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进福巷。
方问黎快速将人转移到自己的卧房。
陶青鱼难受得脑袋往方问黎的肩膀上撞, 要不是腰间被紧箍着,人能直接摔在地上。
“小爹爹,呜……小爹爹难受……”
陶青鱼哭得眼泪不断。
“马上就好。”方问黎温柔抚着人的背, 紧盯着周令宜。转脸冷若冰霜。
“快点。”
“不是在配解药了,你催什么催!”周令宜额头冒汗。
秦竹着急,一会儿看看陶青鱼, 一会儿围着周令宜打转。
撕拉一声——
方夫子的衣服被扯开,半个精壮的肩膀露在外面。
秦竹闻声转头, 周令宜将解药往他手里一扔, 捂着自个儿夫郎的眼睛就出了门。
陶青鱼一口咬在方问黎肩膀。
像凶性毕露的小兽。
他瞳孔涣散, 泪珠坠连成线,人已是在崩溃边缘徘徊。
虎牙刺破皮肤,方问黎脸色都没变一下。
他捏过哥儿的脸,半是强制半是哄地将药给人灌下。
确保解药进了哥儿肚子, 他手一松,哥儿又重重咬住肩膀。
血痕骤然加深。
陶青鱼呜咽着,被折磨得不停掉着眼泪。他鼻尖跟眼眶通红, 吭哧吭哧喘着粗气。额发汗湿贴在脸上, 整个人汗津津, 仿佛刚从水中拎出来。
方问黎紧紧抱着哥儿, 由着他咬。
不停地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抚着哥儿后背, 等着药效起作用。
院儿里, 周令宜往门里看了一眼。
啧, 真能忍。
小鱼老板坐在他兄弟怀里, 整个人小了一号。
方问黎肩膀上被咬住,血像花汁一样流下, 沾染了雪白的中衣。
隔这么远都能看见,想也知道咬得多深。
瞥见方问黎充满敌意的眼神,他心惊胆跳,又憋屈得慌。
脑袋一偏,他骂骂咧咧地又从诊箱里掏出一瓶擦他肩膀伤口的药。
然后气呼呼地抓着秦竹的手道:“咱回吧。”
“可是小鱼……”秦竹不愿意走。
“药效很快,放心。”
药效确实很快。
渐渐的,方问黎发现怀中的人不扑腾了。
他侧脸枕在自己肩膀,一动不动。只有胸口起伏得厉害,粗气急喘。
方问黎感受到肩上的泪痕,默不作声抱着哥儿起身。
怀中人不安地轻哼。
方问黎一顿,又重新坐了回去。
他抚着哥儿的脊背,一动不动,抱了许久。久到外面阳光从西窗透入,他确认人睡熟了,才将哥儿轻轻放床上。
他一个人去厨房忙碌,烧了热水给哥儿擦洗身子。
自柜子里拿出早备好的衣服给哥儿换上,确保人已经无事,他开门出去。
阿修已经等着了。
“谁做的?”
“赵家小姐。”
“顾观茗呢?”
“他没有说,是赵绮自己打探的。”
方问黎敛眸。“动手吧。”
“是。”
*
县衙。
赵绮盛装打扮要出门,刚离了院子,就见他爹带着那个新纳的冯姨娘怒气冲冲过来。
她心里一抖,故作镇定地迎上去。
“爹……”
啪——
赵绮被赵成鹏一巴掌拍在脸上。赵绮摔在地上,她捂着脸,愣了一瞬,眼泪哗的一下就落了下来。
“爹……”
“赵绮啊赵绮!你好样的!谁叫你去招惹方问黎的!我千叮咛万嘱咐,你偏不听。这下可好,这下可好!”
“我打死你这个孽障!”
赵绮看他爹生气时候的可怖样子,吓得肩膀发抖。拼命往后躲藏。
冯姨娘做势去拉,但被赵成鹏一把甩开。
赵成鹏拎起赵绮头发,气得说不上话来。
他几乎是咬着牙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爹我都得对他方问黎敬让三分,你倒好……使些下作手段动他的人……”
“啊!现在整个县里都在传我赵成鹏教子不行,县衙外面闹成一片!”
赵绮往后挣扎,哭得大气不敢喘。
“你、你是县令,还不如一个教书匠。”
“你既然看不上教书匠,为何要死皮赖脸缠着人。我让你跟着白谨,你跟了吗?”
赵绮脑子里瞬间蹦出那小贩说过的话,哭道:“他一天天早出晚归的,我又哪里遇得上!”
赵成鹏一把松开人。
赵绮趴在地上捂着手肘,低声哭泣。
早出晚归……
赵成鹏暗自思忖。又被耳边嘤嘤哭声搅扰得心烦不已。
“既然你不愿意出去见白谨,那你就在家待着吧!”他甩袖便走。
冯姨娘迈着小步子追上。“老爷,你等等我啊……”
*
方家。
陶青鱼从混沌的梦中醒来,一身疲惫。他翻了个身,身上的绸被丝滑从肩上滑下。
舒适的中衣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
被子是是熟悉的淡淡木香,预示着周围环境很安全。
陶青鱼揉了揉眉心,撑着手坐起来。
“醒了。”
他循声望去,散在后背的长发微动。细腻的颈子搭着一缕墨发,黑白对比分明。
方问黎坐在桌边的凳子上,起身过来。
“我没事?”陶青鱼道。
腿脚都好着,除了身子发软没有力气,也没伤口。
方问黎去衣柜里拿了衣服,走到床边给哥儿披上。“差一点点。”
他轻言细语,注视哥儿,眼底是藏也藏不住的后怕。“差一点点就有事了。”
陶青鱼避开他眼睛靠在床头,眼帘垂下。
“是赵绮吧。”
“嗯。”
方问黎坐在床沿,见哥儿憔悴的脸色,轻声问:“还想不想睡?”
陶青鱼摇头。
他甚至还有些庆幸道:“幸好今日是出来卖鱼。”
即使不回去,家里人也不会那么担心。
方问黎将哥儿散落的发丝别在耳后,抬起他的脸仔细看了又看。
下巴陷在方问黎手心,陶青鱼倦懒地眯了眯眼。
方问黎眸色一柔,摸摸哥儿脑袋道:“先用饭。余下的,我帮你讨回公道。”
陶青鱼疲倦浅笑道:“谢谢。”
“不用跟我说谢谢。”
方问黎出去,端着米粥回来时,哥儿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
他将东西放桌上。
陶青鱼看他一眼,道:“我没事,你不用这么照顾我。待会儿还要去买鱼苗。”
三水县卖鱼苗的时候就那么几日,错过了就要去其他地方了。
方问黎道:“先吃饭,吃完让周令宜看一看。若没事了我再陪你一起去。”
陶青鱼慢吞吞地穿衣服,手上没多少劲儿。
方问黎一直等着,想上手,但此时哥儿清醒断不会让他来。
“我衣服呢?”
“洗了。还没干。”
陶青鱼看着自己身上这尤为合身的衣服,抿了抿唇。连中衣都换了。
他耳垂浮上一抹红,没多问。
方问黎道:“衣服是给你做的。柜子里还有。”
轻柔的布料贴在身上,陶青鱼有些怀念和不适应。
他坐在凳子上。没多大胃口,吃饭只当填饱肚子,不一会儿就放下碗筷。
热乎乎的粥进了肚子,脸上也有了血色。
方问黎面色缓和些,收了碗筷回来,带着哥儿去医馆。
秦竹提心吊胆一上午,这会儿看到人没事,嘴巴一瘪,眼里冒着泪珠。
“小鱼。”
他抱紧陶青鱼的腰,还是小小一只。
“我没事。”陶青鱼像大哥哥一样,拍拍他脑袋。
“那该死的赵绮,我们一定让她付出代价。”
“行了。”
周令宜心里冒酸地将秦竹拉过来。
方问黎也闷不吭声地拉着哥儿的手腕往身边带。
周令宜:“伸手,我看看。”
检查完,周令宜又配了一点补气血的药,叮嘱方问黎看着人少劳累,得养个几天才好。
离开医馆,陶青鱼惦记着鱼苗。
方问黎干脆让阿修套了马车,带着哥儿去三水县。
马车上,陶青鱼抱着膝盖,蔫蔫儿地靠在车厢。方问黎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再没做什么掩饰。
陶青鱼道:“我真的没事。”
方问黎声音和缓道:“看着安心。”
陶青鱼无精打采,现下也没有精力去想上午的事。靠着车厢摇晃着,他又慢慢睡了过去。
方问黎轻轻将哥儿拨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单手搂着人的腰,安静当他的靠枕。
陶青鱼似有所觉。
轻轻动了动,额头抵着男人脖颈,沉沉昏睡过去。
醒来时,是被横抱着的。
陶青鱼睁眼,方问黎垂眸。
两人只安静对视,没人开口。
方夫子的凤眸幽沉,藏着郁气。底子是凉薄的,沉冷的,怎么瞧都不是个温柔的样子。
但看他的时候,眉眼却舒展。
眼尾像是轻轻弯着的,好像有了丝丝笑意。整个人也莫名温柔了下来。
很不像方问黎。
陶青鱼也不知缘由,为何他对自己会有这般态度。
方问黎跟看不够似的,缓缓翘起唇。
陶青鱼率先败下阵来。
他仓皇避开方问黎的眼睛,拉开腰上的手臂从他膝盖上下来。
热气升腾直冲脑门,直到吹了外面的凉风才骤然熄灭。陶青鱼平复了那股躁动。
“小鱼老板,你醒了。”
阿修蹲在河边,嘴里叼着根草。见陶青鱼先从马车出来,他笑着迎过去。
方问黎也下了马车。
阿修就牵着马儿去喂草。
三水县河网多,县城几乎都在水上。
陶青鱼来过几次,先一步与方问黎错身去卖鱼苗的地方。
方问黎抬手握住他手腕。
当着哥儿的眼神,改为牵着他的手。“当心走散。”
陶青鱼手指僵着。
方问黎:“我是你未婚的相公,哥儿该习惯的。”
陶青鱼长睫乱颤,热气一股脑泛上脸颊。他别开头,使劲儿挣了下,手上的力道却不松。
方问黎上前一步,挨近哥儿。
“小鱼……”他眼眸沉如墨汁,理智摇摇欲坠。
不想藏了。
可不能吓到哥儿。
他狠狠闭眼,就要松开手时,哥儿却拖着他道:“走了。”
方问黎顿住。
“……好。”他扬起唇角,五指收紧。
已经是下午,卖鱼苗的地方是在三水县一角的水塘边。这里的水塘被分成整整齐齐的小块,位置比较偏僻。
好在这会儿还有人。
陶青鱼带着方问黎这么个显眼的,连问了几家,价都比往年涨了。
“可是银钱不够?”
陶青鱼看凑到脸边的人,微红着脸往边上走了一步。可手被牵着,那边轻轻用力,再远他也走不到哪里去。
“这位夫郎,现下的鱼苗剩得不多。您要看着合适就赶紧收了,明日怕是也没多少了。”
“为何?不是才开始卖吗?”
那卖鱼苗的老板摇头笑道:“不瞒您说,今年启沧县的遇洪涝,鱼苗冲进河里大半,送到三水县的量属实不多。”
往年是各种鱼的均价是两文钱一尾,到今年变成了三文钱一尾。
算上路上的损耗,陶家二亩鱼塘要一千五百尾,再不说陶青鱼还打算在稻田里也养一些。
卖药材得来八两银子,买鱼苗后也只剩下二两。
陶青鱼虽心疼,但还得做买卖。家里生计得靠着这些鱼儿。对比了几家,最后在这家认识的老板这里买。
“今日带走还是明日一早给您装好?”
陶青鱼:“今日带走。”
方问黎:“明日。”
那卖鱼苗的老板就笑:“您夫夫二人商量好了来。”
陶青鱼动了动被方问黎抓住的手,脸热着将人拉到一边。他嗡声道:“你明日要上课。”
方问黎捏捏他手心的茧子,温和道:“来回奔波,你受不住。”
陶青鱼脸更红了。
他道:“也没多大事儿。”
“回去休息就是了。我不想再耽搁,家里还忙着呢。”
方问黎压了压眉。
看哥儿期盼的眼神只能妥协。
“好。”
再回到那卖鱼苗的老板跟前,说了今日带走,那老板立马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
“两千尾是吧。”
“三文一尾,一共六贯钱,再送您约莫百尾的鲫鱼。”
“下次记得照顾生意。”
陶青鱼道:“行。”
方问黎道:“不过要借一下您送鱼的车。”
“可以,不过要加一百文。”
方问黎点头。
他们来只坐着马车,陶青鱼的板车没带。鱼贩有专门装鱼苗的车,能减少鱼的死亡率。
鱼苗装好,鱼苗老板的人便在阿修的带领下走了。
方问黎买了些吃的,问:“可要逛逛?”
陶青鱼摇头。“天快黑了,路不好走。”
就是坐马车,回去也得小两个时辰。
方问黎依着他,吃食带上马车就走。阿修不在,换成了方问黎驾车。
陶青鱼自觉一个人坐在车厢不怎么好,便也出去。
方问黎牵着缰绳道:“外面凉。”
陶青鱼道:“快三月了,还行。再说还有太阳。”
两人并排坐着,两边树林是舒适顺眼的绿。风拂过发梢,墨发交缠在一起。
马车摇晃,他们时不时地肩膀相触。
岁月静好,说的就应该是现在吧。
……
“马车是买的吗?”
“租的。”
陶青鱼皱眉:“那岂不是要花不少银子。”
算算方夫子坐马车的次数,租金加在一起能买得起一个车厢了。
方问黎唇角微翘道:“是有些划不来。”
陶青鱼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买?”
方问黎轻笑一声。
陶青鱼不解看他。就听他一字一句道:“家里添的大件儿,要夫郎同意才行。”
“如何?买不买?”
陶青鱼心跳漏了一拍。
他喉咙干涩,坐正了身子盯着前方。“……要买就买是了,无需我同意。”
方问黎笑容愈发的大。
“那我便买了?”
陶青鱼炸毛,瞪他:“别问我。”
方问黎:“偏要问。”
“你幼不幼稚!”
方问黎低低笑出声。他道:“怕哥儿说我败家,回去便买,此后再不租。”
陶青鱼被逗得脸红,后半程索性闭嘴不言。但方夫子似乎心情很好,一直微微扬着唇。
偶尔兴起,叫一声“小鱼”。陶青鱼应他,他却又什么都不说。
陶青鱼最后干脆掀了帘子,坐进了马车里。
方问黎眉眼舒展,轻拉着缰绳,让马儿走得更稳当些。
残阳消尽,星辰微明。
车厢里亮起微灯。
陶青鱼撩开帘子,看方夫子像个熟练车夫,手挽着鞭子盯着前面。
明明已经赶了一个时辰了,看着还有精神。
他往外出了几步,道:“换我来,你歇歇。”
方问黎回头看他一眼道:“坐好。”
陶青鱼“哦”了一身蹲下,挪到外面。
白日里有阳光,外面坐着刚好合适。现下入夜,温度骤降。风吹在身上,陶青鱼胳膊直接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冷不冷?”他问。
“一点点。”方问黎答。
陶青鱼将备在车厢里的披风拿出来,看人手上没空,抖开盖在他肩上。
方问黎趁机握住哥儿手。
是暖和的。
陶青鱼一滞。
他如常松开,道:“进去呆着,快到了。”
陶青鱼没驾过马车,加上现在天黑不好走,纠结了片刻还是没有逞强。
他手背蹭过衣服,还是回去坐好。
烛火昏幽,一直撑到县里,他才下来马车。
双手高举,伸了个懒腰。
微黄的光晕中,方问黎注视着哥儿那截细腰。丝绸做的衣裳亲肤,腰带一掐,哥儿的腰更细了。
陶青鱼道:“你回吧,我也走了。”
阿修从家里钻出来,笑道:“小鱼老板,鱼苗我都送回去了。你看也这么晚了,要不就在县里歇一歇。”
“不用了,家里鱼苗大意不得。”
方问黎盯着他。
明明嘴角还翘着,但陶青鱼一眼看出他不高兴了。
很莫名。
明明他也不了解这个人。
“我走了。”
阿修瞄了自家主子一眼,看他不动,只得道:“那我送您。”
方问黎跟上几步,阴影中绷直了嘴角。
陶青鱼倏尔转身回来。
他站在方问黎跟前道:“今日谢谢你了。”
看方夫子郁闷的眼神,他笑了一声。
“肩膀的伤,记得擦药。”
“走了。”
方问黎眼神发暗
马车走远,他摸着肩膀。刺疼,是哥儿咬的。
原来他记得。
*
回家之后,陶青鱼去看鱼。
鱼苗暂且不能直接放入鱼塘,得用鱼塘的水先养一养,让鱼适应。
全家一起守着这一批鱼苗,生怕有个好歹。
陶青鱼今日一天睡了几次,现在还有精神。他数了数折损的鱼儿,百来条是有的。
相当于老板送的那百来条鲫鱼差不多是赔的。
后半夜,陶青鱼终于能回去睡一觉。他躺在床上,闭眼,睡意却被凌乱的记忆取代。
他轻叹一声,手摩挲着中衣的袖口,强迫自己放空大脑。
今日太乱了。
……
在家守了几日,鱼苗入水,确认他们适应了之后,陶青鱼才松了口气。
身体已经恢复了。
之前周令宜给的药放在方家忘了带回来,他也没吃。
还记着上次被坑了的事儿,再有拿那药,陶青鱼等到大集又去了一次县上。
刚到县门口,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竟然觉得人少了许多。
他四处看了看,倒见不少人拿着农具往城外走。
陶青鱼以为农具打折,想找个人问问,结果刚一开口人家直接躲了去。
想想家里暂不需要买农具,陶青鱼还是选了人多的街,先去进福巷。
方家门没锁,他敲了几下便有人来开门。
不过是从隔壁。
“小鱼老板,您直接推门进去就好。主子不在,您随意。”阿修笑眯眯道。
看阿修没有打算进去的意思,陶青鱼道:“我来拿上次忘拿的药,再问你打听点事儿。”
阿修点头:“那您稍等。”
他将这边锁上,开了方问黎那门。
“药包在主子卧房,您进去拿就是。”
“要不你帮……”
“主子屋子,我不能进。”阿修笑着从厨房探出头道。
陶青鱼抿唇。
故意的。
明明就见他进去过。
他推开方问黎卧房,里面光线明亮。
淡淡的木香钻入鼻尖,陶青鱼倏尔觉得手脚拘谨,活像方问黎在的时候盯着他一样。
药包放在桌上,一眼就能看见。陶青鱼赶紧拿了关门出去。
阿修给他上了茶,问:“小鱼老板想问什么?”
陶青鱼道:“赵家抓我那几个人如何了?”
“这个……”阿修笑道,“您放心,衙门的大牢里关着呢。现下咱赵县令忙不开,还没审呢。”
“那赵家小姐?”
“关在家里,这些日子没见过人出来。”
那便暂时没机会了。
陶青鱼为人奉行的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赵绮敢做,他就敢还手。
可现在人关在县衙,他也不能当个贼人去翻墙,万一要被抓了不仅人没收拾了,还惹得一身骚。
只能另找机会好好正正那赵小姐的三观,免得她再盯上其他人。
不过这个可能性也不是特别大。
因为只要他跟方问黎有牵连,自己始终都是被盯上的那一个。
陶青鱼叹声。
他一普通小老百姓,招谁惹谁了。
没了其他事儿,陶青鱼放下茶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走了。”
“等等。”阿修叫住他。
“可是要回去,我送您。”
他先一步出去,兴冲冲道:“家里缺个马车,之前我说了几次主子都不为所动。前几天不知道为什么又终于舍得买了,我还没试过呢。”
陶青鱼顿时耳朵一红。
方问黎!
玩笑不是这么开的。
上了马车,慢慢出了城门。陶青鱼撩开帘子,看着外面愈发多的扛着锄头拿着撮箕的人。
“他们是在做什么?”
阿修叹道:“这些日子,还望小鱼老板都待在家里,外面不太平。”
陶青鱼眼皮一跳,问:“怎么了?”
阿修道:“有人在咱们鸣水县的河沟里淘到了金子,说山中定有大金矿。现在整个县里的人都蜂拥去找。”
“短短几日,整个县中人大半人开始不事生产,沉迷挖金。县里是一团乱。”
他沉声道:“乱则生变。”
第 42 章
若真有金矿出来, 只要有一点可能性,放在离朝也很快会被官府接管。这种百姓竞相淘金,耽搁正常农事, 扰乱民生的做法官府该早早反应。
就算鸣水县不为百姓考虑,为那白捞油水的差事也不可能不管……
这其中必然有猫腻。
陶青鱼将阿修的话记载心上,回家之后便告知了家里人。
陶有粮道:“我在鸣水县这么多年, 传有金矿的事不是没有。可早些年山都搜秃了也不见得有。”
杨鹊眼睛刚一亮起又暗了下来。
陶兴旺拍拍他的手背,闷声道:“假的, 别想。”
杨鹊肩膀碰他胳膊:“还不能想想?”
“想都别想!”
陶有粮黑脸。
他活了一辈子, 什么事没经历过。盘算了一下这消息, 浓眉皱紧道:“这事儿瞒不住,兴许早传到我们村但没人吱声,不过没多久就该全知道了。”
“县里生乱,村里保不齐也一样。”
“这些天除了农活, 其余人都待在家里。尤其是青嘉几个小的,还有你们两个儿夫郎哪里都不要去。鱼哥儿……”
“地里还有活儿。”陶青鱼道。
陶有粮:“出去也得和你三叔一起。”
陶青鱼点头。
经过上次被绑的事,他也谨慎许多, 再不敢托大不把自己当哥儿。
至少生理上, 他也处于弱势。
方雾、杨鹊几人表态:“听爹的。”
这一通吩咐完, 家里人也意识到恐怕会出事儿。
可没想到才过了两三天, 村里人也开始争相进山。里正想拦也拦不住。
秦桩严肃道:“正是下种的时候,现在耽搁了到时候没有交税的粮食, 各家都别活了!”
“都给我回去做事!”
被拦住的青年汉子大声笑道:“里正, 有人亲眼见过别人是淘到金子的, 这还有假!”
“而且有了金子, 就那么一小块也够我们交税的了。到时候还哪里用得着干活,房子都买到县里去了!”
“就是就是!”
“里正你家富裕, 可也别拦着我家生财啊!”
这一群人十几个,全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秦桩不得不管。
“你们,你们是要气死我!”
“家里留下小娃媳妇,就不怕贼人上门!”
大家轰然一笑。
“村子里还有这么多人,且不是还有里正您嘛。怕什么!走走走,别耽搁了!”
“走咯!”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笑着,像看到了富裕之后的样子。他们身上的衣服打着针脚细密的补丁,眼中充斥着一夜暴富的欲望,如蝗虫般奔涌向山而去。
倏尔消失不见。
秦桩气得将拐棍一扔,回了家门。“金子金子,老子这辈子都没在山里见过什么金子!”
“真要有!何至于等你这些去挖!”
……
连续几日,上山的人愈发多。
白日里村中路上不见人,各家院子里只能看到少许还在咿呀学语的幼童跟行动不便的老人。村子都几乎成了空村。
陶家隔壁,那尤家两口子早早扛着锄头带上干粮,天不亮就出发。
路过房门紧闭的陶家,秦梨花呸了一声道:“还傻着在家呢,有富贵的机会也不知道抬手抓。”
“你小声点,快走。”尤大郎催促。
陶家屋里。
陶青鱼听到自家屋前屋后的说话声,轻叹。
等到天大亮,陶家才开门。陶青鱼跟三叔去喂了鱼。又在屋后的小地块上撒了菜苗用稻草盖好,然后下午去整田,肥田。现在只等着撒稻种。
至三月,家里的玉米已经搓团下种,稻种也撒了就近的一块水田。
可看其他田地,只有零星几块有动静。其余的依旧像二月那般没人管。
陶兴旺闷声道:“他们再不伺候地里,今年别想有庄稼了。”
近来里正叫不住人,叫累了索性也不叫了。
陶青鱼只道:“个人有个人的选择,三叔咱快些回吧。”
小半个月,村中人挖金的积极性仍旧不散。大家消息都捂得严实,也没传出个谁淘到了金子。
但田间地头始终不见做农活的人,倒是山林中隐隐有人影。
叔侄俩忙完活儿往家里赶。
正值中午吃饭,还在坡上就听得村中忽然起了一声哭喊。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青天白日,阳光还罩在身上,叔侄俩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什么都顾不得,立马捞起篮子跑回家。
“孩子!我家孩子丢了!”
“来人啊,呜呜呜……我家狗蛋不见了啊!”
“里正,里正!”秦家的门被拍得陶家都听得见。“我家牛娃也不见了,找遍了,不见了啊!”
……
终究是出事儿了!
“青嘉!青芽!青苗!”陶兴旺心中忐忑,等不及,翻过篱笆跑回家查看。
三个小孩乖乖坐在屋里看书,也是听了外面的声音,现在悄悄趴在窗口看。
“爹,我们乖乖在家。”
陶三郎顿时松了口气。
见两人回,方雾立马拉着陶青鱼往屋里带。“别出去了。”
陶有粮、邹氏、二叔……家里所有人都聚到一起,每一个人脸色都不好看。
陶有粮沉重道:“村里丢了三个孩子,一个新夫郎。”
“待会里正多半要叫咱家出人去搜,鱼哥儿不许去。”
话落,陶家传来拍门声。
外面铜锣敲得咚咚作响,混乱无序,像胡乱炸开的炮仗。听得陶家众人人心惶惶。
秦桩将村中人召集起来,可一瞧,除了陶家老三跟秦家的几个儿子小子,没一个壮年汉子。
他气急,抖着枯树皮一样的手哆嗦道:“老幺,快!快进山告诉那些人,赶紧帮忙找孩子!”
“陶老三,你……”
“你回去,看好你那家子人!”
“全部孩子老人都回去,家门上锁不许出来。”
村中哭声不断,半日的时间就失踪了四人。偏生都是在村里不见的。
秦家人口多,里正三儿一女一哥儿。加上秦家其他直系也不像村中人盲目上山,如此他们倒成了奔走的主力。
山外,秦家人敲着铜锣,直喊:“丢孩子了!”
“山里的人快找孩子!”
“丢孩子了!”
山中人闻声而动,近处的冲着山下喊:“谁家孩子!谁家孩子!”
“燕哥儿!狗蛋!牛娃子,还有秦照家的新婚哥儿也没了!”
一声传一声,山里喊叫声不断。
正在山中溪沟里的人全部震惊得踉跄。有丢了孩子的,腿一软坐到了水里。
反应过来,忙喊:“孩子!找孩子啊!”
尤家夫妻在水沟上游,听见半山腰上的声音,秦梨花累得往石头上一坐。
“相公,啥声儿?”
尤大郎停下听了听。忽然扔下东西就跑:“村里遭贼了,丢东西了!”
“什么!”
“家里还放着银子!”
尤大跛着脚飞快往山下蹦。秦梨花跑了几步,又回来收拾了东西跟着往山下跑。
边跑边喊:“遭贼了,村里遭贼了!”
一时间,山中鸟惊飞,野物四处逃窜。
一刻钟过去。
又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村中夕阳依旧灿烂。
太阳落山,漆黑笼罩整片山村。山中的火把如萤火亮起,妇人、汉子仓皇地喊着孩子的名字。
一天,两天……
村子里孩子始终没有找回来。
而即便是孩子丢了立马去报了官府,却在县衙里看到已经好几十家报官的,都是丢了孩子、夫郎、媳妇……
衙门外围满了人,何师爷安抚众人,跑得一头大汗。“捕快全出去了!没人,没人!”
“在查了!在查了!”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烟雨朦胧,雨水浇灌新入地的菜苗。山中被铲掉的植物又重新冒头,拔尖,长高。
县衙外,方问黎撑着伞看着衙门门口的场景。
“主子。”
“小鱼家如何?”
“没事。”
方问黎眼神冷然,问:“赵成鹏呢?”
“上衙门的人太多,他应付不过来,闭门不出。”
“许久没见哥儿了,去看看吧。”
宝瓶村。
丢了孩子,甚至还有成人。秦桩脸色难看。
他将那几家跑家里来哭求的人骂得狗血淋头。可县里不顶用,村里已经找了几日,希望已经是渺茫。
“回去吧,回去。”
“我也没办法。”
“里正!你帮帮我,哥儿我才刚刚娶回家,还没捂热乎呢就没了啊!”好生生的一个成年汉子哭得满脸是泪,跟当初得意说要县里买房子的人相差甚远。
“没法子!”秦桩一把甩掉手里的拐棍,气道,“老子当初那么拦,你们一个个不听!”
“现在出了事儿知道来找我!晚了!我仁至义尽!村子里帮着找了三天,县衙我也跑了三次,没办法。”
“里正!”
“呜呜呜……我们错了啊!”
“爹,小心身子。”秦大给他爹顺着气,对地上的人道,“县里不管,府城里总得管。这么大的事儿,这么多人不见了,你们带着人一起去总能管!”
“行!我去!我去!”
……
这一事,宛如一颗炸弹炸了宝瓶村。
担心再有万一,秦桩立马叫村中青年组建了个护卫的队伍巡逻村子。
可正要凑人时,村中没丢孩子的人家又悄摸着上了山去。
秦桩气得白眼一翻,人直接晕了过去。
这下可好,秦家也一团乱。秦家跟陶家年迈的老族长不得不出来管事儿。
可说来说去要凑人,那些青壮年大部分还是已经上山了。甚至是带了干粮饼子,打算在上面住几天。
*
“哎!”陶有粮长叹。
陶有房带着自家的媳妇哥儿过来,道:“大哥,老二家一家也都上山了。我劝过,没人听。”
“算了,劝不动就算了。”
村中路上忽然有马车的声音,陶家人正要出去看。忽然就见几个蒙着脸的人拿着刀往几家人屋里走。
陶青鱼眼睛猛地瞪大。
“快,藏起来!”
“怎么?”
“拿了刀子,抢东西的。”不等说完,方雾几人立马将几个小孩往柜子里塞。
陶家几个男人顿时拿了灶屋的刀子锄头,紧紧守在门后。
那几人专往青砖大瓦房走。
陶青鱼心脏紧张得砰砰跳,心中更是发寒。他听到外面的哭喊,更深地体会到这个社会的残酷。
“抢劫了!”
“救命啊!!!!”
“荒唐!荒唐啊!!!”家里两个老爷子压低声音急道。
铜锣响,留守村中能拿得动柴刀锄头的人齐齐壮着胆子往外。陶青鱼咬咬牙,看自家三叔,堂叔都冲了出去,也跟着去。
“小鱼!”
“鱼哥儿!你给我回来!”
人多势众,即便是老弱病残,在气势上也胜人一筹。
好在那几个抢劫的人虽拿着刀,但也都是没习武的人。众人你追我赶,你一榔头我一锄头,终是将这些人压在地上。
几个青壮年立马给人绑好,使劲儿踹了一脚。
“呸!”
“送官!”
“官府顶什么用!打死!”
人制住,陶青鱼拉着自个儿几个叔叔弟弟从泄愤的人群中出来,又立马回到家中。
经此一遭,宝瓶村的人即便是进山,家里也得留下青壮年。
马车滚滚,方问黎来的时候,村中人正将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个贼人搬上马车。
方家马车过来,众人受惊,还以为又是贼人。忙拿了农具堵住要砸。
但见方问黎撩开帘子看了他们一眼,他们齐齐松了口气,才默默让开身子让他过去。
马车就在后头不远的岔路口停下。
方问黎下了马车,直接进小路,敲陶家的门。
*
门上一响。
陶家人下意识抄家伙。
待看到篱笆外的阿修,陶家人也都出来。
院门打开,外面不仅站着方问黎,还有周令宜。
周令宜笑道:“方叔,近来可好。”
方雾笑了一声,忙让他三人进来,随后啪的一声立刻关上门。
“近来村里不太平,又是丢孩子又是盗窃的,睡觉都不安稳。”
周令宜摸着自己的药箱,道:“县里也是,乱得很。”
“我来复诊,看看陶叔。”
方雾笑道:“先歇歇,喝点茶水。”
方问黎打了招呼,像上自家门。
堂屋都是陶家人,已经都坐不下了。方问黎进门被三个小孩围着。他跟着他们走,随后到了陶青鱼屋里。
小孩在这里看书,方问黎虽不合适进来,但给小孩讲学解惑也是个正当理由。
许久不见,方问黎看着床沿盘坐的人,一时没上前。
陶青鱼疑惑道:“愣着干什么,过来坐啊。”
方问黎走到哥儿身边,眼神寸寸看去,道:“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儿。”
方问黎在桌边坐下,扫过桌上的书。目光落在一张显然不是几个孩子写出来的字上。
落笔不知轻重,手还抖。但字字偏有自己的认知,偶尔缺笔少划。
他轻笑一声,招来几个小孩。
“可有不懂的?”
“有。”
陶青鱼的屋门开着,方问黎讲解的声音传出去。陶家的人神情一松。
陶青鱼听得仔细。
不为别的,方问黎的声音是真的好听。清冽干净,像山涧溪水绕过耳畔。
讲的东西虽浅,但语调不疾不徐,娓娓道来。不只是几个小孩,连他都听得入迷。
待方问黎的声音一停,陶青鱼问:“怎么不说了?”
青嘉道:“讲完了。”
方问黎眼尾沾了笑意,问他:“还想听?”
陶青鱼脸一热。
“没有的事儿。”
方问黎道:“以后再说与给小鱼听。”
两人还没成亲,他即使能进这屋子也不能多待。方问黎起身问:“要不要出去?”
陶青鱼看几个认真摆弄起书的小孩,点头。
堂屋。
三爷爷家的人已经回家了。
陶家来了方问黎跟周令宜,他小爹爹跟小三叔又忙着去做饭。爷奶回了屋,堂屋只剩下二叔还在钻研他的木偶。
伤筋动骨一百天。二叔腿上的石膏已经拆了,人也能走。不过爷奶担心他没好全,要他月末再去县中酒楼干活儿。
这些天屋里呆够了,陶青鱼直接去了外面。
春雨不歇,屋檐下两人并排站着。
檐下雨滴落下,经年累月在石头上砸出排排凹坑。春雨飘进来,凉丝丝地拂面而过,沁人心脾。
陶青鱼看了一会儿,低声问:“县里这事儿没人管了吗?”
方问黎偏头看他道:“事情闹得大,府衙会接手。”
陶青鱼道:“那些失踪的人能找回来吗?”
“不知。”
方问黎不愿与哥儿说这些沉重的事儿,他转而问:“之前你来县里,阿修说你问了赵家人。想做什么?”
陶青鱼掌心接了一滴雨,溅得眼睫上都是。
他甩了甩手道:“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给她一个教训。让她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
方问黎长睫压下,眼中深邃。
“不痛不痒的教训有什么用。”
“小鱼可知,她当时是想要你的命的。再不然……”
“再不然也能让你如现在这些孩子一样,落入人贩手中,被卖到不知何地。”
陶青鱼在方问黎透着凉意的目光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民不与官斗。”
这是现实。
“那就让他丢掉这个官帽。”
陶青鱼心中一惊。
“你不会是想动赵县令吧!”
方问黎浅笑一声,他伸手,指腹轻轻擦过哥儿眼睫上的水珠。刻意在那绒绒的睫上顿了顿,他抽手。
“我一介书生,如何动得?”
陶青鱼身子骤然一僵,睫毛抖个不停。
“也、也是。”
“不过这种话在外面不要随便说,小心被抓起来。”
方夫子再能耐,也不过是书院的夫子而已。
方问黎目光一暖,低低道:“嗯,我记下了。”
躲在灶屋里偷看的人捂嘴笑弯了眼。
杨鹊悄悄道:“瞧他俩,明明还没成亲呢,这就叮嘱上了。”
方雾瞪他一眼道:“小心鱼哥儿跟你急。”
杨鹊道:“这有什么。”
方雾切着菜道:“别看他平日里不管不顾的,面皮儿也不比你厚。”
杨鹊不服气。
“我面皮儿怎么就厚了!”
“你去照照镜子就……”
话没说完,宅子外忽然闹哄哄的,陶兴隆跟陶兴旺出去瞧。方雾两人也走到灶屋门口看。
陶青鱼看了一眼,拉着方问黎进屋。
“怎么?”
“进山的那批人回来了。乱糟糟的。”
那些人知道有人青天白日直接跑村里抢东西,嘴上骂骂咧咧,说得那叫一个难听。
没多久,村里的铜锣又响。
“陶家的,出个人开会!”
“尤家人回来没有,晒谷场开会!”
“下着雨呢,开什么会。”秦梨花横着一张脸出来,嘴里嘀咕骂着。
“小爹爹,我去看看。”
陶青鱼撑了伞往雨中走去。方问黎身子一矮,钻入哥儿伞下。
陶青鱼雨伞被迫抬高,圆眼看他。
方问黎弯唇道:“一起。”
陶兴旺从两人身边蹿出去,几下走到了他俩跟前。
方雾站在灶屋门口招呼道:“快吃饭了,早点回。别跟人起冲突。”
“知道了!”
陶青鱼见方问黎还轻笑地盯着自己,无奈道:“走吧。”
晒谷场,油纸伞似张开的鸡枞菌。或正鲜嫩,颜色明亮。或支离破碎,已然腐朽,伞面黄黄的还带着洞。
出家门口就能看见晒谷场,但过去要走一截小路。
春雨将小路打湿,人踩得泥泞不堪。陶青鱼没踩稳,走一步险些溜出去。
方问黎脑袋被伞面撞了一下,无奈从哥儿手中拿过来。
他扬了扬手臂:“拉着。”
陶青鱼道:“你想一起摔?”
“那我给小鱼当垫子。”
陶青鱼看他墨眸盯着人不走,心想:某些时候方问黎真的有点莫名的执拗。
陶青鱼拽住方问黎衣服。“这下总行了。”
方问黎道:“嗯。”
路上耽搁一阵,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只能站边缘。
“互相看看,人都到齐了吧。”
“齐了!”
“齐了。”
人群跟前,站的是秦氏跟陶氏两家的族长。
秦氏族长快九十,是村中最长寿之人,名叫秦宗立。
陶氏族长也快八十,名叫陶居安。
秦宗立撑着他的拐杖,头上是小辈举着的伞。
人齐了,他自然而然先一步开口道:“里正前头被气病了,现在还在县里治病。但村里的问题不得不说。”
“不过半月,又是丢孩子又是入门盗窃。你们往山上跑了这么久先不提找没找到什么金子,就问有没有一件好事儿!”
“农事不忙,耽于虚妄之言……”
陶青鱼抱着手臂,目光呆滞看着面前人身上的补丁。
手艺挺好,还锈了草花上去……
“瞧什么?”方问黎冷不丁出声。
陶青鱼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道:“没看什么。”
“还要说多久?”
陶青鱼瘪了瘪嘴,小声道:“起码还有一刻钟。早知道就晚点来了。”
看哥儿灵动的表情,方问黎牵起唇角。
“那要不先走?”
“那你会被的逮出来说一通。”
大离朝重老敬老,人家逮着说你一顿,你还不能反驳。不然就是你没教养,家里没教好。
“那边的谁,嘀嘀咕咕做什么!”
陶青鱼心脏一跳,看了方问黎一眼,默默往他身后移去。
众人齐齐看来。
方问黎见哥儿动作眉梢一挑。
他扬起伞面,露出一双寒凉的眼,淡然对上所有人的视线。
第 43 章
陶青鱼躲了会儿, 听到前面秦氏族长又重新说话,且几句说完便不再言语。
陶青鱼盯着方夫子圆乎的后脑勺,心里疑惑。
转性了?
陶居安看秦宗立没打算再开口, 慢吞吞站出来道:
“还是按照之前里正所言,在村中组建两支巡逻队。一队十人,白日夜间轮流巡逻。”
“有愿意的, 速去里正家报名。”
两句话,陶居安将今日的事讲完。
对比秦宗立, 那是毫不拖泥带水。说完老爷子就撑着伞站一边儿去了。
底下议论纷纷。
陶青鱼还站在方问黎后头, 他发觉方夫子连后脑勺都比常人优越, 圆得像球。
趁着人都在说,陶青鱼手指戳了戳他后腰。
方问黎眼神骤变,反手抓住哥儿的手指。
陶青鱼嗖的一下抽回手。
“做什么?!”
方问黎将他从后头拉到旁侧,压下伞面低头凑近道:“我才要问小鱼想做什么?”
陶青鱼脑袋后仰, 满脸无辜。
他好奇问:“你为什么没挨骂?”
方问黎直起身,一本正经道:“因为我现在还不是你们村子里的人。”
不是什么?
陶青鱼没多想,只听人说散了, 先一步带着方问黎溜走。
回到家, 陶青鱼将伞放在屋檐下。
方雾问:“说什么了?”
陶青鱼道:“要组巡逻队。”
陶兴旺进了家门, 问:“爹, 我去不去?”
陶有粮跟邹氏一起捡着米筛中混在米粒儿里的小石字儿,闻言抬头道:
“去不去都行。先看看那些人还会不会往山里钻。”
“欸。”
入夜, 山上比山下冷不少。
又下来了些人, 听说村里今日又生了事儿, 再心大也不敢家里不留人直接进山了。
听秦家那边说人够了, 陶兴旺也没再去。
家里还有活计,歇不得。
饭菜上桌, 已经是黄昏。
方问黎跟周令宜是在陶家吃完饭后才走的。不过走之前也叮嘱了,这几日没要紧事儿就不要上县里。
将人送走,陶家人收拾了碗筷,洗漱后就去睡觉。
吹灭了烛火,方雾又抓着陶兴永的手跟他说话。
掌心的手虽没有动静,但窝在男人肩膀,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也安心。
“今日乱得很,这大白天的,竟然有人进屋就抢。鱼哥儿也跟着跑出去帮忙,吓了我一跳。好在没事。”
“从流也来了,你该是听到的,在哥儿屋里教几个小的念书……”他眼中藏着希望,神情安然,嘴角带笑,“以后哥儿的孩子必不会像咱家一样是泥腿子,定能生活富足,从小上学堂。”
泥巴稻草糊的墙不隔音,方雾的说话声还是传到了隔壁。
陶青鱼睁眼看着屋顶,安静听着。
像幼时熟悉的催眠曲调,缓缓的,轻柔地拉得他眼皮摇摇欲坠。
屋里漆黑,看不得一丝光亮。
迷糊睡着前,他还想着许久没去县里,也不知道如今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
此时,县衙。
黑云压空,下了一日的雨依旧未有停歇。雨滴打在青砖黛瓦上,似珠帘线断。
疾风骤起,如鬼哭狼嚎,呜呜吹得人莫名胆寒。
赵绮被关在屋里好些日子,砸也砸了,骂也骂了,始终出不来门。
恍惚过了天日子,这会儿陡然听着开锁的声音,她迅速从床上爬起来,背对着门坐着。
“小姐,老爷来了。”
赵绮不语。
赵成鹏的影子落在屋里,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展开了蝠翼。他面覆阴影,看不清表情。
“收拾东西,今晚就走。”
赵绮还气着,语气极冲道:“去哪儿?姨母家你又不让我去!”
没等来人回应,赵绮转身,只看他爹匆匆远去的背影。
“天还黑着,你就要赶我走!”叫声混着惊雷,室内突然亮堂一瞬。
赵绮脸色煞白。
她捂着自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的心口,眼神发直。
“小、小姐……”小丫鬟被她看得害怕。
赵绮轻飘飘道:“进来。”
*
赵成鹏回到自己屋子。
何师爷等在那儿,笑着将一个颇有分量的盒子双手递上。
“大人,下面的人孝敬的。”
赵成鹏将盒子拨开,里面黄金白银堆着,底下还有一沓泛着油墨味道的银票。
他笑了一声,将盒子推回去道:“这些……你拿着。”
“明日依旧要烦劳师爷。”
何师爷脸上笑容瞬间扩大,他抱着盒子谄媚道:“大人放心,小的一定将那些刁民拦在门外。”
赵成鹏点头,拍拍他肩膀道:“夜深了,师爷回去吧。”
“那小的告退。”何劼退出门,随后才转身离开。
房门大开,烛光被夜风吹得连灭几盏。赵成鹏站在门中间,注视着何劼远去。
关上门,室内幽暗更甚。
赵成鹏看了屋里一圈,快步走到床边,掀开床板。
他一双被挤得快看不见的眼睛中,忽然金光耀眼。
为官多年,他攒了不少家底。如今上头已经盯上他,被查出来是迟早的事。
他抓起一把金疙瘩,脸上似笑似哭。
可惜啊可惜……
他松手,金子碰撞,赵成鹏沉迷得缓缓闭上眼睛。
做官可以不成,但不能没命。
*
方问黎回到家中,见屋里映照在窗户上的两个影子。他脚步平稳,似意料之中。
拎着衣摆上台阶,门被从里面拉开。
“从流可算回来了。”
“白大人。”
白正申扶着他胳膊让人直起身,面上带笑道:“怎么?才一年不见,生疏了。”
方问黎道:“白叔。”
“夫子,坐啊。”白谨让出他爹对面的位置,直接坐到下方。
“爹,县里的事儿我跟你说完了,你快点派人去查吧。”
白正申肃着脸道:“还用得你教。”
他转头对方问黎和蔼道:“这次来是想问问,从流交上来的那些东西,可否属实。”
方问黎敛眼道:“不敢有半分虚假。人证物证皆在,白叔要看,现在就可以去。”
白谨听得云里雾里。
“爹,夫子,你们在说什么?”
白正申瞥了眼自己的蠢儿子,略显嫌弃道:“叫你来鸣水县查私采铁矿之事,你查了一个月可查出什么来了?”
白谨被他爹堵得一哑。
沉默一刻,他嘀咕;“不是都跟你说了。”
“你那叫查?就那点东西换个人一两日就能查出来。”
白谨哑口无言。
白正申道:“好好待在这,请教请教你夫子吧!”
他起身就走。
方问黎顺势吩咐道:“阿修,给白叔带路。”
“是。”
*
子时,县里各家门前挂着的灯笼已经微微暗淡,像力竭的流萤。
风小了,雨还在下。
雨滴将路上冲刷了一遍,泥浆注满凹坑,县里街道更显破败。
县衙后门,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后巷。
三更声响过后,一道肥硕的人影从后面挤了出来。
赵成鹏抱着东西上了马车,车夫扬了扬绳,马儿消失在巷子中。
出了城,马车加速。
到三水线与鸣水县的岔路口,三驾马车先后汇聚。第四驾慢吞吞地靠近。
“小姐呢?”赵成鹏撩开帘子问。
车夫低头道:“没跟来。”
赵成鹏脸一黑,暗骂一声:“这个蠢货!”
要不是看在这是他唯一一个子嗣的份儿上,他是管都不会管。
余光瞥见的后头走上来的马车,赵成鹏重新坐了回去。
正要走,他忽然掀开帘子看着外面。
“我记得是三驾马车?”
黑夜中,车夫看着那显然与自己车厢前挂着的不是一个制式的灯笼,腿瞬间一软。
“老、老爷,不是我们的人。”
第四辆马车上,车帘拉开,慢慢走下来一人。
他高七尺,面容亲和。
他笑问:“赵大人,这么晚了,打算去哪儿啊?”
赵成鹏踉跄,一屁股跌坐在马车中。车帘罩过脑袋,他惊恐瞪大眼睛蹬脚后退。
“白、白白白大人。”
“快!快走!”
车夫滚下马车,立马扔下人跑远。
白正申抬手,笑容一收,厉声道:“全部抓起来!”
四周暗处传来金属撞击声,一个个带刀的捕快直接将马车围在中间。
跑掉的车夫被抓回来押跪在地,一个劲儿地说着冤枉。
赵成鹏一咬牙,哆嗦着手,从鞋中抽出匕首狠狠扎在马屁股上。
马儿嘶鸣。
马车骤动,眼看就要撞了人离去,却有一瘦削人影凌空挥剑。
连接着车厢的绳一断!
车厢直接往地上一栽,伴随着一声哀嚎,直接压在了赵成鹏的腿上。
“鸣水县县令赵成鹏,拐卖幼儿,私开铁矿。欺瞒百姓,收取不义之财,现压入鸣水县大牢,听候审问!”
风声寂,烛火熄。
车辙压过的两县交界之处,残留着一滩血迹。从深夜到黎明,渐渐凝结变黑……
*
翌日。
一大清早,鸣水县百姓用了朝食扛着东西打算进山,却发现县衙那块人群聚集,热闹得厉害。
想着这些天来也没淘到半个的金坨子,索性耽搁会儿,拿上东西也去凑个热闹。
挤进去一瞧,县衙门口的八字墙上难得张贴了告示。
听识字儿的念出来,众人惊掉了下巴。
“赵县令被关大牢了!”
“真的假的?别不是唬人的吧!”说话的人脸上挂着滑稽的笑,难以置信。
“告示都出来了,还能有假?据说还是江阳城下来的大官儿抓的。”
“那金矿咱们还能……”
“愚昧之人!鸣水县从未有金矿出现,上面说了,金矿之事是出自赵成鹏之手,为的是掩盖他私盗采铁矿之事。”有书生看了告示上的内容气急道。
他早看不惯县里百姓这些日子以来,蜂拥上山,妄想不劳而获之行。
“啥!假的!!!那我答应给媳妇儿买的首饰岂不是……”得掏私房钱!
“爱信不信!”
只一个时辰,金矿连带着赵成鹏一事传遍县城。
瞬间,淘金的人少了大半。
当天县衙开堂,众人匆匆去围观。仔细一看,坐在那高位之上的竟然是府城的白知府!
江阳府大名鼎鼎的白大人,许多人曾见过他亲自深入百姓,询问农人桑蚕之事。是个难得的好官。
这一看还得了,来寻求县里帮助的百姓当即跪了一片。
“大人!大人!我孩儿不见了!”
“大人!我家小子也失踪了……”
“呜……大人,求您找找我家娘子!”
找了这么多天没有消息,看到白正申他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迫不及待地想冲进去。
闻声而来的人愈发的多,他们围住县衙,或真要伸冤,或凑热闹看好戏,或指着那赵成鹏骂骂咧咧说他浪费了大伙儿的时间……
白谨跟在方问黎身后路过县衙,看他爹有条不紊安抚百姓,升堂审问犯人。
只道姜还是老的辣,他半点未能及。
“夫子,咱去哪儿?”
方问黎看他一眼问:“县里失踪一事孩子,你查得如何?”
“我抓住几个人,他们都说是赵成鹏指使。昨日便将卖人的钱送上了县衙。至于那些孩童,只查到他们往沛西府的方向转移了。”
方问黎道:“只这些?”
白谨看着方问黎冷冷的眼神,仿佛回到了上学时天天被夫子批评的时候。
他气弱,不甚自信道:“还……顺藤摸瓜,找出了他们在沛西府的接头人。不过没见那群孩子的去向。”
“何时查到的?”
“就在前一日。”
方问黎语气平淡道:“照你这查案速度,人都交到买家手里了。”
白谨脑袋耷拉,只能听训。
方问黎道:“去鸳鸯楼,找风娘。她知道那群人在哪儿。”
白谨眼睛一亮。
“欸!我立马就去!”
他就知道!
他夫子万事算无遗策。能交出赵成鹏这几年的罪证,拦截那群孩子也必定简单。
此在虽在意料之外,但想想却又合理至极。
白谨离开。
方问黎晃眼一扫,注意到衙门外站着的顾观茗,眸光一顿。
今日学堂并未放假,顾观茗此时应该在书院里,而不是出现在县衙。
“主子,该回书院了。”
阿修找来,手上拿着方问黎带回来的书袋,里面装着学生交上来的文章。
面上一个就是顾观茗的,方问黎用朱色的笔批了。
他这半日让阿修去请了假,没去书院。顾观茗也没回去,多半昨日就收到了消息。
他眸光转淡,提了书袋。
“注意着陶家。”
“我知道。”
*
县衙。
顾观茗看着里面被押出来的赵成鹏,眉头都没皱一下。姨母过世,有他赵成鹏的磋磨。
顾家不喜他。
但他又是表妹的生身父亲,昨日县衙出事,表妹半夜跑到他住的地方求救。
顾观茗已经写了家书让人送往江阳府,现下听了赵成鹏做的事儿,心里只余一个想法:让自家妹妹脱身。
他这会儿来看了看,便打算回书院。
转头见方问黎自东去的背影,他心中一跳。
夫子……多半看见他了。
顾观茗匆匆追上去。
方问黎听到身后脚步声,脚下不停。
鸣水河送来凉风,掠过河堤两岸翠柳。方问黎衣摆轻扬,墨青色的衣服显得人稳重严肃。
他走得不疾不徐,面上却不如春风温柔。
“夫子。”顾观茗恭敬垂头。
方问黎神色冷峻,道:“我竟不知,你何时跟我告了假不去书院。”
“可禀明监院?”
顾观茗立即道:“是学生的错。只是昨夜表妹家出事,学生……”
那就是没有了。
方问黎道:“赵县令的事自不会冤枉了他。”
“但你作为一斋之长,如此基本的章程都能违背。试问,你这一斋之长难道就是给文事斋开这么一个好头吗?”
顾观茗身子压得更低,额头冒出了细汗。
“学生回去便找监院领罚!”
方问黎淡淡道:“自然要罚。”
“为师以为你们能自持守规,寻常也未多言……错也在我,你我便一起找监院。”
“夫子!”顾观茗一惊。
“走吧。”
按照玄同书院章程,无故出院闲游,不勤学业者;出院不禀者;呼朋引类,来往喧谈者由山长同监院严加训斥。不守约束者,一次戒饬,二次逐出。(注一)
而顾观茗身为一斋之长,带头违规,自不是小事。
*
另一边,白谨往鸳鸯楼去。临门一脚,他看着里面轻纱曼妙的姑娘们脚步一滞。
不行不行。
他飞快跑回进福巷,拉着自己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哥儿一起。
“你去就去,还拉上我做什么?”洛哥儿被白谨牵着,见街上还有人,脸上微红。
“我怕。”白谨胡乱道。
进鸳鸯楼,洛哥儿还是小厮打扮。
风娘看着直接冲进门来的两人一笑:“姑娘们……”
“别别别!”白谨抓紧洛哥儿的手,“我是有夫郎的人!”
风娘趴在栏杆上,美目望着下面。
“真是稀奇,头一次见男人带着自己夫郎上青楼。”
“你们夫夫俩可真会玩儿。”
洛哥儿脸一红。
白谨冲楼上道:“方夫子让我来找风娘。”
风娘甩了甩帕子,顿时无趣。
“上来吧。”
洛哥儿忐忑,紧挨着白谨走。不过也新奇,这还是他头一次上青楼。
“你看什么看,不许看。”白谨将他脑袋掰过来看着自己。
洛哥儿耳朵一红。
“没……”
跟前忽然跑过来个拎着水的小厮,路过两人想让让没曾想一脚踩滑就要摔了去。
白洛那小胳膊猛地将白谨往自己身后一拉,随后劈手截过木桶,顺带还能抓着小厮将人稳住。
而木桶中的水不洒一滴。
风娘眼一亮。
她轻轻拍手道:“这位夫郎还会拳脚功夫。”
白洛顿时收敛,红着小脸,拉着白谨衣角往他身后藏。
风娘扑哧一笑。
这性子好玩儿。
她态度热络一点,主动道:“是来找那些小孩的?”
“是。”
“随我来。”
只见风娘随意进了个屋子,屋中却是往下的阶梯。穿过一片幽暗,再出一扇门便是另一间宅院。
外面看,两处地方甚至不挨在一起。
他们一出现,院中浆洗衣服的众人一惊。
白谨看了一眼。
有大人有小孩,堪堪望去,竟然不下于百来人。
待看到其中已婚装扮的年轻哥儿,不免紧握住自己夫郎的手,取而代之的是愤懑。
“这么多人!”
风娘轻哂。
“多吗?”
“那早被卖出去的可不止呢。”
她对这些眼里藏着防备的人道:“行了,我这地儿你们也不留人了,都走吧。”
“这是衙门的人。”
衙门二字并未让里面的人放下防备,他们如受惊的鸟兽挤作一团,警惕地看着两人。
洛哥儿推了推白谨。
白谨上前一步。
他拱手作揖,一排肃然道:“赵成鹏已经被抓,鸣水县的事现在交由江阳府管。”
“此时是我失职在先,暴露踪迹惹得赵成鹏警惕生事。诸位家人还在县衙门口等,还请大家信我一次,随我去县衙。”
风娘烟波流转,看白谨眼里多了丝认可。
她道:“他没说假话,跟着去看看,你们这么多人怕什么。”
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是里面稍稍年长的妇人开口道:
“好,我们去。”
……
柳街这边毕竟在百姓眼中不是什么好地儿,为了里头这些人的名声,白谨还得带着他们悄悄出去。
到县衙,一群人便被围了起来。
“儿啊!”
“爹、娘……”
父母哭着找孩子,孩子流着泪扑入爹娘怀中喊着害怕。
白谨看着那县衙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低骂了一句:“畜生。”
一县县令,竟然还勾结人贩,做这买卖人口的生意。简直是猪狗不如!
……
审赵成鹏一事,一共持续了七日。
只因他作恶太多,除了江阳府注意到的铁矿之事,还有其后被牵连出来的贩卖人口。
再者,百姓陆续上衙门状告他强占民女,欺压百姓;抢人家财,强要孝敬;再有纵女滥用私刑等等。
桩桩件件,大大小小上百件与他相关的案子。
白正申昼夜不停,总算一一清结。
不过唯有一件,铁矿还不知位置。
当初江阳府之所以发现鸣水县私采铁矿之事,还要得益于白正申巡视各县。结果中途遇到个村子,发现里面藏匿着一队铸铁的工匠。
顺藤摸瓜一查,竟然指向鸣水县。
当时他江阳府有事,便先让白谨过来查探一二。
可惜儿子不如他夫子争气,当年一个笨蛋倒是被夫子教得书念好了,但还是缺乏历练。
想到这儿,白正申再一次感慨——
可惜了,这么好的当官苗子。
这几日白谨带着捕快一起去找,白正申则将手头的事儿整理好上报给朝廷。
他打算找到铁矿后立即回府城。
管理一府,他还没这么多空闲在下县停留过久。
*
玄同书院夫子五日一休沐,学生一旬一假期。不过有条件特殊,如家中病人、老人需照顾的,经过书院准许能住在山下。
其余人要下山,需要说明缘由请假才能下山。
方问黎上山之后,又五日,正是休沐时。
他收拾了东西,一出讲堂便听见学生慌乱道:“着火了!”
方问黎道:“哪里着火?”
“不是这里,是西边的山里在冒浓烟。”从他们山头看过去,能看得清清楚楚。
方问黎走出树木参天的院中,到山门前一瞧。
果然,那西边山中腾起一缕黑烟。似蛟龙破天,隐有碎屑、灰烬混杂在烟雾中,一副不祥之兆。
方问黎快步下山。
山下,阿修驾着马车停在山前。
“主子。谨少爷前日就带着人进山中找铁矿,刚让人传信回来说找到了,山里就起火了。”阿修焦急道。
“白洛可跟着?”
阿修被他问得一愣,忙道:“跟着的。”
方问黎快速上了马车,问:“宝瓶村那边如何?”
“白大人已经让人过去。”
“但谨少爷传回来的消息上说,铁矿里还有被抓去的人上百号人。”
山林起火,人力有限。鸣水县没有配备专门的潜火队。
官府不组织,百姓害怕,便无人灭火救人。宝瓶村是鸣水县最西边的村子,也是离开起火点最近的村。
宝瓶村。
陶青鱼早在看见山中青烟的那一刻,暗道不好。
村中人见到山中的烟雾,立马请出族老跟里正。
秦桩立即道:“收拾家当,走。”
“这平白无故的,又没打雷,为何山里会着火。”方雾焦急,只能随着众人一起离开晒谷场回家。
杨鹊忙道:“多半是哪个傻子在山里放了把火。”
今年春季雨水多,山中并不干。那升起来的烟都是灰黑的。
放在现在,人们并不会去山中救火。只等着下雨,抑或是火将几座山烧秃了就行。
方雾没听见陶青鱼屋里的动静,忙催促道:“鱼哥儿,愣着做什么!”
“马上!”
陶青鱼将银子揣上,出门又盯着西边瞧。
这火,烧得很慢。
“鱼哥儿!你……”
方雾看着院外走过的人噤声,是捕快。
“宝瓶村的,赶紧离开村子避火!”他们边走边喊,手上还拿着水囊水袋。
方雾看他们往自家跟前走向西边,小声问:“他们往山里走做什么?”
“难道是救火!”
“不可能。山中起火,想死了才去救火。”杨鹊连忙道,“别愣着了,瞧瞧里正家都带上东西走了。”
陶青鱼沉了口气,快速回家。
要带的一应绑在自家板车上,三叔背着自家爹放棉被堆起来的板车。小娃娃跟着,杨鹊跟方雾搀扶两个老的。
宝瓶村的人浩浩荡荡离开家门。
当然,有愿意走的;也有许多态度乐观,不愿意走的。
秦梨花看陶家人走完,呸了一声道:“瞧瞧,平日里那么凶,还不是怕死!”
也不想想,以往哪次山火烧到家门口来过。
现在不走,等烧完了还能进山里捡捡好东西。
*
陶家人出村子不久,一辆马车逆行而来,最后停在队伍后头的陶家边。
“小鱼。”
“你怎么来了?”
方问黎立马下车道:“看到西边起火,过来看看。”
“爷奶上马车,陶叔也放上去。”
阿修立马帮忙。
陶青鱼看有一辆马车从他们身边过去,他将方问黎拉到一旁问:“我看见有捕快进山。”
“嗯。”
“灭火的?”
方问黎拨弄下哥儿额角的湿发,道:“灭火的。”
“起火的地方是铁矿,白谨还有一百多名被抓去挖矿的苦工都在山里。”
陶青鱼心惊。
“那岂不是活生生的人命!”
“我去看看,你先跟着马车去县里。方叔他们就暂且安顿在家里。”方问黎交代。
陶青鱼眼皮一跳。
手比脑子快,下意识拉住方问黎袖摆。
“你去做什么?”
“趁着火势能控制,救人。白谨也是我的学生。”
陶青鱼快速想了想,立即道:“那我跟着你一起去。”
他懂得一些起火的应对常识,那么多人进山灭火,也得做好防护。不然也可能会出事!
方问黎眸色一沉。
“不行。”
第 44 章
时间不容耽搁, 陶青鱼最后还是跟着方问黎往山里走。
他熟悉这座山,还可以带路。
回到村里,从陶家西边上山是最快的。
村子里有没走的, 看到两人进山忙问:“鱼哥儿你还上山做什么!”
“灭火!”陶青鱼背着从自家行李里搜罗的灭火工具。有布、木桶、绳子……
村里人像听了笑话,忙道:“等下一场雨自己灭了不就是!”
天上阴沉沉的,也不知是被那烟雾熏黑的, 还是下雨征兆。
“山中有人。”
回答完村民的话,陶青鱼跟方问黎加快速度。
“白谨带了多少人上山?”
“二十人。白大人后头又带了五十人上去。”
若山火可控, 陶青鱼自然不想山林被烧干净。靠山吃山, 山中的东西也是村里人的重要物资和经济来源。
离近了, 好似能感受到山上的热气。
陶青鱼跟方问黎并没有过于靠近。
他们站在溪边,正好与之前进山的人遇到。其中指挥的是白正申。
他们抓住了人正在审问。
“那火是个什么情况?!里面的人呢!”
“都、都在矿洞里。”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交代哭着交代。
*
两个时辰前。
矿洞的管事如往常一样拿了鞭子进洞,吆喝着里面的苦工加紧动作。
“快点干活儿!一群白吃白喝的蠢驴,才来几日就挖不动了!”
鞭子挥落, 苦工已经破得挂在手臂的衣服下,伤痕交错。
他们被套住了腿脚,不敢喊, 也不敢反抗。
从被抓来到现在, 他们一直在暗无天日的矿洞里挖矿。人来了一批又一批, 如今也不知岁月几何。
他们麻木地重复着挖矿、搬矿的动作, 日子没有一丝一毫的盼头。
而矿洞外,白谨带着一队人翻山越岭, 终于摸到了矿洞的位置。
“娘的!谁能找到这个位置!”同行的捕快暗骂。
居然是在山崖下, 藏得这么隐蔽!
矿洞外有人巡逻, 在不确定矿洞里有多少人时,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埋伏一夜修整,他们顺带抓了个人审问, 待问出结果,白谨立马让人带消息回去。
就在他们打算等援兵到再救人时,那眼睛跟毒鹰一样的管事注意到了他们。
白洛道:“是个练家子。”
两方人打起来,洛哥儿要逮那管事时忽然被他推了个手下过来。
待砍了人,后又看到地上燃着火星的火药。
众人一惊,只能就近躲藏。
可随着轰隆几声响,他们被逼入矿洞。看到封住的洞口,才知道中计了。
“看来他们早留了一手。”白谨沉着脸道。
火药定是早早就埋下的。
洞口的乱石堆积,里面的人飞快刨坑。但忽然洞外传来烟雾,白洛脚下用力一踹。
可透过缝隙,强撑着被烟雾熏着的眼睛看去,外面的就近的树木竟然全是熊熊烈火。
脸上温度滚烫。
火油!
白谨闻到了火油的味道!
“快!堵住!他们在烧山!”白谨一把抓回自己夫郎,刨起乱石疾声道。
来不及反应,全部人都来堵洞。
里面的人闷咳着,但好歹是没了烟雾进来。
白洛捂住口鼻,看向里面还哆嗦愣住的苦工。“不行,得想法子出去。”
“有没有别的出口?!”白谨问他们。
苦工不敢开口,竟还被吓得一哆嗦。
白谨立马解释他们是来救人的。
矿洞中空气稀薄,人却多。呆得越久人越容易死。
“有,有一个。”终于有人出声,“但是被堵住了。”
白谨咬紧牙关,紧紧牵着自己哥儿的手。
他紧张,但必须冷静。
若是夫子在此,一定会有条不紊地组织人找出路。
白谨沉了沉心道:“那就挖!一起,要快!”
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预料到了他们的意图,另一个被堵住的出口外又是一声响。
白谨眼皮一跳。
*
爆炸声传来时,村里的百姓还以为是晴空白日里打雷。但陶青鱼却看着远山渐起的烟雾,直觉不对。
这样的不对劲儿持续到看到捕快进山。
这会儿与这些进了山的捕快们汇合,知晓还有那么多人在矿洞中,陶青鱼也只能拿着木桶帮忙。
好在山林不干,火势蔓延不快。
方问黎要继续往那边走,陶青鱼拿了帕子沾水递过去。“捂住口鼻。”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效仿。
离了这群人方问黎道:“小鱼之前说有办法?”
要不是陶青鱼不进山就不说,方问黎也不会带人进来。
陶青鱼道:“来往一趟取水费时,人不够。需要多人排成一队取上来更快。”
“再有……让会判断风向的熟手过来,砍出一个隔离带,在风向相反时反向放火可灭。”
离得更近,远处的火似能灼伤人的皮肤。陶青鱼眼中映着火光,像剔透的琉璃。
方问黎看向他。
陶青鱼道:“在离起火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将树木砍倒移开。再人为放火,两边一碰,结合部缺……缺氧,就会会灭火。”
方问黎的眼睛没有一点怀疑。
但有疑惑。
陶青鱼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氧气是火焰燃烧的必要条件,就像常年紧闭的地窖里没有氧气,里面是点不燃火的。”
“这法子是不得以的做法,需要救火的熟手,还有人精准判断风向。但这个灭火比现在一桶一桶扯水快,而且现在抢的就是时间。”
方问黎深深地看了哥儿一眼。
“你可以不信我,但我的法子就……”
“我信。”方问黎看着哥儿剔透的眼睛,重复:“我信。”
“可前提做的隔离带,人手都不够。”
陶青鱼立即道:“我下山叫人!”
方问黎心石落地,他道:“我去跟白大人说。”
“鱼哥儿!火咋灭!”
陶青鱼往后一瞧,百来人拿着家伙浩浩荡荡上山。陶青鱼眼睛一亮,看向方问黎。
方问黎无奈。
时间不等人,他快速给白正申耳语几句。
今人灭山火的就鲜少,更别提用这法子。各种决断,要看白正申狠不狠得下心。
陶青鱼只看到白正申狼狈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振作起来立即指挥。
人分两拨,一拨依旧取水灭火。一波砍树。
看来是两个法子同时进行。
听见吩咐,村民们干劲儿十足。
他们并不怎么担心整座山都烧起来,因为鸣水县雨水很多。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不走的原因。
而此刻白来的柴火让他们砍挖,后面一年不用担心柴不够。这不比谁都挖得更积极。
再有,他们是听着救人才上山来的。
方问黎往山顶走,陶青鱼看他一眼没跟上去,而是在人群中穿梭,将他们口鼻的帕子以及身上打湿。
他在村民里看到了尤家夫妻。
秦梨花叉腰,气盛道:“看什么看,这山又不是你家的!”
“我要不上来,没东西捡了你赔!”
要不是哥儿一句救人,村里那么多人能上山?她也不得不跟着上山!
摊上陶家真是她秦梨花倒霉!
陶青鱼:果然感动早了。
村民都是干活的好手,林子清理出来,此时的天也暗了。
陶青鱼累得喘粗气,确保没有村民伤着,才稍稍安心。
这时,白正申带着人也上了山顶。
空地上,风起。陶青鱼发丝飞舞,向着西边而去。
白正申迅速让捕快带着百姓撤离,自己留下。火油一倒,只听轰的一声朦胧过耳。
烈火乍然窜起人高,瞬间似乎要将火前佝偻的身影吞噬。
那是白谨的父亲。
陶青鱼隔得很远,又看到了方问黎站在火光前那挺拔的身影。
衣摆轻动,他却不惧火焰,泰然处之。
“烧起来了!”
“怎么还自己放火呢!”
已经下山的村民们惊愕,转而又是愤怒。“玩儿我们呢!”
“好不容易……”
“等等!”
所有人注视着那两团火光飞速相遇,只看火光盛急,山中似有凤凰涅槃,天边金光骤亮。
可瞬间,如被吞噬,火光消失得只剩夜色中依稀能见的浓浓烟团。
“灭了?”
“灭了!”村中人高兴得跳了起来。
他们眼神欣喜,脸上乌黑。虽穿着质朴,但也有一颗好心。秦梨花跟着蹦跶了两下,忽然脸色一僵。
她收了笑容,骂骂咧咧回家去。
“火灭了!”大路上,陶家人迟迟没走,只因担心还在山中的哥儿以及方问黎。
方雾眼眶骤红。
这两个不让人省心的!
“我先回去瞧瞧。”
可不能出事。
“我去。”陶兴旺先一步往家里去。二叔陶兴隆则留在这里,看顾着自家人。
……
山上,坚持随着白正申留下的捕快看到火灭了也是一喜。
都不用白正申说,他们打湿了衣服小心进去。
陶青鱼眯眼。
眼中干涩像进了沙子,他后知后觉一直看着那边没眨眼。
长睫颤动几下,眼角竟缓缓落下眼泪来。
“怎么哭了?”
眼尾一暖,方问黎指腹擦过哥儿眼角。
陶青鱼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也堵得慌,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不哭,没事了。”
方问黎半蹲在哥儿身前,掌心扶着他的后脑勺贴到自己肩膀。
轻轻顺着凌乱的头发,他眼神温柔。
陶青鱼额头抵着他的肩。
方夫子身上的香味被烟味儿覆盖,身上还有烧焦的味道。应该是头发被火燎了。
陶青鱼闭上干涩的眼睛。
或许是方问黎动作太轻了,他一动不动。
好半晌,他找回理智。陶青鱼道:“我没怕。”
方问黎也适时松手,道:“嗯。”
“你要进去吗?”
“不去。但是想去其他地方转转。”
虽然他们的动作已经是最快的了,但关在矿洞里的人……谁也料不到如何。
不去就不去吧。
陶青鱼拍了拍衣服起身道:“去哪儿?我熟悉路,带你去。”
方问黎点头:“好。往山下绕绕吧。”
*
刚灭了火的林子里温度还烫人,捕快们飞速下了山崖,找到了地方后立马开挖。
白正申找下来时摔了几跤,头发凌乱,衣服上沾着碳灰。
他站在洞口试图喊了几句,可趴在上面却听不到一声应答。
多半,多半是……
白正申脚下一晃,摇摇欲坠。
“大人!”
“没事,我没事,活要见人,死要见……”他手握拳,重重捶在那石堆上。
几十个人动作很快,洞口一开,里面像深渊巨口张开獠牙,等着人进去。
捕头亮了火折子带头进,白正申道:“多注意些,小心坍塌。”
“是!”
矿洞往下一截,然后平铺。里面悄然无声。
“大人注意脚下。”
白正申看着地上散落的铁矿石,稳住呼吸。
“报告大人!没人!”
“报告大人!这边也没人!”
“大人!发现血迹!”
白正申还未来得及松开一口气,立即赶往有血迹的地方。
众人抬头,竟然能看到一缕天光。
白正申陡然一松,手撑着墙壁才稳住身体。
没事……多半没事!
“快!跟上去找!”
“是!”
虽然都累了,但捕快们看到从山后一直开到山前的洞,眼里燃起希望。
争先恐后五人一组去找。
……
“你觉得他们会从矿洞里出来?”
山路漆黑,担心摔倒,陶青鱼是抓着方问黎手腕的。
“不知,只是看看。”
若外面找不到,人还在里面的话,只能是凶多吉少。
他们绕着山腰看了一遍,时间已经不早了。天上的星辰被烟雾遮住,陶青鱼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
方问黎看着哥儿疲惫的侧脸,轻叹:“回去吧。”
陶青鱼道:“不找了吗?”
“嗯。山中人多,不缺我们两个。”
陶青鱼点点头,找了一条路带着方问黎下山。
刚拨开树丛,隐约听到浅浅的呼疼声。见着火光,陶青鱼大步往前。
脚没落地,被后头的方问黎拉了回来。
“慢些。”
“有人!”
“看到了。”方问黎皱起的眉头悄然松开,将哥儿抓得更紧,“不着急。”
“我说!你们怎么才来啊!”
冲着发声那处看去,是周令宜。
在他的旁边,还有好些人躺在地上。
他们蓬头垢面,穿着破旧,脚上是铁链禁锢出来的疤痕血肉。一瞧就知道,他们必定是开采铁矿的人。
方问黎道:“你怎么来了?”
“小鱼!”秦竹从出声那团黑影旁边窜起。
陶青鱼被他抱得一懵,道:“阿竹?你也来了!”
秦竹道:“嗯!相公说起火可能有人受伤,所以来看看。”
周令宜看快挂在陶青鱼身上的秦竹,哎哟一声。秦竹立马跑过去道:“怎么了,怎么了?”
周令宜逮住自家夫郎,蔫巴道:“没事,就是胳膊酸。”
他凶巴巴对方问黎道:“愣着做什么,还剩这么些人,帮忙抬啊!”
林间草木窸窣,好几个捕快蹿出来。
一瞧,忙扯着嗓子往山上喊:“找到了!找到了!”
片刻,五十多个壮年汉子聚集。
白正申累得气息不匀,道:“背、背下山,医、治。”
“这儿呢!白大人,大夫在这儿!”
白正申看出是周令宜,感激地点了点头,视线却在这些躺在地上的人中逡巡。
没有……
没有!
白正申一下坐在地上,再也撑不住。
“白大人,累了?”
“谨、谨儿呢,周大夫可看到……”
周令宜一拍脑袋:“看我。”
他道:“没事儿,他夫夫俩只是昏迷了,已经送下山了。”
“这里一共一百三十二人,人数你们看看对不对?”
捕头扶着白正申,道:“对的,对的!”
白正申追问:“可有伤亡?”
“死亡的没有,有几个差点窒息的也救回来了。其他的都是皮外伤。矿洞里的人大部分身体亏空,还需要养养。”
白正申道:“好好好……”
方问黎看了一旁打着呵欠的哥儿,道:“都累了,先回去吧。”
陶青鱼立马闭嘴,狐疑地看他一眼。
方问黎低声问:“哥儿困了?”
陶青鱼嘴硬道:“没有的事儿。”
耳边一声低笑。
轻轻浅浅似飞泉鸣玉,异常抓耳。
陶青鱼抠着自己袖口,红着耳尖往边上迈了一步。
方问黎问:“躲什么?”
陶青鱼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躲了。他硬邦邦道:“脚滑。”
方问黎握紧哥儿手腕道:“那我抓紧些。”
陶青鱼眼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火把,默默咬住唇肉。看前面的人走了,也紧跟在后面下山。
一路上,手腕始终被抓着。
拉着拉着就习惯了,陶青鱼脸上的红意退散。到了平地,方问黎走过来与他并排。
他忽然问:“小鱼当时执意要跟我上山,是不是担心我?”
陶青鱼一慌。
下意识反驳道:“没有!”
中气十足,很有说服力。
方问黎眼帘垂下,似沮丧地低了声音道:“没有吗……”
陶青鱼被他弄得莫名愧疚。
“一点点。”他飞快道。
方问黎看着哥儿侧脸,步子都慢了。
陶青鱼匆匆闷头往前走,要不是手腕被抓着,早把方问黎甩在了身后。
他回头,火光在身后远去。
方问黎垂眸望着他眼睛,凤眸里捕捉了橘黄色的小小火苗。
“只有一点点?”
陶青鱼晃了晃被抓着的手,急道:“走了!”
方问黎失望,还是顺着哥儿的力道迈步往前。
风轻轻拂面,有火油的味道,火把燃烧的响动,还有哥儿随风而来的话。
“很多。很多总行了吧!”
方问黎蓦地一笑。
他眉梢轻弯,幽暗的眸子拨开了迷雾,最深处装的是一尾小鱼。
“别笑了!”陶青鱼微恼。
明明是羞赧,却凶巴巴的。小鱼威胁似的抬起了尾巴。
方问黎抿住微弯的唇,道:“没笑了。”
“小鱼不生气。”
“谁生气了。”陶青鱼红着耳朵尖,回头瞪他。
方问黎眸光温和,抬手轻轻擦过哥儿脸上的灰尘。“脏了。”
陶青鱼忍了又忍,脑门都冒了热气。
这狐狸精!
他爪子抓过方问黎停在他脸颊边的手,逮着人就往前冲。“快点,回去晚了挨骂!”
“不会。”
“会!”
……
“你们上山就上山,怎么弄得这么狼狈!逞能啊,一个敢提一个敢做!”
方雾拧着陶青鱼的耳朵,气得人刚进院子就抓着骂。
方问黎看哥儿疼得龇牙,想拉人。胳膊上忽然被方雾拍了一巴掌。
“还有你!胆子大啊!敢站在火面前不走,你看看你头发被烧成什么样了!”
方问黎一愣。
手臂刺刺的,但心里面像注入了暖流。
阿修默默收回伸出去的手。
方叔好生厉害!敢收拾他主子!
杨鹊见势不对,立马抱住方雾往家里拉。“好了好了,这不是都回来了,人也没事。”
“没事!瞧瞧那叫花子样!衣服破了,头发也烧了。”
杨鹊飞快跟两人示意。
陶青鱼揉着耳朵,立即拉着方问黎往灶屋里躲。
陶青鱼瘪嘴,闷闷道:“你看吧,我说了会被骂的,你不听。”
方问黎看着哥儿红了的耳朵,拉开他的手。“骂一骂,没事。”
“疼不疼?”
“习惯了。”小时候被揪耳朵是常事儿。
“他们其他人今晚睡在别人家里,你们也别回去了,收拾收拾在家里将就一晚吧。”
“就是!”杨鹊进屋,立马将两人安排好,“锅里有热菜热饭,旁边还有热水。先洗一洗再吃饭。”
方问黎笑道:“谢谢小三叔。”
“一家人客气什么!”
“你们赶紧收拾,我去看着雾哥。”
“好。”
陶青鱼抬头,见方问黎还看着自己。他道:“看着我做什么,又不能饱肚子。洗脸洗手,吃饭啊!”
方问黎眼中幽光一闪,点头道:“好。”
陶家堂屋,桌上放着一盏油灯。
方问黎跟陶青鱼一人一方坐在桌边,安静地吃着饭菜。
以往方问黎每次来,陶家都要准备些他们认为拿得出手的吃食。但今日吃的大白菜跟咸菜,却比以往每次都要顺方问黎心意。
看了眼对面吃得腮帮子鼓起的哥儿,方问黎眼神柔和下来。
“慢……”
“慢点吃!也不怕被噎着!”方雾走出门来,给他俩挑了挑灯芯。
“吃完就去青书屋里睡。”
方问黎点头:“知道了,谢谢方叔。”
陶青鱼咔嚓咔嚓嚼断菜叶子,幽幽盯着方问黎。
凭什么区别对待,到底谁是亲生的!
方雾走后,方问黎问:“我脸上有东西。”
陶青鱼很认真道:“有。”
“什么?”
“美貌。”
方问黎一愣,接着颤抖着肩膀笑出声来。
陶青鱼挠挠脸,凶道:“吃饭!不许笑!”
方问黎弯着眼睛好一会儿,看哥儿快起身动手了,他才堪堪收敛。
“夸我,我还能不高兴了。哥儿好生霸道。”
陶青鱼怼他:“霸道你有本事别娶啊!”
方问黎笑容一敛,一本正经道:“我没本事。”
陶青鱼道:“你挺幽默哦。”
方问黎道:“哪里,比不上小鱼分毫。”
陶青鱼嘀咕:“惯是会哄人。”
方问黎抿住薄唇,忍不住道:“只哄你。”
陶青鱼看他一眼,立马噤声。他几下吃完,招呼了一句“慢慢吃”,下桌便跑了。
方问黎看着对面空了的位置,轻叹一声。
小鱼又躲起来了。
第 45 章
一夜过后, 方问黎坐上马车回县里。
许久没上县里的陶青鱼搭了个便车,去帮家里买些粮食和种子。
鸣水县的赵县令倒了,赵家也就倒了。
树倒猢狲散, 他后院儿里的妻妾跑得一干二净。而赵绮知道此事后,抓着人丫鬟撒气被反打了回来。
顾观茗看到自己疯子一样表妹,听丫鬟们捞起衣袖指着手上的伤字字句句地控诉, 他知道,这次是自己看走眼了。
将赵绮送往医馆, 余下的事他告诉了自己母亲, 便没有再管。
赵成鹏被押走的那一天, 街道上围满了百姓。
“赵成鹏!你还我闺女!”
“贪官!”
“大家一起打贪官!”
臭鸡蛋、烂菜叶,甚至是粪水通通往赵成鹏身上去。曾今高高在上的县令大人,现在也成了过街老鼠。低头缩着,动弹不得。
白谨养好伤后, 跟着白正申回江阳府。
走的那一天,细雨绵绵。
方问黎撑着伞将人送到县城门口。
青衫衣摆沾了水滴,透着点点神色的湿痕。但不碍方夫子表面的从容与沉静。
遭了这件事, 白谨沉稳许多。
他冲着方问黎拱手, 道:“夫子, 我们走了。”
方问黎点头。
白正申拍拍他肩膀道:“若不然, 今年也下场?”
方问黎道:“不了。现在这样挺好。”
白正申可惜,好生生的一根苗子, 被的爹娘逼得不愿意再长!
偏生他再气再可惜, 甚至想帮一下也无用。
他无奈点头, 又道:“鸣水县的新县令过不了多久就会赴任, 县里的事儿,若可以还是帮忙看着点儿。”
方问黎道:“方某一介书生, 并无这般能耐。且下一任县令也比不会像之前的那位。”
见他说不通,白正申也只能叹息。
“罢了罢了,那你便好好教你的书,多给我江阳府培养些人才。”
方问黎笑道:“这是自然。”
“你啊……”白正申哭笑不得,他道,“不送了,我们就先走了。”
“白叔慢走。”方问黎作揖。
白正申回礼,上了马车。
白正申走了,但鸣水县的事还没完。继续寻找失踪的孩子,整治鸣水县的官场……桩桩件件都须得做。不过这是新县令的事了。
*
日子恢复如常,方问黎依旧按部就班地去书院教书。
陶青鱼没事也鲜少去县里,只待在家中养鱼,或与家里人忙着播种、除草。
三月末,村里的油菜花开得烂漫。
成块的土地变成了灿烂的黄色,像片片织锦缀在这大地上。花香飘满整个村,野蜂飞舞。四处能听见嗡鸣。
新县令上任,狠狠整治了县里的风起,抓了不少盗窃小贼进去。
县里一改往日的萧寂,连村里也祥和了起来。
各家大门不再紧闭,常有燕雀叼着稀泥在屋檐下做窝。肥硕的野蜂迷路钻进屋里,少不得叫嚷着让小孩远离。
日升月落,天气愈发暖和。稍微厚实的春衫也变得单薄。
水田里早早播下的秧苗攒了劲儿地长,进入四月,已经可以插秧了。
因着此前淘金的事儿耽搁,如今这四月天里,宝瓶村只有陶家、秦家等十几户人家田里的秧苗长好了。
陶家全家一起干,连县里的宋欢跟陶青书都回来帮忙。
那秧苗油绿,长在稀泥中。需两指掐住根部稍稍用力扯。
根系抓着泥不松,需得一株一株拔。
待手中握不下了,抓着秧苗根部在水中快速晃动几下洗去根上多余的泥土,便可以放在箩筐里。随后用扁担挑上转移到要插秧的田里去。
陶家都是薄田,插秧之前先洒了不少的腐熟肥进去。除了后山坡这处近的田地,其他的地便在村子的东北边的坡上。
这已经距离陶家很远,翻过这个坡,后头就是小庙村了。
秧苗需得人在水田中弯着腰一株一株地插,或有直接站在岸上甩苗的种的,但这种极少。
种子贵,秧苗须得一一经手才能安心。
如此插秧一上午,人快断成两截。像不常做农活的,腰腿酸痛得第二天根本起不来床。
一年大半口粮靠这田地,陶家人不敢懈怠。
而见陶家一天大半块田,村里其余人只能看着干着急。
村中不乏打着歪主意的人。
但陶家人凶,这关乎口粮的东西被偷了,还不得闹得全村都知道。像秦梨花之前那样被追着打个半死是肯定的。
没人敢去赌不会被发现。
一年之中春耕和秋收时节最是累人。
春日要整田育苗,包括菜苗、秧苗、玉米苗……
种玉米后插秧苗,期间要给地里不停生长的玉米几次施肥。
春日草木长得快,不到三五日地里的草又长出来,还得轮番除草。
再有开春育的红薯种也长藤了,需要一截一截剪下来与玉米间种……
天不亮起,天黑回家。陶家人披星戴月地赶着活儿,终于忙过了春耕,在五月有了一段空闲。
五月,陶家鱼塘里的鱼儿大了不少。
刚扔下切碎的草料,便有成群的小鱼张着嘴巴围上来。
鱼塘岸上的梨树繁茂葱茏,细看叶子里面藏着青色小梨子。嗅一嗅,好似能闻到梨子未成熟时的酸涩清香。
梨树挂了半大的果,转眼,哥儿也要离家。
五月初五。
端午节。
按照往常,陶青鱼本该上街摆个摊卖点河鲜,但他小爹爹以快要成亲为由,让他少往外面跑。
陶青鱼无所谓,待在家也一样。
趁着今日天气好,他端了自己的脏衣服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洗。
方问黎敲门。
陶青鱼偏头道:“进,门没关。”
方问黎推开门,缓步走到了哥儿身边。
阿修去大路上,将马车上的东西搬进来。都是小鱼老板成亲用得上的。
“你们怎么来了?”陶青鱼停下动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来跟方叔商量点事儿。”
方问黎拿了帕子抓过他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擦拭。
哥儿的手没有冻疮的时候根根纤长,只手心有老茧,摸着偏硬。
陶青鱼动了动被他抓住的手指,蜷缩起来又被方问黎捋直。
一个冷白色,一个麦色。偏自己粗糙的手被方夫子抓着,有些违和。
陶青鱼反手将方问黎的手抬在掌心。
这样看着就合理了。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陶青鱼骤然抽出手。他脸热,镇定道:“今日端午节,明日再说也不迟。”
方问黎也没揪着不放,只道:“若是小鱼想出去玩儿我可以陪着。”
陶青鱼掌心飞快地蹭了蹭自己的衣服。
好生细腻的爪子。
他道:“我没什么事,不想去。你先进屋里坐,我去叫我小爹爹。”
哥儿脚步稍快,暴露出些许慌张。
方问黎静静看着,又轻扬起唇角。
快了。
……
要商量的是成婚的事。
当初哥儿说过不想大半,即使方问黎再想办好些,也得稍稍克制。
哥儿姑娘出阁,会在成亲的前一日办个出阁宴。
陶家全家围过来。
听方问黎问出阁宴要不要他帮忙,一家人纷纷拒绝了。
“我们也照着哥儿的意愿,不大办。只请亲近的人吃一顿饭,再给村里发发红鸡蛋就行了。”
方问黎看向陶青鱼。
陶青鱼点头道:“可以。”
出阁宴也不是每家都办,甚至村里都不怎么兴。有的人家成亲,给了聘礼,新郎官直接坐着牛车过来接走新娘就是。
陶家不富裕,也不去逞那个能办多么的好,稍微办一办就行。
一番商讨,说了接人的吉时,要准备什么东西……然后又让哥儿进去试了试带过来嫁衣。
说着说着,转眼就到中午。
陶老爷子道:“留在家里吃粽子吧。”
方问黎不推迟,点头应下。
商量完事儿,陶青鱼又去把衣服洗完。
方问黎指点完陶青嘉几个小孩的课业,随后去找哥儿。
路过大门,上面挂着的菖蒲与艾草散发出阵阵清香。院墙角落里,还弥漫着刚洒下的雄黄水的味道。
陶青鱼将衣服挂在院中的绳子上,随后将袖子放下来。
看方问黎往他这边来,陶青鱼锤了锤后腰,干脆站在原地等。
四目相对,方问黎道:“抬手。”
陶青鱼不明所以,但照做。
五色绳套在手腕,收紧。
方问黎眼中带着笑意,注视着哥儿的圆眼道:“无病无灾,平平安安。”
陶青鱼一愣。
“不喜欢?”方问黎问。
陶青鱼拨弄了下手上的五色绳,眉眼舒展。他笑道:“喜欢,谢谢。”
方问黎道:“不客气。”
“鱼哥儿,从流!回屋吃粽子了!”两人没说几句,屋里传来方雾的喊声。
“好!”陶青鱼应。
方问黎看着哥儿侧脸,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以往走街串巷卖鱼的时候,哥儿的声音就是这般清脆。
他从前在书房里听着,时常想小哥儿是不是那山林中自由的鸟雀变的。不然为何听了他的声音,他便更向往出了那一方院子。
“走啊,愣着做什么?”
方问黎笑着抬手道:“小鱼请。”
陶青鱼巴掌拍他掌心,笑道:“请请请,请你吃个巴巴掌。”
小院儿里的日子多数是无忧无虑,现在多了一个常来的人,好像也没多大影响。
*
傍晚,县里酒楼。
一群穿着锦衣的商户相聚吃酒。桌上酒杯喝完又续,几个人称兄道弟,吃得好不热闹。
今日主位上坐的是请客的人,其余商户醉醺醺,他却只有面色微红。
“周老板,府城来的那匹布……”
“明日、明日就调来给蒋老板!”
蒋书利一笑,凤眼闪着光。“那这契,周老板今儿个要不再看看,到时候我将改好的给你送去。”
“送什么送!签,现在就签。”
周老板哆哆嗦嗦写完名字,再用蒋书利准备的印泥利落的按了手印。
蒋书利笑容一盛,就听这周老板道:“瞧我,今、今日还差点忘了跟蒋老板道喜!”
“哦?蒋某何喜之有?”
“你、你可别说笑了。你儿成亲,就在……近日!蒋老板送我张请帖如何,正好我想送我儿去玄同书院……”
蒋书利笑容一僵。
他的儿子成亲,为什么他没有听到一点风声!
他沉下心,问:“周老板,我那儿媳……”
“……儿媳?”
“不是儿、儿夫郎?你儿夫郎……好啊!”周老板拍了下桌,勾着蒋书利的肩膀道,“之前西边山上大火,就是他……唔主意才给灭了的。不然啊……”
“儿夫郎!”蒋书利脸色铁青,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
“嗯……嗯!他、他好!虽……是个村里的哥儿吧,但相貌合适,也配!”
蒋书利额头青筋直跳,半点也笑不出来。
他猛灌了半壶酒,脑门一热,他匆匆出酒楼。
可在临门一脚时又倒回来,给了银子招呼小二将几人安顿好。随后才气势汹汹上马车,厉声道:“去进福巷!”
两棵桂花树的方家门前,大门被敲得咚咚响。
巷子里人闻声探出头看,眼里闪着精光。
方家对门的许家夫郎道:“瞧瞧,蒋书利来了。我就说这亲事不成。”
许棋揪着帕子道:“小爹爹,万一呢……”
许乔氏直起身拍拍自己哥儿脑袋,果断道:“那就是你俩没缘分。”
许棋震惊,然后慢慢瘪嘴。眼眶绯红,要哭不哭的。
“行了,回家去。躲在这儿看成什么体统!”许大郎将自己的夫郎哥儿叫进了屋去。
对门,蒋书利拍门许久不见动静。
他干脆抬脚踢门,又踢又道:“方问黎!开门!”
将将在又抬脚往门上踹的时候,方家门忽然拉开。
蒋书利一脚踢空,叫嚷着往前栽倒。
车夫想来拉,阿修立马抱住人肩膀,哥俩好地将人带出了门。
将人送走,大门关上。
他立在旁侧打算随时帮忙。
方问黎站在趴地上呼疼的蒋书利面前,上午去哥儿家的好心情瞬间消失。
他居高临下问:“你来做什么?”
蒋书利看着方问黎这一姿态,瞬间炸得站起来。
“方问黎!你什么态度!”
方问黎闻着跟前的酒气,半点不遮掩眼中的嫌恶,直接后退一步。
“你是有病?上门找骂。”
“你……你个不孝子!”蒋书利气得脑袋发晕,指着方问黎手指哆嗦得厉害。
方问黎眼色幽沉,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没什么事儿就滚出去。”
“行啊,翅膀硬了!”
蒋书利气血上头,头脑昏沉。他下意识抬起手冲着方问黎打去。
阿修一惊。
却看自家主子瞬间截住那只手,抬脚毫不留情地踢了过去。
干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蒋书利痛呼一声砸在地上,他紧捂住肚子打滚。一身锦衣在干净的小院儿里也只沾了点灰,却狼狈不已。
“方问黎!”
方问黎道:“怎么?还想动手。”
蒋书利挨了揍,脑袋慢慢清醒。
他自知现在压不住这个儿子,有些后悔刚刚头脑昏沉动了手。
但这是他最有希望的种,他又不愿放弃。
他起身,拍了拍衣服。几十年的富贵生活让他脱离了原本畏畏缩缩的姿态,脸皮也厚得似城墙。
他后知后觉在方问黎这里端起架子,傲气道:“成亲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跟那个村夫成亲!”
可惜……鼠类披上了上好的狐狸皮,本质依旧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方问黎冷笑。
“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转身就走,不想跟他多言。
蒋书利不甘心,追上方问黎想将他抓住。
阿修上去帮忙,可转瞬,他脸色一白。
“主、主子!”
方问黎将匕首抵在蒋书利的脖子上,刀锋锐利,只需要轻轻一压就能流下血来。
方问黎眼神枯寂,像浸泡在死水里的人。
没了那份刻意的遮掩,他偏执、自私、腐朽,甚至阴鸷。
他从来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只是因为有了陶青鱼,而显得他如常人一般。
他收敛了许久,只为了将哥儿带回家。可若这个目的达不成,干扰他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是什么下场。
拎着蒋书利,他一字一句道:“你想死,我可以送你下去。”
“方、方……儿子,儿子我错了,我错了。”
刀口压在脖颈,似有刺痛。蒋书利看着方问黎的眼睛,被里面的阴暗吓得心惊。
怪物!怪物!
他低头了,求饶了,可匕首依旧没有拿开。
看着方问黎眼睛,蒋书利好像有错觉,那刀子正一寸寸捅进自己的身体,割断了喉咙,鲜血喷溅……
“我错了,错了!”
方问黎狠狠一压手臂。
“啊!!!”
“主子!”阿修惊恐地看着方问黎的手,身体在发抖,“使不得,你想想小鱼老板,小鱼老板还没娶!”
意识到自己没死,蒋书利吓得崩溃大骂:“你个畜生,畜生!小时候老子就该打死你!”
方问黎见眼前瑟瑟发抖的人,冷笑。
“主子……”阿修惨白着一张脸。
方问黎瞥他一眼。
“闭嘴。”
“哦……”阿修看他眼睛清明,忙拍拍胸口。
吓死了!吓死他了!还以为主子真的要动手。
方问黎松开手,将蒋书利一把推开。
“下一次,你最好想好了再过来。不然保不住我就送你下去。”
阿修踉跄,腿泛软。
他主子是个疯子他一直都知道。看蒋书利那怨恨样子,搞不好又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
担心主子被刺激得真动手,他立马去开了门想让蒋书利出去。
但门一打开,外面忽然进来一人。
“老爷!你、你没事吧!”
阿修撇撇嘴。
这穿金戴银的娇俏女人不是别人,是蒋书利娶的继妻。话说年纪跟他主子差不多大呢。
这女人跟蒋书利生了三个儿子,外加他后院那些人,七八个儿子是有了。可偏偏那些不知道好好培养,就知道来招惹自己主子。
也是自己犯贱,自个儿找收拾。
方问黎看向来人,神情淡漠。
他往前走了一步。
颜婳抱着蒋书利一哆嗦,带着人后退了两步。
方问黎道:“成婚那日,不要让我看见你。不然我不保证做出什么事来。”
蒋书利下意识反驳,可又顾忌刚才,气虚道:“不……”
颜婳缩着,藏在蒋书利后微不可见地点头。
方问黎道:“阿修,关门。”
“两位,请吧。”阿修冲着两人抬手,迫不及待道。
“哼!”蒋书利甩袖。
“老爷可有事,咱走吧。”女人的声音消失,方家的大门重新关上。
院子归于寂静,阿修看了一眼方问黎那紧闭的房门,走路都轻了许多。
瞧着空荡荡的院子,他一叹。
主子这般性子,大半是要怪蒋书利的。只希望小鱼老板来了,主子能高兴些。
*
端午放假三日。
第二日,方问黎去了他外祖母家里。
今日是阴天,厚重的灰云之下,风徐徐的。路旁的沟壑山丘中,田土依地势铺开。如今万物争春,最亮眼的还是要数那成片的油菜花。
马车停在方家院门。
屋里的人听见声响,放下手里的布就出来。
“瞧瞧,谁来了?”老太太笑着迎出来。一头银发梳得整洁,耳朵上还是那一对菱角耳环。
她名唤郑菱,是方问黎的外祖母。
方问黎扶着不到他胸口高的老人道:“外婆还认不出我来了。”
方郑氏故作生气道:“可不是。许久不来一次,不认识了。”
方问黎讨饶道:“孙儿知错,以后多来。”
“可别,我一个人还清净。”
方郑氏知道方问黎忙,她一个老婆子在家能吃能动的,哪里费得着他时时过来。
方问黎扶着她在凳子上坐下。
阿修后进门,也叫了一声外婆,然后自己熟练地找事儿做。
方郑氏理好腿上衣服,眼神精烁道:“说说吧,找我老婆子做什么?”
方问黎半蹲在老太太跟前,未语先笑。
眼里是不刻意的温柔。
方郑氏心念一动,顿时明了。
她期盼地看着方问黎。
方问黎道:“外婆,我要成亲了。”
心中猜想落定,方郑氏一下笑了出来。
她欣慰地抚着方问黎的肩膀,连连说道:“成亲好啊……成亲好!”
她笑容灿烂,明明很高兴,可一开口却哽咽了。“外婆……总算是盼到这一天了。”
方问黎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歉意。“让您担心了。”
阿修适时端来两杯茶,打算老太太过于激动的情绪。他道:“外婆,喝点茶。”
方郑氏招呼他道:“阿修别忙,也坐着歇歇。”
“欸!我坐。”阿修端了凳子坐在老太太另一边。
她顾不得喝茶,立马拉着方问黎笑盈盈地问:“是哪家的孩子?哥儿还是姑娘?”
“宝瓶村陶家的。”
“是个哥儿。”
方郑氏琢磨着道:“好像听你说过……老了,记不住了。”
“何时成亲?”
“初十。”
方郑氏忐忑问:“几月初十?”
“这个月。”
“那不是没几日了!”方郑氏忽然坐正。
她拍了一下方问黎手臂,气咻咻道:“你可瞒得真严实啊!”
方问黎垂头道:“担心出意外,所以一直没说。”
“能出什么意外。你啊你,连我都瞒着!这才剩三日了,宾客可请了,宴席可安排好了,宅子可收拾干净了……”
青砖瓦房里,阿修看着自家主子被外祖母训得不敢反驳的样子,偷偷捂嘴笑。
嘿嘿,希望主子娶了小鱼老板,以后也能像这样被管着。
那他以后的日子可就好过咯!
第 46 章
五月初九。
陶家嫁哥儿办宴。
传言嫁不出去的老哥儿陶青鱼如今找到个香饽饽, 村里的人看到这事儿真就一步步成了,心里是又酸又羡慕。
不过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瞧着手里的红鸡蛋, 今日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大清早,陶家人用过朝食后就忙起来了。
从去岁养到今年的大肥猪宰了一头。再杀鸡宰鱼,放在祖宗排位前, 插上香烛敬告祖宗:家里有小辈要出阁了。
陶家院子里,几根长凳并排, 上面搭上两块门板子。
今儿要办宴的菜放在上面, 宋欢、杨鹊还有各家来帮忙的婶子、夫郎都围坐在这案板前。
有宰肉的, 摘菜切菜的,还有备姜蒜这些调料的……
他们有说有笑,肉眼可见的高兴。
而灶屋里,方雾领着厨艺好的几个婶子一起忙活。
两口大铁锅被洗干净, 费时久的蹄花汤、鸡肉党参汤也早早上炉子炖。
后院鸡鸣又响了几声,天光大亮。
今日请的人家不多,但一家就是十几二十口人, 加起来着实不少。
先过来的是陶青鱼外祖家。
外公方大洪一来便找到爷爷陶有粮聊上了。
外婆李三娘进屋转了一圈, 逮着陶青鱼交代了几句家庭的相处之道, 然后溜达到院子里和奶奶邹氏一起帮忙收拾菜。
与他们同来的还有舅舅方雨。
他是自家小爹爹的亲弟弟, 是个吊儿郎当,喜欢招猫逗狗的闲人。
而舅母施萝拉着个小胖墩进门。
陶青鱼只听一声“哥”, 直接被他撞得踉跄。
“方小柏, 你怎么又胖了。”陶青鱼捏着小表弟的脸, 看这傻孩子笑眯眯的, 像个小熊。
外祖家里穷,几个大人皮包骨, 就这小胖墩养得最好。
“哥,给!”
方小柏神神秘秘,手握着个东西伸出来。
陶青鱼摊开手,随后看着自己手心的草编笼子。他默了默,道:“送礼送蛐蛐啊?”
方小柏重重点头,很是认真道:“这是我爹带我抓的最大的一只!放县里能卖银子呢。”
陶青鱼狠狠揉了揉小孩脑袋。
“哥谢谢你啊。”
“不用谢!大哥哥喜欢就好。”小孩笑得露出整齐一排白牙齿。
拍拍小孩脑袋,陶青鱼道:“去跟青嘉他们玩儿吧。”
他捧着个蛐蛐笼子,轻叹一声。
抬头见自家舅舅也是那个皮中带点憨的笑模样,他默默将笼子带进了自己的房里。
他敢说,这是他两辈子加起来收到的最别致的礼物。亏他舅这么大个人能做得出来。
笼子放桌上,陶青鱼再出去时,舅公家,二爷爷、三爷爷家,还有爷爷的几个堂兄弟家人以及小三叔跟二婶的娘家人也都陆续来了。
离中午开席还有一个多时辰,陶家院子里陆续摆起了方桌。四条长凳各一方,收拾干净之后就陆续端上瓜子花生还有凉菜。
太阳出来了,大家伙儿都坐在院子里闲聊。
灶屋那边陆续出菜,出到一半时间差不多,陶有粮道:“大家都围坐起来,可以吃饭了。”
方雾去女眷夫郎那桌,一边上菜一边笑道:“都是些家常小菜,大家吃好喝好啊。”
三奶奶道:“菜够多了,快来吃吧。”
方雾笑道:“还有几个菜,马上就来。”
说罢,转身又进了厨房。
桌上菜色虽是常见的腊肉、鱼肉等等,但大伙儿都吃得高兴。院子里热热闹闹的,或感慨哥儿的事,或聊着各家闲话。
陶青鱼只记得一个又一个的长辈跟自己说了话,至于说的什么,太多了他一个没记住。
中午吃完,下午又招待了一顿。
待收拾了碗筷,还了桌凳,陶家人立刻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鲜亮的窗纸装点了门窗,陶青鱼屋里的被子也换成了红色。
往日桌上的油灯变成了红烛,至于桌子上的蛐蛐儿,被他小爹爹骂骂咧咧拿走了。
天幕漆黑,漫天的星河点缀夜空。月上梢头,已经不早了。
陶青鱼今日没怎么干活儿,这会儿没事儿就先给弟弟们的功课看了。
现阶段,几个小的都能认识大部分的字儿。方问黎虽偶尔指点,但到后期还是要送到学堂去。
不是今年就是明年,应该快了。
外面月色正好,清辉落下来,院子里蒙了一纱。小黄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动静,偶尔出去叫两下,又摇着尾巴跑进屋里来趴在陶青鱼的脚下。
将功课看完,三小孩趴在床边跟陶青鱼说话。
杨鹊看时辰差不多了来哄他们回去睡觉,陶青鱼打了个呵欠也准备睡了。
这时候,方雾敲门进来。
陶青鱼看他有些红的脸还有不自然的神情,顿时清醒。
“生病了?”陶青鱼手背贴上他额头。
方雾将他的手拿下,没好气道:“瞎说什么。”
“有点烫啊。”
“没有的事儿。”方雾抓着哥儿的手,拉他在床边坐下。
陶青鱼看他欲言又止,道:“是哪儿不舒服?”
方雾瞪他一眼,闷咳了一声道:“没有不舒服。明日你就嫁人了,有些东西,小爹爹还是要教教你的。”
陶青鱼一听,立马往被子里缩。
“这么晚了,我不想学。过几日再说啊。”
方雾掀开被子急道:“我说话你听着!”
“嗷……”陶青鱼规矩坐起来道,“说吧。”
方雾掏了掏衣服,将一本不知道多少年的书放在他手里。“这个,你好生看看。”
“这是什么?”
“现在别开!”方雾立马按住。
陶青鱼看他小爹爹红得不像样的脸,疑惑更甚。
“行,不开就不开。”
“对了,小爹爹。我明日走了你记得把鱼塘的鱼喂了。还有我养在后院里的那些鱼,也帮忙喂一喂。”
都这时候了,自家哥儿还能絮叨这些。换他那时候,一晚上都忐忑得睡不着觉。
这个心大的!
方雾瞬间就不羞了。
他气咻咻道:“你明儿就成亲了,还惦记着喂鱼!”
“小爹爹跟你说,你们两个年纪都不小了,早早要个孩子……”
瞬间,陶青鱼明白过来自己手上的书是什么书了。
他耳朵蹿上一抹红,将书往桌上一扔,立马推着自己小爹爹出去。
“知道了,知道了。”
“天晚了,您赶紧回去睡吧。”
关上门,陶青鱼背对着门板听他小爹爹还在嘀咕:“这是大事儿,书认真看。”
“还有明儿要早起,你早点睡。”
外面没了动静,陶青鱼锁了门,长呼一口气。
瞥一眼桌上的书,他立马移开视线。
等了一会儿,做好了心理建设。他噔噔跑过去,一把薅起桌上的书。
咳咳!
是小爹爹让他看的。
陶青鱼擦了擦手,怀揣着好奇翻开书页。
嗯……
能看得出是两个小人。
然后两个小人融成了……
墨团?
陶青鱼从前头囫囵翻到最后,最后幽幽打了个呵欠。
好晕,好困!
为什么不是墨团就是抽象线条。
他随手往桌上一放。
可想着自家小爹爹那个羞样,又撑着起来直接放箱子里。
这书看纸质,多半算个传家宝了。
农家人没什么钱买书,更别提这种的。
瞧内容应该也不是精品的,说不值钱吧,一本书二三两银子都能卖。
而这一本也不知道从他小爹爹家哪一代传下来的。祖上或许出过富户才能舍得这银子。
他将其压在箱底。
随后往床上一倒,一刻钟后呼吸绵长。
*
五月初十。
五更天刚过,陶青鱼就被自家小爹爹叫醒。
他抱着被子翻个身,迷迷糊糊看了眼窗外。天都还黑着呢。
方雾捏着自家哥儿脸道:“鱼哥儿,起来了。”
陶青鱼抱着被子,眼皮子睁着睁着又落下。
方雾:“陶青鱼。”
“……再睡会儿。”陶青鱼翻个身。
方雾看得好笑,他一把扯开被子道:“已经够晚叫你了。再不动等会儿从流就来了。”
陶青鱼不得不坐起来,双目发直。
“先去清醒清醒。”
杨鹊拉着他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山雾浸透皮肤,冰冰凉凉的。陶青鱼也没了困意。
“行了,先去洗脸刷牙。”杨鹊道。
洗完之后,陶青鱼又被他小爹爹叫去泡澡。
陶青鱼闻着香喷喷的洗澡水,打了个呵欠。
门忽然响动,陶青鱼一惊。
然后就眼睁睁看他小爹爹跟小三叔抓着丝瓜瓤进来。
“不是,小爹爹拿这个做什么!”
“给你搓一搓。”
“我又没什么……好疼!”
“闭上嘴!”方雾拍他脑门,“小爹爹轻点就是了。”
陶青鱼觉得自己像一直脱了毛的鸡,他小三叔跟小爹爹一个逮着他头发搓,一个逮着他皮搓。
一边洗,还顺带用香喷喷的水腌制一二,等入味儿了才能起来。
陶青鱼一身被搓得泛红,皮还是那身浅麦色的皮。他挣扎好几次,然后被他小爹爹强势按住。
洗完了,陶青鱼已经是生无可恋。
但这还没完。
换上红色的中衣,烘干了头发。他二婶过来又拿着两根彩线在脸上比划。
烛火幽幽,二婶脸上的笑莫名令人胆寒。
陶青鱼坐在凳子上,往后倾身。“二婶,这个咱就不用了吧。”
方雾从后头按住他肩膀道:“哥儿听话,这个不疼。”
方雾看了一眼宋欢。
宋欢默契动手。
陶青鱼一颤:“疼呜……”
方雾无奈,平时哥儿切了手指都不喊疼,这个怎么就怕了。
“乖,开脸后更好看。那脸蛋儿光滑得像鹅蛋似的,白白嫩嫩的。”
陶青鱼:他肤色就那样,扯汗毛又不是蜕皮,怎么会白!
他偏头躲开,泪眼汪汪卖乖道:“小爹爹,我觉得不用。”
方雾别开头,坚定道:“不行!”
反抗无效。
开脸即使为了美观,也是从哥儿到夫郎的象征。这事儿完了,陶青鱼真觉得成亲是遭罪。
前两件事已经让他意识到自己怎样都反抗不了,后头的也只能由着他们折腾。
又是上妆,又是弄头发的。等到天边出现鱼肚白,这才收拾完。
陶青鱼规规整整坐在床边,困意又起,脑袋直往前点。
方雾端着碗进来道:“哥儿,吃点红枣汤圆垫一垫。”
陶青鱼眯着眼睛抓住他小爹爹衣摆,脑袋正要靠过去,被一只手托住了下巴。
“可不能蹭,妆都脏了。”
陶青鱼困顿睁眼,解决了汤圆。
刚捂着暖洋洋的肚子喟叹一声,他小三叔立马过来给他擦嘴,重新抹口脂。
陶青鱼有些不适应地抿了抿唇,立即被他小三叔捏住腮帮子。“别动。”
陶青鱼道:“不习惯。”
“多擦几次就习惯了,咱鱼哥儿今日真好看。”杨鹊笑着道。
陶青鱼打了个呵欠。
好不好看都无所谓,反正就抹这一次。
陶青鱼嘴上回:“我哪天不好看?”
杨鹊笑道:“是,咱哥儿哪日都好看。”
明明印象里还是个小娃娃,转眼就长这么大了。看着看着,心里那股忍着的不舍一下冒了头。
杨鹊转过头去擦了擦眼角。
宋欢道:“今日是喜事,不许哭。”
杨鹊回她道:“说得像你没躲进房里偷偷哭似的。”
陶青鱼哭笑不得。“又不是不回来了。”
鱼塘里的鱼还得卖呢。
方雾道:“呸呸呸,说什么话!回来也是回娘家。”
陶青鱼瞧他小爹爹严肃的眼神,立马闭嘴。
几个小的陆续醒了,吃完饭也来屋里陪着他。说着说着,陶青鱼无意识往窗外一看。
东方红霞漫天,万千绮丽的云彩汇成浓重的彩墨画画。
金光破晓,朝阳入画。刹那间,如万千金箔揉碎的阳光倾斜,映亮了整片东方。
陶青鱼眯眼。
正沉醉间,喜庆的鼓乐声突然闯入耳膜。
“来了!”三个小孩眼睛一亮,争先跑出门去。
“快快快,盖头。”方雾急道。
陶青鱼还没来得及看,视线里变成了一片红。
迎亲乐的声音越来越大,陶青鱼手指捏着袖口,唇渐渐抿紧。
陶家院门大开。
方问黎穿着一身喜服,身姿颀长,俊逸非凡。
来了好几次陶家,可没有哪一次比得上今日的紧张与欢喜。
没多少阻拦地进了陶家门,待看到端正坐在床上的哥儿,方问黎心脏重重一跳。
到哥儿身边,他每一步都走得坚定。
看哥儿抓着袖口不停收紧的手指,他轻轻握住。
“小鱼。”
陶青鱼手指一颤。
“跟我回家。”
身体忽然失重,陶青鱼下意识攀住男人脖子。急声道:“方问黎!”
“我在,别怕。”
陶青鱼心脏跳得咚咚响。
抱着方问黎的手触及到他颈后的皮肤,像被灼了一下,手指蜷缩起来。
恍惚间,周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唯有抱着他的人的呼吸,激烈的心跳,还有鼻尖缭绕的带着安抚的木香。
身上被阳光轻抚过。
再一暗,他便坐在了花轿上。
陶家院子里,方雾看着花轿远去,别开身去抹泪。
杨鹊揪住自家男人的衣服小声嘤嘤。宋欢一边嫌弃,可还是蹭了几把眼角。
男人们默不作声,眼眶却绯红。
陶老爷子跟邹氏舍不得看,先一步进了屋。
几个小孩最是不能忍,抱着小黄已经哭得眼泪汪汪,泪水还打湿了小黄的背毛。
围观的村民发自内心感慨:“十九了吧……鱼哥儿啊,总算是嫁出去了!”
陶家人一听,顿时不好意思继续哭了。
可不,十九了。
杨鹊抹干净脸,乐呵道:“高兴事儿,高兴事儿,都别哭!”
*
今日的进福巷格外热闹。
方问黎成亲,按照惯例也给邻里送了喜糖喜饼。
家中请了师父跟师娘过来帮忙,外祖母只帮忙看看就好。
方家小院门口,徐承之站在门边迎接到来的宾客。阿修跟在他身后收礼,领着客人进院。
听到结亲队伍的吉乐,坐在方家院子里的宾客顿时起身。
徐承之见迎亲队伍进了巷子,忙道:“快,点鞭炮。”
噼里啪啦,鞭炮炸响。
整条进福巷的人闻声出来,围观方问黎接亲。
“方夫子生得顶顶好。这喜服一穿,像天上神仙似的。”
“可不是,要不然县里那么多哥儿姑娘闹死闹活着要嫁。”
喜钱一撒,巷子里的小孩热闹去抢。
众人也顾不得感慨哪家闺女哥儿怕是要哭干了眼泪,纷纷去抓喜钱,以期望能沾沾喜气。
踢轿,跨火盆。
宾客围观,热热闹闹。
来的都是与方家亲近的人,多是书院的。有以前教过的学生,有说得上话的同僚。
宴席摆在小院儿里,席面的菜色都是方问黎亲自过问定下的。
拜了堂,陶青鱼一个人坐在了方问黎的床上。
小院就在外面,听声音,都是在劝方问黎吃酒。陶青鱼摸摸肚子,门被轻轻敲响。
“小鱼!”
“进。”
“小鱼小鱼,吃饭了。”秦竹拎着食盒进来,笑眯眯的像小老鼠。
这一幕,与秦竹成亲时何其相似。只不过两人的角色反了过来。
陶青鱼撩开盖头,坐到了秦竹身边。他按着脖子转了转,道:“成亲好累。”
秦竹笑道:“就这一次,睡一觉就好了。”
忽然听见外面一阵起哄声,秦竹捧着脸盯着陶青鱼感慨道:“外面好热闹啊。”
陶青鱼道:“你成亲的时候更热闹。”
秦竹摇摇头道:“外面好多年轻的男子,不少是从其他地方过来的,听说有官身的不少呢。”
“江阳府?”
“不知道,不过我相公说京都的礼都有。”
陶青鱼点头:“方问黎的朋友挺多。”
“你们成亲了,你该换个称呼。”
陶青鱼戳他脑门道:“管得倒挺多。”
两人说着闲话,桌上的龙凤烛燃烧得短了一截。外面周令宜醉醺醺地喊着秦竹回家。
陶青鱼往外面一看,天竟然彻底黑了。
秦竹抱了陶青鱼一下跟他告别,欢欢喜喜出门去了。
吃饱了,陶青鱼坐回床上后。
盯着身侧的盖头看了半晌……
算了,还是盖上吧。
视线被遮挡,耳朵却更灵敏。陶青鱼听到院子里的客人在陆续告别,然后是收拾碗筷的碰撞声。
速度很快,没一会儿院子门被关上,接着就只余下一道脚步声。
可到门前,脚步声顿住。
过了许久,陶青鱼脑袋靠在床柱,困得都迷糊了。就听阿修哎哟一声,对着门喊道:“主君,您记得把主子叫进去啊!”
然后门吱呀一声,又没了动静。
叫进去?
陶青拍了拍脸清醒清醒,顶着掀开盖头出去。
门一开,就见方问黎坐在门口。
他一身红衣,背脊挺拔,直直看着院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等什么人。
陶青鱼问:“看什么?”
“小鱼。”方问黎说话慢慢的。
一听与上次他醉酒时类似,看来是被灌醉了。
陶青鱼手掌在方问黎跟前挥了挥道:“什么小鱼,我给你抓去。”
手腕被握住,方问黎抬起头。
凤眼温润,酿着水意。
“小鱼。”
陶青鱼道:“嗯。”
醉了也好,他瞬间就没了紧张。
转身往屋里去,方问黎紧跟着,也不需要扶。
坐在桌边凳子上,陶青鱼看着方问黎眼睛。“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嗯?”方问黎直勾勾望着他。
陶青鱼道:“酒量真的不行。”
好事做到底,陶青鱼将盖头放回来。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腕道:“帮个忙,盖头取了。”
方问黎凤眼含笑。
安静注视了一会儿盖着盖头的哥儿,随后缓慢抬手,轻轻撩起盖头。
红烛下,哥儿脸上上着淡淡的妆。皮肤好似细腻些,唇微红,似花瓣柔润。
美若桃夭,灼灼生艳。
胜过他从前的任何想象。
他从来都知道,他的小鱼很好看。
求了多年,终于在今日得偿所愿。
方问黎倾身。
陶青鱼以为他坐不住,撑着人肩膀想稳住,接着腰身被一双手臂环住。
先是虚虚的,随后是试探般缓慢收紧。
直到陶青鱼挣脱不开。
“小鱼。”方问黎喝了酒,声音低沉些,但依旧悦耳。
周遭都是淡淡的木香,整个人被方问黎完全包裹,陶青鱼耳朵微红。
他戳了下方问黎的腰,换来一声浅笑。
“小鱼……”
陶青鱼喉咙滚了滚,他不跟醉鬼计较。
“合卺酒喝不喝?”
方问黎蹭蹭哥儿肩膀,愉悦地眯起眼睛。他慵懒似猫,懒声道:“喝。”
陶青鱼道:“你怎么不说不喝呢?”
方问黎轻声一笑,仗着哥儿看不见,鼻尖轻蹭他的脖颈。“喝……”
陶青鱼一僵。
“不许动。”
方问黎安静抱着哥儿,鼻尖依旧贴着他脖子。
呼吸间全是哥儿身上的香味,应是今日弄上的。
哥儿不常抹香粉,以往身上多是皂角的香气。以后可以试着给哥儿买些。
陶青鱼伸手去拿酒杯。
倒了酒,他先闻了闻。“跟水似的,你也能喝醉。”
“嗯。”
“嗯什么嗯,不松开怎么喝?”
方问黎缓慢直起身,目光炽热。
杯盏底部用同心结绾在一起,陶青鱼递给他一杯。见人还盯着自己,他脸烧得慌。
“喝。”
红烛摇曳,两人缓缓凑近。
墙壁上的影子触碰在一起,两人举着手,同时一饮而尽。
那一瞬间,呼吸相触。
陶青鱼看着近在咫尺的美人夫子,自己好像也染了酒气,变得微醺。
杯子轻轻一声落在宽大的衣摆上,依旧连接在一起。
方问黎抚着哥儿的侧脸,微垂着长睫看着哥儿。
陶青鱼在潋滟的眸光里沉溺。
唇上温热,一触及离。
清甜的酒气轻轻交换。
待薄唇再次吻来,陶青鱼抬手挡在嘴前。方问黎亲在了哥儿手背。
“小鱼……”
陶青鱼红了眼尾,手心盖着的唇紧抿着。
乱了套了。
他看着方问黎眼睛。里面是混沌的,却含满了深情。
方问黎喊的是自己的名字。
可……怎么会呢。
“小鱼。”方问黎重新将他搂住,脑袋搭在他肩膀。
陶青鱼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
脸侧是方问黎的头发,触感如绸缎般光滑。他静坐许久,也没想明白。
“方问黎。”
“小鱼,困。”
陶青鱼无奈一叹。
收敛心神,似一切如常。他捡起地上的杯子。然后带着黏在身上的人厨房。
锅里有热水,直接用就成。
陶青鱼先收拾完,转头一瞧,方问黎还站在原地不动。
“洗脸。”
方问黎走到哥儿身前,微微矮身。
陶青鱼道:“祖宗!”
陶青鱼拧了帕子往他脸上一盖,囫囵抹了几下,方问黎却没吭一声。
陶青鱼动作渐渐轻了。
他拿开帕子,看到的是方问黎明亮的眼睛。映着烛火,也装着他。
陶青鱼碰下他脸。
被他擦红了。
“脸皮也不厚。”他嘀咕。
抬起方问黎的下巴,当是欣赏这张脸,陶青鱼细致地给他擦了一遍。
而方问黎从始至终都看着哥儿。
心里烈火灼烧,再如何难耐,也要克制才能不让哥儿受惊。
收拾完,陶青鱼先将方问黎带回屋中。
随后他坐在矮凳上,看着坐在床上的人问:“我睡哪儿?”
等了许久,方问黎才低头。
额头与哥儿相碰。
陶青鱼圆眼微睁。
烛火朦胧,方问黎本就生得好。这时看来却格外妖冶,像岸上的狐仙。
他低头望着水中,诱引着水里的鱼儿。
鼻尖触及哥儿的鼻尖。
小鱼没躲。
方问黎似醉非醉了地倾身,小心试探,只克制地将下巴落在哥儿肩膀。
“没有其他床了。”
好重!
陶青鱼试图将他推开。
方问黎倏尔站起,紧勾住哥儿腰直接往后躺倒。
“小心!”陶青鱼护住他的后脑勺。
砰的一声砸入红色的被子中,陶青鱼被带得弹了弹。
碎发散落,红色的发带被甩得松开,只虚虚连着发尾。陶青鱼闷哼一声,脑袋撞了下方问黎胸口。
他撑起身,青丝散了满背。
“方问黎!”
今晚一系列的事情让他无法招架,可看着眼前的人,又不知该如何做。
心跳缓了又急跳,如此反复,他都担心自己出毛病。
方问黎仰视着哥儿,手指轻轻拨开哥儿脸侧的发丝。
“夫郎。”他道。
陶青鱼呼吸一滞,脑袋骤然空白。
方问黎趁机拉开被子将两人一盖,往怀里抱了抱还僵硬的哥儿。下巴抵着他的脑袋,便闭上眼睛不动了。
烛火燃烧,未烧完的蜡缓缓沿着红烛滴落。
陶青鱼憋得喘不过气,才忽然回神。
他急促喘.息着。
方问黎眼神微暗。
腰被抱得紧,他试图将方问黎的手拿下来。挣脱间,却将方问黎的领口蹭开。
瞥见他肩上的疤痕,他指尖一颤。
牙印……
这是,他咬的。
脖子抬得累了,他恍惚是枕在了方问黎手上。眼睛始终看着那印记。
“方问黎。”陶青鱼喃喃。
手被握住,抵在脸侧。方问黎长睫颤了颤,似快要睡熟。
肩膀这处,若以后换了夫郎,他又该如何解释。
他试图翻身,可又被长臂勾过去。
陶青鱼受不住困意,只能脑袋抵着方问黎的肩膀,慢慢也睡了过去。
昏暗的卧房里,方问黎睁眼。
他神色清明,看着怀里的哥儿唇角碰了下他的额头。
“夫郎。”他轻声道。
后半夜,陶青鱼睡得更熟了。
方问黎将两人外衣脱了,好生调整了姿势将人抱着。
他紧闭上眼,缓解下看人看久了的干涩。
待到困意袭来,才强制自己放松兴奋了一天的神经,与哥儿同眠。
*
银月悬空,夜风清朗。满院的红绸随风微动。
更夫几次打更而过。
门前挂着的灯笼渐熄,直至天光洒在红灯笼面上。
院中鸟雀飞过,清脆鸣叫了几句。没有歇脚的树,又飞出院落。
陶青鱼恍惚一梦。
忽地醒来,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看着周遭陌生的环境,他反应了一瞬,才想明白是成亲了。
屋里不见方问黎,陶青鱼穿好衣服打开门。
而门外,方问黎顿住推门的手,转而落在他发上。轻轻揉了揉,他冲着陶青鱼温柔一笑。
“醒了。”
第 47 章
陶青鱼偏头。
方问黎的手也顺势移开。
陶青鱼理了理用粗布绑着的头发, 借着手臂的遮挡窥视着方问黎。
方问黎唇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故作不知。
“饿了没?”
“不怎么饿。”
方问黎拉下哥儿的手腕,指腹擦过腕侧的软肉哄道:“没有揉乱。”
陶青鱼嗖的一下抽回手。
“我就是摸摸。”
昨晚的事方问黎应该不记得了。
这样想着, 目光正好对上方问黎的薄唇。
温热,柔软,带着浅浅的酒气……那股记忆瞬间袭来, 陶青鱼狠狠闭眼。
可是他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
方问黎道:“小鱼?”
陶青鱼连忙散去脑中不合时宜的记忆,神色坚定得似要进考场。
他问:“要做饭吗?我帮忙。”
方问黎领着陶青鱼去厨房, 道:“马上就好。”
陶青鱼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儿, 也不知道做的是什么。他圆眼明亮, 问:“你做的啊?”
方问黎点头:“嗯。”
陶青鱼道:“那我今日有口福了。”
方问黎道:“不止今日。”
“什么?”陶青鱼没听清。
方问黎盛出一点锅里的肉羹到碗中,勺子搅着散热,靠近哥儿。
“我们已经成亲,你喜欢, 我给你做便是。”
陶青鱼心跳漏了一拍。
方问黎道:“尝尝味道。”
陶青鱼看着都送到嘴唇边的肉羹了,犹豫了一下,自己接过勺子吃了。
“刚刚好。”
方问黎揉揉陶青鱼的头发。
“那小鱼先去收拾, 马上用饭。”
陶青鱼脑袋一点, 立马从方问黎身边移开。
动手动脚, 这习惯不好。
*
陶青鱼收拾完, 饭菜已经盛好放在桌上。
方问黎站在屋檐下,与檐外的阳光隔着一道台阶。他一身暗红色衣裳, 与满院的红绸正相衬。
方问黎静立在屋檐下, 见了哥儿便扬起笑。
陶青鱼顿步, 眼角微弯。
一早起来看见美人, 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方问黎道:“小鱼过来。”
陶青鱼几步靠近,在方问黎跟前站定。
头发被轻轻碰了一下, 陶青鱼不明所以地跟着仰头。
方问黎撤回手,轻笑道:“先用饭。”
饭厅一方小桌,两人面对着坐。
桌上三道小菜一碗羹。小菜有油焖春笋、葱油蚕豆跟芦笋炒虾仁,肉羹倒是认不出。
方问黎先给陶青鱼盛了一碗道:“鹿肉芋白羹,尝尝。”
肉羹很稠,里面的鹿肉、芋头混着稻米煮熟。
陶青鱼接过道:“谢谢。”
方问黎道:“不客气。”
以往不喜欢听哥儿道谢。可心随境转,人已经在家里了,哥儿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吧。
方问黎慢条斯理用着肉羹,时不时给哥儿夹菜。
陶青鱼吃得快,待看到对面的人用餐的速度,也缓了下来。
他都习惯了。
在家吃完饭还忙着赶农活儿,自然没他慢慢吃饭的时间。
吃到后头,陶青鱼饱了。
看方问黎还热衷给他夹菜,陶青鱼忙道:“吃好了。”
方问黎眼中遗憾一闪。
他搁下筷子,就听哥儿问:“你今日不上课吗?”
方问黎笑容微敛,道:“过几日再去。”
陶青鱼起身收拾碗筷,又问:“阿修怎么没在这边用饭?”
叮咚一声,方问黎手中的勺子碰在了碗上。
陶青鱼看他一眼。
睡眠不足,四肢无力?眼下现在还有青黑呢。
“你要不先去补个觉。”
说完,他将方问黎手下的碗勺拿过来,端着进了厨房。
方问黎看着哥儿背影,眸色一暗。
隔壁阿修连打三个喷嚏,嚷嚷道:“谁骂我了!”
*
只几个碗,陶青鱼洗得很快。
擦干净手出了厨房,陶青鱼打算先去把自己的东西收拾了。
卧房。
陶青鱼找到方问黎问:“方问黎,有没有多的房间?”
“书房?”
“卧房。”
“只这一间卧房,这一张床。”
陶青鱼还以为昨晚方问黎是唬他的,结果还真是这样。他道:“那我睡哪儿?”
“小鱼昨晚睡在哪儿,以后就睡在哪儿。”
“一张床?”陶青鱼声音都大了些。
方问黎按着哥儿肩膀,将他带到梳妆台前坐下。他解开哥儿头上的发带。
长发散落,陶青鱼忙去抓。
“做什么?”
方问黎拉开跟前的梳妆盒给他拿了一条新的。“等会儿去见外祖母。”
见家长!
陶青鱼还哪里顾得上是不是一张床。
方问黎眼中精光一闪,曲指抵着哥儿侧脸让他看着铜镜,道:“家中没其他人,只有外祖母。她为人和蔼,别担心。”
方问黎五指顺着哥儿头发,略显生疏地将其挽成发髻。系上红色的发带,哥儿顿时明艳不少。
“再换身衣服。”
“可是我的衣服都这样。”
“柜子里,找红色的。”
陶青鱼虽不解,但还是打开了方问黎的衣柜。
左边都是方问黎的衣服,不过在另一边露出一角,瞧着小些。
将另一扇柜门打开。
刹那间,他愣在了原地。
衣裳从春夏到秋冬,无不涉及。而方问黎说的红色,春衫中好几件不同的样式。
打眼一瞧,全是他的尺寸。
陶青鱼一眼注意到之前自己用过的披风。回想那会儿,还是他在枫阳湖撞见方问黎被赵家拦着要嫁女。
他捻住披风,是熟悉的料子。
这么大一柜子的衣服,都是一个尺寸,必然是定制的。且做得精细,上面的刺绣都是一针一针缝上去,需要的时间更长。
估摸着那会儿已经在做了。
但那时候除了卖鱼,他跟方问黎都没多少交集。
难道说他早有这笔交易的计划?
可……明明那时候家里还没出事。
陶青鱼控制不住地深想。想方问黎的种种举动,想昨晚的意外。
方问黎注视着哥儿,安静立在他身后。
他眼底闪过微光。
“这些衣服……何时做的?”陶青鱼转过身问。
方问黎道:“去岁。”
陶青鱼错乱。
那到底是不是交易?交易又是为了什么?
陶青鱼脑子一热,冲动问出了口。“成亲,是交易对吧?”
方问黎上前一步。
陶青鱼心尖一颤,往后退去。
像事件重现,但这次换成了他被方问黎逼得后退。
后腰抵在柜子上,陶青鱼退无可退。
方问黎道:“若我说不是呢?”
陶青鱼瞬间睁大了眼睛。
徘徊在心中许久,不敢深究的想法被证实。他无措至极。
他下意识想躲,可方问黎双手挡在他两侧不让他走。
方问黎看着受惊的小鱼儿,将王拉得严严实实。他轻声道:“从来就没有什么交易。”
陶青鱼尾音打颤:“可你明明说的……”
“如果我不那样做,小鱼不会答应跟我成亲,对吗?”说道后头,方问黎声音沉了下去。
对。
陶青鱼在心里答。
方问黎道:“你我已成夫夫,这些我不想瞒着你。”
陶青鱼目光闪躲。
他整个人乱得像林中奔逃的鹿。
他试图用力扯开方问黎的手,可这次轻轻一拉就开了。
方问黎深深地看着陶青鱼。
“要走吗?”
陶青鱼抓着人飞快将他推出门去,脑中空白。他使劲儿拧紧自己的衣角,整个人心乱如麻。
良久。
他深深吐息。
冷静,冷静……
门外,方问黎怎么出来的就怎么站着。他眸色沉沉,像凝结的黑水。
沾满了污泥,粘稠又腐朽。
他不会放人。
但也不会再瞒着哥儿。
轻响一声,门打开了。
方问黎像生锈的机械,缓慢转头。
陶青鱼理了理刚刚换好的衣服,抬步就往前走。方问黎几步追上,一下握住哥儿手腕。
陶青鱼扯了扯。
手腕握住就算了,这人也不动。
陶青鱼叹息。
抬头一看,方问黎紧抿着薄唇,眼神慌乱,整个人似摇摇欲坠。
这般可怜是要闹哪样。
难道不是他被骗了吗?
陶青鱼晃了晃手,结果手腕收得更紧。
“不是去见外祖母,你走不走?”
方问黎注视着陶青鱼。
陶青鱼被他看得不自在,微恼道:“去不去?”
方问黎反手牵住哥儿的手,绷紧的身躯悄然放松。
他的小鱼,心软了些。
有时候也笨了些。
他笑了出声,像吸饱了水的松枝,精神焕发。他道:“去。”
陶青鱼嘀咕:“变脸真快。”
或许是心中对方问黎有了好感,也或许是嫁都嫁了,银子也花了。
交易也好,不是交易也罢。
他愿意从心走。
路还长着,且慢慢看吧。
*
本以为是要去方家村,结果前脚才出门,后脚方问黎直接带他进了隔壁的宅子。
“这儿?”陶青鱼疑惑。
“嗯。”
住得这么近,怪说不得他不着急呢。
还没过影壁,方问黎轻轻拉住了陶青鱼。
“还有一件事。”
“说。”
“夫郎先改改称呼。”
陶青鱼耳尖一红,道:“谁是你夫郎!”
方问黎看他一眼,徐徐道:“外婆年纪大了,家中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她希望看见我与夫郎相处和睦……”
“改!”
“我改还不行!”陶青鱼咬着后槽牙道。
方问黎眼尾轻弯。
“那你喊一声。”
陶青鱼张了张嘴。
不行。
“为什么要在这里说?”他反问。
“万一你到时候叫不出来。”
“这有什么难的!”陶青鱼鼓足勇气道,“相……”
“主子!你们站在这儿做什么?外婆已经在等了。”
陶青鱼立即闭嘴。
方问黎冷冷瞥了阿修一眼。
阿修后脊一凉。
他干嘛了,至于凶他吗!
*
方家的隔壁是个二进的宅子,不像方问黎的小院一眼望到头。里面廊腰缦回,雕梁画栋。比周家那宅子少了雅致,看着更富贵些。
陶青鱼一想到要见方问黎的外祖母,心就静不下来。他没话找话,问:“这宅子是你外婆家的?”
方问黎道:“不是。”
“你家的?”
“也不是。”
阿修走在后面,暗自点头。
按理说,是自家主子的。这屋子是当初蒋老爷买下来想收买主子的,但是主子不要。
自己之所以住在这儿,那实在是主子不让他住隔壁。那边又确确实实只有一个屋子能住人,唯二的原来那两口子的卧房,早被封死了。
说起来,这还是他自己找的地儿。
至于为什么外祖母和那些客人会住在这边,他们不知道他俩早就已经闹僵了。主子也不想让老人家知道。
而在蒋书利看来,家丑不可外扬。甚至于他还在外大肆渲染自己跟主子的关系如何的好。
*
进入正堂,老太太已经坐在屋里了。
进门时,陶青鱼踟蹰一瞬。
方问黎握了握他的手掌,道:“没事。”
陶青鱼小声道:“松手,快点。”
方问黎唇角微扬,浅浅松手。
两人一同进屋,陶青鱼一眼就看见老太太。
竟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
“是你!”方郑氏站起,抓着哥儿的手满眼欣喜。
她笑道:“好孩子,我当初看见你就想说你跟从流,结果这小子说他有心悦之人,没曾想就是你。”
一下子被自家亲外祖母捅了心事,方问黎只看着哥儿。
见他没什么表情,心下微沉。
他只道:“外婆,先敬茶吧。”
阿修当即端着茶盏过来。
方问黎看了哥儿一眼,撩起衣摆端正跪下。
陶青鱼看着老太太脸上的笑,唇角微抿,缓缓跪在方问黎身侧。
方问黎双手奉上茶盏。
陶青鱼心中一叹,也如他一般。
如此,在两家人跟前,他们就是得了双方家人认同的真正夫夫。
老太太各自抿了一口茶水,然后笑着将两人扶起来。她握住陶青鱼的手,手腕上的镯子褪下环在了他手腕。
“外婆,这……”
“好孩子,你收着。这是我们方家祖辈传下来的,从流的夫郎也该有。”
陶青鱼看了眼方问黎。人却笑着看他,半点不吭声。
长者赐,不可辞。
陶青鱼只能暂且先收下。
“谢谢外婆。”他乖顺道。
老太太笑道:“这就对了。”
见家长的过程很顺利,接下来的时间陶青鱼就陪着老太太说说话。
陶青鱼真要乖起来,是个很招长辈疼的哥儿。半个上午的时间,他就跟方问黎外婆处得跟自家亲奶奶一样。
到中午,吃过午饭,老太太就说要回方家村。
任方问黎再如何挽留,她也坚持。
“县里我住着不习惯,还是村里好。”她拉着方问黎跟陶青鱼的手在掌中交叠。
他对方问黎道:“如今成了家,就好好过日子。万不可辜负小鱼,你可知?”
方问黎点头:“知道。”
她又看向陶青鱼,慈爱笑道:“我这孙子性子不好,若欺负了小鱼,定要告诉外婆。外婆到时候亲自给你撑腰。”
陶青鱼弯眼道:“不会的。”
老太太笑得欣慰,随后由方问黎搀扶上马车。她着冲两人挥挥手,道:“回去吧。”
阿修等着老太太坐好,拉着绳子一抖,马儿就轻轻跑了起来。
桂花树下,阳光斑驳。
陶青鱼收回目光,往边上看了一眼。方问黎正好瞧着他。
他笑容一收,瞪了人一眼,立马转身进了院门。
方问黎挑眉。
他双手负在身后,踩着哥儿走过的路,缓步跟上。
大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窥探的视线。
院中,陶青鱼转身。
等方问黎走到跟前,他仰头。结果阳光照射过来,晃了下他的眼。
方问黎抬手挡在哥儿额头,浅笑道:“进屋里坐?”
“不要。”
院子里有凳子,陶青鱼走过去直接坐下,顺便冲着方问黎扬了扬下巴。
方问黎拎着衣摆落座,手搭在桌面,背脊挺拔。
“夫郎请讲。”
“谁是你夫郎!”陶青鱼瞬间炸毛。
“我三媒六娉娶回来的,刚刚也敬了茶,见了外祖母。夫郎怎能不认账。”方问黎不疾不徐道。
事实如此,陶青鱼想反驳都不成。
“不提这个。”
“就当我们现在搭伙过日子,但还不算熟悉,你重新给我一间屋子睡觉。”
“还不熟悉?”
方问黎撑起身子,踱步至哥儿身前。
他弯腰,陶青鱼如临大敌,瞪圆了杏眼。“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方问黎好整以暇道:“亲都亲了,哥儿怎能不认账。”
“你记得!”陶青鱼声线颤抖,声音猛地拔高。
方问黎浅笑道:“怎能不记得。”
陶青鱼脸上爆红,他双手抵着男人肩膀一把将人推出去。然后像被狗追一样,钻进了卧房,砰的一下关上门。
方问黎双手背在身后,瞧着紧闭的门。
他眸光一闪,捻着手指轻声道:“入网的鱼儿,哪里能跑。”
陶青鱼在屋里关了大半个下午,最后还是方问黎不忍心,敲门唤人出来。
院子里上了茶,桌上放着点心蜜饯。舒适的摇椅上搭了毯子。
陶青鱼瞥了一眼,然后目不斜视坐在了摇椅之上。
阳光正好,陶青鱼喝着方问黎泡的茶,时不时捡几块点心吃。
躺着躺着,人就睡了。
方问黎悄然走到哥儿身边坐下,扇子一展,挡在哥儿头顶。
他轻笑一声。
“还真是心宽。”
太阳西斜,燕雀在小院盘旋。风徐徐吹着,方问黎就这般瞧着哥儿,心中也觉安宁。
这方困住他的小院,如今居然也能在其中感受几分安定。
方问黎侧头靠在摇椅上,静静注视着哥儿。
竟也这样睡了过去。
阿修送完老太太回来的时候,兴冲冲推开门。手拎着老太太给的新鲜菜,打算今晚露一手。随后便看见院儿里互相靠着熟睡的两人。
他从不午睡的主子趴在小鱼老板头侧,小鱼老板埋头扭着脖子藏在主子肩膀。
伞面盖在他俩脸上,这般别扭的姿态竟也能睡得这么熟。
要知道他从前进个院子,屋里的主子都能立刻惊醒。
阿修放轻脚步往后退,轻轻关门。
方问黎似有所觉,微微睁眼看了一眼门口。感受到肩上的重量,他头一转,唇角擦过哥儿发丝。
“唔……”陶青鱼动了动。
他轻抚哥儿脑袋,又将人安抚睡着。
又一刻钟后,陶青鱼慢慢醒来。脸侧贴着的衣服丝滑,偏头一瞧,正好是方问黎的侧脸。
棱角分明,眸若清泉。
方问黎见他醒了,脸朝着他压来。
他眨巴两下眼睛,忽然往后一退。
“嘶——”他捂着脖颈。
方问黎拿开他的手,掌心贴上去。
陶青鱼挣扎,方问黎手指一动,他当即龇牙喊疼。
“捏捏就好。”
拉着哥儿坐起,方问黎坐在他跟前,勾着哥儿后脑勺让他额头抵着自己肩膀。
五指稍稍用力,陶青鱼一颤。
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木香,陶青鱼闷闷道:“是不是你把我脑袋靠在你肩上的?”
方问黎敛眸道:“是我的错。”
也不知道是在为这一件不是他做的事情道歉,还是为之前骗了哥儿的事。但陶青鱼就像找到发泄的点,抬手往他身上招呼。
力道不轻不重,像挠痒痒。
方问黎看着张牙舞爪的哥儿,眼神微暗。
他干脆搂住哥儿的腰一抬,直接将人抱坐在了腿上。
陶青鱼瞬间僵直成木头,连打人的手都还举着。
方问黎牵着方问黎的手腕放在自己身侧,一手紧揽住哥儿的腰,一手给他按着脖子。
“夫郎,你得习惯。”
“谁是你夫郎!”
方问黎眼色一暗。
“第三遍了。”
“第三遍又怎样!”
方问黎轻轻捏着哥儿的腰肢,稍稍一挠,陶青鱼惊得后仰。
“你干嘛?”
方问黎冲他轻轻一笑。
陶青鱼失神。
趁此机会,方问黎一手固定他后颈将人放在摇椅,泰然自若地将手移到了哥儿的咯吱窝。
陶青鱼想反抗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顿时笑起来,可双腿被方问黎钳制住,动都动不得。
“方问黎,你、你无耻!”
“这就无耻了?”
陶青鱼左躲右闪,方问黎将他困在摇椅上挠痒痒。
“哈哈哈哈哈,方问黎,你松开!”
“哈哈哈,松开,痒!”
“我无耻?”
“无耻!”陶青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
“好,我无耻!”方问黎嘴角浅浅翘起。
陶青鱼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试图反抗,结果方问黎抓着他的两个手腕直接按在头顶。
“哈哈……呜,松开,方问黎你松开我。”陶青鱼痒痒得脑袋直甩,眼角已经冒出泪花。
他像刚从水里被抓起来的鱼,使劲儿摆尾试图从人手中挣脱。可无奈他虽已经是哥儿中力量大的了,但对比方问黎依旧无能为力。
“我无耻?”
“无耻!”陶青鱼忿忿道。
他眼角绯红,缓缓落下一滴泪。
方问黎眼神骤暗,心觉无力也无奈。
他松开手,将头发散乱的哥儿抱起。轻抚着哥儿的后背,视线落在近处圆贝似的耳垂上,张嘴就咬了一口。
陶青鱼颤抖着缩起来。
“怎么这么倔。”
陶青鱼脸色绯红,像个软面团一样挂在方问黎肩膀。
“放我下去。”他嗓音微哑。
“饿了没?”
“快点放我下去!”陶青鱼张嘴逮住方问黎的肩膀,不过不敢用力。
方问黎顺了顺哥儿凌乱的发丝,随后将他放在摇椅上。“好好歇息,我去做饭。”
陶青鱼一声不吭地翻个身,飞速抓了一旁的扇子盖在脸上。
奸诈!阴险!
无耻!不要脸!
待听不到院子里的脚步声了,陶青鱼飞快揉了揉的耳垂,脸上的红润经久不散。
第 48 章
黄昏时刻, 厨房里的蜡烛熄灭。
伴随着一声轻响,卧房的门被推开。
方问黎的卧房东西不算多。里面摆了一张雕花架子床,一张小桌, 再有一排靠墙的衣柜和后来新打的梳妆台。
屋里依旧燃着红烛,昏黄的光晕映照着窗花以及床上的鸳鸯喜被,瞬间将人拉回昨日。
陶青鱼走到床边, 因刚洗了脸,额角的碎发沾湿在一起。
他盯着坐在床沿的人, 抿紧了双唇。
烛光下, 方问黎穿着一身红色中衣。皮白肉嫩, 墨发披散,他凤眼含笑地看着自己,似诱引猎物的妖精。
“坐。”他轻拍身侧,玉髓般的手指被红被映得泛光。
陶青鱼喉结微滚, 不受控制地往前一步。
反应过来,又立马连退两步。
“怕?”方问黎笑望着他。
“你才怕。”陶青鱼嘴硬,但脚下半点不动。
“今晚不睡了?”
陶青鱼盯着他几息, 道:“你先躺进去。”
方问黎掀开被子照做。
陶青鱼看他躺在中间, 道:“再进去一点。”
方问黎又往里面挪。
“就睡在那儿, 不要动。”
说完, 陶青鱼飞快吹灭了红烛。
室内骤暗。
方问黎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会儿才看清哥儿挪动过来的身影。
“慢些。”
“你别说话!”
方问黎翘起唇角道:“好。”
摸索着到了床边, 陶青鱼捏住被角的手一顿。
“就这一床被子?”
黑暗里, 方问黎眸光炽热。他轻轻嗯了一声。
陶青鱼抿唇,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中所想。这人……总不能是故意只在家留一床被子。
陶青鱼快速脱了衣服, 掀开被子,小心翼翼躺上床。
他挨着床沿, 被子只盖了自己一半。
方问黎道:“睡进来一点,别掉下去。”
陶青鱼双手盖在肚子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小鱼……”
“别说话,睡觉。”
方问黎翘了翘嘴角。
感受到哥儿的呼吸,方问黎安静了稍许。随后轻轻挪动着往哥儿身边靠近。
陶青鱼立马警醒,他竖着耳朵听。
随后慢慢往边上挪。
方问黎失笑,一不做二不休,想一把捞过床沿的哥儿。
但陶青鱼受惊,顿时往外面一翻。
“唔!”
“小心!”
方问黎裹着被子一把搂住哥儿,自己跟着滚下去直接充当了肉垫。
他闷哼一声。
陶青鱼呆了一瞬,忙摸着黑去碰他。“撞到哪儿了?”
方问黎隔着被子将哥儿抱住,他轻拍哥儿后背,哑声道:“没事儿。”
陶青鱼拧紧眉头,手在他身上试探受伤的位置。
“声音都哑了,还没事儿!”
方问黎呼吸一沉。
他裹住哥儿乱摸的手,轻轻贴在脸侧。
“脸吗?我去点灯。”
陶青鱼要爬起,可腰间被禁锢,他起不来。
“方问黎!”陶青鱼是真的急了。
“没有受伤,别担心。”方问黎就这么平躺在床边的脚踏上,望着身上哥儿模糊的轮廓。
陶青鱼抿紧唇。
指尖蜷了蜷,忍住羞赧在他脸上寸寸抚过。
的确没有伤口。
方问黎掀开被子,手臂趁机揽住哥儿的腰。手臂与哥儿腰间的肌肤相触,柔韧又细腻。
两人齐齐一怔。
方问黎抱着哥儿起身,被子裹在他身上。
陶青鱼双腿下意识盘起挂在方问黎腰间。他愣了愣,干脆额头抵着他肩膀一声不吭。
“夫郎。”方问黎声音暗哑。
陶青鱼面上一烫,忽然就明白过来为什么方问黎刚刚说话时声音哑了。
他别开头,手抓着方问黎胸口的衣服蜷缩。
脖间一软。
男人额头轻轻蹭了蹭,随后将他放在了床里侧。
陶青鱼闭眼,抿着嘴不说话。
方问黎睡在他侧边,慢慢放轻呼吸。
良久,待到旁边的人也呼吸平缓,方问黎才将人重新揽入怀中。
他下巴蹭了蹭哥儿的额头。
克制不住,又在他额角轻吻。
“夫郎……”
黑暗中,陶青鱼长睫乱颤,耳朵悄然红了。
方问黎身上的热气烘烤着他,淡淡的木香成了诱人的钩子。陶青鱼脸热得厉害,他试图装作熟睡时翻身。
但后背灼热的身躯紧贴而来,他又被嵌入了方问黎的怀中。
陶青鱼绷紧唇角。
随着方问黎安分下来,他默默放松身躯。
可脖颈温热……
他忽的一颤。
黑暗中,陶青鱼瞪大了双眼。
一声轻笑落下,陶青鱼紧张得眼睫乱颤。他喉咙干得厉害,喉头滚了滚,惊得一动不动。
方问黎的鼻尖轻轻蹭着他耳垂,又藏在他后颈。
酥麻细密的痒意不间断,陶青鱼脚趾紧紧蜷缩。
这人,吸猫吗?!
陶青鱼神经一蹦一跳到半夜。
最后实在是忍不住,破罐子破摔翻身捂了方问黎的嘴,埋头藏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一整夜,他梦到自己成了一条鱼。
一只长毛狮子猫将他抱在了爪子下。那带着倒刺的舌头舔了又舔,他怎么摆尾都挣扎不了。
最后活生生给自己憋屈醒了。
他气咻咻睁开眼的时候,目光正对着方问黎的脸。
生得一副云容月貌,却是那么个恶劣性子。
他呼吸放缓,那股气性慢慢就溢散了出去。
这人,竟令他生不起气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视线过于明显,方问黎长睫扇动,眼看是要醒来。
陶青鱼脑袋一抽,立马闭上双眼。
待到身旁传来细微动静,他稍微紧张地唾弃自己。
怕什么,又不会吃了自己!
方问黎却是看着哥儿滚个不停的眼珠还有颤颤巍巍的睫毛,他轻轻凑上去。
看哥儿唇角都微微绷直,他无声浅笑。
鼻尖擦过哥儿侧脸。
看着柔嫩的唇,红润泛着微微的亮。
他呼吸微浅。
禁不住诱惑,垂眸贴了上去。
感受哥儿瞬间凌乱的呼吸,他在哥儿唇上轻咬了一下。然后装作不知,起身穿了衣服下床。
门轻轻合上。
陶青鱼瞬间睁开双眼。
他惊愕不已。
好半晌才抱着被子脑袋往里面一埋,低低呜咽一声。
门外,方问黎轻笑。
可惜,没能亲眼见到哥儿此时的反应。
他摇了摇头,随后转身去厨房。
陶青鱼将自己弄得一身凌乱,憋红了一张脸从被窝里挣扎出来。他拍拍自己的脸,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
下床,穿衣,收拾床铺……
将在卧房里所有能做的事情做完一遍后,陶青鱼打开卧房的门。
“夫郎。”方问黎站在门外冲他一笑。
陶青鱼瞬间破功。
他面无表情将门一关。
方问黎顺势抵住,捏着哥儿的手腕将他拉出来。
“去洗漱,该用饭了。”
陶青鱼被迫跟在方问黎身后,他看天看地就是不看方问黎。
方问黎只觉得可爱。
他拍拍哥儿脑袋,然后去端菜。
陶青鱼机械地漱口洗脸,然后坐在了桌前。他看了一眼方问黎,磨了磨后槽牙。
“可是我脸上有东西?”方问黎手指轻蜷,故作不知。
陶青鱼道:“有。”
“那夫郎帮我擦擦?”方问黎凑过脸去。
陶青鱼咬牙,当即指腹贴着他的脸狠狠一擦。
“好了,没了。”他就此收回手。
方问黎脸都没变一下,有模有样地点点头。
陶青鱼看他一眼,却瞥见方问黎脸上渐起的一条红痕,抿紧了唇。
算了!
又不是什么大事。
吃完这顿饭,陶青鱼终于调整好心情。这会儿正在院子里走着消食呢,房门忽然被拍得啪啪响。
他看了一眼书房里忙碌的人,随后快步走到大门前,一把拉开门。
门外的人似长了记性,听到声儿立马后退一步。
待看清看门的人是谁,那脸一下就黑了。
“你就是陶青鱼?”
来人用目光从脚缓慢打量到头,好似自己是件放街上售卖的东西。陶青鱼心里瞬间浮上一股不舒服劲儿。
他不记得方问黎身边什么时候有这么个丑人。
陶青鱼以为是来找茬的,当即抄起院儿里的扫帚。
“你又是谁?”
“我是谁?呵,你还不配知道!”
陶青鱼眉头紧拧。
“哪里来的狗眼看人低的糟老头子,闯别人家门还好意思了。”
书房里,方问黎听到哥儿的声音立马出来。一见是蒋书利,他立马抓住哥儿的手将人拉到身后。
“你又来做什么?”他背对哥儿,眼神阴翳。
蒋书利前日醉了一日,昨日又睡了一天,今早醒来就被告知方问黎已经成完亲了。
他是又气又急,也顾不得上次的警告,头脑一昏直接冲了过来。
如今看这哥儿已经在他蒋家门中,更是心里冒火道:“我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就娶了这么一个……”
方问黎当即冲上去。
陶青鱼却比他更快,一把扫帚劈头盖脸砸向蒋书利。
“啊!”
“你个没教养的哥儿!居然敢对我动手!”
陶青鱼立在方问黎跟前,扫帚举着道:“许你骂我,我还不能还手了?”
他回头问:“仇人吗?”
“嗯。”方问黎看着哥儿,轻轻圈住人的手腕,“乖,去屋里,我来解决。”
陶青鱼点点头,扫帚贴墙根放着转身进厨房。
方问黎看着一大清早来院儿里吵吵嚷嚷的人,眼底冰寒没有什么情绪。
倒是阿修在隔壁听到了,立马赶了过来。
见方问黎如此护着这哥儿,蒋书利更是暴跳如雷。
“这就是你娶的哥儿!我看跟你是一个不孝模样!没教养,没学识,粗鄙不堪!以后要生出……”
方问黎看着蒋书利朝着自己步步逼近。
听他越说一个哥儿的不好,他心里的怒火就越盛一分。
他黑压压的眸子微动,他暗自想:如何才能让这老头子安分一点过日子,亦或者“寿终正寝”。
阿修见他神色不对劲,想也不想地跑去挡在他身前。
蒋书利却以为他怕了,气势更盛,嘴上喋喋不休。
忽然,哗啦一声——
半开的院门中,方家小院儿死寂。院外偷看的人更是目瞪口呆。
好、好生剽悍!
陶青鱼挡在方问黎跟前。
他下巴微扬,手里木盆高高举起。“你再说一句试试?”
方问黎一怔。
忽然间,重复在眼前的种种蒋书利的可憎面目淡了。取而代之的不仅仅有哥儿曾今清脆叫卖的声音,还有挡在身前的瘦削身躯。
他轻轻握住哥儿手腕。
本意是将他手中有些分量的木盆取下,但哥儿却转身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别怕。”
方问黎心中藏了那么多年的郁气被轻轻一戳,好似忽然就有了排解的出口。
他手一顿,转而勾住哥儿的腰肢,将他揽入怀中。下巴也轻靠在了他肩膀。
似惫懒,他微微半阖上双眼。
那股弥漫着死气的淡漠散去,人也变得有温度了起来。
“夫郎,我不想见到他。”
“听到没,叫你滚!”陶青鱼怒目而视,打断落汤鸡的嚎叫。
蒋书利只在还没入赘到方家之前见过这样的彪悍夫郎,如今时刻多年,他竟无法反斥回去。
“你你你……毒夫!”
阿修那是看傻了眼。
反应过来,他瞬间逮住往前扑的蒋书利。
“我说蒋老爷,有事没事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成吗,非得过来搅扰主子的日子。”
“慢走,别来了啊。”
阿修嘴上好言相劝,实则强拉硬拽将人带出了方家的门。
大门一关,陶青鱼砰的一下放下手里的木盆。
他刚甩了甩手,方问黎就轻轻给他揉捏。
陶青鱼拉下腰上的大爪子,将人带到院中凳子上坐下。
方问黎垂眸,依旧给他按着手臂。
“那人是……你爹?”
“嗯。”
陶青鱼点点头,只问:“那他下次来,我要打伤了人会不会不好?”
“不会。”
“断了亲的。”
陶青鱼一怔。
能到断亲的地步,可想而知两人的关系如何差。也怪不得他问是不是仇人的时候,方问黎还点头。
陶青鱼一时无言,只慢慢撤回自己的手臂。
他想了想,道:“回去忙吧,不是还要处理学生的课业。”
方问黎看了哥儿一眼。
他低声道:“好。”
方问黎站起身。
看哥儿望着他的目光,他动作稍顿。忍了忍,最后还是慢慢倾身抱住了他。
陶青鱼一僵。
方问黎闭眼,下巴蹭过哥儿的颈侧。动作轻轻的,不带任何旖旎。
虽无言,但陶青鱼似懂了他的心情。
他手指动了动,最后还是半握成拳落到方问黎背上。
“没事。下次他再敢来,我不跟他废话,直接把人轰出去。”
方问黎无声翘起唇角。
他将哥儿拥得更紧,似要将他整个嵌入自己的怀抱。
“夫郎。”
陶青鱼受不了这一声,立马红着耳朵打断他。“好了!快去干你的活儿。”
夫郎夫郎,才成亲几日,都听他叫顺口了。
方问黎缓声道:“好。”
松开哥儿,方问黎继续回书房做事。
陶青鱼则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听到大门上有序的叩门声,他将门打开。
阿修拎着菜站在门外,笑着道:“我来送菜。”
陶青鱼让开一步。
阿修进来,然后冲着他竖了个大拇指就跑进了厨房。
陶青鱼一笑。
他看了一眼湿漉漉的地面还有菜叶子,起身拿了扫帚清扫。
扫干净之后他将家里的秽物归拢到一起,准备拿出去找地方扔。
刚踏出院子,就听见一声细弱的说话声。
陶青鱼前后左右望了望,没见着人,又继续往前走。
“你这人,怎么不理人呀。”
陶青鱼脚步一顿。
转头一瞧,竟然是个清秀的小哥儿。瞧着肤白面嫩,婴儿肥都还没褪去,年纪应该不大。
陶青鱼疑惑问:“你叫我?”
“自然是叫你。”许棋道。
“有什么事吗?”
许棋看他手中拎着的东西,道:“你要扔这秽物?”
陶青鱼道:“不是很明显吗?”
许棋被他直来直去的性子弄得一哑,他红着脸道:“我、我能跟你一起可以吗?”
陶青鱼道:“路这么宽,随你走。而且我不认识你。”
许棋拧着手中的帕子,着急跟上。
“我姓许,单名一个棋,琴棋书画的棋。是你们对面那一家。”
陶青鱼点头哦了一声道:“原来是邻居。”
“你……你就是方夫子的夫郎吧。”
“算是吧。”
许棋瞧着挺单纯,眼睛一眼望透。
一上来就问方问黎,看到又是方夫子的一朵嫩桃花。
“那……你可知你刚刚对蒋老爷做的事情。”许棋咬了咬唇,小声道,“那是他爹爹。”
“泼水之前不知道,不过现在知道了。”
许棋看他无所谓的态度瞪圆了眼睛。
“你、可你是个哥儿啊。”
到巷尾了,陶青鱼扔了手中的东西,转身看他。
“哥儿怎么了?”
“难不成哥儿就该站在原地任打任骂,还不能还手的?”
许棋着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就是,就是你好厉害。”他看陶青鱼的眼神很好奇,但也意外的没有排斥与不喜。
他小爹爹还说,这样的哥儿虽然强势了些,但嫁人之后自己不回吃亏。
要是他这样,他们就不担心了。
陶青鱼听他小孩子似的语气,就知道是个被家里保护得很好的哥儿。就像竹哥儿一样。
不过阿竹是生长在山郊野地竹丛里的嫩笋子,骨子里还有一股韧劲儿。
但这哥儿却是长在花圃里的黄月季,不谙世事,娇嫩柔弱。
很符合大离朝对哥儿的传统审美。
他记得县里的哥儿是不让随意一个人出门的吧,尤其是还未成婚的哥儿。
陶青鱼道:“你这样跟着我跑出来,不怕你家里人担心?”
许棋一呆。
他颤颤巍巍冲他行了个礼,一身栀子黄的衣裳像绽开的月季。
“我先走一步。”说完就拎着衣摆小步迈得飞快地就走了。
陶青鱼瞧他还着急还不忘端正仪态,笑了一声。
“还挺有礼貌。”
见小哥儿真是进了对门,陶青鱼听到里面传来着急的询问声。
他转身进屋也关了门。
这世道,能如他一样在外自由行走的哥儿不多。
即便是在村里,他也是最自由的一个。而县里的哥儿较之村里的哥儿,则更为被教导得更守规矩。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只是姑娘,越是高门,对哥儿也愈发的严格。
这样有好也有坏,就看个人如何想了。
*
厨房里,阿修已经在忙活中午的饭食。
陶青鱼进去帮忙,结果被阿修好言好语地请了出来。
让主君跟他呆一个屋,主子还不得醋性大发直接不让他再踏足这边一步。
陶青鱼转了一圈无事可做,干脆趁着天气好,将无屋里能洗的东西全拿出来洗了。
方家小院里有水井,直接打水上来用就成。
揭开厚重的石头井盖,将麻绳绑着的木桶往里面一扔。慢慢拉上来倒入盆中。
水声哗啦,溅在手上清凉不已。
若是夏日在里面放上一颗大瓜,冷上一串葡萄。到夜晚乘凉时候拿出来一家人分享,只想一想便觉是美事。
光线落进书房窗户,碎在了桌案上。
方问黎听见外面混着水声的闷响,手上动作一顿。
透过窗户见哥儿在暖阳下洗衣,他目光涟漪掀起,泛着层层柔波。
方问黎松了身子靠在椅背,周身似也被纳入了阳光。
他安静地注视着院儿里忙碌的人,手上的账簿再也翻不下去。
看得愈久,愈觉着不够。
他干脆关了账簿,起身出了门,走到哥儿身侧。
跟前阳光被阴影遮盖,陶青鱼还以为是云层遮住了太阳。
抬头一瞧,他弯眼道:“忙完了。”
方问黎点头,拿了木桶将另一个木盆也打上水。随后端了矮凳与哥儿并排在盆前坐下。
哥儿洗,他就给衣服清水。
这样不说一句话,对方问黎来说也是满足的。
他安静地感受了一会儿,道:“明日回门。”
陶青鱼拧衣服的手顿住。
“对啊。”
他还没这个概念。
方问黎看着哥儿侧颜道:“下午一起去县里看看可好?买些东西带回去。”
陶青鱼犹豫道:“不用买什么的。”
方问黎道:“按礼该是如此。”
陶青鱼点头道:“那好吧。”
阳光将二人笼罩,洗着洗着就有些热了。方问黎看哥儿晒红的脸,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洗完衣服,晾晒的活儿被方问黎接过。
一堆衣服里不仅有哥儿的,还有自己的。方问黎仔细晾好,一一抚平褶子,才收了木盆进屋。
正屋里,饭菜已经上桌。
阿修做完饭就溜,也不留在这儿碍自己主子的眼。
他看自家主子与主君的相处,想着自己要不也找个媳妇算了。
现在主子成了亲,他独来独往的总觉着没劲儿。
*
中午又是一顿盛餐。
陶青鱼吃了个七八分饱就下桌,消消食再回去睡个午觉。
再迷糊从男人怀里醒来,他看了一眼将他抱着的人。
盯了方问黎半晌,他抬手将人戳醒。然后打个滚,从方问黎手臂中翻出去。
陶青鱼红着耳尖快速穿了衣服出门。
方问黎唇角微翘。
动了动手指,犹记得哥儿腰肢的细韧。
他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裳,想着哥儿红透的耳垂,缓步跟了上去。
害羞了,得好好哄一阵。
第 49 章
推开卧房门, 哥儿在院外干坐着。
下午的太阳有些晒人,他似不知炎热,面对着阳光盯着院墙发呆。
方问黎走到跟前帮他挡着。
“走了?”陶青鱼立马站起来就走。
方问黎握住他的手腕道:“不着急。”
带着人到卧房, 方问黎将他按在梳妆台前坐下。台面上放了一面打磨得极为细致的铜镜,一看就价值不菲。
陶青鱼看着镜中的自己。
模样还是上辈子的模样,不过头发长了些。
发带被轻轻解开, 长发披落在肩上。看方问黎将其拢在手心,垂眸用木梳慢慢理着。
陶青鱼动了动, 道:“再磨蹭天就黑了。”
“马上。”
方问黎梳得细致。
瞧着哥儿红色的衣裳, 先在他头上挽了个发髻。
余下的像以前见过的那样, 编了红线进去扎成两三根细小的辫子,也融入发髻中。
再插上一根血玉簪子,简单又见巧思。
成亲的哥儿头发也少有散着的。方问黎知道自家夫郎不喜欢繁复的发型,所以弄了个样式简单的。
“好了。”他道
陶青鱼脑袋一晃, 顿觉脑袋重重的。
头发长了就这点不好。
陶青鱼盯着镜子里的方问黎道:“可以走了?”
方问黎笑道:“嗯。”
陶青鱼起身,方问黎跟在他身侧。
关了卧房的门,方问黎抓着哥儿的手问:“可喜欢?”
陶青鱼道:“还行吧。”
方问黎浅笑。
那就是喜欢了。
拉上院门, 陶青鱼见他径直往前走。他反手抓住方问黎道:“不锁门吗?”
方问黎垂眸, 随后攀着哥儿的手指, 紧紧相扣。
他道:“阿修在, 不用锁。”
陶青鱼点头。
但再想将人松开却是不能了。
他张开手,看着扣紧自己指缝的人。“在外面, 手松开。”
“牵不得吗?”方问黎低声问。
“成何体统。”陶青鱼瞪他。
方问黎轻笑一声, 遗憾松开哥儿的手。
他何尝不知。
但却不想放而已。
从桂花树下走出来, 两人一个急一个缓。
陶青鱼走得快了, 回头等着人。
方问黎冲着他笑,却依旧是不疾不徐。
“可想好买什么了?”
“买些果子点心就可以了。”
“不行。”
“那你问我做什么!”陶青鱼没好气道。
方问黎却是浅笑。
哥儿有时候脾气急了点, 但也鲜活得可爱。
他拎着哥儿袖摆轻晃,道:“不生气。”
陶青鱼顿时红了耳垂。
“没生气。”
“嗯。”
听得出男人声音里有笑意,陶青鱼抽回手瞪他一眼。
又逗他!
他扭头就走,像气咻咻的一尾小鱼飞快摇着尾巴远去。
“说好的不气。”方问黎追上哥儿。
“逗我好玩儿?”
“你在怎样都好玩儿。”
陶青鱼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他索性闭嘴,不跟这个当夫子的计较。
巷子里的清风徐徐,两人同色衣摆交叠,彰显着无言的亲密。
*
这是成亲后陶青鱼头一次跟方问黎出进福巷。
莫说外面,单是路过巷子,就有许多人投来打量的眼神。
偏偏他们自己觉得目光隐晦,但陶青鱼却都能感受到。
方问黎挡在哥儿一侧,问:“是不是不喜欢?”
陶青鱼摇头。
“也不至于。”
“只是还不习惯而已。”
原来进福巷里的居民对他而言都是顾客,看不看的都无所谓。
但现在他也进了这巷子,视角陡然发生变化,会有一点点的奇怪。
他从卖鱼开始就经历了各式各样的打量,这些都是小事儿。
出了进福巷,陶青鱼跟着方问黎走。随后便看着他先后进了布坊、书坊、点心铺子。
要不是他拦着,这人还打算往粮食铺子里钻。
陶青鱼道:“何必买这么多。”
方问黎道:“一人得有一样。”
陶青鱼无奈道:“那换做是几十口的大家子,照着你这样买岂不是家底儿都赔了。”
方问黎便笑道:“那是别人。”
陶青鱼抿唇。
然后就听方问黎在他耳边低喃了一句:“哥儿早知如此,何不此前就答应我入赘。”
陶青鱼脸一热。
顿时低骂:“不害臊!”
方问黎展颜道:“哥儿都能开口说娶,我不过一句入赘而已。谈何害臊?”
陶青鱼道:“说不过你!”
方问黎唇角扬得更高,道:“那我让让哥儿?”
陶青鱼被他堵得憋闷。
想动手又不合适,他咬紧牙兀自往前大步走。
方问黎腿长,轻松跟上。
他故作不解问:“夫郎走这么快做什么?”
“方问黎!”陶青鱼气鼓鼓,磨着牙就差咬人了。
方问黎立马收敛,温声笑道:“好好好,不逗了,不逗了。”
陶青鱼闷哼一声。
气得牙痒痒。
什么毛病!
*
次日一早。
用过朝食,两人坐上马车往宝瓶村去。
陶家人今日也早早起来准备,待到天亮了还时不时地到大路上去看。
等看到马车过来,陶家人立马将鞭炮点燃。
伴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陶青鱼跟方问黎走到小路上。
阿修抱着东西走在二人身后。
等到鞭炮声落下,在浓浓的火药味道中,两人一同进了陶家院门。
“爷奶,小爹爹!二叔二婶,三叔小三叔弟弟们我回来啦!”
陶青鱼欢欢喜喜往他小爹爹身上一扑。
随后被方雾接住,抱了个满怀。
方雾拍他背道:“都是成亲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我这不是想你了。”
陶青鱼埋头靠在方雾肩膀,闻着自家小爹爹身上的茉莉香鼻尖微酸。
除了以前跟着他爹出去买鱼苗,他还是头一次离开家里这么久。
可不就是想他小爹爹,想陶家小院儿了嘛。
“好了好了,从流还看着呢。”
陶青鱼敛了情绪起身,低下身来拍拍围着他打转的小黄狗脑袋。
“乖狗狗。”
待抬起头来,情绪已经完全收敛,脸上又是笑着的。
方问黎跟着陶青鱼一一叫了人,然后被领进屋。他拿了阿修手上的礼物送上去,哄得老人孩子无不高兴。
陪着家里的人聊了聊天,家里人就让他俩歇歇。
陶青鱼闲不住,干脆拿了背篓跟锄头出门。
趁着现在还有最后一茬春笋,挖了回来也可以给家里加加菜。
方问黎跟着哥儿一起。
本来几个小孩是打算跟着一起,但方问黎看了他们的课业,又布下了新的。
他们捧着刚到手的笔墨纸砚正新鲜,便也没来。
倒是小黄摇着尾巴跟在他俩身后。
“今日家里人都回来了。想必这次二婶回县里,二叔也要跟着去了。”陶青鱼走在前,边走边用捡来的木棍打着草丛。
方问黎道:“不如问问具体什么时候,好让阿修来接。”
陶青鱼摇头道:“哪还能麻烦他。”
方问黎道:“马车买回来不用也是放着,还能让马儿多出来跑跑。”
陶青鱼回头看他一眼,道:“那你到时候回去问吧。”
不过多半不会答应就是了。
方问黎答了一声好,随后手背擦过哥儿的手,轻轻牵住了人。
陶青鱼无奈道:“路窄,不好走。”
方问黎道:“所以夫郎要牵着。”
陶青鱼嘀咕:“我又不会摔。”
方问黎轻笑道:“可我会。”
陶青鱼扑哧一笑。
他拨开身前的杂草,边走边道:“方夫子,我发现你脸皮是越来越厚了。”
“夫郎过奖。”
陶青鱼轻嗤一声。
不过还是认真看着前面的路,带人走得仔细。
进了竹林,里面的杂草就少了。地面几乎只见落下的枯竹叶。
竹林空旷,嫩绿的竹芯抽出,如针一般细长。
竹枝如盖挡住了阳光,让竹林中比外面凉快不少。
这会儿的春笋都是冒出了头的,很好找。陶青鱼转悠几圈,背篓里就多了七八个。
小黄在竹林里撒欢,找到一个就爪子刨地。
方问黎跟着它,一个接一个地挖。
以往挖笋子是吃春日的一口鲜,也是为了屯菜。
春笋煮了晒干,能一直吃到冬日里去。有时候家中没什么菜了,将笋干和着肉炖了就是一道好菜。
挖着挖着,两人见小黄忽然停下盯着大山的方向,耳朵高高竖起。
陶青鱼警惕。
待听到一声急促的狗叫后小黄摇起了尾巴,他心下稍安。
听狗叫声,是往他们这边来的。方问黎抓着哥儿的手就要走。
但陶青鱼却眼尖看着一道人影跑过来。
他道:“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话落,就见一妇人一手抓着棍子一手逮着只大肥兔子跑来。
陶青鱼眼睛一亮。
“这不是蔡媒婆吗?好久不见啊。”
蔡媒婆似乎没意料到还能遇到陶青鱼,她嫌恶地冲他呸了一声。
方问黎眼神一暗。
蔡媒婆立马缩了脖子,立马跑远。
两个煞神!
蔡媒婆气喘吁吁从竹林下坡。
陶青鱼刚听见后头的动静,就见一道黄色的身影闪过。接着直直冲着人后背去。
“小狼!停!”身后有雄浑的嗓音传来。
小狼的狗爪子一下子踩在蔡媒婆背上又跳下来。
蔡媒婆被冲得“哎哟”一声,圆球一样直接往地上滚。
看人手里的兔子脱手跑出去,小狼立马追上去叼住。然后摇着尾巴往后去。
而自家的小黄也亲亲热热地凑近小狼。
陶青鱼对方问黎道:“小黄是小狼的崽子。”
方问黎点头。
随后就见一个魁梧的中年猎户从坡上下来。
方问黎没多在意,哪知猎户停在他身前,忽然抱拳道:“方东家。”
东家?
陶青鱼一愣,视线在两人间来回转悠。
他幻听了不成?
方问黎看了哥儿一眼,随后对猎户点点头。
“我们应该没见过。”
岑猎户道:“我去临水酒楼卖猎物时,无意中见过您一面。”
方问黎见哥儿错愕的表情,心底一松。倒是把这事儿忘跟哥儿说了。
他看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的人道:“你忙。”
猎户随后冲着陶青鱼点点头。
陶青鱼傻呆呆叫了一句岑叔。
他见着猎户从狗嘴里拿了兔子,然后警告了蔡媒婆几句便离开。
林子里又剩下他们两人。
连小黄都跟着小狼跑了。
东家?
酒楼?
陶青鱼直愣愣地转头看着方问黎道:“你不是夫子吗?”
方问黎抓着哥儿手中的小锄头放下。
“还记得你当初失踪的事吗?”
“记得。”
“那知道我是怎么找你的吗?”
没等陶青鱼答,方问黎就道:“我让酒楼的所有人放下手里的事满城地找,不然不会那么快找到你。”
陶青鱼恍然道:“原来如此。”
方问黎垂下眼帘捏着哥儿的指骨根根摩挲,等着哥儿开口。
“临水酒楼……是你的?”
“是。”
陶青鱼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但方问黎绷直唇角,握得更紧。
陶青鱼曲指动了动。
也不知道自己这粗糙的手有什么好捏的,还不如方问黎自己的手呢。
站着累,他带着人干脆找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
“这样说来,当初酒楼给我的十两银子,也是你给的?”
方问黎摇头道:“若是我给,不只十两。”
“酒楼的事我不怎么插手,只偶尔看看账簿。等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掌柜已经把银子给了。”
他五指合拢,将陶青鱼的手藏在掌中,看他的眼神也含了欣赏。
“夫郎聪慧,竟也知道那般记账的法子。”
陶青鱼道:“偶然听人说过而已。”
临水酒楼规模中等,比不上县里的大酒楼。但方问黎能有这样产业,似乎也不让人意外。
毕竟银子在他手里像没个数似的,想花就花。
“夫郎。”
“嗯?”
待应答完,陶青鱼身子一僵。
方问黎双手圈住哥儿的腰。
他倾身笑着,眼里装满了星辰。
他徐徐道:“夫郎以后想做什么我不拦着。但若是待在家里,家里也负担得起。但我知,夫郎不是这样的性子。”
“所以我只想问一句话。”
陶青鱼看着他。
方问黎道:“若夫郎以后在外忙累了,可否先想着我,想着归家?”
陶青鱼一怔。
这明晃晃的示爱,他如何听不出来。
陶青鱼却在纠结。或者说脑中混乱,想不出什么答案回答的好。
他下意识咬住唇。
贝齿压住柔软唇肉,那一处微微泛白。
方问黎呼吸陡然收紧。
“我……唔!”
待到唇上一软,陶青鱼怔怔看着眼前人。
腰间的力道极紧,似要将他折断。但唇上的亲吻却格外的轻柔。
明明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让陶青鱼险些喘不过气来。
方问黎喉结滚动。
鼻尖不停蹭着哥儿的脸,像没吃够鱼的大猫。
他哑声道:“不回答,我就当夫郎答应了。”
陶青鱼双手撑在方问黎肩膀上,手指攥紧肩上的布料,将他的衣服弄得满是褶皱。
脑子里热气乱窜,陶青鱼迟迟反应不过来。
“吓到了?”
方问黎稍稍拉开距离,手背贴了贴哥儿的脸。
陶青鱼双眼无神,脑袋往他肩上一埋。他长长地呜咽一声,似要将整个人藏起来。
方问黎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一时好笑,心中却更心悦得紧。
他将哥儿抱起坐在腿上,竹枝葱茏,竹叶沙沙响动。
方问黎抱着哥儿轻轻安抚着,手臂或紧或松,只想将他揉入骨血。
怀中是盼了许多年的人。
虽用的法子与起初的想法背道而驰,但看着哥儿如今一点一点松动,现在也不拒绝他的亲近。
方问黎只觉这一辈子,于他而言便是圆满了。
哒哒哒哒——
小狗爪子欢快地踩在干燥的竹叶上。
陶青鱼动了动。
方问黎看着跑到跟前蹲坐下来的小黄狗,鼻尖擦过哥儿耳垂,松开禁锢他的双手。
陶青鱼脸上的红润消散。
他清了清嗓子,矮下身拍了拍狗头。
“找笋子去。”
说罢,也不看方问黎,自个儿拿了小锄头四处挖。
方问黎也不凑上去,照旧跟着小黄。
待笋子挖得差不多,哥儿便自己恢复如常,走到了他身边。
陶青鱼道:“回去吧,差不多了。”
方问黎牵住哥儿的手,笑得温柔。
陶青鱼只看了一眼,随后牵着黏人夫子回家。
出了竹林,就见陶家小院上的烟囱是青烟腾升。陶青鱼动了动被牵着的手。
方问黎慢慢松开。
进到家门,陶青鱼将方问黎背上的背篓接下来。随后带着人去洗手。
陶青鱼站在旁侧将手擦干。
方问黎五指修长,撩起的水花都是好看的。
他微微俯身,陶青鱼正好看见他肩侧的衣服。
陶青鱼抬手帮他理了理。
方问黎一顿,侧头看来。
陶青鱼道:“洗你的手。”
“洗干净了。”方问黎冲着陶青鱼摊开手掌道。
陶青鱼将帕子递过去。
方问黎却是不接。
陶青鱼抿了抿唇,转身往自个儿屋里走。
方问黎几步跟上,正打算道个歉。
陶青鱼道:“关门。”
方问黎将门一关,走到哥儿身旁,随后便被抓住了手。
棉布帕子盖在掌心,陶青鱼垂眸擦着。
方问黎心尖一颤,喉头紧了紧。
“夫郎。”
“另一只。”陶青鱼摊开手。
方问黎将手放上去,目光不错地望着他,听话得像一条大狗狗。
陶青鱼擦着擦着便笑出声来。
方问黎眉眼柔和,安静注视着哥儿。
“鱼哥儿,从流,吃饭了。”
“来了!”
陶青鱼收了帕子,拍拍方问黎的掌心。“走吧,方夫子。”
方问黎起身,先一步帮哥儿拉开门。
一同出去,收获了自家人满是笑意的目光。
吃完饭,又消消食。按理说现在就应该回县里了。
但方问黎知道哥儿不舍,便也没急着提。
屋檐下,方雾几人难得空闲。
他们坐在凳子上,跟陶青鱼闲聊。
陶青鱼想着上午在竹林见过的人,问:“小爹爹,我今日看见蔡媒婆拿了岑叔陷阱里的兔子。”
“蔡金花啊。”
“也不是第一次了。”方雾道。
杨鹊道:“现在十里八村都知道她缺德,也少有人愿意找她说媒了。”
“这事儿做不成,所以她就把以前租出去的田地都收回来了,现在在家种地。”
“她本就是个喜欢吃白食,捡现成的人。如今还是那副德行,村里各家都不知被她顺手拿了多少东西。”
手臂被轻轻触碰,陶青鱼转头。
随后就见方问黎给他塞了一把剥好壳的瓜子儿。
陶青鱼耳尖一红。
长辈还在呢。
方问黎浅笑,又挨在哥儿身边继续跟瓜子壳战斗。
几个长辈瞧见捂嘴偷笑。
待陶青鱼转头过来,又立马恢复了镇定。
说着闲话,困意也慢慢袭来。几人起身回去睡午觉。
至于陶青鱼二人……都是夫夫了,想去睡就去睡。也不用再额外安排房间。
陶青鱼打了个呵欠。
又默默将手里的瓜子仁吃掉。
他看向方问黎道:“不着急回?”
“不着急。”
“那你困不困,要不要……”
“不用。”
陶青鱼点点头,也没打算去睡。他想了想,干脆带着鱼食去后院。
方问黎跟着他,随后就见后院两个大木海里游动的金鱼。
鱼食一撒,鱼儿竞相浮起。
各种金鱼品种,一时竟让人眼花缭乱。
富贵人家的金鱼都放在大瓷缸里有专人伺候,两三条鱼便能卖出高价。
哥儿用的是木海,显然是自己在培育和饲养金鱼。
“此前的金鱼……”
“我养的啊。”
“我还以为是你买的。”
“哪有那么多银子。不过这些品相都还行,送你些?”
方问黎敛下眼中的诧异。
他此前着实没想到,哥儿还有这一手。
越是探究,越让人沉溺。
他缓了缓呼吸,道:“这些是哥儿的喜好,家里院子那么大也可以养。不如带些回去。”
“带几条还可以,多了带不走。”
“好,依你。”
前院后院转了个遍,陶青鱼又带着方问黎去看鱼塘。
刚到坡上,就见坡下的水田里,嫩绿的秧苗中游荡着十几只大白鸭。
陶青鱼一惊,拎起衣摆就往坡下跑。
方问黎忙道:“慢些!”
“谁家的鸭子!抓了吃了!”陶青鱼一边吆喝一边跑。
那群大肥鸭见了人来,拍着翅膀嘎嘎叫着往下面的田里跑。
陶青鱼抓了土块就扔,鸭子的叫声愈发的大。
“陶青鱼!你作甚打我家鸭子!”
陶青鱼往坡下一看。
冷笑一声。
“我还以为是哪家无主的鸭子不关着,正打算抓来杀几只。没曾想是你家的啊秦婶子。”
“可正好,主人家在这儿呢都不知道把鸭子看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帮你!”
说着做势又要砸。
秦梨花从坡下上来,叉腰就开始骂。
“你个泼辣哥儿,心思恶毒……就算嫁人了也不怕人家给你休了!”
陶青鱼手一转,那稀泥瞬间就落在了秦梨花的嘴里。
方问黎正要拉自家夫郎的手一顿。
他眼底笑容一闪,随后将人拉到了自己身后。
他声音一沉,目光含锐。
“这位婶子,饭可乱吃,话不可乱说。我家夫郎连我自己都从未说过一句重话,何容外人来侮辱。”
“还是说,婶子当我方家无人?”
秦梨花一怵,当即赶着鸭子灰溜溜地跑了。
陶青鱼看着挡在自己跟前的人,扬唇一笑。
他额头撞在方问黎肩膀,闷声笑道:“夫子威武!”
方问黎无奈。
他转身点点哥儿眉心道:“给你撑腰还打趣我。”
“而且,夫郎是不是该改个称呼了?”
第 50 章
陶青鱼笑容一收, 往坡上走得飞快。
方问黎轻叹,道:“走慢些,别摔了。”
陶青鱼站定, 手伸向后头,五指蜷了蜷。“你倒是快点啊!”
手指一热,方问黎抓了上来。
“劳烦夫郎带带, 为夫腿脚不好,走不快。”
陶青鱼笑了一声, 拖着人往坡上走。
到自家的鱼塘边, 陶青鱼回头看了一眼坡下。
秦梨花赶着鸭子已经绕去了东边。田里放了鱼, 也不知道他家鸭子那么肥是不是将鱼都吃了。
回到家后,家里人都醒了。
陶青鱼把这事儿跟方雾说了。
杨鹊听完,率先抄起扫帚就往外走。“这秦梨花不长记性,我帮她长!”
宋欢一把抓住扫帚的杆子, 扯下来道:“你消停点儿,儿婿还在呢。”
杨鹊顿时收敛。
他圆圆的娃娃脸绷紧,沉声道:“这不要脸的赶鸭子去咱田里不是一次两次了, 田里的鱼都快吃完了。”
“要不然, 我干脆日日去守着算了。”
方雾道:“哪有日日防贼的道理。”
杨鹊道:“那咋办?”
方雾幽幽道:“这样, 等从流走了我们去田边转转。”
“瞧瞧鱼少了多少, 反正往多了报。然后逮了秦梨花的鸭子抵。”
“下次再看她把鸭子往我们田里赶,见一次, 我们就抓一只。”
他方雾说的话就没有做不到的。
秦梨花要是心里有点掂量, 就不会再招惹他。
方问黎走到门外, 脚步一顿。
他默默退到院子里, 拎着衣摆坐下。
他现在知道小鱼为什么是这般厉害的性子了。
也好,至少不会被欺负。
陶兴旺看方问黎坐在外面, 也拿了凳子过去陪他聊天。
陶青鱼听他小爹爹有对策,便也没多管。见方问黎跟三叔说着话,他干脆到自家爹屋里去。
屋里窗户大开,阳光将室内照得明堂堂的。
床上的人还是那般睡着,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醒来。
陶青鱼在床边坐下。
他道:“爹,我在想一件事儿。”
“我还欠着方问黎那些银子,当初说了借就是借,但是光靠卖鱼何年何月才还得了。”
“所以我想着……要不要做些其他事儿。”
陶青鱼给陶大郎翻了个身,捏着他胳膊上有些萎缩的肌肉又道:“不过我暂时还没想好做什么,等我琢磨琢磨再告诉你。”
陶青鱼絮叨了一会儿,窗中的光影也渐渐倾斜。
今日是回门,他们没留着吃晚饭。
见时辰差不多了,陶青鱼便去装了几条小金鱼跟方问黎一起回去。
马车停在方家小院时,太阳落山。天边只剩下一层绚烂的火烧云。
陶青鱼帮着方问黎打下手做了顿晚饭。
吃完之后,巷子里各家门上挂着的灯笼也如长龙一般,陆续亮起。
烛火幽暗,轻轻晃动着。
洗完澡的陶青鱼散着湿发盘腿坐在床上,困得直点头。
方问黎穿着中衣走近,身上同样弥漫着刚沐浴完的湿气。
他微微弯腰,掌心托住哥儿的下巴。
他指腹轻轻摩挲的上面的软肉。
像怕将哥儿惊扰,压低了声音道:“我再给你擦擦。”
陶青鱼摇头,半睁着眼睛道:“你还是先睡觉吧,明日不是要一早出去上课。”
书院上课的时辰很早,更莫说方问黎上个课还得爬山。
方问黎却没多言。
他找个干燥的棉布站到哥儿身侧,撩起那长长的湿发,细致地用帕子绞干。
头上动静轻轻柔柔的动静,陶青鱼本就泛滥的困意更是止都止不住。
他打了个呵欠,眼角挤出两滴眼泪。
他干脆反手拿了帕子,逮着方问黎的手腕往床上一拉。
方问黎顺着他的力道坐下,然后肩膀被哥儿按着躺倒。
衣襟微开,露出的胸膛肌理分明,并不羸弱。
陶青鱼偏过头。
又看见他肩上的牙印,默默放轻了动作。
夫子一身皮,白得发光,好看是好看,但也容易留疤。
他将被子一掀,盖在方问黎身上。
陶青鱼拍了拍被子,打个呵欠咕哝道:“快睡,我再晾晾就行。”
头发长了第二个坏处,就是头发不容易干。
好在这会儿已经暖和,不然得用火烘。
方问黎侧过身,被子随着他的动作窸窣作响。
他望着哥儿的背脊,伸手碰着他那垂落在身后的长发。烛火幽幽,看着看着竟然也慢慢睡熟了。
等头发晾得差不多,陶青鱼抓了方夫子的手塞进被窝,随后自己掀开被子躺进去。
困意压得人脑袋昏沉。
哪里还有精力像什么同床不同床的事儿。
陶青鱼眼睛一闭,立马就睡着了。
夜色沉静,忽然窗户被吹得作响。
夜半起风,是要下雨了。
没一阵,雨滴敲在屋顶,滴滴咚咚杂乱无章。
微凉的风从窗户缝隙中透进来,驱散了屋里的闷燥,诱得人更是好眠。
陶青鱼翻个身,额头抵着方问黎的肩膀。
温热相贴,心中安定。
方问黎手臂搭在哥儿的腰上,无意识地拍了两下。
两人依偎着,睡得更熟了。
*
天色尚早,阿修便早早醒来。
隔壁院门紧闭,他便直接翻墙进去。
没一会儿,厨房的烛火亮起。
阿修舒展了筋骨,精神抖擞开始做饭。
卯时初,方问黎醒来。
越是夏天,天亮得愈发快。方问黎看了一眼窗外,黎明的天色像淡了的墨汁,灰蒙蒙的。
他收回目光,手臂圈着哥儿的腰轻轻收拢。
枕着看了他一会儿,方问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他从衣柜里拿了一身暗色的衣服穿上,腰间配上玉环。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哥儿,才开门出去。
阿修正好打算来敲门,看见人笑着道:“主子,可以用饭了。”
方问黎点头。
简单用完朝食,方问黎坐上马车先让阿修送到山脚下。
待下了马车,他叮嘱道:“记得去宝瓶村接人。”
“我晓得。”阿修道。
待到方问黎上山,阿修拉着马儿掉头,往宝瓶村去。
*
清晨,薄雾似纱笼罩了整个鸣水县。
雨已经停了,整个县城像被洗过一般,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空气清新,温度也正适宜。
陶青鱼醒来时,小院儿里安安静静的。偶有几声鸟雀叫,不过顷刻又远去。
他坐起身来,摸着床的另一边微凉,猜测方问黎大概已经走了许久。
踏着木屐走到柜子边,陶青鱼将自己原本的衣服拿了一身出来。
换上洗得泛白的旧衣服,再穿好鞋袜。
陶青鱼随意将头发挽起来,这才开门出去。
厨房的锅里温着早饭,陶青鱼收拾完自己便端了去饭厅吃。
填饱肚子清理了碗筷跟灶台,陶青鱼在院里消消食,随后将自己跟方问黎换下来的衣服一起洗了。
衣服晾好,陶青鱼泡上一壶茶坐在院中休息。
昨夜下了一晚上的雨,院子里的青砖还透着湿痕。
打眼一瞧,比米粒还小的蚂蚁成队走过,嘴上正咬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食物碎屑。
陶青鱼看着他们出神。
茶雾烘在脸侧,清香宜人。陶青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忽然想着昨日带回来的小金鱼。
他起身,注意着没有踩到地上那一队勤劳的生灵。
回屋里将小金鱼们端出来放在院儿里,陶青鱼又撒了些鱼食。
金鱼他挑的都是品相不错的红白龙睛蝶尾,拿回来之后方问黎就让阿修出去买了瓷盆回来装上。
白瓷雅致,上面缠着莲花纹。
里面的小鱼悠闲游动,红白配色喜庆,游动时飘逸若仙。
陶青鱼瞧着鱼儿吃食,思维渐渐发散。
昨日说的要谋其他活计,他也一直在想。这会儿瞧着那胖嘟嘟的鱼儿,脑中灵光一闪。
他倏尔站起。
水里的金鱼被吓了一跳,纷纷游向瓷盆底。
陶青鱼手指轻敲桌面,顺着这条思路慢慢发散。
他跟鱼打交道最多,这也是他目前能低成本获取到的最多的原料。
他想到了鱼丸。
鱼丸味道鲜美,口感独特,老少皆宜。
售卖的话,也比鱼能买得上价。
他此前也从未在鸣水县乃至隔壁三水县见过鱼丸,若市场打开,销路定是不愁。
最重要的是他从前常买来吃,在菜市场见过人家怎么做。
陶青鱼越想越觉得可以一试。
说干就干,陶青鱼记得厨房的水缸里还养着一条大草鱼。
做鱼丸最好用海鱼。比方说马鲛鱼,鳗鱼。但他们这里不临海,只能用淡水鱼。
而草鱼刺少,做出来虽有一点泥腥味,但用来做鱼丸的也不少。
陶青鱼将水缸里的草鱼逮出来,利落地刮鳞破肚。砍下鱼头,清理鱼线,再去除鱼皮鱼骨,随后将鱼肉切成片。
这里没有绞肉机,陶青鱼只能用最原始的方法,即锤子捶打出鱼茸。
捶打过程中需要加入盐、葱姜水、淀粉、蛋清等等。
陶青鱼担心出错,只能一一试验。
不一会儿,院子里传出捶打的冲击声。
周围的邻居听了一惊。
探头出来瞧着方家大门紧闭。想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方家夫郎多半在家打糍粑。
*
另一边,阿修去接了陶二叔一家上县。
待将人放在陶二叔的岳父家,阿修才驾着马儿回进福巷。
还未走到巷口,就听一声调笑传来。
“小哥儿一人往这无人的巷子跑,怕不是想我们哥俩了?”
阿修皱眉。
县太爷查得这么紧,哪里来的祸害还敢出来。
他过了拐角,便看三个市井无赖背对着他将一个哥儿围住。
那哥儿挎着缝了补丁的包袱,面容清秀。
但此刻一张小脸都吓白了。
“你、你们别过来!”
见他害怕,几个无赖更是哈哈大笑着凑上去。
为首的一人更是伸手冲着哥儿的脸去。
“躲什么,陪哥几个玩……啊!”
阿修“呸”了一声,挡在哥儿身前。
“破烂玩意儿!”
“玩是吧?爷爷今儿就来陪你们好好玩儿!”
“老子劝你别多管闲事!”被拧住手的王章疼得咬牙。
自从万山崖废了之后,他就成了这群兄弟的老大。作威作福大半年,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压了威风。
阿修道:“嘿!我还真就管定了!”
王章会点手脚,他一把挣脱开,恨恨道:“兄弟们上!”
阿修将哥儿往马车边一推,让车厢挡住他。
随后拎小鸡仔一样一手一个无赖,两个脑袋一碰。
咚的一声——
两个脆皮眼冒金星,扔地上就爬不起来了。
王章见势不对要跑的,阿修飞起来往人后背上一踹。
一脚踢得人三米远。
阿修道:“爷爷送你们去牢里面玩儿。”
三个无赖一慌,顿时跪地磕头高喊道:“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行啊,能屈能伸。
阿修看着他们额头上的血痕,道:“还不快滚!”
“以后再让我看见,见一次打一次!”
三人跑远,阿修对马车边的人道:“下次一个哥儿不要往人少的巷子跑。”
莫说这个细胳膊细腿的,他们主君那么彪悍的一个哥儿都能被抓,可见一个哥儿只身在外的危险。
小哥儿轻轻应了一声。
一双含着水光的桃花眼格外好看。
他看了阿修一眼,随后护着包袱跑远。
阿修目送哥儿走到人多的地方,他懒懒伸了个腰。“今儿又做了一件好事。是不是,小白?”
马儿打了个响鼻,哒哒哒地悠闲跟在他身后。
到方家门口,更响的咚咚捶打声不断。
阿修一惊。
这是在做什么?
他连忙将车厢卸下,马儿拴去马厩,给了粮草跟水后立马奔向方家小院。
门没锁,阿修叩门进去。
“主君,您这是做什么?”
陶青鱼一锤子砸下去,咚的一声,听得阿修心肝都颤。
不愧是能制得住主子的人。
陶青鱼道:“做个吃食试试。”
闻到一股鱼腥味儿,阿修问:“可是要做鱼糜?我来帮您。”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就成。你这刚回来吧,还是去歇着。”
方家小院只有陶青鱼,阿修没将院门关上。
瞥见外面路过的街坊试图往里面看,阿修确认他没什么事儿才退出小院。
将门带上,阿修拍了拍胸口。
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不过据他所知,主君的厨艺是半点不好。
若是做给主子吃的……
阿修默默想:今晚他还是不要过去凑热闹了。
隔壁的敲击声持续了一阵,接着停了。
阿修松了一口气,果断回去补觉。
而另一边,陶青鱼挑了一块鱼肉放入清水,能浮起来就表示可以了。
也差不多快中午,陶青鱼打算尝尝半个上午的成果。
拇指食指一掐,挤出丸子冷水下锅。火不能太大,待到水渐渐开了,鱼丸却愈发松散。
陶青鱼盯着锅里,心道:看来是失败了。
煮得不像鱼丸的鱼丸舀起来,陶青鱼凭感觉加了点盐跟香葱。
口感稀烂。
味道也咸了点。
一点都比不上他上辈子吃的那些鲜美弹牙。
得亏他没一下子把鱼肉用完。
吃完手里的一碗,陶青鱼毫不气馁,立马开始做第二次。
咚咚的敲打声又响,阿修惊了一下,翻个身又继续睡。
他估摸着,这头一遭做出来的东西不好入口。连主君自个儿都嫌弃。
又小一个时辰,第二锅鱼丸出炉。
陶青鱼这次什么都没加,瞧着要扁不扁的鱼丸,他直接吃了一个。
口感好了一点点,不过还是不怎么成型。
陶青鱼轻叹一声。
他抖了抖有些泛酸的手。
锤鱼丸不止是力气活。
用的力道,什么时候加东西都有讲究,他还有得磨。
估摸着这会儿正是各家吃完饭睡子午觉的时候,陶青鱼也没再继续敲。
两碗鱼丸填饱了肚子,他将厨房收拾收拾。
没用完的鱼肉放桶里再吊在井中保鲜,随后才打着呵欠回屋。
午休醒来,陶青鱼先看了看自己放在院中的鱼。
太阳大了,院子里也没个遮挡,陶青鱼只得又将鱼缸搬了回去。
活动活动筋骨,随后又将井中的鱼肉拉出来。继续重复之前的步骤。
阳光从盛极到消散,一条六斤的大草鱼被陶青鱼试了六次。
天幕黑沉,也不知几时了。
陶青鱼重新燃起灶火,将最后一次的鱼丸挤出来放锅里。
一次又一次的试验,至少他挤鱼丸的技术有明显进步。
*
方问黎回来时,只见厨房里亮着烛光。
他脚步微快地走过去。
烛光下,哥儿立在灶台前做吃食。周身光晕朦胧,哥儿侧颜柔和下来显得更为精致。
方问黎曾经无数次想过的场景,此刻化为了实质。
他紧盯着哥儿,脚步放轻。
抬脚进去怕吓到人,又刻意弄出了点儿动静。
陶青鱼转过头来见是方问黎,圆眼顿时灿若繁星。
“你回来了!”
方问黎竟不知自己在哥儿这里这么受欢迎。
他眸光缱绻,浅笑着点头。
“我回来了。”
“正好,帮我试试这个。”
方问黎走近哥儿身旁,见锅里漂浮着的一个个大小均匀的白色丸子。闻到那股淡淡的鱼味儿,猜测是鱼肉做的。
鱼丸差不多好了,陶青鱼盛起来,然后催促着方问黎洗手吃饭。
待方问黎在桌前坐好,陶青鱼将鱼丸推至他跟前。
刚要张口,又立马捂住嘴巴朝向一边,打了个饱嗝。
方问黎低笑一声。
“夫郎不会是在家做这个做了一整日?”
“可不是,这已经是卖相最好的了。”他稍稍皱着眉头,眼里透着几分紧张,“你快尝尝。”
方问黎用勺子舀起一个,凑在哥儿唇边。
他道:“做了那么多次,最后这次不也试试?”
陶青鱼现在闻到味儿都觉得肚子胀。
不过还是该试试。
他起身要去拿新的勺子,但方问黎却拉住他的手腕。
他端坐着,身姿挺拔,安静地望着他。
陶青鱼立马懂了他的意思。
他抿唇。
方问黎眸光笼罩着他。
多大点事!陶青鱼自我安慰。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然后凑过身去咬了半个。没办法,刚出锅的滚烫。
方问黎看着哥儿,随后斯文地将剩下半个吃了。
陶青鱼眼神一烫。
他偏头,耳朵悄悄红了个透。
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偏偏自己还顺着陷阱跳进去。
鱼丸吃多了,现在陶青鱼尝不出多大的变化。顾着正事儿,他缓了缓脸热,又巴巴地看向方问黎。
方问黎细细品来,道:“这鱼肉做的丸子倒是稀奇。”
“无骨无刺,口感微弹。不过鱼腥味稍重,还稍带点土腥。若做吃食,还需得改进改进。”
陶青鱼默默点头。
还算中肯的意见。
“那我明日再试试。”
用草鱼,土腥味儿避免不了,只能用调料压一压。还有口感上,只是微弹,依旧比不过以前那些老师傅做的那种感觉。
陶青鱼捏了捏泛酸的胳膊,看着方问黎用饭。
方夫子吃饭都吃得赏心悦目。
勺子与碗并无发出半点碰撞声,长睫下压,目光也淡然地看着碗里。
吃得慢条斯理,不疾不徐。
恰到好处的仪态再配上他的那张脸,完全可以当做一幅画。
吃完一个,嘴里的食物咽尽,他搁下勺子。
“夫郎累了?”
“嗯。”陶青鱼半阖着眼,鼻音微浓。
哥儿做的吃食,方问黎本想细品。
不过现在人累了,他也不多耽搁。稍稍加快速度吃完,方问黎立马去收拾厨房。
陶青鱼趁机沐浴,又擦着头发出来。
夜风微凉,陶青鱼坐在外面望着天幕上绵延无尽的星辰。风带走发丝上的水汽,头发比在室内要干得快。
院子里少不得跑进来几只虫子。
拉长的虫鸣声响起,陶青鱼听着听着眼皮止不住地往下垂。
他起身打算回去,却在看见卧房门口正打算出来的人时,脚下一顿。
方问黎也刚刚沐浴完。
里面穿着一件黑色的中衣,外面也只披着一件同色的外袍。松松垮垮,锁骨都隐隐可见。
他一身白皮,容貌又俊美,整个人宛若暗夜里的妖鬼。
好似稍不注意就会被他摄了神魂。
与平日给人的端正感觉不同,此时的他更多了几分潇洒不羁。
不过美人怎么样都是美的。
陶青鱼强制收回被迷惑的心神,闷头继续往前走。
与方问黎擦肩而过时,手腕被轻轻扣住。
陶青鱼偏头看他。
方问黎那双凤眼深邃,含着笑意。
“陪我坐坐可好?”
陶青鱼心神一晃,反应过来就已经挨着方问黎坐下了。
他心底一叹。
也不怪他没出息,换任何一个人来,都能被这家伙给迷惑。
“夫郎是打算卖这吃食?”
“有这个想法。”
“是做小食摊?”
“总得先让顾客知道这东西怎么吃,待打开了销路,就可以直接卖鱼丸了。”
方问黎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哥儿的胳膊,道:“嗯,这样也好。”
“若一直摆摊卖吃食也累。”
方问黎的手从他手臂捏到手掌,陶青鱼五指一合,将他手指握住。
“我缓缓就好,不用捏。”
“你也累了,明日还要……”
陶青鱼惊呼一声,又给方问黎抱到了腿上。
他面对男人跨坐着,腰身去弓,微微往后绷紧。
方问黎把着哥儿的腰,另一只手依旧轻轻帮他松着胳膊的肌肉。
“不揉揉,明日手都抬不起来。”
“哪有这么严重,我干活都习惯了的。”
“嗯,夫郎厉害。”
陶青鱼在他腿上动了动,试图下去。腰间的手却扣紧,将他整个人锁住。
陶青鱼抿唇。
“总喜欢搂搂抱抱。”
“嗯。”方问黎偏头,唇沾了下哥儿的侧脸。
陶青鱼一僵,不敢再开口。
像虾米一样绷着绷着,不一会儿就累了。他只能塌下身子,额头抵在方问黎的肩膀。
夜风徐徐拂过发梢,胳膊上是不轻不重的按捏。
陶青鱼轻轻打了个呵欠,舒服得眯眼。
一时无话,二人身边温馨缭绕。
方问黎将哥儿两个手臂都捏完,才察觉怀中的人睡熟了。
他轻轻理了理哥儿脸上的发丝。
看他在自己肩上闷得脸色泛红,方问黎眸光柔和。他抚着哥儿的脊背托着臀将人抱起,慢慢回到了卧房。
先将哥儿放在床上,灭了烛火后,方问黎躺在外侧。
陶青鱼稍稍翻身,他张开手便抱了满怀。
颈侧呼吸微浅,似一团火苗,无形地撩拨着他的神经。
方问黎眼神幽暗,喉结滚了滚,又克制地闭上眼睛。
哥儿像睡得不舒服了,轻咛一声,脑袋往他怀里拱动。
但他哪里知道鱼儿对大猫有致命的吸引。只需轻轻一勾,方问黎所有理智瞬间燃尽。
他呼吸微重,手掌抵着陶青鱼的背完全将人裹藏进怀中。
低下头,寻着呼吸缓缓凑近。
黑暗吞噬了理智,让方问黎释放出藏在心中妖鬼。
陶青鱼被吻得渐渐喘不过气,哭泣似的呜咽。落在方问黎耳里,却胜过他听过的这世间最美妙的曲乐。
方问黎咬着哥儿的唇瓣厮磨,滋滋的水声不断。
陶青鱼呼吸不过,只能微微启唇。
睡意欲退未退,他恍惚睁开眼。
舌尖酥麻,像被蜜蜂轻蛰了一下。陶青鱼逐渐感受到窒息,精神却越发清醒。
他怔怔地望着身上的黑影。
“夫郎。”低哑的喘息落在耳畔。
陡然被放开唇舌,陶青鱼瞬间大口呼吸,被激得眼角含泪。
方问黎……
在做什么?!
手臂被拉起挂在男人脖颈,陶青鱼触摸到与自己不同的温热,身子一颤。
“夫郎醒了。”
陶青鱼手指没入男人发中,微微收紧。
方问黎指腹磨碾着他的唇瓣。似按耐不住,力道重重的。
他哑声问:“可以亲吗?”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的表情。但肢体的触感却格外明显。
两具躯体上带着潮气,皆是出了汗。
陶青鱼不言不语,眼中蒙着一层水花。
感受到男人渐渐僵硬的身躯,陶青鱼手拿开也不是,不拿开也不是。他干脆与他这么僵持着,装睡。
而在方问黎看来,不拒绝,便是无声的纵容。
方问黎低低地笑了起来。
这声音充满了邪性,听得陶青鱼头皮发麻。
他脸皮抽搐般轻颤。
若是有光亮,陶青鱼定能看见他脖子和脸侧的青筋蹦起。
他从来不正常。但哥儿面前,他惯是下意识地遮掩。
现在知道哥儿对他有容忍,已经够了。
理智回归,他也不舍得再扰了他。方问黎只能紧紧将人搂住,又恢复成平日那般克制。
知道哥儿已经醒了,他小心地吻了吻哥儿的唇。
“夫郎睡吧,不闹你了。”
陶青鱼心底松了口气。
本以为被他这一吓会没了睡意。可没一会儿身体就放松下来,又被拉入梦境。
但方问黎神经依旧活跃。
他一遍一遍回忆着刚刚哥儿的举动。
哥儿身体僵硬,也没躲开。
平日里或多或少的肢体接触有一定影响,但同样,他却也没有回应。
他还未看见哥儿对他的心意。
若刚刚不管不顾将两人的关系往前推一大步,明日醒后哥儿怕是应付不来,定要躲着他。
还需慢慢来……
方问黎抚着怀中人的发丝,一直睁眼到后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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