面向他。另外两个也立马伸手。

    他笑:“哎呀, 忘了。”

    青芽嘴巴一噘, 慢慢将小手放下。

    陶青鱼拉着他的小手晃了晃,道:“哪年少了你们的, 等着。”

    陶青鱼将人放门槛, 自己进屋。红包他早早准备好了, 比他小的几个一人一个。

    他给一个, 拿了红包的小娃娃笑眯眯地叫一声大哥哥,嘴里的吉祥话咕噜咕噜往外蹦。

    屋外砰砰响, 屋内小孩乐乐呵呵。大人坐在一起守岁,方雾在屋里陪着陶大郎说话。

    灶屋里守岁烛亮了一晚上。

    鞭炮噼里啪啦,吵闹后复归于寂静,这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

    大年初一,家里小孩被大人赶出去玩儿。家里只有方雾宋欢留下。

    陶青鱼找了秦竹,两人往小庙村去。

    小庙村在宝瓶村隔壁,因建了一座菩萨庙而得名。每到年节,附近的百姓都会去上香祈福,里面的香火很旺。

    去小庙村只需要翻过一个小丘,小丘后头就是聚集的人家。

    今日年初一,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路上都是卖香蜡纸烛的小贩,还有卖糖水小食的货郎。今儿被留在家里的小孩都被带出来玩儿,所以货郎也有得赚。

    陶青鱼跟秦竹买了香纸,径直往修建在山坡上的庙里去。

    坡上人来人往,路却窄小。

    陶青鱼两人刚走到一半,跟前一个老太太忽然被个虎背熊腰的壮年汉子一撞,直直地往后仰。

    陶青鱼脚上踩实了双手撑住人,秦竹也拉住人胳膊。好歹是没让人滚下坡。

    “走路没长眼?”秦竹气道。

    那人高马大的汉子头都不转一下,径直远去。

    将老人扶好,她转过身来。

    “谢谢。”

    老妇人冲着陶青鱼跟秦竹笑了笑,脸上还隐约有点后怕。

    她长得慈眉善目,身上的青布棉衣一看就是新裁的。头发梳得极齐整,耳上戴了一双青玉菱角耳坠,是个讲究的小老太太。

    陶青鱼:“我们带您一起吧。”

    老太太看着陶青鱼,笑着点点头。“哥儿也是来上香祈福?”

    “嗯。”陶青鱼态度不热络,只扶着人一步步踩稳了。

    “我年年来小庙村,怎没见过哥儿?”

    陶青鱼没答,秦竹就不设防道:“我们是隔壁宝瓶村的。”

    陶青鱼定定地看着小哥儿。

    但秦竹跟个筛子似的,一开口将自家抖落个干净。

    好在很快到了坡顶的庙子里,陶青鱼松开人道:“山上人多,您慢着些。”

    老人笑容和蔼得很,点点头便也跟他们分开。

    两个年轻人动作快,祈福后就快速下山。

    回去的路上,秦竹嫌走累了,攀在陶青鱼肩膀上嘀咕:“那个老人看着面熟,慈祥得很。”

    陶青鱼将人形挂件拎下来,道:“你看谁都眼熟。”

    “也是。”

    陶青鱼严肃道:“以后遇到不认识的人别随随便便就把自家的情况说出去,这年头骗子不少。”

    “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好多次了。”

    “我看你哪一次都没记住。”

    秦竹小脸一垮,轻轻哼了一声:“我这次肯定能记住。”

    陶青鱼:“呵。”

    “陶小鱼!你什么意思!”秦竹脚下一跺,兔子急了。

    陶青鱼摇头:“饿了。”

    “嗷,那咱们买吃的去。”秦竹乐乐呵呵,当即拉着他往路边的小摊去。

    简直不要太好哄。

    时辰不早,该回村里了。

    陶青鱼跟秦竹逛了逛路边的小摊位也就走了。

    他们后头,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扶着老太太从坡上下来。

    老人拍着男人的手道:“刚刚可看见了?”

    “没有。”

    “我说的那哥儿模样生得好吧,关键是人也心善,要是没成亲我让人去打听打听……”

    “外婆,我有喜欢的人了。”男人无奈。

    老太太气咻咻地甩开他的手:“你哪次不是这样说,可人呢?我一次没见过。别以为老婆子不知道你是在搪塞我!”

    ……

    宝瓶村。

    今日村子里尤为热闹,小孩穿着新衣聚集在一起玩儿游戏。嘻嘻哈哈的,在村口都听得到。

    往村里走,陶青鱼一眼看见小孩堆里自家那三个小娃娃。

    不单是他们长得好,主要是混杂在一群穿着新衣服的小孩当中,三个还穿着旧衣服的小娃娃显得灰扑扑的。像泥里滚了的汤圆儿。

    陶青鱼跟秦竹分开,也没打算招呼几个小孩回家。

    哪知道他们也不玩儿了,看到他麻溜地蹦跳着跑过来,一边牵一只手。

    “大哥哥你回来了。”

    “不玩儿了?”陶青鱼手背蹭蹭小娃娃脸上的奶膘。

    “饿了。”青芽拉开他的手小脸埋在他掌心撒娇。

    小哥儿比青苗跟青嘉黏人些,也更娇气。

    陶青鱼看他张开的小手,笑着弯腰将他抱起。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尾巴一起进门。

    让几个小崽子去洗手,陶青鱼进了灶屋。

    趁着他们还没过来,陶青鱼问屋里忙活的杨鹊道:“小三叔,他们怎么没穿新衣服?”

    “你不也没穿。”

    陶青鱼噎了噎。

    “那不是太红了,我不习惯。”

    方雾看杨鹊心虚,帮他解释道:“之前你爹的事儿家里乱糟糟的,你二婶跟小三叔也没心思做什么新衣裳。家里缺钱,他们还想着把你买回来那新布给卖了呢。”

    “这怎么行。”陶青鱼盯着杨鹊,直看得他躲出了灶屋。

    “也是为了家里,你也别多计较。”

    陶青鱼郁闷地搓了搓自己被火烤热的脸道:“没计较,就是不知道几个小的会不会不高兴。”

    人其他小孩穿一身新衣裳,他几个凑一起玩儿难免被比较。

    方雾翘起嘴角,温和道:“放心,衣裳总能穿的。他们现在就是怕你问起,赶着做呢。”

    年初一一过,日子如白驹过隙。

    离正月初六,也就是秦竹嫁人的日子不远了。秦竹被约束在家里不得出来,陶青鱼便去他家去得频繁。

    正月初三。

    陶青鱼刚从秦家出来就看见村口两个人往这边走来。

    方夫子一身玄红色宽袍,腰间佩环。墨发高束,头戴玉冠,走动间衣袂飞扬好不潇洒。

    不知道还以为是哪家富贵闲人误入了他们这偏僻小村子。

    不过看他身边的周令宜和他们身后抬着东西的小厮,陶青鱼便知道多半是来找秦家的。

    “小鱼老板。”人到跟前,周令宜笑着招呼。

    陶青鱼微微颔首。

    “我先走了,你们忙。”

    他看了眼方问黎,头微点,撤后几步离开。

    那边听得秦家人出来迎接周令宜,陶青鱼想了想还是停步还是打算看看去。

    刚转身哪知额头一疼,撞上个硬邦邦的人。

    方问黎手指微动,抬手点在哥儿额头。“撞疼了?”

    陶青鱼后退一大步,狐疑望着他。

    “你不去?”

    方问黎收手,道:“他来催妆,我去做什么?”

    原来还有催妆这回事儿。

    催妆,即成婚前几日男方家里往这边送头面、彩缎还有胭脂膏粉这些东西,意为让新人快快化妆。是婚俗的一种。

    有些讲究人家会做这事儿,至少之前在村子里陶青鱼是没见过这样的。

    既然是习俗,陶青鱼放心了。

    不过看跟前杵着这么高的人,他后知后觉反手指着自己。“找我的?”

    方问黎长睫下落,眼光直直笼罩着他。“是,也不是。”

    方问黎拿出一个瓷瓶,搁在手心递过去。

    “什么?”

    “冻伤药。”

    冻伤?

    陶青鱼手指轻轻在身侧的麻布衣服上擦了擦,是有点痒痒。

    他默默咬住唇内侧的肉,眼神闪躲。“我不能收。”

    方问黎浅笑:“应该的。”

    什么应该不应该?

    陶青鱼突然就觉得空气变成夏日那般,凝滞得紧。他就像那地上的蚂蚁,走哪儿都烫脚。

    无所适从,难受异常。

    忽然送什么东西?

    这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了。

    陶青鱼看他还举着的手,微微扯着脸皮笑:“不用破费,你还是……”

    “不破费,给你买的。”

    陶青鱼心上忽然被重重地敲了一下,赧然的情绪直冲上脑,甚至头顶都渐渐发热。

    不是,这人?

    陶青鱼闹了个脸红。

    咬咬牙,一把抓过那东西。嘴上飞快道:“我家里有事,就先走了啊。”

    说完就走,半点不留人说话的余地。

    方问黎站在原地,看哥儿急匆匆的背影,轻声笑了一下。

    “好看吗?”

    肩上忽然挪过来个脑袋,方问黎往侧边走了一步。

    “离我远点。”

    “行!那我不去了。”周令宜说完话做势要走,方问黎拎着人就走。

    方夫子看着斯文,但劲儿不小。

    陶家。

    陶青鱼前脚刚到家,门才关上又听到敲门声。他慢悠悠地倒回去将门打开。

    见外面两熟人目光微顿,他一动不动如门神一般守在门口。

    “鱼哥儿,是谁啊?”

    “叔,是我!”周令宜冲着里面喊,又回过头来对陶青鱼笑了两声。

    陶青鱼默默让开位置。

    “方夫子来了。”方雾给陶大郎的衣服整理好,被子盖上,脸上笑得跟花儿似的迎出来。

    “叔这是看不见我。”周令宜挤开方问黎道。

    “哪里看不见,快快进来坐。小鱼,端凳子来。”

    方问黎见陶家没多少人,不好久留,便径直开口道:“不麻烦了,我就是带周大夫过来给叔看看。”

    陶青鱼抱着凳子的手一紧,直愣愣地看着人。

    方雾也是手打颤,险些翻了正在倒的茶水。“这、这可太麻烦你了。”

    “叔也别忙了,先让他进去看看吧。”

    “欸!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涉及到陶大郎,方雾半点不耽搁。他稍微慌张地紧捏着衣角,忙不迭地领着周令宜去东屋。

    两人走后,堂屋一下只剩下方问黎跟陶青鱼。

    陶青鱼将凳子放他腿边,又起身拎着茶壶给人倒茶。做完这些,陶青鱼勉强平复了心情,兀自坐在方问黎对面。

    “谢谢。”

    “应该的。”

    陶青鱼抬头看他一眼,也不知道又赔钱又赔人的有什么应该的。

    一问一答完,陶青鱼就找不到话说了。

    方问黎看着视线中哥儿愈发清晰的发旋,心中自嘲。

    这便是乘人之危的代价。

    如果他能早些……

    方问黎松懈脊背微微靠在凳子上,眼中始终装着对面的人。

    天下哪里有后悔药吃。

    对哥儿,他就是太不知足了些。

    “家中不见其三叔、二婶几个?”方问黎似随口问的,但目光半分不移地看着哥儿。

    眼色幽沉,极具占有。

    陶青鱼手指搓了搓裤缝,只觉得自己像被狼盯上了,一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他看向方问黎。

    方问黎眉心微动,一派温和。

    陶青鱼不明所以,他搓了搓胳膊,也不知道这毛刺刺的感觉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他定了定心神答:“走亲戚去了。”

    方问黎:“瞧着家里冷清不少。”

    “是、是吧。”

    陶青鱼很想拍自己个嘴巴子。好端端的,你说你结巴做什么。

    方问黎如何看不出他所想,只觉得鲜活有趣。比起前些天那沉闷样子,这样的哥儿属实顺心些。

    “过几日,周令宜成亲。”

    陶青鱼点头,一双圆眼看着他等候他的下文。

    方问黎身子微微前倾,温声问他:“我可以随你一起吗?”

    年轻夫子俊逸的一张脸忽然放大。

    那皮肤细腻得似上乘的羊脂玉没有半分瑕疵。凤眼幽深,鼻梁高挺,薄薄的唇轻轻翘起……

    若有似乎的勾缠目光,看得陶青鱼眼皮一跳。

    这简直是活脱脱的一个男狐狸精。

    陶青鱼慌张别开眼,喉咙迅速滚了滚。

    方问黎眼中笑意闪过,悠哉坐直身子。

    原来哥儿吃这招。

    陶青鱼好不容易将理智从男狐狸精……从方夫子的身上拉扯回来。

    他此前还想过去周家的话他只认识竹哥儿一个。当日他成亲,自己去多半也是吃个席干坐在那儿。

    陶青鱼略微犹豫,缓缓点了头。

    有个人带带也成。

    *

    屋里,周令宜看完病人出来。

    陶青鱼正对着屋门,立马站起来问:“我爹如何?”

    周令宜道:“伤口已经恢复了,只不过脑中仍有淤堵。他那药吃完了还需再换,你们记得上县里取。还有……”

    他余光划过端正坐好的方问黎。

    “此后我每个月过来施针。”

    每月施针……

    陶青鱼连忙看向方雾。

    之前不是说了希望渺茫,这下怎么又开始施针了?

    方雾轻轻摇头。

    目的到了,方问黎留恋地收回落在哥儿身上的目光,起身随着周令宜一起告辞。

    方雾面容和善地将人送走,回来便被陶青鱼拉住了。

    “小爹爹,怎么每月施针了?难不成爹好转了?”

    方雾轻轻拍了下哥儿的手道:“他这是承了方夫子的情,在帮咱们家呢。”

    还是方问黎。

    陶青鱼眉头微蹙望向篱笆外。“小爹爹,我出去一趟。”

    陶青鱼追着方问黎离开村子。

    “诶!小鱼老板追上来了。”周令宜撞了一下方问黎的肩膀。

    “嗯。”

    “嗯什么嗯,还装!”周令宜哼了两句小曲儿,为兄弟高兴。

    自个儿乐了乐,又调侃方问黎道:“收收你脸上的笑吧,瞧着多不值钱。”

    方问黎斜睨他。

    “干你何事。”

    周令宜顿时气道:“你个没良心的,我帮了你你就这么对我?!”

    “我给了银子。”

    方问黎注意力全在身后,看人离得还有些远,默默地放慢了步子。

    周令宜则想着自己用那笔银子刚给秦竹添的那些首饰,立马选择原谅了方问黎的无礼。

    “行,方夫子大方,以后有活儿记得找我啊。”

    两人说着话很快走到村口。周令宜率先停下,他冲着方问黎挤眉弄眼一番,飞快上了自家的马车。

    方问黎停步,转身看向来人。

    “小鱼要去县里?”

    陶青鱼平缓呼吸,见已经挪开的马车便道:“之前答应你的事儿,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方问黎心里的温度瞬间凉了下来。

    偏偏陶青鱼还继续说着:“等竹哥儿成亲完,我们找个地方商量商量。你要怎么做,我都配合。”

    “还有,真的很谢谢你帮忙。”

    一口气把话说完,陶青鱼等着方问黎的反应。

    方夫子淡淡笑了一下。

    “小鱼老板不愧做了那么多年生意,考虑得真周到。”

    这话听着怪怪的,但陶青鱼觉得做生意就是要讲诚信。方问黎这“一手交钱,一手交人”的交易也需要如此。

    他这样陶青鱼就自在了。

    陶青鱼客气笑着拱拱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方问黎轻捻手指,很想重重地擦一下哥儿的眼尾。他不喜欢哥儿对他这样的笑,但若是红着眼尾哭……

    方问黎眼神微暗。

    不过望着陶青鱼晶亮的一双眸子,方问黎只能暂且安慰自己:罢了,只要将人带进家门,剩下的他慢慢教就是。

    “好,说定了。”

    陶青鱼找回了招呼客人那劲儿,爽朗笑道:“那方夫子慢走。”

    方问黎冷笑。

    这头一个,就得改了称呼。

    陶青鱼安排好后面的大事,一身轻松地先他们一步离开,徒留方夫子站在原地一身郁气冷飕飕直往外冒。

    回到家,方雾看他一脸喜意还以为哥儿跟方问黎处得挺好。他心中对方问黎更是满意。

    他都想好了,待过一阵子家里不那么吃紧了就给哥儿张罗婚事。

    他们这段时日四处打听,儿婿那边没什么问题。人在县里也很受欢迎。

    这样一来,哥儿就得快些定下。

    若是等自家男人醒来再办,哥儿怕是得在家等着白了头发。

    *

    正月初六。

    宝瓶村里都知道里长家有喜事儿,远亲近邻在家收拾完就去送礼。

    时辰尚早,里正家已经被村民围得水泄不通。

    陶青鱼在屋里陪着秦竹上妆,看哥儿还憨憨傻笑着,陶青鱼也陪着他笑。

    朝阳初升,碎金遍地。

    村口传来喜庆的敲锣打鼓声。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风发冲着两边乡亲拱手。

    身后,红绿彩绸装饰的花轿在秦家门口落定,新郎官从马上下来。

    喜钱一撒,秦家院子里顿时一片欢呼祝贺声。

    陶青鱼双眼含笑,安静站在门边。

    他看着周令宜将秦竹从屋里背着出来,哥儿被放上了花轿。

    陶青鱼忽然就想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在村中玩闹。从几岁到十几岁,他们几乎可以说形影不离。

    转眼,竹哥儿也成家了。

    到此时,晨阳高升,光芒万丈。

    迎亲队伍笼罩在金辉中,伴着喜庆的乐曲渐渐走远。锣鼓不停歇,小孩围着轿子笑闹着就为了多讨点喜钱。

    陶青鱼伫立在原地,看那花轿被抬得稳稳当当。

    他唇角翘起,望着村外上坡处那抹蜿蜒而上的红,心中祈愿:

    愿秦竹以后的日子安稳幸福。

    ……

    想着周家给自己的请帖,陶青鱼慢慢往路口走去。

    “鱼哥儿,早些回。”方雾知道哥儿有周家喜帖的事儿。

    拜堂是晚上,他担心哥儿一个人回来不安全。正要叮嘱几句,转眼瞧见路口站着的俊美男子,心中顿时轻了些许。

    原来两人是约好了的。

    他慈爱笑着冲着自家哥儿摆手:“去吧。”

    路口,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方问黎站在马车旁边。

    虽有太阳,但风却寒凉。方夫子一身蓝白轻薄长衫飘然若仙。

    陶青鱼:“方夫子风度翩翩。”

    方问黎如何听不出来哥儿的调侃。他撩开帘子,如墨的眉眼弯了弯。

    “不冷。”

    陶青鱼轻巧跳上去进了车厢,方问黎跟上,坐在陶青鱼对面。

    陶青鱼偏头:“不坐外面?”

    “村中盯着小鱼的人不少,我要适当为自己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

    陶青鱼不想细想。

    不过因为方问黎一句话,气氛又别扭起来。

    轿子里,中间横梁上挂着滚灯。烛火熄着,铜制的壳子上花鸟铸得栩栩如生。

    陶青鱼看着这东西躲避眼神交汇。

    “方夫子……”

    方问黎挪开这东西,凤眼含笑:“是我看不得?”

    陶青鱼瞧他一眼。

    方夫子今日打扮得隆重,像开屏的花孔雀。美则美矣,可看得人心里发虚。

    陶青鱼心肝一颤,不知该怎么答。

    方问黎体贴,转了话题。“可否先改个称呼?”

    陶青鱼眼神躲开。

    他清了清莫名干哑的嗓子,慢吞吞道:“方问黎?”

    方问黎凤眼亮着星光。

    他笑:“我在。”

    第 30 章

    在什么在?

    换个称呼而已, 又没叫你。

    陶青鱼心里碎碎念着,往车厢里面挪了挪,离方问黎的长腿远了些。

    今日的方问黎很不对劲儿。

    村路颠簸。马车微微摇晃, 陶青鱼后背靠着车厢渐渐被硌得疼。

    他稍显局促地窝在一个角落,不打算跟这男狐狸精交谈。

    时间一点点过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上掉了不少肉, 硬邦邦的横木坐得不舒服。

    他悄悄调整了几次,顾及边上有个手长脚长的, 没多大动作。

    但方问黎何其敏锐。

    看哥儿蹙起的眉头, 他将放在旁侧的披风递过去。

    “垫一垫。”

    陶青鱼看了一眼。“不用。”

    上好布料的披风, 弄得皱巴巴的披上就不是风度翩翩了。

    方问黎略微犹豫,默默倾身拿起叠好的披风直接往陶青鱼后腰处塞。

    陶青鱼猝不及防被戳了一下腰窝。

    腰间一麻,吓得他直接蹦起。

    砰的一声——

    “嗷!”陶青鱼痛苦捂头。

    “客官,我这马车里可不能跳啊。”前面车夫担忧喊。

    陶青鱼呜咽着抱住自己的脑袋, 听了他的话顿时感觉太阳穴也跟着一抽一抽的疼。

    “小鱼……”

    “方问黎!”他吼。

    方问黎动作一滞。

    这味儿对了。

    意识到自己想什么,他哑然失笑。

    拿开哥儿捂着头的手,他掌心贴上去轻抚:“对不住。”

    陶青鱼拍掉他的手, 顺带抱过了披风自个儿主动垫好。随后戒备地看着他, 圆眼似猫, 睁得圆溜溜的。

    方问黎收回手, 安分坐下。

    “我不动。”

    陶青鱼背对他挪了挪,闷哼一声。

    “可还疼?要不到了县里先去医馆瞧瞧?”

    “不疼, 不去。你不许动!”陶青鱼横了他一眼。又轻轻摸了摸自己头顶, 就这一会儿就起了个包。

    他咬紧后槽牙, 心里将叫方问黎的小人拳打脚踢了好几遍。

    怕不是昨晚吃错了药, 作什么妖呢!

    “我那里有药酒。”

    陶青鱼没好气道:“难不成我要顶着一身药味儿去参加竹哥儿的婚宴?”

    不怕他了?

    方问黎心情瞬间明朗。

    他手搁在膝盖上微微点动,思考着如何将人哄好。

    车厢安静下来, 陶青鱼后知后觉自己刚刚的语气太冲。还以为把人吓到了,他立马找补道:“我没事,就是疼懵了。刚刚吼了你,对不起。”

    啪的一下,方问黎心情降落到谷底。

    他眼睛里浓雾粘稠,沉甸甸的坠着。“为何要道歉?”

    “我态度不好。”

    这不是对客人的态度的。

    陶青鱼想着那一百两,甚至更为真诚地双手放在膝上微微弯腰道:“对不起。”

    方问黎呼吸一窒。

    又是这样。

    与他以往买鱼的时候相差无几的态度。

    方夫子心中恶劣情绪翻滚,又挫败得很。

    他肩背抵着车厢,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行为是不是过于保守。

    “陶青鱼。”方夫子一字一顿道。

    “嗯?”陶青鱼瞬间坐直。

    方夫子直呼他大名,莫名有种学生时代被班主任叫住的严肃感。

    “我没生气,你的态度也没有什么不对。是我没分寸,该说抱歉的是我。”

    “还有。”方问黎紧盯着他,莫名迫人。

    陶青鱼咽了咽口水,不免坐得更为端正。“您说。”

    呵!

    还用起尊称了。

    方问黎挪开眼,尽量温和问:“头怎么样?”

    陶青鱼:吓死个人!

    他身子一松,轻轻拍着胸口。“小事儿,不劳您费心。”

    好。

    他不费心!

    方问黎迟早觉得自己会被他气死。后半程他索性闭目收敛,耳朵听着陶青鱼的动静。

    陶青鱼抿了抿唇。

    看一眼方问黎,别开眼。这不就正常了。

    他杵着下巴开始思索今日要办的事儿。

    竹哥儿的婚宴去吃顿饭陪陪他就成,剩下是跟方问黎谈谈后头的事儿。

    照他外婆说的,方夫子条件样样不错。但偏偏找上他……

    陶青鱼余光悄悄瞥人。

    上下打量了一圈儿,默默收回来。

    按照现在大离朝人的审美,像竹哥儿那样的才好。

    方夫子找上他多半是过得孤僻,也就认识他一个卖鱼的。

    就是不知道方夫子到底有什么难处才跟他做这个交易。

    方问黎渐渐听不见哥儿动静,但却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他睁眼,目光清明。

    陶青鱼冷不丁与他对视,眼皮子一跳。故作镇定地缓缓收回视线。

    “想什么?”方夫子轻声诱导问。

    “想你……”

    陶青鱼猛地咬住唇。“没想什么。”

    “客官,到了。”外面车夫道。

    方问黎看了他一眼,拉开帘子先下去。陶青鱼团吧团吧披风,略微犹豫地跟了下去。

    付了车钱,陶青鱼打算直接去周家。

    方问黎看他抬脚就走,手一伸,轻轻拉住了哥儿的袖子。

    “不着急,随我来。”

    陶青鱼不明所以,还是跟在方问黎身后。

    走着走着,方问黎放慢步调。待陶青鱼跟上来与他并排,他问:“头还疼吗?”

    “没大事儿。”

    “我们去的方向不是周家。”

    “不着急。”方问黎看了一眼被哥儿抱着的披风,眉头舒展。

    他们先去的方家。

    这是陶青鱼第二次来。屋里那个叫阿修的小厮不在,里边儿冷冷清清,跟方问黎真实给人的感觉一样。

    “进来坐。”方问黎将正屋门打开。

    陶青鱼跟他在马车上斗了一会儿,那股扭捏跟不自在也散得七七八八,叫进去就进去。

    方问黎看他变化,扬了扬眉。

    将给周家准备的礼提上,等哥儿歇够了,方问黎才带着他一起去。

    走着走着,陶青鱼忽然停下。“等等。我也买些东西送去。”

    方问黎捏着哥衣摆不让他走,他另一只手递出两样东西道:“帮我拿一下。”

    陶青鱼倒退回来。

    他虽疑惑,但还是接了过来。

    “我都准备了。”

    “不行。”

    方问黎拉着他长腿迈步,几下过了一条巷子站在了周家门前。“到了。”

    陶青鱼干笑两声。

    “亏你还是夫子呢。不知礼。”

    “如何不知?”

    周家门口自有管家带着人收礼,他俩一出现,周家管家认出方问黎立马笑着招呼。

    陶青鱼无奈只能将手里的东西递上去。

    入了周家大门,三进的院落可比陶家的草屋来得好看。过了影壁,里面布置得颇为雅致。花草掩映,雕梁画栋,别有洞天。

    成亲讲究的是晨迎昏行,所以拜堂是戌时,也就是黄昏。这会儿时辰还算早,方问黎带着人先去见了见周令宜的长辈,随后才去找周令宜。

    新郎官今日忙,接回来的秦竹现在待在房里休息。

    陶青鱼打了招呼,周令宜就让他去找秦竹。

    单独的小院儿里,秦竹待在屋中。

    陶青鱼一进去就见小哥儿趴在床上往嘴里塞着枣子。他闷声一笑。

    秦竹一惊,咻的一下坐起来盖好盖头。

    “是我。”

    “小鱼!”秦竹一把掀开盖头。

    “小鱼!小鱼!你怎么来了!!!”秦竹噔噔噔跑过去,往他身上一扑。

    陶青鱼熟练站着当兔架子,然后又将哥儿扒拉下来,按在凳子上坐好。

    “是不是饿了?”

    “嗯。”秦竹揉了揉肚子,委屈巴巴。

    陶青鱼将拎过来的食盒打开。“这是周令宜让我顺带拿来的,你垫垫肚子。等会儿还有得忙。”

    “小鱼你真好!”秦竹黏糊糊抱他一下。

    大离朝哥儿成亲也是要装扮的。

    秦竹脸上擦脂抹粉,不显女气,多的是可爱。倒把哥儿白里透红的脸蛋衬得像那熟了的桃,让人更想咬一口。

    陶青鱼看他吃的欢,不忘提醒:“记住我之前跟你说的话没?”

    什么话?

    秦竹鼓着腮帮子吃饭的动作一顿,然后顶着陶青鱼愈发凶狠的眼神迅速逼着自己不怎么装事儿的脑子回想。

    “嗷!知道了!”

    他看了眼门外,轻轻凑在陶青鱼耳边道:“不能急着要娃娃。”

    陶青鱼:“对。”

    他戳戳哥儿的脸,语重心长道:“你还小,照着我的话跟周令宜讲清楚。他也是学医的,该懂得。”

    “嗯嗯!”

    陶青鱼跟养崽似的,摸摸他脑袋,满眼欣慰。

    正当他要感慨一下两人以后不怎么能频繁见面了,小哥儿一下抓住他的手,双眼亮晶晶问:“我今日成亲了,小鱼是不是也要成亲了?”

    陶青鱼:好像也是……

    他手往桌上一放,下巴搁在掌心。略显犹豫道:“不知道,看人家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巴不得早点娶了我们小鱼呢。”秦竹翘着下巴,也不知道他在自豪个什么劲儿。

    陶青鱼捏住他腮帮子:“吃你的吧。”

    “吃吃吃,小鱼也吃。”

    陶青鱼接了他一个点心投喂,想着之后自己跟方问黎的事儿,心里不知怎么变得沉重了起来。

    成亲意味着要离开家。

    陶青鱼之前下意识忽略了这一点。现在想想,跟方问黎商量的事儿还不少。

    *

    陪了秦竹一会儿,陶青鱼也跟着肚子垫了个半饱。

    待外面仆从告知时辰差不多了,陶青鱼又装了食盒拿出屋子。门一打开,丫鬟婆子全部往秦竹围过去帮忙收拾。

    陶青鱼看了眼手里的东西,想着索性这会儿无事,直接问了人将食盒放回厨房。

    他穿得朴素,又提着食盒,昏黄的连廊上也看不清他的脸。

    路过的丫鬟当他是院儿里新来的,告知了人地方就匆匆端着茶盏忙去了。

    周家是自家厨子办的宴席。后厨里面十几人,切菜的、炒菜的、传菜的忙得不行。明明是大冬天,厨房里的人愣是个个满头大汗。

    陶青鱼没去碍事儿,只将食盒放下打算离开。

    但不得不说周家这厨房是真的大,顶得上他们一栋茅草屋了。

    里面几口锅都烧着,长长的石台上放满了菜蔬。咚咚咚的切菜声不绝如缕。

    里面掌勺的明显是那个大脑袋厨子,脖子上搭着汗巾,说话中气十足。

    “你!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进来帮忙。”

    陶青鱼看是个中年管事样的人,他笑了笑走进去。

    “给,这臭鸡蛋扔了外面那烂菜筐子里!”

    那中年大叔塞了他菜篮子就冲着里面骂骂咧咧道:“买菜也不长长眼睛,臭鸡蛋也敢往府里带!知道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陶青鱼挑眉,抱着一篮子十几个鸡蛋往外走。

    一个鸡蛋二三文,这一篮子三四十文了。实在可惜。

    怕耽搁等会儿的观礼,陶青鱼没再逗留,放下东西就走了。

    待回来,院子里就更为热闹。

    天色昏黄,周家红绸装饰的宅子里红烛一盏一盏亮起。火光映照着客人面上的笑意,大家都盼着等会儿的观礼。

    院子里,周令宜一身喜服走到床前。

    秦竹头上盖着红盖头,手上执彩缎绾成的同心结。周令宜矮身不知道跟秦竹说了什么悄悄话,小哥儿紧张握住彩绸的手微微松了些。

    随后秦竹起身。周令宜注视着眼前人退着走,秦竹缓步前行。此为“牵巾礼”。

    至正堂前,新人并排立于堂前。上坐周令宜父母。他俩看着皆是慈眉善目,心醇气和之人。

    随着礼生唱喝,新人叩拜天地高堂。

    陶青鱼立在宾客当中,位置稍前。随着礼生口中拉长的声音,眼中带着清浅笑意,安静注视着这对以后就此绑定的新人。

    直至送入洞房,宾客散去。陶青鱼仍旧立在原地。

    方问黎站在他旁侧,看哥儿还注视着走远的一对新人。他语气稍硬道:“舍不得?”

    陶青鱼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舍不得,又不是见不到了。”

    他只是感慨。

    好似刚刚还一起玩儿着,现在就看他嫁人了。

    方问黎轻翘唇角。

    不是就好。

    被人簇拥的新人已经快要拐得看不见了。他似好心问:“不跟去了?”

    “不去了。”

    陶青鱼嗅到鼻尖淡淡的木香,稍微往旁边避了避身子道:“时辰不早了……你、我们成亲的事儿何时商量?”

    我们。

    方问黎看着他动作,眼中掀起波澜。

    烛火映在他侧脸,朦胧的光如覆纱,方夫子颇为攻击性的五官变得柔和。恍惚间连眼神都好像变暖了。

    陶青鱼从前不细看,现在是知道方夫子貌美,不能多看。

    他草草别开头,就听方问黎道:“不如宴席后?”

    跟方问黎做了交易之后,他钱到手了,但方夫子说的成亲还一直没个说法。

    这次当了解他成亲有哪些要求,细节之后再说。

    算算应当用不了多少时间,陶青鱼考虑清楚后就点了头。“好。”

    宾客都去了席间,这片地方安静不已。

    两人一时无话,陶青鱼便想着晚上如何归家。

    方问黎只能看见他的头顶和侧脸。

    暖黄的烛火中,哥儿头顶碎发微扬,圆贝似的耳垂软乎乎的。上面覆盖着一层细小的绒毛。

    方问黎摩挲着手指,微微敛眸。

    “该入席了。”他温声提醒。

    陶青鱼回神,冲着方问黎笑了笑便走得毫不留恋。

    方问黎自然而然跟上他几步,肩上忽然被人把住。

    周令宜这还没喝呢就有些微醺,他乐呵道:“去哪儿?!说好帮我挡酒的,走走走。”

    “我何时说过?”方问黎撇开他的胳膊。

    “我今日成亲!”周令宜梗着脖子。

    “所以呢?”方夫子冷漠得很。

    周令宜被他这态度打击了十几年,早已经刀枪不入。他抓着人往男客那边走,嘴上嘀哩咕噜:

    “放心,小鱼老板不会跑的。我给他安排了个好位置,也叮嘱我妹跟弟看着他呢。”

    方问黎侧眸看着自己肩膀,抬手整了整被他弄出来的褶皱。“悠着点儿,我还有事。”

    周令宜:“你得让他们悠着点儿啊。我说了又不算。”

    另一边,陶青鱼被引着入坐。

    他们这地儿在屋里,里面暖和,还烧着碳。客人也不多,只有四桌。

    凉菜已经上了,席面上人陆续到齐。

    他左边是个半大小孩,就是常在医馆里帮忙的周家小六。一桌唯一的男丁。

    右边也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看相貌跟周令宜的长得有些相似之处。这俩都是周家人。

    至于其他,有哥儿有姑娘,都是未成婚的。

    他们看着年纪不大,都是细致打扮了来的。衣着首饰都不差。

    菜陆续上桌,周家小姑娘就笑着招呼人吃饭。陶青鱼看她着重招呼了下左侧隔了一个周小六的蓝衣姑娘。

    陶青鱼乍一看觉得人眼熟。

    不过思来想去没想明白,索性就安静吃菜。

    一桌的人,乍看好像就陶青鱼是正经来参加婚宴的。再除了周家两小的认真吃了些,其余的人跟鸟儿啄食似的,筷子沾了几下唇速度就慢下来了。

    陶青鱼正吃得有滋有味,虽不斯文但也礼貌。

    周小六跟周小五虽小,也帮家里忙了一天,早饿了。看他吃饭都觉得胃口大开。

    三人正吃得起劲儿,忽然就听隔壁道:“喂!刚刚是不是你跟方夫子在说话?”

    声音娇脆,但含着高人一等的傲气,很是刺耳。

    陶青鱼动作不带凝滞,闷头吃饭。

    周小六跟周小五是主家,却是不能这般做,只能望着一桌好菜色默默停下筷子。

    他们顺着赵绮的目光看过去。

    原来说的是陶家哥哥吗?

    “喂,我问是不是你?”赵绮见桌上的人都看着他,不免骄矜扬起下巴,又重复一遍。

    陶青鱼正走神。

    他说怎么熟悉呢,原来是方夫子以前的烂桃花。之前在那什么会上的湖心亭看见过。

    人家摆明了要找茬,陶青鱼顾着竹哥儿的好日子不想起这个冲突,当没听见的默默当饭桶。

    哪知他不应,人没受过委屈的下不来台。

    赵绮咬唇,气的:“本小姐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吗?!”

    周小六跟自己姐姐对视一眼。

    默默伸手戳向陶青鱼。

    陶青鱼一把抓住他往自己腰上来的爪子,脑袋一歪,用比赵绮更大的声音道:“啊?!跟我说话吗?!!!”

    平地一声吼,吓得其他打算看戏的宾客纷纷看来。甚至还有噼里啪啦掉筷子的声音。

    赵绮脸一红,自觉失了面子。

    陶青鱼却像不知,眼里含着真挚不已的抱歉。声音几乎没小,又道:“我听不见,麻烦说话的时候大声些。刚刚你说什么了?”

    那脑袋歪着,耳朵侧向赵绮那边。真就装得像个聋子似的。

    周小六看得目瞪口呆。

    还能这样……

    其他宾客了然。

    嗐!还以为能看赵小姐扯头花呢。看来扯不下去了。

    周小五则是一脸迷茫看向自己的弟弟。

    大哥没说哥夫郎的好朋友有耳疾啊。

    周小六默默摇头。

    他之前还看见陶家哥哥跟从流哥哥说悄悄话呢。

    赵绮这气忽然就堵住,不上不下。想问的事儿也再开不了口了。

    “真是个聋子!”

    方哥哥定是看不上这样的人。

    陶青鱼低头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正好,坐凳子上踩不到地的周小六看了个明白。

    陶青鱼冲他一笑,虎牙尖尖微露。

    周小六抿嘴,默默在桌底下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这赵绮就是这样,很是蛮横的一个人。他们周家的孙辈都不喜欢她,但无奈人是贵客,不能怠慢。

    赵绮纠缠不下去,三个人得以继续填饱肚子。

    这刚歇了气儿呢,还没吃几口,那边又说开了。

    陶青鱼听着听着,怕自个儿气得胃胀气,默默停下筷子。

    “周小五,听说你们大哥娶的是个村里的哥儿?”

    一听这开头,就知道后面不是好话。

    周小五心中觉着烦,但不得不应。她放下筷子,大大方方道:“赵姐姐,哥夫郎很好。我家不重出身,单看大哥哥……”

    人还没说完,赵绮立马给她截了去。

    “就是再不看,好歹也别从那种龌龊地方捡人啊。你是不知道,乡里出来的没学过什么大字。不知礼。你家好歹是代代学医,周伯伯怎么也不多掌掌眼……”

    其他人被她的发言一惊,就连隔壁几桌吃饭的动静都小了。

    呵,也只有赵县令这般勤政爱民的能教出这样的闺女了。

    桌下,陶青鱼拳头握得咯吱响。

    周小六一惊,他听自家大哥说过陶青鱼的脾气。  这下真怕他暴起,连忙按住人的手。小声道:“不可,她是县令的女儿。”

    换句话说,就是他们周家得罪不气。

    小小鸣水县,县令就是天。县令最受宠的女儿,那是万万不能动。

    小辈这儿听着勉强能忍,他们也气,但知道捅大了倒霉的是自家。

    不止周家人。

    同桌的其他人听赵绮扯到周家,心里觉得不合适。

    来人家家里吃席的,还真当自己是根菜。长辈都没说什么,要你说。

    但他们心里虽同情周家,却也开不了口。

    赵绮记仇,得罪了他们自己倒没什么,但她会请自己爹。到时候受害的就是自己家里。

    忍一时风平浪静。

    陶青鱼青着脸。

    偏偏赵绮在鸣水县走哪儿都被捧惯了,只顾自己喜欢。说得更起劲儿道:“你家是不是被村里人缠上了?不是才定亲不久,怎么才过几日就要成亲了?”

    “难不成是那家人做了什么?或者是那哥儿使了手段?多半是……”

    忍了又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陶青鱼猛地撇开周小六的手,又是熟悉地脑袋一偏。“啊?你说你缠上了个村里的哥儿?”

    他很不解大声问:“你用手段缠人家哥儿做什么!”

    话一出,整个屋里落针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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