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青梅竹马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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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二十九年, 福康安与南兰是在这一年相识。
十岁的小少爷福康安从轿子里出来,脸上还残留着对之前在梨园看的那一出精彩的戏的兴致盎然,口中还念念有词地回味,
“一个是阆苑仙葩, 一个是美玉无瑕……”
这已经是他连续出府第三日了,日日都去的是戏班子。
一切概因小少爷看了一本名叫《红楼梦》的杂书, 便沉迷其中一发不可收好,不光时时念着,就连晚上睡觉梦里都是那令人叹惋的宝黛良缘。
进二门时, 福康安的出神被一阵说话声惊醒。
抬眼看去就见远远看到有一行丫鬟经过, 眼里都是恍惚兴奋、脸上挂着很是惊艳又赞叹的神情在议论着什么。
福康安让小厮去问,才知今日府里来了位表姑娘。
据说,模样极美。
十岁的小少爷关注的点在于这位远房的表姑娘, 是从江南来的。
表姑娘、江南……
福康安刚看完戏, 不由联想到自己在《红楼梦》里最喜爱的角色林妹妹,尤其是黛玉初到荣国府的那段。
他顿时来了兴趣,就想去看看。
不为别的, 只为了新鲜好顽,自小金尊玉贵长大的小少爷,府里上下疼爱,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从来就没有委屈过自己的时候。
此时的福康安不知, 这一去就是万劫不复,一生心结难解。
但或许他知, 亦无悔。
既然动了念头,福康安当即就叫了一个丫鬟领路。
富察氏是满洲大姓, 当今乾隆帝的原配嫡妻孝贤皇后正是福康安的亲姑母,虽然已经仙逝,但乾隆帝对富察家依然恩宠信重,对富察家的儿郎都个个委以重任,正值兴旺的大家族府邸也极为阔气。
福康安随丫鬟走了许久,路长的他都已有些不耐烦。
他年纪虽不大,但生性聪慧,人情练达,心下已有些明了,这位远房的表姑娘住的这般偏僻,怕不是什么来投奔打秋风的破落户,总之是不受家里看重的人物。
“到了,南小姐就住在这儿。”
在福康安最后一丝耐心耗尽前,带路的丫鬟终于停了下来。
他抬眼打量了下,果然是座许久没人居住的偏僻院落,院门口的月亮洞前没人守着,福康安径直走进去,才在院子里见着两个丫鬟,正坐在廊下做着针线活。
见着他来,忙站起来和他行礼,看来是府里拨过来的丫鬟,自个连个贴身服侍的人都没带,福康安心中更笃定了破落户的猜测,他抬手制止了她们出声。
也不等通禀一声,就穿过院子跨进屋子里去。
庭院里草木深深,花叶繁盛,大面上看着不错,但细看就知道是久未打理的,最近才匆匆修剪一二,只有庭院右边种了几棵有些年头的杏花树,生地很是高大茂密,开了一树雪白繁花,有些看头。
不过进了屋子里后,却和外面简陋的庭院截然不同。
首先入目就是一面博古大书架,琳琅满目全是书册,书架上每一格都挂着一张小笺,用笔墨书写了标注分类,打理地整整齐齐,显然是主人的爱物,架子上还有若干的瓷器古玩。
屋里用一座大屏风做隔断分成了书房和卧房,书房的墙上挂着好几幅水墨字画,角落里养着几丛绿意盎然的文竹,书桌和窗边还有几盆鲜嫩的葱茏兰草,开着洁白的小花。
屏风上是青绿浅淡、峰峦延绵的山水,挂的字画远远看不清是什么名家所作,但一打眼便觉清婉秀丽,落笔不俗。
就像这屋子的布置,素淡清丽,书香墨气,雅室兰香。
福康安不知这屋子从前是什么样的,但敢肯定不是如今这样的,不过纵使他见惯了府里其它地方花团锦簇的富贵气象,一进此处也觉别有一番沁人心脾,心旷神怡的清新婉约之气。
这样雅致的屋子,住的也该是位雅人。
福康安心底的不耐不知不觉尽数消解,原本起兴趣过来看看的初心又被他想了起来,而且目前所见也的确符合了他的期待,他对这位的表姑娘的好奇更深。
“是谁?”
恰在这时,卧房里的人也察觉到了有人进来,出声询问,如云出岫,如珠落盘,其声若莺啼,极清泠泠,语调又极秀气,令人闻之便觉精神一振。
福康安眨眨眼,只觉从未听过这般动听的声音。
他心中的好奇已到达极点。
他也不回答,抬步绕过屏风直接往卧房里走去,这是他家里,他可没觉得有什么自己不能去的地方。
屏风后,卧房的小门中间设了一道竹帘作遮掩,两边是雨过天青色的帐子,此时收起没有放下,卧房里面大开着窗,光线明亮,能隐隐约约看到竹帘后的景象。
在那窗边的炕上坐着一道朦胧的小小身影,虽身姿娇怯,弱不胜衣,影影绰绰间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
如一副半遮半掩的仕女画卷。
越看不清就越让人心痒痒,情不自禁想要一探究竟。
“你是谁?”
福康安见着了她,她自然也见着了竹帘外的人,知道了这并非伺候她的两个丫鬟。
她再次问,他依然不答。
原本他是存了一点想吓唬她的念头,但现在隔着这层最后的遮掩,看着里面那个朦胧的纤弱身影,福康安的心里却莫名紧张起来,但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定定神便一把把竹帘掀开走进去了。
但很快,他的脚步就停下来了。
三月的春光明媚正好。
熹微的金色日光也偏爱地照在不远处窗边手持书卷而坐的小小少女发上、脸上、衣上,她整个人如明珠生辉、美玉生晕。
就像水中月、镜中花般,虚幻而美好。
即便尚且年幼,但稚嫩的玉雪面庞已有种令人心惊的美,任谁都无法不相信她日后会长成何等的风华绝代、倾城绝色。
福康安怔怔站在原地,脚下再迈不出一步,只因此刻心神俱醉,已完全不为他所控了。
十岁的小少爷素日里身边伺候的、在宫里见到的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美人,还不通男女之事的他对此素来不甚在意。
但此时此刻他却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令人震撼的美。
尤其当那一双潋滟如碧波春水的明眸微微抬起羽睫,向他盈盈望过来,四目相对间少年只觉头脑一阵嗡鸣。
整个人一阵缥缈恍惚,如坠一场虚幻的美梦中。
已分不清此时是梦境还是现实。
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姣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1】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福康安不自觉喃喃道出书中贾宝玉初见林妹妹时所说的话,只觉自己就是那多情的宝二爷,否则上天怎么会送这仿佛从书里走出来的林妹妹到他面前。
若非降珠仙子化身……
怎会美好地如仙似幻,不似凡尘中所有。
这个才十岁就出入大内禁宫如家常便饭,赏遍奇珍异宝的小小少年断定他在今日见到了这世上最美最珍贵的宝物。
矮炕上坐着的少女如无瑕美玉的雪白小脸上一双笼烟眉越发紧锁,看着面前闯进来的少年,语声清冷。
“你这人好生无礼,还不快退出去。”
福康安闻言顿时面红耳赤,连退几步到了竹帘外。
这个傲慢无礼的小少爷已经半点想不起自己来时那横冲直撞的理直气壮,仿佛才恍然大悟自己的唐突,觉得自己果真是无礼至极。
“我,我不是坏人。”
向来只有旁人讨好他的份,这还是第一次福康安这样不想一个人讨厌他,他想要解释却一时笨嘴拙舌,结结巴巴。
立刻搜肠刮肚地想之前听来的关于她的一切,终于想起她表姑娘的身份和她的姓氏,又急急忙忙开口道,
“南小姐,你是我的表妹,我是你的表哥啊。”
之前他只当这是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心中还有些嫌弃和不屑,但现在一唤出这声“表妹”,想到他和这美好地不似凡人的少女竟有着表兄妹这样一层亲密的关系只觉胸间满是热切。
“表哥?”
听到他的话,竹帘后的少女不确定地轻唤了一声。
“欸。”
福康安忙应声,一股喜悦的心情油然而生。
然而紧接着这位表姑娘只是用稍微缓和的清婉嗓音道她今日舟车劳顿,有些累了想要休息,改日再去拜见。
于是他就当真有礼的告辞,退出了屋内。
她温声和气的一句话,却似是最严峻的命令一般,叫人无法违抗,福康安也半点不愿意违抗,使她不开心。
要知道对于富察家最受疼爱的小少爷来说,这世上就连他的姑父乾隆帝只怕都不会这么命令他呢。
两个丫鬟和福康安身边的小厮一直在屋外候着,对里面的动静一清二楚,小厮觉得不敢置信,但两个丫鬟却觉得理所当然。
只要见过这美好地似玉做的人儿、如神仙般的姑娘,只怕这世上没有人会愿意见她眉头轻轻一蹙。
福康安离开了。
这骄矜任性的小少爷来时只是存着好顽、找乐子的念头,离开时却对这座偏僻的小院魂牵梦萦。
***
第二日,一大早。
福康安也不往外面的戏班子跑了,又兴冲冲跑来这座在占地广阔的富察府里实在偏僻、素日无人问津的小院。
经过庭院时他也不觉得这里的花草粗陋了,只觉都是自然意趣,就连院子里那棵这个时节开地到处都是再常见不过的一树雪白的杏花也比他处美丽太多。
一枝低垂的杏花恰好打在他头顶,他也不生气。
春日多雨,昨夜又下了一夜绵绵细雨,这枝杏花还沾湿着未干的雨露,雪白的花瓣在风中晶莹剔透,看着格外清新。
小少爷想到什么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将之轻轻折下。
院子里多了几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丫鬟,她们不住在这儿,只每日上午来做活,贴身伺候的两个丫鬟分别叫红珠和绿衣。
福康安今天也不横冲直撞闯进去了,而是先让通报了一声,说他是来为昨天的无礼来向表妹赔罪的。
但红珠通报后,过一会儿出来只说南小姐并不在意,她身体刚刚大病初愈,怕过了病气给他,就不招待他了。
福康安听了这话,眉头就不高兴地皱起。
他虽然年纪小,但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南小姐看似客气实则敬而远之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当然这不是她的错,是他的错。
她昨天第一天到府上就被他这样鲁莽地闯到闺房,这实在是他大大的不该。
福康安知道自己已经给南小姐留了一个极差的印象,但要叫他从此离她远远的,又实在不愿。
福康安从前都是叫身边人爱着捧着,生怕他有一点不顺心顺意,惹他不喜的轻则撵出去,重则打顿板子生生打死也是有的。
除了在宫里的几位面前,就没有他低眉顺眼的时候。
可自昨日他见了南小姐,惊鸿一瞥,就打心眼里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她更漂亮、更可爱、更让他心生欢喜、想要亲近的人。
小少爷从来不是个好性的人,眼下能心甘情愿耐着性子只为见人一面已经是十分难得了,但到底蛮横惯了,叫他今日无功而返是不可能的。
福康安便假作自己没听出南小姐的送客之意,便说自己向来身体好,不怕过病气,径直走进屋里去,自顾自道,
“表妹身体柔弱,听说从昨日到今日还没出过房门,院子里的杏花开地极好,我特意摘了一枝进来,插上瓶放在房里供表妹赏玩春色,如此心情也能好许多。”
屏风后没有人应答,福康安便往左边的书房走去,扫视了一下左边书房里的博古架,找瓷瓶插花。
红珠和绿衣要帮忙,他还不让,隔着屏风里面的人虽然看不见外面,但听这动静也猜到了。
南小姐应是有些无奈的,但也拗不过这骄纵的小少爷,最后隔着竹帘和屏风到底传来了少女清淡细弱的声音。
“用那个细长颈的素色青瓶。”
小少爷闻言嘴角勾起笑意,立刻兴高采烈地应声,亲力亲为找着南小姐说的那个素色青瓶插上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站在屏风后问道,
“那我这就拿进来给表妹你摆在卧房里?”
眼看他是不会轻易离开了,屋内半晌才传来一声轻不可闻地应答,“……嗯。”
其实要说虽然男女授受不亲,但他们之间有一层表兄妹的关系,年纪又都才十岁,要说男女大防,的确也没多么严苛。
福康安进去后,就见南小姐依然如昨日一般坐在炕上,手执着一捧书卷,听到他进来的声音也依然埋首看书,不抬头看一眼。
但这已经足够了。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窗边,纤弱的身姿就已是般般入画的绝丽,不,应当是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
纵使福康安已经是第二次见她,仍不免恍惚怔在原地。
他手里捧着那一枝杏花,南小姐的建议没有错,他亲手折下的那一枝尤带雨露的洁白杏花点缀着点点嫩绿的新叶,与这素雅的青瓶的确是相得益彰。
看起来格外清新脱俗、淡雅出尘。
福康安原本也觉得很满意,然而当走进来后,才发现什么人间春色都在南小姐那如明珠、似美玉,堪称惊世绝俗,仿佛集世间钟灵毓秀于一身才能造就的玉容殊色面前黯然无光。
才十岁的少年未必通情爱,但对至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
南小姐,大抵就是生来注定要被人追捧如云,趋之若鹜的美人,一经出现便要惊艳有幸惊鸿一瞥的人的一生。
而福康安,既是有幸也是不幸地太早遇见了她。
从进来以后少年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屋内的少女所吸引,良久才呆呆地上前走了几步,又呆呆地在她对面坐下,期间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移也不移。
南小姐看书,福康安便看她。
她不说话也没关系,不理会他也没关系,仿佛只要能这样一直注视着她就算到天荒地老他也不会倦怠、不会枯燥。
屋内一时安静地便只剩下南小姐细碎的翻书声。
一室静谧。
直到书翻到末尾处,南小姐才终于放下书卷,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年,雪白晶莹的清丽玉面神情淡淡,细弱的嗓音亦是似如今三月春寒料峭时节的山涧冷泉般清凌凌,
“富察少爷,还有什么事吗?”
福康安听到她开口,这才恍然惊醒,他向来很机变聪敏,来时原本肚子里准备了一堆能讨人欢喜的伶俐话,然而一对上那双如镜湖般明亮清澈的杏眸,他却大脑一空,面红耳赤,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我……”
最后又是像昨日一样紧张到结巴,不,比起昨天隔着竹帘的谈话,今日直面着南小姐那令人屏息的美根本无法冷静思考。
福康安缓了缓,目光只能强自移开一会儿落在了桌面上那一枝杏花,便着急忙慌地下意识干巴巴道,
“表妹的品味真好,这瓶子插花果然合适。”
南小姐赏脸地垂眸一顾,纤长浓密的羽睫像是轻盈优美的蝶翼在雪白的玉面落下两道淡淡的阴影。
眉眼垂敛间,便是臻首娥眉,仙姿玉色。
福康安的目光又情难自禁地落在了她脸上,又险些逐渐失神,即便能这样看着她也很不错,可既然开始了交谈他还是更想要和南小姐能说说话的。
但他们才见了第二面,认识了第二天,又有什么话题能聊呢,少年说完了桌上的杏花,又把目光投向了房间的摆设。
“这屋子布置的很是清雅,一看就是表妹的风格。”
或许是福康安实在夸地太生硬,南小姐看起来并不如何高兴,相反那一双秀气的柳叶细眉微微蹙起,不过她这次倒没再沉默。
“府里原本送了许多东西,都是极好的,我并非不喜欢,只是习惯屋里摆放地简单些,就先让人放到旁边屋子了。”
这还是南小姐第一次和他说这样长的话,福康安高兴了一瞬,但很快小小年纪便是人精的他就意识到她只是因为寄人篱下,才不得不解释了许多。
他有些沮丧,但随即心中又油然而生诸多怜惜,尤其是这时他才注意到少女眉眼间始终不散的似烟笼寒月般若有若无的清愁。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1】
福康安最开始对南小姐产生兴趣是因为《红楼梦》中的林妹妹,而她也的确不但满足甚至大大超出了他的期待。
可现在,要让她像林妹妹在贾府那般处境,他是万万不忍心的,少年悄悄在心里暗下了某些决心,但这些自不必明说。
也是想到林妹妹,福康安才终于想起自己带的赔礼,从袖中拿出一捧书卷,放到小几上递过去。
“表妹出身书香人家,定然是爱书的才女,这本书是我特意准备的赔礼,虽然只是市井小说,但也有颇多趣味,我自己看着十分喜欢。”
这书不必说,就是福康安最近沉迷的《红楼梦》了,一说起他喜欢的书,他都顾不上在南小姐面前的紧张,话都流利多了。
南小姐对此果然感兴趣,当下便拿起那卷书翻看了起来,没多久眉间就渐渐不再锁着令人怜惜的愁意,柔和地舒展开。
看起来颇为爱不释手,又抬头认真对福康安道谢。
“这书我很是喜欢,多谢富察公子。”
能讨得她欢喜就是最让福康安高兴的了,少年白皙俊俏的脸上原本已渐渐退去的红晕又弥漫开来,不过唯独有一点让他很在意。
“我们这府里可到处都是姓富察氏的,不说我阿玛,就是我几个兄弟也都是富察公子,表妹要是在外面叫我可就分不清了。”
福康安知道接受了这书后,南小姐才算是真正原谅他昨日的失礼了,果然现下听到他这么说,她没再当做没听到,而是配合问:
“那我该怎么称呼?”
少年黑亮的瞳孔转了转,看起来很是狡黠机灵,“唔,我在家中行三,表妹就叫我三哥也行?”
他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颇为渴望又热切的模样。
不过这称呼实在太亲密了,南小姐抿了抿唇,只轻声道,“我听她们说你和我一般年纪,我们还不知是谁月份大一些呢。”
福康安假装听不出她的婉拒,只说那这就来比一比,两人一对照,南小姐是二月二花朝节出生的,他是五月五端午生的。
结果,反倒是她比他还大一些了。
南小姐似乎也觉得有趣,唇角微勾露出一点笑意,清冷的玉面霎时真如冰雪初融,异花初胎,美玉生晕,明艳无伦。
“那你倒该叫我姊姊了。”
她本是玩笑,然而少年黑亮的眸子里满是惊艳地痴痴然看着她,竟真的轻声唤道,“姊姊……”
南小姐不意如此,一时倒真有些难为情。
福康安反应过来也觉很是羞窘,脸上、双耳顿时都像火烧般又红又热,室内又陷入一片安静,却又和之前的静不太一样。
半晌,少年才低声道,“我大名是福康安,有个字是瑶林,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这是真的,昨天下午从这座小院离开后,他就让人去打听关于南小姐的事了,但大概是因为她刚进府里不久,下人们都只知道姓氏,闺名还没人知道。
少女默了一瞬,才轻声道:“我单名兰,没有字。”
南、兰。
福康安一听便在心中念叨个不停,只觉这简单的二字实在美极雅极,也实在再适合不面前这如雪谷幽兰、世外仙姝般的少女。
不过……
本性顽劣的少年又耐不住起了心思,忽而出主意道,“那我给你起一个字,就叫颦颦如何?”
但南兰很是干脆地摇头,“不如何。”
不说男子给女子取字就很不妥,但是只这“颦颦”二字,少女清滟的眼波里带上一点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
“你要做贾宝玉,我可不是林妹妹。”
福康安顿时睁大了眼睛,惊喜道,“你也看过《红楼梦》?”
这书是近几年才在京城里流行起来的,她才从江南来,本以为是不知的,这才特意拿了来想讨她喜欢。
不过南兰倒真没看过,但只见她翻了翻手中书卷微笑道,“不过是浏览了个大概,现学现卖罢了。”
福康安更惊更喜了,原来是她竟有过目不忘之能!
之前他称她为才女,只是说罢了,但现下他再看面前的少女,仍旧是那般清丽绝俗,无可比拟的美,但好像又更美了。
手执书卷,眉眼间自是一番清冷文雅的风骨。
***
两个初见并不愉快的小儿女,因为一本书迅速拉近了关系,一个上午的时间福康安都消磨在了这座小院里。
明明是看过无数遍的书,但和南兰一起再看,两人边看边不时讨论里面的人物,又觉比以往凭空生出更多兴趣。
这个上午福康安只觉前所未有的愉悦快乐。
然而等到中午福康安要回他自己院子里用午饭时,临走前原本已对他柔和许多的南兰突然又冷淡下来,道他不该离她这么近。
他以为她是在意礼教,然而他追问之下南兰先是默然,又淡淡道,“难道富察家没有告诉你吗?接我来府上的原因。”
之后就再不肯说了。
福康安不明所以,但等他离开之后,又突然被自己额娘瓜尔佳氏叫去主院里后就一切都明白了。
“别和她凑太近,她是要进宫的……”
这就是在询问过福康安是否数次跑到那座新收拾出来的小院后,瓜尔佳氏脸色难看地对他说的话。
***
是日,晴光正好
这是南兰在富察府住的第五日,一早她便起身带着两个伺候的丫鬟红珠和绿离开住的小院,去往住院向富察府的主母请安。
这原本该是第一日就要去的,但当时瓜尔佳氏派人来说,既然她大病初愈那便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再去请安也不迟。
南兰观当时传话的人神情,这话更像是搪塞之词。
便没坚持,就此应了。
后来果真每日她说要去请安,主院都推了,直到现在第五日,才终于允了。
这也是南兰自来富察府后第一次走出院门。
府里许多人都对这位从未听说过的表姑娘感到好奇,当然也免不了一些暗地里的嘀咕,大家族里没有秘密,南家的来历在几日之内足够打听清楚了。
南家原只是普通的汉人百姓,去年当家的男主人才考上了同进士做了个小官,娶了他们富察氏旁支边缘的一位寡居的姑奶奶。
这样的家底和普通百姓比或许还算不错,但在他们富察府面前和破落户没什么区别,就算是府里家生的丫鬟只怕都要比那表姑娘还体面几分。
再者说娶的旁支的姑奶奶,倒把自个儿闺女送到嫡支的富察府里,这里面的猫腻谁听了不嘀咕两句。
不过再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在亲眼见着南小姐时消失一空了。
肌肤若冰雪,绰约如仙子。
清雅绝俗,风神秀彻,容光之烨烨衬得如今三月里这富贵已极的公府大花园精心修剪的一园如锦春色黯然失色。
这当是神仙中人也。
世人常以美若天仙四字形容女子之美,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谁也不知,但一见南小姐,各人心头都不自禁的涌出美若天仙四字。
下人们大多都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什么文雅的话,只觉得这样天仙似的姑娘根本不敢想象是和他们寻常人一样食五谷杂粮、人间烟火养出来的。
简直比地一个像天上的云,一个是地上的泥。
想必任谁见到这样标志如天仙似的人物,都会觉得就合该一辈子用金玉养着捧着她,只要能够博她一笑。
下人们惊艳赞叹有之、自惭形愧有之,但哪里还能有半分看不起和不服气呢,要说再有别的什么想头也只有一条。
只怕……就这富察府里的富贵还养不起呢!
类似的想法也产生在这一等忠勇公府的主母瓜尔佳氏脑海里。
当她听丈夫傅恒说要献美于御前时,她险些都以为他疯了,傅恒虽是孝贤皇后胞弟,但能有今日的荣光可不是凭借外戚身份,大半都是靠自己多年出生入死在战场上打下来的。
他是有真才实干的人,就从没想靠过裙带关系,莫说孝贤皇后在时,更何况是她已仙逝多年之后呢?
因而虽然傅恒吩咐是吩咐下来了,还为此嫁了一位旁支姑奶奶出去,但作为管理内宅的主母瓜尔佳氏却并不如何上心。
南兰此前并非多想,她的确是不太喜欢这个丈夫安排入府里居住的小姑娘。
一来是她觉得荒唐,二来的原因也很是不能为外人道也。
瓜尔佳氏曾是满蒙第一美人,姻差缘错选秀时被当时还在的富察皇后指给了自己的弟弟傅恒,她向来心气极高,对此颇为郁郁。
索性后来入宫请安与乾隆帝相遇,凭她的美色果然吸引了皇帝,两人有了几番首尾,甚至珠胎暗结,只恨她已为臣妻不能光明正大为帝妃,龙种也只能沦落民间。
如此,瓜尔佳氏怎能对要被富察家送进宫里的南兰心平气和?晾了好几日,她才终于有心情见一见人。
尽管之前她派过去传话的丫鬟回来说过,南小姐其人,模样极美,不过瓜尔佳氏并未如何在意,才十岁的黄毛丫头罢了。
直到亲眼所见。
原本慵懒随意地坐在上首的瓜尔佳氏在眼见那个少女款款从门外走进来后,腰背逐渐挺直,神情也变得认真起来了。
原来……
世上竟真有人方才十岁稚龄便能有倾城绝代之姿,美极、清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凡俗之气。
素来自恃美貌的瓜尔佳氏甚至情不自禁想自己十岁时有这样超然物外的姿容,这样高华风致的气度吗?
没有,她十岁时才真的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
瓜尔佳氏不得不承认。
而她还这般小,待她长成,莫说满蒙八旗,便是整个天下间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人及不上她的风华无双了。
因为,这已非人间能有的殊色。
瓜尔佳氏现在终于明白丈夫的想法了,即便傅恒从没想过攀裙带关系,但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美人,又怎么可能在凡间埋没。
没有富察氏,也会有别的人意识到——
奇货可居。
***
南兰没有在主院里待许久。
富察府的主母瓜尔佳氏从见到她便一直心不在焉,略略道了几句家常便让人送她出去了,并且嘱咐说她是客人,往后不必来请安。
态度说不上盛气凌人,但也说不上和悦近人。
南兰不知原因,但寄人篱下的小姑娘眉眼间难免因此流露出几分沉思和清愁。
随侍在南兰身边的两个丫鬟察言观色,立刻就小心地提议道不如别那么早回院子里,趁着春光明媚逛逛园子。
红珠和绿衣之前也和其他下人一样想法,但这几日的时间她们俨然已渐渐成了忠仆,又因年纪比南兰大上几岁,更是满心怜惜,如今处处只为她们姑娘着想,盼望她能时时顺心顺意。
因她们真心,南兰待她们也渐渐亲近了起来。
当下不愿拂了她们好意,便应了。
同时她也是想到自己至少还要在富察府住上好几年,总不可能一直只蜗居在院子里不出。
富察府的花园很大,水榭亭台,假山怪石,活泉水池,应有尽有,铺着鹅卵石的羊肠小径在其中曲曲折折,堪称一步一景。
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花坛,种植着各色应季甚至不应季的花卉。
花园里的道路连接着前院和后院,时常有人经过,南兰一行人没有逗留在中央区域,只是在靠近她住的院子那一块儿停驻。
恰好这里有一座水榭。
南兰一路走回来也觉有些累了,就进去歇歇脚,等绿衣去拿了鱼食,便斜倚在栏杆边上一点一点洒了喂底下清澈的溪水里欢快游动的各色锦鲤。
这些鱼都被养地笨笨的,很快就都聚集了过来。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qiu)蛴 ,齿如瓠(gua)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突然,从不远处竟然传来一阵读书声,这声音听起来还有些耳熟,红珠和绿衣一下就听出来了,顿时看向来处。
就见一个锦衣玉带、唇红齿白的小公子正捧着一卷书站在假山旁边装模作样、摇头晃脑地读书,不是几日不见的福康安又是谁?
可偏偏南兰喂鱼食的手顿了顿,却是一眼也不抬。
于是读书声又继续。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wei),鳣鲔发发(fa)”
读到这儿,南兰终于忍俊不禁,向福康安瞥去一眼,“快别读了,一篇《硕人》就叫你读错四个音,你不害臊我还替这诗委屈呢。”
福康安一边读一边一直斜着眼觑着南兰的神情,见她果然笑了肯搭理他了,自然立刻收起书随手就抛到身后跟着的小厮怀里,兴高采烈地跑进水榭里来。
“委屈什么?”
小少爷理直气壮地反问,还嬉皮笑脸道,“都说曲有误周郎顾,是为一桩美谈,那这诗有错,能博南小姐回顾一笑,若是它有灵只怕觉得是死也值了。”
虽然那日相处地愉快,但他们几日不见,他反倒是更厚脸皮了。南兰不理会他这话,继续转头去喂鱼,神色淡淡道,
“你怎么又跑来我这儿了。”
这一处已经是花园的角落了,说他是路过的那可不大可信。
福康安不是笨人,立刻就明白了她这话的意思,从那日额娘找过他后他当然也明白自己其实应该和她避嫌。
要说一开始知道府里来了一位从前都从没听说过的属于汉人姓氏的表妹时,他没有感到有些猫腻才是假的。
可后来等亲眼见到南兰后,福康安便完全再顾不上想这些了,他满心满眼都只想讨她欢喜,和她亲近,而现在……
浮光跃金,静影沉璧。
淡金色的日光洒在底下浮动的水面上,像是波光粼粼的锦缎,湖光水色也俱都倒映在了湖边垂眸喂鱼的少女清亮平静的眼眸里。
一抬眸,便胜过世间无数旖旎风光。
少年晶亮的目光从出现就始终注视着少女,没有丝毫偏移。
即便他知道了要避嫌又如何呢?知道她是富察家预备好要送进后宫里的人,他也依旧只想讨她欢喜,和她亲近。
明明也耐着性子几天没去见人,但心里脑子里依然时时想着念着,一听到她出院子了,直接就从课堂上跑了出来。
他之前着迷红楼时的模样已然够痴,遇上她好像又更甚。
福康安想,反正他这个侄子向来比皇子还得乾隆帝喜欢,反正南兰又还没真正入宫,反正他从小任性骄纵惯了,
就当他再胆大妄为一次吧。
现下福康安只当做没听出南兰的意思,突然说,“我送你那本红楼的书你肯定已经看完了,我再带你去看活的红楼如何?”
果然,提到红楼终于引得少女感兴趣地回眸一顾。
第22章 少年旧梦22
***
福康安带南兰去了府里的戏院。
当今的乾隆帝是很爱看戏的, 甚至亲自组织了戏曲创作班子,由庄亲王亲自挂名,由刑部尚书张照担纲, 诸多有文艺才能的朝臣亲自投入创作。
乾隆十六年, 皇太后六十大寿,乾隆帝为了表孝心还给太后组织了一场空前盛大的大堂会。
自西华门至西直门外之高梁桥, 十余里中,各有分地,张设灯彩, 结撰楼阁, 每数十步间一戏台,南腔北调,备四方之乐。【1】
上有所好, 下必甚焉, 戏曲本就源远流长,由此如今在民间就更加盛行了,权贵人家里也大多都在府里就养了专门的戏班。
前段时间福康安之所以要跑出去看戏, 不过是因为《红楼》这出戏文本就没排出多久,只有外头的几个戏班会演。
如今知道小少爷喜欢,府里的戏班早就紧赶慢赶地排戏了。
虽然时间紧迫,但精心养着的戏班水平并不差,起码第一次看的南兰目光专注, 面含笑意, 看的十分津津有味。
她满意,福康安就也满意了。
哪怕他已经把这差不多的戏码来来回回看了许多个戏班子上演了, 但仍觉得今日这场他看的没那么专注的戏反而最愉快。
看完戏,福康安又亲自送南兰回院子。
不同于第一次来时的漫不经心, 第二次来时的匆匆切切,直到这次不紧不慢踱步到院子外,他才注意到原来月亮洞上面还写着一块名为“兰漪院”的石匾。
这名字其实十分寻常,可是现下福康安却觉得其分外动听又合时宜,只因它恰好对上了南兰的闺名。
两个半大的少年少女正是爱新奇好玩的年纪,今日刚看了红楼的戏,一路上直到进了房里还一直谈论着这戏里的情节,等深入地聊了之后竟隐隐有了分歧。
南兰不喜贾宝玉的风流多情,对红楼女儿们颇多怜惜,但福康安对前者的做派不觉有什么问题,对后者的处境也浑不在意。
不过福康安最善察言观色,待他意识到南兰微微不快地蹙起的细眉,便立刻圆滑地转换了话头,好在南兰也无意争辩。
两人便自然地说起了江南风物。
但南兰的态度却微不可查地淡了一些,江南女儿本就自幼养在深闺,随着年纪越长,容貌越盛,父亲就更不让她出门一步。
福康安从前还有同样出身权贵人家的狐朋狗友们相伴,南兰却是第一次遇到能说话的同龄人,因此才轻易原谅他的冒犯友善起来。
只是以小见大……他们到底是不同的。
如常说说笑笑一会儿,待到要用午饭时福康安要回自己院子,说下午再来找她顽时,南兰便让他不必来了。
未作冷色,依旧神色温雅,“明日开始,府里就该给我寻老师上课了,下午我也要准备一二,怕是没空招待你。”
福康安颇为失望,但也无法,只能依依不舍离去。
而且说来他自己也是要上课的,今日还是逃课了呢,之前去外面看戏也是逃课,再连续几天如此,只怕他阿玛就该教训他了。
***
果然,就像南兰所说。
她来了富察府几日都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但在她去见过瓜尔佳氏后的第二天,就有主院的婢女亲自领了一个从据说是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过来教导她宫里的规矩。
之后还会有专门教她读书、音律、笔墨、丹青的先生,除此之外她有什么想学的,也尽可以提出来,富察家便会再去找专门的先生来。
南兰对此没什么怨言,自己排好了课程时间便开始默默学。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便很适应富察府里的生活了,而福康安之后倒没再逃课,但下了学也不再应朋友的邀约出去玩,而是跑来兰漪院里找南兰。
但他有空,现下的南兰可没什么空搭理他。
每次兴冲冲地来,又满脸失望地回去,骄纵的小少爷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他倒不会在南兰面前表现出来,但对其他身边伺候的人就一点也不掩饰坏脾气了。
这日,南兰正在嬷嬷的指示下穿着花盆底的绣鞋练习走姿。
她是江南汉女,倒没有裹脚,天生一双纤纤玉足,虽然是第一次穿花盆底但没多久便能适应了。
瓜尔佳氏还给她送来许多上好的料子新制成的旗装,那衣裳直筒筒的,南兰并不喜欢,但今日因为要穿花盆底便把往常穿的汉女裙衫换成了一身白底锦缎缀了青色满绣莲纹的旗装。
因为天气好,今日便特意在院子里明朗的春光下练习。
身姿单薄的少女即便穿上这厚重的旗装依旧极为看起来纤细,脊背不像寻常女子般总是微微佝偻,向来都是挺直如一竿青翠修竹,爽朗清举。
在人堆里一眼看过去只瞧背影都觉气质卓尔不群、与众不同。
穿上花盆底后,少女依旧像往常一般走地稳稳当当,不疾不徐,行走间天然有一种独特的风姿韵律。
不过这花盆底穿着到底是比平底的绣鞋不同,走起来身子看起来会更摇摆一些,一不小心就容易左摇右晃。
南兰重心稳,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规律。
远远看去,只觉如袅袅碧波上一枝开地娉娉婷婷的青荷,纤纤清丽,步步生莲。
当福康安站在藏书阁的三楼窗户边,拿着千里眼远远眺望到的就是兰漪院里的这样一幕。
千里眼是西洋人的玩意,只有宫里才有,小时候乾隆爷拿给他玩过,见他喜欢就赐了一个,但福康安向来喜新厌旧,玩了一阵子就丢到脑后了。
今日翻出来倒也是偶然,一看到它,福康安就立刻想到它的用处,顽劣的少年从前就喜欢用这玩意看别人私底下在做什么,如今他最感兴趣的当然就是南兰了。
尤其是在她为了上课已许久没搭理过他后。
“千里眼”就和它的名字一样,虽有夸大,但至少几里外的事物是能看的纤毫毕现的。
比如此时福康安就能看到在那院子上方几棵开地繁盛灿烂的杏花树上,有一片雪白的花瓣落在了花树下的少女的眼睫上。
那张清丽绝俗的玉面,肤如凝脂,在日光下几近透明,雪白花瓣落在其上竟是分不清谁白,而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就如寒鸦欲振的飞翅。
福康安能从千里眼的镜片里看到南兰一惊,眨了眨眼。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少女伸出来的柔荑里,南兰看着手里那片恰巧落在她脸上的花瓣垂眸轻轻一笑。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那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紧接着少女樱唇微启,吐气如兰。
那片雪白的花瓣便又轻飘飘地飞向空中,此时一阵春风徐徐拂面,头顶上的花树落下更多花瓣,纷纷扬扬,如一场飞雪。
而在那落花飞雪中亭亭玉立,仰头露出一张清绝玉面、春水剪瞳美地如梦似幻的少女便是雪魄花魂化身的阆苑仙葩。
兰漪院里的教养嬷嬷和伺候的丫鬟们俱是惊艳恍惚,目不转睛。
远处偷窥的少年亦是痴痴然魂游天外。
前段时间里被南兰冷落忽视的不快、郁愤以及更多的委屈、不甘和一点不愿承认的失落心慌,都瞬间抚平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更深的渴盼和蠢蠢欲动想要奔赴到她身边的热切。
自小顺风顺水的小少爷要什么就有什么,他是所有人的焦点,谁都得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小心奉承。
第一次有人对他爱搭不理,一心只有别的事对他浑不在意,这当然令他挫败恼怒,但也让他觉得新奇有趣。
人心大抵就是如此。
唾手可得的弃之如敝履,苦苦追求的视若珍宝。南兰越是不重视他、越是对他不上心,他反而只会对她越重视、越上心。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
南兰本就是一件稀世无双的珍宝。
***
两日后。
南兰如常在下午去教她读书的夫子那里上课。
因为这是位男先生,不方便到后院里来,但南兰也不方便往前院里外男多的地方去,所以最后是在靠近前院的一个同样偏僻的院落里专门给南兰上课。
给她上课的也是熟人,正是南仁通那位到他家里偶然见到南兰的友人。
他同样是江南人氏,和南仁通一样寒窗苦读多年但过了举人后在最后一关屡屡名落孙山,最后只能放弃科举一途,到富察府里谋了个幕僚的差事。
他向来自命怀才不遇,在见到南兰后便将她视为自己多年苦等的机遇,为此不仅给富恒献策,更是在他不屑一顾后几番言辞恳切地劝说险些被富恒赶出府去,最后又设计富恒亲眼见了南兰一面,终于同意了他献美入宫的计划。
任何人只要见到南兰,就丝毫不会怀疑她不能俘获帝王盛宠。
与其等着别人家发现去做,倒不如富察家做,即便富察府已经是一门隆宠,但谁还嫌锦上添花呢。
更何况孝贤皇后和她生的两个富察家血脉的皇子都去了,确实在后宫里少了人,为下一代计富察家本就打算再送人入宫。
但如今有最好的,自然不用取次一等的。
南兰虽不是富察家的姑娘,但她只是个汉女,南仁通也不是什么能人,在朝堂上还需要富察家处处帮扶。
即便将来南兰入宫获得盛宠甚至生下皇子,也离不开他们富察家支持,有时候利益的联结不比血脉差。
生男勿喜,生女莫愁,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
一个绝世美人也能起到搅弄风云、左右朝政的能力,甚至不说远的,只单说本朝,太宗皇帝偏爱海兰珠,世祖皇帝偏爱董鄂妃。
谁知道他们这位乾隆皇帝遇上一位真正倾国倾城的美人会不会遗传到爱新觉罗家的痴情种呢。
至少教导南兰的陈先生是这样期盼的,并且随着教导信心越来越满。
以至于当今天来上课时发现课堂上除了他寄予厚望的女学生旁边还多了个嬉皮笑脸凑到她身边顽笑的福康安后,陈先生甚至是对这位主家最宠爱的小少爷是十分嫌弃不满的。
但他再不满,也拗不过素来任性自我的小少爷福康安。
更何况这次他的理由还很正当,教导他的那位先生昨晚上喝醉了回家路上滑一跤掉到臭水沟里伤了腰,自然没办法来上课,而勤奋好学的富察小少爷不想耽误一天的学业,这不就巴巴过来求学了。
陈先生无奈,只能随他来了。
南兰并不在意多了个同窗,甚至有些开心有人陪她一起读书,但在课上专心致志并不搭理旁边人一直不看先生也不看书本只投放在她身上的目光。
心如七窍玲珑的她自是能察觉到其中猫腻,想着福康安说的理由,不由在心中无奈叹息:真是个聪明又坏心眼的小少爷。
***
从那天起福康安就和南兰在一块儿上课,伤筋动骨一百天,少说两三个月他那摔跤的先生是没法来给他上课的。
即便后来傅恒和瓜尔佳氏听闻了又给他另外安排了先生,但每一个过后都得出个类似“摔跤”这样的意外。
两人都找过福康安敲打他一遍,他面上笑嘻嘻答应的好好的,转头死性不改。
这夫妻俩原本素日就最疼爱这相貌最好看又最聪敏的儿子,宠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只能随他去了。
不过即便在一块读书,玩的时间还是少。
也是直到这时,福康安才真正认识到南兰之前对他的忽视冷落,原来真的只是因为太过忙碌。
她要学的东西可比他还多得多。
不但要和他一样学四书经史,还要学诗词歌赋,还要和嬷嬷学规矩,学琴棋书画茶艺以及品鉴古玩等等风雅事。
福康安看了都觉得替她累,偏偏南兰自己倒是不说什么。
不过说起来她本就有过目不忘之能,人又天资聪颖,不管学什么都一点就通,触类旁通,看她的模样倒还真是学的挺轻松。
明明福康安和她年纪一般大,但他学的东西她早就学过了,他如果要和她一起上课还得自己私底下抓紧补上进度。
这倒也难怪陈先生嫌弃他凑过来。
福康安上头有两个兄长,但年纪都比他大上好几岁,底下有个弟弟比他小上几岁,打小就是他一个人读书,他人聪明学什么都不难,便也学地不怎么认真。
如果说一开始这小少爷只是出于单纯地喜欢,想和南兰多亲近,才想方设法和她在一起读书,现下倒是真起了好胜心。
读书的架势不知比从前认真了多少。
只可惜福康安再怎么努力,读书、写字、棋艺,南兰读书总是比他记得更快、悟的更透,字写的比他更有风骨,就连下棋都总能轻轻巧巧、不多不少胜过他一子。
有一次福康安来兰漪院,见南兰正在书房里作画。
才知当初他初来这里瞧见的那些觉得“不俗”的字画原来篇篇都是她自己亲手画了又亲自题了词。
福康安自小赏遍名家字画,虽然年纪小品味还是有的。
他细细赏读一番,见其画多为花木,颇有明代徐渭之风,落笔或正或邪,或聚或散,墨色有浓有淡,看似信手涂抹,却又流畅自如。
其中一幅画梅上题了一首《丑奴儿令梅花》:
“满溪绿涨春将去,马踏星沙。雨打梨花,又有香风透碧纱。声声羌笛吹杨柳,月映官衙。懒赋梅花,帘里人儿学唤茶。”【1】
其词清婉秀丽,时透闲逸之情,与画作相得益彰。
总之是福康安自己这个年纪或许以后都也绝写不出来的,莫说他,便是教他们的陈先生若是看到也该自惭形愧,这下他是当真是心服口服了。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2】
原来世上竟真有红楼中所说这般神与貌俱绝,兰心蕙质的女子。
生性骄傲的小少爷第一次遭受了如此严重的打击,一时垂头丧气,甚至都有些不知怎么面对南兰。
只觉他原先面对她所有隐隐因地位的差距而生的傲气好像都变地不值一提。
若换做是旁人这样赢他折他脸面,福康安非恼羞成怒不可。
但,这是南兰。
而赢了的南兰却并不志得意满,甚至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羡慕我,却不知我如何羡慕你。”
“身为女子纵有满腹的才华却没有施展的用处,只能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空找不到其他出路。”
福康安抬眼看向她,却见少女早已停下了作画的笔,饱满的墨汁从笔尖滴落,溅了满纸,毁了她辛苦作了一下午的画也不在意。
她只是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黛色如春山的柳叶细眉微蹙,明亮清透如春水碧波的眼瞳倒映了窗外万里无云的天空,似一大块平静如同蓝宝石的镜湖。
眉间萦绕的是丁香结般的清愁,眸中平静之下是压抑的苦闷。
陡然间,一只雄鹰振翅划过天际。
少女的眸中顷刻间便掀起了一阵波澜,涟漪层层不散,恰好夕阳西下,落在她眼底却像是要灼灼升起的一轮旭日。
“你知道吗?”
她的声音极清极淡,渺茫如烟雨蒙蒙中的微风,“我最爱东坡先生的词,尤其是那一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眉间不再微蹙,而是尽情舒展开璨然生辉的笑意。
一张雪白的素面在落日熔金里像镀上了一层金身,鬓发、衣袍在傍晚的风中飘扬飞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似要羽化登仙而去。
福康安怔怔地看着南兰。
小小的少年在这一刻几乎是震撼的,一种莫名的震撼,但比之初见少女那如仙似幻的美貌惊鸿一瞥的震撼更甚。
后来他才知,那是对自由的渴望和向往。
但他突然就有了一种隐隐的预感,这能困住天下无数女子的后宅是困不住她的,只要有机会迟早有一天她也会如那鹰击长空般离开这里,离开他。
但福康安更想抓住她了,如此独一无二的她。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兰漪院里的那几棵杏花树便完全凋谢,只余一片绿叶葱茏,如今是炎炎夏日了,转眼间南兰已经在富察府里住了小半年。
她平日里除了去上课本就甚少出来走动,如今天热起来就更是惫懒了,休息时只爱在屋里看书作画。
福康安到现在依旧和她在一块上课,差不多日日都能见面,但还尤嫌不够,日晒雨打都要往兰漪院里跑。
自己搜罗一些孤本给南兰看,或是在一旁静静看她作画,或是和她对弈下棋,再或者赌书泼茶,如此消磨时光。
向来喜新厌旧的小少爷,只要和她在一起,做什么也不腻。
隔三岔四的福康安还会带南兰去看府里养的家班唱戏,戏曲算是这年头少有的娱乐活动,贵贱老少皆宜。
南兰也不意外的是个戏迷,她自小在江西长大,因此尤爱那里本地发源的弋阳腔,府里养的是当下最流行的昆曲班子。
为此福康安还特意让人又找了一个唱弋阳腔的班子进府,南兰初时倒是很喜欢,但后来渐渐就去的少了。
这天福康安照旧在兰漪院的时候小厮来禀告,有从前认识的朋友邀他出去玩。
福康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从前他是最耐不住待在府里的,只要一有空闲就往外面跑,不拘是去茶楼听说书、梨园看戏、勾栏里看杂耍斗鸡,总之是些纨绔子弟爱玩的活动。
但自南兰来了后,他还真是很久没出去了。
和狐朋狗友们在一起玩热闹是热闹,好玩是好玩,但这种玩乐转头就可以丢到脑后,半点不过心。
从前不觉得有什么,只觉得大家都是如此,可体会过和南兰在一起快乐的感觉但总觉得以往的热闹少了点什么。
他喜欢极了每每他说上半句,南兰便能说出他想说的下半句的那种默契,这大概就是书中所说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是他在别处都找不到的自心底而生的愉悦。
她也不会像那其他贵族子弟一般顾忌他的家族,顾忌他的身份,看他的脸色,揣摩他的语气,一句话能绕七八十个弯。
他们在一起,好像他就只是福康安,她就只是南兰。
这样的氛围很新奇,也很轻松。
因此这一次,一如既往地福康安准备推了这次邀约,但原本正在一旁插花的南兰却抬眼盈盈看了过来。
福康安见她眼底似是若有若无地期待,便笑问,“他邀我去的是外面的梨园,不比家里的戏班好,你想去看?”
从南兰来到富察府里她就没再出过门,当然大家闺秀都是这样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比如福康安的额娘瓜尔佳氏,平日里除了一些宴请应酬也是从不出门的。
女子就该贞静安分,不要抛头露面,这是所有人公认的规矩道理,从前福康安也是这样觉得的。
但他如今渐渐觉得南兰是不一样的。
果然,即便他这样说了,南兰当即就放下了手里正准备插上的两枝才露尖尖角的荷花,明亮的杏眸里是毫不掩饰的光彩。
“我想去看看。”
少女清丽出尘的玉面因那份期待的光彩显现出一种耀眼夺目的灼灼明艳,见此福康安哪里还说得出半句拒绝的话。
于是即便心知不妥,他还是带着她偷偷出门去了。
***
家里的戏班,南兰已经很少去看了。
外面的梨园就像福康安说的一样,在装扮服饰上是远远没有那么精美的,却也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可南兰在轿子上时看周围街道上纷乱嘈杂的人群车马兴致勃勃,到了梨园后坐在包厢里看着戏台子上的戏却兴致缺缺了。
原先福康安以为是天渐渐热起来南兰不愿出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并非如此,他不由疑惑问她。
却见南兰坐在窗边,手心撑在雪白的颊边。
如凝了一汪碧透清潭的杏眸低低垂敛看着下面咿咿呀呀热闹的戏台,神情也是清清淡淡如水。
“乐府亡而词兴,词亡而曲作。”
“戏曲源远流长,从唐时的参军戏到宋杂剧和金院本,再到元杂剧和明代传奇,如今地方戏百花齐放,是戏曲最为繁盛之时。”
他们相处数月,已有些青梅竹马的情谊,她在他面前倒也不掩饰什么,清泠泠的嗓音在暑热里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但说的话就很是一针见血了。
“京城是天子之地,最富庶繁华之处,朝廷禁令也最严苛,有着一大堆繁琐的规定,这不能演,那不能演。”
“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不能表情达意,只知歌功颂德。”
“我冷眼瞧着,只觉如今的梨园看似繁荣实则荒芜;看似热闹实则单调,看似豪华排场实则内容空洞,实在是无趣。”
少女的话一锤定音。
“已是要到盛极而衰的时候了。”
南兰分明没有丝毫疾言厉色,反而句句都是轻声细语,然而所说的每一句话却莫名像是重重的鼓点砸在了他心上。
虽然字字都是对梨园的点评,但若是有心人却不难联想到对当今朝廷的影射。
福康安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懵懂孩童,但他到底只是个孩子,想不到那么深奥的地方,但他深受皇恩因而骨子里就越是敬畏皇权。
即便不懂,也能直觉为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姿态透露出的对皇权的漫不经心的姿态而下意识地感到心惊胆战。
福康安瞪大了双眼看向南兰。
少女今日着了一身粉白裙衫,又生就冰肌玉骨,清凉无汗,静静坐在那儿像是她出门前插的那枝含苞待放的小荷,亭亭风致。
在炎炎夏日一见就觉神清气爽。
白皙胜雪的肌肤,如墨玉般的每一缕鸦发,乃至于一抬眸间的转盼流光,甚至是衣袖、裙摆垂落的细微弧度和褶皱。
一切都美地像一副画。
一副世间所有名家的笔墨都只能有其形而无其神的画卷。
福康安仍旧为这样惊人的美而惊艳、欢喜,情不自禁想要亲近,但此时再看她仿佛又感受到了在这美好之下内里的危险莫测。
他们已有数月的相处,南兰在富察府里最亲近的人就是他,但福康安仍旧能感觉到南兰对他的亲近是有礼的、是疏离的。
点到为止但从未交心。
福康安知道南兰温和文雅的外表下实则很有主见,偶尔会有很犀利言辞,但他实在没想到她对朝廷颁布的禁令都敢随意置评。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可福康安又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南兰,内心对皇权的敬畏让他对这种未知的危险感到恐惧,但又更为这样特别的南兰着迷吸引。
第23章 梨园惊变23
***
南兰对外面梨园的戏兴趣不大。
但对于出门这件事仍然很热衷, 福康安这人精瞧出了这点,于是之后只要他们休沐不上课时,他就带着她偷偷出门去。
去茶楼听说书, 去勾栏看斗鸡杂耍, 小少爷把自己以往做纨绔子弟的乐子都分享了出来,哪里热闹就带着她往哪里钻。
果然, 南兰的笑颜一日多过一日。
不过偷偷出门的事到底还是被发现了。
富察府培养南兰是为了将来她能入宫,自然不允许她整日在外抛头露面,瓜尔佳氏自知管不住自家的混世魔王, 便找来了南兰。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 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语,甚至在交谈里夸赞南兰的父亲南仁通如今在任上做的不错,
如此, 下一次南兰便拒绝了福康安出门的邀请。
她虽未抱怨一句, 但福康安却能看出从前笼罩她在眉眼间的淡淡忧愁又再一次如轻云蔽月般出现。
福康安以往从不觉得不能出门对女子来说是种惩罚,但如今看着郁郁寡欢的南兰,却感同身受般地心疼。
聪敏机灵的小少爷开始绞尽脑汁想办法哄人开心。
这日, 刚上完课。
福康安就凑到南兰身边说有个惊喜给她看。
南兰见他神神秘秘的,便可有可无地跟着他去了,就见往外走的路越走越熟悉,正是往府里养家班的戏院里去。
戏院的布置和梨园其实大差不差。
同样是院子中间搭了戏台,平日里家里的主子们要看戏就坐在两边的两层上下楼阁里, 福康安这会儿拉着南兰在二楼坐定。
这才拍了拍手, 通知开演。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只听开头这几句唱词,南兰眸光便陡然亮起来了,她已知道了这演的是哪一出戏,原来演的竟是《牡丹亭》!
要说戏曲中最被奉为经典的四部戏,莫过于洪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一个便是汤显祖的《牡丹亭》。
然而满清一朝,对戏曲的禁令颇严,尤其是四个方面。
一是有民族情绪、政治上有违碍的戏,二是才子佳人爱情戏,三是大量水浒戏,四是某些反映宫廷政治斗争的戏,五是有凶杀暴力内容的戏。【1】
而那经典的四部剧赫然都在被禁之列。
南兰从前在书中看过描述,却还未曾亲眼目睹其被搬上戏台的演出,如今当真是一睹为快。
待一出戏演罢,少女润泽明亮的杏眸看向福康安灼灼如星辰,笑意盈盈在其中便如盛满了璀璨光辉的星河。
“我在书里看到明代杂剧家吕天成曾评论《牡丹亭》:‘惊心动魄,且巧妙迭出,无境不新,真堪千古矣!’
沈德符的《顾曲杂言》也说‘《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从那之后我便心向往之许久了。”
她本就过目不忘,因而尤其博闻强识,不说她自家里带来的那一书架的书,便是富察府里的藏书她也看了好一部分了。
她是确凿无疑的才女,引经据典不过是信手拈来。
福康安虽没看过她说的这些书,却格外喜欢她檀口轻启,斯文秀气地侃侃而谈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自信而动人的神采。
“那现在你可还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今日一观,只觉古人诚不欺我。”
福康安知道南兰并不喜欢时下那些歌功颂德、陈词滥调的戏,不过往后只在家里演演她喜欢的戏文,还是没问题的。
虽说有禁令,但这世上大部分的规则只是针对的普通百姓罢了,真正处在上层的权贵们莫说禁戏,便是杀人占地,贪污受贿难道因为律法说不能干便少做了吗?
这对福康安来说,都称不上是什么胆大妄为的事。
能让南兰展颜一笑,平日里解解闷,他觉得便是这些戏文在这世上最大的用处了。
除此之外,福康安还准备了第二件礼物,他想到了一个可以让南兰出门的法子。
无论南兰想学什么,富察府会全力支持。
不过绝大多数的课程都可以请了先生到府里学,但有一项却是非要到外面不可,那就是——骑射。
满洲人是在马背上得的天下,入关多年后虽然实行汉化,但每年都会有围猎的活动,如果要说是学骑射,富察家一定不会阻止。
“富察家的马场就在郊外庄子上,到时候我还带着你出去,谁又知道我们路上还去了别的地方,你想去逛哪里依旧能去……”
福康安昂着脑袋,骄傲的小少爷颇为得意地说着这个法子,正滔滔不绝地说着京城里各处有趣的吃喝玩乐。
耳边却忽然传来一声吟吟含笑的嗓音,熟悉又陌生,因为它温柔地如春涧鸣泉潺潺细流,清甜如八月里莲蓬中新剥出的莲子。
“多谢你,瑶林。”
南兰注视着他,眼眸潋滟生波,脸露微笑,如花蕾初绽,羊脂美玉般的面庞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神色,愈发耀如春华,容光烨烨。
福康安望着她,不觉为之心神恍惚。
不过半年,他总觉她好似比入府时的初见一日比一日更美了,而更让他情不自禁怦然心动的却是她第一次唤他“瑶林”的温柔。
自那日后南兰闲时又恢复了去戏院的活动,就像福康安承诺她的,在府里的戏班她想看什么戏文便演什么戏文。
她和陈先生说了想学骑射一事后,果然也被允许了。
每旬能有一日去庄子上练习跑马、射箭,原本只需要侍卫护送她去就可以,但福康安又故技重施说反正他也要学,索性就一起。
于是在去庄子和回府的路上总能叫他们两人找到空隙去闲逛游玩,穿梭在集市里人群中,看遍繁华,赏尽人间百态。
少年少女,青梅竹马。
真心能换真心,感情是相互的,南兰待他愈渐亲近,少了许多客气、疏离,福康安能感觉到她在渐渐向他敞开心扉。
不经意间,快乐的时光便在相伴中如白驹过隙。
***
四年后,梨园。
梨园里一如既往地热热闹闹,琴笛声、二胡声、锣鼓声,台上的伶人咿咿呀呀的唱腔,以及来来往往的观众说话、走动声。
大堂最前面一排只有一张桌子坐了一个人。
那是个锦衣玉带的少年,一副眉目俊秀的清雅面容,手持折扇,一双清贵丹凤眼凉薄含笑,看起来便是金相玉质的世家公子。
周遭人一见了他,便自觉压低了声音。
这样的人物向来是坐在那楼上的雅间里的,甚至是梨园专门的包厢里,可今儿个这富察家的小少爷偏偏要坐在大堂里。
真是奇哉怪哉。
福康安是个戏迷,但今天神情却有点漫不经心,直到突然宫调一转换,他的目光才陡然聚精会神落在了戏台子上。
就见幕后出群姬调丝竹,皆是容色殊秀的貌美少女,然而群芳争艳在为首率众而出的女旦面前尽皆黯然失色。
浓妆傅粉,如春半桃花。
杏眸凝水,顾盼神飞,云鬓金簪,玉瓒螺髻,体态风流,额秀颐丰,韶颜雅容,堪称绝一代之丽。
一出场,诸人目光都不自觉惊艳地一亮。
便是厚厚地辨不清本来面目的浓妆扮相都难掩其倾城绝代之容,且气质高华,出尘绝俗,与寻常伶人不同,有名士大家风度。
一颦一笑,一移步一抬手。
竟有种无法用言语比拟的、惊心动魄的绝艳之美。
已有不少人开始和梨园的人打听这新上台的旦角是谁,但得到的尽是支支吾吾的搪塞之语。
有人疑惑,有人恼怒,唯有福康安专注地凝望着那台上吸引了所有人目光的端丽冠绝的女旦,丹凤眼里的笑意浓厚且热切。
而只待一会儿诸人便再无他想了。
这日上演的是弋阳腔的戏本《红梅》,本是燕俗之剧,咿呀啁哳之调,只见这女旦其统诸美而先众音。
一开嗓只觉如云出岫,珠落玉盘,清喉娇啭,莺声呖呖,一变调高亢间如昆山玉碎,世外清绝之声从天而降响彻整座梨园内外。
歌声似磬韵还幽,如听仙乐耳暂明。
体态倾靡,说白便巧,浅吟低唱,曲尽萧寺当年情绪。
当真是六马仰秣,令人□□。
整座梨园楼上、台下不知何时已然是鸦雀无声,尽皆望着台上亭亭玉人目瞪口呆,目眩神迷,再无一人能移目,能言语。
观者无不为之魂断。
其中当然也包括了坐在台下最前方的福康安,生性傲气的少年此时仰着头满眼尽是痴迷、狂热、窃喜、占有欲。
此时此刻台上那一抹纤纤丽影无疑就是整座梨园的中心,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神女,美与欲的化身,主宰着所有人的喜怒哀乐。
***
一曲唱罢,梨园内已是沸反盈天。
南兰从台上退到幕后,若不是有人拦着,只怕早已被人冲到了后台,但就算拦着只怕也拦不了多久。
南兰坐在梳妆台前,闭着眼由红珠帮着她卸妆。
但等她再睁开眼,身后的人已经从红珠变成了福康安,见她看过来,他俯身凑在南兰肩上,两人看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铜镜里映出少年俊秀的俏面,以及他旁边少女卸去浓妆恰如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一张素面。
洁白素衣,清淡幽雅。
随着年长,南兰原本稚嫩的眉眼渐渐长开,愈见倾国倾城之姿,眉如春山远黛,秋水为神玉为骨,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
清丽出尘中自有点到为止的艳,不可方物的美。
而且比起从前幼时,她身上仿佛更增添了一种奇异的、吸引人的魅力,令人一见之下便情不自禁为之荡魂失魄,暗动春心。
一次她出院门,甚至曾有人看她看地一头撞在了假山上。
就连如今伺候在她身边的红珠和绿衣两个丫鬟都时常看她看的就呆了神,不知不觉就红了脸。
至于福康安……
少年的眼底此刻除了那张旁人生平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清丽玉面其余什么也装不下了,怔怔出神喃喃道,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2】
方才在台下热烈激动地气氛令福康安也不禁被感染地头脑兴奋,尤其是当他想到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只有他一人能得见她真容。
种种情绪就更如一把火险些烧掉少年的理智。
直到现在,福康安仍觉一颗心仍然如擂鼓般砰砰跳个不停,而在见到南兰后就更难忍那想要更加亲密无间的冲动了。
少年深深吸了口气,鼻尖萦绕的尽是少女身上幽微的淡淡兰芳,他情不自禁更往那莹白如玉的脸庞贴近。
然而还不等触碰到,南兰已侧脸避开了。
“还不快出去,我要换衣裳了。”
她的嗓音也随着年长愈渐清亮空灵,如出谷黄莺,玉音婉转,和人说话时向来都是文雅秀气的温和语调,含着温柔恬淡的笑意。
南兰和福康安关系向来最要好,就更是亲近了,但那也是发乎情止乎礼的,只要他有逾矩的动作,她态度就会立刻冷淡下来了。
恰如此时此刻。
福康安的动作一顿,原本发热的头脑因她避开的动作和嗓音里的冷淡立刻像被泼了一勺冷水稍微冷静下来了。
他倒是脸皮厚,好似什么也没发生,半点不觉尴尬,直起身依旧嬉皮笑脸的,只道他这就去门口守着。
见他如此,南兰也恢复了以往自然亲近的态度。
没过一会儿,换下戏服换回自己衣衫的南兰戴着一顶帷帽从房间里出来,两人避开那些还在寻常方才台上旦角的戏迷们离开。
这家梨园是福康安自己特意为南兰登台开的,园子里的人早就打好了招呼不会透露南兰的身份,换了戏服后就更难认了。
因此路上倒是没人拦住他们,但还是遇上了一桩意外。
梨园里观众鱼龙混杂,有的不过是市井里的普通百姓,也有的是出身不凡的贵族老爷,而后者往往还喜欢在园子里捧角。
有的人捧角只是因为对方唱的好,有的就不那么干净了。
南兰和福康安撞上的便是这样一桩强买强卖的污糟事,福康安对此视若寻常只扫过一个眼风便不在意地移开,只护着身侧的少女离开。
这样的事实在是司空惯见了。
但南兰却停下了脚步,从雪白的帷帽下传出她如珠玉落盘的泠泠嗓音,“她既不愿意,你又何必强迫。”
她的声音相当有辨识性,如冰如玉般令人耳目一清,那人看过来时原本很是恼怒,待见到南兰的身影时却霎时怔了神。
“你,你是方才台上的……”
他话还没说完,福康安的眉头就狠狠皱了起来,他让南兰先带着红珠和绿衣去外面的马车里等他,自己则留下来处理这件事。
而南兰离开前,还让那个被强迫的伶人跟上。
好在那位贵族老爷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倒是没在意,反倒是眼看着南兰要离开想要上前拦住,又被福康安给反过来拦住。
这人家里是有些势力的,所以才能在梨园里这样明目张胆地行欺男霸女之事,福康安挡住他还真颇费了一些功夫。
因此等他进入外面的马车里,见那个伶人还坐在南兰身旁,他便有些压不住脾气不屑地瞥了一眼冷冷道,
“低贱的玩意,还不给爷滚。”
伶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兰,依依不舍又诚惶诚恐地离开了。
福康安在马车里坐下,南兰这才把帷帽摘下来,脸上没有什么笑意但也说不上不满,神情只是清清淡淡,宛如静水流深。
数年青梅竹马,福康安自然知道她这是不快了。
但这回他也觉得有些委屈,“怎么?不过一个低贱的戏子,她自己心甘情愿被人捧,收了好处还想不办事?”
南兰本不想理会,这些年她早就明白他们到底是不同的,但见他这样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还是不禁蹙起了眉尖。
“心甘情愿?以势压人她又能说不情愿吗?”
“戏子低贱?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说戏曲是风雅事,观赏戏曲的人被视为雅人,但做这风雅事为什么会被视为低贱?”
“只是因为唱戏的无权,看戏的有权罢了,既如此,雅的到底是戏还是权?”少女清凌凌的双眼直视着他,嗓音清冽言语犀利。
福康安是向来说不过她的,而且他虽然将这种贵贱之分看作自然之事,不把地位低于他的当做人看,可以随意打杀折辱。
可和南兰相处数年,他也颇受她影响,内心其实也不是不隐隐明白或许她那些违背他自小成长环境里的认知的道理才是对的。
福康安已经想要像以往一样想要率先服软。
尤其是这时南兰突然轻轻柔柔地笑了,光线昏暗的马车里这嫣然一笑仍如皎皎明月清辉般,光艳耀目,又像一朵柔软轻薄的云。
可她的话却不那么动听了。
“我也是登台唱戏的戏子,富察少爷怎么还和我这低贱的人坐在一起?我要不要也和她一样滚出去?”
乾隆帝爱看戏,所以唱戏当然也是南兰需要学习的课程之一,而她能反抗的也不过是从唱昆腔改为弋阳腔。
再一个反抗也只是富察府不让她抛头露面,只让她在府里的家班学,但她既然学了戏,自然就会想要登上真正的舞台一展所长。
听南兰这样说,福康安自然急急辩解说她和那戏子当然不一样,她是官家小姐出身,是他们富察府的表小姐云云之类的。
南兰却已移开了目光,并不再看他。
只是微微仰头透过开着一条窄窄的缝的车窗看向那广阔的天空,侧脸在明暗的光线里勾勒出极美的弧度,清冷的语声回响。
“你说我和她不同……”
“不,你说错了,我和她,和他们没什么不同。”
福康安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但没等他出声,外面就传来一阵骚乱声,紧接着马车的车门被蛮力打开。
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像铁索般向福康安抓来,要把他强行拽出去,惊慌失措间少年只见到对面少女毫不犹豫向他扑来。
带着讶色的面庞依旧是那样美地惊心动魄。
第24章 红花群侠24
***
南兰和福康安被人掳走了。
至于原因, 则是福康安乃乾隆帝的私生子。
这是个秘闻,原本是不该为人所知的,但巧合的是福康安出门时被红花会的人瞧见了, 更巧合的是他和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生的很像。
而陈家洛和乾隆帝本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兄弟。
红花会的人预感这次来京恐有不测, 从长相察觉到其间猫腻后,再暗中调查了富察府尤其是主母瓜尔佳氏便猜测到了内情。
这是一个类似赌注的退路。
幸好, 他们赌对了。
乾隆帝虽然膝下已有诸多皇子,但对这私生子偏生特别钟爱。于是红花会这伙人大闹了雍和宫,挟持了福康安在手让乾隆帝不得不放了他们离开。
离开京城后, 他们却没急着继续跑。
而是在郊外安葬香香公主的坟茔停了下来, 为了给红花会众人预警乾隆帝的阴谋,这个美丽天真的女孩儿被逼自刎在了宫中。
她死后却只能葬在这荒郊野外,他们要带她回家。
红花会的人都从马上下来, 福康安被人随意扔在地上, 原本白皙俊秀的脸染上灰尘,柔软手掌也被地上的石砾磨破出血。
向来金尊玉贵的少年哪里遭过这等苦头,他疼地眉头紧皱, 眼眶也刺激地微红,泛出泪花。
尤其他之前是被横放在马背上的,一路颠簸让他整个胃都在翻江倒海,现下突然被扔在地上竟是浑身发软爬都爬不起来。
这时一双手伸过来扶起了他。
肤如凝脂,纤纤如玉, 细指若春葱, 这是一双极美的手,也是一双他极为熟悉的手。
是南兰。
福康安曾见过她用这双手握笔写出一手清丽的簪花小楷, 画一副浓淡相宜的花鸟图,或是素手拨弄琴弦弹一曲清音。
总之都是这世上最美好的风雅事。
情窦初开的少年也曾幻想过有一日能与她执手, 十指相扣,亲密无间,但如今倒是得偿所愿了。
就在不久之前,福康安亲眼见到这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紧紧攥住掳走他的江湖人的手腕,用力到指节发白,都不肯放手。
而现在这双手则是把他从泥地里扶起,然后拥他入怀。
从前在富贵温柔乡中明明都是福康安为她解决那些掣肘阻碍,他自诩是她的保护者,让她这朵温室里的兰花不受风吹雨打。
但如今在这样性命攸关的危难之际南兰却并没有躲在他身后,反而用她纤细柔弱的身躯坚定地挡在了他前面。
福康安被人掳走时没有哭,被刀架在脖子上当做人质时没有哭,被人从马背扔到地上时也没有哭。
但现在,他坐在地上依靠在南兰带着幽微兰香的怀抱里,却像是莫名有一股温暖又毛茸茸的热流冲刷着他的四肢百骸,再也抑制不住这一路来的恐慌和惊骇。
大颗大颗的泪忍不住落了下来。
南兰和福康安坐在地上,她将他抱在怀里,两个人互相埋在对方的肩头,半日之前这还是福康安做梦也不敢想的亲昵举动。
但现在少年却生不出一点旖旎的心思。
“瑶林,别怕……”
南兰感觉到了颈间的湿热,嗓音压地很低地在福康安耳边唤他的名字,用一种他仿佛从没感受过的那般温柔地语气。
“这是谁?怎么还多了个小姑娘?”
红花会的人之前是分开行动的,刚才兵荒马乱间也顾不上许多,此时又已经到了黑夜,直到现在终于有人注意到队伍里除了他们捉来的质子还多了人。
听他们问起自己,南兰将脸往福康安肩颈里埋地更深,福康安也意识到什么警惕地双手更用力抱紧了她。
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少女相依为命的模样,看起来颇为可怜。
但刚刚才经历了乾隆帝出尔反尔地围杀,死里逃生的红花会众人对他的私生子可没什么怜悯的心思。
对于和福康安一起的南兰自然也得探问个明白。
有个浑厚的声音作答。
“这小姑娘和这小子当时在一辆马车上,我原本只想抓这小子一个,但这小姑娘死攥着我不放,我要甩开她,嘿,她还在我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呢。”
他们见她始终埋着头,又让她抬起头来。
但这时那个浑厚声音默了默,却道,“……这小姑娘和喀丝丽很像。”
周遭其余人也跟着一静,悲伤的气氛蔓延,许久没人说话。
“小姑娘。”
这时一个温润的男声率先开口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儒雅的书卷气,有别于寻常江湖人的豪迈匪气,也令南兰感到熟悉。
“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
因此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再加上一路上对他们一行人的观察,南兰还是一言不发,默默地抬起了头看向了方才说话的人。
那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面貌和福康安有几分类似。
只是后者的轮廓更偏向于少年的俊秀,他也果然和他的声音一样,是个不像江湖人的江湖人,倒像个满身书卷气的书生。
但他却偏偏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
南兰尚且能算是平静地估量,但陈家洛和其他人见了这计划之外的少女的真容却是心下激荡难平,甚至有人忍不住倒吸凉气。
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柔软似轻云,飘渺似薄雾,如水中月,如镜中花,如梦似幻。
黑夜里的火把如一阵霞光照过去,映出一张比月光皎洁、比冰雪纯白的面庞,更显得清雅绝俗,姿容秀丽无比。
她和喀丝丽的五官没有半分相似,但又的确是很像的,像就像在她们都具有的那本该不存在于世俗、不属于人间的美极清极。
眼前少女才十四岁,眉眼尤带稚气。
但和曾被誉为回疆第一美人,美貌令兆惠数万大军不发,乾隆帝一见便痴迷不已誓要得到的香香公主喀丝丽一样。
在那少女的至美之中,似乎都蕴蓄着一股极大的、撼动人心的力量,叫人为她们粉身碎骨都心甘情愿、死而无悔。
陈家洛丝毫不怀疑,当这少女长成会掀起怎样一股风云狂澜。
不,她现下就已能让人为她生死置之度外了。
方才还狼狈如丧家之犬的福康安这会儿却像幼狼守卫着领地般护着怀里的少女,双目恶狠狠地瞪视着周围的人。
“小姑娘,你是他的什么人,是富察府的什么人?”再开口时,陈家洛的语气都不自觉放地更轻更柔和。
南兰拥着福康安,这是一种保护的姿态。
从他们之前的话语和态度不难看出,相比于她,以福康安的身份反而处在一种更危险的境地里。
纵然有所分歧,但数年青梅竹马的情谊并非作假,从前一直都是福康安照顾她,如今他需要帮助时她也绝不会吝惜己身。
即便她知道以她的容貌,同样受人觊觎,危机重重。
只能赌这些人真是个好人了。
不管心下的思量如何,当南兰抬眼看向陈家洛时,不同于福康安的强装镇定,她那双清凌凌的杏眸里显然是真正冷静从容的无畏无惧。
“我不是富察府的什么人,我只是他的朋友。”
“我跟着你们没有别的目的,你们掳走了我的朋友,我救不了他,但也绝不可能袖手旁观,那就唯有同甘共苦了。”
后半句话她是看着方才出声浑厚的中年男人说的,这人生地身宽体胖,一张圆脸眉眼慈和,就像个大肚弥勒佛。
他就是红花会的三当家,千手如来赵半山。
就是他将福康安和南兰掳来的,现在手臂上还有个南兰咬地深深见血的牙印呢,她这话正是在委婉寻求他的谅解。
南兰余光看到那座新建的坟茔,又清声道,“你们的朋友可以为了你们连性命都不要,难道我就不能为我的朋友赴汤蹈火吗?”
这雅淡容仪,温柔情性的绝美少女明明看起来是个柔弱文雅的大家闺秀,但说这些话时姿态里却有一种江湖人的豪侠之气。
红花会众人一时无言,江湖人向来重情重义,也欣赏有情有义之人,原本就对这美若天仙的小姑娘实在令人不忍苛责,听了她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诸人嘴上不说,心下却是好感大增。
于是也不追究她的来历了。
索性人也已经一起带出来了,现在将这貌美的少女丢在路上,对她来说只怕更危险。
红花会诸人将他们两个少年少女放在一旁,各人铲土,片刻之间就把香香公主的坟刨开,撬起石块,先闻到一阵幽香。
而后众人都吃了一惊,坟中竟然空无所有。
陈家洛接过火把,向圹中照去,只见一滩碧血,血旁只有一块温玉。
这个美地不像人间烟火能造就,纯洁如初生婴儿般的少女,如今似乎也像真正的仙子般在死后身躯羽化回到了天上。
当众人又搬土把坟堆好,更神奇的是突然一阵微风过去,香气更浓,一只玉色大蝴蝶在坟上翩跹飞舞,久久不去。
或许那就是香香公主的芳魂。
在回程的路上,霍青桐载着南兰同乘一骑,看着怀里少女璨然生辉,光艳不可逼视的容颜她情不自禁恍惚失神,低声喃喃道,
“若不是先见到了你,你又已经十四岁,我只怕还真会以为你是喀丝丽的转世,她是那样美好的人儿啊……”
***
红花会与乾隆帝做的约定是他放他们回回疆,而红花会一年之后将福康安送回去,沿途也不许人阻拦跟踪。
因此不管如何,南兰和福康安都是要跟红花会一行人在回疆共同生活上一年的时间。
福康安自然觉得十分煎熬。
红花会的人自诩英雄,自然不会对他这么个半大少年打骂欺凌,但是也不会惯着这个向来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因他乾隆私生子的身份,更没什么好脸色。
与他截然相反的是南兰。
南兰因为福康安和她的朋友之谊,于是就敢身入险境,红花会的人并不讨厌她这份义气,她和乾隆也没什么关系
加之这少女实在美丽非凡,简直就像第二个香香公主再世,诸人连和她说话都下意识柔声细语,生怕惊吓到她。
但他们没想到她并没看起来那样弱不禁风,需要人呵护备至。
南兰从前虽然也是锦衣玉食,但面对风餐露宿的生活竟然也十分习惯,从来没说过甚至神情里都没流露出过一点对条件的抱怨。
而且不是那种勉强适应,看得出她是真的喜欢沿途不同的风景。
相处几日后,知道他们的确没什么恶意,南兰也不战战兢兢,放松下来便能舒雅自在地和红花会的人相处交流。
她向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颇有些随遇而安的心态,当年被送进富察府里之后能很快适应,如今也能很快就享受起了旅程。
一开始原本是霍青桐载着南兰,后来见她累了,南兰便主动提出她们换着骑马,她来载着霍青桐。
到了平坦开阔的地方,南兰征求了霍青桐的意见,还放开手脚扬鞭让马儿尽情奔腾,一往无前,感受烈烈狂风拂过脸颊的迅疾。
一直郁郁寡欢的霍青桐因她难得露出了笑脸。
她们的笑声如银铃般从风中传来,后面跟着的红花会诸人心情都跟着愉快起来。
虽然和乾隆帝达成约定不让人跟踪,但为保完全,这些日子他们一行人都是往偏僻无人的小道走,很少到有人烟的地方落脚。
因此路上吃的都是干粮,或是偶尔见到一些山菌野菜或是野鸡野兔,这些东西自然说不上多么精致美味。
但红花会的人都是惯常在江湖上走动的,随身带一些椒盐配料,简简单单竟也能料理出别样的风味。
南兰对此十分新鲜,一点不像福康安那样嫌弃。
她生下来只出过一趟远门,就是从江南老家到京城,但那时也是有镖局护送着马车,沿着官道走歇在驿站客店里。
不过她虽未亲身行过万里路,但读过许多书。
南兰在路上见到一些在书上看到过的花卉草木和地理风物便轻声问霍青桐,她答不上来时,其他人有知道的也都不吝回答。
这时,少女亮晶晶如星子的杏眸便会盛满敬佩的神情。
令人心下备感舒畅欢喜。
有时南兰提出的一些较为罕见的植物可以用作佐料,她在游记上见过吃法,其他人也不嫌麻烦地采摘了按她说的试一试。
味道果然不错,诸人于是大加称赞。
这时南兰便捧着赵半山给她削出来的小木碗,坐在火堆旁,唇边抿起一个腼腆的微笑,清丽绝俗的雪白面庞露出一点梨涡。
明明是在亡命天涯,但她倒像在策马江湖,遨游天下。
她的快乐也感染了其他人。
一段时间下来,红花会的人都非常喜欢这个容貌美丽又性情可爱的小姑娘,尤其是和她同乘的霍青桐和掳她出来的赵半山。
这日,他们已经进入了回疆的范围内,诸人都很高兴。
霍青桐见南兰对回民们的服饰很好奇,还特意买了一身回疆少女的衣裙送给她,又亲手为她把头发编成许多小辫。
又换上雪白丝绸打底绣着色彩鲜明的红花的宽袖连衣裙,外面套对襟背心,头披白纱巾,右侧戴顶玛日江朵帕的小帽。
原本穿着汉族裙衫,清丽淡雅宛如空谷幽兰的少女仿佛瞬间变成了广阔无垠的碧绿草原上,皑皑雪山顶圣洁无瑕的雪莲花。
当南兰站在众人面前时,令诸人仿佛看到了曾经最爱着一身雪色白衣,恍如仙子下凡的香香公主。
同样美地那么惊世绝俗,容光耀目令人不敢逼视。
当天晚上休息时霍青桐轻轻抚摸着少女如雪白滑腻如羊奶般的脸颊,目光里充满了怀念和悲伤。
南兰乖巧地依偎在霍青桐怀里,她们这段时间关系已经很亲近,她知道,霍青桐是又想到了她的妹妹,那个叫喀丝丽的女孩。
南兰对喀丝丽同样印象深刻。
她并没有亲眼见过她,令她深刻的也不是据说她们一样美丽的容颜,而是喀丝丽香消玉殒在宫中的经历和结局。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南兰忽然这般喃喃道,霍青桐一时出神没有听清,但还是很关心地询问,“阿兰,你在说什么?”
“我觉得,”少女仰头看了一眼霍青桐,没有回避而是直接道,“喀丝丽这样的结局或许也很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冒犯,但霍青桐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这段时间的相处她更是知道南兰的确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所以她没有急于作色,而是温声询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霍青桐的态度让原本有些犹豫的南兰下定了决心,第一次向人倾诉了自己多年深埋起来无人知晓的心事。
“因为我和她一样。”
“我的确和富察府没什么关系,但我住在那里,因为他们将我当做奇货可居,我是富察氏要送入宫里给皇帝的一件礼物。”
少女说出这些话时嗓音清淡,语气平静,但霍青桐却一时骤然惊异地瞪大了双眼,而南兰的话还在寂静的深夜里低低响起。
“我迟早也要被困在那深深宫墙里,在华丽的金笼里供人观赏,讨好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从此再也没有自由可言。”
“可是我时常想,与其像个傀儡一样,笑不是自己的,哭不是自己的,变得面目全非,倒不如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去。”
南兰淡淡一笑,重复了之前霍青桐没有听清的那句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这也很好。”
她模样看起来就像平日里那样清雅微妙,淡泊深远,但霍青桐却是再也忍不住眼底的泪光,突然用力心疼地抱紧了身侧的少女。
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她还这样年轻,这样地稚嫩……
却因为艰难的困境和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被迫成熟,已经能悟出这样通透又悲哀的话语。
霍青桐情不自禁想,她的喀丝丽是不是也是如此?
原本霍青桐就因为南兰和喀丝丽一样惊异的美丽而对她有所移情,现在知道了她和喀丝丽一样的命运就更是大加怜惜了。
这一个夜晚他们是住在牧民家的帐篷里,南兰和霍青桐睡在一起悄悄说着女儿家的心事,但红花会的诸人大都内力高深。
不知有多少声叹息在黑暗中响起。
第25章 回疆草原25
***
进入回疆范围后, 没过多久就有回部的人前来接应,到此时红花会的诸人才算是完全放松下来了。
一行人又到了回部部落聚集之地,大闹雍和宫后如今朝廷对他们正是在戒备最深的时候, 红花会的人打算先留在回疆。
如此, 南兰和福康安也要在回疆生活了。
他们像其他回部的部民一样穿着回民的衣裙,住在帐篷里, 喝羊奶吃馕饼和烤羊肉,平时还会去草原上放马牧羊。
放马牧羊本是福康安的工作,红花会不会苛待他, 但也不可能白养着他, 到了回部后除了生活在红花会的眼皮底下,他日常吃用都需要自理。
至于南兰,霍青桐如今待她就像亲妹妹。
霍青桐本身就是回部和卓的女儿, 又曾带领回部打了三场和清军的战役, 她是回部的女英雄,在回部的地位非常崇高。
有她的照顾,回部的人都对南兰很友好。
更何况回民们大都对天神有着极深的信仰, 美丽非凡、身怀异香的香香公主喀丝丽被视为拥有天神的赐福,是圣洁的天使,是回族人民心中神圣的女神。
而拥有清雅绝视,出尘脱俗的至美容颜的南兰同样也被回民们认为她是有着天神的偏爱,若非如此, 怎会生地那样钟灵毓秀?
南兰即便什么都没做, 回民们都十分喜爱于她,她只是在外面逛一圈都总有小孩子红着脸送给她葡萄瓜果。
还有红花会的人, 他们也都很照顾南兰。
尤其是赵半山,他是个很富有很阔气也很和气的人, 对被他掳来的南兰原本就很照顾,她洒脱自在的性格又合了他的性情。
不缺钱的他很乐于娇养这个惹人疼爱的小姑娘。
不过南兰自己倒是一点也不娇气,每天陪福康安一起去草原上放马牧羊,她还会主动和牧民家的姑娘学着挤羊奶。
福康安做这些事做的每天怨气升天,南兰倒是一天比一天开朗爱笑,相比于他,她没有一点阶下囚该有的心态。
南兰的骑术是和福康安一起学的,那时在郊外的马场里她只是开始对骑射新奇了一会儿,但后来并没有多热衷。
如今在一片开阔的草原上,南兰却喜欢极了骑着马肆意在原野上奔跑的感觉,马背上的她笑颜比天边的云霞还要灿烂绚丽。
骑马累了,她就直接在绿茵茵的草原躺下来休息,从前闺阁里端庄娴雅的少女如今来到草原上也能变得不拘小节,随心所欲。
头顶天空湛蓝如水镜,白云朵朵。
让人心境仿佛也随之开阔起来,南兰这时就唱起歌儿来。
有时是江南婉约的小调,有时是几句柔美的唱词,还有她和回部姑娘们学的回语歌儿,她也不拘格律,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声甲天下之声,色甲天下之色。【1】
南兰天生就有一把比常人都动听悦耳的好嗓音,在她踏上学戏的道路后,经过数年的练习养护和成长成熟。
如今她的嗓音就像她的人一样,美地像天外仙乐。
雪山之巅融化的潺潺雪水没有她的小调清澈纯净,金石击玉的清脆泠泠没有她高亢的唱腔能穿破云霄,洋洋盈耳。
当她一开嗓,似乎草更绿,花儿更艳,风也更清更柔了。
歌声在草原上传的很远,天空上翱翔的各种鸟儿们成群飞来在她头顶盘旋,附近的羊群们纷纷凑到她身边。
少女穿着洁白的衣裙坐在草地上,温柔地抱起小羊羔在怀里轻轻抚摸,头上戴着一顶用原野上的小花编成的花环。
微微一笑,美好地似世外仙姝。
风吹拂她乌发雪衣,飘飘然有神仙之概,雪白的裙摆堆叠在她身下就像云绡雾縠,而这美人就坐在那九天云端之上,如梦似幻。
当周围的牧民们被她的歌声不自觉吸引前来,见到这一幕几乎以为是天山雪峰之巅的雪莲花化作了人身。
如此地纯真美丽,圣洁无瑕。
从那以后,回民们简直把阿兰姑娘看作了在失去香香公主后,因他们的虔诚天神不忍心于是再次赐予他们的又一位圣女。
***
在南兰唱歌时,彼时放羊的福康安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少年的眼里依旧像那日少女第一次登台时那样痴迷渴慕,但比起那时又要更加专注、更加热烈、更加深沉,少了窃喜多了惶恐。
南兰和福康安从前的确是青梅竹马,情谊也很深厚。
但身份的差距却免不了关系的不平等,福康安对南兰的态度看似尊重实则带着不自知地居高临下。
他也十分笃定她不能离开,几乎把她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富察府里不只他一个主子,随着南兰年龄渐长,她惊人的美貌也为府里流传,福康安的几个兄弟见了她一面就和他当初一样痴迷。
但福康安始终霸道地不准其他人靠近她。
他会满足她的愿望想方设法带她出门玩,她想登台唱戏他就去买下一座梨园,但他也会以不惹人注意的理由提醒她戴好帷帽。
他对这稀世珍宝一样的少女珍之爱之。
但同时也将她藏之。
如今福康安却再藏不住了,被更多人看到的南兰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受所有人喜爱,没有他的保护,她好像依旧过的很好。
甚至比以前还要更加快乐。
反观福康安自己,如今反而是因为有南兰在中间缓和,不受待见的他才在红花会的地盘里能过的好些,境遇竟完全颠倒起来。
福康安感到挫败,感到惶恐。
但他仍旧庆幸有南兰的陪伴,感激她当初的义无反顾,在这样一个对于他来说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唯一能信任和依赖的人只有南兰。
福康安无法想象如果没有她,此时他该有多么绝望。
这一天傍晚赶着羊群回去的路上,少年皱着眉阴着脸看起来满腹心事,这段时间他一直如此,不过今天好像又多了欲言又止。
“瑶林,怎么了?”
南兰和他并排骑着马,她坐在旁边马背上温声问他。
“兰儿,”福康安先唤了她一声,这还是他们这一路来难得能独处的时候,“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南兰看他一眼,有意玩笑使他放松一点,便道,“那要像你一样整天愁眉苦脸吗?用舍由时……”
她话还说完,福康安就无奈地接道,“行藏在我,我知道这是你最爱的东坡先生说的话。”
她喜欢的东西,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南兰笑了笑,“那你知道我最喜欢他什么吗?其实他在诗词上的才华还在其次,我最喜的是他‘进退自如’的人生态度。”
“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都能安然自若,怡然自得,不去怨天尤人。”话到此处,南兰顿了顿看了一眼福康安的神情。
福康安未必了解南兰,但她却是很了解他的。
这段时间的经历堪称这个小少爷从出生以来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了,他没有被吓地心神俱裂,一蹶不振已经算很好了,不过心态上难以接受也是不可避免的。
南兰有意让他放宽胸怀,即便知道他性格霸道固执,她说了他或许还是不会改变,但仍是轻声细语道,
“就像我们现下,红花会都是好人,信守诺言不会伤害我们,回疆也很好,风景很好,人也很热情,那就既来之则安之。”
果然闻言,福康安顿时就急了。
“哪里好了?在这里吃的不好,住的不好,周围也都是些不知尊卑的蛮夷之人,我们在京城在府里哪一日不比现在舒适?”
“红花会的人都是一群乱臣贼子,兰儿你别被他们的假仁假义蒙骗了,我们迟早会离开这穷乡僻壤,到时皇上就能来剿灭他们……”
这下南兰原本舒展的眉也微微蹙起来。
但她不想和他争吵,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心里积攒了很多压力,而他既如此固执争吵了也没有任何用处,因此只是淡淡坚持道,
“我觉得他们都很好。”
放在从前,福康安见她神情就会圆滑地转移话题,他实在是个八面玲珑的性格,当然是在他想讨好的人面前。
但现下,少年内心的惶恐让他无法冷静思考,口不择言,本性骄纵恶劣的他不留余力地诋毁嫌弃这里的一切人和物。
又依依不饶地质问南兰,“难道你要留在这个破地方,你不想跟我回去了吗?”
“是。”
福康安一下就愣住了,他没想到南兰会这样直白肯定地回答,可是想想看起来温柔婉约的她其实说话行事向来是很爽直的。
既然已经开口,南兰便也不再藏着掖着。
少女坐在马背上转头看向福康安,目光不闪不避,一双杏眸里如凝着一汪碧透春水照得人心清寒,她的神色亦是清清冷冷的。
“我当然知道京城里,富察府里,是如何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高床软枕,仆婢成群,堆金积玉,何等的优渥舒适。”
“可比起这样富贵荣华的生活,我宁愿留在塞外牧马放羊。”
福康安怔愣地听她说着,张了张口却是问道,“为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下意识开始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果然,南兰的神情更冷更淡了,但寒凉如水的眼底有些嘲弄。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南兰和福康安的关系的确很好,她知道这个小少爷有很多毛病,但他是她从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他对别人是不好,可对她很好。
南兰的心不是铁做的,所以她也是真心实意对他好,但关系再好,有一些话如果现在还是在富察府里,她永远不会和他说。
“十岁那年,我进了富察府。”
“自那以后皇帝喜欢什么我就要学什么,因为他爱吟诗作赋,所以我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因为他爱看戏,我就学戏。”
“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我喜欢,戏我也喜欢,但好像从那以后无论我喜欢的是什么,好像一身学识都只是为了讨好皇帝。”
“可是皇帝做的御诗附庸风雅,一无是处,他看的戏排场豪华却内容空洞,陈词滥调,又有没有人问过我喜不喜欢呢?”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她就这样平淡地说出来了。
十四岁的福康安已经不像十岁那时一样懵懂了,他很清楚她说的这些话有多么罪不容诛,可此刻少年竟然完全顾不上这些了。
“……那你也不要我了吗?”
南兰一时都惊讶地杏眸微圆,此刻夕阳已经快消失在地平线上,挣扎着不肯将最后一缕残阳的余晖收回。
在她的视线里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对面马背上的少年消瘦了许多但仍然白皙俊秀的脸,眼眶已经微微湿红,眼底含着水光。
身体在轻轻颤抖,似乎摇摇欲坠,像在害怕什么。
南兰甚至有种感觉,只要她现在回答说是,这个向来骄傲的小少爷很可能就会哭出来,脆弱地从马背上摔下去。
这是福康安第二次在她面前哭。
可这一次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几句话,比起上一次被人骤然劫掠威胁性命,他却反而好像更加惶恐不安,委屈心酸。
是的,福康安就是在害怕在不安。
从十岁时第一眼见到南兰起,福康安就喜欢她。
开始是因为她绝世的容颜,又因为她卓然的才情,再后来因为她与众不同的思想,因为她的独一无二。
南兰就像一座永远挖掘不尽的宝藏。
反正,福康安对她的喜爱与日俱增,从未消减。
而现在他知道了,她的确就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比起美丽的容颜,更珍贵的是她还有一颗最美好最真挚的心灵。
南兰也不是依附他的菟丝花,她能在危难之际跟着他同甘共苦,红花会的人待她好,但她得了什么好吃食都不忘分给他一份。
来到回疆后福康安去做什么事她都跟着他一起,他知道南兰这是防备有人会因为他满清贵族和人质的身份被人伤害。
只有她会待他那么好,她待他是那样真情厚谊。
福康安一日比一日都更无比清楚地认识到,在这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如她一般待他那样真心诚意的人。
就算真有,他也不会再对除她之外的人付出任何真情了。
如果说从前是他想要亲近她,主动权好像还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他随时能抽身,只是因为他总是被她吸引所以没有选择抽身。
而现在,则是福康安离不开南兰了。
他心甘情愿地捧出他的一颗心,将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交给她主宰,只求她能够长伴在左右,永不分离。
少年青涩浅薄的喜欢已经质变为某种更深沉隽永的情感。
那是一种世间最难得的东西,其名为爱。
第26章 故人之子26
***
六年, 整整隔着六年的重逢。
时光能将许多东西都变得面目全非,比如南兰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涩稚嫩如小荷尖尖的少女,她梳上了妇人发髻, 已另嫁他人。
在南兰将他推开后, 福康安从几乎淹没理智的狂喜中回过神,仔仔细细盯着她的目光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点。
而后他眼睁睁看着南兰向后退了一步, 与那此前从未被他看在眼里的黄脸大汉十指相扣,她目光坦然而平静地看着他淡淡道,
“瑶林, 这是我夫君苗人凤。”
说着, 她又侧首看向苗人凤,记忆中总是清冷疏淡的眉眼如冰雪消融般渐渐柔和,眉梢眼角藏秀气, 音容笑貌露温柔。
他们对视一眼, 就仿佛其中有千言万语的默契。
福康安冷眼看着这一幕,同样一寸寸冰寒彻骨的心底控制不住地想,原来她不是生性冷淡, 原来她也会对人笑地这样温柔含情。
福康安的目光微微向一侧转去,眼底弥漫开阴冷的杀意。
被他注视的人立即就知觉到敏锐地抬眼望了过来。
苗人凤只是瞥了福康安一眼就收回了目光,那样轻飘飘的,好似他是个什么并不值得在意的人。
从来都是福康安这样看旁人,少有旁人这样看他。
福康安倚仗的是远胜于其他人的权势, 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他看不顺眼的人或物清除, 所以他可以高高在上,可以风轻云淡。
那么, 苗人凤在福康安面前倚仗的是什么呢?
明明在场其他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妻子与这位福公子关系匪浅,甚至可以说是有些暧昧的, 唯独他自己淡然自若。
因为他自信他的妻子爱他。
在这场情爱的博弈场里,苗人凤已经坐拥庄家所有的青睐,所以他当然也可以对坐在对面捏着一点微薄筹码的福康安满不在乎。
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人在乎胡斐和商老太以及王剑杰兄弟之间的恩怨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兰、苗人凤和福公子三人。
绝世美人,江湖豪侠,权贵公子。
这样的三种身份,取其一就足够吸引人眼球,更何况是三者之间的爱恨纠缠,显然更加轻而易举勾起人们探究的欲望。
南兰无意再继续让自己变成日后他人口中的谈资。
与福康安的重逢是意料之外,现在更重要的是关于吕小妹一家的血仇,此刻她的仇人陈禹还无知无觉地在一旁做着局外人呢。
“瑶林,我们的事之后再说。”
南兰看向赵半山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吕小妹,“赵三哥,你带着这孩子来认认人吧。”
***
陈禹的事很好解决。
论武功,他原本连吕小妹的父亲吕希贤都不及,不过是趁人病重之危,又有帮手以多欺寡,就更别提能与赵半山相较了。
他如今在福康安手底下做事,这原本是个靠山。
但福康安在见到南兰后哪里还有心思管旁的闲事,就是没有她在,在他看到曾经掳走他给他带来深重阴影的赵半山后也会识趣的。
因此当下只在一旁冷着脸看着,半点没有插手的意思。他这个做主的人如此,与陈禹同行的人就更是如此了。
江湖上不缺少重情义轻权势的人物,但能投靠在权贵之门下做事的江湖人里显然大概率不会是这一类人。
他倒是搬出了他之前做事的王府出来,想要让赵半山有所忌惮,但赵半山连乾隆帝的雍和宫都闹过,岂会惧怕王府威势?
眼看不敌赵半山这位太极门老前辈,陈禹竟还想挟持吕小妹做人质,赵半山没想到他这人如此诡计多端,厚颜无耻。
但心思细腻的南兰早防备着他,及时示意苗人凤出手。
苗人凤生平不爱事先筹划,因为预料的事多半做不了准,多是事到临头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南兰与他算是截然相反。
大抵是因为没有他这身能直面一切阴谋的强大武力,南兰向来是走一步看十步,多思多虑,事先想好接下来会出现的多种局面。
他们在外游历的这几年里,少不了遇上拔刀相助或是仇家寻仇的时候,南兰虽不会武功,但也不是全然只能依赖苗人凤保护的菟丝花。
许多次正是因为她的多思多虑,才避开了陷阱阴谋。
到如今苗人凤索性已养成了听从妻子指示的习惯,及时救下了吕小妹,而陈禹也被赵半山用一发独门暗器取了性命,清理门户。
陈禹身死,事情本该到此为止。
但这时南兰忽然直觉到不对,她四下里一环视,便发现厅内不知何时少了人,商老太、商宝震和商家堡的下人都不见了。
大厅的门不知何时被关上,这是一扇巨大的铁门,通向内堂的门也被关紧,那同样是一扇铁门。
除了两道铁门,没有一扇窗户。
相当于此时大厅几乎完全处于密闭的状态,而且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周围的温度越来越闷热。
南兰突然走到一旁没有被方才的打斗波及到的一桌席面上取了一杯酒水,泼在了紧闭的大门上。
其他人见她突然的行动本觉得莫名,直到看到酒水落在铁门上,就像落在烧热的铁锅上一般立即噗嗤嗤化为蒸汽才惊觉不对。
“火,有人在外面烧火。”
南兰看向苗人凤,冷静地断言道,“她知道自己不是你的对手,想借用这个铁厅,把我们都烧死在这里面。”
苗人凤立即领会到她的意思,是商老太。
上次他们路过这里避雨时南兰就察觉到了商老太的恨意。
苗家和商家的恩怨本就是由商剑鸣而起,他违背江湖规矩,找苗人凤比武不成却趁他不在家杀了他一双不会武功的弟妹。
后来胡一刀因为认可苗人凤这个朋友,知晓了这件事有意在最后的决斗前了结他这桩遗憾,便连夜奔袭到商家堡杀了商剑鸣。
苗人凤原本是想着两家恩怨就此结束。
他自小就担负着苗家和胡家世代的血仇,家族中人多因此死于非命,最是清楚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的沉重。
他没打算再来找商剑鸣留下的孤儿寡母报仇。
但显然,商老太恐怕没有放弃为丈夫报仇,上次见到他们夫妻邀请住下时就存着算计了。
这回到商家堡来,因着大家的注意力先后被南兰和福康安之间的纠葛,和吕小妹与陈禹之间的仇恨两件事吸引,未曾多加留心。
倒是终于给了商老太动手脚的机会。
南兰与苗人凤已将来龙去脉想的明白,其他人听着南兰的话尤且不敢置信,或者是怕了相信。
王剑英兄弟冲着门外大喊商老太弟妹,他们原以为依着和商剑鸣的同门关系就算有什么矛盾和误会也能有转圜的余地。
谁知商老太在仇恨中煎熬多年,早已偏执疯癫。
连带着王剑英兄弟也恨上了,只因他们身为同门却没为商剑鸣报仇,即便他们也是第一天才知商剑鸣的死讯。
商老太如今已是冥顽不灵,哪里讲得通道理。
她不光恨胡一刀和苗人凤,恨王剑英兄弟,她还恨马行空,只因当年商剑鸣想要劫马行空的镖,打斗中受了伤。
商老太认定正是因此,商剑鸣才不敌胡一刀,落败身死。
她此前特意邀请马行空在商家堡住下,知道他最疼爱自己的独生女儿,便想让儿子商宝震娶了马春花。
因为她要折磨马春花,因为她要报复马行空。
这个女人已经在仇恨中心理变态,她好不容易才撞上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都在场的机会,又怎会惮于带上几个无辜之人的性命?
厅堂里有南兰、马春花两个女人,有胡斐、吕小妹两个孩子,到了这种时候最惧怕的却不是他们,而是福康安的手下们。
倒并非他们太过贪生怕死。
商老太只知福康安是位贵人,不知他真实身份,王剑英等人却深知倘若今日福康安死在这里,莫说他们自身,便是在外面的一家老小怕是都要跟着陪葬。
“弟妹!你可知你关在里面的是谁?”
“福公子可是满洲上三旗富察家的少爷!他父亲是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大人,姑姑是孝贤皇后,当今乾隆爷是他的姑父!”
“我知道你报仇心切,但你也要给宝震那孩子想想后路,富察公子若出了事,商家一族的性命都难保啊!”
大厅外商老太许久没有回应,想必她也在思量。
南兰却完全没有寄希望于她,而是在四处仔细探看,这一瞧便发现不仅是铁门,这大厅的墙是铁做的,地面是铁做的,就连屋顶都是铁做的。
这就相当于一个大铁炉。
此刻不仅是门外在烧火,他们脚底下的地板恐怕也是中空的,就像在煮一锅汤似的在底下烧火。
“嘿嘿!我要定了苗人凤和胡一刀之子的性命!”半晌,只听到门外商老太如此冷笑道。
王剑英等人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就答应了他们杀了苗人凤和胡斐,商老太就放他们出去。
眼看他们不善的目光投来,苗人凤却并不在意,他一双内敛的虎目灼灼看向了胡斐,震惊、欣喜、怅惘的情绪不一而足。
“胡一刀之子?你是胡一刀的儿子!”
在场只有胡斐一个男孩,此前他当众昭示自己身世时苗人凤并不在场,如今危急之时倒是阴差阳错与故人之子相认了。
今日倒真是个故人重逢的好时候。
第27章 铁厅烈火27
***
胡斐并不知苗人凤和胡一刀的过去, 毕竟他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先后双亡,抚养他长大的平阿四对他的身世也向来讳莫如深。
但他很敬佩那日大雨中的商家堡内苗人凤不出手便吓退阎基,并让田归农不敢轻举妄动的气势, 在他心目中高手风范大抵如此。
更何况, 他还是南小姐的丈夫。
胡斐点头,肯定道, “是,我就是胡一刀之子,胡斐。”
他昂着头挺起胸膛, 非常响亮非常自豪地对苗人凤说出自己的身世, 事实上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贫苦孤儿。
他也是前不久才从平四叔那里知道,原来他是有父亲的,他父亲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是赫赫有名的辽东大侠胡一刀。
即便眼下他担下这个名头, 性命之危远大于荣耀。
他也毫无畏惧,毫无遮掩。
因此苗人凤震惊过后,并没怀疑胡斐的话。
他很欣赏胡斐这样的铮铮气势, 看着小胡斐就像看到了十三年前豪情万丈的胡一刀,情况危急下他来不及细说,只欣慰大笑道,
“孩子,我和你父亲胡一刀是知己至交, 当年他将你托付给我, 我却以为你已经被贼人所害。”
“天可怜见,终于还是叫我寻到了你!”
胡斐对苗人凤竟和他父亲相识一事也觉震惊非常, 但还不等他回应,另一边就有人冷冷一笑道,
“那敢情好,你们俩今日就可以一块去地底下向胡一刀报喜。”
福康安身后的一伙人盯着他们。
或许是室内温度越来越高的缘故,一个个眼珠子发红,像沁着血气,他们是想要用这两个人的性命来换商老太开门。
福康安带来了九个人,陈禹已经身死,剩下八人里除了四个是他的亲随外,倒有四个是武林中的一流高手。
除王剑英兄弟外,还有少林派的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殷仲翔和陈禹一样在江湖上名声早显。
就连最年轻的古般若,看着也是双目有神,伸出手来干如枯木,手指□□,不必动手就知定是外家的一把好手。
刚才说话的是殷仲翔。
天龙门南宗和北宗的关系一直不好,在南宗的人看来,北宗掌门田归农和苗人凤是世交,自然对他也多了许多迁怒。
闻言,却是赵半山先厉声大喝,挡在了胡斐面前。
“你们有六个,我们只有三个。咱们倒先瞧瞧,是姓赵姓苗姓胡的先死呢,还是你们姓富察姓王姓殷的先死。”
他和胡斐没什么交情,仅仅只是不屑于用一个孩子的命换自己的命罢了。
苗人凤不善言辞,并不理会殷仲翔这挑衅之语,心想若要取他性命只管上前,站的远远的尽说些口舌功夫又有什么厉害?
他平生经历许多险境,眼下也能临危不惧,唯一叫他担心的只有不会武功又身体柔弱的妻子南兰。
福康安始终没有发话,但他的目光一直沉沉凝望着她。
“表小姐,您还是到我们这儿来吧。”
他不开口,但自有贴心的人揣摩他的心思,福康安带来的四个亲随里并不是没有人认得南兰,例如那位年纪最大的张管事。
他一开口就是昔年富察府里下人们对她的称呼。
“表小姐,冤有头债有主,商老太的对头只有他们两个,何必搭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无辜人的命陪?”
南兰看了他一眼,掠过福康安。
她知道这实际是谁在让她作出选择,但她仍然只站在原地,手执着苗人凤的手没有分开,她轻而郑重地摇头缓缓道,
“张管事,多谢你的好意,但我和富察府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现在和往后我自然是要和我夫君同进退的。”
福康安唇角顿时用力一抿。
“更何况,各位真的觉得眼下自相残杀就能得偿所愿吗?”
“这铁厅怕是从打造之日便是预备用来杀人的万全之策,商夫人怀恨多年,岂会愿意冒着风险在敌人死之前打开?”
毕竟只要苗人凤有机会能出去,死的必定是商老太母子。
事实上这铁厅正是当初商剑鸣杀了苗人凤弟妹,与他结下死仇,知晓他一定会前来报仇,又不确定自己能否胜过他打造的。
谁知来的是胡一刀,不是苗人凤。
胡一刀从前在辽东活动,于关内名声不显,商剑鸣不了解轻敌之下又不了解他武功路数,轻而易举就叫他摘了首级。
而眼下就像南兰说的那样。
“假如诸位和我夫君斗起来,莫说还有赵三哥和胡斐小兄弟助阵,便是只有他一人,也不知缠斗到何时才能分出胜负。”
“只怕我们夫妇身死前,咱们倒是先一块儿烧死在铁厅里。”
“即便真是你们侥幸赢了,门外的商夫人看不见里面情形,她是信我夫妇身死还是信你们与我们合起伙来做戏骗她开门?”
南兰清冽柔和的嗓音就像山涧鸣泉,不疾不徐的语调如春风化雨,清凉凉扫去人们心头弥漫的浮躁,被她镇定自若的态度感染。
而她话里笃定的假设,正是建立在苗人凤强大的实力基础上。
的确,他们可没有万全的信心能胜过苗人凤。
打遍天下无敌手。
只有混江湖的人才知道这个名号的重量,江湖人才济济,谁都想当那万人之上的天下第一,但谁又怕了当那高处不胜寒的天下第一。
因为天下第一也意味着当最显眼的靶子。
但苗人凤敢。
十三年前,才十七岁的少年苗人凤初出茅庐就敢顶着这个名号闯荡江湖,这是何等的胆气。
尽管他自己与旁人提到每每都自谦是因为当年要吸引世仇前来,才迫不得已打出这个能最快出名的名号。
然而事实就是,苗人凤活下来了。
十七岁的他顶着这个最显眼的靶子面对源源不断前来挑战的江湖高手的围攻,想必那时浩浩荡荡的阵势和危险与今日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他活下来了。
并且十三年后的苗人凤依然活的好好的。
那么多的江湖高手都没做到的事,这要叫王剑杰等人如何能有信心胜过苗人凤取了他的性命?
诸人态度不由松动起来,这时南兰适时又提醒了一句。
“方才商夫人只说了要我夫君和小胡斐的性命,可并未答应会开门放过诸位,更何况她已经得罪了诸位,诸位扪心自问,”
“难道到时商夫人真的放你们出去,你们会对她毫无芥蒂,不报复这受困之辱、性命之危吗?”
当然不会!
虽然没有人开口回答,但每个人心底的答案都是不约而同的。
南兰一双清凌凌的杏眸就像透过他们的神情看尽了内里的心思,一张雪白晶莹的脸庞因为燥热的温度染上嫣红的丽色,越发光彩耀目,明艳逼人。
她微微一笑,“既如此,诸位是否同心协力为好?”
王剑英等人觉得这位美丽非凡又温柔情性的南小姐所说甚是有理,不自觉点头,反应过来又去瞧福康安。
直到这时南兰才看向福康安,眼底是温柔和无奈的眸光,嗓音轻柔,“瑶林,我们的事出去再说,当务之急就先脱身。”
福康安喜欢她话里用的“我们”两个字,但她和那莽夫站在一起的身影、执着的手着实叫他刺眼。
更何况,她当他听不出来吗?她话里一口一个“我们夫妇身死”,表明了是要和那莽夫同生共死的。
她总是这样聪明!这样会拿捏人心!谁若敢因她弱柳扶风的外表小瞧她就会像现在这样不知不觉对她言听计从!
福康安终于松口,咬牙冷声道,“听南小姐的。”
***
商老太的话能从门外传进门里,门里的话自然也能传到门外。
这本就是南兰说这一番话的目的之一。
果然,许久没有动静的厅外这时传来商老太阴测测的声音。
“苗人凤和那小杂种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们假惺惺相助?这里面就没一个是好人,再过一个时辰,你们人人都给我化成焦炭!”
“你们自命英雄好汉,这铁厅是先夫商剑鸣亲手所建,他虽然死去多年,还能要你们的死命,众位大英雄,你们可服了么?”
说着哈哈大笑,众人听得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眼看她这已是疯魔了,倒是息了最后一点和商老太合作的心思。
南兰这时候却看着铁厅大门旁边的狗洞,这也是她看下来整座铁厅里唯一一处和外面相通的出口。
狗洞狭小,即便是她这个纤弱女子都无法通过。
看起来似乎也是无用的。
但是……
南兰的目光微不可查地在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落在了矮小的两个孩子吕小妹和小胡斐身上,最后着重落在了后者身上。
“小胡斐,你过来。”
南兰轻轻向胡斐招手,她刻意压低了声音。
不过此时身体柔弱的她已有些受不住这暑气,倚靠在苗人凤臂膀里的模样看着便很是虚弱。
胡斐走过去,南兰对他耳语几句。
胡斐看了看那狗洞,又看看南小姐惨白中泛着病态嫣红的双颊,当即就用力点了点头,开口时却同样压低了声音,
“南小姐,我可以的!别担心!”
胡斐又按照南兰对他的吩咐,走到赵半山身边同样对他耳语几句,赵半山眼里现出担忧之色,但也知道这怕是目前唯一的法子了。
眼下幸好发觉的早,火才烧起来没多久,但再拖上一时半刻,莫说人在这烧红的铁板上站不住,就是屋里的木桌木椅也要烧起来了。
赵半山到底是点头应了下来,手里立刻准备好了暗器。
而其他人,虽然没有沟通,但看着他们几人的动作,也大致猜到了计划,都和赵半山一样静悄悄走到狗洞前,等待出手。
第28章 望你珍重28
***
百密终有一疏。
借助狗洞这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 由赵半山这位有着“千手如来”名号的暗器大家辅助,趁厅外人不备从狗洞射出数枚暗器。
在外面人或中招或躲闪的刹那,小胡斐依靠瘦小的身材钻了出去。
但出去只是第一步。
小胡斐打开铁门放他们出来之前, 还得过了商老太这关。
商老太尽得丈夫商剑鸣八卦刀真传, 好在胡斐年纪虽小,但所学胡家拳经刀谱上的武功精妙程度远胜于她。
更妙的是厅内还有个苗人凤襄助。
此时厅外胡斐和商老太缠斗在一起, 纵使厅内赵半山等人再想用暗器帮忙,但因看不见外面情形怕误伤了胡斐,只得束手无策。
可偏偏苗人凤和胡一刀这对知己当年互相传授了自家绝学, 纵使十三年过去, 苗人凤对胡家刀法依然了如指掌。
不如说因他本就是武学宗师,又有胡一刀亲身指点,在胡家刀法上他反倒比自小只能按照刀谱独自摸索的胡斐更为精深透彻。
而商剑鸣杀了他两个弟妹, 他对商家的八卦刀自然也是了解的。
如此苗人凤在厅内只听着外面胡斐和商老太动手时的风声, 竟能将他们所用的招式猜得八九不离十,及时出言指点胡斐。
胡斐纵使有经验上的欠缺,也被他这般补全了。
最终, 铁门到底是从外面打开了。
重伤倒地的商老太仿佛霎时间老了数十岁,倒真像垂垂老矣了,看着他们一双浑浊的眼里满是不甘、怨毒的神情。
临死前她还想反扑一把。
但苗人凤和被他牢牢护在怀里的南兰她动不了,年纪最小的胡斐刚刚将她斗败,最后竟猛然扑上了马春花。
商老太想要和马春花同归于尽, 让马行空痛苦一辈子!
“夫君!”
关键时刻, 厅外的烟熏火燎里响起一声清音,一枚石子疾速伴随这道声音从同一方向携着浑厚内力重重打在了商老太的大穴上。
她抓向马春花的手陡然僵住, 独自一人扑进了厅内的大火中。
这座由商剑鸣亲自铸造的铁厅,由商老太亲手点燃的熊熊大火, 最终只葬身了她一个人。
商宝震痛苦地嘶吼声令人怜悯,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今日若非有小胡斐,得意大笑的就是他们母子了。
***
既已脱身,困境解除,便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
赵半山要带吕小妹到回疆去,尽管最开始他只是出于道义援手,但从回疆到北京又到山东的一路转辗,他已把这个孝顺坚韧的女孩视作亲女。
如今吕小妹家破人亡,父亲因太极门内部的争端而死,她也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了,索性赵半山就收养她了。
南兰此前说要和赵半山一块到回疆住一段时间,自然也并非虚言,不同于把那当做阴影和耻辱的福康安,她真的很喜欢那片美丽又纯净的雪山和草原。
况且……如今是必须要去避一避了。
“兰儿。”
厅外的院子里,福康安一行和南兰一行人分两边泾渭分明站着,这并不算遥远的距离却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楚河汉界。
福康安唤了南兰一声,目光紧紧盯着她。
“过来,和我回去。”
他霸道又不容置疑地对南兰道,像是宣布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道理,她本就该属于他,她本就该和他在一起,她是他的。
少年时的福康安不会用这样的态度对南兰。
霸道是他的天性,但或许是因为南兰的冷淡里表露出的不喜,福康安面对她时总是尽量收敛的,尽管无意间总会显现出来。
也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南兰在他眼里是要受他庇佑、呵护的,他掌控着她的存在,明了她无法离开他身边,所以他不需要那么强硬。
而现在,隔着整整六年的分别,隔着死而复生,但现在南兰已另嫁他人,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大喜大悲,几乎要逼疯了福康安。
表面冷漠镇定的他实际已方寸大失。
福康安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他知道这样的态度不会让她高兴,得到的只会是拒绝,果然,南兰只是望着他静默地摇摇头。
“瑶林。”
她也唤他的字,就像少年时那样,雪白面庞依然是那样惊心动魄的美丽,眉目间的清冷却已在岁月里化为温婉柔和的春水。
她已经成长了,不再是当年的她。
仿佛只有他一人依然被留在过去的记忆里,不愿走出来。
“你要带我回哪里去呢?”
福康安急切地道,“回京城!回富察府!那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
他的话在南兰温柔平静却不赞同的眼神里销声匿迹。
“京城不是我的故乡,富察府也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必要回去,我已经有自己家了,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该分开了。”
理智上福康安知道南兰说的是对的。
她总是对的,从小到大都是如此,看似温柔孱弱需要保护的她其实最凉薄最铁石心肠,她总能在关键时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少年时的他也一度习惯按照她的选择走,在京城她需要依赖他时如此,在回疆草原他需要依赖她时也是如此。
他也愿意一辈子如此,可引导他方向的她却先离开了。
以为南兰逝世后,福康安痛不欲生。
如今南兰还活着,她还过的很好,她爱着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爱他,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美满而幸福。
现在的南兰已经没有必要为了父亲的官途寄人篱下,她不再因为需要福康安居高临下的庇护和照顾心思婉转地与他相处。
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荣华富贵,能打动他身边所有的人。
唯独她不屑一顾。
福康安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留住她。
所以即便明知道她不会高兴,但他只能本能地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那么霸道地命令她不许抽身离去。
“你,你父亲为你准备的几船嫁妆运到京城,如今在我这里,还有,还有你住在富察府里时看的书、用的物件,你走时都没带,你说会再回来的……”
“这些,你都不要了吗?还有,”还有我。
福康安的话还没说完,就已得到了最温柔又最残酷的回答。
“不要了。”
“瑶林,你在朝堂,我在江湖,我们就此不见了,望你珍重。”
福康安的眼眶已经通红,再也无法维持那副世家公子矜贵冷漠,风度翩翩的模样,此时此刻他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他身后的一众下属看着他的眼神里都暗含同情。
南兰转过眼不再看他,后退一步落入那个始终在她身后的男人熟悉又宽广的怀抱里,她仰头对上苗人凤温厚的目光,微笑道,
“夫君,我们走吧。”
到如今南兰依然还是希望福康安能好好的,但有些事情已经时过境迁,回不去就是回不去,她很愿意继续现在的生活。
可是,福康安不愿意。
而他拥有的权势也能够让他在绝大多数时候任性自我地活着。
眼看南兰就要转身和那个男人离开,福康安通红的丹凤眸里泪珠欲坠不坠,俊秀的脸庞却陡然变得狰狞狠厉,他大声喝道,
“杀了他,把南小姐给我带回来!”
不必明言,谁都知道福康安要杀的是苗人凤,王剑英等人对视一眼,尽管为难还是只能听从命令上前。
对面,苗人凤始终沉静的面容突兀地浮现一丝笑意。
那是讽刺的笑。
赵半山把马牵了过来,作为在场最清楚南兰与福康安纠葛的人他是对现下这种局面最不意外的人。
“你们先走,我们随后就来。”
因为吕小妹的事情紧急,出回疆的时候赵半山□□所骑是骆冰那匹银霜逐电驹,不过两天功夫,就能从北京追到商家堡来。
现下吕小妹已经在马背上,南兰知道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忙,便也干脆利落地翻身上了马背,坐在了吕小妹身后。
“赵三哥,夫君,还有小胡斐,你们当心。”
最后叮嘱了一句,见他们三人点头,南兰也知道在场其他人奈何不了他们,便拥着吕小妹,熟练地一夹马腹便从商家堡里扬长而去了。
这马的速度名不虚传,迅急如雷,但她竟也骑得轻松自如,可见骑术之精湛,倒与她斯文娴雅的外表颇为反差。
眨眼间,南兰便连背影也不见了。
福康安瞧着她离开的方向,恨地双眼都充血要流下血泪来。
***
南兰带着吕小妹出了十几里路便停下了。
她的斗笠还在,但为了避免麻烦没往有人的地方去,而是在一处四下无人的小坡下勒马。
苗人凤和赵半山没让她们等太久,不到两刻钟就驾着南兰他们那辆大车追了上来,期间恐怕还是驾车的时间更长一些。
胡斐也跟着他们一起来了。
莫说这次他帮上的大忙,算是大伙都承了他的恩,期间他表现出的英勇无畏、侠肝义胆也颇为让苗人凤和赵半山欣赏。
更何况如今苗人凤既知道了他是胡一刀的儿子,自然是要践行当年胡一刀对他的嘱托,今后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
胡斐对此也没什么不乐意。
一方面他信任南小姐,敬佩苗人凤,另一方面他实在很想从苗人凤那里得知有关他父母的事。
不过在此之前他还要去找一个人。
那就是抚养他长大的平阿四。
然而令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见到平阿四后,得知苗人凤要带胡斐和他一块儿离开,平阿四的回答却是严词拒绝。
第29章 义字为先29
***
平阿四和胡斐在那日大雨后就留在了商家堡做工, 尽管那时候他们并不知道商老太留着他们只是为了有机会引来苗人凤夫妇。
后来胡斐和商家堡起了冲突离开,平阿四被他们扣下,胡斐把他救走之后, 越想越不服气便让平阿四在外面等他, 他去报仇。
当胡斐领着南兰和苗人凤一行人找到平阿四时,独臂男人还是像上次见面时那样衣衫褴褛, 面黄肌瘦。
听到动静时,他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首先惊喜地看向了胡斐,确认他安然无事又松了口气, 然而等他目光落到胡斐身后的一行人身上瞳孔骤然紧缩, 立刻低下了头。
其余人见此只以为他天性畏缩,见人就受惊。
唯独南兰眸光微闪,若有所思。
胡斐和平阿四说了苗人凤和他父亲是生死之交, 并且胡一刀临终前将他托付, 如今苗人凤要带他们一起离开。
然而听到这话,看起来胆怯畏缩的平阿四却反应很大地拒绝了,原本存在感低微得就像路边杂草的男人突然情绪十分激动, 面红耳赤,呼吸粗重又急促。
但他又像是在强忍着什么不发作。
胡斐不解,“为什么啊?平四叔,苗叔叔是江湖中有名望的大侠,为人正派, 他是信得过的人, 更何况还有南小姐在……”
平阿四依然用力摇头,但他不说原因, 只是大声道,“不行!就是不行!你不许和他走!你绝不能和他走!”
到最后, 平阿四只咬死了道,“小爷,你认不认……认不认我?你要是和他,和他们走,你就再别认我了!”
虽然平阿四始终坚持以主仆名分待胡斐,但在胡斐心里,从襁褓时抚养他长大的平四叔就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平阿四的话都说到了这个地步,胡斐哪还能坚持?
他虽然觉得遗憾,但到底只能拒绝苗人凤和南兰夫妇的邀请了。
南兰和苗人凤等人将马车停在不远处的官道上,原本是等着胡斐和平阿四交涉完带他过来,他们都将谈话听进了耳里。
苗人凤并非强迫人的性子,更何况胡斐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大,但经历过商家堡的这场变故也能看得出他很聪敏很有主见,已不能再将他当做不懂事的孩童对待。
尽管苗人凤心中有愧,迫切想要弥补于他,在胡斐自己的坚持下,也只能让步。
南兰罕见地没有从中说和,只是临分别前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了胡斐,荷包这种精致的东西与胡斐从前的生活全无相干,他茫然接过去。
南兰没有解释,只是柔柔地微微一笑,“这东西不值什么,我们既无法照顾你,只能嘱咐你好好照顾自己了。”
“我们接下来要去回疆,可能会待上一两年,里面有块小玉牌,你有事寻我们就去有同样记号的店铺里,别去浙南的苗宅。”
尽管南兰没有细说,但聪明的小胡斐倒也猜到他们大概是为了避开福康安,而按照福康安的执着,浙南的苗宅怕也不太安全了。
胡斐点头应下,目送着他们一行人离开。
直到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平阿四才终于走过来,他情绪已不再那么激动,又恢复了从前那般缄默如石头杂草没有存在感的模样。
南兰给的荷包很轻,除了那块应该是玉牌的坠感,捏着像是放了几张纸在里面。
胡斐打开一看,发现果然如此。
只是那纸却不是寻常的纸,而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银票,而且每张的面额都是一万两,整整十张,就是十万两银子!
胡斐眼睛都瞪圆了,平阿四的眼睛也直了。
南小姐,好……好财大气粗!
***
已经走出去一段路的南兰等人也在聊着胡斐和平阿四。
南兰道,“他认得你。”
苗人凤疑惑,“你是说平阿四,我们上次在商家堡避雨时就见过了。”
南兰摇头,她回想着两次见面时平阿四的表现,确凿无疑地判断道,“不,我的意思是说在那之前他就认得你了。”
这好像也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毕竟苗人凤在江湖里行走多年,有人无意间见过他,他却不记得,也很寻常。
“他认得你,却很怕你认出他。”
两次见面,平阿四面对苗人凤都是极力低着头不想引起他注意,明明从前在江南时他尽管缄默但不是这样畏缩的性子。
南兰沉吟一会儿,突然轻轻道,“因为胡斐。”
和平阿四认识了几年的她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胡斐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上次大雨在商家堡初次碰面,他就非常避之不及。
方才苗人凤刚出现时,他的反应还没那么大,直到胡斐说出苗人凤知道了他是胡一刀之子这件事。
而关于胡斐的身世平阿四是清楚的。
“夫君,从前你和我说过,胡斐是降生在你和胡大侠决斗的客店里,我觉得当时平阿四应该也在那家客店里。”
“当时你以为小胡斐已经身死,但实际上是被平阿四带走了,他不来找你,还想避开你,是因为他觉得你会对胡斐不利。”
南兰的分析细致入微,鞭辟入里。
苗人凤也很相信妻子的判断,他想了想还是没记起平阿四这个人,不过他倒是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平阿四不想他接触胡斐。
因为胡一刀确实是死在了他手中。
即便苗人凤和胡一刀两人都很清楚这是个误会,所以胡一刀临死前才会将孩子托付给他,但在外人眼里他就是胡斐的杀父仇人。
得出这个结论的苗人凤沉默了,陷入了怅惘的回忆里。
南兰没有打扰他,只是她心中隐隐约约觉得,平阿四之所以如此,或许是因为当时作为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小人物的他注意到了什么呢?
毕竟,至今都不知胡一刀为何会中毒而死。
这时旁听了全过程的赵半山插口道,“我瞧那小兄弟被教导地很好,这平阿四应当不是个坏人。”
南兰点头赞同,“赵三哥好眼力,平四叔确实人品贵重。”
她这话反倒让最开始称赞平阿四的赵半山惊奇了,就是苗人凤也看过来一眼,毕竟南兰虽待人温和,但也少见这样的赞誉。
南兰看出他们的意思,不由有些狡黠地轻轻一笑。
“夫君和赵三哥都是江湖豪杰,武功盖世,你们最关注的自然是小小年纪就有一身好武艺的小胡斐。”
“可我最开始关注到胡斐,其实是因为平四叔。”
这些年南兰也时常会随手帮助一些贫苦人,她还建了许多慈幼局,收容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雇佣无处可去的可怜女子去照顾孩子。
但她对胡斐和平阿四确实更多几分关注。
因为南兰敬佩平阿四。
平阿四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小人物,随处可见的底层人,他一直都生活在饥困交加、受人白眼的际遇里,命如草芥。
没什么人会在意他,就像没人会在意路边的杂草。
但人们却很乐意去踩一踩杂草。
直到平阿四遇到一个人,一个看得见路边杂草的人,那人也并不把他当杂草,叫他小兄弟,把他当人看,还帮他还了高利贷。
在江南时,平阿四带着胡斐到南兰府里做事,他每天只勤勤恳恳闷头干活,除了胡斐很少和人说话。
倒是胡斐胆子很大,性子机灵,是很讨人喜欢的小孩。
这样的孩子在府里关不住,南兰出门游玩时便随手带上他一块做她的“小护卫”,平阿四极偶尔空闲的时候就会跟上。
一次他们在外遇到一个人,欠了高利贷被人按在地上打,寻常人借高利贷多是好赌,那人却是为了给家里老子娘看病。
但最后,病没治好,欠下一屁股债。
这高利贷其实也不多,至少在南兰看来只是一百两罢了,她遇见了,知道了前因后果便顺手替他还了。
身边的婢女说南兰太心善,总是给这些无关的人散财。南兰只摇头道,“我只是觉得一个人的命不该用一百两银子来衡量。”
当时,向来默不作声的平阿四突然大哭起来。
他这个人哭起来也没什么声,只是眼里哗啦啦掉着泪,因为伤疤而狰狞的脸庞就像一块被大雨淋湿的岩石。
南兰当时惊讶极了,胡斐也是,他们问他原因。
平阿四哽咽着说,“南小姐你是个好人,我从前也遇到过这样一个好人,他告诉我世人并无高低,在老天爷眼中看来,人人都是一般。”
“我听了这番话,就似一个盲了十几年眼的瞎子,忽然间见到了光明。我遇到大爷只不过一天,心中就将他当作了亲人,敬他爱他,便如是我亲生爹娘一般。”
那个人,就是胡斐的父亲。
当时平阿四没说姓名,南兰并不知道那是胡一刀。
她只知道,就因为和胡一刀见的这一面,认识的这一天,他说的这一番话,他替他还的那一百两银子。
平阿四用自己后半辈子的命来报答了。
为了救下襁褓中的胡斐,平阿四的胳膊被人砍去了一只,脸差点被人砍成两半,他是个没本事的人,日子过的穷困潦倒,却挤出一粥一饭把胡斐养大。
他自己给人帮工,低三下四,却绝不叫胡斐给人卑躬屈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把这孩子养的活泼胆大,自信有傲骨。
连苗人凤都盛赞精妙至极的胡家刀谱,阎基偷了两页拳经就能在绿林里横行霸道,让号称“百胜神拳”在江湖上走了几十年镖的马行空无可奈何。
可胡家刀谱在平阿四手里待了十几年,被他原模原样交给胡斐,让胡斐自己琢磨着练,平阿四自己到如今仍是个不会一招一式的普通人。
仗义每多屠狗辈,这样一个人,如何不叫人敬佩?
待南兰说完,马车外的苗人凤、赵半山和马车里的吕小妹都沉默良久,半晌赵半山率先叹道,“是位义士啊。”
苗人凤则道,“只恨无酒,不能共饮一杯!”
第30章 春晓之花30
***
吕小妹病了。
这孩子从家中变故之后就一直处在长途跋涉、精神紧绷的状态下, 一朝大仇得报放松下来,身体积累的毛病就涌上来了。
南兰等人便停在了山西的一座小城里让她修养几日。
对于这个身世坎坷又懂事坚毅的孩子,三个大人都颇为怜惜, 因为同是女子的身份, 住在客店的几日都是南兰贴身照顾她。
她们相处地很是亲善。
南兰性情温柔似水,吕小妹幼年丧母, 生活中已许久没有女性长辈的慈爱关怀,一段时间下来她对南兰很有些如姐如母的感情。
赵半山看的都忍不住打趣,“阿兰以后定是个好母亲。”
南兰当时笑而不语, 但晚上入睡时, 苗人凤拥她在怀中,她却将他的大掌轻轻覆在自己小腹上时,仰头贴着他脸颊轻轻问道,
“好像有个孩子也不错, 是不是?”
他们成婚已经三年了,或许是因为南兰身子骨弱,一直未有孕信, 她自己不着急,苗人凤也不着急,家中也无长辈催促。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谈到这个话题。
苗人凤借着烛光含笑看着怀中妻子薄粉玉面,沉吟一会儿,“要个女儿吧, 最好是像你。”
寻常人自然是都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 但对于苗人凤来说,早年他甚至一度想把苗家血脉就此断在他这一代。
不然他也不会拖到年近三十还不成婚。
究其缘由还是得说到苗田范胡四家世代的仇怨, 苗人凤不想再把仇恨延续到下一代,所以他既不收徒, 往后也不打算把苗家剑法传给下一代。
其实就是他这一代,也只有他一人学了苗家剑法担负起了仇恨,他两个弟妹都选择做了普通人,原本是想不掺和江湖事安稳生活一辈子的。
谁知遇上商剑鸣这样一个不讲道义的……
南兰隐隐能猜到苗人凤的想法,不过她所思与他不同。
在她看来往后是否习武自然是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尤其是女儿,若有那个习武的根骨,就更要有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了。
至于那份世仇……
南兰想到曾与苗人凤结下深情厚谊的胡一刀,想到同样与他们同生共死一场的小胡斐,她觉得或许这份纠葛会终结在这一代也说不定呢。
***
修养几日后,吕小妹逐渐好转,他们也要离开这座小城,继续启程去往回疆了。
临走前的一天,南兰和苗人凤出门去逛了逛这座自来到还没好好看过的小城,顺便为之后的旅程准备上衣物吃食。
然后就这样巧合地遇上了熟人,马春花。
当初在商家堡的铁厅里,马行空三人虽未插嘴,但始终是站在南兰和苗人凤一行人这边的。
南兰遇到这姑娘时,她牵着马满脸愁容地站在街对面,瞧见茶楼上的夫妇后才露出惊喜的神色,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上了楼。
“苗大侠,南……南夫人。”
马春花原本是习惯性想喊南小姐,但那天在商家堡里福康安不肯承认南兰嫁人的事实始终坚持对别人称呼她南小姐。
马春花想到这酒觉得怪怪的,才急忙改了口。不过原本该称呼苗夫人,但这句南夫人出了口竟觉得好像更顺耳一点。
南兰听她这么喊,好像也挺欢喜,冲她微微一笑。
“马姑娘。”
马春花过来后先郑重和他们夫妇二人道了谢,毕竟算起来,两次见面他们夫妇就救了他们父女两次。
说来虽然已经见过两次了,但两次都没怎么好好说过话,要说熟悉也不甚熟悉,道谢完马春花就有些无话可说的尴尬。
不过南兰和人交际向来很自然大方、八面玲珑,见状便轻声细语开启话题,问起了马行空的身体状况。
马春花自然说好,但马行空自从上次遇到阎基劫镖,身体上的伤虽然修养好了,心气却衰减了下来,已然有了退下来的打算。
想到这,这年轻姑娘就不禁忧愁叹气。
“马姑娘,怎么了?”南兰温声问,“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马春花看了看她,见南兰一双杏眸仿若含着秋水,盈盈望着她,没有多么浓烈的情绪,好似遇到什么都能安然自若地包容。
容颜盛极却没有任何攻击性,清丽淡雅,令人见之意远,心境恬然,不知不觉就有了依赖倾诉的欲望。
尤其这时,南兰开口对苗人凤道,“夫君,我想吃我们方才路过的那家点心铺子里的雪花酥,你去买些回来好不好?”
苗人凤便依言起身离开了。
包厢里只剩下了南兰和马春花两人,于是她也再没了犹豫,一吐为快。其实也不是多么难以启齿的事,只是事关她的婚事。
在商家堡时,商老太曾经想让儿子娶马春花为妻,在她嫁进来后折磨她,让马行空痛苦,这个事其实早就被马行空偶然探听到。
但那时他们寄住在商家堡,商老太又没撕破脸。马行空便假做不知,当面请商老太作见证给女儿和徒弟徐峥订下了婚事。
如今,马行空既然想退下来,那么飞马镖局自然是要交到徒弟徐峥手里,便想让马春花和徐峥先成亲。
可是……这就是马春花出来散心的原因了。
南兰始终安静地听着,没有擅自评论什么,只是眸中含着温柔和鼓励的神情,便让马春花情不自禁如竹筒倒豆子般倾诉个痛快。
直到她说完,南兰才温声问,“你不喜欢你师兄吗?”
马春花眉尖蹙起,神情纠结,犹豫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我也不知道。”
南兰却已明了了她的心思。
师兄妹之间的情意是有的,却不是男女之情。
这倒是很自然的事,南兰也见过徐峥,虽没什么交谈,但寥寥数面已足够让她看清一个人。
马春花是个人如其名,貌若春晓之花的漂亮姑娘,徐峥却生地丑陋,两人在外貌上看着就不如何相配。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南兰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
她相信马春花也不是。
果然马春花想了想,便轻轻道,“我知道爹的心思,他只有我这个女儿,将来顶立门户就要靠我师兄了,我也不是不愿意嫁给他……”
想到和徐峥的相处,她眉心皱的更厉害了。
“从前我和师兄相处地也很好,只是自从订了婚约之后,他老是想管着我,我和旁人说两句话都要动气,我爹都不这样严苛。”
南兰只问了一句话。
“马姑娘,你到底是真的愿意嫁给你师兄,还是不愿意违抗你父亲的安排呢?”
马春花顿了一下,“这,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
南兰轻轻颔首,分外清越明澈的嗓音如飞泉鸣玉,慢条斯理的语调似乎有一种极为特殊能够舒缓人心的韵律。
听她说话像是一曲美妙的乐章,但话里的内容却十分犀利。
“前者是你自己的意愿,后者是你父亲的意愿。”
“可是,傻姑娘,你莫忘了,即便是你父亲的意愿他最根本的也是想要你好,但你真觉得嫁给你的师兄能过得好吗?”
马春花觉得师兄订婚后就变了,是因为订婚前他们只是师兄妹,是两个独立的人,订婚后他们是夫妻,在徐峥看来马春花是他的附庸。
他有权力管教她,控制她,她得听他的。
南兰温和而不失直白地道,“现在还只是订婚,等你们成婚后,等你父亲百年后,他只会越来越变本加厉。”
当然徐峥的确爱着他的师妹,但如果是这样充满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爱,至少南兰是不愿意要的,这样的爱又有什么可珍贵的?
马春花的脸色微白,因为她觉得南夫人说的话是对的。
以往脑子里混沌的、迷茫的思绪杂乱无章,都像被清灵悦耳的徐徐嗓音涤荡地清晰,她也明白了从前隐隐的不快和忧虑是为何。
因为,她本心不愿意被人这样束缚。
她从生下来就受父亲管教,也习惯了听他的,可是她和师兄一直平平等等地相处,甚至因为她的身份总是他让着她。
可是为什么,一朝订了婚成了亲她就低了他一头了?
更重要的是……
马春花还没想通,她的心突然慌乱得厉害,又像是在为什么而激动,“可是,可是爹只有他这一个徒弟,不传给他……”
“还有你。”
南兰美丽的脸庞含着温雅和煦的淡淡笑意,却打断了她,用再理所应当不过的语气道,“马老镖头还有你这个女儿,”
马春花一时头脑空白,口舌生结,南兰的话却还在继续,温和的嗓音吐露的话语却字字如刀,戳得她又痛苦又痛快。
“即便马姑娘宁愿委屈自己也要遵循父亲的意愿,但你真的觉得你师兄能按马老镖头希望的那样撑起门楣吗?”
“他武功比之你如何?他为人处事比之你如何?”
在南兰看来,徐峥与马春花的不相配更重要的是他性情粗鲁蛮横,在小事上为人冲动,大事上没有主见,有小勇而无大谋。
“他武功平常,只比你好一些,但没多大用处,还需要马老镖头的帮扶,这份助力你同样可以有。”
“他做人不够圆滑,看不清形势容易得罪人,不如你会变通,能说会道,偏偏镖局生意最重人脉交际。”
“他能做到的事,你能做到,不不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
马春花的心怦怦直跳,她几乎是脱口而出脑海里随着南夫人的话冒出的那个念头,“南夫人的意思是由我来顶立门户?”
南兰微笑着看她,“马姑娘,我说过,要看你自己的意愿。”
马春花沉默了下来,紧攥着掌心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南兰言尽于此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估算着时间抬眼望向窗外的街道,果然看到了底下苗人凤提着糕点的身影。
苗人凤敏锐地抬头,两人隔着长空相望一眼。
南兰杏眸微弯,也不管他能不能看清,朱唇轻启无声道:
“来接我。”
苗人凤立刻抬脚,大步往茶楼里来,原本沉闷地隐没在人群里的汉子高瘦的身影突然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楼下,南兰也收回了视线,她看了一眼对面还在思考着什么的马春花,端起许久没动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
马春花思考地实在太专注,没注意到南兰的举动,南兰想着苗人凤大抵已经在门外了,便干脆放下茶盏起身了。
“马姑娘,我夫君来接我了,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马春花没想到她突然要走,愣愣点了头,但等南兰已经快走到门边时她又突然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开口问道,
“南夫人,你,你和福公子是青梅竹马,你没有嫁给他,嫁给了苗大侠,这也是你自己的意愿吗?为什么?”
事实上马春花也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问南夫人这样一个问题,南兰却看出一点意思,这姑娘应当是对瑶林有些少女绮思。
这当然也是很正常的事,南兰没放在心上。
而她问了,她也就答了。
“当然,这当然是我自己的意愿。”
可以说嫁给苗人凤是南兰年少时唯一一件自己做主的大事。
“我和瑶林之间,从来容不得我做主,所以和他在一起我不快乐。就这么简单,在这件事上其实无关情爱。”
“我当然爱我夫君,我可以毫不犹豫地和他同生共死,但一切的前提是我愿意,我自己的意愿最重要,我活的开心最重要。”
南兰轻轻一笑,回眸一顾便惊起无数飞鸿。
“假如有一天我夫君让我不快乐,我也会离开他的。”
话罢,她不再回首,继续向前走去,打开门后门口是苗人凤高大的身影,马春花想着她们方才说的话吓了一跳。
但南兰只是从容地接过他手里的糕点,仰头粲然一笑,比方才她在马春花面前时的笑容更自在更动人。
“夫君,我们走吧。”
马春花怔住了,她好像明白为什么南夫人会弃福公子劝苗大侠了。
从前她觉得如南夫人这般拥有堪称倾国倾城的美貌,能让苗大侠如此钟情,福公子如此执着,真是再正常不过。
但今日的南夫人和往常的装扮差不多,马春花却觉得她比往日所见还要光彩照人千倍万倍,在她眼中熠熠生辉,比日月还耀眼。
太过惊艳的人,只要遇见过,就终其一生刻骨铭心,无法忘却。
马春花想,她如此,苗大侠如此,福公子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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