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气氛凝滞, 像死水一般停止流动。
赵绮如被当头一棒,人都懵了。
她堂堂鸣水县县令家的大小姐,何时被这样的山野村夫说过!
“你!你胡咧什么?”
赵绮头脑发热, 噌的一下站起来,手指着陶青鱼哆嗦。
陶青鱼一脸无辜,嗓门依旧亮堂。
“胡什么?我不姓胡。”
“你、你你……你给我等着!”赵绮脚一跺, 没等跑呢,周小五立马扑过去将人拉住。
不能走, 一旦走了就更不好收场了。
“赵姐姐, 他耳朵、耳朵……”
陶青鱼给了小姑娘一个安抚的眼神。
放心说, 大胆说。我大度,我不计较。
周小五眼睛一闭,道:“他耳朵你也知道的,你大人有大量, 肯定不会跟他计较的对不对?赵姐姐人美心善,县里人人夸赞。我们都是以赵姐姐为榜样……”
赵绮恨恨扫过其他人。
她气起来丝毫听不进别人的话。
但手捏着今日特地穿上的衣裙,瞥见裙上的一抹蓝。她抗拒的身子微松。
周小五看有戏, 立马将人扶着坐下来。
周小六赶忙跳下凳子招呼其他客人:“各位叔叔伯伯快快用饭, 菜都凉了。大家吃好喝好啊。”
众人立马转身回来, 当是什么都没发生笑着推杯换盏, 喝酒吃饭。
赵绮狠狠瞪了陶青鱼一眼。
她慢慢抚平下裳被捏出来的褶子,端着大小姐的姿态坐下。
后续再没听见什么闲话, 陶青鱼却是吃不下了。
好不容易挨到下桌, 陶青鱼去院子里打算消消食。不巧, 赵绮也在。
“赵妹妹, 你都知道那是乡野村夫,何必跟他们生气。”听声音, 是刚刚同桌的一个哥儿。
“要你说!”
女声从树后传来,端的是傲慢恶毒:“本小姐从不说假话。”
“秦家那小哥儿能攀上周家本就奇怪。明明我爹早有打算……偏偏周家搪塞说周令宜有喜欢的人,既是喜欢的人如何会这样仓促成亲。”
“多半是那小哥儿见了周家底蕴爬了床,以清白相逼,周家才……”
陶青鱼讽刺一笑。
他回头,院中灯火通明。周令宜满脸喜色,跟客人喝得醉醺醺。
清白相逼……
这世道,同为弱势,她可知名声对一个哥儿有多重要。今日闹这一出要传到竹哥儿耳朵里,那小哥儿绝对会头头躲起来哭。
这处是树丛,只有少许光斑传过来。
陶青鱼隐在暗处,双眼幽亮。
月上梢头,宴席渐渐散去。周家人将宾客送出门,门外马车如流水,一辆一辆地离去。
陶青鱼站在巷子拐角,目光紧盯着其中一辆最豪华的马车。
他捏着手中东西蠢蠢欲动。
真看得专心,身后传来窸窣响动。陶青鱼还以为是老鼠,结果腰上忽然被戳了戳。
陶青鱼险些跳起,转身就见一高一矮的周小六跟周小五。
“你们做什么?”
周小六将陶青鱼手里的布袋子拿走,晃了晃,里面是蛐蛐儿。
“蛐蛐顶什么用。”
“用这个。”周小五篮子往陶青鱼手里一塞,自己先拿了两个出来。
周小六亮出一口白牙,先把布袋子飞快别在身上,嘻嘻笑着也拿了两个。
陶青鱼欣慰。
他拿了方问黎之前给他的披风往头上一遮,抱住篮子安静等待。巷子不算宽,马车几乎是擦着拐角这过去。
陶青鱼手上用了巧劲儿,一篮子臭鸡蛋直接从马车窗口里一倒。
两小的趁机往里一砸,随后抓住陶青鱼拔腿就跑。
马车前,赵家的人依旧赶着马车。
马车里面的人像被砸懵了,许久才尖叫一声:“什么东西?”
“啊——”
*
周家。
酒过三巡,周家客人走得七七八八。帮周令宜挡酒的方问黎此时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语。
“从流,屋里收拾了。今日你也辛苦,就在这儿歇息吧。”周令宜的爹周密走过来,想将人请进屋。
方问黎过了一会儿才摇头,看着门口不言不语。
“爹不管他,他望夫郎呢。”
周家父母相视一笑。
吴婉娘:“好,我让人在这儿看着。你先回屋吧。”
“对了,看见小五、小六了吗?”
周令宜快步走远,边走边道:“回屋了吧。”
说曹操,曹操到。周小六跟周小五被陶青鱼一手带一个,进了家门。
“呼、呼……”周小五跑得气喘吁吁,身子一歪,靠在自己弟弟身上累得双眼发晕。
“不跑了,不跑了。实在是跑不动了。”
起初是他们带着陶青鱼跑,后头变成陶青鱼带着他们跑。
为了不被认出来,他们从东边跑到西边,走了几条巷子最后又绕回来。
要是草包县令能找出来,算他们鸣水县有福。
周家夫妇忙下去将两个小的扶好。
“你们这是跑哪儿去了?”
周小六不敢说,只对着自己爹娘乖巧笑。
“你们那屋里的事儿我们也听说了。实话实说吧,刚刚是不是做坏事儿去了?”周爹是心平气和地询问,半猜到了也不生气。
周小五默默往陶青鱼身后藏。
陶青鱼平复了呼吸,他认真行了个晚辈礼道:“席上那事儿是我没沉住气,给周家招了麻烦,实在对不起。”
吴婉娘笑着将他扶起。
“该是我们谢你。”
“竹哥儿现在是我周家的夫郎,是我们做得不够好。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放心,那边不敢再说第二次。”
陶青鱼听吴婉娘的意思就知道他们是能护着人的,他心里的憋闷也就散得一干二净。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了。”
“好,那……”吴婉娘正转头找方问黎呢,人家就到了陶青鱼后头。
她了然一笑。
“我让府里安排马车送送你们。”
陶青鱼抬头看旁人。
方问黎却没个表示,只安静看着他。凤眼清润,比平常多了些水色。
陶青鱼看他没动,只能略显尴尬地冲周家夫妻笑着点点头。
上了马车,车夫先送他们回方家。
陶青鱼让人在外面等会儿,自己跟方问黎说完话就出来。
屋里烛火亮着。
两人一前一后进屋。陶青鱼在前,方问黎垂眸踩着他走过的地方一步步跟在后面。
“主子,小鱼老板。”阿修听见动静出来。
闻着的方问黎身上浓重的酒味儿,瞧他一眼,阿修立马倒回屋里熬醒酒汤。
“去哪儿说?”陶青鱼问。
等了半天不见人带路,陶青鱼略显疑惑回身。“你喝醉了?”
方问黎身子微晃,手轻轻碰上陶青鱼的肩膀。
像大猫试探水中的鱼,一触即离。
“没有。”他压着睫毛,低声道。
陶青鱼看了一眼自己肩膀,点头:“就这么站着?也行。”
阿修听完两人对话,连忙从厨房探头出来道:“哪能站着,正屋开着门呢。外面冷,小鱼老板去屋里。”
外面寒风是吹得人冷。
今晚月色好,月辉落在方夫子随风轻动的衣摆。
陶青鱼瞥了一眼,率先提步进屋。
屋里暖和,陶青鱼跟方问黎分坐桌子对面。
他将披风解下放在身前,打算拿回去洗了再还给人。
外面车夫等着,陶青鱼不想耽搁人多少时间,开门见山问:“你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方问黎忽然浅笑看着他。
单边居然还有酒窝。
陶青鱼别开眼道:“别看我,说话。”
方问黎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一手随意搭在桌上,脑袋微歪,漆黑的眸子装满了对面的人。
“你不说,那我先说?”
陶青鱼略微坐不住,干脆道:“成亲我答应你了就不会食言,但是现在家里还有事,我想再过段时间。”
“你看五六月如何?”
方问黎半阖着眼,狭长的眸子紧盯着陶青鱼。
“如何?”陶青鱼愈发坐不住。
这人是想让他猜?
方问黎轻轻眨眼:“嗯。”
“好。”陶青鱼微微松了口气,“还有,成亲的话只需要让你觉得必须知道人知道就行,不大办可以吗?”
“嗯。”
“我就这两个问题,其他的你有什么要安排的吗?”
方问黎:“嗯。”
陶青鱼无奈。
他撑着桌子,前倾着身子眯眼仔细打量坐着的人。“你是不是醉了?”
“没有。”
看起来是没醉。
脸还是那么白,除了眼中水光多了些,话少了些,没其他变化。
“人家等着,没有我就先走了。”他抬了抬手,“这披风我拿回去洗好了给你。”
“嗯。”
陶青鱼起身。
正要走,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了。
陶青鱼低头,袖口处捏着两根白得透明的手指。“还有要说的?”
方问黎瞬间坐直,凤眼一眨不眨盯着陶青鱼。
陶青鱼心累。
“没有吗?”
阿修端着醒酒汤进来,听陶青鱼跟一个醉鬼有商有量,笑得无奈道:“小鱼老板,他这是醉了。”
醉了?
那席上的酒跟水似的,怎会醉。
他张开五指在方问黎跟前晃了晃。人家眼睛都带不眨一下的。
但手轻轻抬起,浅浅握住了自己的小拇指。
“小鱼。”
陶青鱼:“晕不晕?”
方问黎自顾自地拉下陶青鱼的手,额头靠在他手背就不动了。
好乖。
意识到自己想什么,陶青鱼猛地抽回手。他有些慌乱道:“那你看着他,我走了。”
才走几步,袖子又被抓住。这次是捏得紧紧的,方夫子的手背都蹦起了青筋。
阿修想着帮自家主子留一留人。便道:“小鱼老板,要不先让主子把醒酒汤喝了?”
陶青鱼:“那让他喝。”
阿修端着碗凑过去,方问黎立马警觉。他眼神骤变,阴冷如蛇,握紧陶青鱼的手敌视着他。
阿修只觉脖子一凉,搁下碗飞快往后退。
“跑什么?”陶青鱼不解。
阿修捂着自己脖子,冲陶青鱼苦笑:“他不让我近身。要不小鱼老板帮帮忙?”
陶青鱼回头看人。
什么毛病?
他皱眉,上前一步。
方问黎立马翘起嘴角,不过那么高一个人却怂怂的,还慢慢往后退了一步。
陶青鱼扬眉,快速往前走了几步直接逼得人扑通一下坐回了椅子上。
方夫子愣了愣。
“小鱼……”
好委屈。
陶青鱼咬住嘴里的软肉,竟然有些不忍。这人醉了酒性情变得也太大了。
陶青鱼指了指桌上的醒酒汤,像猫亮出爪子,凶巴巴道:“喝。”
方问黎皱眉。
阿修拢着袖子缩在一旁,有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
明明小鱼老板只说了一个字,他家主子就捧着碗一口闷。亏得他放温了拿过来的,不然准烫一口的水泡。
陶青鱼:“这不是能听进人话,你怕什么?”
时辰真的不早了。他晃了晃被抓住的袖子,好商好量道:“快松开吧,我也要回了。”
方问黎将碗一放。
落在桌子上咚的一声。
忽略他另一只手拉上陶青鱼的袖子,乍听还挺有脾气。
人态度摆得明明白白的。
不放。
陶青鱼捏着他的手腕试图将他的手拿开。
方夫子最擅长打蛇上棍,眼中微亮,反手整个握住陶青鱼手掌,遮得严严实实。
这一下看出手掌的大小区别。
陶青鱼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手一颤,连连后退两步。
方问黎站起来,颇有种他抓到的地方就是他的了。反正人可以被带着走,就是不能放。
阿修在一旁看得捂嘴笑。
不愧是他主子。能狠能装乖,反差虽大但都挺能哄人。
陶青鱼偏头瞪他:“帮忙啊。”
阿修笑容一收,试图上前几步。然后陶青鱼忽然感觉周身一凉。
下一秒,阿修撒腿就跑。
他惊恐嚷嚷道:“小鱼老板你带着他一起吧,我去驾车!”
阿修为了保证自己主子的安全那是当牛做马,主动请了周家的车夫先回去休息。
有这好事儿,人家自然有无不应。
陶青鱼默默仰头。
方夫子依旧是那双润泽的眼睛看着他。
“方问黎。”陶青鱼的眉头能拧成麻线。
方夫子听到自己名字不带应的。
“算了。”陶青鱼极力忽略手上的触感闷头往前走。后头的人跟个大型布娃娃似的,就差挂在陶青鱼肩膀了。
上了马车,陶青鱼先一步坐下。
他看着方夫子坐定,确认人不会摔倒,然后往回扯了扯被大掌完全包裹的手。
手都疼了,这人死倔着。
陶青鱼咬牙:“方问黎,放别的人身上,你这样的行为是会挨打的。”
车厢外面阿修听到陶青鱼的话偷笑,拉着马儿开始掉头。
他家这主才不是随便的人。
盼了多少年了的人了,拉个小手已经是他醉酒后最大的克制了。
不过他也不知道主子有没有醉透,因为他就没见过方问黎这样黏过人。
以往最多就是坐在屋里冷着一张脸看着门口。
马车摇晃,陶青鱼已经放弃挣扎。
他偏头看着窗外。
夜深不知时辰,马车摇着摇着肩膀一重。方夫子的脑袋搭在了自己肩上。
那股淡淡的木香悠远,闻着安神。
陶青鱼倒没觉得靠个肩膀有啥,重点是他的手已经被方夫子握着出汗了。
他屏息,做贼似的尽量放弃动作慢慢抽了抽手。
丝毫不行。
这什么人啊这是!
谁醉酒了握住别人的手不放。
陶青鱼磨牙,气得往旁边挪了挪。
方夫子跟着歪过来,谁知道这距离倒刚刚好让他脖子靠着陶青鱼肩膀不难受了。
*
陶家。
快到亥时了,为了节省灯油,陶家各个屋里的灯都熄了。
方雾坐在床上,摸着黑给陶大郎捏着身子,边轻声跟他道:“都这么晚了,哥儿怎么还没回来。”
“我有点不放心。要是你醒着就好了,可以去看看哥儿到底走到哪儿了。”
黑暗中,看不见的地方陶大郎的手指反射性的一动。
“他跟方家那孩子一起的,你说大晚上的,这样是不是不好?”
念着念着,陶大郎的手指又抽动一下。
“要不我还是去看看,天这么黑,哥儿看不见路。”
方雾越想越担心,最后直接掀开被子起来。
屋里重新亮了灯。
方雾拿着灯就匆匆出去,也错过了陶大郎那细微的反应。
举着油灯将门打开,方雾刚走到院儿里就看到远处有幽幽的黄色光晕。
他急着往大路边走。
等光晕近了,果不其然,是哥儿回来了。
“鱼哥儿。”
马车将将在路口,方雾就举着灯到了马车跟前。
阿修冲他颔首。
陶青鱼一听是他小爹爹的声音立马将方问黎推开。手上挣扎,方夫子被迫从难得的好梦中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着眼前人,有些恍惚是梦中还是现实。
但陶青鱼却着急得差点跺脚。
他圆眼微瞪,压低声音凶道:“看着我做什么!松手!”
方问黎眼神变得清明,脑中还残留着醉酒的难受。
他艰难松开五指,感受掌心中另一个人的温度消失,又稍显急切地将五指收拢。
可惜陶青鱼已经将手抽走了。
方雾等他们磨蹭了一会儿才看到陶青鱼下来。“怎么回来这么晚。”他肃着脸道。
“方叔。”方问黎下了马车,安静立在一旁。
方雾立马和蔼笑道:“这么晚了,谢谢你将小鱼送回来啊。”
“应该的。”方问黎看了一眼不停揉着手的陶青鱼,温声道,“外面凉,方叔跟小鱼快进去吧。”
“诶,那你们慢点儿啊。”
“好。”
方雾一步三回头,不停冲着方问黎摆手。他现在看这个儿婿是越看越满意。要两人现在成婚,他考虑考虑也不是不可以答应。
父子俩进了小路。
阿修看还巴巴望着的方问黎欲言又止。
车厢前挂了灯笼,夜风吹得灯光明明灭灭。方问黎迎风而立,修长的背影似要融入黑夜。
阿修已经数不清他已经多少次看过陶青鱼的背影。
不知道是风冷,还是这身影驮着的孤寂他看不下去了,阿修催促道:“主子,咱回吧。”
方问黎一动不动。
忽然只听一声“阿嚏”!
阿修立马没了伤春悲秋,还笑着调侃道:“叫您今日多穿些,免得生病了,你偏不。瞧瞧?”
方问黎终于舍得甩他一个眼神。
阿修跟老婆子似的,语重心长催促着他赶紧上马车。
终于,陶青鱼两人到了家门口。他们停步回身。
方问黎看清朦胧油灯下陶青鱼摆动的手,阴影中的唇角轻扬。
他头微点,上了马车。
阿修双手握拳,愤愤地想:果然,他一箩筐的话还没小鱼老板一个眼神好使。
他何必要操这个心!
马车走了,陶家院门也轻轻关上。方雾护着油灯,拉着哥儿一起进屋。
“周家宴席办得如何?”方雾状似随意问。
“比咱村里的好吃。”陶青鱼手搭在他肩上,眼中含笑。
看哥儿笑得没有阴霾,方雾就知道周家那边应该没出什么问题。竹哥儿他看着长大,这婚事结得安稳就好。
油灯给了陶青鱼让他去收拾收拾,方雾也终于能安心窝回屋里睡觉。
陶青鱼轻手轻脚洗漱完回屋。
灯一吹,裹着被子蜷缩起来。
他闭上眼睛,脑中的闪过今日那些事儿。
想着想着正要睡着,他忽然身子打了个抖。藏在被子底下的两只手飞速搓了搓。
奇奇怪怪。
陶青鱼拧紧眉头抱着被子滚了滚,正要酝酿睡意又忽然坐起来。
他一拍脑袋。
“遭了!”
忘了,方问黎不是喝醉了。那之前说的成亲的那些事儿也不知道作不作数?
“鱼哥儿,是不是睡不着?”隔壁传来方雾的声音。
陶青鱼立马躺下,道:“睡着了。”
方雾一笑,他对着身旁男人耳朵轻喃道:“多半是想到从流了。”
陶青鱼闭着眼睛翻来覆去了好一阵,意识沉落之前还在想:他得重新跟人约个时间再说说这事儿。
次日。
天还没亮,沉寂的乡村在鸡鸭的叫声中苏醒。薄雾缭绕小山,朝阳透出云层缝隙。
今日又是天气晴好,适合一边晒太阳一边干活儿。
过了朝食,陶家院儿里陆续坐了人。
夫郎媳妇背光赶制着小孩的衣服;陶三叔修着锄头;陶二叔手里手里拿着块儿木头正在细细雕琢……
陶青鱼扫了一圈,果断跟青苗一样,坐在了陶二叔跟前。
只见他手上看似无章无序,但不一会儿,一只缩小的小黄就出现在他手中。
青苗:“好看!”
坐着看自家小爹爹做新衣裳的青芽立马被吸引,挪着小凳子就坐过来。
陶青鱼瞧着那的栩栩如生的木偶,又将身边蹲着的小黄拎起来比对比对。
他笑着道:“二叔这手艺还是没生疏。”
陶二叔斯文笑了笑,一只脚打了石膏搁在凳子上不能动。“到底是生疏了。”
陶青鱼挠挠小黄下巴,盯着已经落到青芽手里的木偶狗狗。他忽然道:“二叔要是有空,能不能多雕几个。”
“你喜欢,二叔雕就是。”
陶青鱼笑笑也不反驳。
宋欢看了一眼他的腿,道:“过几日,酒楼就要上工了。我让青书先去,我在家顾着你,等你好了再去。”
陶二叔脸上的笑意微落。
他看着自己的腿,又想到了自家大哥。
“我自己能行。”
听宋欢又提起伤心事,杨鹊戳了戳她。“快看看,这地儿怎么缝?”
宋欢立马被吸引走了注意力。
陶青鱼握着狗爪爪商量道:“二叔,我要挺多木偶。除了小黄还能雕其他的吗?”
陶二叔笑道:“能,等二叔先练练手,后面多雕几个。”
“我也要!”青芽道。
“人人都有。”陶二叔又恢复带笑的样子。
陶青鱼被太阳晒得眯了眯眼睛,心想:意外是意外,他们都不怪二叔。但二叔显然自责至极。
希望老爹能醒来吧。
陶青鱼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回屋里继续跟他爹说话。
第 32 章
正月初九。
因为陶兴隆坚持, 宋欢也跟着陶青书回县里酒楼帮忙了。
二房只留他跟青嘉在家,青嘉一个小孩力气不够,能帮忙的地方有限。为了方便二叔活动, 陶青鱼打算进山找些好木头给他做根拐杖。
背着背篓跟麻绳,陶青鱼拿上砍刀往山里走。
私山的树动不得一点,深山他小爹爹不让他去, 陶青鱼只能绕去前村那片无主的竹林。
竹林边缘有些野生的构树跟桑树,大小正好合适。
到了地儿, 他放下东西。找定了树木就开始砍。
闷闷的声音在竹林上空缭绕, 又传到外面大路上。
没多久, 两辆马车前后往宝瓶村的方向走来。
前头一辆马车里,秦竹坐在周令宜旁边。
他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人,听他有条不紊地给他安排。
“到家后,下马车得让我扶。走路适当慢些, 要是他们问起你就笑着别说话。”
“你爷爷若训你,只管躲我身后。”
“还有,家里若问你不懂的事儿, 你就只管说让他们来问我……”
秦竹将话过一遍脑子, 连连点头。
得了周令宜一个表扬的捏手, 秦竹脸一红。他害羞地别过头看向窗外。
外面是成片的竹林。
竹枝摇曳, 沙沙作响。秦竹捂着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脏,渐渐咧嘴傻笑。
笑着笑着, 又好似听见砍树的声儿。
秦竹直觉闪过, 迫不及待撩开帘子。
看到熟悉的人, 他眼睛一亮。
“小鱼!”
陶青鱼砍刀一顿。
他擦着额角, 扔下东西就往路边跑。
“回来了。”站在小路上,他笑。
秦竹双手攀着窗沿, 哪里还记得什么害羞。忙兴奋道:“小鱼,你待会儿回来记得找我玩儿啊!”
周令宜看自己被冷落了,直接矮身,挤上秦竹的脸。他招呼:“小鱼老板。”
陶青鱼点头:“周大夫。”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秦竹的脸色,还是那般白里透红的,没瘦也没糙。
看他没什么事儿,陶青鱼也不耽搁人。
“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吧。”
马车重新走起来,秦竹还在窗口冲他招手:“小鱼记得来啊!”
*
回去后陶青鱼加快速度。
几根树砍倒,先将枝丫削下来。树枝用麻绳捆在一起放背篓里,拿回去放干之后可以当柴烧。
剩下的几根光秃秃的树干并不重,搂上就走。
这边刚出竹林,就听秦家那边有鞭炮声响起。
陶青鱼看了一眼,加快脚步回家。
方雾帮他接下背篓,又递上一杯水道:“刚刚竹哥儿回门来了。”
陶青鱼一口将水灌下去。
“我看见了。”
“小爹爹我换一身衣服去找他。”
方雾拉住他,不赞同道:“人家今天回门,你去做什么。”
“找竹哥儿什么时候不是找,这会儿就别去了。”
陶青鱼想想也是。
“那等他走的时候我去跟他说几句话。”
“这还差不多。”方雾笑着道。
这话刚说完没多久,秦竹就跑来了陶家。
陶青鱼坐在院儿里削木头,看小哥儿全梳起来的头发,颇有些别扭。
秦竹脸嫩,这身打扮像小孩装大人。
他未开口先笑。
小哥儿就抱怨着推门进来:“小鱼!不是叫你来找我的吗?”
“我小爹爹说你今日是回门,忙。”
“我才不忙呢。”秦竹往陶青鱼身边一坐,肩膀抵着他肩膀。
安静不了半刻钟,他凑陶青鱼耳边小声道:“你不知道我回来的时候看他们有多好笑。对周令宜跟捧着个宝贝似的,我从没见过他们这样……”
能不对他好吗?
放秦家人眼里这是以后能用得上的关系。
“所以你就心里不平衡,跑出来了?”陶青鱼换个角度问。
秦竹戳戳他肩膀,不高兴写在了脸上。
“才不是,是家里呆着烦。而且是他让我出来找你玩儿的。”
陶青鱼猜猜也知道成婚后,秦家该催什么了。
他安抚般摸摸秦竹脑袋,笑着道:“这么说他对你还挺好。”
“可不嘛。”秦竹傻乐。
好就行。
陶青鱼也不用为他这个小傻子多操心。
秦竹挪了挪凳子,犯懒似的靠在陶青鱼身上。“我有事儿跟你说。”
“说。”陶青鱼重新拿起木头。
秦竹就看着陶青鱼嘿嘿笑,像掏洞掏到了人家粮食窝的傻兔子。
陶青鱼木着脸道:“好了,你说完了。”
“没有!”
“方夫子让我们给你带一句话,十五那天想约你在县里见一面!”秦竹一口气飞快说完。
他们背后,方雾听了浅浅一笑。他放轻脚步,端着洗菜盆又转回灶屋。
“正月十五?”
“不然还有哪个十五?”秦竹笑着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陶青鱼点头:“我知道了。”
无非就是说成亲的事儿,他先前还想着重新约一个时间呢。这是想到一块儿去了。
秦竹看他没啥反应,细眉微微隆起。
“你不高兴?”
“高兴啊。”陶青鱼专心处理木头。
“高兴你不笑!”
秦竹歪着身子非要盯着他的脸看,陶青鱼捏着他腮帮子肉将人拉开。
“我们要商量事儿,你想哪儿去了。”
“十五欸!上元节,不该放花灯,看焰火,两个互相爱慕之人交换信物,私定终……唔唔唔!”
陶青鱼将捂了他嘴的帕子扔他怀里。
“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小鱼!”秦竹攥紧自己的小方帕,气咻咻的。
什么嘛!
看这样子方夫子怎么还没博得小鱼的心。
“榆木疙瘩。”
“说谁呢?”
“说你!”
陶青鱼咧嘴,露出两颗虎牙尖尖。“收拾你哦。”
“你才不会!”
“再说我有靠山了,你有吗?”小哥儿像那占山大王……座下的兔子。翘着尾巴吱吱吱,看着是得意极了。
陶青鱼哼笑。
还不是一戳就倒。
陶青鱼大人大量,不跟小哥儿比较。他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
“你赶我走!”
陶青鱼抬起手里的棍子轻轻戳了一下他,小哥儿歪歪扭扭笑着跑。
“演一演就行了。”
都成亲几天了,还这么兴奋。
“嘿嘿……我待会儿回去吃饭,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秦竹倒回来,也不傻乐了。
“我就不去了。”
“等我上街的时候找你。”
秦竹微微失望,不过立马又亮着双眼道:“那我去帮你卖鱼?”
陶青鱼疑惑:“周家就没给你安排什么活儿?”
他听说那些大户人家的哥儿姑娘嫁了人后不都得开始接触家务,跟着长辈学习如何管家。
“什么活儿?”哥儿双眼迷茫。
“行。”
都宠着吧。
“你想来就来吧。”
秦竹也知道陶家的情况,他安静坐下来,问道:“卖鱼不是要养大了才卖,你现在都没有放鱼苗。”
“鱼塘没鱼我可以抓河里的啊。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你那些你说长得不好的金鱼……”秦竹犹豫道。
陶青鱼:“应该卖不了几个钱。”
“你就别跟着愁了,我慢慢想法子。”
闲聊着快到中午,秦竹也回家去了。
他前脚刚走,去小锦叔家学字的几个小孩也回来了。
“大哥哥,这是什么?”几个小孩一到家就凑到跟前来。
“拐杖。”
陶青鱼做了一副,撑在腋下就能支撑着行走。“青嘉你拿给你爹试试。”
“欸!”
陶青嘉拿上拐杖进屋,没一会儿就见二叔自个儿倒腾着拐杖出来。
“二叔,好使不?”
“能行。”陶兴隆眼里都是笑,“辛苦鱼哥儿了啊。”
“这有什么辛苦的。”
“对了二叔,别忘了我的木偶啊。”
“记着呢,一直在做。”
青芽回来之后就挨着陶青鱼,他扬起汤圆一样的小脸道:“大哥哥,你要我的都给你。”
陶青鱼:“不用,你的自己留着玩儿。”
青芽摇头:“给大哥哥。”
小不点撅着小嘴,带着小窝窝的手拉住陶青鱼的手指,趴在他怀里小声问:“大哥哥,你是不是想卖钱呀?”
“小脑瓜真聪明。”陶青鱼笑着揉揉他脑袋。
木偶这东西县里卖的挺多,卖不上多少钱。
他也不贪多,反正现在就是的有一点算一点。金鱼他也会带去试试。
“鱼哥儿。”方雾在后院喊他。
陶青鱼松开小娃娃起身。
“小爹爹,怎么了?”
“你那陶缸里的金鱼换个地儿,家里要用。”
“这里面的鱼是不是不要的?”
木海外的石缸里的鱼是他选出来的,品相都一般。
可他鱼就这么些,换做以往他爹还好,家里日子还有盼头。这些家里放不下他也就放鱼塘去了。
但鱼塘外蛇跟鸟儿多。
林子里的鸟专盯着颜色显眼的啄。往往五十条下去,养半年,起鱼时捞都捞不着几条。
那时只是他的个人爱好。
家里纵着,品相不好的没了就没了。
今年却是舍不得了。
正好选鱼时他小爹爹洗红薯的陶缸子空着,索性也不急着将鱼扔鱼塘。能在家里养着就暂时在家里养。
“要吧。”
“扔了多可惜。”
方雾:“那就卖了?今年你这鱼儿还要生,家里也没地方放了。”
“不是快上元节了,你这些鱼儿长得多好看。那些姑娘哥儿准喜欢,你就瞅着他们卖。”
刚说完,方雾拍了下自己嘴巴。
可不行,哥儿上元节有约。
他又道:“叫你小三叔帮忙。”
陶青鱼眼光微闪。“哥儿、姑娘喜欢?”
“可不,他们又不像你这样对着鱼还挑这儿挑那儿的。的你瞧瞧它们颜色多鲜艳,不是哥儿姑娘,你问问青嘉这些个小孩,他们也准喜欢。”
哥儿、姑娘、小孩……
“我知道了!”陶青鱼眼睛骤亮。
他猛地抱住方雾,吧唧一声在他脸上亲了下:“谢谢小爹爹!”
他说完就跑。
方雾脸上一热,摸了摸侧脸。
这小哥儿!
看人径直跑出了院子,方雾急了。“你去哪儿啊!好歹垫垫肚子啊!”
陶家现在中午少一顿饭,但会煮些红薯,再备点咸菜垫肚子。免得小孩也跟着一起饿。
陶青鱼朗声道:“我马上回来!”
他抓着砍刀往竹林里跑,挑了根儿竹子砍倒就往家里拖。
杨鹊跟陶兴旺见人吭哧吭哧往家里拉竹子,忙上去帮忙。
杨鹊:“砍竹子做什么?”
“三叔,小三叔,帮我个忙。”陶青鱼额角都是细汗。汗水汇集流经眼睛,陶青鱼眯了眯眼睛。
杨鹊给他擦擦汗,道:“有什么说就是。”
陶兴旺闷声不响地帮着将竹子拉进院子。
“我要细竹圈儿,就巴掌那么大。”陶青鱼当即用脚下的竹枝弯了一个圈儿出来。
“要多少?”陶兴旺问。
“百来个吧。”
“这一根竹子不够,我再去砍点儿。”陶兴旺拿起砍刀要走。
陶青鱼忙拉住他。
“竹子我去砍,麻烦三叔帮忙做。”
“多久要?”
“上元节。”
“来得及。”
“我说你们一个二个听不见!我叫了半天了。”方雾端着一小盆的红薯出来,凶巴巴道,“一人两根儿,垫垫肚子再忙。”
杨鹊一笑,看方雾沉这个脸立马一人塞几根儿。
“吃,马上吃。”
陶青鱼避开他小爹爹,默默几口啃完手里的红薯。
这东西虽管饱,但成天吃也没了往日的喜欢。
就着水跟咸菜吃完,陶青鱼分了一口青芽碗里的甜味儿米汤,嘴里这才有了点儿滋味儿。
吃了七分饱,中午这顿就算完了。
陶青鱼进屋帮忙收拾了锅碗,拉着他小爹爹出来。等不了一点儿。
“小爹爹,咱家还有碎布不?”
“多的是。”
全是宋欢从县里布坊里东搜西拿带回来的。家里夫郎也靠处理这些碎步做些小玩意儿挣些零用。
“那你跟小三叔能帮忙做些绢花头巾吗?尽量好看些的。”
方雾知道他这是又有主意了。
“能做。”
“前儿还有些手帕跟络子也没拿去卖,要吗?”
“要!”
一通安排下来,家里青壮年都有了活儿。陶青鱼看着跟前几个一脸期待的小孩。
陶青嘉:“大哥哥,我们做什么?”
青芽抱着陶青鱼的腿摇了摇,软糯糯道:“青芽可以帮忙。”
陶青鱼拧眉想了想,道:“我还要……竹筒,大一点的竹筒。两边打洞穿上绳子,能拎着。”
“这哪能给他们做,我来。”陶有粮杵着拐,邹氏扶着他出来。
邹氏笑道:“他是听你们外面热闹,也闲不住。”
陶青鱼点头:“那好,这个就交给爷爷。不用多,二十个就够了。”
“那竹子我一起砍了。”陶兴旺道。
“我们呢,我们呢?”青芽吊在他腿上,巴巴望着他。青苗抠着小手,眼中也期待着。
陶青鱼摸着小孩手感软乎的脑袋,慢慢道:“编蚂蚱可会?”
“我会。”青嘉沉着点头。
“我们……”
“我教你们。”青嘉立马拉着两个弟弟出去找草。
如此,陶家没一个闲人。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天不亮陶青鱼先去河沟里起了笼子。
这次的鱼不多,看来三叔去鱼市卖鱼的想法得暂时放一放了。
他将笼子里十几条小鱼倒进桶里。
这些还是留在家里给小孩跟受伤的人补补身子。
拎着水桶摸着黑回家,方雾跟杨鹊招呼人先吃饭。
陶青鱼几口喝完米粥后将放了许久的板车又拉出来。
今日要用的东西昨晚就收拾好了,这会儿只需要装上板车。趁着空,陶青鱼又装了二十条小金鱼带上。
板车推出家门口,陶兴旺在前面拉,陶青鱼在后面小心推。
今日过节,县里必定热闹。早早去才能占个好摊位。家里就留下杨鹊跟方雾,看顾着老弱病小。
赶到县里天还没亮。
他们先去花几文钱租了个临时的摊位,然后将带来的东西卸下。
陶青鱼今儿要做的就是摆摊套圈。
外面画一条线,草蜢、绢花、木雕……物件穿插着放。
“鱼哥儿,鱼放竹筒里吗?”陶兴旺问。
“不放竹筒。”
竹筒深,放进去就没有卖点了。
“三叔我拿来的瓷碗呢?”
“瓷碗?”陶兴旺在篓子里找了找,“没瞧见什么瓷碗。怕不是你没放进来。”
家里就那么几个瓷碗,还是陶家当初接亲的时候专门定的碗。平日里大家吃饭都用陶碗,瓷碗一直好好收着的。
陶青鱼面上笑容微落。“难道是我忘了拿进来了?”
明白瓷碗拿来做什么的,陶兴旺道:“我去借一借。你二婶的娘家应该能借到几个。”
陶青鱼:“我去借。您先看着摊子。”
眼看县里要来人了,陶青鱼急急忙忙往进福巷里赶。
方家门口。
陶青鱼刚举起手,还没敲门呢,后头便有人道:“小鱼老板,是你啊!”
陶青鱼转身。“阿修?”
“对,是叫这个名儿!”阿修看见陶青鱼简直是喜上眉梢,这预示着今日又是一个好日子。
“你找我们家主子呢。”
陶青鱼头微点。
然后他就看见阿修上前也跟着拍门。
陶青鱼诧异。“你不住这儿?”
阿修挠头:“我晚上不住在这儿,住隔壁。主子不习惯屋里有其他人。”
陶青鱼心中了然。
果然是他想的那样。
没一会儿,门打开。
阿修从门缝里瞧见方问黎黑脸的下一秒,直接后退一步躲在了陶青鱼身后。
然后他就见识到了他家主子一秒变脸。
“小鱼。”方夫子浅笑。
他云淡风轻地将门打开。风撩动衣摆,难得披散的墨发轻扬而起。端的是一个儒雅温润。
陶青鱼:“方夫子早啊。”
方夫子。
方问黎慢慢绷直了唇角。
他瞥了一眼阿修。
阿修立马往院子里一溜,到了他应该到的厨房。
“请进。”
“不用。我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今日我恐怕会有点忙。你什么时候想商量那事儿了直接去枫阳湖那边找我就是。”
“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一步了啊。”
陶青鱼转身就要跑。
袖子上忽然传来熟悉的拉力。轻轻一点,身体先一步脑子停了下来。
陶青鱼动了动手,慢吞吞问:“现在说吗?”
方问黎松开手,摇头。
“要忙什么?我今日没事,可以帮忙。”
陶青鱼犹豫。
方问黎温声笑:“直说就是。”
陶青鱼踟蹰着开口:“……我想借你家几个白瓷碗,可以吗?”
“好。”方问黎没半点犹豫。
陶青鱼便笑问他:“你都不问问我拿来做什么?”
“想做什么做什么。我带你去挑。”
既然人家都答应了,那边还急着用呢,陶青鱼也不犹豫。
厨房里。
阿修忙起来做饭。
知道陶青鱼要白瓷碗,他直接将柜子打开。“主子的碗都在这儿了,您随便拿。”
陶青鱼正想说随便的,但猝不及防地看到整个柜子里成套的白瓷碗。
一套比一套精美,成色白润,清透近玉了。放外面,怕是好几两银子一套吧。
“这……”陶青鱼一时不敢下手。
方问黎:“看不上?”
陶青鱼干笑:“也不是。太贵重,怕给摔了。”
方问黎点头:“禁摔,我摔过好几次。”
阿修默默学舌。
禁摔。
禁摔才怪!但凡烂了一个口子的,那一套的瓷碗全被主子扔了。
现下又在这儿满口假话。
来都来了……
可人家这碗跟他说的白瓷碗差好几个等级。
陶青鱼试图挣扎:“我、我是用来装金鱼的。”
方问黎看着哥儿微红的耳垂,眼睫轻颤。“嗯,好看。”
“那……我就拿了?”
“嗯。”
挑了一套正好是莲花的,陶青鱼道了谢就走。他脚步匆匆,方问黎追了几步人就跑没了。
阿修默默看了他一眼。
啧啧啧,瞧瞧这阴沉脸,怨夫样!
“眼睛挖了。”方问黎幽幽道……
阿修背脊一寒,立马埋头做事儿。
就知道威胁人,有本事把小鱼老板现在就娶进家门啊。
嘁!
“我出去看看。”
“主子欸!你还没用朝食!”阿修拿着锅铲追出去,方问黎只留给他一个冷漠的背影。
“行行行,饿出毛病了不关我事儿!”
虽这么念着,阿修还是回去将饭做好。
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看那慢慢跳动的火焰,想到了小时候。
他是跟着方问黎从小到大的书童。
不过不是方家人买的,是他家主子从乱葬岗带回来的。
无家可归之前,他就这样正坐在灶前烧着火。
后来一个醉酒汉子回来了。
再然后,酒洒了,油罐子翻了。
那火光冲天……
再醒来,他浑身疼痛地就躺在了乱葬岗,也再没了家。
承蒙主子不弃,给他送医治伤。如今才像个人样好生活着。
做好方便携带的肉饼,阿修装上锁了门出去。
上元节讲究赏花灯,猜灯谜。
枫阳湖那一片每年这一天都会围满了人。县里会在那边举行仪式,选出最好的花灯。
小食摊贩们也会在这边人多的地方摆摊。
阿修找过去时,他家主子正傻站在水廊上。顺着他目光看去,正好是离水廊不远的小鱼老板的摊位。
“追都追来了,还不敢去?”
阿修像看不争气的人似的,先把饼子递过去。
方问黎只瞥了一眼,不接。
“行,你不吃,我找小鱼老板去。”
第 33 章
方问黎一把拎住他后领。
“给我。”
阿修被勒得吐了吐舌头, 默默举起手。
方问黎松开人,慢条斯理地将油纸包着的肉饼拿过去。
阿修往边上挪了几步,掏出剩下的饼子边啃边观察他主子。
还盯呢。
有本事过去啊, 躲着算什么!
他几下吃完,又回到方问黎身边,往陶青鱼的摊位上张望。
“哟!小鱼老板的金鱼从哪儿进的货, 色挺好。”说着,他就抛下他家主子往陶青鱼的摊位去。
湖边这会儿来不少人, 但多数是卖花灯的商贩。
陶青鱼那一尾金色小鱼在白瓷碗中似凌空虚游。尾巴轻轻掀动, 如蝶翅翩然灵动。色如琥珀, 瞬间成了摊子上的一抹亮色。
路过的摊贩虽不买,但也都停下来看看,问上几句。
“小鱼老板,你这鱼儿卖吗?”阿修蹲在了陶青鱼摊位前。
主子院儿里那么空, 正好可以养些小东西热闹热闹。况且还是小鱼老板家的。他看了欢喜,自己也能少受些冷眼。
陶青鱼小心将白瓷碗放在跟前一个位置。
“不卖,你要的话我送你。”
“那怎么行。”
方问黎走到他后面, 脚下微动。
阿修被巧劲儿冲得一屁股坐地上。
他嘴里骂骂咧咧爬起来。瞄到方问黎浓重深沉的眼, 吓得立马躲到一边。
“不是躲吗!”
“现在又出来做什么?”
闷声碎碎念着, 但阿修嘴角却带了点儿笑意。
他老实蹲到陶兴旺身边, 问起他这摊子东西如何卖。
“不卖,套圈。”
陶青鱼想着自家三叔话少, 代他答。
结果话少的三叔看到方问黎, 笑呵呵道:“从流啊, 过来坐着吧。”
方问黎颔首:“三叔。”
他绕了大半个摊子, 走到陶青鱼旁边。
陶青鱼只能将凳子拉出来。“坐吧。”
方问黎看着陶青鱼仰着的脸,嘴角轻轻一翘。
手撩起衣摆, 轻稳落座。
旁边木桶中水声响动,一瞧,是十几尾全然不同的金鱼。
虽品相一般,但操作一番也能卖上好价。
哥儿又忙着抓鱼。
双手泡在冷水里,看那干裂红肿的程度就知道前些时候没用他送的药。
他蹙眉,迫着自己盯着那皲裂的手看。
“何为套圈?”
陶青鱼又将一碗鱼儿放在他三叔跟前。他小心护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鱼是花了大价钱买的。
东西全摆好,陶青鱼随后拿出一块儿木板子。他手里自制粉笔的落在上面,多了一个白色的点儿。
“套圈就是站在规定的地方扔竹圈儿,两文套一次,套中了哪个哪个就是他的。”
陶青鱼想着自己那一手简体字,圆眼盯上了身边坐着的人。他螃蟹似的,横着挪过去。
“方夫子。”
方问黎避开他眼睛。
触及地上交叠的衣摆,酸涩的心勉强得了安慰。
陶青鱼:“方问黎?”
“嗯。”
这人,叫尊称还不成。
“帮我个忙可以不?”陶青鱼笑得双眼微弯。
方问黎手指擦过袖口。“想让我写?”
“答对了!”
陶青鱼将粉笔给他,自己举着木板。“套圈。两文一次,所有东西套中者得。”
方问黎看了他一眼。
哥儿圆眼清澈透亮,也没了之前的疏离。
方问黎低笑一声。
他颠了颠没见过的白条,照着哥儿说的先写上两个字试试手。
陶青鱼被他笑得脸热。
转而慌神地目光移开方问黎那张脸,去看他写的字。
明明同样的笔,自己写就无功无过,规规矩矩。但方夫子的字却是笔力遒劲,自带锋芒。
木板摆出去,不知道还以为他卖书法的。
“两文?”
“贵吗?”
陶青鱼蹲着的,抬眼看他时眼睛愈发的圆。睫羽长而密,似墨笔描摹。
很乖。
也好看。
方问黎手不自觉微抬。
快落到哥儿面上时,忽然对上哥儿疑惑的眼。他僵了一瞬,又似无意落在板子上。
“低了些。”他声轻,细听微哑,“照着小鱼来定价的好。”
“小金鱼。”他补充。
县里有钱的人不少,尤其是上元节男女结伴而行。若哥儿或者姑娘喜欢,男子势必会舍得那几文银子。
看哥儿准备的东西不多,要是少了,不一定套得回买金鱼本儿。
陶青鱼:“那你觉得多少合适?”
“五文如何?”方夫子狮子大开口。
陶兴旺一听五文顿时迟疑。
五文是不是贵了些,换做他家小孩想……
好吧,换做以前大哥没受伤的时候,家里纵着孩子多半要答应。
不过最多玩儿一次。
方问黎:“每年上元夜,枫阳湖这一片游街看灯的多半是年轻男女。也大方。”
“可五文是不是有些贵?”
“试试而已。只此你一家,有何不可。”
方夫子虽说试试,但态度可不是一般的笃定。这态度,瞧着不只适合读书,还适合创业。
做奸商的那种。
陶青鱼小老百姓思想,五文换他自己定是舍不得的。
思来想去,方夫子又一直鼓励地看着他。
陶青鱼头脑一热。
顿时拍板子道:“行,试试就试试。”
方问黎扬眉,手起笔落,五文就写了上去。
陶青鱼将木板支好。
现在没多少客人,陶青鱼将没用的白瓷碗放背篓。又拿了个草垫放地上坐下等着客人上门。
旁边方夫子像坐冷板凳似的,一句话也不说。
陶青鱼瞄他一眼。
不是来说事儿了?
这会儿不说,等下就不一定有时间说。
陶青鱼咬了一下唇中软肉,拉着草垫坐到方问黎另一边。
方问黎见状起身。
陶青鱼忽然抓着他衣摆。
“走什么?”
哥儿蹲在身侧仰头,像撒娇。
方问黎温声:“给你坐。”
“我就坐垫子。有事儿说,你别动。”
方问黎眼里笑意微闪。“说什么?”
“你来不是说成亲的事儿的?”陶青鱼隔着他一双长腿,瞄了一眼对面跟阿修说着话的陶三叔,声音压得很低。
方问黎:“……嗯。”
陶青鱼松手。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说的那些吗?”
方问黎手指轻蜷。“不记得。”
他目光掠过哥儿的手背。
再醉一次就好了。
陶青鱼看他面上不似作假,他低声问:“那你先说说你有什么要求?”
方问黎似听不清楚,身子微微往陶青鱼这边偏。
外人看着就是小两口说着什么悄悄话,你侬我侬的,感情甚笃。
陶兴旺只瞧了一眼立马转过头,继续跟阿修说方问黎的事儿。
方问黎注视着陶青鱼。
“我说过,都依你。”
“何时都可以。”
陶青鱼抱膝坐正,鼓了鼓腮帮子。
“总不能一直这样,我都花了你的银子了。”
“应该的。”方问黎温声。
“那照我之前说的,你看五六月的时候可行?”陶青鱼拧着眉头道,“若早了,家里还没安排好。”
晚了好像又对不起人家。
方问黎:“好。”
陶青鱼仰头:“我……我觉得还是不要大办,行吗?”
方问黎敛下眼底的遗憾,只道:“该走的礼还是要走的。”
这个陶青鱼没异议。
“你安排就好。”
在大离朝,成亲意味着跟一个人绑定一辈子。和离的不是没有,但极难,也是少数情况。
且若娘家不是什么富贵权势的人家,一般的哥儿、姑娘和离后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时代如此。
陶青鱼对婚姻没有期盼。
同意跟方问黎成亲,某种程度上也和他心意。这样单纯的搭伙过日子比真成亲后扯那些鸡毛蒜皮的快活多了。
“还有其他的吗?”方问黎反过来问陶青鱼的要求。
“我没了。”
方问黎点头:“那若五六月成亲,现在就差不多该提亲了。”
陶青鱼一怔。
他无意识抠着裤缝,慢慢道:“好。”
方问黎:“我会筹办,你家里那边不用跟着操心。”
“谢谢。”
方问黎看哥儿乖巧挨着他坐着,轻声道:“该是我……”
“老板!来两个圈儿!”
一听有生意,陶青鱼抱歉地冲着方问黎笑笑。随后抛下人就过去招呼客人。
方问黎盯着这摊子东西,忍住一把包圆的手。
那摊位边的一对男女对着摊位说着话。
方问黎看哥儿对他们笑……
他眼神粘稠幽暗,活像等下就要上去将人扒皮抽筋。
阿修默默往陶兴旺身边挪了挪。
得,又疯了。
开了张,人流也陆续涌了过来。
陶青鱼听着钱袋子里铜板的清脆响声,愈发积极地招呼客人。
等他忙完这一阵,转头就不见了方问黎的身影。
阿修在这儿帮忙,见状道:“主子回家了。”
陶青鱼抱紧了钱袋子,笑眯眯地点头。
阿修:要换主子看了,照他那脾气多半气得一晚上睡不着。
*
白日客人不算多,到晚上才是人流巅峰。陶青鱼养精蓄锐,中午这顿也打算将带来的干饼子吃了。
摊位前飘来各种小食味,陶青鱼默默咽了咽口水。眼神避开路过摊位前外送的汤面饭菜。
正囫囵啃着饼子,轻响一声,一个食盒放在跟前。
他鼓着腮帮子抬头,像屯粮的仓鼠。
方问黎敛眸:“吃点热的。”
“不……”
“我做的。”
陶青鱼几乎瞬间想到了之前路过进福巷的时候闻到的那股香味儿。唾液分泌,他咽了咽口水。
“一路拎过来的。”
陶青鱼艰难点头。“好。”
方问黎这才笑了。
他拎着衣摆在草垫上坐下,揭开食盒盖子。
阿修立马拿了一旁立着的板子翻面放在背篓上。
方夫子做的是三菜一汤,配着白米饭。食盒打开,那味道瞬间盖过摊位前其他食物的味道。
好香好香!
陶青鱼狠狠咽了一口干饼子,再没了任何犹豫。
“三叔也过来吃。”方问黎招呼人。
陶兴隆笑着,很是自如:“麻烦从流了。”
“不麻烦。”方问黎将筷子递给他,再给陶青鱼。
陶青鱼问:“你不吃?”
方问黎:“吃过来的。”
阿修挤过去。
打开食盒底层一看。嘿嘿!还是有他的饭的。
难得难得,他也跟着享福一次。
“吃吧,快凉了。”
陶青鱼顿时刨了一大口的米饭,纯纯的白米饭,甜丝丝儿的。
再夹一点菜,鲜香麻辣,清油将米饭浸得晶莹剔透。
米饭下菜,味蕾大开。
陶青鱼直接给方问黎竖了个大拇指。
太绝了!
方问黎无奈:“慢些。”
“嗯嗯。”
一点都慢不下来。
陶青鱼圆眼微眯,像猫儿舒服打盹。
方问黎看着,又克制别开眼。
“方夫子这厨艺太好了。”
就之前在酒楼吃的那一次大餐和周家的席面,比较起来,方问黎的手艺完胜。
方问黎眼神清润:“那我以后常做。”
“好呀!”陶青鱼跟阿修异口同声。
方问黎偏头,短促笑了声。
陶青鱼微赧,慢慢红了耳朵。
都怪这饭菜太好吃!
他不再说话,继续闷头吃。
经此一顿饭,几人当中唯一的长辈陶兴旺对方问黎的态度那是越拔越高。
在他心中,放眼整个鸣水县,现在最适合当儿婿的非方问黎无疑。
下午,阿修回去放食盒。
陶兴旺从流从流地叫着方夫子,那是比亲儿子都亲热。好在人家下午有事,不然他没什么,陶青鱼倒先不自在了。
午间过后,人明显多了。
还没到晚上,湖上架起了上百尺的花灯。上有花灯万盏,以丝缎为饰,精美绝伦。
水廊上各色花灯高挂,栩栩如生,就等着晚上亮灯。
午饭后,陶青鱼靠着自家的板车后头打盹。
过不久在人群吵嚷中醒来,看自家摊子面前已经被人包围,陶青鱼立马拍了拍脸坐起。
阿修跟着陶兴旺一起招呼客人。
陶青鱼看了一眼摊位上的东西。鱼儿还在,但面上的木偶绢花已经换了大半。
翻了翻背篓,带来的东西还剩下一半。也不知道这摊子能不能摆到晚上去。
渐渐的,金乌西坠,夜幕笼罩。
枫阳湖畔,数百盏花灯相继亮起。各色灯笼高挂于树,上千种花灯姿态各异,连接整一片的枫阳湖两岸。
湖心硕大的花灯如树,璀璨明亮,映照着整个湖面。整片枫阳湖亮如白昼。
湖心亭有丝竹奏乐。
街前耍猴儿的、喷火的,乃至还有打铁花,放焰火的,数不胜数。
前往水廊的路两旁,摊贩相互挤着。
人群在眼前如洪水般流动,尽数盯着水廊去。
人挤人,尽是欢声笑语。陶青鱼守着自家摊位,甚至看到许多被直接凌空带着往前挤的。
他跟着笑起来,吆喝道:“瞧一瞧,看一看。五文一次,套中者得绢花、木偶、小金鱼。”
哥儿清亮的声音穿得远,闻声看来的客人起了兴趣,硬是从人中挤出来。
陶青鱼这摊位前人本来就不少,吆喝完了,立马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阿修很好地融入陶家叔侄俩,招呼客人比谁都积极。
“老板,那鱼可卖?”有客人指着金鱼问。
陶青鱼笑道:“鱼不卖,不过五文一次,若郎君有本事用竹圈儿套中了那鱼儿,鱼儿自然归您。”
来人是个穿着绸缎的富家子弟。
身边也没什么佳人相伴,只有一个面嫩的小厮。
阿修瞧了人,笑着比陶青鱼先一步将竹圈儿递过去。
“谨少爷好啊。”他低声道。
白谨扬眉,手轻轻一抛。
众人顿时拍手庆贺。
“中了,中了!”
“老板,可给?”
陶青鱼用长竹钩子将那圈儿勾出来,笑道:“自然该给。”
他当即将鱼儿装入了竹筒,递上去。
白谨身后的小厮过来拿上,欢喜地逗了逗小鱼。
众人都围过来看那小金鱼。
这东西几乎在县里街市上没出现过,寻常人见了都新奇得不行。要不是人小厮护得紧,甚至有人想伸手上去摸一摸。
“客官可还玩儿?”
阿修背对着陶家叔侄俩,想使眼色,但无奈外面这么多客人看着。
白谨看见阿修在,还以为又是方问黎想出来的赚钱法子。他起了兴趣,手一挥就是十个圈儿。
陶青鱼将新的金鱼拿出来。
心里估摸着今儿是要早点收摊了。
果然,嗖嗖几下。投壶玩儿惯了的富家少爷轻易就套走了他十条小金鱼。
外面围着的客人愈发高兴,吆喝声一声比一声高,好像是自己套中了的。
陶青鱼估摸了下今日挣到的银子,瞥见自家眉头紧皱的三叔,也摆出一副苦哈哈的样子。
其他人眼瞧着剩下的鱼儿不多,立马扔下铜板。
“老板,给我五个圈儿。”
“我也五个。”
“十个,快些。鱼儿没了。”
陶青鱼飞速收了铜板藏好,又勾了竹圈儿送过去。
白谨拉着自个儿白白净净的小厮走到他摊位的里面。十个竹筒整齐放着,全是他刚刚套中的鱼儿。
“可喜欢?”
小厮腼腆一笑。
阿修蹑手蹑脚地走过来。“我说谨少爷,来了怎么不跟主子说一声。”
“瞧着枫阳湖热闹,先来瞧瞧。”
“这些鱼儿……放夫子那儿可好?”
阿修不敢替方问黎答应,只道:“您得自己去问。”
路上热热闹闹,套圈的人愈发多。陶青鱼这金鱼没坚持多久便不剩了。
大家齐齐一叹,随后客人以肉眼可见少了大半。
陶青鱼累得捶腰,挪到凳子上坐下。听边上阿修还跟那人嘀嘀咕咕,一看就是认识的。
他手撑着脸,阖眼歇气儿。
差不多了,今日赚够了。
忽然眼前金光闪烁,陶青鱼睁眼。
竟是一盏鲤鱼灯。
鱼儿尾巴摆动,色泽红润,内里透出朦胧的光。似活的一般。
“鲤鱼?”陶青鱼迟了半拍,仰头看着举着鱼灯的人。
方问黎目光清润:“送你。”
陶青鱼圆眼微睁,呆了。
方问黎弯腰,隔着衣服拉起哥儿的手腕,轻轻将灯塞在他手心。
“捏住。”
陶青鱼下意识听话。
方问黎浅笑着松手。鱼儿轻晃,映亮了哥儿疲惫又明亮的眼。
“可好看?”
陶青鱼缓缓低头,动了动手,鱼儿摇头摆尾。
他喃喃:“好看。”
“你买的吗?”
方问黎:“猜灯谜赢的。”
是诸多鱼儿当中最好看的一只。
两人旁若无人说着话,白谨看着这么温和的方问黎惊结巴。
“这这这、这是……夫子?”
阿修看得嘿嘿傻笑。
“要不你自个儿问问去?”
“谨少爷我帮忙去了,您先歇着。”
阿修帮着陶兴旺重新将摊位前的东西摆好,但没了金鱼,似乎少了吸引力。
阿修眼珠子一转。
“主子,这花灯是……”
“嗯。”
“哪里来的花灯?”陶青鱼问。
方问黎侧身让开,身后摆着十几盏他刚刚猜灯谜赢的花灯。有动物的、植物的,皆是精品。
陶青鱼被那暖黄的光晕映得心中亮堂,他仰头看着男人侧脸。
不知怎么,扬起明亮的笑。
“你怕不是专门为我这摊子费心猜灯谜带回来的吧?”
方问黎:“不是。”
陶青鱼弯眼。
“是为小鱼。”
“若不守着摊子,我就带你去了。”
灯光晃眼,灯下的方夫子更是美若谪仙。陶青鱼看他清冽的眼神中温着的笑意,脸一热,匆匆别开眼。
“我、我去忙,谢谢。”
“应该的。”
又是应该的。
这是方问黎的口头禅?
“夫子。”白谨温润笑着,冲着方问黎拱手。
“坐。”
坐?
白谨看着那小马扎。
自家夫子倒是坐得稳稳当当。
那边,陶兴旺看刚刚赢了不少鱼儿的小郎君认识方问黎,笑呵呵地端了自己的凳子过去。
“小郎君坐。”
“欸!谢谢叔。”
“你该叫爷。”
白谨不解:“夫子你认亲了?那刚刚那位……”
“未过门的夫郎。”
“那不就是师爹。”白谨诧异。他还以为他夫子这辈子都要孤独终老呢。
方问黎虽然坐着小马扎,但姿态端正。配着他那一张好脸,直接为摊子吸引了人气。
“好好的江阳府你不待,来鸣水县做什么?”
“有事儿。”
他不说,方问黎也不多问。“可有落脚处?”
“没有。”白谨笑着,对方问黎透着一股亲近。“那不是打算玩儿够了去找夫子吗?”
方问黎看他一眼。
白谨立马端正态度,严肃道:“我立马走,自己知道回去的路。”
方问黎这才点头,收回视线。
白谨走了不忘拎走竹筒。
十多个竹筒都灌了水,装了鱼,走起来得小心翼翼。
陶青鱼忙完一阵,问:“刚刚是你学生?”
方问黎看着哥儿好奇的圆眼,唇角微弯。“嗯。”
“你们看着年岁相差不大啊。”
方问黎点头:“他是我进玄同书院头一年教的学生。”
“那会儿你多少岁?”
“二十。”
“才两年。”
“两年如何?”
陶青鱼笑着摇头:“只是看方夫子不像新人。沉着稳重,颇有资深夫子的风范。”
方问黎道:“小鱼说我显老?”
陶青鱼一笑。
果然,谁都不能说年纪。
他举起四根儿手指晃了晃:“比我大四岁呢。”
方问黎唇角绷直。
看着哥儿溢满笑意的眼睛,忽然道:“大点儿……会疼人。”
陶青鱼一僵。
仰头便撞入方夫子深不可测的眼中,他心神一晃。
“我、我去帮忙。”
他匆忙避开方问黎的目光,几乎是慌乱地跑开。
第 34 章
后半程, 方夫子一直坐在摊位里面。
他目光追着陶青鱼,看哥儿熟练自如地招呼客人。看他对人笑,看他数不清多少次躬身弯腰捡拾起竹圈……
方问黎眸光黑沉沉的, 没人敢招惹他。
陶青鱼不是感觉不到身后的目光。
明明之前还好好的,但现在方问黎坐在那里,即使在他视线以外他都有些不自在。
他刚刚为什么要躲呢?
“老板, 给我家孩子来一个圈儿。”
“欸,好!”
心绪被一冲而散, 陶青鱼又在人群中周旋。
渐渐的, 湖边燃起了焰火。预示着今晚也快结束了。
陶青鱼撑着后腰看着, 陶兴旺过来将他手中的竹钩子拿走。
“三叔?”陶青鱼不解。
陶兴旺推了推他,看一眼方问黎。“去玩玩儿,人家都等了你这么久了。”
“他哪有等我……”陶青鱼声音小了下去。
焰火冲天,天光明亮。
方问黎坐在摊位一角, 注视着他。陶青鱼刚与他对上视线,方夫子就缓缓翘起唇角。
说不是等他的吧,好像又说不过去。
陶青鱼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在陶三叔的催促下走到方问黎跟前。
他踟蹰着问:“你不去逛逛?”
“看过了。”
“那还不回家?”
“嗯。”
说了嗯, 可人不动, 像树桩子一样坐在原地就盯着他看。
陶青鱼认输, 轻叹一声:“走吧。”
他率先挪步。
方问黎立即起身跟了上去。
“慢慢玩儿啊,不着急。”陶兴永在后面笑着道。
陶青鱼被他叔喊得脸一热, 默默又加快了步子。
方问黎不紧不慢跟在哥儿后头, 始终跟他保持这一步的距离。
时辰不早了, 路上的行人看完了焰火都在往回走。
陶青鱼顺着人流, 一时纠结。
上元节也是未婚男女定情的日子,他跟方问黎又没那个意思, 出来只剩下尴尬。
他想着干脆将人送回进福巷再回来就是了。
没走几步,袖子上传来熟悉的力道。
陶青鱼一滞。
他转身:“你有什么想看的吗?”
方问黎与他几乎同时道:“去水廊转转可好?”
陶青鱼笑了声:“走吧。”
方问黎眉眼舒展,等哥儿走了一步才与他并行。“今日生意挺好,这法子不错。”
说起生意,陶青鱼微微绷紧的肩背松懈下来。
“但做不了多久,明日多半就有相同的了。”
“也是。”
“那明日还来吗?”
陶青鱼点头:“趁着还有得做,能赚一点是一点。”
方问黎看着哥儿略微凌乱的头顶,毛绒绒的。
他蜷了蜷手指,心念一动。
“现在天色晚了,明日还摆摊那有些也不必拿回去。不若放我那里?”
“剩的不多。”
“你们累了一天,回去还走那么久。”
“怎好麻烦你。”
“放东西而已。”
走到水廊上了,陶青鱼瞧着飘荡着水灯的湖面,脚步停下。
身旁的灯笼灭了,光暗淡得只看得见人的轮廓。他似玩笑道:“你就这么想让我放东西过去?”
方问黎身形隐在黑暗,慢声道:“怕你累。”
陶青鱼眼皮一跳。
“那、那我待会儿问问三叔。”他匆匆转身。
方问黎展颜:“好。”
花灯做得精美,不过陶青鱼这会儿来已经在收场了。湖心亭的丝竹声没了,跳舞的也撤了。
水廊安静,只有湖面映照着花灯,粼粼波光,星星点点。
一时无言,气氛也安谧。
陶青鱼浑身松畅下来,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没骨头似地靠着。
方问黎撩起衣摆,坐他身侧。两人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小鱼。”
“嗯?”
周遭昏暗,方问黎藏起端正自持的假面,近乎贪婪地将视线落在哥儿身上。
陶青鱼只觉这方长椅莫名逼仄,悄摸往边上挪。
方问黎适时出声:“银子,可够用?”
陶青鱼一惊,吓得立马停下。
他轻轻挠着自己泛着痒意的手指,悄悄瞄一眼旁边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心虚。
他干笑了一声道:“够的。再说我现在不是在想法子挣嘛。”
方问黎看着哥儿的手眸色深浓。“够就好。若需要帮忙。”
“不用不用。”陶青鱼飞速摇头。
“嗯。”
方问黎看哥儿不再挪走,才掏了掏袖袋,拿出个东西递过去。
“什么?”陶青鱼说着接过来。
“冻伤膏。”
“我那里还有……”
方问黎温声道:“看小鱼的手还没好,或许那个药效不行,所以买了新的。”
一句话堵得陶青鱼哑口无言。
他要怎么说?
忘了用还是不知道被自己放哪儿了?
陶青鱼搓了搓刺挠的肿成胡萝卜的手指。“我、我会记得用的。”
方问黎叹了声:“希望这次的有效吧。”
“肯、肯定有效的!”
他回去就用!
绝对不会再让方夫子再破费!
一时无话,陶青鱼默默藏起自己肿胀得不能看的手。心虚完全写在脸上。
方问黎安静描摹着哥儿苦哈哈的神情,唇角微微翘了翘。
可爱。
“方哥哥!我找了你好久!”
温馨的气氛骤然被打破,陶青鱼只看见一个粉色的影子扑过来。
下一刻,他就被一个有力的手掌拉起。再晃神就已经站在了方问黎的身后。
方问黎背对着他。
衣摆慢慢垂落,划过他腿边,微痒。
就着一点微光,陶青鱼看下去才发现方夫子今儿穿的一身红黑相间的衣裳。
还挺好看。
“方哥哥!他是谁?”赵绮怒气冲冲地指着方问黎身后的人。
声音尖锐,活像抓奸。
“与你何干?”方问黎负在身后的手抓着哥儿手腕,力道很轻,陶青鱼只要一扯就能掉。
赵绮哪能想到自己看上的人被一个哥儿截胡了!
她气得哆嗦,满头珠翠丁零当啷作响。
可更让她伤心的是方问黎疏离的目光。她红着眼睛道:“方哥哥!我找了你那么久!”
“我去了你家问,可你不在。我从东城找到西城,找了好久好久才找到你……”
陶青鱼听着这小姑娘跟方夫子诉衷情,心想:还挺痴的人。
可转念一想。
不对啊!方夫子不是要找个人成亲吗?这不有个现成的喜欢他的?
想着想着,陶青鱼又摇头。
也不对,要是他不喜欢人家,也不厚道。
“小姐,咱回去吧。再不走老爷就要出来找人了。”
“滚!”赵绮一把推开丫鬟,半点不顾人摔在地上疼得直叫。
她往方问黎走来,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方哥哥……”
凄凄惨惨,好不可怜。换做其他男子早生出怜爱。
陶青鱼试图站出来。
但方问黎握着他的手骤然收紧。并后退一步,更是将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
“别动。”
方问黎声沉,透着浸入骨髓的冷意。
陶青鱼心里一惊。
赵绮直面他眼中的阴狠,只觉骇人,吓得一抖。
这、这不是他认识的方哥哥!
陶青鱼虽知道方问黎生性冷,但这是第一次直面这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明知不是对他的,但还是乖乖站着不动。
他垂下眼看着被紧握的手腕。
后头小腿已经抵着椅子了,退无可退。
方寸间,陶青鱼额头只能虚虚挨着方问黎肩膀,淡淡的木香清晰可闻。
“方哥哥……”赵绮眼中怨恨,但又惧怕一身的冷意的方问黎。
她柔弱的一面骤然一收,高高在上道:“方哥哥,我爹爹给的条件不好吗?玄同书院的山长,只要你愿意……”
方问黎目光黑沉:“赵小姐,请自重。”
陶青鱼听他俩纠缠,仰得脖子累了。干脆松了劲儿,额头抵着男人肩膀。
方问黎面上的顷刻冷意一散。
“困了?”
“唔。”陶青鱼闭上眼睛,囫囵应道。
别说,靠着挺舒服。
赵绮看着他面上的变化,酸涩得不行。她赵绮要什么从来都能得到,如今却被人抢了先。
嫉恨混杂,她忽然扑上去:“你藏着的是贱人谁,给我出来!”
方问黎拉着哥儿侧身一避,压着眉:“别逼我动手。”
“方哥哥……是她勾引了你对不对!肯定是这个贱人的错!”赵绮脸上妆容揉在一起,昏暗的空间里面如恶鬼。
方问黎拉着哥儿后退,趁着那丫鬟起来拉住了赵绮,立马将哥儿横抱着大步离去。
“欸!”陶青鱼一惊,勾住他脖子。
方问黎绷着下颚,压住他要直起来的脑袋。确保将他整个身形挡得严严实实,飞快离开这个地方。
“方问黎!你给我站住!”
“你敢不听话!我让你做不成玄同书院的……”
陶青鱼仰头看着下颚,心如擂鼓。这是什么烂桃花啊。
“哟!这不是赵县令家的……”
“哈哈哈哈,现在怎么又出门了?你闻到臭味儿了吗?”
“有臭鸡蛋吗?再瞧瞧砸几个。”
“给我闭嘴!”赵绮红着眼睛道。
“小姐……”
“滚!都给我滚!”赵绮癫狂,头发散乱,珠翠落地。一身刁蛮展现得淋漓尽致。
陶青鱼窝在方问黎身上。
他动了动,方夫子却将手臂收得更紧。
行,不动就不动吧。
“那是县令家的闺女吧?”
“不认识。”
听他声音硬邦邦的,陶青鱼也不再问。
那么个不讲道理的主,谁沾上谁倒霉。
方问黎稳步走着,身上味道又是陶青鱼喜欢的。本来就累了一天,摇着摇着,陶青鱼昏昏欲睡。
也不知道多久后,陶青鱼骤然惊醒。
他恍惚问:“可以了吗?”
方问黎缓下步子。
他一直看着哥儿。这会儿抬头才发觉已经到了进福巷。
晚一点醒就好了,他想。
方问黎试图将他抱进家门。
哥儿很轻,看着手长腿长的但抱起来也小小一圈。拥着他,方问黎才知道什么是安心。
不想放他下来。
“到进福巷了。”
“嗯?该回了。”陶青鱼迷迷糊糊拍拍他肩膀。
方问黎只能松手。
陶青鱼站稳,缓缓伸了个懒腰。不得不说,方夫子怀里是真的好睡觉。
他刻意忽略刚刚那个不那么合适的举动,道:“你也到家了,我就先走了。”
“走哪儿?”陶三叔笑呵呵从门里出来。
陶青鱼:“三叔,你怎么在这儿?”
“阿修叫我来的。”陶兴旺气色红润,看着休息了一阵了。
陶青鱼看该放的东西都放方问黎的屋里了,便道:“时候不早了,咱回家吧。”
陶兴旺点头,拍了拍方问黎的肩膀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啊。”
方问黎:“下次有空,三叔来家里坐坐。”
“一定一定。”
方问黎站在门口,目送叔侄俩消失在夜色中。
阿修:“主子,别看了。”
“就是,夫子别看了,师爹都走了。”白谨靠在门上打了个呵欠道。
见方问黎进屋,他扇子一展,紧跟他身后。“夫子,我睡哪儿啊?”
“阿修!带他去隔壁。”
“走走走,谨少爷往这边。”
门关上,院里的人走得一干二净。
方问黎看着大开的卧房门,笔直地站在门前。
天上月不圆,月下人不全。
五月……
还有四个月。
*
晚上路难走,陶青鱼将阿修给的灯笼挂在车上,还有方问黎给的鱼灯。两人紧赶慢赶,回到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
“鱼哥儿。”
刚到院门口,方雾跟杨鹊举着灯出来。
陶青鱼将木板车一扔,张开双臂直接挂在他小爹爹肩膀。“小爹爹,好累……”
方雾长着手举着油灯,另一只手护着自己哥儿。
“辛苦哥儿。”
杨鹊扶着自己男人:“今日可好?”
“好。”陶兴旺手背挨了一下自己夫郎的娃娃脸。“进屋去,外面凉。”
杨鹊拉着他去灶屋。
“我热热饭菜,你先歇会儿。”
方雾将哥儿扶进屋里,油灯留下也去帮忙。
陶青鱼往凳子上吧唧一坐,趴在桌上眼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这可怎么睡得!”
方雾端了饭菜进来,看到的就是哥儿就这么摊在桌上。
他将人叫醒:“先吃饭,吃完再睡。”
陶青鱼闭着眼睛,听他小爹爹的唠叨声呵呵傻笑。
“吃饭。”
“知道了……”
他慢吞吞撑着坐直,抱着碗吸溜几下,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晚上在县里吃了的,不过这会儿又过了那么久,还是有些饿。吃完饭,陶青鱼想收拾碗筷被他小爹爹抢了。
方雾:“去收拾收拾,进被窝。”
陶青鱼耷拉脑袋:“好。”
*
灶屋烧了热水,他洗了脸后人却精神了。
陶青鱼猴急地跑回屋里,将所有铜板倒在桌上。哗啦几声响,方雾、杨鹊听声儿全部凑了进来。
铜板堆成了小山。
方雾跟杨鹊直接看傻了去。
“这、这么多……”
陶青鱼下巴一抬,笑着道:“数数。”
“我去拿麻线。”方雾着急出去。
杨鹊将桌子底下的其他凳子拉出来,往上面一坐,立刻刨了一堆铜板在身前。
铜板小山里滚出银粒子,他眼睛一亮。
“还有这!”
方雾进来,一人给了一团麻线。剪子放桌上,擦了擦手笑道:“数吧。”
陶青鱼看得温柔了眉眼。
小爹爹跟小三叔脸上的笑,单单是看一眼,他忽然就觉得没那么累了。
陶青鱼打了个呵欠。
“你去睡。”方雾催促。
陶青鱼坐下道:“我还不知道数呢。”
叮叮咚咚,小小的铜板碰撞声清悦。油灯微晃,映着人面上的笑。
几人默数着,成串的铜板被放入盒子。
方雾问:“你那多少?”
“六钱余三十个。”杨鹊道。
“我这儿又一贯余二十文。”
“加上这些碎银子,那一共就正正好是五两余五十文!!!!!”
“嘘——”方雾忙压了压杨鹊肩膀。
陶青鱼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哥儿脸压在胳膊上,难得还能挤出一点肉。
看他眼下青黑,呼吸微重。
刚刚那么大声都没将人叫醒,两人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也就我家是让一个小哥儿撑着家。”杨鹊不忍道。
方雾瞪他一眼:“可别这样说。鱼哥儿听到准要回你。”
杨鹊顺了顺哥儿的头发,温柔看他。“我这不是心疼嘛。早出晚归的,累得人都瘦了。”
方雾:“收拾收拾,让他好好睡吧。”
“好。”
装了铜板的盒子帮哥儿收回原位,两人轻手轻脚将陶青鱼放床上。方雾给他掖好被子,拿着灯出去。
陶青鱼蹭了蹭枕头,梦中轻轻扬起嘴角。
叮叮咚咚,好多银子……
*
次日。
陶青鱼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他抱着被子坐起来,目光发直。
常年做着活儿,除了身上酸点倒没什么不舒服。
他动了动,转头。
青芽眨巴眼,咧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
“大哥哥~”
“小朋友,你知道这样笑是会被大人吃掉的吗?”陶青鱼抄起小孩,立马在他身上拱了拱。
青芽嘿嘿笑着躲,痒痒得小手去推陶青鱼的脸。
“痒痒……大哥哥痒痒……”
陶青鱼抬头,将小孩放下床。“来多久了?”
“一会会儿。”小娃娃大拇指掐了掐食指头给他看。
陶青鱼失笑,揉了揉他脑袋爬起来穿衣服。
牵着小娃娃出去,家里人见了都道一声:“起来了。”
陶青鱼点头。
“快来吃饭,就你没吃了。”
“马上。”匆匆洗脸漱口,陶青鱼坐在了桌前。堂屋里,大伙儿都在。
院里放着不知什么时候砍回来的新鲜竹子,爷奶在做竹筒。二叔打着个石膏,手上锉刀几乎要磨出火花,用得噌噌作响。
青嘉编蚂蚱,青苗递草。他小爹爹招呼了他吃饭就立马跟小三叔坐一块儿弄头绳绢花。
“这么忙呢?”陶青鱼笑侃。
一大家子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他爷清了清嗓子道:“笑什么,吃完来帮忙。”
哟!大家长发话了。
“好,我快些。”
“快什么快,慢慢吃。”奶奶邹氏瞪了他爷一眼,对陶青鱼慈爱笑道。
陶青鱼几下喝完稀粥,吃掉最后一根儿咸菜。收拾了桌子洗碗。
身后始终跟着青芽这个小尾巴。
怪说早上要趴在自己床边呢,原来是家里的人都在忙,没人陪他玩儿。
“青芽,去把大哥哥床里边的盒子抱出来。”
“放堂屋桌上。”
“好哦!”小孩一溜烟跑了。
陶青鱼收拾完灶台,擦干手到堂屋。正好听他小三叔虽小孩道:“抱你大哥哥盒子做什么,还不快放回去。小心他打你屁股。”
“我什么时候打过我们青芽?”
陶青鱼接了盒子摸摸小孩脑袋:“青芽说是不是?”
“是!大哥哥最好,买糖葫芦!”
一屋的大人听了都笑。
“这话怕不是落在最后那几个字。”
陶青鱼也笑。“大哥哥下次记得给青芽带,青苗,青嘉都有。”
“少纵着他们。”
陶青鱼:“我不也是你们纵着长大的。”
“那哪能一样?”
“就一样。”
陶青鱼将盒子放桌上:“青嘉,帮我看看隔壁有没有人?院子门关紧。”
“诶!”
“要做什么?”一家子人停下手中动作。
陶青鱼等青嘉回来冲他点头,他才道:“这生意做不长久,只能挣快钱。”
“前些阵子忙活,就得了这么些。”
“家里为着我爹的事儿都掏了家底儿,要用银也没地方白捡去。如今这些虽不多,但还是要分一分。”
不等大家反驳,陶青鱼直接五两银子分成三分。
“家里要吃饭,大头放奶那儿。余下一家一两,不多,但能应应急。”
陶青鱼说完看向自家爷爷。
老爷子略一思忖,先一步点头。
“拿着吧。”
虽然是一家子,也没分家。但陶兴永受伤,陶兴隆又摔断了脚。家中各家私房钱都拿出来完了。放其他人家,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
陶家人和睦,不藏私。
同甘共苦大半辈子。这会儿苦还没过了,但有点甜也自然得沾沾嘴。
老爷子点了头,所以大家也没推脱。
如此,收好了银子,大家愈发干劲儿十足。
陶青鱼单独招呼几个小的过来,剩下五十文铜板也没自个儿装着。
青嘉三十文,两个小的一人十文。
“你们的私房钱,放好。”
“谢谢大哥哥!”几个娃仰头乖乖笑。
陶青鱼道:“你们应得的。”
“不过我再强调一遍,家里的这些事儿绝对绝对不能跟外人说。说了咱们家就挣不到银钱,只能天天啃红薯了。”
几个娃娃抿紧小嘴,小包子脸严肃着齐齐点头。
大人看着陶青鱼教小孩,面上也笑着。
家里和睦,大的能树立榜样还能帮着教导小孩,比起其他家已经是好太多了。
而且小娃娃从小跟着他们大哥哥长了几岁,有天真也知事儿。说实话,要比村里某些老人都知道轻重。
银子分完,陶青鱼将自家的这一份儿给了方雾。
盒子空了,他就放了回去。
先前方问黎给的一百两,家里都觉得是用来治病的,所以即使陶青鱼拿出来爷奶也不接。
现在都是挣来的,便也拿得。
放完东西,陶青鱼出来。
陶有粮问:“鱼哥儿,今天什么时候去县里?”
“下午吧。”
“去看看情况。要是县里也像咱们一样摆摊的人多,那我们就攒一攒,以后大集的时候再出去。”
“嗯,这样也好。”
知道生意不长久,为了抢占先机,陶家人丝毫不敢松懈。
吃完午饭,陶青鱼又跟陶兴旺一起上县里。
今日县里的人较昨天少了不止一半。
好在陶青鱼看了一圈儿,只见到两家跟他一样摆摊套圈儿的。
已经是下午,他们也在收拾东西准备走了。
他跟着三叔找好摊位,然后才去进福巷拿放在方家的东西。
刚敲门,大门就被打开了。
“来了。”方夫子立在门后,像刚走来的。
陶青鱼笑道:“嗯,我来拿东西。”
方问黎点头侧身,那边阿修已经背好了背篓出来。
“小鱼老板,今日是在哪个地儿?”
“我来背吧。”
“不用。”
陶青鱼看他几下跑出了门,只得道:“正街。”
“诶!那我就先过去找三叔了。”
都跑远了,他还喊:“主子等你许久,像有事儿!”
方问黎脸一黑。
陶青鱼转头,疑惑道:“什么事儿?”
方夫子顷刻变脸,脑中飞快转动。道:“之前……做了喜服。”
他看着哥儿,心安稳落定。“要一起去取吗?”
陶青鱼被他一句话弄得乱了心跳。
喜服?什么时候做的?
“可我那摊子。”
“那等你忙完?”
陶青鱼讷讷:“好、好吧。那我就先忙去啊……”
“嗯。”
“回见!”陶青鱼立马溜走。
方问黎看着哥儿略显慌张的步子,唇微翘起。
看来不是对他没反应。
第 35 章
天光暗淡, 乌云罩顶。寒风萧萧,吹得河边的柳枝打颤。
已经是下午,县里人不算多。
好在陶青鱼将自己的小金鱼一拿出来, 立马就有客人被吸引过来。
“可等着老板您。”
陶青鱼一眼认出是熟客,连忙起身热情招呼道:“昨日回去太晚,今日没起得来。”
老客大手笔买了十个圈儿玩儿着, 道:“小鱼老板的这些小鱼儿乖得紧。”
陶青鱼笑道:“是,我也稀罕。要不是为了生计, 如何舍得拿出来。”
昨儿晚上陶青鱼就发现了, 县里的人对金鱼这小东西喜欢得紧。套圈儿的时候就无论大人小孩就盯着鱼儿套。
老客道:“我家孩子也喜欢, 昨儿没套到,还是流着眼泪给拉回去的。”
他一连扔了五个,准头看着不错,但一个不中。
扔到手里还剩最后一个, 他叹道:“罢了罢了,要不小鱼老板告诉我,这小鱼儿可直接卖?”
陶青鱼苦笑摇头:“我也就这么多, 卖完生意就做不成了。”
那老客人笑眯眯地走到陶青鱼面前道:“那小鱼老板可告知我在哪儿进的, 我自个儿花银子买就是。”
陶兴旺立在哥儿身边, 先前正好心觉着该送一条, 毕竟都是老顾客。但听到这儿,他默默双手揣进袖子, 坐小马扎上等哥儿说话。
“您真要?”陶青鱼似惊讶道。
“自然是真的。”
“那要多少?”
老客虚声笑道:“能要多少, 家里孩子要, 三五条就够了。”
陶青鱼爽快点头:“成。这鱼啊, 是我舅父女婿亲弟弟的岳父那边养的,老人家当爱好, 养了也十几年了。今年是实在养不过来才拿出来说与我的。”
“我也是顺手帮人家忙,您等着,我回去就跟他老人家要。”
陶青鱼认真问:“五条如何?”
老客干笑道:“要不……要不你直接告诉我他在哪儿,我自个儿去跟他说?难为小鱼老板还帮我跑一趟。”
陶青鱼客客气气道:“怎是麻烦,看在您是老顾客的面儿上跑一趟没什么的。”
“这……”
“三五十条呢?”
“这恐怕没有。”陶青鱼像没什么心眼,眼睛清亮亮的,“我从他拿价就是一两银子一条。他那儿能卖的就剩个十来条吧。”
“您若是要,我全给你拿来。”
“一两银子一条!”老客瞪大了眼睛。
陶青鱼沉重点头。
“还是看在我们能绕绕关系的份儿上,为了这买卖我家底儿都垫进去了。”
他又笑起,积极推销:“三五十条没有,十几条能拿得出。若是要的话我明日就……”
老客吓得连忙打断他:“不要了不要了。”
“我家养不起一两银子一两银子撒着玩儿的小兔崽子!”
老客忙扔完了的手里的竹圈,黑着脸假笑着就走了。
“呸!分明是看上咱生意。”陶兴旺沉声道。
陶青鱼:“三叔,这鱼若后头有人问,你就照着我刚刚那样说。”
“诶!叔晓得。”
他三叔黑脸,陶青鱼却可惜。
他遗憾看着水里游动的鱼儿,道:“要是他真答应了,没准儿就不用摆着摊儿。鱼儿一卖就是十几两银子入账。”
陶兴旺正色道:“哪有天上掉馅饼儿的事儿。”
陶家人随老爷子的精神,一辈子讲究踏踏实实做事。不盼这些虚无没用的。
陶青鱼摸摸鼻子:“我就随口一说。”
陶兴旺手肘搭在膝盖,侧身压低声音问:“鱼哥儿,咱县里是不是没卖这鱼的人家?”
陶青鱼也有些怀疑。
“不知。”
“得打听打听。”
今日的客人比昨日稀散,用不着阿修帮忙,陶兴旺直接赶人回去做他自己的事儿了。
客人陆续来,最后清点,带来的十条鱼儿倒是都没了。
陶青鱼暗自颠了颠钱袋子,约莫有个小半贯钱。
不亏。
快戌时,天近黑。
陶青鱼还记着方问黎说的事儿,收了摊子之后,立马推着板车先去找人。
陶兴旺已经是熟门熟路地敲门。
“叔,快进来。”阿修笑着道。
“方问黎在不在?”陶青鱼看他积极得甚至要将他家的板车都往院子里推,连忙阻止。
“在的在的。”
“我去屋里叫人。”
不等阿修去,方问黎就和那个套了他十几条金鱼的人一起出来。
方夫子又换了一身衣服。
竹青色宽袖长袍,衣摆绣竹纹。腰间是一块脂玉圆环。
墨发微散,发中只简单插了一只碧玉簪。
君子谦谦,温润尔雅。
着实当得起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怪不得人小姑娘追着他跑。
不计较其他,单想想以后跟着人一个屋檐下,陶青鱼就觉得心情愉悦。
他笑道:“方夫子,现在可有空?”
方问黎温柔浅笑:“自然有。”
围观的三人齐齐偷笑。单看相貌,两人也着实相配。
两人出门,阿修拉着陶兴旺道:“他们有事儿,三叔你就在屋里坐着,边喝茶边等。”
陶兴旺不忘冲着门外喊:“哥儿注意安全。”
“欸!”
白谨看无人理他,干脆也带上小厮做他的事儿去了。
西街,布坊。
这家布坊不似陶青鱼之前带弟弟们去的锦绣布坊。店面装得贵气,台面上一只大貔貅。
入门处摆着的最次的都是成色极好的细棉布。
他踟蹰片刻,还是跨过门槛进去。
掌柜的眼尖,认出方问黎后就招呼:“是来拿喜服的吧。”
转眼看见陶青鱼,他眼睛一亮,张嘴就夸:“这位小郎君生得极好,相必就是方夫子的未来夫郎了吧。”
陶青鱼扯着嘴皮笑笑,招架不住,默默往方问黎身后躲了躲。
方问黎后望一眼,温和道:“若衣服好了,先试试。”
“好好好,我去给您拿。”
待掌柜的走了,陶青鱼道:“将就着穿就是了,其实也不用试的。”
方问黎转身,微微弯腰凑近。
陶青鱼后仰,圆眼睁大不解看他。
方问黎:“成婚就一次,为何要将就?”
陶青鱼抿唇。
又不是真的是夫夫……
“难不成哥儿还想成第二次?”
“没有的事儿。”陶青鱼食指戳着人肩膀推开,垂着脑袋飞快往边上躲了躲。
方问黎看哥儿耳垂上的一抹红,轻笑一声。“既然如此,那还是试一试的好。”
“可不是。成婚这么大的事儿,凡事都细致着来。”掌柜的将两身衣服递出,“一人一身,都去试试。”
陶青鱼接过。
摸到他材质只觉轻飘飘的,又细又滑,他都怕身手上太粗糙给料子勾出线了。
“快去快去。”
“我让绣娘等着改呢。”
陶青鱼看了方夫子一眼,闷头进去。店铺后头有专门换衣服的小房间,一人一间。
陶青鱼脱下外面的破旧袄子,露出里面袖口都破了的中衣。喜服一穿,腰带系上,稍稍有点宽松。
料想是方夫子只估摸了他的身形,所以才得让他来试试。
开门出去,方问黎已经立在了屋檐下。
他一身红色喜服,含笑看他。
陶青鱼呼吸一滞。
心脏没由来地开始砰砰直跳。
方问黎看着哥儿匆忙别过去的眼神,目光落在了他正好摊开的圆耳垂上。
红润漂亮,像粉色的珍珠。
他抬步走近,打量了一番,缓声道:“好像大了些。”
绣娘看着一对容色皆不差的新人,笑着夸道:“哥儿虽高,但比例极好。这腰肢也太细了些,得改改。”
“不过……太瘦也不好。”
方问黎虚心点头:“会好好养的。”
陶青鱼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什么好好养不养的,说的跟真的似的。
“什么时候成婚?”
方问黎:“五月。”
绣娘帮陶青鱼理着衣裳,细致量着尺寸。“正好,五月不冷不热,这衣衫正穿得舒服。”
陶青鱼:他明明说的是五六月……
“不过时间还长,也估摸不了哥儿那会儿的身形。我只改能改的地方,剩下的到时候再来试试。”
方问黎点头:“知道了,麻烦您。”
“这是咱铺子该做的。”绣娘笑着道。
婚服试完,陶青鱼飞快换上自己的袄子。
还是这衣服穿着得劲儿。
方问黎的喜服不用改,直接能拿走。倒是陶青鱼的,之后可能还要再来一两次。
但方问黎没拿。
陶青鱼:“为何不拿?”
方问黎:“等你的做好了一起拿。”
陶青鱼无所谓,他问:“现在没事了吧?”
方问黎笑容缓缓落下。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乌云密布,天差不多要完全暗下来了。再不放人走不行了。
方问黎轻“嗯”了一声,又问:“明日还来吗?”
“来吧。”
一天五百文呢,比三叔是扛粮包赚得多得多。
方问黎重新扬起笑:“好。”
“回去把伞带上,看着天儿似要下雨。”
陶青鱼:“那先谢过了。”
方问黎温声:“何必言谢。”
巷子里传来哥儿欢乐的笑声。“应该的。”
“学我?”
“岂敢岂敢……”
进福巷,方问黎放慢步调与哥儿一起。一个微微低头,一个笑仰着头。气氛和谐,插不进去一人。
街坊邻居听到了探出头来看一看,立马没了笑。
“那是方夫子?”
“那个高又长得好看的,还能有假。”
“旁边那哥儿……”
“多半啊,没多久就要吃方家的喜宴了。”
“什么喜宴不喜宴,不就是个卖鱼郎。”巷口的杨家媳妇挽着麻线,满不看好地讽笑道,“方夫子那眼光,能看得上他。”
“我说杨家的,不就是人家相不上你家闺女,至于这么酸里酸气的。”
“瞧你说的,前儿也不知道是谁巴巴拉着自己哥儿往人跟前凑……”
要方问黎真与一个卖鱼郎成了亲,说酸,怕是整个巷子里的人家都酸。
看方问黎那样子也不知道是十年如一日买鱼吃鱼才对那鱼郎好脸色,还是真真儿眼瞎看上那鱼郎了。
反正就没见过他对巷子里其他人有那般好脸色。
……
拿了方问黎给的伞,陶青鱼同他三叔赶着回家。
刚到村子,凉风绕身而过。风中带着沉甸甸的水意顺着袖口往衣服里钻。
刚赶路走出来的一身汗顿时冷却,叫人收紧袖口打了个哆嗦。
雨如丝缕飘落下来。
不大,两人赶着进家门。只头发湿了一点儿。
院子里没人,陶青鱼见满院子的衣服忙扔下板车收衣服。
“小爹爹,小三叔!下雨了!”
陶青鱼一连扯了半杆子,最后直接被方问黎那件披风蒙头一罩,完全失了视线。
“你个小哥儿,收个衣服都能收得慌里慌张的。”
方雾将他头顶的披风拿下来:“抱屋里去。”
陶青鱼无辜挨了一顿嫌弃,故作委屈道:“那不都下雨了,晒干了又打湿多可惜。”
方雾:“行了,快进屋去。”
路过堂屋,也不见一个人。
陶青鱼疑惑地将衣服带进他小爹爹屋里。
但此时屋中装满了人,几乎下不了脚。
“这是这么了?”
“没怎么。”陶有粮回道,眼睛仍旧看着陶大郎的手。
“就是你小爹爹说看见他手动了,我们过来看看。”
“什么!”陶青鱼一个激动,险些将手里的衣服扔地上。
杨鹊忙接好道:“我们守了这么久也没见动一下。”
“小爹爹,你真看见了?”陶青鱼着急反过来问。
方雾:“……我也不知道。”
今日午睡起来,朦胧间发现自己握住的两根手指动了动。可后头再看也不见反应。
跟家里其他人说了,大伙儿围着看了一下午仍旧没见动静。
陶青鱼渐渐冷静下来。
“要不明日,请大夫来家里看看?”
“也好。”陶有粮杵着拐杖慢慢站起身,“走吧,别围在这儿了。”
一屋子的人陆续离开,陶青鱼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脸上的笑容落了下来。
动手指兴许是真的,但也许并不代表他爹要醒过来。
不能抱太大的期望。
酝酿许久的雨落下,噼里啪啦打在屋顶,不一会儿屋檐下的雨珠串联成线。
山村雾气缭绕,天幕彻底黑沉。
村中各家陆续亮起烛火,昏黄光晕透过纸窗,各家陆续用起了晚饭。
啪嗒——
陶青鱼仰头看了一眼屋顶,立马去灶屋端盆儿拿壶,接在雨滴落下的位置。
陶家今日的晚饭晚了些,陶青鱼清点完今日的进账去灶屋帮忙。就听他小爹爹道:“屋顶又得补了。”
灶屋漏雨的地方多,盆跟木桶几乎快要将下脚的地方摆满了。雨水叮咚,凑起一曲凌乱的清乐。盆外溅在土做的地面的水花多了,踩一下都脚滑。
陶青鱼:“过几日天晴了,我跟三叔重新换换屋顶。”
“哪用得着你来换,叫你三叔弄就是了。”
陶青鱼坐去灶孔边,橘色的火光映照在身上,暖意袭来。陶青鱼慢吞吞打了个呵欠。
“那几个小的呢?”
“练字呢。”
“用不着你操心。”杨鹊道。
“你小锦叔拿了酒楼用的草纸给他们,厚厚的一沓,够用半年了。”
陶青鱼半眯着眼睛,周身被火光烘得暖洋洋。听着柴火的哔啵声,陶青鱼心湖平静。
爷爷三兄弟,三爷爷家混得最好。也跟自家关系亲近些。小辈当中,他又从小跟着小锦叔长大,小锦叔自然他对自家多些关照。
另一面儿,家族为重深入每个人心中。站在陶氏宗族的立场上,多出些人才也是陶家族长所乐意看到的。
家里几个孩子都不笨。
小锦叔常年在外,能帮的地方有限,陶青鱼还是想送他们去学堂。
尤其是青嘉,如今正是上学的年纪。再耽搁下去就晚了。
他歪着身子,肩膀抵着杨鹊的肩膀。纤长的睫毛被火光覆了一层金黄,盖在琉璃一般的眸子之上。
他盯着灶孔里的火苗,发着呆。
方雾看他一眼,手上揪面疙瘩的动作加快。
锅里放了一点点猪油,面疙瘩下去咕噜滚个几开,放满了青菜叶子。撒上一点盐就行了。
嫌嘴巴淡的就用咸菜就着,吃完一碗差不多就够了。
“端碗吃饭。”
“鱼哥儿,别又睡着了。”
陶青鱼脑袋微动,歪头靠在杨鹊肩上。“不想动……”
方雾笑:“那小爹爹喂?”
陶青鱼不情不愿站起来,嘀咕绕过他小爹爹身后。“多大人了,还喂。”
吃完饭,一家人就着做饭温出来的热水收拾收拾就睡觉。
听着雨声,疲惫的身子很快拉着意识坠入梦中。
次日醒来,雨还在下。山村朦胧,浸透在雾气当中。鸡鸣声声,正是起床的时候。
一下雨,气温骤降。
陶青鱼只觉得自己的被窝也变成了冰坨子。翻个身,冷风从缝隙中灌入,睡意被一扫而空。
今日是修不成屋顶了。
雨下了一夜,路上的泥都被泡软了。还得愁怎么把东西带到县里去。
吃饭的时候,陶有粮道:“天气不好,县里该是没人也,不好摆摊,要不……就算了。只把大夫请来看看。”
请大夫来看花费贵些,但把陶兴永搬到县里去,他人也遭罪。更别提要是路上凉了或者磕到了,再生什么病就更不好。
陶青鱼想了想。
“先去看看,能摆就摆。”
陶兴旺也默默点头。
能挣一点儿是一点。下雨而已,租个棚子就行了。
陶有粮心里叹气。
邹氏抚了抚他后背,道:“歇一歇吧,都忙活好些天了。别以为年轻就能随便折腾。”
陶青鱼:“没折腾,下雨而已,多大点事儿。”
两个老的拿他们没法子。
真真就是一个种一代代生出来的,活像他们自己。
陶有粮绷着脸道:“随你们。”
为了赶早多挣些,吃完早饭陶青鱼跟陶兴旺就出门了。
宝瓶村去县里的路虽是大路,但不是官府常年修整的官道。下了雨之后,路上泥泞,打滑不说还尽是坑洼。
板车不好推,陶青鱼就跟陶兴旺一人一个背篓。
担心小金鱼在背篓里撞来撞去,干脆也用手拎着水桶走。也好时常看着点儿。
一手撑着伞,一手拿木桶。小心翼翼走到街上时,裤腿全是泥点子。好在穿的是皮面的短靿靴,脚底没打湿。
像陶老爷子说的,下雨不好做生意。
路上行人匆匆,买了东西就归家。
陶青鱼先跟陶兴旺一起去租了棚子摊位,放了东西就去进福巷拿家伙。
刚进巷子,就见着阿修搬着东西出来。
“小鱼老板,我先去了啊。还是上次那位置不?”
陶青鱼呆滞一瞬,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阿修一脸喜气道:“我买菜瞧见的。主子在屋里等你。”
“对了!你帮忙劝劝他,他生病不去看大夫,我怎么说都没有用。”
陶青鱼依旧背着他的背篓,伞面盖在上面,雨水滴滴答答掉落。走动中,衣摆沾染雨水也被洇湿成了深色。
不看大夫?
方夫子还真像他醉的时候,孩子心气。
陶青鱼想到他醉酒后皱眉喝下的那一碗醒酒汤。难不成还怕吃药?
目送阿修走后,他才过去敲门。
“门没关。”低哑的男声传出,带着几声闷咳。
陶青鱼推门进去,就见方夫子撑着伞出来。他唇色红得不正常,眼微垂,没什么精神气。
陶青鱼瞥了一眼他依旧仙气飘飘的穿着,心道:又是为了风度不要温度的。
上到屋檐下,陶青鱼将伞搁在下一步台阶。他将背篓里的包裹打开,披风拿出来递过去。
“你也不怕冷。”
方问黎恹恹只抬了下眼皮,不接。
“你披着。”
“我今日穿得厚,不冷。”
看方问黎依旧不动,陶青鱼咬了下腮帮子肉。脑中忽然想到他醉酒时,叫他喝药的语气。
他悄悄握紧手,酝酿了下。
在方问黎看来时,盯着他眼睛沉声道:“披上。”
方问黎一怔。
长睫像蝶翼轻轻颤动,慢慢矮身下去。“没力气。”
声音哑哑的,听得人心软。
陶青鱼僵直一瞬。
悄悄红了耳垂。
他快速展开披风,垫着脚往他肩上一罩。仔细正了正位置才系好。
方问黎看着哥儿忙活,心中暖流拂过,禁不住这般爱护地低头。额头抵在了哥儿肩上。
陶青鱼要推开。
他闷咳着,慢吞吞道:“晕……”
陶青鱼停住,轻叹一声。
挨着自己脸侧的皮肤滚烫,再烧下去人得烧糊涂了。
“你站直,我带你去看大夫。”
哥儿身上清淡的皂角香缭绕鼻尖,方问黎偏过头将额头虚虚贴在他颈侧。
他难得疲惫地闭上眼睛,放任自己。
这一刻像是在做梦。
“方问黎?”
“别晕过去了。”
陶青鱼也顾不得什么靠着不靠着,高烧过的人知道烧起来人有多难受。
他直接将男人手抬起来搭在自个儿肩膀,撑起伞就带着人去周氏医馆。
“都这样了,还不去看大夫。你是想烧糊涂吗?”
往日生病也好,受伤也罢,方问黎从不奢求这种被他视为怜悯的举动。
但这一刻,看哥儿细弱的肩膀撑着他。
即使只刚刚称得上一句朋友,也能听见哥儿却含着担忧的话。
他发觉他其实期盼得紧。
只不过是对人……
对他的小鱼。
第 36 章
出了进福巷, 方问黎隐约看到有人从身旁路过。
他撑着身子站直,手也从哥儿的肩膀上放了下来。
“都走到这儿了不会反悔了吧。”陶青鱼抓住他的手,就怕他抬脚就走。
方问黎头脑眩晕, 视线也略微模糊。
他抽回手,哑声道:“外面人多。”
陶青鱼轻啧了一声。
捞起他的手往肩膀上一扯,方问黎直接被拉得踉跄。他被迫倚靠着哥儿往前走。
两人躲在伞下, 伞面上叮咚的雨滴声好比他此刻混乱无序的心跳。
方问黎耷拉眼皮,下巴擦过哥儿散乱的青丝。“小鱼……”
陶青鱼绷着个嘴角道:“我都没计较, 你还顾着这些做什么?”
“快点走, 人都要烧傻了。”
脚步匆匆, 鞋面被水花打湿。陶青鱼飞速将人带到了周氏医馆。
“小鱼哥哥。”周小六站在药柜后,笑着打招呼。
陶青鱼扛着已经半软了身子的方问黎,冲着他道:“快帮忙叫个大夫。”
周小六一看他驮着的人,吓了一跳, 立马跑到后院找人。
“大哥!有病人!”
“咋了这是?”
周令宜匆匆而来,见方问黎软趴趴靠在陶青鱼肩膀还以为他又作妖。
陶青鱼语速飞快道:“应该是受了凉,现在身子滚烫。”
周令宜脸色一变道:“快, 进屋里去!”
一通忙乱, 陶青鱼总算能找个地儿坐着歇下。
周小六帮着他大哥打下手, 此时累得像小哈巴狗一样呼呼喘气。
“几年不见方哥哥来看过病, 没想到今日遇到了。”
陶青鱼:“几年不看?那他之前就没生过病?”
周小六撑着膝盖,挺直身板道:“怎么可能!都是阿修哥过来拿药, 悄悄煮给他喝的。”
陶青鱼:“什么毛病。”
周小六笑:“大哥也这么说方哥哥。”
歇够了, 陶青鱼起身。
“我还有事儿就先走了, 你们帮忙看着点儿他。”
周小六点点头, 目送陶青鱼出门。
结果人前脚刚走,他大哥追出来问:“人呢?”
“走了啊。”
“得, 晚了一步。”
周令宜转身回去,方问黎正坐靠在床头。一旁放着还冒着热气的药。
冬日伤寒的人多,医馆几乎常熬着这些药以防万一。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脸上泛红。人都烧着这样了,偏偏在周令宜递过碗去的时候,还能睁眼瞪人。
“小鱼老板都走了。”
“走之前他说过,等会儿要是看见你还没吃药,他就不理你了。”周令宜随口胡诌。
说完,周令宜就站在一旁等着。
方问黎看了门外一眼,端起了碗。
他面无表情地喝完,碗一放,直接掀开了被子要起来。
周令宜忙给他按住,气急败坏道:“方从流!你给我好好躺着!这高热是会要命的!”
方问黎绷紧下颚,扯着被子跟他较着劲儿。
周令宜不得以,只能往后道:“小六,你去把小鱼老板叫回来!”
周小六:“为什么?”
“快去!”
“欸!”
周令宜看手上力道松了,咬牙切齿地扔了被子道:“就你能耐!真有个三长两短,小鱼老板可就是别人的了。”
另一边,陶青鱼走到半路被周小六抓住。他不明所以地看着小孩。
“回去?”
“他怎么了?”
“不知道,我大哥说让你去。”
陶青鱼担心出了什么事儿,急急忙忙又倒回去。
结果方夫子好好坐在床上,他一进门,人就睁开眼睛看着他。
陶青鱼快步上前,手往他额是一贴。
方问黎被他带得脑袋后仰,露出脆弱的脖子。脖颈修长,冷白的皮肤因生病泛着红。
他安静地注视着人。
“降了吗?”方问黎声音微哑。
“没。”
“急急忙忙叫我回来,有什么事儿?”
方问黎眼睫垂落,拉住哥儿衣袖。
周令宜见人来了,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说:“不是什么大事儿。就这人叫他喝药他不喝,叫他躺着他还打算直接掀被子起来。还治什么治,干脆屋里躺着别来我医馆!”
陶青鱼了然。
原来是不遵医嘱。
是个大夫都得暴躁。
不过不遵医嘱为什么要叫他来?
陶青鱼瞥见自己被抓住的衣袖,他动了动手。方问黎垂头,额头轻靠在了他的手背。
陶青鱼被烫得眼睫一颤。
跟上次醉酒的时候一样。
“刚喝了药,让他睡一觉。”周令宜抛下这一句,人就溜了。
房间门是半掩着,隔绝了门外的嘈杂。
陶青鱼呆站在原地,方问黎也靠着他的手背不动。
陶青鱼妥协轻叹:“睡一觉吧。”
方问黎闭着眼,依旧不动。
陶青鱼感受到他呼出的气儿都热得灼人,干脆也不说了,直接另一只手按住他肩膀往后。
方问黎半睁开眼睛看着他。
眼神混沌,无精打采。像流浪许久的小猫小狗。
陶青鱼道:“快睡。”
方问黎身体顺着哥儿手上的力道躺下,闭上眼睛。
陶青鱼看了一眼自己仍旧被抓着的衣袖,跟着坐下来。顺手帮忙扯了扯被子。
见难得病恹恹躺着的人。他头一次思索方问黎这些不正常的举动。
醉酒可以当是发酒疯,生病了但意识应该不至于让他不认人。
方问黎对自己,过于亲近了。
方问黎不过是买鱼的熟客,他们的交流往来也只是卖鱼买鱼。
难不成……
看着方问黎那张含着病气却更显俊朗的脸,陶青鱼缓缓摇头。
倒不至于。
可目光触及被三番两次拉着的衣袖……
这又该怎么说?
床上的人睡着了,因着生病,呼吸有些粗重。陶青鱼轻轻拉开他的手,却看熟睡的人眉心一拧。
犹豫着,又松了手去。
等了一会儿,陶青鱼将被角塞进他手里,悄悄退出房间。
门关上,周令宜正好守在门后。
“睡了?”
“嗯。我先走了。”
周令宜:“你就不问问他为什么又是不吃药,又不乐意进待在医馆的?还闹着要你……”
“忙着呢。”
哥儿走得利索,周令宜摇头一叹。
任重而道远啊……
“大哥,为什么啊?”周小六问。
周令宜曲指往他脑袋上一敲。“小孩子知道这么多做什么?”
离开医馆,陶青鱼边走边想。
既然周令宜有那一言,说明方问黎在对他表现出来的亲近确实有隐情。
他微微松了口气。
陶青鱼想:做买卖,当是越纯粹越好。不然很有可能会亏本。
整理好心情,陶青鱼回到摊位。
今日确实人不多,摊位跟前空落一片。
阿修还待在这儿陪着三叔,陶青鱼收了伞跟他道了一声谢,就让他去医馆看着方问黎了。
“三叔,生意怎么样?”
“不比昨日,但也有大几十个铜板。咱摆到下午还是晚上回?”
陶青鱼琢磨着明日的大集,道:“下午早些回,我叫上大夫一起。”
“好。”
到午间,两人也都饿了。陶青鱼跟陶兴旺一人掏出根煮熟的红薯出来啃着。草草吃完,又继续看着摊子。
下午雨停了,陶青鱼见客人始终不多,便先去周氏医馆看了看方问黎的情况,顺便叫大夫。
正巧,阿修在屋里捧着碗正想让方问黎吃饭。
陶青鱼一到,立马被周令宜推到屋里。
“吃不吃吧,你就说。”周令宜双手抱臂,倚着门框道。
陶青鱼看着床上的人,一脸迷茫。
方问黎喉结滚动。
“小鱼。”
陶青鱼被三双眼睛盯着,声音微涩道:“那什么,好点了吗?”
方问黎点头。
陶青鱼注意到阿修手里那碗没动过的米粥,顺口劝道:“人食五谷,饭还是要吃的。”
阿修眼睛一亮,立马放下碗出门。
走的时候顺带拉了一把周令宜,砰的一下将门关上。
少了两双眼睛,陶青鱼稍稍自在点。
陶青鱼坐在凳子上,端着碗递过去。“或多或少吃点。”
方问黎接过:“你用了吗?”
陶青鱼:“早吃了。”
本意是来叫大夫,但现下得盯着方问黎把饭吃完。陶青鱼一双眼睛看来看去,落到了方夫子的衣服上。
“冬日寒,方夫子平日里还是多穿点的好。”
方问黎垂眸,冷不丁问:“好看吗?”
“夫子貌美,穿什么都好看。”
话落,陶青鱼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混乱想解释。结果一口咬住自己舌头。
“嘶——”
方问黎伸手过来。
陶青鱼泪珠在眼中打转,大着舌头连连摆手道:“没事,我一点事儿都没有。”
泪珠在眼中摇摇欲坠,陶青鱼一抬头,唰的一下顺着脸侧滑下。
方问黎一顿。
他搁下碗,将捂得温热的手帕递过去。
陶青鱼尴尬一笑。
“不用,你快吃。”他草草用袖子抹了把脸,直接往门外跑。
太狼狈了。
夸一句人家好看怎么了,还能咬到自己舌头。至于吗?!
屋里,方问黎看着手中没有送出去的手帕顿了许久。
他眸光温柔。像微风吹过的湖面,一圈又一圈,涟漪四散。
小鱼藏进了湖里。
……
“醒了就回去吧,这些药阿修记得逼他吃下去。”
阿修拿过药包,略显为难地“欸”了一声。
方问黎裹着披风立在哥儿身边,看他请周令宜出诊。
他嘴唇动了动。
周令宜立马看出他所想,路过人时压低声音道:“不许去。病还没好,小心小鱼老板生气。”
方问黎冷漠盯着他。
周令宜气笑了。“有精神了是被?有本事打我啊。”
“周大夫?”陶青鱼回头见人没跟跟上来。
“来了!我叫上我夫郎一起,你们先去收摊。”
阿修瞥见自己主子愈发黑沉的脸色,默默往边上挪了一步。心道:周大夫,您好自为之。
*
宝瓶村。
周令宜看完陶兴永出来,陶家人略显紧张地全部起身围了上来。
“如何?可是要醒了?”邹氏有些急切问。
秦竹拉着陶青鱼的手,也跟着看向周令宜。
周令宜摇头:“病人身体是有些好转,不过依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醒。”
方雾满怀期待的心脏骤然一沉,他急道:“可是我都感觉到他动了手指的。”
“像这类病人,手指抽动也不算少见。”看陶家众人的情绪低落下去,秦小竹还瞪了他一眼,周令宜无奈一笑。
“不过你们跟病人常说话是好的。保持下去兴许有一定成效。”
陶青鱼早有预料。
请大夫回来看看图个安心,只要他爹的身体不是越来越差就好。
他递上诊金道:“麻烦你走一趟。”
周令宜推迟了下还是接过,笑道:“不用客气。”
天快黑了,两人没多停留。
秦家人想留着小夫夫俩吃顿饭,但秦竹见家人盯着他肚子就不想留。
周令宜依着他,径直将人带走。
马车哒哒走远,混着暮色,消失在村外的长坡上。
陶青鱼回家的时候路过秦家还能听到里面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
说什么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也不想着帮衬帮衬家里……
陶青鱼不愿多听,加快步子离了秦家的瓦房。
*
陶家。
陶青嘉带着两个小娃娃在篱笆外挖蚯蚓。
隔了一个院子的尤家院门大开,那秦梨花站在院子里磕着南瓜子儿,目光炯炯看着陶青鱼。
“鱼哥儿,你爹如何了?”
陶青鱼径走过她家门前,扔下一句:“好得很,不劳您费心。”
秦梨花呸地一声吐出瓜子壳儿,讥笑道:“那怎么不见你爹出来走走?”
陶青鱼刚打开自家院门。
就听砰的一声,隔壁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
“方雾!你个悍夫!”
转头瞧去,尤家大门哐当一声关得严严实实。哪里还有秦梨花的影子。
“小爹爹。”陶青鱼笑道。
方雾黑着脸,咬紧后槽牙道:“去,把木柴捡回来。”
“欸!”陶青鱼手臂撑着院墙,一翻就过去。颠颠拿回来自家木柴,刚放好就被他小爹爹念叨,“叫你拿柴没叫你翻墙。”
陶青鱼举手保证:“没有下次。”
方雾这才缓了脸色,回屋里去。
三个小的在外面,陶青鱼走到院墙边。他杵着墙头,望着蹲在地上的三个小蘑菇。
“挖蚯蚓做什么?”
三小的抬头,眼珠圆溜溜的。“家里有小鸡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天。”
“挖够了就进屋。没大人在院子里就不要跑到院外面。”
“知道了大哥哥!”
脚踝痒痒,陶青鱼将摇着尾巴嘤嘤叫的小黄抱起来放在篱笆上。
顺了顺狗毛,他放空了脑子望着自家外面的那些山林。
坡地沟壑交错,林中绿意葱茏。高大的树木随着风摇曳,飞鸟成群结队从山间飞过似一道道墨线。
陶青鱼看这些看了十几年,依旧喜欢这份静谧与安宁。
发呆许久,他站得累了才抽回神。
明日还有大集,有得忙。
快吃晚饭,院儿里药味儿弥漫。
陶青鱼等着弟弟们挖完蚯蚓进门,转头隐隐听到隔壁尤家骂骂咧咧的声音。
“成天一股子药味儿飘过来,老娘都要闻吐了。那陶大郎怎么不直接没……”
“嘭!”
尤家顿时噤声。
陶青鱼幽幽盯着尤家大门,抬了抬下巴。“青嘉,把木柴捡回来。”
“好嘞大哥哥!”
三个小娃娃乐乐呵呵跑过去,小黄摇着尾巴跟在后头。
他们拿了木柴回来,放在自家屋檐下。
柴禾被砍成段整齐码在一起,用了大半个月如今剩小腿高。
之前砍下来的竹枝还是青绿色,没干也不能用。
等这段时间忙完,就必须去山上砍柴,否则家里就开不了火了。
次日一早,陶青鱼跟自家三叔又摸着黑上县里。
看三叔脸上的笑,陶青鱼心里不怎么乐观。
到县里一看。
果然,一条街上几乎都是套圈儿的摊子。甚至他们之前常用的摊位也被人先一步占了去。
陶兴旺脸上的笑容将将维持住,忠实的汉子一脸迷茫。“小鱼,这、这……”
陶青鱼:“三叔,先摆摊吧。”
陶兴旺笑容彻底落下,闷闷道:“欸。”
从街头走到街尾,不只是主街,西街东街但凡是玩儿的都能看到套圈儿。
人家的摊位没有金鱼,也有其他有吸引力摆件玩偶。
好地方都没了,陶青鱼挑了个侧街的十字路口。
陶兴旺闷不做声地将东西摆好。
陶青鱼看他闷闷不乐,安慰道:“三叔,没事儿。鱼都带来了。”
陶兴旺:“那之后……”
“看今日如何。”
“好。”
白瓷碗里的鱼儿依旧有吸引力,只要有一个顾客在,其他的人便会被陆续吸引过来。
陶青鱼依旧热情地招呼客人,但大家都指着金鱼套。半个上午的时间,带来的二十条鱼没了。
陶青鱼观察了下,到底是因为做套圈生意的摊贩太多,竞争力大。
他们这儿位置不好,没了鱼儿就没了吸引力。
从上午到下午,主街那些比陶家更大的摊位生意明显更好。
陶青鱼过去专门看了看。
人家种类多不说,还有拿得出手的各种首饰。没有金鱼但有小狗,甚至还有装在笼子里的蛇。
不得不说,这摊贩也会抓人眼球。
有人怕,就有人猎奇。照样生意不差。
陶青鱼:“看来这生意是没法做下去了。”
他那些小鱼今年繁殖过后,只能明年多留些。剩下那些好的拿出来套圈也不划算。
早料到过的事儿,陶青鱼心中略有失望但也能接受。
今日收摊早,赚的银子不少,但陶兴旺依旧高兴不起来。
回到家后,跟家里人一说,他们听了也都沉郁下来。二叔手上还拿着木偶呢,刀子一错险些给手划伤。
陶青鱼宽慰道:“能赚钱的生意多了去,咱这段时间也不算亏。”
“鱼哥儿说得对。”陶有粮看不得一个个蔫巴样,沉声道,“这样也好,都忙了这么久了该好好歇一歇。不然过一阵子又该收拾地里了。”
这落差太大,陶青鱼给他们一点适应的时间。
他回到屋里将这期间入账的银子归拢,有个八两多。
怪不得上辈子那么多套圈的生意,确实好赚。不过事实证明也都是挣快钱,只能应应急。
陶青鱼将后头收的银子再一分。
好在后头的买粮钱有了。家里人不用再每天啃红薯,过得那么紧巴巴。
套圈挣的钱他一点没留。
从方问黎那儿借的百两倒是全在他这儿,专用来给他爹看病,如今还有大几十两。
还钱暂时还还不了,还得挣。
还有今年买鱼苗的钱,陶青鱼不打算动方问黎给的这些。
他望着门外远山……
靠山吃山。过了这一阵,也该去山里寻摸寻摸了。
*
正月转眼过完,陶青鱼听他爷爷的话待在家里歇一歇。成日里不是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就是带着几个弟弟出门溜达,抓点小鱼螃蟹回来祭祭五脏庙。
二月。
天气转暖,春意复苏。鱼塘岸上的梨树上芽点萌发,等待着时机开花。
墙缝里多了好些鲜嫩的杂草,但刚冒出头就被扯了喂给家里的鸡。
陶青鱼收拾好进山的装备,等着明日出发。
但也巧,许久不见客的陶家又来人了。
陶青鱼去开门,见门外站着方夫子跟孟苏静。后头还跟着抬着东西的阿修。
“孟奶奶。”
老太太穿着湖蓝色的衣裳,面上亲切和蔼地应了一声。
陶青鱼让他们进门,目光晃过那一对关在笼子里完好无损的大雁,回头去叫自己小爹爹。
方问黎抓上他手腕。
陶青鱼抬头。
“要是你还没有准备好……”
陶青鱼悄悄松开唇中咬紧的腮肉,眼里带了点笑道:“你提前说过,有准备。”
“嗯。”方问黎喉咙艰涩,缓缓松开手。
他盼这一天盼了许久。
“孟婶!从流快进屋坐。”方雾听见声儿,忙笑着迎出来。
陶家人一看他们带来的东西,愣了一会儿,齐齐面上带笑地招呼人坐下。
提亲很顺利,细节陶青鱼没得听。
他跟方问黎都被赶出门。
陶青鱼带着方问黎往后头走。
自家鱼塘周围的景色还是能看,他家处在坡上,往下是成片的梯田。
现下田中储了水,待天气暖和一点就要开始犁田。
水面如镜面,倒映着澄澈的蓝天。少许田中有鸭子成群,红掌拨着清水,瞧着是比人要悠闲自在。
陶青鱼就带着他往那边绕着打发时间。
方问黎一步步踩着哥儿脚印,缓步跟在其后。他看着哥儿发旋,道:“明日要忙?”
陶青鱼背着双手,点头:“打算去山里看看。”
方问黎:“那我明日过来?”
陶青鱼笑了一声。他转身一手攀着梨树,一边仰头看着人:“你好像很闲?”
“也快不闲了。”方问黎眸光温润,“初二过后学生陆续回书院,我也要回去上课,不能常来。”
“正好没去过这边的山,小鱼带我去看看?”
陶青鱼:“里面蛇虫鼠蚁多,我不是去玩儿的。”
方问黎微弯腰,轻轻摘下落在他发上的小虫。温声道:“我没当你玩儿。”
“我会做陷阱,能帮忙。”
陶青鱼鼓起腮帮子一口气吹走他掌心的小虫子,怀疑问:“你会?”
方问黎浅笑,手指轻蜷地收回,藏在袖中缓缓握成拳。
“明日你看看就知道了。”
陶青鱼略一思索,点头道:“好,不过你这身衣服来可不行。”
方问黎问:“那好看吗?”
陶青鱼扑哧一笑。双眼微弯似那新出的柳叶,虎牙露尖。
夫子也爱美。
他脑袋直点:“好看,鸣水县没人比得上方夫子的了。你就是套个麻袋都好看。”
“不过这身衣服还是不行,在林子里不好走。”
方问黎展颜,烟波如溪流清凌。
“那我明日换一身。”
陶青鱼:“别太鲜艳的。”
方问黎温和注视他:“还有呢?”
陶青鱼:“窄袖,长靴,皮面儿的最好!”
方问黎看哥儿变得鲜活,唇角的笑迟迟不愿落下。
“好,我都记下了。”
第 37 章
溜达一圈估摸着时间差不多, 两人正要回去。鱼塘边的小路上一人背着背篓路过。
她满脸笑意地看着陶青鱼两人。
陶青鱼头皮发麻。
“年婶婶。”
年芳韵,秦梨花的嫂子。燕哥儿的本家婶娘。要说当初陶青鱼煞星那名声传出来,还是燕哥儿从他婶娘这里挖到了根子。
“欸!这就是鱼哥儿的未婚夫吧。”
年芳韵身子瘦小, 但精神气儿足。她性子率直,喜欢就是笑眯眯地看人,不喜欢的都不稀得给个眼神。
未婚夫……
陶青鱼点头。现在确实是了。
方问黎颔首:“年婶。”
这一下给年芳韵叫开心了, 她卸下背篓,刨开上面那一层猪草连拿了四五个冬笋出来。
各个巴掌大, 像冬日里的大白萝卜似的。
“鱼哥儿, 给!拿家去。”
“年婶婶, 这使不得。”陶青鱼连连摆手。
“就几根冬笋而已,我家竹林里多的是。”年芳韵豪气道。
她将笋子往方问黎手里一塞道:“拿着!”
“小两口要好好的啊。”她回身拍拍陶青鱼的手,“婶子还等着回家喂猪,就先走了。”
年芳韵笑呵呵的, 背着半个身子高的背篓,几下消失在视线之中。
方问黎看哥儿一动不动,问:“不高兴?”
“半点没有。”
陶青鱼将他手里的竹笋拿过来, 边走边道:“只是羡慕。”
“婶子家有自己的竹林, 吃个笋子是多简单的事儿。”
他家把冬笋当个宝贝, 但人家却不缺。
不过还是谢谢年婶婶给的笋, 这顿又添了一盆菜。
方问黎瞧着自个儿手上最后两个胖胖的笋子,在哥儿伸手过来时往边上一让。
“想要竹林?”
陶青鱼巴巴看着他手里最大的两个笋子道:“想要家产。”
方问黎笑着道:“那以后家产都给你?”
陶青鱼恶狠狠:“也不怕我抄了你家底儿跑了。”
方问黎安心跟在哥儿身后, 注视着他单薄的背。声音徐徐:“抄家底儿可以, 跑也可以, 带上我就好。”
陶青鱼被他逗得一笑。
“带上你那还叫跑吗?”
“为何不叫。”
一路上插科打诨, 两人到了家门。
陶家院儿里正热闹,三个小孩而一人兜着一把糖在小院儿里你追我赶。
扑通一声——
扮着老虎的青苗一下子撞到了方问黎的腿上。
方夫子纹丝不动, 倒是小孩被弹得往后仰倒。
“小心。”陶青鱼伸手。
方问黎先他一步勾住小孩。
青苗看把他抱住的人,包子脸一红,两只小手举着僵硬得不知道怎么办。
方问黎给他放好,青芽就直接跑到他身边,脆生生来了一声:“哥夫!”
青苗护着衣兜里的糖果,水汪汪的圆眼睛眨巴两下。
“哥、哥夫。”
“不是这么叫的!”杨鹊拎着两小孩儿拍了拍灰,“该叫哥。”
“大哥哥的相公不是叫哥夫吗?”青芽天真问。
杨鹊捂着小家伙的耳朵,说悄悄话:“还没成亲呢。”
“嗷。”
青芽挪过去往陶青鱼腿上一靠,拉着他手,将小爪子里紧握住的糖放他手中。
他自个儿叽里咕噜一通说,然后小脑袋一点:“那就是哥夫!”
杨鹊白眼一翻。
得,白说。
注意到那些冬笋,他问:“笋子哪儿来的?叫你们去玩儿不会带人去挖笋了吧。”
方雾闻声看来,眼里是满满的不赞同。
陶青鱼无奈笑道:“想哪儿去了,年婶婶送的。”
方雾一笑:“正好,剥了炒腊肉。”
“我来。”陶青鱼揽了活儿。
方问黎自觉跟着陶青鱼走,哥儿干活他也帮忙。
剥笋是一件很解压的事儿。
陶青鱼坐在小凳子上用小刀竖着一划拉,直接捏着厚厚的笋衣一揪,再掰了头顶的尖尖,手里就只剩下白嫩的笋肉。
方问黎瞧了唇角微扬,手上是与哥儿截然不同的缓慢细致。
大人们该做饭的做饭,该闲聊的闲聊。但眼睛落到院儿里,无不瞥过那屋檐下的两个年轻人。
他俩一个专注手里的活儿,一个似干活,实则一举一动都注意着眼前的人。
过来人都看得出来,方问黎对哥儿有心。
他们各自欣慰笑笑,也不去打扰。
笋子剥完壳,余下的事儿方问黎就插不上手。他正以为哥儿要抛下他去忙活,谁知他冲着那三个小的手一招,道:“过来。”
青芽笑着跑来:“大哥哥,哥夫!”
青苗腼腆,但也跟着叫“哥夫”。
青嘉绷着小脸,缺了的门牙已经长出来一半:“大哥哥,方哥哥。”
小孩一本正经,也讨人喜欢。
方问黎看过三人,也只是微微点头。
陶青鱼伸出一根儿手指,戳戳方问黎的膝头。
“帮个忙。”哥儿眼睛圆亮,隐含期盼。
方夫子收敛着眼底的温柔,微微点头:“好。”
视线掠过哥儿冻疮已然结痂的手指,他心情明朗。“手可还痒?”
陶青鱼手指嗖地一缩。像受惊吓的小鱼。
“不痒了。冻疮药膏我在用,快好了。”
方问黎:“嗯。”
见他没问题了,陶青鱼手一挥,对三个小孩道:“走,让方夫子看看你们练字。”
秉承着有资源不用是浪费的原则,陶青鱼让几个小孩拿了纸笔过来。
给方夫子找了事情做,陶青鱼端了一盆菜过去,一边摘菜一边陪着他们几个。
陶青鱼让方夫子教导学生,也算人尽其力。
方问黎对学生从来都严厉。
答应了陶青鱼的,他便做到最好。几个小孩看着刚刚还见着好相处的人,转眼就变了个样。
青芽瑟瑟发抖,撒娇卖萌都不顶用。
陶青鱼看得闷声笑。
“鱼哥儿!菜理好了没?”灶屋那边传来他小爹爹的声音。
陶青鱼端起一盆菜就走。
屋里一下只剩方问黎跟三个小孩。
没了陶青鱼,气氛一下沉寂下来。活水变成了死水,半分不流动。
陶青鱼不在,方问黎身上那股冷意自然而然凸显。好在面对的是小孩,是哥儿的弟弟,他不至于冷着人。
方问黎:“想念书?”
陶青嘉手中笔是人用过的旧毛笔。纸是最次的草纸,墨水滴上去顷刻就能晕开。
条件如此,但小孩练字却坐得板正。
整张纸写完,他就像一颗小松柏,内里端正且坚韧。
小小年纪,比常人多一分的专注。眼神澄澈,也不懂得掩饰不住那份求知若渴。
陶青嘉落下最后一笔,才抬头看他。
方问黎:“你大哥哥应该想送你上学。”
陶青嘉却是摇头。
说了一句:“谢谢哥夫。”
方问黎并未将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冲着这一句“哥夫”,只道,“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小孩转身回去,继续练他的字。
方问黎也不多问,只指教导完自己该指教导的,随后离开去找陶青鱼。
*
留在陶家吃过午饭,方问黎就跟着孟氏告辞。
农家人成亲不讲究那么多。
生辰八字给过,待那边合了八字,算了日子。两边一商量差不多就能定下成亲的日子。
金乌西坠,云如彩缎铺了半片天。橘红到深紫的过度,似瑰丽的绮梦。
夜色收尽最后一片紫,幽暗的远山响起低鸣鸟叫。
陶家人各回各的房间,油灯逐渐熄灭。
方雾照旧给陶大郎按着身子,凑在他耳畔小声说着家里发生的事儿:“今日方家来提亲了,家里也同意。那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咱鱼哥儿,我瞧着人不错。”
“你也不快点醒来,哥儿出嫁你都看不着。”
按着按着,方雾累了。
他躺进被窝,抓住自家相公的手掌,下巴窝在他肩膀。
“你说哥儿要是挨欺负……唔!”
方雾瞬间睁大双眼,握住男人两根手指。
“你是不是听得到我说话!听得到你就动动手指,再动一动……”方雾声线颤抖,即使看不清,黑夜里仍旧紧盯着男人的脸。
忽的,手心微痒。
方雾脑袋有一瞬间的空白。
反应过来,他紧紧抓住男人的手指,几乎是喜极而泣。
“陶兴永!你吓死我了!”
手指又是一动。
方雾挨着男人蜷缩,大滴大滴的泪珠沿着脸颊滚落,滑过陶大郎的脖子。
怕出错,方雾飞速吸气,哑声道:“再在我手里点两下,再点两下。”
他放轻呼吸,等了许久。掌心的触感不敢错过分毫。
果真,极其缓慢又轻微的两下。
方雾立马掀开被子爬起来,甚至顾不得敲门直接进了隔壁陶青鱼的屋子。
陶青鱼猛地坐起来:“小爹爹?”
黑夜里只有一个轮廓。
“小鱼、小鱼……你爹,你爹他能听到我说话!”
“真的!”
陶青鱼翻身爬起,鞋子都顾不得穿,径直跑到隔壁。
等方雾将油灯点亮,又像刚刚那样叫人的时候陶大郎却是没反应了。
陶青鱼怔然看着那双皮包骨的大手。
“小爹爹。”他神色仓皇。
方雾呜咽着一把将他抱紧。
“小爹爹没感觉错,你爹就是听见了我的话。我还叫他点了我的掌心。”
“不会错的。”
陶青鱼眨了眨眼,后知后觉感觉到冷。
他看见同样穿得单薄的方雾,立马给人塞进了被窝。
他握住方雾的手道,油灯映照着杏眼中的镇定。“这事儿暂时不跟家里说。”
就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好,好……我知道。”
一时慌乱,方雾才叫醒了陶青鱼。这会儿估摸了下时辰才觉着不妥。
哥儿明日还要进山忙。
他赶忙催促道:“你快去睡觉吧。”
陶青鱼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也没见着他爹有反应。他打起精神对方雾笑了笑,还是起身吹灭了油灯。
方雾情绪依旧如海浪奔腾,他额头抵着男人肩膀。
“相公,可不要鱼哥儿失望。”
“你慢慢来,别急别慌,无论多久我们都等着你。”
*
次日。
用过朝食,陶青鱼将背篓背上。
方雾再三叮嘱:“不能往深山里走,天黑之前必须到家,你要是没回来我就进山找。”
等陶青鱼再三保证,他才松口。
以前陶青鱼不是没进过山里。但因为之前陶大郎出了事儿,方雾就对那片山林敬而远之。
知道哥儿不是一个人,方问黎会过来,方雾才能稍稍放一点心。
没等多久,方问黎上门了。
他进屋招呼了陶家长辈,随后便跟着陶青鱼从院子西边进山。
陶青鱼还想着昨日的事儿,他偏头看了一眼方问黎,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我小爹爹说……我爹对他说的话有反应。”
方问黎一顿。“叫周令宜来看看。”
“前不久才看过。”
说的话仍旧是那些,就怕这一次还像之前那么说,他怕他小爹爹受不住。
他没亲眼看到,心中也跟着不确定。
方问黎:“一月扎一次针,这个月该来了。”
陶青鱼略微犹豫,点头道:“那我明日上县里。”
“不用,叫阿修回去喊人。他赶车来的,现在还在路边。”
进山是为生计,亲爹那里也不能不顾。陶青鱼看着又帮了自己一把的人衷心道:“谢谢。”
方问黎停步,眼色微深。
陶青鱼疑惑:“怎么不走了?”
“你说好多谢谢。”方问黎道。
陶青鱼扬眉:“不是应该的吗?”
方问黎轻声:“不用那么客气。”
陶青鱼板着脸摇头,手一背,念道:“这是做人基本的礼貌。”
方问黎一笑,心中却涩得厉害。
礼貌。
他半点不需要。
……
他们先去叫了阿修帮忙,然后就顺着窄小的山路一步步往上爬。
清晨山中雾气如纱,拂面而来皆是细密的湿意。
时辰尚早,露珠晶莹剔透还挂在叶片上。两人从小路经过,露珠扑簌滴落,也打湿了鞋面。
陶青鱼走在前头,边走边用棍子拍打着草丛。将露水拍下来,顺带能赶赶草堆里的小东西。
这山路走的人不少,家里没私林的,都要进里边的公山去砍柴。
一路没什么阻碍,翻越前山,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今日的目的地。
陶青鱼累得微微喘气,转头一瞧,方问黎只面红色润,气息依旧平稳。
陶青鱼杵着棍子,满脸诧异。
“不累?”
他自认为身体素质已经比大多数人好,但没想到一个书院夫子竟比他还优秀。
方问黎递出帕子,笑道:“玄同书院建在山上。”
陶青鱼恍然。
“怪不得。”
他以往卖鱼的时候经常能在巷子里看见方问黎,偏偏他又要上山教书。
“所以你每天爬山去上课?”
“也不至于。”
方问黎看着哥儿用帕子囫囵擦了擦额头,心想:成亲之后,他应该爬山的次数要增加不少。
擦了汗的帕子,陶青鱼顺势放回自己身上。
待喝了水,歇息够了。
陶青鱼环顾一圈山林,道:“先做陷阱,然后看看能在山里寻到什么能换钱的东西。”
“好。”
方问黎其实没做过陷阱,但他看阿修做过挺多次。瞧着挺简单,他没一会儿就能上手。
林子里树木高大深茂,光线不比外面。只要两人不说话,山里就只有远处传来的鸟叫,听着空寂不已。
脚下踩着的草倒伏,窸窸窣窣。
陶青鱼一把拉住要往边上走的方问黎,严肃道:“山中常有猎户来,也有陷阱。你别乱走。”
方问黎盯着被握住的手。
陶青鱼眼神不自然一转,正要放手,方问黎却反手握了回去。
手中腕子纤细,方问黎一手能圈住两只。
“小鱼带着我。”
陶青鱼抿唇道:“跟在我身后就行了。”
“林子里暗,看不太清。”
陶青鱼回头看他一眼,嘀咕道:“别是念书把眼睛念不好了。”
方问黎一本正经点头:“有一点。”
陶青鱼被他一堵,也不去计较被抓住的手。
木棍敲敲打打,他们来到一条明显被踩过的十字路口。
方问黎:“这是……兽道。”
“嗯。”
人有人走的道,山中就有兽走出来的路。
在植被繁茂的山中,长期被野兽走过的路上植被明显少些。而在兽道上布置陷阱,是陶青鱼从村中猎户那儿学来的。
深山老林不可避免有大的食肉动物,陶青鱼不敢耽搁。
他放下背篓,立马跟方问黎搭配着干活儿。
陶青鱼挖坑,方问黎就拿出削好的竹竿插上。这旁哥儿不让他帮忙,他便顺带四处看了看树木跟野兽踩过的脚印。
他惯常喜欢动脑子,在陶青鱼吭哧吭哧挖坑的时候,方问黎已经将带来的麻绳钩子以及网用完了。
再回头来帮陶青鱼挖坑,掩盖坑洞,小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做上标记,两人便开始在山中找货。
陶青鱼依旧走在前面,木棍细致地在地上的草丛里扫过。见一树苔藓密布的树干上挂着的植物,陶青鱼眼睛一亮。
“铁皮石斛。”
方问黎走到哥儿身边:“这时候正好采摘。”
“你知道药材?”
方问黎:“看过几本医书。”
陶青鱼笑着点头:“果然书中自有黄金屋。”
哥儿的谈吐,多半是念过书的。
林中湿气重,这棵树树干粗壮,上面藤蔓交缠。笔直往上一段忽然弯折倾斜,上面覆满了青苔。
铁皮石斛支棱着三两片叶子,一截一截的茎条粗壮,就立在青苔上。
陶青鱼试着比划,他够不着。
方问黎正要试试,哥儿塞过来一把剪子道:“帮我拿一下,等会儿递给我。”
方问黎抬头就见哥儿抱着树几下蹿了上去。
他眼皮一跳,立马上前几步守在他下面。“小心些。”
陶青鱼笑得张扬:“爬惯了的,小意思。”
“剪子。”
方问黎高高拿起递给他。
背靠大山,大山也会养活一群采药人。陶家人没人识得药材,只陶青鱼进山能找着些。
若遇到这次这般品质上乘的好药,进山一天就值当。
剪子碰撞,声音清脆。方问黎即使看着哥儿双腿紧紧攀着树干也半分不敢松懈。
他仰头站在下面。手臂微张,是护着人的姿势。
“绳子……”
方问黎瞥过空空的背篓。“没绳了。”
方夫子在哥儿面前想讲究一下,但偏偏哥儿不按常理出牌,他也顾不得形象。
怕人摔着,他攀着树还踮起脚。高举手道:“慢慢的,给我。”
陶青鱼手往后一放,方问黎一抓就是一把。
“要是每一棵树都像这样就好了。”哥儿像猫发现了藏在树上的鱼,美滋滋地感慨。
方问黎快速将药材放背篓里,又回来守着人。他沉着眼色道:“以后包山,种就是。”
万万不能让人再这么爬。
陶青鱼一笑,往下看他。“夫子口气真大。”
“你抓紧!”方问黎心快跳到喉咙。
“放心放心,不会摔着的。”
陶青鱼确保留下嫩枝,能剪的都剪下来了。确保没有遗漏,他四肢紧扒住树干往下滑。
上去容易下来难,剩下这一截笔直的树有两米高。
他脚下踩着不稳,方问黎看得心惊胆跳。也顾不得什么保持距离,等哥儿到手能捞得住的地方拦腰将人一抱。
“欸!”陶青鱼还曲着腿,像猫蜷缩着爪子被抱起。
方问黎:“我抱稳了,松手。”
陶青鱼感受到紧紧圈着腰上的手臂,无奈松开。
方问黎手上有劲儿,抱着哥儿纹丝不动。他慢慢后退两步,几乎是将他从树上端下来的。
陶青鱼落地,他拍拍身上擦满了的青苔道:“我说了没事儿。”
方问黎直直看着他,眼如深潭。
陶青鱼不知怎么气一虚,手背蹭了下脸,遮住眼睛立马转头装作很忙一般地继续找。
方问黎拎起地背篓跟上。
心中想:但愿后头没有树上的东西。
结果刚想完,哥儿脚下被草藤勾住,“哎哟”一声往前倾倒。
方问黎扔下背篓,眼疾手快地勾着哥儿的腰将人带回。
他眼色黑沉沉的,活像要吃人的恶鬼。
陶青鱼被吓得心脏砰砰跳动,手还紧紧抓住男人的衣襟半趴在他胸口。
他抬头,咽了咽口水。
“谢、谢谢啊。”
方问黎把着哥儿的腰,一臂就能完整圈住。他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后怕得声音干涩。
“小心点。”他看不得一点人在他跟前受伤。
“好、好的。”
美人夫子的脸就在眼前,陶青鱼感受到掌心下精壮的肌肉,心跳愈发乱了。
他忽然想起,上辈子他好像有个遗憾来着。
还、还没谈过恋爱呢。
被方问黎的气息完全包裹,见人还不放开,他耳垂慢慢升起腾腾热意。
“你、你松开。”
方问黎喉结滚动,手臂收得更紧:“你吓到我了。”
“啊?”陶青鱼一下没了那股羞赧,瞪着圆眼睛看人。
方问黎松开人,眼帘垂下遮住幽暗的眼色。
“没有下次。”
“不会,肯定不会。”
唔……方问黎又怪怪的。
陶青鱼转回去,踢了踢刚刚缠住他的藤蔓。瞧着瞧着,杏眼睁圆。
“夜交藤!!!”
陶青鱼蹲在草丛前,美滋滋地冲着身后晃了晃爪子:“小锄头!”
方问黎深吸一口气。
“我来。”
陶青鱼没听见,飞快扒拉草丛。“好粗好粗!快点快点。”
方问黎无奈看着蹲成一团的哥儿。
“来了,小心手。”
第 38 章
夜交藤, 又叫何首乌。年份大的就是宝贝。
陶青鱼用锄头将表层的土刨开,下面全是或大或小的石头。这何首乌喜欢长在石缝中,陶青鱼放下锄头改用竹片。
他一挖就是两刻钟。
方问黎看他挖得津津有味, 想替他都不行。最后只能在一旁帮忙刨土。
最后出来的何首乌巴掌大,陶青鱼没将表面的土清理干净。
估摸着有小两斤,他抱着傻笑。
看方问黎伸手过来又立马小心放进了背篓里。
“买鱼苗的钱有了!”
“这一株起码有二三十年, 能换不少银子。”
方问黎:“之前的银子用完了?”
陶青鱼抖抖滚进衣袖里的土,又拍着身上的脏污, 止不住笑道:“没, 不过那个要留着给我爹治病。”
方问黎冲着哥儿招手。
陶青鱼不解地凑过去, 脸上一软。他呆呆地看着方问黎。
“脏了。”方问黎平静道,“我那还有银子。”
陶青鱼脑袋往后一仰,快速用袖子擦过脸,似要抹去那点不属于自己的触感。
他嘀咕道:“总不能借。”
“能。”
陶青鱼:“那为什么之前说借银子就不行!”
方问黎眸光一动。
他摩挲着手指, 轻笑一声。
“之前是之前,现在不同。”
陶青鱼:“有什么区别。”
他转而笑开:“不过虽说你家底厚,但我也不能当个无底洞。这点银子我还是能挣到的。”
担心篓子里的药材被撞坏, 陶青鱼又抓了一把地上的枯叶垫进去。仔细压好固定住草药, 陶青鱼仰头隔着树缝看了下阳光。
“西晒了。”
方问黎起身, 拿过背篓背上。“去看看陷阱就回?”
“你不饿?”
树缝的阳光落在头顶, 陶青鱼微眯着眼睛。树林里湿气重,晒着阳光像披着一身浅绒, 暖融融的。
方问黎:“那找个地方先吃。”
两人看着阳光走, 寻了一块被清理出来的空地。垫着些枯叶便坐下。
“给。”陶青鱼将肉饼递过去。
方问黎:“有我一份?”
陶青鱼酸道:“我小爹爹知道你要去, 专门做的。”
方问黎温柔一笑:“那替我谢谢方叔了。”
陶青鱼啃了一口饼子。
没放多少油, 凉了之后的肉饼也别有一番滋味。
担心方问黎这么个金贵人吃了凉的拉肚子,陶青鱼将水壶递给他。
“就着热水吃。”
“你呢?”
陶青鱼一把塞给他, 叭叭道:“哪来那么多问题,快吃!”
方问黎定定地看着他。
陶青鱼脸一热,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他默默转过身去,抱着饼子背对着方问黎。像使脾气的猫。
方问黎低低一笑。
陶青鱼不自在地动了动,脸上更红。
笑什么笑!
一点都不好笑!
忿忿啃了几大口饼子,陶青鱼□□得拍了拍胸口。
衣摆被轻轻拉扯,一猜就知道是方问黎。
“喝点水。”
陶青鱼当刚刚的事儿没发生,转过头来直接灌了一口热水。
好歹咽下去了,他长舒一口气。
周遭树丛繁茂,只他们这块儿落下阳光。他打量了一圈像发光一样的方问黎,道:“我发现你跟着来,我运气都好了。”
方问黎唇角扬起。
“以往没找到这些?”
“前几次也找到过不少药材,但都是不怎么值钱的。”
他随手抓住身后树干垂下来的一根藤蔓,拿到眼前来一瞧,眼睛顿时亮如繁星。
“喏,鸡血藤。”他似镇定道。
方问黎无奈一笑。
“先吃。”
陶青鱼啃了一口饼子,肩膀碰了一下方问黎道:“你要是下次有空,咱一起上山可以吗?”
方问黎:“自然可以。”
有了活儿干,陶青鱼几口将饼子吃完。
方问黎反手将背篓里的刀拿出来,哥儿抓过就动手。
鸡血藤切断后呈现出血一样的红色。这药材挺多,所以价钱不高。但遇到了陶青鱼也不客气。
背篓已经满了,两人收拾收拾往回走。
时不时看到点儿药材耽搁一下,到陷阱那块儿,阳光散尽。
方问黎:“快天黑了。”
“还有一个时辰。”陶青鱼估摸道,“咱分头看看有收获没。”
猎户设完陷阱都是隔几天看一次。
因为他们上山不频繁,所以来之前布下陷阱,回去就得将东西带走。
陶青鱼看了下自己挖的两个坑,上面的草完完整整,一个东西都没有。
倒是方问黎那边传来几声野鸡叫。
陶青鱼笑着跑过去,方问黎一把环住他的腰凌空往身后一带。“差点踩到了。”
陶青鱼低头:“你陷阱做得这么密。”
“抓得到就行。”方问黎晃了晃另一只手中的野鸡。
陶青鱼眼睛一亮。
“今晚加餐!”
“我也能吃?”方问黎逗他。
陶青鱼扬唇:“你抓的,自然能。”
“快快快,收拾东西走了。”
有一只野鸡已经是意料之外,陶青鱼很满意。虽带着东西,但下山的脚步也轻快。
方问黎帮他分担了大半,两人依旧前后走着。不过换成了方问黎在前,陶青鱼在后。
年轻人脚力好,赶在天幕彻底挂满星子前到了陶家门口。
方雾在门口张望,见人回来立马迎上去道:“再不回来我要去找了。”
“说天黑前回来就天黑前回来。”陶青鱼脸有疲色,但掩饰不住笑。
“快进门,坐下歇歇。”
陶青嘉见状爬上桌,小心给两人倒了水。
“大哥哥,哥夫喝茶。”
“主子,小鱼老板!快尝尝,刚起锅的热汤。”茶还没喝完,阿修又端着碗出来。
“阿修。你怎么转灶屋去了。”陶青鱼不解。
阿修笑道:“我闲着也没事儿,就给方叔杨叔帮忙了。”
“对了!今日周老大夫来看过了,说陶叔兴许能在上半年醒。”
陶青鱼手一颤。
得亏方问黎帮忙稳住,不然手里的汤就倒了。
“真的……”
阿修:“千真万确。”
方雾在一旁,红着眼眶冲着陶青鱼点了点头。
陶青鱼嘴唇微颤,缓缓扬起笑。
“要醒了。”
方问黎将他手中的碗拿出来放下,扣紧哥儿手腕。“别慌,是开心事儿。”
陶青鱼猛地站起来,声音急促道:“我去看看我爹。”
方问黎想了想,随着他一起。
方雾见状,侧身抹掉眼角的泪花,立马扬起笑去招呼晚上的饭食。
今儿有喜事,鸡肉早炖了,这小野鸡也给做成辣子鸡。该庆祝庆祝。
*
陶大郎屋里。
陶青鱼蹲在床边紧抓住他爹的手,叫了几声爹,人也不见反应。
他脸上的笑容微收,趴在床沿一动不动。
方问黎轻拍他肩膀。“不着急。”
陶青鱼低着头,胡乱抹了把脸。
“爹,我今日不在家。我进山了,我们找到了好药材,还带回来一只野鸡……”
“下山的时候遇到了兔子,可惜瘦巴巴的,肯定不好吃,所以我们没有抓……”
方问黎安静站着。
等哥儿絮絮叨叨跟陶兴永说完今日的事儿,抬起头来,两眼泛红。
陶青鱼笑道:“好了,我说完了。咱们出去吧。”
咱们。
进一趟山而已,哥儿好像又对他亲近了些。
这是方问黎所乐见的。
但心中又酸涩。因为哥儿防备心太浅。换个人这般过来几次,是不是也……
方问黎眼神骤然阴翳。
“方问黎?”衣摆被揪住,哥儿皱着一张脸,“拉我一把。”
阴暗情绪消失得一干二净。
方问黎弯下腰,双手拖着哥儿手腕给他借力。待人站起他问:“腿麻了?”
陶青鱼僵硬不敢动。“嗯。”
方问黎笑了声。“有凳子你不坐。”
“那不是着急!”
可以,知道反驳了。
他与哥儿虽然过程不如设想那样完美顺利,但至少相处之后,结果他会保证是一样的。
而其他想趁虚而入的人,方问黎绝对不会容许……
陶家今晚这一顿比年夜饭都丰盛。
药材炖的老母鸡、辣子鸡、蒜苗炒腊肉,三个主菜顶得上过去一个月吃的肉。
“从流,不用客气,多吃点。”大家长陶有粮和蔼道。
方问黎不是第一次上陶家的桌子,吃得那叫一个自然。当自己家似的。
陶青鱼看着一家人都哄着他,扁扁嘴。
碗里忽然多了一块鸡肉,陶青鱼鼓着腮帮子一愣。
方问黎凤眼清润,浅笑道:“今日辛苦。”
一桌的人都闷声笑。
陶青鱼脸一红,抱着碗嘟囔:“你管我做什么,吃你的。”
“看你不高兴。”
短促的笑声传入耳朵。
陶青鱼顺手在桌底下使劲儿戳了下人,小声道:“你闭嘴!”
“好。”
方雾看自家哥儿的态度,清了清嗓子。
想想又算了,还是饭桌下再说。
瞧这样子,成婚后不欺负从流那才是怪事!
吃完饭,陶家人想让方问黎留下将就一晚。但方问黎道:“明日一早要上书院教书,恐来不及。”
陶家这才放人。
方雾推了推自家哥儿,让他送送。
阿修先一步去驾马车。
陶青鱼就跟在方问黎身侧,看了一眼人,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到马车跟前,方问黎停下。
他道:“明日要去玄同书院了,若有事找我,直接去进福巷子。如果我不在,找阿修就好。”
“我能有……”
话没说完,手心被放了一把钥匙。
方问黎隐在夜色中的眼睛装满了眼前的人,看不太清,也试图看清。
“若上县里卖东西,不用带回去可以放在家里。要是累了,也可以去坐坐。”
陶青鱼心中莫名慌乱,推拒道:“这怎么行?”
方问黎:“如今你是我未婚夫郎,如何不行。”
“可是我们……”
不是交易吗?
方问黎手轻轻拂过哥儿头顶。
“你一个人尽量少进山,实在要去就多带几个人,叫我也可以。后续成亲的事宜也不用你操心,我会办妥。”
这一次离开,若哥儿不上县里,兴许要休沐才能见到。
方问黎心绪被哥儿牵扯着,他笑道:“回去吧,天冷。”
陶青鱼收紧五指,掌心的钥匙微微硌人。
他不是个傻子,能体会到方问黎对他的爱护。明明是交易,掺杂了其他也不怕赔本。
方问黎上了马车。
陶青鱼咬牙,一下拉住他的衣服。
方问黎回身,灯火下,一身凌乱的夫子依旧俊逸出尘。
陶青鱼道:“你多穿点衣服,山上冷。”
说完他就撤手,在阿修一脸笑中飞快离开。
倒是方问黎愣住。
良久,马车跟前响起一声轻笑。
风拂过车帘,似心动。
*
二月二,龙抬头;大仓满,小仓流。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这天之后,农人也要忙着操持田地,开始翻耕等候撒种。
今日夜已深,陶青鱼回家后陶三叔跟陶老爷子正在收拾农具。
破损的要修整;用不了的也舍不得扔,拼拼凑凑,又是一把好锄头。
陶青鱼坐在两人身边问:“爷,要买新的农具不?”
“费不着。”陶老爷子笑道。
他精神不错,一改之前的萎靡。应当是知道大儿子要醒来,所以也变开心了。
陶青鱼也笑,他拿起一把镰刀道:“这一把都锈了。”
陶兴旺拿过来瞧了瞧道:“磨一磨就好。将就用。”
将就着,将就着,又是一年过。
陶青鱼看着他们修整农具,手搁在下巴上看着烛火微微出神。
在大离朝,哥儿不嫁人不现实。他无所谓,但家人受不了那些眼神与背后的议论。
陶青鱼曾今也想过将就。
可现在看来……不将就也可以。至少方夫子人不错。
嗯……长得也好看。
“想什么呢?”
脑袋一疼,陶青鱼委屈看向他小爹爹。“又打我。”
“这就叫打哦。”方雾戳戳他脑袋,“叫你让着点儿从流,这么占强做什么。”
陶青鱼嘴巴厉害:“我是你的亲生哥儿还是他是你亲生的!”
方雾:“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奶奶邹氏笑呵呵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哥儿之前那么难,遇到从流这孩子也是他命中有的。咱就别管那么多了。”
陶青鱼有人撑腰,神气得不行。
“听听,奶奶都没说什么。”
方雾:“纵得你!”
陶青鱼拉着方雾坐下,脑袋一歪,搁在他肩膀拱了拱。“小爹爹啊,没准人家就喜欢这样的呢。”
“你羞不羞!”方雾都替他脸红。
陶青鱼被拧住耳朵,龇牙道:“这有什么羞的,我说什么了?”
杨鹊赶忙来护着:“好了好了,人家年轻人相处跟咱不一样。耳朵别拧着了,疼。”
“你们一个个都护着,看看惯成什么样子了。”
杨鹊嘀咕:“说得像你不护着似的。”
方雾没好气地松了手。
“明日可要去县里?”
陶青鱼:“要去,得卖药材。”
就那么点药材被阿修拿走了。
说是他们正好坐马车回去,明日他若是要卖药材直接上门拿就行。
陶青鱼想想也是,能省事儿何乐不为。
“那我就不跟着去县里了。”陶兴旺像一头老牛专注着手中,闷声说道。
“好,我卖完就回来。”
……
天气愈暖,陶青鱼沿着大路往县里走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旁侧地里的油菜冒了尖。
整片斜坡当中,绿油油的油菜田里点缀着几朵开了的黄色油菜花。
春风一吹,它们是铆足劲儿地长。待到三月,这片油菜就会比人还高。
因为不赶着卖东西,到县里时已经半个上午过去。陶青鱼去了进福巷,敲门就看阿修背着东西出来。
“小鱼老板,走吧。”
陶青鱼下意识看了他身后一眼。
阿修笑:“主子上书院去了。”
陶青鱼脸一热,道:“我又没看他。”
“是,没看。”
阿修笑眯眯的,瞧得陶青鱼心里发毛。
陶青鱼:“我自个儿背。”
阿修看他坚持,只得妥协。
锁了门,出进福巷后陶青鱼直奔周氏医馆。一进去就见秦竹趴在柜台边,周小五挨着他,指着跟前的纸上不知道说什么。
陶青鱼笑道:“阿竹。”
“小鱼!”秦竹像受惊的鸟儿,一下抬起头。
“小鱼小鱼我好想你!”
秦竹一个飞扑,结果中途被横插过来的周令宜拦腰截了。
“别跑,人多小心摔着。”他将人放下,顺带理了理秦竹的衣服,状似体贴道。
小哥儿乖巧点点头,亲亲热热拉着陶青鱼又挨了过去。
周小五看了他大哥一眼,拉着周小六一起嘀嘀咕咕。
“他故意的吧?”
“没看见。”周小六歪着身子,两只手还在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药包。
“就是故意的。”周小五确信。
周令宜:“小鱼老板,来做什么?”
周小五啧啧摇头。
夫郎那边拉不走,就叫走人朋友。他大哥有点护食了吧。
陶青鱼笑着将秦竹拉开,拍了拍人脑袋让他站好。他将背篓卸下来,道:“山里采的药材,拿来卖。”
“我瞧瞧。”
“我也瞧瞧。”秦竹挤着周令宜道。
两人亲热不似作假,陶青鱼见了欣慰不已。
背篓里的枯叶被移出去了,鸡血藤扎捆严实,移开之后下面就是零散的药材。
周令宜一眼看中那何首乌。
“上年份了。”
陶青鱼:“你估摸着多久?”
周小六见了立马收了银钱围过来,他还没见过新鲜的老何首乌。
“四十年有了。”
陶青鱼放了心,他笑道:“那你看看,给个价就成。”
陶青鱼不是第一次卖药材,周令宜给他全拿到后头去称重。
铁皮石斛一斤二两,何首乌两斤六两。鸡血藤三十斤,再有杂七杂八的黄精、百合……
“何首乌三年为药,七年为宝。上三十年的……按照我们医馆前几次收的价钱,八两可行?”
陶青鱼:“可以。”
比他预想的高个不少,不排除有方问黎跟竹哥儿的原因。
“其他的,石斛贵些,一百二十文一斤。鸡血藤五文一斤……拢共算五百文。”
陶青鱼:“可以。”
八两五钱,这下鱼苗的钱是有了。
药材换了钱,陶青鱼没了其他的事儿。
阿修请他去院儿里坐坐就回了,陶青鱼则留在医馆里陪了一会儿秦竹。
待看到那药柜的纸上写的小字,才知道秦竹在跟着周家人认药材。
“想学医?”
秦竹笑着,脸上的肉似乎又多了些。“打发时间,给自己找点事做。”
“学一学也不错。”
“嗯嗯!我认真着呢。”
说完小话,秦竹将陶青鱼拉到一边。他低声道:“小鱼,最近县里有人在打听你。”
陶青鱼看着医馆外来往的人,拧眉问:“谁?”
“好像是姓赵。”
陶青鱼明了。“好,我知道了。”
他叮嘱小哥儿道:“最近要开始忙着春耕,我上县里的时间不多。你多注意着身体,顺带帮我多留意。”
“但记住,绝对不能掺和。”
秦竹:“嗯!我晓得。”
“你放心,我有相公护着呢。”
陶青鱼笑道:“行。”
赵家打听他的事儿,无非就是那刁蛮小姐的主意。
陶青鱼审时度势,自觉自己这样的小老百姓对上当官儿的只能任由处置的份儿。
后头这些日子他打算不上县里来了。避避风头,那赵家小姐总不能找上他家门。
因着这事儿,陶青鱼没久留。跟秦竹说完话就告辞离开了。
他一身粗布,行走在人群中除了相貌优越一点,也不显眼。
回到家,陶青鱼先将银子藏好。
去看了他爹一眼,叨叨了几句就去自个儿屋里歇着。
“鱼哥儿。”方雾找来,手里端着刚炸的小鱼,“尝尝味儿。”
陶青鱼咬着小炸鱼,咔嚓一声。连骨头都酥了。
“好吃!”他弯眼。
方雾坐下,仔细打量了哥儿一圈。“有心事?”
“没有。只是在想明日要不要出去挖野菜。”
方雾:“村里的怕早被人挖完了。”
“那我只能去找找笋子了。”
方雾摸摸他脑袋,轻叹一声道:“你歇一歇吧,小爹爹看着心疼。”
陶青鱼拉下他的手,脸贴上去笑道:“我又没什么事儿,做惯了的,停不下来。”
方雾:“那就在家陪着你爹。”
“好。”
转眼惊蛰后,宝瓶村四周的田地里尽是农人。
陶家十亩的田,除了种了油菜的一亩地,余下的都要翻耕。
但陶家没水牛,全是人力拉着。
家里缺了自家爹这个壮年劳动力,三叔每日拉犁头拉得一回家就坐凳子上,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陶青鱼见状,也不管他小爹爹让不让他下水田。家里就剩他力气大些,不干活在家等着谁来养。
如此,每日早出晚归,陶青鱼也忘了县里的那一茬。
等到方夫子上门时,他才后知后觉已经过了许久。
第 39 章
二月初, 家里木柴彻底用完。
方雾跟杨鹊就去找自家田地上的那些枯草回来烧。
陶青鱼跟陶兴旺停了犁田的活儿,又连续上山几日。
每日天不亮出发,天黑了才到家, 一人扛着一捆一捆的木柴往家里背。
家里几个小的见状,也常跟着杨鹊出去在就近的地方捡拾干柴。
一家人花了几日,一点一点才将院前院后放木柴的地方填满。
难得有连续几日上山的机会, 陶青鱼也在山上布置了陷阱,期望能抓到些动物。
但三五日下来, 日日空手。
他算是明白了, 动物多半也看脸。
方夫子不在, 他一个都没抓到。甚至于那些好药材也没有遇到过。
余下的日子忙,没时间上山。
他们一次性将木柴囤满,够用两三个月。
如此,陶青鱼又跟陶兴旺急急忙忙继续耕田。
二月过半, 宝瓶村里秦姓人家有牛的,田已经翻耕完了。陶家完全靠着人力,耕到现在如今还剩下两三亩。
春分过后。春雨滋润, 浸透了土地。
山林处处鸟语花香, 田间地头丛丛嫩绿的野草随处可见。
细雨如丝, 斜飘而下。
陶青鱼跟陶兴旺戴斗笠, 披蓑衣,依旧在犁田。一个人在前面拉, 一个人在后面推。
二月的水依旧刺骨, 但田里的人却累出满头大汗。
“大哥哥回家了!”青嘉童音嘹亮, 传遍整片坡下的梯田。
陶青鱼抹了一把眼睫上的雨滴, 抬头看去,三个小的窝在一把油纸伞下巴巴看着这边。
陶青鱼扬声道:“马上!”
整田除了犁田, 还有修整田坎。用钉耙勾着靠岸边的水田里的泥巴堆到田坎,仔细平整。
既是加宽田坎,也是防止撒种插秧的时候田里蓄积的水流出去。
这块田在陶家后坡最底下,块儿大。算得上陶家最好的田。
陶青鱼跟自家三叔昨儿开始翻,翻了一天也才翻不到一半。
陶青鱼推着犁头,陶兴旺半个身子浸湿了水在前面如老牛一般埋头拉着。
两人都累,吭哧吭哧喘着粗气。
他们身上穿的是最破旧的麻衣,里面填充的是芦苇。衣服缝缝补补,全是补丁。上面沾满了泥点子。
从田的尽头走到青嘉他们那一边,陶青鱼松了犁头,双手撑在岸上脑袋都直不起来。
头发凌乱,从斗笠中露出几缕,还是湿润的。
下巴一凉,陶青鱼只看到一截白皙如玉的手。
他顺着下巴托着的力道抬头。
见来人,蓦地笑了下。眼尾微垂,有气无力。
“方问黎。”
方问黎不作声地掏出手帕轻轻擦拭他脸上的泥点子。
可惜已经干了,泥巴凝固在脸上,嵌合出皮肤的纹路。擦掉哥儿唇边跟眼睛边的,方问黎改为扶着他的手支撑着。
“三叔。”
“欸!”陶兴旺从水里出来,坐在岸上草堆。头顶支着青嘉的伞,自家两个小崽一左一右给他捏着肩膀。
青芽:“爹喝水。”
青苗:“擦汗。”
“好好好。”陶兴旺老实笑着,一下不觉得累了。
打了招呼,方问黎问哥儿:“可要出来?”
陶青鱼:“青嘉,是吃饭了不?”
陶青嘉给两个小的举着伞道:“不是,是哥夫来了,大伯伯叫你回。”
陶青鱼看着眼前单膝蹲着的人,动了动手指道:“方问黎,你松开,我身上全是泥。”
“嗯。”
方问黎拎着哥儿的腋窝,像抱小孩儿似的轻轻一提。
哥儿眼睛微睁,宛若鱼儿出水。
脚丫子摆摆,沾满泥泞的脚隐约露出白皙不已的皮肤。
“你做什么!”
这么多人看着,陶青鱼脸一红。眸光含水,瞪着人。
将哥儿放在岸上,方问黎徐徐道:“家里没什么事儿,吃饭还得有一会儿。”
陶青鱼脚趾蜷缩道:“那你提我出来做什么?”
“顺手。”
方问黎看着哥儿的脚,污泥盖住大半个脚背。圆润的脚趾泛着红,里面钻了泥泞可他不觉得脏。
脚丫子不大,洗干净了应是白里透红,单手应是能握住。
陶青鱼不在乎什么脚不能外露的规矩。但此时此刻被方问黎直白又灼热的目光瞧着,他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只觉脚背又疼又痒。还有一股心底涌出来的羞恼。
“方问黎!”
方问黎眼皮一跳,缓缓别开头:“抱歉。”
一时忘了控制。
看哥儿又要下水,方问黎一把拉上他胳膊。“去哪儿?”
“还得犁呢。”陶青鱼脚趾扣紧,气鼓鼓瞪他。
方问黎将伞递给他:“歇会儿。”
“哪里能歇,我……”
陶青鱼疑惑地看着方问黎脱了外面的罩衫递给他。然后挽了裤腿衣袖直接下水。
“你!”
方问黎:“拿着。”
“回去休息,我来。”
陶青鱼呆呆地捧住方问黎的外袍。人就那么呲溜一下,站在了水田里。
“你、你下去做什么!你又不会!”
“三叔,我来试试。”
陶兴旺惊奇,一下子来了劲儿。他也下水,笑呵呵道:“这事儿你别看简单,能不能在田里踩稳都是个问题。”
他三叔也是个老实人,推都不推一下,就这么拉上人干活儿了。
水田在去年收割稻谷的时候会将水放完,田里的泥土干涸变得坚硬。
现下被慢慢蓄积的水泡了,上面犁松了,但落脚的那一层依旧是硬硬的。
在田里走的时候穿鞋肯定不行。光脚进来,脚趾还得弯曲抓地。
里面步步难行,更莫说掌握犁头的方向使劲儿了。
方问黎谦逊道:“那麻烦三叔教一教。”
两人说着,真就带着犁头一点点远去。
陶青鱼怔然。看跟着自己三叔有说有笑的方问黎心中猛地被触动。
陶青鱼睫毛轻颤,慌张收回视线。
“青嘉,抱好!”
陶青嘉接过方问黎的衣服,缓缓扬起笑。“大哥哥,哥夫很好。”
陶青鱼被自己的心跳震得耳鸣。
他之制止不了,木着脸道:“这就认可了?”
陶青嘉脸皮微红。“早就认可了。”
青芽抓着陶青鱼衣摆,圆眼忽闪:“那大哥哥你回吗?”
“回吧。总不能浪费人家的好心。”
田里,方问黎看着哥儿走远,他紧皱着的眉头缓缓松开。
农家的重活儿累活一般都不会让哥儿姑娘沾手。现在哥儿年轻,干这些活儿疼几日就过去了。但谁能知道以后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刚从坡上下来,在看到田里哥儿的瞬间,恨不能直接将人抱回家。
他实在看不过哥儿受苦。
*
方雾坐在灶屋门口摘菜,见几人回来,支棱脖子往后看了半天也不见方问黎。
“怎么就你们回来了,从流呢?”
“他犁田。”陶青鱼道。
“他什么!”
“犁田!”陶青鱼大声重复。
“犁田!!!”
“鱼哥儿,你、他怎么……哎!”
陶青鱼看他小爹爹吓得语无伦次了,无奈道:“我来不及阻止人就直接下田了。”
“他……他一个书院夫子,能做得来这事儿!”方雾着急起身,“不行,我得去看看。”
“小爹爹!”
“鱼哥儿你去把衣服换了,脚洗了穿鞋!”走到半截他又倒回来,站在篱笆外叮嘱,“换你那身红的。”
陶青鱼没法,只得“哦”了一声。
杨鹊抓着火钳出来,看哥儿还光着脚忙拉他进屋。“烧了热水,先泡泡。”
陶青鱼到家立马被安排稳妥,洗澡洗头换衣服穿鞋,一身收拾得干干净净才从房里出来。
杨鹊甚至还能趁着做饭的空隙给他编了几个辫子。
收拾得一身鲜亮,刚将水倒了,方问黎就被他小爹爹逮回来了。
三叔也跟着一起,两人有说有笑的。瞧三叔跟他小爹爹看方问黎的眼神,比看亲儿子还亲,那是满意得不行。
“快,去收拾收拾。”他小爹爹笑得眼角褶子都深了。
转脸看见自己,脸一黑,道:“鱼哥儿,站屋檐下笑什么笑,也不知道给人到一杯水。”
陶青鱼看他区别对待,撇撇嘴。“哦。”
哥儿一身装扮明媚似春光,方问黎看得眼前一亮。
第二次看见哥儿穿鲜亮的衣服,人虽比上次黑了点,但身形不干不柴,依旧英气又好看。
方问黎被叫去清理,方雾叫陶青鱼给他找了一身能穿的衣服。
方夫子收拾好后,陶青鱼往他身边的凳子上一坐。
他歪头打量着。
方问黎笑问:“可……”
“好看。”
方问黎温柔浅笑。“嗯。”
堂屋就他俩,还有三个坐在角落吃着果子的三小孩。陶青鱼问:“你今日怎么想着过来了?”
方问黎:“下聘。”
陶青鱼瞬间得腰板挺直,道:“下聘?”
“嗯。顺便看看你。”
这说的是什么话。
陶青鱼耳根子微红。他别开头,腰间一酸,他又皱着眉躺下去。
“你一人来的?”
“还有师父跟师娘。”
“你今日休沐?”
“嗯,可惜只这一天空闲。”方问黎话里有遗憾,可眼中分明是笑着的。
陶青鱼发现方夫子现在说话黏糊得很。
他杏眼圆溜,应该是累了,看人不像以前那么有神。“可惜你又笑什么?”
“吉日订了。”
陶青鱼心跳漏了一拍,他故作镇定避开方问黎灼灼的眼神问:“什么时候?”
“五月初十。”
“哦,我知道了。”陶青鱼傻傻点头。显然是没反应过来。
方问黎凑近,伸手抓住了哥儿缠了红线的发辫。“送了几个日子过来,这个最早。”
陶青鱼:“其他的呢?”
方问黎浅笑,眼底浓墨翻涌。
“都是五月,早一天又有什么问题。”
陶青鱼从他手中抽走自己的头发,堪堪回神。
他微眯着眼打量着方问黎,问:“有没有可能,我小爹爹要选后面一点的日子,但你插了一手。”
方问黎坦坦荡荡:“小鱼猜对了。”
陶青鱼闷哼一声:“狐狸。”
他轻轻咬住腮帮子肉,心中生出了几分紧张。
又看方问黎一眼,方问黎轻笑:“不怕。”
陶青鱼:“谁怕了!”
方问黎手掌拂过他脑袋,哄道:“嗯,不怕最好。”
陶青鱼咽了咽口水。
还是有点虚。
“鱼哥儿!拿碗筷吃饭了!”
“来了!”陶青鱼扔下方问黎就跑。
方问黎低头轻笑一声,目光一转,看着三个抱着果子啃的小孩。
他招招手:“来。”
三小孩站到他跟前。
方问黎从自己带来的包裹中拿出几本书。一人一本,余下的也都放在青嘉手上。
“好好爱惜。”
陶青嘉顿时扣紧了手,无措地看着方问黎。
方问黎:“不想要?”
“想!”可是书籍珍贵,他做不了决定。青嘉四处看想要寻求大人的帮助,但堂屋没人。
方问黎:“想要收着便是。”
青嘉绷着小脸,下定决心。他头重重一点,道:“谢谢哥夫!”
“谢谢哥夫!”青苗、青芽跟着喊。
陶二叔杵着拐进来就看到这一幕。
他脚步停下,看着青嘉脸上忐忑又珍惜的笑内心一酸。
娃娃喜欢,是他们做父母的对他有亏欠,做不到送他上学堂。
如今看到方问黎送书,陶兴隆欣慰点头。
好好好,小鱼找的这个夫婿真的不错。
方问黎:“这书是我幼时启蒙用的。上面有注解,你先看着。若不懂等我下次来答。”
青嘉抱着几本书爱不释手。
书页轻飘飘的,但他抱住了自己最想要东西,一刻也不想放下。
“谢谢哥夫。”他又郑重道。
方问黎目光清冽,淡然点头:“放着去吧。”
三个小的像仓鼠屯粮一样屁颠屁颠抱着书进屋,脚步轻快,可想而知有多高兴。
陶青鱼端着碗筷过来,瞥见他几个弟弟跟二叔。
成了!
现在家里除了躺着的爹,其余的人都被他收买了。
“方夫子真是好手段!”陶青鱼小声道。
方问黎冲他浅浅一笑,端的是光风霁月,气质卓然。
陶青鱼:“呵呵。”
*
菜上桌,一家人围坐着吃饭。
陶青鱼听着陶家人对方问黎的夸赞都听得麻木了。
他闷头刨饭,看碗里方夫子时不时夹来的菜,也默默吃了。
饭后,也不睡什么午觉。
他三叔扛起犁头又要犁田,陶青鱼立马回屋里换了一身衣服跟上。
才刚跑几步,方问黎就将他拉住。
“我去。”
“你明日不上课了?”
“自然要上。”
陶青鱼拍拍他胳膊,还挺硬实。“这活儿没做习惯的,第二日都起不来。”
“我知晓。”
方问黎大步往坡下走,陶青鱼小跑着跟上。
“可别了,我小爹爹知道了得骂我。而且你是客人,哪能……”
方问黎忽然停下。
陶青鱼直接撞上去。“唔!”
“小心点儿。”方问黎拉下哥儿的手,看着额头渐起的红给他揉了揉。
他是养尊处优的手,手掌细腻,只有几处握笔的老茧。贴在额头温温的,像一块暖玉。
看哥儿出神,他问:“你刚说什么?”
陶青鱼则盯着方问黎下巴上渐起的红,背脊僵硬,目不斜视道:“我说你是客人,让你干活,我小爹爹知道了会骂我。”
方问移开手。
陶青鱼正悄悄松了一口气。
方问黎忽然敲他脑门。
“疼!”陶青鱼磨牙。
方问黎眼眸深深:“我不是客。”
“好了,回去吧。”
方问黎潇洒走人,衣袂翩翩,身姿挺拔。瞧着不是去踩田坎的,是去游玩踏青的。
陶青鱼杵在原地,回想方问黎的话。
什么叫不是客?
不是客难道是家里人?
陶青鱼嘟哝:“说好的交易呢?”
细雨落了半日,下午天气放晴。乌云后阳光如竖线,映亮了半边天。
微风徐徐,春花烂漫。
田坎上的刚被踩下去的小草随风缓缓舒展,淡淡的泥腥味儿裹着青草的芳香,充斥整个小山村。
陶青鱼回家去,又拎了一壶当了点盐的水过来。
他蹲岸上看着,挽起裤脚刚试探着下水,犁田过来的方夫子眼神一暗。
不用喊,陶青鱼立马自觉收回去。
他问:“你累不累?要不我跟你换换。”
“不累,不换。”
方问黎额头汗津津的,长发微湿,落下一缕沾在脸侧。白得透明的皮肤红润,唇色妖冶,活像吃人的狐狸精。
陶青鱼被烫得眼神躲开。
他扯了几下跟前的杂草,默默道:“好像被管住了。”
凭什么!
他们不熟!
他恶狠狠抬头,脱了鞋要落水。
脚心一凉,陶青鱼惊恐抬头。
方问黎抓着他的脚丫子,捏了捏。手感还挺好。
“不听话?”
“你你你你、你松开!”
“不松。”
陶青鱼单脚跳,摇摇晃晃站不稳,又被迫手撑着方问黎的肩膀。
他三叔瞧了一眼飞快别过头,笑眯了眼。
陶青鱼凑在方问黎耳边咬牙切齿:“不知道哥儿的脚摸不得。”
方问黎眸中含笑:“可哥儿是我未婚夫郎。”
“那也是未婚!”
方问黎敛下眼底的深沉,指腹擦过哥儿光洁的脚背,落下一道泥痕。
“那已婚就能摸了?”
“你你你你色中恶魔!流氓!”
方问黎浅笑:“听话,别下来。”
他松手,陶青鱼飞快往后一撤。力道大了往后仰,又不得不紧紧拽住方问黎的衣服。
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他飞快穿好鞋子,瞪了一眼人,一溜烟儿地跑了。
方问黎看着手心,轻轻一捻。
他蓦地笑了一声。
潜藏的占有欲.望翻涌出来得以让人窥见一瞬,浓烈如火焰,灼热得让人心惊。
时间一晃,日落西山。
家里叫吃饭了,方问黎跟着陶兴旺回去。
洗了手脚又换回自己的衣服,方问黎看了一圈也不见哥儿。料是下午那事儿吓到他了。
好在同桌吃饭时,哥儿出来了。
方问黎跟他打招呼,哥儿目不斜视。方问黎心一沉,缓缓扬起笑。
虽然还是好看,但陶青鱼感觉背脊发毛,凉飕飕的。
晚饭陶青鱼照旧被安排跟方问黎一排。
他迅速解决,眼看要从方问黎视线中撤离,袖子忽然被轻轻拉住。
又来这招!
陶青鱼调整了下表情,淡定道:“什么事?”
“没什么。”
“等会儿跟你说。”
手上力道松开,陶青鱼又立马钻自己屋里。
吃完饭歇会儿,阿修驾着马车来了。方问黎起身告辞,陶青鱼被他小爹爹逮出来送人。
天边云彩绚烂,风徐徐,撩起方问黎散下来的长发。
陶青鱼看人都走到马车前了,一把逮住拂面的头发丝儿。轻轻拉了拉,方问黎转头。
“你不是说有事儿?”
方问黎:“嗯。差点忘了。”
陶青鱼撤手。
我看你不是差点忘了,你就是故意的。
方问黎:“家里的鱼塘是不是该放鱼了?”
陶青鱼点头。
“听竹哥儿说要去外县买鱼苗。”
“是。”
说到这儿,陶青鱼就知道方问黎要做什么了。
“我跟你一起。”
陶青鱼:“好。二月你休沐那日,辰时初我来找你。”
方问黎诧异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但也受用。
他手轻轻落到哥儿发上。
“我等你。”
“走了。”
陶青鱼长睫一抖。耳垂似天边彩霞,晕红一片。
好像……不排斥。
目送马车走远,陶青鱼回家。门一关,他砰的一声背靠着门板出神。
方雾催促:“愣着做什么,收拾收拾上床睡觉去。”
陶青鱼恍然,道:“知道了。”
不甚习惯地揉了揉胸口,陶青鱼深吸一口气,洗漱睡觉。
*
次日,进福巷。
弯月西悬,星辰寥落。天还不亮,方家的厨房中已经透出烛光。
方问黎在黑暗中睁眼。他身子一动,忽然僵住。
门被敲响,阿修打着呵欠道:“主子,该用饭了。”
“知道了。”
方问黎动作缓慢地坐起身,慢吞吞穿好衣服。打开门,阿修已经端着水盆等候在门外。
“主子今日快睡过头。”
方问黎:“嗯,你过去吧。”
阿修没看出方问黎有什么异样,点头道:“饭菜温在锅里。”
阿修回隔壁继续去睡回笼觉,方问黎听见大门关了的声音才将手放在水中。
温热透过皮肤,方问黎一叹。
他抬起手,淡漠地看着掌中几个挑破的血泡。
哥儿一手的老茧,相必就是血泡反复重叠才磨出来的。十指连心,怕是很疼。
方问黎拧干帕子擦脸,手将将抬起又忽然顿住。他拧着眉头脑袋微低,好歹是洗了脸。
收拾齐整,方问黎用了早饭后便往枫山上的玄同书院去。
枫山不算高,方问黎爬上爬下早已经习惯。但往常他到书院离上课还有两刻钟,今儿将将踩着点到。
学生已经在讲堂中坐下。
方问黎平缓呼吸,确保衣冠整洁才进门。
“夫子!”学生站起,作揖行礼。
方问黎回礼,手一顿,险些抬不起来。
坐在前面的顾观茗忧心道:“夫子可是受伤了?”
方问黎神情冷然,是他惯常的样子。
“无事。”
他从不把私人事情带到堂上,也不让学生探究他的私人生活。
顾观茗与县令家有关系。此前他给赵家牵线的事,念在第一次,方问黎并不计较。
但若再犯,这个学生也没必要再教。
他漆黑的眼珠望着一个个眼中好奇的学生。
待看到他们似鹌鹑般低下头去,他直接道:“说说这次给你们留下的策题。”
“谁来?”
第 40 章
一堂课毕, 方问黎回到休息的房间。
没坐一会儿,门边出现个鹤发白须的老头。是他的恩师徐承之。
“夫子。”方问黎站起,侧身将位置让给老者。
“听学生说你身体有不便, 来瞧瞧。昨儿就休沐一天,怎么还把手弄伤了。”
方问黎恭顺垂眸道:“没受伤,只是用力过多。”
“哦?”徐承之好奇。
“学生帮陶家做了些活儿。”
陶家是农家, 活儿自然是农活。
徐承之诧异地看着他这个学生,过不久, 捻着胡须哈哈笑道:“为师还以为你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没曾想也能放下身段做这些。”
方问黎:“帮未婚夫郎分忧。”
徐承之道:“既然成家这事定下了, 那你以后要好好对人家。”
“学生知道。”
徐承之欣慰。
方问黎虽有父母,但父母不仁。还算亲近的外祖母也做不了他的主。
他是亲眼看着方问黎这个学生长成今日的模样,待他亲厚,自然也忧心他的终身大事。
如今看他要成家, 心也落定下来。
待会儿还有课,瞧着方问黎没事儿,他也就起身要走。
方问黎站起来道:“还请夫子成婚那日来, 帮学生当个证婚人。”
“定来, 定来。”老爷子笑着出门。
房门拐角, 一个青年身影悄然离开。
顾观茗心事重重拿着自己的文章回到座位。
夫子要成婚了?
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顾兄, 想什么呢?夫子怎么说的。”
顾观茗笑笑:“中间耽搁,忘给夫子看了。”
“那再去, 再去。”
“上课了。”
……
进福巷, 方家。
这厢方问黎早早去书院, 阿修睡了个回笼觉起来, 这边院子里也飘出腾腾饭菜香气。
他伸个懒腰开门出去,见膳厅里, 白谨二人已经吃上了。
“谨少爷,早啊。洛哥儿早。”
洛哥儿是白谨的书童。他腼腆笑笑,安静用餐。
白谨问:“阿修一起?”
“不用了,我去隔壁给主子的剩饭剩菜收了。”阿修摇头晃脑地出去,开了门,他又探回身子来道,“谨少爷,走的时候记得锁一下门。”
“好。”
吃完饭,白谨两人换了一身低调的衣服出门。
春来燕戏垂柳,河岸旁清脆的鸣啼声处处可闻。鸣水县的风景秀丽,有山有水。空闲的人家在这会儿都喜欢外出踏青。
白谨带着白洛从河桥上走过。
青年摇扇,下了河堤踩上乌篷船。身后小厮打扮的人紧跟着,瞧那模样,应当是来玩儿。
临水酒楼二楼厢房,罗绮飘香,美人醉卧。浓厚酒味肆意弥漫。
正搂着美人吃喝玩乐的赵成鹏忽然捧着大肚子走到窗边探头下看。
“师爷,瞧瞧。”
高瘦中年男人倚着窗,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眯眼笑道:“是那位家的。”
赵成鹏问:“他来我鸣水县做什么?”
何师爷道:“二公子的恩师是方夫子。”
“这倒忘了。”
赵成鹏手拍肚皮,勾过一旁的小妾亲了一嘴,被横肉挤得睁不开的眼里闪烁着精光。
他抬起自个儿这新纳小妾的小脸,肥大的脸上五官挤在一起,调笑道:“刚刚那小公子可看见了?”
冯姨娘香帕往赵成鹏脸上轻轻一甩,勾着他娇笑道:“妾一心想着爷,可没看见什么小公子。”
赵成鹏哈哈一笑,受用得很。
他掐了一把美人的腰道:“好好好,去他娘的狗屁小公子!”
何师爷:“赵大人,喝酒。”
“喝!”
有人推杯换盏喝得个一醉方休,有人拉着意中人的小手招猫逗狗。
白谨瞧着洛哥儿手里的小狗崽道:“这个咱现在带不走。”
小哥儿蹲地上,仰着白净小脸道:“那先放方夫子家养着可行?”
白谨;“行。”
原本在船上的人这会儿到了某个偏僻巷子。
这些日子以来,鸣水县都被他们逛遍了。
“还有多久咱们回家?”
“不知欸。夫郎忍忍。”
*
十日一过,到了旬假。玄同书院里的学生犹如被关久了的饿狼,下山就往各处酒楼食肆跑。
方问黎收拾东西归家,路上遇到顾观茗问好。
他停下,看了他一眼。
“今年要下场,专心学业。万不可被其他事情干扰。”
顾观茗拱手:“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方问黎眼神深邃,头稍点,淡然离开。
*
县衙。
顾观茗下山后直奔县衙后门。
刚被吵醒的门房一脸烦躁开门,却见是顾观茗,立马舔着脸笑道:“顾少爷,好久不见您来了。”
顾观茗踏进县衙后院,可脚步却缓缓慢了下来。
夫子所言,是在告诫他。
他脚下微滞,想了想,还是敛了神色转身打算离开。
赵绮听人来报,立马追出去。见了人后一把抓住顾观茗的衣袖:“表哥!可是又有什么消息了?”
他笑道:“没,就是过来看看你。”
赵绮是自己亲姨母的女儿,但姨母早年去了。
周成鹏虽对表妹有爱护,但后院人不断。家里心疼这个小表妹,常将她接到家里,也是要什么给什么。
顾观茗自认看着赵绮长大,知她本性不坏。
但想想上次的事已经惹了方夫子不喜,也不打算再提。
“可要出去玩儿?我带你去。”
“玩玩玩!这又不是江阳府,有什么好玩儿的!”赵绮甩开顾观茗的手,兀自生着闷气往前走。
顾观茗轻叹一声,哄道:“那我让母亲派人来接你去府城?”
“好啊!什么时候?”
顾观茗笑着看又跑到他跟前的小姑娘,揉了揉赵绮的头发道:“我现在就回去写信,总行了吧。”
“那表哥你快去呀!”
“就不让我坐坐?”
“不差这一次。”
顾观茗只当她心急,摇了摇头,就离开了这地方。
他走后,赵绮脸上的娇憨一收,眼中含锐。“表哥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看着方家的人呢!给我带来!”
丫鬟吓得肩膀一抖,低声道:“是。”
不久后,赵绮院儿里,一个小贩打扮的人趴在地上。
“赵、赵赵小姐。”
赵绮用帕子抵着鼻尖,似担心自己沾染了这小贩身上的污秽。
她冷着眸子道:“让你盯着方家,怎么?这么久了都不来回一句话,还得本小姐去请你!”
小贩吓得哆嗦,忙解释道:“您不叫小的,小的也进不来啊!小的一直等着您传唤呢。”
赵绮直觉不妙,面上多了几分焦躁。
“方家近来有什么事,说!”
小贩脖子一缩,将自己蜷起来。心里后悔接着这赵家小姐的银子。
“方家,方家住进了一对主仆,叫、叫白谨,早出晚归……”
赵绮:“谁要听这个!”
小贩知道混不过去,只能眼睛一闭,一口气道:“方夫子要成亲了。他已经给宝瓶村的陶家下了聘礼,日子也订了。”
“什么!”
丫鬟吓得一个哆嗦,害怕得身子绷直,呼吸都放轻了。
“你说谎!”赵绮猛地站起,眼眶发红。
小贩忙道:“小的不敢说谎,一字一句千真万确啊……”
赵绮一脚踹中小贩的心口。
“你就是在说谎!”
小贩往后倒去,他蜷缩成虾状,捂着胸口半晌喘不过气。再傻也知这是触犯了赵绮的逆鳞,再不敢多言。
赵绮神经质一般,在屋里走来走去。
“成婚……怎么就成婚了,不可能,方哥哥就是再不想娶我也不能拿这个来堵我……”
她忽然停下,直勾勾地看着地上的人,眼里的狠毒让人心惊。
“是那个卖鱼的?”
“是、是……”
“为何不早说,你为何不早说!”她将所有愤懑发泄到小贩身上,踢得人直捂着头躲藏。
小贩心里发苦,千不该万不该贪图这几两银子。
他抱着头,咬紧牙关不说话。
踢累了,赵绮气喘吁吁地跌坐在凳子上。整个房间里空荡荡的,只余她急促的喘息声。
沉默良久……
无人敢言。
“啊!!!!”赵绮扯着帕子忽然尖叫,她瞬间推开了桌上的茶盏水杯。
噼里啪啦的脆响砸地——
“滚,全都给我滚!”
“滚!!!”
啪嗒一声房门关上,那小贩捂着身子立马跌跌撞撞着跑了。
赵绮在屋里发疯。
妆奁摆件儿被砸了个稀烂。
丫鬟听得胆战心惊,害怕得眼中含泪,更怕这些东西再一次落到自己身上。
赵成鹏醉醺醺回来时,听下人来报。气得他猛地往桌上一拍。
“这个不中用的东西!”
他换了身衣服,清醒清醒,立马到赵绮院儿中。
“绮儿开门,是爹。”
“绮儿。”
门打开,赵绮哭得双眼绯红。
见了赵金鹏像抓住了稻草,一下子扑过去哭:“爹!你要帮我,你要帮我!”
赵成鹏拍拍她肩膀,道:“这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何必吊死在方问黎这一根藤上。”
“爹爹不是没给你争取过,可人家不愿,还能强求了来?”
赵绮哭喊:“为何不能!您是鸣水县的县令!他敢不听。”
赵成鹏按住她肩膀,和蔼笑着道:“听爹一句话,咱不要他了啊。”
“现下县里来了个更好的,白家知道吧。江阳白家的二公子白谨,长得一表人才,又有官身。爹爹保管你见了会喜欢。”
赵绮一把推开他。
赵成鹏没动,她自个儿倒踉跄了几步。
“爹!你把我当什么了!”她不可置信。
赵成鹏脸色微沉,又笑着语重心长道:“我这是为你好。”
“不要!”赵绮捂着耳朵,脚下使劲儿踢着碎瓷,“我就要他,我就要方问黎。”
“爹爹,你想想办法,他要成亲了……你想想办法啊。”
赵绮抓着赵成鹏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尖声刺耳,撒泼打滚是她惯用的把戏。
见赵绮如此,赵成鹏恨铁不成钢。
他压抑着怒气道:“他一个穷夫子有什么好的!”
“乖女儿,听爹的,明儿起你就去找白家二公子。方问黎你没辙,但白家少爷你定能行。”
“我不去!”
赵成鹏黑了脸,命令道:“你必须去!”
“赵成鹏!”
“赵绮!”赵成鹏沉着脸看她,“你既是我赵家养大的人,享受了赵家的荣华富贵,也得为赵家想想!”
赵绮:“我不!”
“那你就别出这个门!”赵成鹏耐心告罄,直接甩袖离开。
门砰的一声被砸上,屋里是赵绮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要找姨母!我要找娘亲!赵成鹏你不是我爹爹,我爹不会这么对我的!”
县衙一团乱。
但高墙之外,无人听见里面的动静。
*
翌日,方夫子休沐。
今儿也是陶青鱼跟人约定一起去买鱼苗的时间。
天不亮,陶青鱼拉上板车,带着两个大木桶上县里去。
木桶是空的,到时候用来装鱼苗。
鸣水县位置高,坡地多,卖鱼的不是河里打鱼就是在自家水塘里养鱼。
这里没人培育鱼苗。
鸣水县要养鱼,最近的买鱼苗的地方就是隔壁三水县。
而三水县的鱼苗又是从沛水东段有“千湖之地”之称的启沧县送过来的。
启沧地平,靠近江阳府中心,道路更是四通八达。
这里盛产鱼苗,整个大离朝有三分之一的鱼苗都出自这里。
每年出鱼苗的季节,贩鱼苗的商贩就会从启沧县出发,将鱼儿销往各地。
而三水县是江阳府最西边的平地,过来就是丘陵密布的鸣水县。
县有沛河经过。
每年出鱼苗时,启沧的商人沿着河而上,三两天就可送达。
因约定的辰时见面,陶青鱼五更天就起来了。
方雾看哥儿用着饭,担忧道:“真不让你三叔一起?”
陶青鱼道:“家里田都没平整完,三叔去耽搁农事。”
“哎……”
方雾轻轻将哥儿头发撩到他背后。“要是你爹醒着,也费不着你一个人。”
卖鱼苗都是农忙时候。
陶兴永没摔伤时,都是陶青鱼跟他一起,三叔就在家里干活儿。
现在爹伤了,方雾得留家里照顾。小三叔看孩子,且还有两个上了年纪一身病痛的老人……
要方问黎不约他的话,这一趟小三叔免不了跟他一起。也耽搁家里的事儿。
“不用担心,方问黎跟着的。”
陶青鱼几下吃完饭,收拾收拾,摸着黑就推着东西出发。
陶兴旺帮着送了他一截,到天差不多亮了,哥儿赶他走他才回。
辰时初,陶青鱼推着车进了县城门。
这会儿街道上已然有不少人,两旁做朝食的招呼客人。那摆在外面的蒸笼一揭,热气过后,白胖白胖的大包子透着油腥露出全貌。
陶青鱼闷头赶路,鼻尖溢出点汗珠。
进城往东拐,路过各种食铺商铺,还有小锦叔在的临水酒楼,过一条街口,再往北就进入进福巷。
这边人就少了,零星不见几个。
板车车轮在地上滚过,咕噜噜响。陶青鱼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往边上让了让。
……
方家。
辰时一刻,听到敲门声,方问黎起身开门。
“小……”
“夫子,是我。”白谨笑道。
方问黎往巷子里看了看,问:“有事?”
“没事,就是夫子今日休沐,过来找你聊聊天。”
“我有事。”方问黎无情道,“阿修,去城门口等着。”
“欸!”
“等谁?小师爹?”
方问黎睨他一眼:“你不去做你的事,闲得慌?”
提到这个,白谨脸上的笑一收。他拉着白洛往屋里走,随意一坐,道:“鸣水县我都逛完了。”
方问黎随口道:“周围那么多山,何不也去看看。”
“我爬山做什么……对啊!山!”他想一出是一出,立马拉着白洛往外,“走走走,咱去山里看看。”
送走两人,方问黎坐在院中凳子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辰时二刻了。
哥儿是个守时之人,去三水县要赶早不赶晚……
辰时三刻。
阿修回来了。
阿修:“主子,不见人啊。”
“是不是路上出什么问题了?”方问黎坐不住了,压着眸子往外。
“路上我还跑去看了,没见到。”
辰时三刻……
哥儿说的辰时,那必定是辰时初。现在快要过半了,方问黎脸色忽然一变。
“去问城门口的人,可见到人。”
阿修一看他脸色不对,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意识到了陶青鱼可能出事儿了。
小鱼过来肯定要带运送鱼苗的车。
哥儿走进福巷,习惯性走临城墙的巷子。人少,拉着板车好走……
方问黎心脏急跳,一想到哥儿可能出了意外,暴虐情绪冲击得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装了那么久的温润,瞬间破功。
他脸若冰霜,想着哥儿走过的路一一查探。
终于,在进福巷南边入口处不远看到了骤然凌乱的车辙印,还有哥儿的小脚印以及几双偏大的……
他确定那是哥儿的脚。
方问黎额头上的青筋直跳。
“主子!”阿修正好从城门口那边过来,见到方问黎心道不好。
“主子,人辰时刚过就进城,往这条路来的。”
“找!”
……
县衙。
赵绮的屋子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又重新添了摆件。像之前的事情从未发生一般。
阳光透过窗落进来,赵绮摊开手,晃动着金光。
“如何了?”
“抓到了。”一男子立在屋外答。
“那为何不动手。”
“小姐,好歹一条人命。他非奴籍,若就这般‘失踪’……到时候闹起来,方家也定不会善罢甘休。”
赵绮拎起茶盏砸过去。
“用得着你教!”
她咬紧牙,不甘心道:“那就给他灌了药扔柳街去。我倒要看看,失了身的哥儿,他还能娶!”
“是。”
男人退下,屋里的赵绮对着镜子细细打扮。
经此一事,她不能再等。方问黎她必须弄到手。
*
陶青鱼醒来的时候,身上绵软无力。
他想起自己在进福巷给人让路,结果转头就被捂了嘴巴不省人事。
现在算是知道了,在这个非法治社会,出门在外还是得小心谨慎。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
这屋子,像县里的家宅。四周门窗紧闭,外面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陶青鱼抿唇,悄悄爬起来。
阳光透窗而过,斜着的光线中灰尘飘动。是个空置有一段时间的屋子。
这屋里空荡荡的没地儿可躲,他走到窗边轻轻推,发现外面紧锁着。
走不通,也跑不了。
陶青鱼心上一沉。
忽的,外面有人声。陶青鱼嗅着嘴里的铁锈味儿,疾步走到门后。
砰的一声门被打开,陶青鱼指甲紧扣掌心。
“人呢?”
来人转身,他伸腿下了死劲儿踹中人。没想到后头还有两个,进来便反绞着他双手压在背后。
“嘶——”被踹了的男人痛苦捂着膝头。
看着陶青鱼,他怒而扬手。
啪的一声,陶青鱼被扇了巴掌在脸上。
用劲儿之大,陶青鱼脑子空白一瞬,接着是嗡嗡耳鸣。
陶青鱼使劲儿挣扎,可来人只捏着他嘴巴将东西往他嘴里一灌。
定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陶青鱼惊恐睁大眼,脚下蹬着地板摇头躲避,却被迫捏着喉咙咽下。
“呸!”
“他娘的!带走。”
嘴巴被堵住,陶青鱼眼角析出泪花。他被装入木桶中,看那光亮一点一点散去,眼里闪过绝望。
“唔唔唔……”
爹,小爹爹……
怎么办。
后颈一疼,他又晕了过去。
*
柳街。
鸣水县的烟花之地,遍地的青楼娼馆。日夜笙箫,紫醉金迷,连街道上都是香风阵阵。
送水的水桶车来往,带个人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鸣水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方问黎背上的衣服被汗水打湿,日光刺目,让人晕眩不已。
找了这么久,可还是不见哥儿踪影。
小鱼……
陶青鱼。
方问黎目眦尽裂,人在疯癫的边缘。
“主子!柳街有消息!”
*
鸳鸯楼。
二楼厢房,风娘瞧着那床上脸色泛红的哥儿。她轻笑一声,风情万种地靠在桌上轻扇着扇子道:
“我说,这哥儿年纪不小,你还狮子大开口要二十两。”
“十两,爱要不要。”
男人搓着手笑道:“风娘,你瞧瞧这脸,养养定能媲美你鸳鸯楼的头牌。”
“呵,头牌?”
风娘扇子一和,直起身道:“风娘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难不成还不会看人。十两,没得商量。”
“再加点!”男子着急,不安地走动。
风娘走到床边,扇子在哥儿脸上拂了拂。“再加啊……哟,人怕是都要废了。”
陶青鱼被脸上的触感惊扰。
他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身上热得厉害,像岩浆烧灼。让他恨不能扒掉一身皮。
好难受……
小爹爹,呜……我好难受啊。
嘭——
门骤然被踢开。
房门内的人一惊,风娘眼珠一动看向来人。“……这不是方夫子。”
找到鸳鸯楼的那一刹那,方问黎不知道是该庆幸还痛恨。
刚刚还在讨价还价的男人看见方问黎的那一瞬间,立马转身往外跑。
阿修堵着门,一脚给他踢到了一旁。
“我错了,我错了,饶了我吧。”
“饶了我吧!”
“啊!!!!”
他利索地给人手脚卸了,扯了一旁的飘带拧紧将人绑好。
阿修笑着,但眼里没半点笑意。他重重拍着男人扭曲的手道:“趁着还有时间,你最好想想怎么死舒服点儿。”
男人惊恐,瞬间嚎道:“不是我,我也是听上头的命令!”
“饶命,饶命啊!”
屋里。
陶青鱼已经神志不清。
“小鱼。”方问黎看着床上完好无损的人,心尖一颤。
他将陶青鱼手脚解绑。
人刚抱起,哥儿直接像八爪鱼一样缠抱上来。
“小鱼?”方问黎呆住,心脏砰砰直跳。
刚刚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男人此时像个纯情的少年郎,手脚不知往何处放。
凤娘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弯眼只觉好笑。
陶青鱼脸颊贴着男人脖颈,轻轻蹭过,那截肌肤像细腻的绸缎般丝滑。
“呼……”他喟叹眯眼。
方问黎护食一般紧搂着人,容着哥儿在脖子上乱蹭。
凤眸黑漆漆的,盯着站在一旁笑着的风娘。“出去。”
风娘道:“要不是老娘,你相好就没了。”
热,还热……
陶青鱼哼唧,眼睛被烧得水汪汪的,通红。
方问黎:“小鱼……”
“热!”
陶青鱼忽然撕扯方问黎的衣服,滚烫的脸往他颈子上拱。
方问黎从后怕中抽神,摸着滚烫的身子眸色骤沉。
风娘扭着腰,风情万种,慢悠悠笑道:“哦,忘了说一声,你相好被下了药,再不解人会伤了根子。”
方问黎手臂一紧。
陶青鱼痛呼。
“小鱼,没事。”他横抱起人就要走。
陶青鱼挣扎,他呜咽:“不舒服,不舒服……呜……”
哥儿眼角溢出泪,方问黎看得心绞痛,只能紧紧禁锢着他的腰。
“解药!”
风娘:“没有。”
“又不是我下的药。”
阿修拎起绑着的人:“解药!”
“春药,哪、哪里来的解药。”
“反正你俩都要成亲了,你帮帮忙嘛。”风娘看好戏道。
话没说完,眼前一阵风闪过。
风娘无趣一叹。
可惜了。
方夫子的好戏可不多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