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审我?”
盛拾月有?些困惑, 不明白宁清歌在说什么,她好端端坐在这儿,怎么就被逮捕了,还?要被审?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 将人牢牢抱在怀中, 提醒着盛拾月,她是怎么被捕的?。
宁清歌靠在对方肩膀, 有?意无意地碰过盛拾月耳垂、脸颊, 声音放低了些, 不知是不是盛拾月恶意揣摩,只?觉得她有些阴谋得逞的嘚瑟。
“知不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盛拾月斜眼瞥她,咬牙切齿道:“犯了神仙不能和凡人相恋的?天条,现在要被抓回天上, 受九百九十道雷劫,然后被拔去仙骨,丢入红尘。”
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本?, 正巧给盛拾月想起来?,便扯出?, 敷衍起宁清歌。
那人也配合, 笑道:“那本?官是抓了个?小?神仙回来??”
“是是是,”盛拾月很是敷衍, 说:“既然你都知道本?上仙的?身份了, 还?不快点松开本?上仙。”
“为何要松开, ”宁清歌挑了挑眉稍, 又道:“如此不可多得的?机会, 本?官可不能放过。”
盛拾月深吸一口气,震惊道:“你这狗官, 看着人模狗样的?,心里却?黑成这样,居然想将本?上仙绑去,送给天兵天将,换取长生不老的?赏赐。”
宁清歌抓住她的?手,捏着她指节,好像在玩什么有?趣的?东西,从指尖慢悠悠捏到掌心软肉,略微粗糙的?薄茧划过细腻肌理,有?些痒。
盛拾月下?意识缩了缩指节,又被宁清歌强硬得压开,非要她将手摊平。
“不要,“宁清歌低声开口。
“嗯?”另一人发出?疑惑气音。
“本?官不要长生不老,只?要王母娘娘将小?神仙赐予我,”宁清歌声音轻柔,明明是在胡乱瞎扯,说着毫无逻辑的?话语,可她偏偏认真起来?,甚至有?些虔诚。
盛拾月颇不自在,故意夸张道:“好你个?昏庸无道的?狗官,长生不老都不要,居然贪恋起本?上仙的?美貌,可惜本?上仙早已心有?所属,除去仙骨后就要去寻她,和她成亲生子、琴瑟和鸣。”
宁清歌唇边笑意淡去,手臂收紧,迫使盛拾月紧紧贴着她,又道:“小?神仙要找她?可惜那人已经被本?官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
盛拾月顿时嘶了声,顺口就道:“你这乌龟吃煤炭的?老王八,竟如此狠心,还?我情人命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宁清歌眼帘扇动?一瞬,便肃声道:“我北镇抚司向?来?明公正义,必然是查出?你的?过错,才会将你抓来?,你且老老实实交代,不要和本?官插科打诨,试图蒙混过去,不然……”
她语气加重,继续道:“不要怪本?官施以重刑。”
不知这人怎的?,方才一口一个?小?神仙,现在倒好,话语一转,小?神仙又变成被捕的?犯人了。
不愧是久居官场之人,这变脸的?速度,让盛拾月啧啧称奇,白眼一翻,偏过头,不肯和这个?狗官搭话。
她又不是傻,宁清歌突然在此刻将话题转回,那必然是想到什么东西,要来?和她算账,她才不上当。
因盛拾月比宁清歌稍高一些的?缘故,即便被抱在腿上,也不曾双脚彻底离地,留了个?足尖贴在地面,而盛拾月又不是个?会安安分分的?祖宗,时不时就甩起腿,在地上摩擦出?沙沙的?响声。
起落的?腿脚无意擦过对方裤脚,在长靴上留下?浅灰的?印记。
“怎的?,现在改作闭口不言了?”宁清歌自然不会让这人轻易逃过。
盛拾月扬了扬眉,十分无赖:“那大?人就罚我吧,叫人把我拖下?去,狠狠罚个?十几棍。”
思绪落到这儿,盛拾月不由笑起,挑衅道:“你能叫谁罚我?”
“这北镇抚司的?二把手,一个?是我好友的?未婚妻,一个?是我曲姨,剩下?的?全是我麾下?精兵,你看谁敢打我,宁大?人您啊,都被我架空了。”
她今儿穿了身碧落色道袍,领边衣角都绣有?回云纹,发丝未束,系同色抹额,依旧是黄金项圈与玉佩做装饰,不算正经,却?显随性飘逸,明艳眉眼间的?得意之色不掩,犹如春风停留,日?月入怀,也怪不得宁清歌将她换作小?神仙。
宁清歌看得愣神,竟一时没有?开口。
那人更笑,眉眼弯弯就道:“你瞧你,还?说什么明公正义,分明就是见色起意,故意将我抓来?。”
她话音一转,便恍然道:“我明白了,宁清歌你肯定?是头一回见面就对我一见钟情,小?小?年纪就惦记上我。”
之前?的?问题还?没有?得出?答案,盛拾月时不时就会想起,纠结着对方到底什么时候喜欢上自己,而自己却?浑然不知,直至今日?还?在猜测。
宁清歌眉眼越柔,便笑:“不是,那会你还?在襁褓中,我怎么会对一个?小?婴孩一见钟情?”
许是心情不错,她这次倒是回得十分爽快。
盛拾月顿时吃惊,可还?没有?细问,那人却?掐了掐她的?手,斥道:“又插科打诨,想要蒙混过关。”
盛拾月这人最受不了激,直接将前?面的?事情抛之脑后,立马反驳道:“我才没有?,你有?本?事就叫人啊,我看看是谁敢打我!”
她一向?了不得,以前?敢将大?梁三公全惹了个?遍,现在就敢坐在北镇抚司巡抚使的?腿上叫嚣,若是被史官记下?,后人必然要感慨,这天底下?也只?有?盛拾月一人,敢在被后世称做大?梁犬牙、威名赫赫的?北镇抚司里胡闹。
宁清歌不仅不生气,反倒笑起来?,说:“我们北镇抚司审案可没那么简单,主张利诱威胁、软硬皆施。”
盛拾月愣了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她刚刚好像是听到宁清歌对下?属说什么严刑拷打、什么家里人吧?这其中哪里有?诱了?
她眨了眨眼,看着这个?面不改色说谎的?宁大?人。
那人不曾有?丝毫心虚,只?微微低头,用鼻尖划过盛拾月脸颊,轻声道:“招还?是不招?”
“不招。”
这不过刚开始,盛拾月怎么可能屈服。
宁清歌便笑,气息洒落在对方边唇,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距离,像是要吻过来?,又停留在一毫米的?位置,任由呼吸交缠在一块。
盛拾月下?意识想凑近,那人却?退后,不肯让她触碰。
“招不招?”
“不招,”盛拾月拧着眉头,负隅顽抗。
宁清歌低头,咬住她下?唇,齿尖碾磨,盛拾月呼吸一滞,便想要更多,可那人却?躲开探来?的?唇舌,直接松口将距离拉远。
“招个?球,”盛拾月追寻不到,便冷呵一声,就这一点儿诱惑,怎么可能拿捏得了她。
宁清歌抬眼一瞥,漂亮的?眸子里水光潋滟,似嗔似斥,道:“乱说话,罪加一等。”
另一人气焰嚣张,当即就道:“那你就罚我呗。”
完美符合有?恃无恐四个?字。
巡抚使大?人却?不生气,反问道:“你确定??那本?官可就真要罚了。”
盛拾月缩了缩脑袋,依旧嘴硬:“罚就罚。”
宁清歌便松开手、拍了拍她,示意她站起,盛拾月正一心想当宁死不屈的?勇士,没有?丝毫犹豫就站起,脊背挺得笔直。
那人也站起,伸手取来?置于桌面的?戒尺。
那戒尺不长,大?抵有?七寸左右,平坦的?一面刻书文,圆滑的?一面打磨得光亮。
盛拾月对这玩意并不陌生,以前?阿娘有?时气不过,也会翻出?这种样式的?戒尺,用圆滑一面拍打在她掌心,既疼又响。
盛拾月咽了咽口水,有?些害怕又搁不下?面子,只?能强撑着。
宁清歌面色一变,声音瞬间冷冽如寒冰:“跪下?。”
本?能反应比脑子更快,盛拾月腿脚一软,“啪”得一下?就跪下?去。
等反应过来?,她又有?些后悔,凭什么宁清歌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既不是小?狗,又不是宁清歌抓来?的?犯人,干嘛要听她的?。
她如此想着,膝盖便一动?,居然想要反悔站起。
可那人却?察觉到她意图,戒尺在掌心一拍,便喝道:“跪好。”
刚刚离地半厘米的?膝盖,唰一下?就落在地上,和地面贴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半点缝隙,更别说挺直的?脊背,扬起的?脑袋。
哪怕是教导礼仪的?老师拿着尺子来?比划,也挑不出?半点瑕疵,比在皇帝面前?,还?要跪得板正规矩。
那戒尺在掌心轻怕,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响声,像是催命的?倒计时,直叫人心里发寒。
盛拾月更后悔了。
说实在的?,她方才能那么嚣张,无法就是仗着宁清歌惯她,北镇抚司都是她的?人。
如今终于察觉到不对,板子还?没有?落在身上,就开始胆战心惊。
她是真的?怕疼。
啪、啪……
盛拾月一抖,慌慌张张抬起眼看宁清歌。
那人神色不变,斜身倚着桌沿,发丝以银簪束起,依旧是那一套绯色飞鱼袍,衬得眉眼越发薄凉,像是在思索,漫不经心地挥打着戒尺。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盛拾月脊背挺得更直,后背都冒出?细汗。
她这两天也没犯什么错啊,不就小?小?闹了个?脾气……
不多时,宁清歌便冷硬冒出?两个?字:“伸手。”
盛拾月瞳孔一缩,既害怕又不敢相信宁清歌是真的?敢打自己,心里头忍不住冒出?些许委屈,狠狠将手伸出?来?,就差指在宁清歌脸上,大?骂控诉她了。
另一人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又抿成一条直线,抬手捏住她指尖。
盛拾月一抖,脑袋差点就缩下?去,连忙努力维持住,就是表情有?些控制不住的?可怜。
“这就怕了?”宁清歌声调上挑,多了一丝讽意。
盛拾月哪里会示弱,她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宁清歌越威胁,她越硬气,当即就道:“有?本?事你就打!”
语气倒是厉害,那微微泛蓝的?眼眸却?晃动?,眼尾耷拉着,像小?狗撒娇般可怜。
戒尺扬起,还?没有?落下?就吓得盛拾月闭上眼,倒吸一口凉气。
——啪!
戒尺毫不犹豫地落下?,在白嫩掌心留下?红印,泛起火辣辣的?疼。
宁清歌是真的?打!
盛拾月又委屈又气,当即就炸起毛,用力抽回手后就仰头,还?没有?说话,那人就抬腿,踩在盛拾月肩膀。
力度不重,盛拾月甚至都没有?摇晃一下?,只?是阻拦了这人气鼓鼓往前?的?动?作。
那人的?声音更冷,几乎是命令般开口:“谁是乌龟吃煤炭的?老王八?”
盛拾月身躯一僵,察觉到对方语气中的?危险。
“嗯?”宁清歌发出?一声气音。
盛拾月后背有?冷汗滴落,脱口而出?的?时候,倒是半点不在意,只?顾着自己出?气,还?没有?多想半刻,就会被其他事情所吸引,所以从来?没有?愧疚自责过半点,如今被宁清歌秋后算账,才开始害怕。
她嘴唇碾磨,眼眸虚晃,连掌心传来?的?火辣辣的?疼都被遗忘。
宁清歌面无表情地呵了声,稍用力踩了踩某人,又问:“本?官问你话,为何闭口不言?”
她一字一顿,强调道:“老王八……”
“小?九是嫌本?官太老了?”
“嗯?”
盛拾月又一抖,越发心虚,低着头继续不敢说话,可那人却?越发用力踩着她,冷冷道:“还?想来?一尺子?”
盛拾月吓得脑袋一抬,忙道:“我哪有?!”
她扯了扯嘴角,硬生生扯出?一抹笑,努力解释道:“老、王八不是重点,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宁清歌像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说:“那小?九就是嫌我心黑咯?”
盛拾月顿时“嘶”了声,她是这个?意思没错,但是也不能承认啊,她结结巴巴,努力找借口:“我、我那个?、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就是、”
宁清歌似笑非笑地反问:“那是什么意思是?”
说话间,那戒尺又在手中敲打,因抬脚踩着盛拾月的?缘故,她半坐在桌沿,便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盛拾月,威严更甚,直叫让心里发寒。
“嗯?”她又是一踩,玄靴在绸缎料子上碾磨。
盛拾月冷汗直冒,短短一段时间内就沾湿了里衣,心中全是悔意,哪里想得到宁清歌还?会翻旧账。
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不闹脾气了,或者方才威逼利诱的?时候,她赶紧把甜头吃了就认错,也不至于这样。
“宁、宁望……”话还?没有?说完,这人抬眼一瞄,看着某个?人阴沉的?面色,当即就改了口:“宁大?人。”
“宁大?人我知错了,”她可怜兮兮地求饶。
聪明人能屈能伸,不过暂时服软罢了,等宁清歌气消了,她再闹回去,盛拾月如此一想,眼睫一眨,覆上一层水雾的?眼眸更加楚楚可欺。
“宁大?人,小?的?知错了。”
她伸出?被打的?手,又撒着娇般地开口:“好疼。”
宁清歌似笑了下?,正当盛拾月觉得有?希望时,她却?突然说:“知道错了?”
“那你说说,这段时间你一共说了几次?”
盛拾月表情一僵,面色如丧考妣。
第72章
说了几次?
盛拾月即便想破脑袋, 也想不出来到底有多少,大?多时候都是被宁清歌气得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就被抛在脑后。
她现在只能记得自己说过不少,但具体数起来……
她面色一苦, 眉眼都耷拉着。
踩在肩膀上的玄靴微微碾磨, 在昂贵的绸缎上留下浅灰鞋印,即便隔着几层薄布, 也能感受到些许疼痛, 拉扯着盛拾月, 不准她逃避。
“嗯?”宁清歌发出一声疑问的气?音,像是催促,又好像是在威胁。
盛拾月咽了咽口水,很没有底气?地憋出一句:“也没几次嘛……”
“哦?”宁清歌微微偏头?, 似笑非笑地觑着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却比说了更让人胆颤。
另一人心里?发虚, 连反抗都?不敢,只能胡乱开口:“三四次而已。”
“而已?”
盛拾月后背一紧, 连忙改口:“三四次。”
怂得很。
若是被旁人瞧见, 尤其是萧景那一堆,不知会怎么笑她, 堂堂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汴京纨绔, 居然被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又是挨打又是罚跪。
盛拾月扯了扯嘴皮, 忍不住抬眼往对?面偷看。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 被橙光笼罩的书?房微暗,便让人陷在半明?半暗的晦涩中。
那人就坐在对?面, 笑意不及眼底,精致的眉眼在此刻显得格外冷厉,微微仰起的下颌,露出纤长脖颈,细腻肌理下的脉络清晰,青色纹路如同工笔画中最清浅的一笔,随着呼吸而微微上下滑动。
盛拾月有些恍惚,遗忘了原有的身?份,觉得自己就是宁清歌的下属,正犯了错要被责罚。
也彻底明?白?了,那些人为何?如此惧怕宁清歌。
那人突然笑了声。
盛拾月骤然回过神,却被伸来的戒尺勾起下颌,被迫扬起。
她问:“数清楚了吗?”
不等盛拾月回答,她就先接道:“从头?到尾,一共七次。”
盛拾月眨了眨眼,悄悄松了口气?,不过七次而已,还没有超过两掌,她暗自腹诽:宁清歌这人好生小气?,说两句都?不行。
那人看出她在想什么,不气?反笑,戒尺顺着下颌往上滑,略微粗糙的尖处似在作?画,在细嫩肌理上留下浅粉色的印记。
直至脸颊,那戒尺一转,便轻拍两下。
她慢条斯理道:“你?招还是不招?”
盛拾月莫名松了口气?,居然就是这个?早知道她就招了,何?必犹犹豫豫嘴硬到现在。
她当即就敷衍道:“招招招,巡抚使大?人过耳不忘,持正不阿。”
“那该不该罚?”
罚……
怎么还要罚?
盛拾月眨了眨眼,余光瞥见还贴在自己脸上的戒尺,她掌心还在火辣辣地疼着呢。
她咽了咽口水,犹豫道:“怎么罚?”
宁清歌像在思索,缓缓点?了点?头?就道:“一声一尺?再加上之前的詈语,总共八尺。”
八尺?!
话音刚落,盛拾月就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瞧着宁清歌。
一尺都?疼到现在,更别说八尺了?!
她眼眸一晃,可怜兮兮地开始哀求:“宁大?人、宁望舒,我疼。”
她膝盖挪动,就往书?桌那边靠,抵在肩膀的腿便曲折起。
“姐姐,我不敢了,我以后都?不说了,”她拖长着语调,微微泛蓝的眼眸深邃而艳妩。
宁望舒却不吃她这一套,戒尺再拍,又道:“还没有算完呢。”
还有什么?!
盛拾月又惊又恐,这都?八尺了,再加还得了,岂不要将她的手都?打烂了?
宁清歌轻啧了声,就道:“小九莫不是忘了那倚翠楼中的花魁。”
这也能记仇?
“宁清歌你?心眼怎么那么小?!”盛拾月直接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自己就先开始后悔,再看另一人,眼眸微微眯了下。
盛拾月后背一紧,当即就开始陪笑道:“胡话罢了、胡话罢了,你?别往心里?去,宁大?人大?公无私、明?察秋毫,哪里?是会公报私仇的人。”
她抬起手,轻轻将戒尺挪到一边,而后又捏成拳,十分谄媚地敲起对?方肥小腿。
纨绔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先把宁清歌哄好再说。
她连忙道:“大?人刚才可是说过,北镇抚司审案主张利诱威胁、软硬皆施,这可还没有诱呢,不能打。”
盛拾月的脑子转得飞快,打算宁清歌刚开始“诱”时,她就立马老实?交代,痛哭着绝不会有下一次,坚决不多挨一次打。
她是真怕疼啊!
那人就笑,重复道:“还没有诱啊……”
上挑的尾音带着意味深长的意味。
盛拾月点?头?如捣蒜:“是是是,还没有呢。”
“那小九想什么诱?”宁清歌发出一声气?音,再一次问道:“嗯?”
日落的橙光落入她眼中,漂亮的眼眸中的眸光微漾,搅动里?头?的水光,清妩感随之展现。
盛拾月还没有回答,她就先放下戒尺,手落在皮质腰带上,不消太费力就可以扯开。
方才整齐、不苟的衣袍就这样松垮下来,随着宁清歌的微微弯腰,敞开的领口就往下落,露出一截平直的锁骨。
盛拾月下意识想要靠近,却被抵在肩膀的玄靴压住。
那人微微一扯,衣袍便滑落,露出线条明?晰而优美的肩颈。
她勾了勾唇角,就笑:“这样可以吗?”
盛拾月还没有答话,她就先自言自语道:“这可是个大?案子,恐怕还不够吧……”
里?衣又落,平直的一字锁骨、丰润白?皙的圆弧,就这样半遮半掩地露出来,此刻有风拂动,橙光便被打碎,被揉成大?大?小小的光斑,那人坐在光影斑驳处,像是坠落红尘、引诱众生的神。
盛拾月呼吸一滞。
抵在肩膀的腿脚抬起,落在盛拾月后背,毫不费力地一勾,盛拾月就一下子向对?方靠过来。
距离更近,隐隐能嗅到淡淡荔枝的甜香。
“这样够了吗?”宁清歌垂眼,俯视着她。
鬼使神差的,本打算立马就招的盛拾月,突然冒出两个字:“不够。”
宁清歌好像笑了下,看着这个贪心得过分的家伙,反问:“那要怎么才够?”
“我……”
宁清歌拽住她手腕,落在自己腰腹,又问:“这样?”
“或者……”
被束住的手腕跟随,扯向里?衫的细带,随意一扯就松开,露出更多。
宁清歌勾起她下颌,便附身?吻去。
盛拾月没说话,被蛊惑一般地极力靠近。
地上的影子贴在一块,难以分清彼此。
再往外看,忙忙碌碌一下午的府衙终于快要结束,一群淌着大?汗的人蹲在阴凉处躲着,用扯来的叶子扇出凉风。
曲黎恰好从外头?走进,身?后跟着个肩挑扁担的活计。
这一群人瞧见,顿时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围过去,嚷嚷道:“曲姨你?去做什么了?”
“这是什么啊曲姨?”
曲黎挥手驱赶,嫌弃道:“离我远些,这汗味太重了。”
大?家伙都?知她是个面冷心热的性子,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退回几步,给她留出点?空间。
曲黎则往后一指,就说:“宁大?人瞧各位辛苦,特地唤我去买些冰镇的渴水过来。”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咧开嘴笑。
这冰镇的东西,越到夏末越贵,更别说此刻已是初秋,即便是专门储藏冰块贩卖的商人也几乎卖空,只有少数人有些许残留,所以既难买又昂贵,也难怪他们笑成这样。
曲黎挥了挥手就让他们分食去,还没有休息片刻,那叶流云、叶赤灵便从角落走来,表情极差地喊道:“曲姨。”
风从远处吹来,顺着敞开的窗户涌入,却吹不开浓郁的荔枝香气?。
掉落的衣衫堆积,折子被扫落在地,木桌被推得歪斜了些,很是凌乱。
盛拾月还跪在地上,另一人的腿脚搭在她的肩膀,未着一物的双腿光洁而白?净,随着呼吸而收紧,迫使盛拾月离她更近,再近。
指尖穿过绸缎般的发丝,压着后脑勺往自己这边靠。
可如她所愿靠近之后,宁清歌却又往后多好,失控一般,手落在身?后杵着桌面,极力支持住自己。
盛拾月声音有点?含糊,像在吞咽很多水一般,闷闷道:“别躲。”
宁清歌还没有回答,她便先抬手箍住对?方小腿,不准对?方再乱动。
曲折的腿就这样被压住,足弓微曲、泛红脚趾轻挑,如上等玉料的足背露出浅浅一抹青,无意识地绷紧又松开。
宁清歌越发后仰,呼吸更乱,眼尾有水雾凝聚。
桌面被水浸透,颜色变得更深,残余的水从边缘滑落,点?点?滴滴地往地上落。
宁清歌呼吸一滞,正想抓紧什么东西时,那人却突然仰头?,脸颊、眼眸都?被水打湿,像是流浪在雨夜的猫,分明?是楚楚可怜的模样,却透着一丝狡黠,可怜巴巴道:“宁望舒,我腿疼。”
跪久的膝盖酸痛,像有密密麻麻的虫子在怕。
宁清歌有些不耐,只能拧着眉,声音散乱地催促道:“起、起来。”
得逞的家伙终于站起来,不仅没有见好就收,还凑过去,用宁清歌衣衫,胡乱抹了抹脸。
宁清歌无奈又好气?,却已做不了什么,只能嗔了她一眼。
幸好这是里?衣,若是外袍,不知宁清歌要怎么走出去。
那人使了坏,却不肯继续,非要将宁清歌钓在不上不下的半空。
宁清歌有点?恼,抬脚要踹她,却被盛拾月先一步束住她脚踝,眼睛一弯就笑道:“八尺?”
原来还惦记着这八尺。
宁清歌还没有来得及说话,那人就随手拿过旁边的戒尺,嘴角微微一扬,道:“小九实?在耐不住疼,要不请夫人替我受了?”
也不知是谁的心眼小,方才挨了一板子,现在就要报复回来。
宁清歌还没有说话,那戒尺就已挥下,力度不重,可偏是打在那处,戒尺染上水迹,越发盈亮。
宁清歌身?躯一颤,汇聚在眼尾的水雾便凝聚成珠,瞬间滴落往下。
外面依旧热闹,一群人拿着碗,往水桶里?舀,热热闹闹地笑着闹着。
曲黎与叶流云、叶赤灵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不知说了什么,叶流云两人的眼眶微红。
曲黎叹了口气?,只能宽慰道:“你?们两何?必担忧,只不过分开一年?半载罢了,只要你?们两立下军功,殿下必然会使法子,将你?们调回汴京。”
“你?们三人从小一块长大?,你?们舍不得殿下,殿下又怎会舍得你?们。”
叶赤灵低着头?,她性子执拗,最难以接受。
旁边的叶流云咬着牙,也是一声不吭。
曲黎叹气?,只能拍了拍她们的肩膀,劝道:“殿下往日总玩世不恭,但却十分为你?们考虑,包括今日之事,不知是暗自思索了许久。”
“离开汴京,却是最适合你?们,也最有利于殿下的。”
“你?们若真的想报答殿下恩情,就不该犹豫。”
叶流云两人似有动摇,可不等她们再说,便有尚衣局的人走来。
三人只能暂时搁置,便往低头?外走。
房间里?的荔枝香气?更浓,随着戒尺起落,发出啪啪水声。
盛拾月有心报复,一尺落下还不肯起来,故意用刻满诗文?的那一面碾磨。
宁清歌不算性子薄弱之人,却也没挨过三尺就哭红了眼,一声又一声央求着:“小九、殿下。”
她双臂勾着对?方脖颈,试图讨好又忍不住发颤着松开。
盛拾月却没有心软,只冒出一句:“还有四尺,这可是宁大?人亲口说的,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
话音刚落,又是一尺落下。
宁清歌呼吸停顿,泪珠子连着串地滴落,像是个易碎的瓷美人,脆弱又惹人怜,哭着喊:“小九、小九。”
一尺又是一尺。
宁清歌眼前发白?,已完全听不见盛拾月在说什么,耳边只剩下不停顿的鸣声。
最后腰腹一颤,那水便淅沥沥地往桌沿滴落,好似下了一场小雨一般。
再看外头?,原来是尚衣局的人送来新打制的衣袍。
那人许是听说了北镇抚司的恶名,有些惶恐而惧怕地解释,说时间紧迫,只能拆了以前的旧衣,缝补而成,等过些日子再送来一批。
曲黎等人倒不在意,只拿着新佩刀把玩,啧啧感慨着不愧是陛下所赐。
于是大?家伙将衣袍一披,佩刀一挂,方才蹲着喝渴水的粗鲁士兵,转头?就变成了英姿飒爽的锦衣卫,互相开始打趣嬉笑。
原本提心吊胆的尚衣局人抹了抹汗,心道这北镇抚司好像也不怎么吓人。
也不知是人群之中,是谁问了句殿下和大?人呢?
曲黎皱了皱眉,操心完这个就开始操心那个,便主动走向后院,大?声寻人。
书?房里?的盛拾月耳朵一动,却没有出声回应,反倒将腰间的玉佩塞进宁清歌口中,低声警告道:“小声些。”
话是如此说,手中的动作?却更过分,随着水声,宁清歌不由?咬住玉佩,将对?方紧紧抱住。
被水打湿的戒尺被丢在一边,桌上的折子全部?落在地上,地砖湿漉漉的,像是谁将茶杯打翻,积了一地的水。
黄昏更浓,橙红色的光芒将天地万物笼罩,偌大?的汴京好像一下子喧闹起来,到处是赶着回家的行人。
曲黎寻了半天,却始终找不到人,只好绕回大?门,便道:“许是殿下带着夫人从后门偷溜出去玩了。”
众人并?不诧异,盛拾月往日可没少做这样的事,只是今儿又多了个极其纵容她的宁清歌。
曲黎摇了摇头?,便道:“我们先回去就是,不必再等她们。”
众人纷纷称是,便抱着新衣衫和佩刀往外走。
随着木轴转动的咿呀声,宁清歌突然颤抖,口中的玉佩摔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第73章
又是?一日过去。
盛拾月疲倦, 支着小臂杵在桌面,眼皮几欲往下塌,想要紧紧粘住。
她昨儿睡得迟,和?宁清歌在府衙闹腾许久, 还以为曲黎等?人都已走?空, 却不料曲黎早已察觉到泄出的信香,将所有人都送走后, 又独自驾车而来, 等?在府衙门?口。
否则, 单是?她一个?盛拾月,还真不知该如何将几乎昏睡的宁清歌带回府中。
但曲姨操心,总不免唠叨盛拾月两?句,说她不要仗着宁清歌惯她, 就太过胡闹。
盛拾月不知如?何?反驳,这事还是?宁清歌先起头,她不过稍稍反抗了一下罢了。
思绪落到此处, 盛拾月困意散去三分,不由动了动, 扯到膝盖, 又有火辣辣的疼传来。
她这人惯来娇气,不过稍磕碰就会留下青紫伤痕, 更别说跪了那么久。
即便宁清歌半夜醒来, 寻来消肿化瘀的膏药, 帮她敷上, 揉了半天, 今儿还是?一样红肿。
因?这事,盛拾月早起又是?一通闹腾, 抱着宁清歌不撒手,不准她起床,宁清歌哄了半天,最后不得已,只好承认自己的腰、腿也酸软至极,盛拾月这才有一种两?人同甘共苦的感觉,松手将放开她。
也因?此,盛拾月今儿是?踩着点,踏入国子监的。
那些个?早早赶来的纨绔们难免埋怨,不等?夫子多讲片刻,就大?笔一挥,唰唰唰写一堆小纸条往盛拾月这边丢。
盛拾月起初懒得理会,手杵着脸犯困。
直到现?在扯到痛处,勉强清醒几分后,而后慢悠悠扯开堆了满桌子的纸条。
也不知她们是?有多大?怨气,墨迹还不算干就折起、丢来,于是?笔画全粘在一块,再加上一个?个?张牙舞爪的笔风,实?在让盛拾月看得费力,拧着眉头,脑袋也不禁往下低,几乎粘在纸页上,这能?勉强认清些。
那授课的先生抬眼瞧见,却没有多说,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依旧念着手中书本?。
倒是?那些个?寒门?,时不时就往盛拾月身上瞥。
盛拾月辨认半天,终于看懂这伙人写了什么。
这个?字迹狂放、墨迹最糊的是?潘玄,痛心疾首的写了一大?堆,规劝盛拾月不能?如?此懒惰,要和?她们一样早些赶来。
盛拾月看得眉头直跳,不消想就知道,她这一堆大?道理,全是?她阿娘经?常念叨的,不然她那么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哪里能?编出那么多之乎者也。
而这个?一堆错字的是?朱九儿,没有咬文嚼字,只是?问她怎么来迟了,可紧紧贴在她后背,最幽怨的目光就是?来自她。
其他懒得再看得那么仔细,反正就是?一个?意思,唯有萧景不问她为什么,反倒问起她的未婚妻。
盛拾月手一伸,便将毛笔从笔架上,用力扯下。
明艳眉眼有顽劣笑意一闪而过,只见她手腕一转,紧接着就有墨字浮现?。
在潘玄的纸条上写:最难消受美人恩。
在朱九儿的纸条上写:春宵一刻值千金。
又写:春色恼人眠不得。
再写:夜来春睡浓於酒,压褊佳人缠臂金。
怎么昏庸、怎么嘚瑟,怎么来。
紧接着也不管谁是?谁的,将纸团一捏,就往各处丢。
唯有那萧景的纸条,她思索片刻,慢慢写下安心二字。
收到回复的众人掀开一看,面色一个?比一个?复杂。
潘玄直接把那纸条撕碎,手捏成拳头。
朱九儿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盛拾月。
阿丹直接折断了一只毛笔。
王辽有点想哭,又扯出痛苦的笑。
若不是?此时还在国子监中,几人必然要破口大?骂:成亲了不起啊!
可现?在没办法骂,这几人虽然嚣张,但也不至于那么没有礼数,将先生看做无物?,只是?盛拾月这一番闹腾,却将众纨绔心中残余的胆怯消去。
总归是?一群被家人保护得太好的孩子,平日里再气愤,也不过将人套上麻袋,拳打脚踢一顿消气,等?做完之后,甚至没想过遮掩,大?大?咧咧往酒楼一坐,就等?着被家里人收拾。
可宁清歌这一出手,却是?灭人满门?。
虽说罪有应得,但看着前几日还和?自己对骂斗气的人,突然就人头落地,几个?纨绔难免觉得后脖子发凉。
如?今被盛拾月这一闹腾,心里头只剩下一件事。
要不早点成亲算了。
反正她们身上都各有婚约,只是?怕被人管教,所以一直拖延着,如?今看盛拾月如?此嘚瑟,她们就忍不住牙酸。
许是?闹出的动静太大?,那先生咳嗽几声,便点名喊道:“苏春来,你来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继而就有一寒门?学生站起,眉一扬,环顾看向周围,露出十分骄傲的模样,大?声回答起来。
而她周围的学生都露出羡慕之意。
这讲课絮叨、枯燥的夫子,竟能?得到那么多学生的爱戴?
盛拾月脑袋一垂,思绪又偏向别处,想起昨天,她拍打的力度不大?,可终究是?那处,看宁清歌今日走?姿正常,也不知道伤到没有……
她大?拇指抚过腰间玉佩,因?昨日无意摔落的缘故,其中一处被磕出一个?小小缺口。
若是?其它?物?件,早被盛拾月舍弃,哪里还有资格佩戴在身上,唯有这块和?田玉佩。
她嘴角微微上扬,还没有再想,突然听到外头有重重脚步声响起。
这是?……
众人纷纷向门?外看去。
只见一群身穿玄黑飞鱼袍的人,单手搭在腰间佩刀上,气势汹汹地大?步走?来。
刚踏入屋内,眼神一扫就落在盛拾月身上,忙抬手喊道:“九殿下。”
盛拾月不免疑惑,还以为是?宁清歌出了事,直接就站起,问道:“怎么了?”
这国子监可是?一直有一个?隐而不宣的规矩,若无大?事,无论朝中官员还是?其他,都不准在授课期间,扰乱课堂秩序。
为首那人赶紧解释:“陈安这厮涉及屈夏一案,巡抚使大?人令我等?将她带走?。”
话音刚落,刚刚还能?维持镇定的先生“啪“一下就跌落在地,面色很是?苍白,显然,她就是?那个?陈安。
周围鸦雀无声,众人表情既不可置信,又极其震惊。
那人见盛拾月不说话,还以为她心生恼意,连忙上前,低声解释道:“我们不是?故意打断殿下给课的,只是?陈安这厮所犯之事不小。”
她声音更低,又道:不少学子是?经?她牵线,才与屈家借款的。”
闻言,盛拾月微微皱眉。
没想到,就连国子监的先生都有参与其中。
“殿下?”那锦衣卫低声询问,怕她不肯答应。
那先生也好像看见救星一般,嚎叫着喊道:“九殿下救我!“
盛拾月被这样一嚎,终于回过神来,挥了挥手就道:“你们将她带走?吧。”
锦衣卫抱拳称是?,便有人上前一步,直接用白布堵住陈安的嘴,将早就准备好的木铐锁在她脖颈,押着人就往前。
其余锦衣卫大?步跟在身后,不知是?不是?这事极其着急的缘故,她们走?得极快,眨眼间就消失在拐角。
直到了此刻,众人才好像从梦中惊醒,又惊又害怕地大?声交谈起来,好好的课堂就这样乱成一锅粥。
那陈安不知做了什么,竟得那些个?寒门?学生那么信赖,方才一声不吭的人纷纷拥在一起,大?骂着北镇抚司做事莽撞、就连国子监都敢得罪。
不知是?谁起了头,居然还想去北镇抚司府衙盘坐示威。
可当盛拾月眼眸幽幽一转,她们又连忙嘘声,一脸惧怕。
好笑得很。
再往一边看,那坐在中间、与萧景关系颇好的寒门?学生却未出一言。
盛拾月对她有些印象,便开口问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同仇敌忾,大?骂一顿?”
那人摇了摇头,却道:“又得半日闲,小生手头还有几个?活计要忙,就先不与殿下闲谈了。”
话毕,她转身就走?。
盛拾月也没生气,只是?莫名扯了扯嘴角。
旁边萧景低声解释:“你莫怪她,她家境贫寒,平日只能?接些替人抄写的活计,以此供读。”
盛拾月眼睛眯了下,眼神示意对面,却问:“那她们呢?”
萧景怔了下,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很了解,只是?有几次在樊楼二楼瞧见过他们。”
盛拾月不知想到什么,思索片刻后才回过神,扭头就对她们笑道:“得,又闲了半日,我正巧有事,你们就各自散去吧。”
那些个?纨绔本?就坐立难安,一听这话,当即站起身往外走?。
她们刚走?出门?,又听见在那些个?寒门?学生在偷偷啐骂她们,说什么无情无义,冷眼看着恩师被抓。
可当盛拾月回头看时,这一群人又如?鹌鹑一般缩起脑袋。
盛拾月轻啧了声,不曾绕出午门?,径直往宫中走?。
她记得太医院有一副方子,专供雨泽期后的坤泽消肿……
很是?管用。
提起雨泽期,盛拾月又不禁分神,这雨泽期按例是?三月一次,怎么她与宁清歌成亲那么久,却没有瞧见宁清歌来雨泽期?
她是?腺体受伤,那宁清歌呢?
难不成宁清歌先服清虚丹压制住了,她夜夜与宁清歌同眠,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啊?
她边想边走?,便踏入宫门?。
大?梁皇室不曾禁止皇女私入后宫,无需通报批准,只凭腰牌便可入,往日六皇女、八皇女惦念母妃,常常进宫看望,只是?盛拾月排斥,这些年除了陛下传召外,还是?头一回自己主动踏入宫中。
她径直走?进太医院,不到片刻就拿着个?瓷瓶出来,可脚步一转,却没有原路返回,反倒绕进一条小路,直直向掖庭而去。
昨日宁清歌提起初见,又不肯细说。
盛拾月心中疑惑更甚,索性?趁着半日空闲,自己来找寻答案。
众人皆知,宁清歌曾经?受家族牵连,曾在掖庭之中苦苦挣扎过一段时间……
第74章
大理寺牢狱凄冷且压抑, 插在石壁之间的火把燃烧着,伴随着鞭子击打声、惨叫声、喝骂声,有人快步走?入,溅起的火星打在石壁上, 像是徒劳无用的挣扎。
再往里?看, 相对?于别处的冰凉,刑房炙热得惊人, 火炭上摆着的烙铁被烫得发红, 像是块透明、赤红的琉璃。
而这?块琉璃, 很快就被压在另一人的身上,像肉被快速煎熟,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浓郁的香气也散开。
更远处的牢房, 有人将脸伸出木栏,几乎贪婪地嗅吸着,他已被饿了许久。
而宁清歌坐在刑房之中, 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阴暗之中,望不?清神色, 只觉那一双漆黑的眼眸比周身的暗, 更暗,像是散不?开的墨, 与身穿的绯袍相衬, 漆黑更浓, 绯色似血。
她语气十分平静, 连语调都与往日一致, 说:“继续。”
于是,那滋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被人押着、蹒跚走?到这?儿的陈安瞧见这?一幕, 瞳孔骤然放大,在极致的恐惧下,竟一下子跪在地上,干呕起来?。
宁清歌眼神随意一瞥,又?不?紧不?慢地转回,好像只是在路边瞧见了一条小狗,不?曾掀起半点波动?。
直至跟在后头的南园上前一步,附身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这?人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管还在受刑的人,便?起身,向外面走?。
那堵在门口的陈安被吓得一激灵,越抖得愈发?厉害。
宁清歌却直直略过她,不?曾有片刻停留。
直到一处偏僻处,她驻足,南园低下头,便?道:“九殿下去了掖庭。”
宁清歌顿了下,焦距定在一处虚无的黑中,无意识抬手,转动?了下悬在手腕的镯子。
她语速很慢,像在吐出一口气般地问:“怎么突然去哪儿了?”
虽然是疑问句,却没有多少疑惑的感觉,更像是被行刑的人被压在虎头铡,有一种离死将?近后的松口气。
南园刚刚准备开口。
宁清歌却直接打断道:“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她确实知?道,昨日的问话像是引子,是她提起了两人的初见,也是她亲自下令,将?陈安从国子监中押来?,但凡她多思虑片刻,就该猜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
可她没有想,潜意识放任自己不?去想,断在逮捕陈安的节点,直到此刻。
南园只能问道:“那需要派人拦住九殿下吗?”
宁清歌停顿了下,她平日很少这?样,更多是清醒且果断的,只有盛拾月,也唯有关于盛拾月的事情,能让她踌躇、犹豫。
她又?像用那种、像是吐出重?重?一口气的方式,慢吞吞道:“不?用。”
“不?用派人拦她。”
她靠着冰凉石壁,不?知?是哪一位牢犯的血沁入巨石中,至今还有血腥味残留,连同暗色一起,将?宁清歌整个人都裹住。
“她想知?道就知?道吧。”
“她早晚都要知?道的。”
这?话不?知?是在和南园说,还是在劝自己。
南园似有话想说,可又?不?知?该如何劝她,于是抬起的头又?低下,无意窥见她不?停转动?的镯子。
那翡翠镯子……
是传闻中九殿下最珍爱的物件之一,皇贵妃的遗物。
可实际上,那镯子并不?算极其昂贵,如今大梁更推崇和田玉,翡翠稍次,又?浓绿色为贵,可那镯子只飘着些许淡绿,唯一能夸赞的是水头足够,远远看去,还以为是清澈泉水携来?一缕淡水草,柔柔环在腕间。
南园眼眸一转,便?想借此宽慰宁清歌,开口道:“这?镯子……”
宁清歌却道:“是我阿娘的遗物。”
她声音笃定而平缓,完全不?像是在胡乱说话。
南园顿时僵在原地。
———
枯黄的树叶被风吹至靴子边,即便?是皇宫,也无法躲避秋季的摧残,曾经的浓绿变作一片黄,被风一吹就哗啦啦地落下。
太?医院至掖庭的路程不?长,只是盛拾月犹豫,故意绕着路,拖延许久才至门口,又?站在原地,纠结了半个时辰。
就像她对?自己的评价,一个胆小鬼。
盛拾月是胆怯的,她总在下意识逃避,皇宫对?她来?说,就好像一个藏着好多秘密的盒子,她把盒子掩埋进泥土深处,再压上巨石块,不?肯主动?打开半点。
即便?里?面有她的阿娘、皇姐,有宁清歌的过往。
她都不?敢伸手,甚至是主动?搜寻阿娘和皇姐的往事。
说来?好笑,盛拾月对?皇帝的了解,都比她的阿娘、皇姐多。
对?于盛拾月而言,爱的同义词是怯。
盛拾月深吸了一口气,掌心不?知?何时已冒出密密麻麻的汗。
她第一次主动?踏入这?个盒子,是因为宁清歌。
第二次自愿掀开这?个盒子的一角,也是因为宁清歌。
上一次她被锁在盒子里?半个月。
那这?一次呢?
会?有什么代价呢?
为什么宁清歌会?百般遮掩,不?肯直接告诉她?
盛拾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大步往前。
掖庭不?同于皇宫各处,高半尺的厚重?围墙,带锁的铜门只打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仅远远看去,就能察觉到它的特殊。
刚刚踏入其中,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枯败的腐朽味道,像是砖石夹缝中的青苔败烂、木梁被水泡的发?霉、铁器生锈的味道和行尸走?肉的臭味,这?些味道交杂在一块,将?踏入的人笼罩住。
连日光不?想落在里?头,只留下一片阴沉沉的暗灰色,穿着粗衣的人沉默又?麻木地淹没在暗灰色中。
盛拾月有些恍惚。
宁清歌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吗?
大梁对?仆从向来?宽厚,尤其是皇宫,侍人不?仅每月都能领到丰厚的例银,还能在入宫十年后,自由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可掖庭的人不?一样,他们是罪奴,在皇宫乃至整个大梁,他们都是最低贱不?堪的存在。
不?仅没有例银,还要负责宫中最苦最差的活计,哪怕是个普通宫女,也能对?他们呼来?喝去、任意打骂,更没有选择离开的权利,除了不?知?分化结果的幼儿,没有人能离开这?里?。
盛拾月往左望,是蹲在地上大力洗涮衣袍的侍人,往右看,是晾晒衣物的地方,屋舍里?还有纺织声,看起来?有些杂乱,却又?各司其职,互不?干扰。
或许是盛拾月只穿了身道袍的缘故,里?面的人仍低着头干活,不?曾跪拜行礼。
盛拾月不?大在意,也没有出声提醒,反倒自顾自往里?头走?,随意穿梭于其间。
宁清歌也曾和他们一样吗?
实在难以想象,众人仰望的皎皎清月,是从这?样压抑而腐烂的淤泥中升起。
她余光一瞥,将?侍人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难以直立的脊背、因冻伤而红肿的手指都收入眼底。
盛拾月小小吸了口气,将?心中泛起的酸涩暂时压住。
在她嬉笑玩闹,与夫子斗智斗勇的时候,宁清歌都在做这?些吗?那她又?是如何从那么多繁琐的活计中,挤出一点时间来?读书习字的呢?
盛拾月不?敢细想,只能抬起头,环视一圈,便?见一位头发?花白、骨瘦如柴的老妪坐在偏僻无人的角落。
宁清歌离开掖庭已久,想必只有年纪稍长的人能记得更多。
于是,盛拾月大步向她走?去,刚走?到对?方面前,就见那人仰了仰头,扯着苍老的皮囊,露出一抹像是笑的弧度,喊道:“九殿下。”
“你认识我?”盛拾月微微皱眉。
“怎么会?不?认识九殿下,”那老妪敲了敲自己的腿,又?苦笑:“废咯,没办法跪下行礼了,请九殿下恕罪。”
盛拾月视线偏移,就看见裙摆下那一双被皮包着骨的双腿,她张了张嘴,忍不?住问道:“这?是……”
“也不?知?怎的,想来?是时常跪着干活,后面就慢慢走?不?了,”老妪摇了摇头。
盛拾月沉默了下,也不?管有没有椅凳,直接大刺刺坐在她旁边的泥地里?,像闲谈一般开口:“你几岁了?”
“六十?”老妪也记不?大清了,好半天又?憋出一个:“七十了吧?”
“那你什么时候入宫的?”
“四五岁吧,”老妪对?这?个倒是记得清楚,说:“可惜分化成中庸,一辈子都没能出去。”
此刻的红日高照,正是最炙热时,可被阴影笼罩的角落,却十分潮湿,冒着森冷寒气。
盛拾月抿了抿唇,劝道:“您该多晒些太?阳。”
那老妪却摆了摆手,连声拒绝道:“不?晒不?晒,年轻时候晒得够多了,我现在就要在阴凉处躲着、要躲着!”
盛拾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终于开口问道:“您知?道宁清歌吗?”
那老妪偏头看她,浑浊的眼珠分不?清情绪,只说:“知?道啊,怎么会?不?知?道呢,我还认识她母亲呢。”
她突然看向周围,压低声音道:“只是啊,圣上下过严令,不?准任何人提起她们母女。”
她的声音本?就极哑,更别说刻意压低之后,就好像粗粝树皮在摩擦,刺耳又?难听,像是话本?中提起的恐怖妖巫
盛拾月面色一喜,没想到那么顺利就找到知?情人,但又?忍不?住疑惑,为什么陛下会?不?准旁人提起她们。
莫不?是因为这?段经历是宁清歌难以抹去的污点,所以圣上不?准旁人提起,以免有心人再以此为借口,动?摇圣上所看重?的丞相的地位?
那老妪像是看向她的疑问,居然自顾自就回答道:“因为宁清歌的母亲竟然肖想皇贵妃。”
“什么?!”盛拾月身躯一震,声音惊怒,差点一下子站起,又?极力控制住自己。
她立马压低声音,消声吼道:“你可知?胡乱编排旁人,污蔑皇贵妃的后果?!”
那老妪却静静看着她,说:“老奴曾亲眼看见皇贵妃乔装遮掩,趁夜色深重?时,踏入掖庭,与姜时宜幽会?。”
姜时宜便?是宁清歌的母亲。
盛拾月咬着牙,像是在愤怒,实际却是为了克制自己的颤抖,拳头捏紧,指尖在掌心掐出月型的凹痕。
“你休要胡说,皇贵妃与姜时宜都是坤泽,怎么可能会?有私情?!”
“再说、再说,”盛拾月实在无法接受,极力辩驳道:“若是阿娘真?喜欢姜时宜,又?怎么可能让她在掖庭之中受苦。”
那老妪扯了扯嘴皮,却道:“老奴可没有说皇贵妃喜欢姜时宜。”
她继续道:“皇贵妃恨极了姜时宜。”
她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盛拾月眉头紧紧皱起,既困惑又?不?解,为什么阿娘会?恨宁清歌的母亲?既然恨,又?为什么会?冒险赶来?幽会??
而且宁清歌说过,她见过襁褓之中、还是婴孩的自己。
宁清歌那时不?过几岁,必然是由母亲领入后宫,既然恨,又?为什么能得阿娘允许,踏入景阳宫,甚至看见被阿娘珍之爱之的自己。
她之前可是听小姨笑着打趣过,说盛拾月刚出生时,皇贵妃就像只护崽的老母鸡,衣物淡水都要由自己亲自查验过,时时刻刻都将?盛拾月抱在怀中,哪怕是陛下都不?能多抱一会?。
其余后宫妃子赶来?景阳宫,想要送礼祝贺,却都被皇贵妃关在门外,生怕旁人伤了盛拾月半点。
可那时的姜时宜却能领着幼女,踏入景阳宫,见到自己。
盛拾月脑子乱成一团乱麻,好像知?晓了什么,又?得到了更多的疑问。
盛拾月当?即再问:“阿娘和姜时宜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老妪却摇头,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老妪说:“我只是将?我亲眼看见的事情,尽数告知?殿下。”
盛拾月眼眸微动?,低喝道:“你还知?道什么?”
老妪就笑,很是反常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反问道:“殿下真?想知?道?”
盛拾月察觉到些许异样,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她又?怎么可能放弃,当?即就催促:“别绕弯子,你快说。”
“殿下当?真?以为宁大人的一身本?事,会?是由圣上亲自教导出来?的?”
盛拾月一愣,嘴唇碾磨,好半响才呐呐道:“你是说……”
老妪这?次说得很快:“老奴曾几次起夜,瞧见姜时宜与皇贵妃一同教导宁清歌。”
盛拾月彻底懵住了,她呆呆坐在地上,像是个失去三魂六魄的木偶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风遛入掖庭,卷起地上残叶。
“……你到底是什么人?”
“老奴只是掖庭之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管事。”
盛拾月偏头看她,眼眸有寒芒闪过,心中竟泛起些许杀意。
那老妪好似意识不?到危险,又?道:“能够知?晓这?些,不?过是因为当?年善念,曾在姜时宜与宁大人初入掖庭时,稍稍照拂过她们一点。”
盛拾月闻言,冷凝的面容稍缓,但也阴沉得吓人,一字一顿地警告道:“此事不?得再告知?任何人,否则……”
老妪摇了摇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说:“老奴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否则宁大人也不?会?放任老奴活到现在。”
盛拾月沉默了下,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脑子依旧乱成一团浆糊,只木木站起,往外走?去。
第75章
盛拾月才出了宫, 便?差叶流云、叶赤灵等人一块出门打探。
虽然陛下有意将痕迹抹去,不喜朝臣、坊间再提起,可风过留痕,更何况是曾经如此强盛的两大家族嫡女。
只消使些银两?, 便?能从年?纪稍长的人的口中得知不少往事。
零零碎碎拼凑成一块, 再添以过往记忆,总能猜想出一个大致模样。
此刻已是夜幕时刻, 盛拾月站在书房中, 将寻来的杂记合上。
她眼帘半掩, 眸子低垂,自出宫之后就一直少言寡语,面色极沉。
她还没有多想片刻,那叶流云就推门而入, 说道:“殿下,夫人派人传话回来,说北镇抚司事务繁多, 今儿先就宿在那儿了。”
她本以为?盛拾月会像往常一般,露出些许不满, 或者抱怨两?句, 说宁大人可真忙。
可盛拾月只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抬手?, 想将杂记收进?书架, 书至木架前又突然顿住, 缓缓收回手?后, 又掀到之前翻看?过的那几页, 紧接着往书桌上一放,嘱咐道:“让她们这几日都不要过来打扫。”
叶流云低头称是, 还没有细想,就听见盛拾月又开口:“让人备马,我们连夜出城。”
话毕,她大步就往门外走?。
叶流云顿时诧异,连忙追上,急急忙忙问道:“殿下,我们要去哪?”
不过片刻,人已走?出书房,只剩下残留声音。
“长生?观。”
快马加鞭,一群人浩浩荡荡冲出城门,径直往郊外赶去,转眼就被漆黑夜色给侵蚀殆尽。
长生?观乃是位汴京郊外的一所道观,离汴京稍远,足有三十余里路,但?据说里头供奉的三官大帝极灵,所以香火不受影响,很是旺盛,常有不少大族夫人、子女为?求家宅平安,特地会来此修道一年?半载,以示诚心。
盛拾月等人赶到之时,夜色已有些浓重,更别说将马匹安排好?,又踏阶往上。
幸好?今日天气甚好?,借着明亮月光和手?中灯笼,这才平安抵达。
观中道人大部分已经?睡下,叶流云敲了半天门,才有一小道长揉着眼睛,将门打开。
盛拾月不等对方开口,便?上前一步,询问道:“静幽道长可在观中,我有急事寻她,请小道长通传一声。”
那小道长见一堆人堵在门外,还以为?她们是上门找茬的,慌慌张张就往院里跑,惹得半个道观都点灯醒来,直至那静幽道长赶来,认出盛拾月之后,这才重归平静。
半炷香后,盛拾月跟着静幽道长来到一处静室,不过才坐下,那道长就先叹了口气,主动问:“殿下是为?了当年?的事而来?”
盛拾月当即点头。
摇曳烛火之中,静幽道长沉默半响,最后才挤出一句:“孽缘啊……”
盛拾月不语,只凝神看?着她,像是借着她的面容,勾勒出另一人的模样。
姜时宜。
姜家也曾是大梁的望族之一,先帝在世时,姜家血脉占据朝廷三分之一,上至三公,下到府衙吏使,皆有姜姓之人,可谓旺极一时。
可惜在夺嫡时站错了队伍,又被当今陛下记恨,族中子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就连联姻的宁家都因?废太女一案而被诛杀九族,偌大的姜家就此落败。
而姜家夫人,也就是如今静幽道长,早在姜家站队前就已出家修道,这才免于牵连之苦。
而盛拾月寻人得知,姜时宜当年?以想念母亲为?借口,曾入青云观修道两?年?余,将已定?下的婚约延后许久。
盛拾月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说:“请您告诉我,姜时宜与我阿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拼凑许久的真相,总要有一个当事人来填补细节,才算完整。
时间回溯,直至前朝。
大梁至德三年?。
汴京今儿十分热闹,街头巷尾都在说着同一件事,叶家那位驻守北狄多年?的大将军,终于被陛下召回述职。
但?此事虽大,却不是百姓议论的原因?。
他们讨论的是,这叶大将军多年?离京前,还是孤身一人,可昨日回京时,却带着一对母女,极具异域风情的面容,以及不加遮掩的蔚蓝眼眸,不消旁人推测,便?可知晓叶将军的妻子居然出身北狄。
大早上守在城门外,翘首以盼的叶老太太当场就垮了脸,气得转身就走?,据说一晚上都没能吃下东西。
而京中权贵不免嗤笑,说叶大将军被北狄风光迷了眼,放着京中温柔坤泽不要,偏选了个狄子,还生?了个小狄子。
于是本该门庭若市、到处是庆贺之声的叶府府门竟十分冷清。
只有与叶将军打小厮混、一块长大的姜家家主携女上门拜访。
盛夏的绿叶被风吹响,发出沙沙的声音,禁闭的房门被小心推开,一穿着桃夭色襦裙的女孩向里探头,尚未长开的眉眼稚嫩可爱,一双盈盈杏眼流转,像在寻人。
再往房间里看?,怎能用?一个乱字形容,床帘、被褥全被拉扯甩下,桌椅、花瓶没一个好?端端待在原处,就像是被匪徒暴力?洗劫一般。
小女孩张了张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还没有等她喊人,身后就有人抛来石子,砸在她后脑。
小女孩吃痛,当即转身看?去。
一道清亮的孩童声响起,喊道:“你是什么人?跑来我的院子做什么?”
小女孩闻声却不见其人,茫然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院落。
那家伙就笑着说:“你怎么那么笨啊,我在这里。”
小女孩左右张望。
“这里这里,树上!”
小女孩这才仰头,只见临近院落的一棵高大樟树上,趴着个百无聊赖的小祖宗。
那祖宗看?起来不过七岁,面容娇俏,笑容明快,最吸引人的是一双如天空般湛蓝的眼眸,澄澈而干净,即便?摆出一副不耐烦的顽劣模样,也难以让人出声责怪。
小女孩几步跑过去,站在树下仰起头,声音还有些糯气,很是规矩道:“你是叶家小妹妹吗?我是姜时宜,叶姨让我来寻你。”
“寻我做什么,陪我玩吗?”那小女孩很是胆大,仰躺在树干上还不够,居然还敢翻身,侧躺着往下看?,整颗树都被她折腾地哗啦作响,掉下不少树叶子。
姜时宜吓得抬手?去接,忙道:“你快下来,树上危险。”
听到这话,小女孩脸一垮,又翻了回去,赌气般开口:“我才不下去,她一天不带我回北狄,我就一天不下去。”
“什么破京城,骑马也不行,歌舞也没有,她还天天将我锁在院子里,实在无趣得很!”
姜时宜不敢将手?放下,只能仰着脑袋道:“叶姨不准你出去吗?那我陪你玩好?不好??””
那小女孩就笑,说:“你陪我玩?”
“你会骑马跳舞吗?连棵树都爬不上来,莫不是想和我扮家家酒?”
“我要当将军,你当我的将军夫人怎么样?”
姜时宜自小在京中长大,刚开蒙就被送至大儒膝下教?导,往日最是知书明理,哪里听过这种轻佻话语。
她一下子就红了脸,也不管对方会不会掉下了,双手?一放就跺脚道:“谁要当你的夫人?!”
“你怎么还不高兴了?我在北狄的时候有多少人想做我的夫人,我都没有同意。”
小女孩一下子坐起来,低着头看?向对方,双眼一弯就笑:“若不是瞧你好?看?,我才不让你当我夫人呢。”
姜时宜从来没见过那么厚脸皮的家伙,被气得脸涨红,憋出一句:“你轻浮!”
话毕,她竟转身就走?,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小女孩见状,连忙跳下来,三两?下就追到姜时宜身边,忙道:“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生?什么气啊?!要不我当夫人,你当将军好?不好?。”
姜时宜站在原地,气鼓鼓地瞧着她,说:“我才不当将军。”
“好?好?好?,你想当什么当什么,”小女孩连忙答应。
见姜时宜不说话,她又笑:“好?了嘛,你就别生?气了,你们汴京人怎么那么容易生?气。”
她扯了扯姜时宜衣袖,说:“我叫叶青梧,青色的青,梧桐的梧,姜时宜你呢,哪个时?那个宜?”
她伸出肥嘟嘟的手?,摆在对方面前,笑眯眯道:“好?姐姐,你写给我看?好?不好??”
日光下,她那一双蔚蓝眼眸如同宝石般耀眼。
鬼使神差的,姜时宜突然消了气,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叶青梧耐心等她写完,继而将手?指曲折,紧握成拳,如同得逞般笑起来,道:“姜时宜,你知不知道在我们北狄,如果?有人在对方掌心写下自己的名字,就是求婚的意思?。”
她拖长语调,很欠地开口:“夫~人~”
姜时宜被吓得瞪大眼,满脸震惊。
叶青梧一看?得逞了,直接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姜时宜你怎么那么好?骗啊!”
“哎哎哎,你别跑,我错了我错了,我不逗你了,姜姐姐、时宜姐姐、好?姐姐你就别生?气了。”
“姜时宜你等等我!”
————
叶大将军此次的归期不长,临近秋末,边境又起风波,只能携妻女再次离京。
城门外送别的人极多,叶大将军只能牵着妻子一一道别,直到这些人都走?完,她才顾得上叶老太太。
之前还板着脸、气得半死?的叶老太太,现在一手?抱着叶青梧,一手?拥着叶夫人,眼泪婆娑就开始哭:“这天杀,生?个女儿都不孝顺,自己往边境跑也就罢了,还要将我的乖孙女、儿媳妇都带走?。”
“你有本事自己走?!”
叶大将军尴尬站在旁边,一边掰着她老娘的手?,想将媳妇解救出来,一边劝道:“娘你别哭了,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还恶狠狠威胁我,说我不和离,你就要绝食,把自己饿死?。”
叶老太太顿时哽住,反手?又将儿媳妇抱得更紧,就当没有听见,接着嚎道:“我那时候哪里知道我家儿媳那么好?,我孙女那么乖,和你这个逆女一点也不一样。”
老太太眼睛一瞪,又重复一遍:“你就不能自己走?吗,非要带上她们。”
叶大将军气得不知该说什么好?,大喊一声:“娘!”
“别叫我娘,我不认识你。”
而旁边的叶青梧也在嚎,只不过是对着姜时宜,拉着她的手?,哭得泪眼汪汪,抽噎着说:“姜时宜你可别忘记我,我会给你寄信、寄北狄的肉干、北狄的小马、北狄的酒……”
旁边的叶大将军听得眼皮一跳,也顾不得老母亲了,一巴掌拍向女儿后脑勺,斥道:“小小年?纪喝什么酒?小心长不高!”
话音刚落,她又瞧见叶青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脸,顿时哎哟一声:“祖宗耶,刚开始闹着要回去的是你,现在哭成这样的也是你。””怎么?和你奶奶、我老娘隔代相传是吧?”
叶青梧短腿朝她一踹,哭得更大声了:“我之前那是、那是没有人陪我玩,你这是什么破大将军呢,别人家的小孩都喊我蛮狄子,只有姜姐姐最好?。”
战场上无所不能的叶大将军,只能手?叉着腰,扭头看?看?满脸不舍的老娘,转头再看?看?两?个泪眼婆娑对望的小崽子。
实在想不通,不过才几个月时间,她们是怎么培养出那么深厚的友谊。
她无奈叹了口气,揉了揉叶青梧的脑袋,说:“好?了好?了,等到来年?夏天,我再派人将你送来好?不好??”
闻言,叶青梧才勉强止住哭泣,抽噎着拉着姜时宜手?,说:“姜时宜你等着我,要天天想我,过家家酒也不能给别人当夫人,我马上就会回来。”
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又说:“我会去学北狄跳舞,以后跳给你看?,比你们汴京柔柔弱弱的舞好?看?多了。”
对面的姜时宜早就哭得话都说不出来,一直呜咽着点头。
直至马鞭声响,车轮滚动,一行人消失在地平线。
———
大梁至德四年?。
叶大将军承诺的事情终究没有办到。
北狄初定?,南蛮又起祸乱,于是她领兵至南蛮,路途遥远、不知归期,只好?向叶青梧改口、许诺明年?。
叶青梧听到这个消息,趴在床褥之中哭了好?一会,可决定?无法改变,只能将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筐东西装好?,让人携着自己的信件,送至汴京。
同样期待许久的姜时宜,听到仆从的解释,并未大吵大闹,只是用?手?抹了抹眼泪,拆开叶青梧包裹严实的东西。
那仆从就站在旁边,姜时宜取出一样,她就讲解一样。
先是抱出快比她高的牦牛腿。
仆从笑着说:“这是小主子带人猎到的牦牛腿,亲自盯着人烟熏出来的,说要和您一块尝尝,什么叫做正宗的北狄风味,汴京里的酒楼都是假味道。”
姜时宜拿出个做工精致的银铃手?串。
仆从解释:“每到北狄的夏天,我们都会点燃篝火,彻夜跳舞喝酒,这银铃手?串是每个舞者都会戴上的东西,小主子可喜欢了。”
姜时宜取出巴掌那么大的一土坛。
仆从顿时笑起:“这可是北狄的好?酒,小主子为?了买它,还挨了将军一顿打,我还以为?被将军没收了呢,没想到小主子又给您偷回来了。”
零零散散好?多物件,就差将半个北狄搬到汴京来。
姜时宜越看?越想哭,取出最后的方盒子,里头有一个被锦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琉璃瓶子,瓶子里头还装着半瓶水。
“这是……”
仆人看?到这个就开始苦笑:“小主子说您没有见过雪山,所以领着人偷偷遛入北狄圣山,爬了一整天才挖到山间雪。”
“为?此,将军差点将她腿打断,还禁了小主子一个月的足。”
她停顿了下,才犹豫道:“小主子回来之后还发了三天的高烧。”
“只是这白雪不好?保存,还没有到半路就已经?化成水了。”
少年?持重、一向乖巧守礼的姜时宜握着琉璃瓶子,竟“哇”得一声哭出来,眼泪珠子不要钱似的,大串大串地滴落。
吓得旁边的姜夫人连忙将她抱着,哄道:“怎么了怎么了?时宜收到礼物还不开心吗?”
姜时宜紧紧抱住姜夫人的脖子,一声接着一声哭喊着说:“阿娘我要见青梧,我想青梧了。”
“阿娘我想去南蛮。”
姜时宜这一哭闹,直至半夜才止,夜里还要将叶青梧送来的东西,全都搬到床上,手?紧紧攥着琉璃瓶子,边抽噎着边睡觉,就连梦话都是一遍又一遍的叶青梧。
———
可到大梁至德五年?,叶青梧依旧没能回来。
南蛮闹了严重旱灾,一整年?都颗粒无收,所以饥肠辘辘的南蛮人只能打起大梁的主意,即便?冬季过去,也不见消停,处处都是流匪。
如此情况下,即便?是叶大将军,也不敢轻易让叶青梧出门,独自入京。
于是这一年?,姜时宜又收到了一大包的礼物,其中最特别是一个翡翠镯子。
叶青梧信上说,南蛮多出宝石,许多商贩会将开采出来的翡翠原石,运到大梁境内贩卖,她们一家子外出,恰好?遇到这样一个商贩,于是当做玩一般,开了好?几个石头。
叶青梧说自己的运气比阿娘他们好?,一开就是个漂亮石头,虽然阿娘说这样的石头并不贵。
可她叶青梧觉得,那种绿油油的石头一点也不好?看?,又老气又油腻,不如她开出来的翡翠,像一汪水似的,最衬姜时宜。
于是,她专门请了师傅,将石头雕成镯子,当做姜时宜的生?辰礼。
姜时宜这一回没有当众大哭,只是一个人躲在书房许久,再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打沾满眼泪的信纸。
姜夫人看?得心疼,只能一边叫人去准备热毛巾、给小姐敷眼睛,一边嘱咐人,务必要将小姐的信件,送到叶青梧手?中。
春去秋来,直至至德九年?,叶青梧才得以赶回。
第76章
“姜时宜, 你不会忘记我了吧?”
风尘仆仆的少女牵着骏马,一身干练的骑射服,脑后的马尾高?高?束起。
分别六年,记忆里的人如门前的柳树, 抽长了枝条, 即使眉眼间还残留些许稚气,但已本瞧出日后风华绝代的姿态。
听到传话后就急匆匆赶来的姜时宜, 呆呆站在在府邸门口, 像是?被人一下子定了穴道。
叶青梧一如往日顽劣, 见对方?不回自己,直接连跨三层台阶,一步走到姜时宜面前,只隔着?巴掌大的距离, 偏头?打?量。
她双眼?一弯就笑:“姜时宜你怎么越来越呆了。”
她又抱怨,说:“你都找了些什?么画师,怎么和寄给我的画像一点也不像, 我还?说我的时宜姐姐怎么变了样?”
她故意偏了偏头?,浅蓝的眼?眸与之对视, 认真又专注:“时宜姐姐果然和我想象中一样的好看。”
姜时宜如受雷击, 骤然清醒后,被吓得连退三步, 白皙的面容一下子布满绯色, 结结巴巴道:“你、你在做什?么?”
“叶青梧你、你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轻佻胡闹!”
姜时宜闻言, 也不生气?, 食指压着?眼?睑往下一扯, 吐舌做了个鬼脸,继而才说:“我都让你少看些书了, 别整天和那些个酸儒学什?么之乎者也,小小年纪就和个掉书袋的老古板一样,说谁都是?胡闹。”
姜时宜还?没有接话,那人就又散漫道:“好了好了,我还?得去见我奶奶,你晚上?给我留个门,我陪完她就来找你。”
她话刚说完就往台阶下跳,干脆利落地踩上?马镫,扫腿上?马,缰绳一挥,马蹄起落,转眼?就消失在拐角。
飘逸飒爽的姿态,惹得姜时宜身后的侍女连声赞叹,忙问道:“小姐,这是?哪里来的狄人?完全不似汴京人的文弱,好生潇洒,而且……”
那侍女话音一转,揶揄笑道:“这人肯定是?对小姐有意,不然也不会刚入城就赶来见小姐,连自家奶奶都排在后头?。”
姜时宜又羞又恼,最后只憋出一句:“你休要胡说。”
转眼?就到夜晚,姜时宜嘴上?斥着?轻佻,可刚到傍晚时分,就摆来高?凳放在墙角。
叶青梧之前可没少半夜来寻她,有时睡都睡下了,突然就起身,闹着?要找姜时宜,叶大将军也没办法,只好差人将她带来,担心打?扰到姜府人,便使人在院外撑着?,让叶青梧悄悄翻过去。
姜府人起初还?会被吓到,可后头?久了,倒也习惯了叶家这非比寻常的入府方?式,甚至在墙边放了高?凳,以防叶大小姐摔了。
可如今的叶青梧,哪里还?用得着?凳子?
直接翻身入院,避开高?凳就落地,快步往院里走。
姜时宜果然给她留了条门缝。
她抬手一推,就开始喊:“姜时宜。”
被喊的人早早换了衣衫,倚在床边看书,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叶青梧就先踹了靴子,爬上?她的床,双臂一抱,像幼时一样赖到她身上?,黏糊糊道:“我可想死你了。”
哪里还?瞧出白日里的英姿飒爽?就是?个厚脸皮的牛皮糖!
姜时宜将书卷成一团,反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毫无威慑力地斥道:“半点规矩都没有。”
“规矩规矩,你怎么从?小到大都是?规矩,你要当女夫子吗?”叶青梧将脑袋放在她肩膀,不满地嘀咕。
姜时宜刚板起脸,她又一下子改口,陪笑道:“改改改,我下次就守规矩行不行?”
虽然分别数年,却不见这两人有丝毫生分,或者说是?叶青梧一如既往的莽撞,让姜时宜彻底忘记了那些不自在。
她们抱着?一块,像幼时那样靠在床头?,嘀嘀咕咕说着?话。
叶青梧扯着?她的手腕,有些得意:“你戴了我送你的镯子?喜欢吗?”
姜时宜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表示警告,轻声道:“好看的,我一直戴着?。”
叶青梧便笑,也不知在骄傲什?么:“我就说你会喜欢,我阿娘还?说姜家好东西?一堆,你哪里会看得上?这镯子。”
姜时宜眉眼?温柔,轻言细语道:“礼物无需贵重,只要有心就好。”
叶青梧趴在她肩膀上?蹭,像只大狗一样,黏糊糊道:“你别和我咬文嚼字,你就说你喜不喜欢。”
“喜欢,”另一人语气?无奈,眼?眸中的秋水粼粼,再一次道:“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叶青梧笑得更肆意,双手紧紧抱住对方?,就开始絮叨:“前两年南蛮稍定,我本想让阿娘命人送我回京,却不料娘亲突然有喜,我便只能留在南蛮。”
虽然叶青梧送来信件中有解释,可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姜时宜没有打?断,耐心听着?她重复。
“是?个妹妹,我还?给她画了幅画像,你看见没有,刚出生的婴儿真丑,像个大耗子似的,”叶青梧很是?嫌弃。
姜时宜想起那副看了半天,才能勉强辨认出是?个人的画像,忍不住笑出声:“你那是?什?么画法?小心妹妹长大后瞧见,要找你算账。”
叶青梧发出不屑的气?音,说:“她怎么可能找我算账,她可粘我了,像个跟屁虫似的,我去哪里她就要去哪里,连阿娘、娘亲的话都不听,就听我的,我要来汴京的时候,她哭了一整晚呢!”
姜时宜不说话,就一直笑。
另一人又道:“这次我可以多待些时候,阿娘说我在边境玩野了,半点规矩都没有,赶我来汴京念书。”
叶青梧闷闷再说:“她好像和姜姨吵架了,闹得好凶,不肯写信托她帮我入学,我也不好直接上?门,只能翻墙来找你。”
姜时宜闻言,神色也多了些忧虑,说:“我阿娘这些年越发冒进,叶姨几次寄信来劝她……”
“我阿娘现在只要一听见叶姨的名字,就开始大发脾气?,谁劝都不听。”
叶青梧不满地嘀咕:“有什?么话好好说就是?,这些个大人就是?被旁人捧惯了,只要稍有不顺心就开始摆脸色。”
姜时宜表情更愁:“我娘亲也和阿娘大吵了一架,赌气?去了长生观,我劝了好几回,她都不肯回来,还?说想要入道修行。”
两个面容稚嫩的少女,齐刷刷地叹了口气?,即便有着?远超同龄人的聪慧,也无法理解成年人的复杂。
不知沉默了多久,叶青梧才闷闷道:“我今儿求了奶奶,以后我们可以一块去国子监念书。”
姜时宜答应了声,努力挤出一丝笑:“那你可别像小时候一样赖床,天都大亮了,你还?在睡觉。”
“我现在可勤奋了!”叶青梧立马反驳一声,伸手去挠对方?,姜时宜连忙阻拦,笑声中,两个少女打?闹着?滚在床褥之中。
那晚夜色如墨,月光皎洁,清脆笑声摇晃起檐角的铜铃,一切都很美好。
至德十年。
国子监外喧闹,每到散学时候,就有好些慕名而来的百姓,挤在国子监门外。
有些是?携儿女而来,激励她们以后考入其中,有些是?未考上?的学生,特地前来,驻足看一眼?自己梦中的学府,还?有见此地人多,于是?挑来渴水贩卖的小贩。
随着?国子监学生走出,喧哗声更甚。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对面容姣好的少女。
她们一人身穿绯色骑射服,一人身穿青衫,似有急事一般,同骑在一匹马上?,急匆匆打?马而过,挥起的长鞭差点落在旁边人的身上?,却没有人出声不满。
挤在人群里的外地学生不免诧异,扭头?问向旁边摊贩。
那小贩就笑,说:“亏你还?跑来国子监门口张望,结果连咱们汴京双珠都不晓得。”
“哦?请您为我讲讲。”
小贩将勺往木桶一放,手在裤子上?用力擦了擦,就道:“这汴京双珠一人名叫叶青梧,乃是?将门叶家之女,异域蓝瞳,从?小在边境长大,性子飒爽明?媚,模样……”
她声音一低,就笑:“她们私底下都喊她,北狄来的野玫瑰,刺手又艳丽,天不亮就有人去叶府门口蹲着?,就想天天看一眼?叶大小姐,可惜啊,北狄的玫瑰就对一人弯腰。”
那书生偏头?插话:“就是?刚刚那位青衫女子?”
小贩点了点头?,回:“是?了,那位是?姜家的大小姐,自小就得大儒教?导,最是?温婉淑德、敏慧博学。”
听到姜家的名号,书生睁大了眼?,反问:“姜家?如今大梁望族之一,权倾朝野的那个姜家?”
“除了这个姜家,京中还?有哪个姜家?”小贩嗤笑一声,声音中又多了一丝敬意,说:姜大小姐可和别的姜家人不一样,一点架子也没有,前些天有护卫过来驱赶我们,不准众人再在国子监门前聚集。”
“是?姜大小姐与国子监的人据理力争,这才让我们免于驱赶,不然你今儿就休想站在这了。”
话音刚落,周围小贩们居然都露出感激之色,想来姜时宜平日所做之事,绝不止这一件,否则不会让大家那么感激她。
旁边人忍不住接话,争道:“你这厮!怎么只提了我们叶大小姐的美貌,对姜大小姐却赞不绝口,分明?我们叶小姐也极具才华。”
她旁边的人连连点头?:“是?啊,我们叶小姐前几日在百花宴中,随口两句赞花词,便惊艳四?座,当晚就传遍京城,可谓才华横溢。”
更远处的人突然不满,大声道:“不过几句罢了,我们姜大小姐的哪首词输于叶青梧?”
围在国子监门外的人,突然就分作两个阵营,互相破口大骂,一边说叶青梧好,另一边说姜时宜更有才华,更有甚者,直接挽着?袖子就冲过来,竟一下子就打?起来。
吓得那书生赶紧往墙角躲,刚刚逃到一偏僻处,却见之前的那小贩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早早就顶着?木盖子躲在角落。
见到她一脸惊慌,顿时就笑起:“你别怕,这姜叶之争,三天两头?就有一回,你就当看热闹就好。”
书生松了口气?,眼?睛一眨却道:“我觉得这叶大小姐更……”
话还?没有说完,直接就被人拽住后领子,大吼:“你再说一遍?”
置身事外的小贩看着?书生被拽走,摇了摇头?,暗暗说了句:“明?明?是?姜大小姐更好7。”
不管国子监门口纷纷扰扰,引发争闹的两人已早早回到姜府,随着?房门关上?,叶青梧毫无形象地一下子坐在台阶上?,这一年,姜时宜分化成坤泽。
至德十一年。
叶大将军突然遇刺,重伤垂危多日,终于勉强捡回一条命,陛下明?面怜惜叶大将军辛苦,召她回京修养,实际却是?为了削减叶家兵权。
同年,姜家权势更甚,京中已无任何家族能与姜家相比。
趁着?浓重夜色,有人翻墙而来,熟练推开未上?锁的房门,继而就往床上?人扑去。
“时宜姐姐!”
那人并未睡熟,下意识抬手将人抱住,有些困倦地开口:“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在家中照顾你阿娘吗?”
叶青梧埋在她怀里,声音闷闷:“她睡下之后我才来的。”
她又说:“今天姜姨来了,和我阿娘又大吵了一架。”
姜时宜不知此事,顿时惊讶出声:“什?么?!”
叶青梧点了点头?,又道:“我阿娘不准我再来找你,我是?趁她睡着?,偷偷翻墙出来的。”
夜色浓重,因姜时宜早已睡下的缘故,房间里并未点灯,所以两人的面色都被隐藏在黑暗里,完全看不清。
姜时宜沉默许久,却道:“叶姨说的对,青梧你以后还?是?少来找我。”
趴在她身上?的人一下子坐起,又气?又怒,大骂道:“姜时宜你说些什?么?!”
她看不见姜时宜眉眼?间的忧虑,只知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姐要将她推开。
叶青梧深吸了一口气?又压下,便道:“姜、叶两家的事情与我们无关,阿娘不让我来找你,我每夜偷偷来寻你就是?,不会让旁人知道的。”
姜时宜却道:“现在叶家被陛下忌惮,你行事需谨慎,勿要像以往一般张扬……”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叶青梧打?断,低喝道:“怎么?难不成你也和你阿娘一样,嫌我们叶家势微,要与我划清界限了?”
姜时宜眉头?一皱,下意识开口斥道:“你在说什?么?”
叶青梧脱口而出:“她们见面时,我在门外听着?,她说我阿娘愚笨执拗,不肯提前下注,若是?跟她一块跟随三皇女,又怎会落得如今地步。”
叶青梧一字一顿道:“姜时宜,你莫不是?也同意你阿娘的话,要和叶家划清界限?”
许是?因为面前人是?姜时宜的缘故,往日聪慧的少女在经历母亲被讽刺、最亲密的友人也要推远自己的情况下,彻底失了理智。
而姜时宜没有反驳,甚至往火里添了一把柴。
于是?,向来亲密无间的两人爆发了第?一场、也是?唯一一场争吵。
“姜时宜为什?么要将我阿娘推开?”
静室之中,盛拾月终于忍不住打?断静幽道长的回忆,她满脸不解,十分困惑地开口:“当时姜、叶两家虽然生出间隙,但也未到势同水火、针锋相对的地步吧?”
静幽道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又放下,摇了摇头?说:“你不曾见过她,不懂时宜到底聪慧到什?么的地步,若非姜家拖累,她必然能位居丞相。”
盛拾月一愣,经过方?才交谈,她能看出静幽道长是?个万分谨慎之人,若无十足把握,她绝不会胡乱编排。
静幽道长沉默片刻,才慢慢道:“她或许比任何人都先看到姜家繁华下的摇摇欲坠。”
“那一年,她曾偷偷来寻我,让我劝她阿娘收敛锋芒,最好让出御史大夫之位,只是?、只是?她的阿娘没有她聪明?,被眼?前的权利所蒙蔽,看不出陛下对姜家的忌惮……”
她停顿了下,说:“皇位更送,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坐在皇位的那位都要为继任者考虑,那时候哪管什?么栋梁宠臣,只要有可能趁新帝登基,掌控朝廷,威胁大梁江山的人,都会被皇帝看做眼?中钉、肉中刺。”
盛拾月眼?眸低垂,情绪复杂,只接道:“比如手握兵权的叶家、权倾朝野的姜家。”
静幽道长叹了口气?:“叶家尚且能收手,可姜家不能,她们已经被先帝高?高?捧起,要不就继续往上?爬,要不就从?高?处砸落,粉身碎骨。”
“所以那一夜,时宜本想让我来劝她阿娘,可话说到一半却止住,她苦笑着?说不可能了,姜家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让我好好待在长生观中,或许还?能保下一条性命。”
静幽道长闭上?眼?,像是?又回到那段痛苦而煎熬的时间里。
“所以她亲手推开我阿娘,不愿她受到姜家牵连,”盛拾月抿了抿唇,反倒更加不解。
或许当时的叶青梧会被愤怒冲昏头?脑,可再过几年,她必然会明?白姜时宜的苦心,即便心有怨气?,但也不至于恨起姜时宜。
盛拾月突兀又问:“那您觉得那时候的姜时宜,是?否已经喜欢上?我阿娘?还?有我阿娘,她是?如何想的?”
静幽道长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秒后,才斟酌字句道:“时宜早慧,又提前分化坤泽,恐怕早已生出心思,而你阿娘在这方?面实在迟钝……”
她幽幽一瞥,就道:“不然也不会在极有可能分化成乾元的情况下,天天翻墙往坤泽的小院里跑,缠着?时宜一块睡觉。”
“她自认为做得隐蔽,实际谁都清楚,只是?没有揭穿她罢了。”
分明?是?自己阿娘的过错,盛拾月却尬笑一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莫名心虚。
她双手端起茶盏,恭恭敬敬地往静幽道长面前一递,讨好似的开口:“您继续、继续。”
静幽道长接过茶杯,顺便点评了句:“你这模样倒是?和你阿娘一模一样。”
盛拾月嘿嘿笑了声。
静幽道长思索片刻,而后接道:“你阿娘曾来找过我,说要带时宜私奔。”
“啊???”
第77章
自那日争吵过后, 叶青梧愤然离开?,第二日,姜家家主就将姜时宜转送至宁家书塾念书,叶青梧难以知晓, 这事是姜家家主一人的主意, 还是姜时宜主动提出。
她只知姜时宜连句话都不曾留给她,便收拾东西离开?国子监。
矛盾加剧, 裂痕更深, 曾经亲密无间的汴京双珠, 终究还是成?为过去,从此有叶青梧的地方,决不可能出现?姜时宜,有姜时宜的地方, 叶青梧转身就走。
就?这样过了两年,时间飞逝来到大梁至德十三年。
这一年,大梁皇权的争夺越发激烈, 各党派不再遮掩,争斗都被摆在明?面, 就?连百姓都会在街头巷尾聚众讨论, 分析着各种已经明?晰的局势。
也是这一年,叶青梧分化做坤泽, 姜时宜定了亲。
这亲事算不得?姜家所愿, 只是跟随的三皇女施压。
随着其他皇嗣的起势, 曾经占据优势的三皇女逐渐不安, 生怕弟弟妹妹如同?对待太子一般, 合作将自己拉扯出局。
于是,她将目光放在了一直未站队的宁家身上。
当时的宁家虽不如姜家, 可也深得?天下?文人的称赞,在未有国子监之时,这宁家书塾便早已形同?国子监一般,收纳各地学生,给予寒门学生一定的优待,那时的官员大多都出自宁家书塾,号称是宁家门生。
直到国子监的成?立,宁家才自愿将书塾关?闭三年,之后也只招收本家子女和少数其他家子女。
虽如此,宁家在大梁文人之中,仍具有极高的地位。
也因为此,姜家为拉拢宁家,不惜忽略姜时宜的感?受,直接定下?亲事。
次年,姜时宜为拖延婚事,以修道祈福为借口,躲入长?生观中。
也是这一年,叶青梧终于放下?曾经的怨念,孤身一人骑马赶来。
她想带姜时宜离开?。
那一日的姜时宜并未见她,只央求母亲出面,让叶青梧早些下?山。
可本该冷着脸将叶青梧赶走?的姜夫人,却被叶青梧说服了。
她并非一时冲动,早早就?想了全部,只要姜时宜随她离开?,她们按照叶家军曾经探索出来的近路,快马加鞭,只要半个月就?能抵达北狄。
旁人不知,叶家夫人出身不俗,乃是北狄王室的一支重要旁系,叶青梧幼时能在境外胡闹,也多亏了此,否则也不会总嚷嚷着自己是北狄人。
叶青梧表示,等她与姜时宜离开?大梁,便可联系上母亲当年留下?的旧部,一行人再往北狄深处走?,便可彻底脱离大梁的搜查,到那时,她们就?在雪山之下?的草原中骑马猎鹰,在篝火旁边高歌跳舞,比在事事都要考虑、委屈自己的汴京,自在快活的多。
说到此处,静幽道长?抿了一口茶水,脑海中又?浮现?了当年的画面,满眼赤忱的明?艳少女一遍又?一遍地承诺,她一定会让姜时宜遂心如意度过此生。
身为一个母亲,怎会忍心看着女儿清醒着、痛苦着一步步掉入汴京的泥潭之中,甚至随时有可能被泥潭卷入万劫不复之地。
于是,姜夫人被叶青梧说服,替她带话给姜时宜,并亲自劝了她许久。
那一夜,满心欢喜的叶青梧在山脚下?等了许久,从夜色浓重到第二日中午。
无人知晓,她在那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眼眸的希冀逐渐暗淡,肩头的露水凝聚又?被晾干。
她会后悔吗?
后悔自己过了那么久,才发觉自己对姜时宜的心意,迟了好些年才赶到姜时宜面前。
或者是生出别的情绪,比如说恨,恨姜时宜不敢迈出一步,甚至连当面说清的勇气都没有,独留她傻傻站在山脚,无望等待。
又?或者,叶青梧终于想明?白?,姜时宜是无法离开?汴京的。
她是世家精心呵护,圈养起来的花,与她这种从小?骑马浪迹于边塞的狄子不同?,她生于这里,也该为生她养她的地方牺牲一切,这是世家子女从小?就?被灌输的理念。
更何况,她们都是坤泽。
她到底想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只知浑浑噩噩回到家中的叶青梧,突然发起高烧,继而一个月卧床不起,生了场大病,之后就?鲜少出门。
至德十三年,年末。
几日大雪连绵,将整个汴京都遮盖,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许久未出现?的太阳终于挤开?层云,落下?刺眼光芒。
许久未踏出房门的叶青梧,终于趁日光正好时,走?至叶家园林透气。
还没有走?出几步,便听到一阵孩童嬉笑声。
许是那个冬季实在太过闷烦,平日不怎么喜欢小?孩的叶青梧,竟因此停下?脚步,往那边看去。
“春生!慢些!慢些别摔了。”
“春生!”
“那边是湖,不可以过去。”
一连串无奈的气恼斥声,惹得?叶青梧发笑,又?想起自己曾经被叶危止折磨的时候,也被气得?吹气瞪眼,极力忍住想打?人的怒气。
叶青梧往前走?了几步,便瞧见一个头戴白?布、身穿白?袍的女子,她大抵有二十七、八岁,细眉丹凤眼,眼睑覆着淡淡青色,显得?有些颓丧。
叶青梧知道她,当今陛下?的第十七女,因母妃的缘故,一直很不受陛下?待见,前些年分化成?乾元,便被陛下?随意安排了一门亲事。
当年的叶青梧为了看热闹,还拉着姜时宜前去,和她讨了杯喜酒。
只是世事无常,她妻子因生产时落下?病根,年初就?撒手离世,留下?她和一个孤女在这世间熬着。
想到此处,叶青不由唏嘘,面色也缓和许多。
小?孩机敏,老远就?瞧见她的身影,跌跌撞撞就?向她跑来。
“春生!”盛黎书连声叫喊,却唤不回女儿的转头,只得?大步跟着跑来。
而那小?女孩比她更快,一下?子就?扑倒叶青梧怀中,乐呵呵地笑个不停。
叶青梧下?意识接住,低头瞧着这小?孩,那小?家伙还不知错,咧开?嘴直笑,一副得?逞的骄傲样。
倒比叶危止幼时可爱多了。
叶青梧有些心软,便弯腰将人抱起,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盛黎书就?已跑到她面前,连忙喊了声:“叶小?姐。”
她解释道:“这孩子还小?,不大懂事,若是惊扰了叶小?姐,还请叶小?姐恕罪。”
话毕,她又?伸手向女儿,喝道:“过来。”
她语气虽重,却没有半点威慑力。
小?女孩直接伸出双臂,紧紧缠住叶青梧脖颈,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肩颈,竟赖在叶青梧身上了。
她不由连名带姓斥了声:“盛春生!”
回答的是小?女孩越来越抱紧的手。
她也不说话,就?是这样紧紧抱着对方,粘在叶青梧怀里。
叶青梧笑了下?,主动侧身躲开?盛黎书伸来的手,便道:“我与这孩子有些投缘,殿下?就?让我多抱一会。”
盛黎书见她如此,面色一缓,就?温声道:“只怕会累到叶小?姐。”
“无事,”叶青梧摇了摇头,便抬手拍了拍小?孩的背,表示安抚。
小?孩便笑,小?小?声在她耳边喊了句:“姐姐。”
倒是机灵7。
盛黎书站在原地片刻,又?道:“叶小?姐看起来消瘦不少。”
叶青梧对她的态度极淡,还没有对怀中幼儿温柔,只道:“殿下?也是,令夫人亡故之时,我卧病在床,未能前去挂念,实在愧疚,如今只能劝殿下?早些从悲痛走?出,毕竟你们……”
她颠了颠怀中孩子,就?道:“你还有一个孩子要抚养。”
盛黎书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带着浓重悲色,说:“多谢叶小?姐挂怀,只是此事……”
她重重叹了口气,本苍白?消瘦的面容,在雪地之中更显苦楚。
“不怕叶小?姐笑,若不是有春生在,我都想随她去了。”
叶青梧摇了摇头,宽慰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应说殿下?重情重义?才是。”
不知是谁先迈步,便往园林深处一圈又?一圈地走?
“叶小?姐比之前安静许多,”盛黎书突兀出声。
叶青梧恍惚了一瞬,只摇了摇头,语气复杂道:“或许是长?大了些。”
“是吗?”盛黎书反问了声。
不过一会,趴在叶青梧肩头的小?孩就?已犯起困,眼皮几次塌下?,盛黎书怕叶青梧太累,小?心将女儿抱回自己怀里。
叶青梧见到这一幕,终究还是心软,主动说了句:“你不必再过来了,阿娘不会见你的。”
盛黎书出现?在叶府并非偶然,这段时间里,她每几日就?要上门拜访一次,哪怕是叶青梧,也撞见她好几次。
闻言,盛黎书并未出现?尴尬之色,反倒笑了下?,宽大的手依旧在女儿身上轻轻拍打?。
话既已说出口,叶青梧不免多说两句:“如今各党派相争,已将整个大梁瓜分干净,你一无强大母族助力,二无陛下?喜爱,怎能争抢得?过他们?不如安心当个逍遥皇女,日后新帝登基,念你当时安分,也会多赐你些钱财。”
她这话说的直白?。
可盛黎书却摇了摇头,声音温厚道:“叶小?姐,你可知春生的阿娘是如何离世的?”
叶青梧疑惑看向她。
盛黎书眉眼间多了一丝苦涩,直道:“因为我的无用。”
“她因生产落下?病根,需大量名贵药材温养,可我……”
“没有那么多钱。”
她并未躲闪,静静看向叶青梧,说:“可笑吗?我的皇姐、皇妹在勾栏酒楼里一挥千金,而我连一副药都买不起,只因我母妃地位低微,只因我不得?宠,于是我这个皇嗣如同?虚设,连京中普通富户都比我过得?舒坦。”
“若我还是孤身一人,争不了就?算了,可是叶小?姐……”
“我有春生了。”
“我必须得?为她搏一搏。”
她语气虽淡,却字字坚决。
叶青梧眼眸虚晃一瞬,许是被触动,因对方敢于放手一搏的勇气。
她又?想起那个许久未想起的人。
姜时宜……
叶青梧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我可以带你去见我阿娘一面。”
盛黎书面色一喜,当即就?道:“多谢叶小?姐!”
至德十四年,年初。
叶、宁两家终于下?注于盛黎书,但并未第一时间公之于众,只在暗中潜伏,等待最后的机会。
年中,在三皇女的接连催促下?,姜家家主亲自上山入观,将姜时宜带回汴京,不到一月,姜时宜嫁入宁府。
大婚那一日,汴京人都知叶青梧独自踏上樊楼,从早到晚,连喝了一整日的酒,像是自虐一般,喝得?酩酊大醉,满地都是滚动的空酒坛。
也是这一夜,姜时宜派人将手镯送还给叶青梧。
而宁家虽然同?意了婚事,却依旧对三皇女的态度暧昧,像是加入了三皇女的阵营,却几次在明?面与三皇女划清界限,将三皇女、姜家气得?半死。
而且对于姜时宜,叶、宁两家也并未透露半分,即便姜时宜隐隐察觉不对,也难以猜想到此事。
之后不过两月,诸皇嗣爆发了最严重的一场争斗,上下?官员都掺和其中,全国四分五裂,江山动摇,皇嗣死的死、伤的伤。
直到盛黎书强势出手,携叶、宁两家,以强有力的姿态挤入朝中,终得?太子之位。
而姜家却因此由盛转衰,一蹶不振。
不到一年,大梁易主,改国号为元凤。
元凤二年,盛黎书以大婚之礼,奉迎叶青梧入宫,封为皇贵妃。
从此,她们一人是皇贵妃,一人是宁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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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页翻过,时间流淌,转瞬间又?回到如今。
是夜,
大理寺内依旧灯火通明?,不过三日,这牢狱就?被浓郁血腥笼罩,鞭打?声、喊叫声、怒骂声在牢房中回响,犹如人间地狱一般。
坐在木桌前的宁清歌,随手放下?单页讼状书,便抬眼看向前头。
面前单膝跪下?的锦衣卫,身躯一紧,见惯战场残酷的人,竟因这一眼,冷汗直冒。
甚至连站在旁边的曲黎,也莫名露出一丝紧张。
不知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才让她们这些曾在战场厮杀的人,从骨子里生出由衷的恐惧。
直到宁清歌微微点头,两人才松了口气。
那锦衣卫连忙抱拳告退,好像宁清歌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生怕与对方多待片刻。
宁清歌将对方的反应尽收眼底,却没有丝毫诧异,只偏头看向曲黎,清冽声音终于温和些许,问:“殿下?还没有回来吗?”
曲黎上前一步,摇了摇头就?答:“流云派人传话,说殿下?深感?道法玄妙高深,决定在长?生观中多住上几日,向道长?请教经文。”
这话说出口,连曲黎自个都觉得?好笑,那祖宗向来对道法、佛经没有半点兴趣,如今为了和宁清歌闹脾气,连这种话都编出来。
闻言,宁清歌眼帘扑扇一瞬,继而抬手揉了揉眉心,就?道:“观中条件一般,再让人送些被褥、衣袍过去……”
她话音一顿,又?道:“上一次可有将驱赶蚊虫的熏香带上?”
曲黎连忙回答:“夫人放心,殿下?平日惯用的物件都捎过去了,就?连府中的厨子都跟着上山,绝不会让殿下?受半点委屈。”
宁清歌点了点头,想补充些什么,却又?无话可说,最后只冒出一句:“她喜欢吃樊楼的饭菜……”
曲黎性子急,下?意识反问道:“派人买些送去?”
“不是。”
宁清歌继续道:“让樊楼分出两个厨子上山,小?九挑嘴,饭菜放久之后就?不肯动筷了。”
曲黎扯了扯嘴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以为他们已经足够娇惯盛拾月,结果还是远远不如宁清歌,盛拾月离开?不过三日,她就?快将半个盛府送上山了,若是再拖延几日,说不定连汴京都要移入长?生观中。
思绪落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叹气,也不知道这两人发生了什么矛盾,怎么连争吵都没有,就?开?始冷战。
不过这样也好……
这几日的汴京极不太平,自从屈家交出一份名单之后,锦衣卫就?开?始四处抓人,就?连龙、虎头铡都卷了刃,刑场之中的血迹至今未干,十米开?外都能闻见浓郁腥气,不知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又?有多少人在瑟瑟发抖,生怕锦衣卫踹开?自家府门。
盛拾月性子良善,哪里见得?惯这种场面,躲在长?生观也好,省的瞧见这些后,夜里生出梦魇。
曲黎答应一声,刚准备转身,又?瞧见宁清歌开?口,说:“回来时,顺便将户部的张询带来。”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曲黎却缩了下?身子,心中无比清楚,既是宁清歌点名要的人,那这人与身后的家族,恐怕都难熬过今夜。
“是,”曲黎当即答应一声,转身之时,嘴唇碾磨,竟在心中大喊一句。
“殿下?你快回来了吧,夫人她真杀疯了啊!”
第78章
一连几日?的?操劳, 让宁清歌也忍不住困倦,在天色发白、雾气凝聚之时,她终于以手撑脸,杵着桌面睡去。
许是前几日被提起过, 这一觉竟梦见往事。
宁清歌早慧, 一岁识字且过目不忘,过人的?天赋给予她的不止优越, 还有?难以言说的?苦痛。
比如, 她很小就能看出自己的母亲们早已貌合神离, 宅前相敬如宾,宅后漠然相对,互不搭理?。
又比如,宁清歌早早就看出姜时宜深藏的?颓丧, 像是?一棵早已腐朽枯败的?树,看着枝繁叶茂,实际轻轻一碰, 就会落下无数的?叶。
那时的?宁清歌不懂,只?知母亲总爱抱着自己, 坐在能看见皇宫的?亭子里, 说着听不懂的?话。
有?时是?带着悔恨的?对不起,有?时是?一遍又一遍的?青梧, 说着说着就落下泪来。
宁清歌难以理?解眼?前的?这一切, 只?能将叶青梧三?字牢牢记下。
直到皇贵妃诞下皇女, 阿娘与母亲带着她踏入景阳宫, 她才知晓, 叶青梧就是?皇贵妃。
虽然已过去许久,但那时的?记忆还是?清晰得仿佛是?昨日?。
她记得入宫前一晚, 母亲露出少有?的?焦躁神色,连着换了好多套衣裙,取出平日?很少使用?的?胭脂,翻来覆去一晚后,天未亮就起身打扮,就连宁清歌被喊醒,提前换上新缝制的?衣裙。
在马车行驶入皇宫的?路上,牵着自己的?手冒出了好多汗,母亲用?手绢擦了一遍又一遍,不知过了多久,她们才见到那位皇贵妃。
但皇贵妃不喜母亲。
这是?宁清歌踏入景阳宫之后,得出的?第一个结论
她们一人躺在床褥之中,一人站在床边,不管母亲说什么,哪怕只?是?关心的?话语,皇贵妃都会冷声反驳回去,像是?只?扎手的?刺猬。
好像唤母亲过来,就是?为了将她斥骂一顿。
可皇贵妃对她却很温柔,不仅叫人给她端来清凉的?渴水、糕点?,还将襁褓中的?婴儿递到她的?面前。
说实话,相比于风华绝代的?皇贵妃,襁褓里的?孩子实在不好看,皱巴巴的?小脸,脑袋上还有?没?有?去掉的?胎毛,只?是?一看见她就笑?,好像很好哄的?样子。
但宁清歌还是?不喜欢她,因为皇贵妃无故责骂她的?母亲,所以她不喜欢皇贵妃,连带着也不喜欢她的?孩子。
只?是?母亲很喜欢,离宫的?时候,将宁清歌抱着怀里,一遍又一遍和她说着那个孩子有?多可爱,多聪明。
宁清歌实在难以理?解,姜时宜到底是?从哪一点?看出对方的?可爱聪明。
直到母亲突然开?口?,说:“清歌以后要娶拾月好不好?”
许是?意识到不对,母亲又改口?说:“你?以后要照顾好妹妹。”
宁清歌没?有?点?头,她一向如此,遇到无法理?解、接受的?事情?就会保持沉默,母亲从不为难,除了那一次,母亲生了好久的?气。
之后的?几年,皇帝时常在宫中设宴,邀请群臣及其家人入宫赴宴,阿娘有?时会带上母亲,有?时只?带上自己。
姜时宜虽然想一同入宫,却从未出言主动争取,只?是?每次都会给宁清歌缝制新的?衣裙,就连佩饰都格外贵重。
等到宁清歌回府之后,姜时宜便会抱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让她重复,皇贵妃说了什么,笑?了几次,吃了什么东西,九皇女现在多高、看起来像皇贵妃吗?
幸好宁清歌记忆好,能够将这些问题一一回答,那时的?母亲就会开?心许久,反反复复道:“真好、真好。”
到底有?什么好的??
宁清歌不知道,只?知道当初那个爱笑?的?大耗子,确实变得好看了些,和她的?阿娘很像,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讨巧模样。
记忆里最深刻的?一回,是?中秋宫宴。
许久未出门的?母亲与她坐在席位之中,周围突然响起阵阵丝竹之声,紧接着是?身穿罗裙的?九皇女踏入台中,说要给母皇献舞。
那时的?盛黎书极惯盛拾月,一听这话,便拉着旁边的?皇贵妃,笑?着直夸小九乖巧。
皇贵妃也高兴,竟走下高台,与女儿一齐起舞。
虽然那时的?宁清歌,极讨厌皇贵妃和她的?女儿,但也忍不住仰头,生怕遗漏半点?。
她听到旁边人在讨论,说这并非大梁的?舞,大梁的?舞向来柔媚娇艳,而北狄的?舞却自由狂放,像是?大漠篝火中燃起的?玫瑰,整个大梁,只?有?携着一半北狄血脉的?皇贵妃,才能跳出如此肆意明媚的?舞。
宁清歌偷偷摇头,想反驳,说分明皇贵妃旁边的?九殿下跳得极好,余光却无意瞥向旁边。
母亲哭了……
这是?宁清歌第一次见母亲在外人面前失控,低头用?宽袖遮掩,落下大颗大颗的?眼?泪。
她想牵住母亲的?手安慰,可母亲却很快抬起头,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视线凝在前面,几乎贪婪地将这一幕幕牢牢记下。
之后,姜时宜又一次夸赞九皇女时,宁清歌第一次点?了点?头。
再后来,陛下下旨,封阿娘为太女少博,将太女交于阿娘教导,于是?宁家与太女的?关系更近。
有?时宁相入宫教导太女时,就会将宁清歌捎上,有?意加深她与太女的?关系。
太女是?个极温和的?人,总怕她在一边待着无聊,空闲时候就会和宁清歌提起她的?九皇妹,语气无奈又宠溺。
她说小九又学会了一支舞,嘚瑟的?像只?昂首的?狮子猫,正缠着母皇要再开?一次宫宴,跳给所有?人看。
说小九被她们惯得无法无天,居然趁开?蒙先生犯困,将墨水泼在对方衣袍上,还偷偷溜出去爬树,结果因为爬得太高,一时下不来,抱着树干嚎嚎大哭。
说叶危止给小九送了匹小马驹,她得了新玩意,天天都在草场中胡闹,还说自己要和小姨一样,当个征战沙场的?大将军。
宁清歌总是?听得很认真,也不知是?为了母亲,还是?旁的?。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宁家对她寄予太多厚望吧,即便她十分聪敏,但也不过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难免感到沉重,只?能从九皇女的?胡闹事例中,获取片刻愉悦。
也因时常入宫的?缘故,宁清歌偶尔也能看见九皇女,有?时只?是?擦肩而过,有?时是?她跑来等太女散学,伸出双臂要太女抱,央求着太女带她出去玩。
她们也说过几次话,在太女毫无怒气的?斥责中,盛拾月会偏过脑袋,眼?睛笑?成月牙,用?奶气未脱的?声音,喊她姐姐。
“姐姐,你?是?皇姐的?伴读吗?”
“姐姐,你?要和我们一块出宫玩吗?”
“姐姐,樊楼的?饭菜可好吃了,小九请你?好不好?”
即便宁清歌不喜九皇女,也忍不住柔和语气,摇头拒绝。
因为阿娘为了让她能跟上太女的?进度,专门请来大儒,为她连夜授课。
后面的?宁清歌回想起此事,总觉得好笑?,她与太女相差十余岁,宁相是?怎么能想到让她追赶上太女的?,若真成了,宁清歌反将太女的?风采盖住,到那时,宁家该如何自处。
不过可惜,宁清歌并没?有?看到那一幕。
废太女一案爆发,协同太女造反的?宁家被诛九族,她与母亲被赶入掖庭。
掖庭确实苦极了,其他侍人的?刁难和望不见头的?活计,无人在意你?是?否成年,只?要没?有?完成手中活计,不仅要受到惩罚,还没?有?饭吃。
宁清歌与阿娘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头,常常三?天饿两日?,幸好有?一侍女会偷偷将自己馒头分给她们一半,才不至于饿死在掖庭,但饶是?这样,两人的?情?况也极差,几乎可以说是?苟延残喘。
直到一月后,皇贵妃趁着夜色而来。
她依旧对母亲没?有?任何好脸色,甚至冷着脸质问母亲,问她后悔了吗?
母亲没?有?像以往一般反反复复的?道歉,反而低着头一言不发,像个僵硬的?木头,最后只?挤出一句:“你?快走,不要被旁人发现了。”
不知这句话如何惹恼了皇贵妃,她几乎失控地拽住母亲,一遍遍说着:“我恨你?,姜时宜我恨极了你?。”
直到宁清歌哭着挡在姜时宜面前,两个大人才想过来她的?存在,她们忍住了复杂的?情?绪,一人站在烛光之中,一人藏在阴影里,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最后是?皇贵妃先缓下面色,屈膝蹲在她面前,温声道歉,说:“是?姨姨没?有?控制好自己,无意吓到了你?。”
她停顿了下,又解释说:“前些日?子我的?女儿受了惊吓,连日?高烧不退,夜夜梦魇缠身,我只?能日?夜陪伴在她身边,所以来迟了些,让你?受苦了。”
宁清歌本不想理?她,却在听见九皇女生病后,忍不住开?口?询问道:“九殿下怎么样?”
提起女儿,叶青梧总是?温柔极了,眼?尾的?细纹随着笑?意浮现,就连语气都变轻快许多,回:“已经好多了,只?是?她心里难过,这些日?子很是?沉郁。”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带来的?糕点?塞到宁清歌手中,又解释道:“我不知你?爱吃什么,只?能先带些普通糕点?过来,暂时填填肚子。”
宁清歌本不应该接,可她实在太饿了,自从被赶到掖庭中,她就一直没?有?吃饱过。
旁边的?姜时宜看出她的?顾虑,温声道:“不要怕,叶姨不会伤害我们。”
可她一说话,皇贵妃就冷哼一声,又偏头向别处,依旧不待见姜时宜。
可姜时宜却笑?得温和,眼?眸完全倒映着对方身影,不曾留给女儿分毫。
那一晚,姜时宜心情?极好,抱着宁清歌说了好久的?话。
她让宁清歌不要怕皇贵妃,说是?自己辜负了她,翻来覆去地强调,要宁清歌敬她爱她护着她,不要为难皇贵妃。
要是?被旁人听到这话,还以为姜时宜在为皇贵妃培养死士,毕竟那些个大家族就是?这样给仆从洗脑的?。
宁清歌听得不耐,刚刚转身向另一边,却又被母亲抱紧。
姜时宜低低开?口?,竟又说出了许久之前提起的?话语,这一次她没?有?停顿,看似在询问,实际却更像是?命令。
她说:“清歌以后要娶拾月好不好?”
“你?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受到一点?委屈。”
这一次,宁清歌依旧沉默。
不过,自那一夜后,她与母亲的?日?子确实好过不少,谈不上轻松,但至少不会有?一堆做不完的?活计,而皇贵妃还是?不喜母亲,时常偷偷为难她。
比如在姜时宜要做的?活计里,多加两件皇贵妃的?衣物,母亲也不生气,只?是?越发细致的?清洗。
可饶是?这样,夜晚赶来的?皇贵妃也要拿着故意剪破的?衣物,气势汹汹地来找姜时宜算账。
而母亲总是?好脾气地认错,取来针线,亲自缝补。
宁清歌没?有?像以前一样生气,因为她发现,皇贵妃好像非常喜欢听母亲道歉,而母亲也喜欢和皇贵妃低头。
真是?奇怪啊。
宁清歌想,不知道九殿下知不知道她的?阿娘原来是?这个样子。
她转念一想,九殿下是?不可能知道的?,即便没?了皇姐,她依旧是?被母亲捧在掌心的?娇气鬼,怎么会舍得她踏入掖庭这种污秽的?地方呢。
所以啊,她是?不可能知道的?,经历这一切的?只?有?宁清歌。
第79章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惨叫声, 浅眠的宁清歌一下子掀开眼帘,不过?一瞬,残留的困倦就被压下?,漆黑眼眸如一团化不开的浓墨, 浑身泛着股阴郁气息。
旁边的火星弹起, 又泯灭在半空。
宁清歌后靠向椅背,脊背稍稍弯曲, 抬手揉了揉紧皱的眉心。
可这?并?未能缓解些?许, 反倒让眉间的竖痕更深。
宁清歌像是放弃了挣扎, 任由自己掉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郁之中。
其实她很早时候就察觉出母亲和皇贵妃的不对?劲,像是生?了病,或者换一个?说法,她们都疯了。
这?话并?不夸张, 尤其是宁清歌得知她们的过?往之后,便越发肯定这?个?结论。
她们早早就被逼疯了,被爱不得、反复无常的命运逼疯了。
叶青梧本就不属于大梁, 她是北狄的玫瑰,生?于雪山之下?, 长?于草原之中, 湛蓝如宝石的眼眸是圣山赐予她的祝福,她本该自由又肆意, 如同少年时一般, 骑马狩猎, 在篝火前喝酒高歌, 欣然之时就摇响脚腕的银铃, 赤足而舞。
可她被困在了汴京。
在这?个?完全不属于她的地方,被爱慕之人舍弃, 被自己选中的人背叛。
叶青梧是喜欢过?盛黎书的,年少的爱慕始终易散,经年之后就化作偶尔会刺痛的旧伤,但却不会让叶青梧一蹶不振。
冬日暖阳下?的触动、每次“偶然”相?遇的闲谈,即便是成为太女、甚至是登基之后,盛黎书也仍时常记挂着叶青梧,每有空闲时,就会换回寻常服饰,与叶青梧到坊市中闲逛,带她到猎场中骑马射箭。
盛黎书不曾遮掩,在当时汴京,乃至整个?大梁都知道?陛下?心悦叶家女,有意求娶。
那时候,只要叶青梧多许她一点好处,盛黎书就能开心一整天,哪怕是最繁琐的折子,她也能含笑看完,要是叶青梧嫌她,盛黎书就郁闷,上朝时一边阴沉着脸,一边给叶大将?军赐座。
众人都在私底下?调侃,甚至有人暗自开了赌盘,赌陛下?何时能追求到叶家女。
盛黎书得知后也不生?气,带着叶青梧赶过?去,牵着她的手?,将?一千两银子压在元凤二年的赌盘上。
谁能不为帝王的情深而动心。
于是,她们在元凤二年成亲,凤冠霞帔、百里红妆,盛黎书以半个?国库为聘礼,亲自骑马至叶府相?迎,成婚第?二日便宣布,免除全国赋税半年,让大梁百姓与朕同喜。
此举古未有之,后人也难模仿。
且盛黎书当年是想以皇后之位迎娶叶青梧,只是谏臣有议,说叶青梧有一半北狄的血脉,回望前朝历代,可从未有过?立北狄人为皇后的先例。
盛黎书闻言大怒,竟挥袖而去,足足罢朝七天。
最后是叶青梧主?动寻到盛黎书,以担忧自己为皇后后,会影响到盛春生?的太女之位,不想伤及她和春生?两人的感情为理由,才让盛黎书不情不愿封了个?皇贵妃,但礼仪规格都形同皇后,甚至远超于皇后,且宫中后位一直空置。
所以众人心中都清楚,这?皇贵妃就是皇后。
若是能长?久如此,那必然是段能流传千古的佳话。
只可惜权势蒙人眼,等闲心易变。
元凤九年,西戎突生?异变,奉命领军的叶大将?军及其妻女落入敌军之手?,只有叶危止被忠仆拼死救出,叶老太太听此噩耗,当场撒手?离世。
元凤十一年,太女盛春生?与三皇女、五皇女、宁相?等人一同领兵入宫,企图谋反,被陛下?亲手?斩杀于宫廷之中。
至此,协助盛黎书登上帝位的叶、宁两家由盛转衰,无人再能威胁到盛黎书的皇权。
短短三年,叶青梧失去阿娘、母亲、奶奶、视若亲生?的养女,就连唯一的妹妹都重伤在床,一整年都未能站起,而下?手?的人却是她给予机会、扶持登基、将?她捧在掌心的枕边人。
无人知叶青梧心中悲凉,只知自元凤十一年后,身子一向康健的叶青梧连生?数场大病。
可在寻常白日,她依旧是宠溺女儿的皇贵妃。
夜晚,她是掖庭里的阴晴不定的叶青梧,会借着不存在的理由,朝姜时宜挑刺发怒,要对?方一遍又一遍的认错。
若是和宁清歌独处,她有时温和,会一遍又一遍地和宁清歌讲起女儿,有时又执拗,要宁清歌向她保证,她绝不会伤害盛拾月、会在暗中护着盛拾月。
有时情绪崩溃后,她会将?常年戴在手?腕的镯子取下?,硬塞在宁清歌手?中,说这?是她母亲的镯子,她要还给姜时宜。
可不到片刻,她又会抢回,说这?是她要留给小九,让小九送给她未来媳妇的东西,她们绝不能再犯当年错误。
而姜时宜呢,做出牺牲却落得个?心上人远离、家族破灭的结果。
曾经的天之骄女沦为掖庭罪奴,看着心上人被苦痛折磨,逐渐癫狂病弱,即便个?人再聪慧又如何?
不过?是比愚人更早、更清楚地看着自己如何落入泥沼中,就连当年的琉璃瓶都保不住,当场摔落在面前,如同她四?分五裂的人生?。
故而,她执念最深,也病得最重,从刚开始偶尔提到几句,逐渐变为夜夜抱着宁清歌,一遍又一遍重复。
“清歌答应母亲,你一定要娶小九,你们要在一起,要一辈子在一起。”
“清歌你要护着小九,要护着她,不要让她受半点委屈。”
“是阿娘做错了事,你得帮阿娘弥补回来。”
“你记不记得中秋宫宴?小九在台上跳舞,还冲你笑了,像个?小月亮一样。”
“她怎么喊你的?你快告诉母亲,姐姐对?不对??她喊你姐姐啊,小九又乖又机灵,模样又一等一的好,若是清歌娶了她,那必然是天大的福气,你得抓住这?个?福气,你不能错过?她,若是错过?她,你这?辈子就毁了!彻底毁了!”
——嘭!
牢房的大门被用力推开,数十个?锦衣卫押着一群人挤入地牢,疾速而散乱的脚步声回响在窄道?内。
不过?片刻,他们将?人押至宁清歌面前。
为首一人上前抱拳行礼,肃声道?:“大人,户部的张询及其家人已经带到。”
被喊到姓名的张询直接往地上一跪,脸上带着莫大的冤苦,大喊:“宁大人、宁大人!小人并?未参与屈家放出京债一事啊,大人明查!”
周围人也连忙大声喊冤,竟挤出眼泪。
可宁清歌却不为所动,重新坐直之后,掀开眼帘看向对?面,不紧不慢道?:“本官翻查近些?日子的罪案,发现?京中拐卖幼童一案存疑,似有人故意将?此案压下?。”
听到这?几句话,那张询突然不再喊叫,直接瘫软在地。
而宁清歌语气不变,继续道?:“所以本官决定重审京中拐卖幼童一案,还请张大人配合我们北镇抚司审讯。”
话毕,她向外挥了挥手?。
那些?个?锦衣卫就将?张询等人押走,宁清歌的话可不止是说给张询听,更是说给锦衣卫听的,他们自然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
待此处安静下?来,宁清歌不曾休息片刻,便伸手?执笔,往未干涸的盛墨砚台中一沾,垂眼看向未处理完的公务。
凝重神色,执笔的手?微动,无意垂下?的发丝散至眼前,却没?有人用手?撩开。
旁边因长?时间燃烧而过?长?的烛芯歪斜,落入烛油,火苗瞬间升起,冒出细长?黑烟。
宁清歌一顿,偏头看向那烛火,想要取过?旁边的剪刀,将?烛芯剪短些?许,可她刚刚缓过?神来,却瞧见纸页上写满了盛拾月三字。
她怔愣了下?,连日的疲倦与沉郁气息一块涌来,将?她淹没?,难以缓和分毫。
直到曲黎走来,宁清歌稍稍回神就问:“准备好了?”
曲黎微微点头,便道?:“我现?在将?东西送上山。”
前一回她并?未跟随,如今是想趁此机会,到长?生?观里,劝盛拾月几句,如此冷战也不是办法,总得有人先低头。
宁清歌微微点头,又突然停在中途,突然道?:“我去吧。”
曲黎呆愣一瞬,继而露出一丝喜色,忙道?:“夫人能去,自是最好,北镇抚司的事就先交给我就行。”
宁清歌颔首,回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等过?些?时候,我再请奏陛下?,各自封赏。”
“夫人心中惦记我们就足够,”曲黎回了句,又接道?:“如今马车已在府衙外等候,不如快些?上山?”
宁清歌出声同意,而后又将?方才的公文递给曲黎,便道?:“麻烦曲姨递给南园,让她重新誊写一遍。”
曲黎余光一扫,就露出一个?要笑又极力压住、扭曲得像是要哭的表情,当真不知两人在闹腾什么!
此时已到寅时,正是天最暗之时,即便有灯笼照明,也难看清远处轮廓,更何况下?起了绵绵细雨,生?出濛濛雾气,可见度更低。
穿着蓑衣的马车夫挥鞭空打,两匹良马扬蹄往前。
坐在车厢里头的宁清歌,学着盛拾月往日模样,陷进柔软的靠垫中,任由盛拾月残留的气息将?她包裹。
周围被马蹄声、车轮滚动声、雨声衬托得更安静。
往事趁着静谧又一次席卷而来,缠绕在宁清歌脚踝,又往上蔓延。
入掖庭之后,她能见到盛拾月的机会就更多了,一面是因为同在皇宫之中,一面是因为叶青梧与姜时宜的刻意为之。
她们有意让宁清歌一次又一次看见盛拾月,却又不准她靠近,与盛拾月搭话。
在很长?时间内,宁清歌就像是盛拾月的影子,躲着阴暗处,看着盛拾月胡闹嬉笑,爬上最高的树,坐在枝头看着墙外的汴京。
她明白叶青梧、姜时宜两人想做什么。
陷入泥沼的人总会贪婪地仰望着月亮,期盼着月光有一瞬落在自己身上。
她们将?宁清歌往泥沼中推,像洗脑一般,反反复复向她强调盛拾月的美?好,将?盛拾月拟作她的月亮。
宁清歌有时会想,所谓的、对?她教导,就是叶青梧、姜时宜在为盛拾月培养死士,只等有朝一日,她为月亮而赴死,骨肉要化作月亮的养分,助她高升、助她明亮,就连最后的残灰都要抹在周围的漆黑里,耗尽所有,衬得明月更皎洁。
车厢中的烛火在摇晃中熄灭,夜色很快就涌入,宁清歌小声松了口气,在这?样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反倒更放松些?。
她其实有过?机会,能将?月亮拉入泥沼中。
叶青梧每日都是趁着夜色、避开旁人而来,日子一久,便让人犯起嘀咕。
直到有一日,掖庭来了个?新管事,她见宁清歌手?中活计轻松,便刻意为难,而宁清歌又不愿主?动告知皇贵妃,几次之后,那管事就越发过?分,甚至故意找茬责罚宁清歌。
于是,盛拾月意外遇到一身鞭伤的宁清歌。
若是宁清歌没?有拒绝她,反而借此步步接近,甚至将?她带入掖庭之中,亲眼瞧见自己阿娘的崩溃、歇斯里地。
若是伪装许久的面具被揭穿,就再难重新戴上,月亮被拉入泥潭之后,就不再完美?无瑕的月亮,总有人会顺着裂缝敲打出更多缺口。
宁清歌本可以将?这?一切揭露,让盛拾月一同遭受她所承受的。
可宁清歌拒绝了她。
马车终于停下?,随从快步搬来矮凳,置于车架旁边,再一人掀开车帘,搀扶着宁清歌走下?马车,继而披上裘衣,在旁边的侍人执起伞,前后不远处都有人提着油纸灯笼,挤出一片光明。
一群人就这?样踏阶而上,走入被绵绵细雨笼罩的矮山中。
因夜色浓重、地面湿滑的缘故,一行人走得并?不快,宁清歌甚至在分神,又想起盛拾月总是询问她的问题。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盛拾月的?
宁清歌总想尽办法转移话题,不是她不愿说,是她也没?有答案,也不愿回想往事找寻。
盛拾月有个?不愿打开的盒子,她也有不愿回想的记忆。
但许是今夜的梦掀起波澜,她终于愿意回想,踏着一阶又一阶的青石梯,一幕幕回忆闪过?眼前。
众人不曾出声打扰,除了脚步声、雨拍打伞面的声音,再无其他杂声。
旁边的枯树撒落一地黄叶,无论再努力,也无法抵御深秋的侵蚀,只能留下?干瘦的枯木,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
直到半路,宁清歌才突然止步。
旁边侍人连忙附身过?来,询问道?:“大人?”
宁清歌抿了抿唇,而后才道?:“有些?东西忘取了。”
她继续说:“殿下?的衣柜中有一个?大布袋,你下?山去取来。”
她又强调了句:“不要打开。”
侍人立马答应,转身就往山下?跑。
半柱香后,一行人终于赶到长?生?观,因曲黎提早派人通传的缘故,一行人未受半点阻拦,直接踏入观中。
——咿呀!
随着房门被推开,年代久远的木轴发出刺耳声响。
有人轻声踏入其中,重新将?木门关上后,又脱去全是银色水珠的裘衣。
房间里只亮着盏柔和烛火,勉强将?这?片空间填满。
床褥之中的人似听到声响,卷着被子翻了个?身,将?自己裹成一团,背对?着外头,睡得香甜。
宁清歌走到床边,却并?未靠近,只隔着半米的距离往那边看。
灯光驱赶了周身潮气,如墨玉般的眼眸倒映着对?方身影,连日冷凝绷紧的轮廓柔和下?来,阴郁一点点散去。
直到此刻,她才像是真正从空濛雨雾走出来。
直到沾染的寒气散去,指尖逐渐回温,宁清歌走到床边,小心坐下?。
许是因为来人是宁清歌,盛拾月并?未被惊醒,弯腰曲腿,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白皙面容被捂出淡淡粉色,平添几分稚气。
宁清歌眼眸弯了弯,唇边多了一丝笑意,低声喃喃道?:“小九……”
她早已分不清,对?盛拾月的感情是上一辈藏留的执念,还是被逼迫做出的选择,又或者是反复洗脑后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或许全部都有,混作满是泥泞的沼泽,将?她压在最底下?,无法喘息,无法挣扎,只能祈求着月光落下?,给予她片刻安宁。
“小九……”
宁清歌轻轻揪着被角,眼前又闪过?曾经中秋宫宴的画面。
她仰头,看着肆意明媚的九皇女摇响脚踝银铃,挥起绯色长?袖,眉眼娇矜,笑意盈盈地看向自己。
或许,她也可以选择逃离,只是早早就动了心思?,所以甘愿往泥沼里跳。
手?中的布料被揪出凌乱褶皱,宁清歌又靠近了些?,伸手?抚过?对?方五官轮廓。
“我的小九……”
束在手?腕的翡翠手?镯滑落,重重坠在掌心末端。
第80章
纤长白净的指尖轻触, 从额头?平坦落在眉心,指腹扫过?眉尾,又落在浓且翘的睫毛上。
盛拾月似有所感?,又翻身向?另一边, 含糊冒出几个音节。
宁清歌却不曾停下, 屈身靠近,指尖顺着高挺鼻梁往下, 带着私心, 停在柔软红唇上。
许是闻到了熟悉的荔枝香气, 那人?馋得咂咂嘴。
想来依旧遗憾,盛拾月夏季最喜吃荔枝,不然也不会废钱废力,从别处运到树苗, 精心养在郊外。
可前头?因宁清歌的缘故,少?食许多?,后头?又被关入宫中, 错过?了?夏末最后的荔枝,后头?即便差人?四处找寻, 也未能采买回来, 盛拾月嘀咕了?几次,很是?懊恼。
开合的唇瓣挟着潮湿热气, 浸湿指尖, 泛起?一阵阵酥痒。
宁清歌眉眼越柔。
往日总觉盛拾月像是?只狮子猫, 可如今倒不觉得了?, 毕竟猫舌多?倒刺, 又多?粗糙无肉,怎能比得过?盛拾月的柔软, 只是?不敢让盛拾月得知,否则嘴一张、牙一咬,那就得比倒刺疼个百倍了?。
熟睡的那人?被惹恼,无意?识地偏头?躲开,却被清醒的人?又一次追上,贴在她脸颊。
盛拾月不满地拧紧眉头?,正?要?转醒之时,那人?用手掌拢住她脸颊,如同哄睡一般地轻轻抚过?。
还没有忘记这祖宗的起?床气,若是?胡乱吵醒,罪上加罪后,可不大好哄。
许是?快要?天亮,屋外的雨慢慢变大了?些,被风吹着斜落,打在这座已有数百年历史的古朴建筑上,留有虫蛀的黑木被打湿,越显油亮。
比起?盛府,这长生观中的房间并不算大,即便宁清歌差人?搬来好些东西,可发霉的墙角、合不拢的木窗仍在述说着这过?分简朴的环境。
睡梦中的盛拾月总是?很好哄,三两下就松开眉头?,下意?识往宁清歌这边挪,另一人?自然不会阻拦,甚至诱哄着对方继续。
松散的木架就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最会享受的盛拾月,把脑袋往宁清歌大腿上一搁,便十分熟练地埋进对方腰腹,甚至伸出手臂,将?人?环抱住。
“唔……”她发出闷闷的气音,慢吞吞地蹭了?对方腰腹,将?散乱的头?发蹭得更?乱。
宁清歌还穿着那套绯色飞鱼服,上头?那头?狰狞的四爪龙,不知吓怕了?多?少?人?。
现在倒好,被盛拾月压得皱巴巴的,圆目都折起?一半,变成滑稽又可笑的独眼龙。
可宁清歌不仅没有阻拦,还伸手将?盛拾月拢住,生怕对方落下去?一般。
好像又有些瘦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宁清歌,微微皱眉,不由开始迁怒,是?长生观中的油水太少?,还是?盛府的厨子换了?个地方就开始偷懒,早知就该快点?将?樊楼厨子带上山,不该顾忌什么道观清规。
因磨蹭的缘故,宽松的里衣往下滑落,露出半边瓷白,平直的锁骨略微翘起?,与线条清丽的肩颈,构成一个形似三角的浅浅凹坑,凹坑之中盛着一点?红印,像是?蚊虫留下的痕迹。
分明早就将?驱赶蚊虫的熏香带来,叮嘱侍人?日夜点?燃,怎么还会不长眼的小虫扑来,难不成是?在盛拾月外出时,意?外被叮咬?
可是?殿下又为何?要?身着宽松衣袍、往外走?
宁清歌不觉自己心眼子小,认为自己是?在担心盛拾月,毕竟这人?比坤泽还要?娇气万分,即便是?被小小蚊子咬过?,那肿包也要?比旁人?更?可怖些,哪怕是?最好的药膏,也要?敷上两日。
“娇气包,”宁清歌低声喊了?句,伸手又扯过?滑落往下的被褥。
秋季凉爽,又临雨夜,不好过?分贪凉,若是?第二?日起?来咳嗽,不知要?喝多?少?碗苦药。
但是?盛拾月嫌热,试图往下扯,又被宁清歌拽上来,一连两次后,浓睫见颤,紧接着露出一双雾蒙蒙的泛蓝眼眸。
刚从困意?挣脱出的盛拾月总是?迟钝,好半天才冒出一句:“宁望舒。”
黏糊糊的语气,像是?白净的糯米团子在樱花糖粒中打了?个滚,舌尖都泛起?甜意?。
“宁望舒,”她又喊了?声,埋头?进对方腰腹,用力地蹭了?蹭,抱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方才喊了?句娇气包,现在醒来就真变成盛娇娇了?,不满地哼哼了?半天,就说:“好困。”
宁清歌不怎么说话,只垂眼看着她,怕惊扰了?还在半睡半醒的某人?,搂住对方的手在脊背后轻拍,好半天才轻声说了?句:“我陪殿下睡觉好不好?”
盛拾月眼皮又沉,几次要?黏住,只闷闷嗯了?声,就是?同意?了?。
宁清歌便小心将?她挪开,盖好被褥。
雨声之中,烛火也受影响,越发微弱,角落漆黑一片。
不等片刻,有人?敲响房门,便将?宁清歌嘱咐的布袋送入屋内,些许说话声后,房门又插销、紧紧合上。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起?,不知是?从哪里冒出的铃铛声,叮叮当当片刻后才止住。
床上的那人?蜷在床边,早已闭上眼,沉沉睡着。
宁清歌掀开被褥一角,木床咿呀响了?声。
人?还没有躺好,那位就先翻身挪进她怀里,被冷得一激灵还不躲,嘀嘀咕咕不知抱怨了?什么,长手长腿往宁清歌身上一搭,八爪鱼似的将?人?牢牢抱紧。
宁清歌由着她,即便被勒得难受,也没有推开一点?。
盛拾月呼吸又缓,正?以为她又要?熟睡时,急来的风将?木窗推响,发出砰砰的声音,宁清歌下意?识抬手想捂住对方耳朵。
可盛拾月却逐渐僵住了?身子,眼睫颤动却不睁开。
终于醒了?。
宁清歌放下手,耐心看着怀里人?要?怎么做。
只见盛拾月依旧紧闭着眼、不肯睁开,拙劣地装着无意?识,缓慢而生硬地抬起?腿,从宁清歌身上挪下来,然后又慢吞吞地抬手。
看不见宁清歌在做什么,自以为很隐蔽地在假装,大有掩耳盗铃的意?思。
手脚收回后,她又僵硬着翻了?个身,扯着被褥往另一边,方才蜷缩的睡姿变成了?直挺挺的木条。
之前紧紧贴着、那寻缝隙的距离,瞬间就变成一尺宽的楚河汉界。
宁清歌抿了?抿唇角,勉强压住上勾的弧度。
想笑,又怕惹恼某人?,只好强忍着。
可惜盛拾月瞧不见,翻过?身的人?一下子睁开眼,困意?不在,清明眼眸只剩下满满的懊恼。
她暗自咬牙切齿,宁清歌这人?就是?过?分,每次都选在半夜赶来,趁着她困极、脑子不清醒,故意?贴近。
她试图远离,另一人?却贴了?上来。
还没有完全贴近,盛拾月便急忙一挪,将?距离拉远。
这木床本就不大,哪里耐得住她的一躲再躲?
不过?两次挪动,就差点?挪到床边。
盛拾月眨了?眨眼,还在想下一次该怎么躲,可那人?伸手往她腰上一搭,便直接将?人?勾过?来,揽在她怀里。
盛拾月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就紧紧贴在她脊背,过?分柔软的唇瓣开合,温热气息落在她后颈,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
那人?放柔着声音,道:“小九让我抱抱,好不好?”
声音里的疲倦不加掩饰,像这些日子都在十分忙碌的操劳一般。
盛拾月没有再躲。
而那人?却不懂见好就收,一个又一个吻落在她后颈,有意?无意?蹭过?腺体。
盛拾月不由绷紧身子,捏紧了?环在她腰间的手。
不知是?不是?房间太空旷的缘故,一点?儿细微声响都十分清晰,以至于盛拾月能够听见宁清歌唇瓣开合的声音,带着些许水响,从发丝凌乱处到骨节中间。
痒。
盛拾月忍不住弯了?下身子,连脚趾都蜷缩。
垂落的发丝滑过?肌理,泛起?更?难言的痒。
“宁清歌!”她高声斥道。
警告没有作用,反倒换来更?过?分的贴近,盛拾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硌着自己后背,可来不及多?想,就被一个又一个的吻淹没。
宁清歌贴上了?她腺体。
盛拾月呼吸一滞,直接翻身想要?阻拦。
可那人?却先一步束住她手腕,压在枕头?上,继而起?身压过?来。
吻落在额头?、眉心、脸颊、鼻尖,还得着些许沾染的樱花香气,碾在盛拾月的唇上,让她也尝一尝樱花糖的滋味。
“小九、小九,”她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眷恋中掺着虔诚。
在这个供奉着诸多?神仙、日夜香火不断的道观里,她只信奉她的月亮。
她压住了?她的月亮。
盛拾月鬓间还残留着白日里的檀香,想要?偏头?,又被咬住脖颈。
宁清歌声音幽怨又委屈,说:“好想你。”
好像变成了?她盛拾月的过?错一般。
盛拾月半着眯眼,只哑声道:“让开。”
“想你,”宁清歌又一遍重复,轻轻咬了?下她喉管。
“殿下,”宁清歌喊着她,明明是?占据主动位置的那一位,却好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在呜咽。
盛拾月被亲得不耐,只能勉强肃着声音道:“我才不信你,这都第几天了?,你才上山寻我……”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堵住,气的盛拾月咬了?口作乱的唇,宁清歌却不知疼一般,不仅不躲,还趁机撬开她唇齿。
盛拾月闷哼一声,手腕被压得更?紧。
呼吸交缠,三日的分离不曾生疏半点?,舌尖环探一圈,好像在重新标记领土,继而又占领全部,将?全部氧气掠夺。
“不敢,”宁清歌这样回答。
盛拾月可没看出她哪里不敢,分明过?分得很。
宁清歌说:“怕你生气。”
盛拾月偏了?偏头?躲开,勉强挤出一句话:“怕我生气还瞒着我?”
“怕你知道以后就不理我了?,”宁清歌声音嘶哑,蹭了?蹭她唇角,又舔舐她的唇珠。
盛拾月不仅没被哄好,反倒更?气,一口气涌到嗓子眼,又不知该说什么,实在堵得很。
宁清歌松开手,斜身靠在她怀里,讨好似的仰头?,吻住她下颌线。
她惯会这样示弱。
分明是?自己占了?便宜,却好像是?盛拾月怎么欺负了?她,而她一退再退,很是?委屈。
盛拾月气息有点?乱,闷闷冒出一句:“宁清歌你好烦。”
宁清歌咬住她耳垂,说:“不烦。”
“就烦你,”盛拾月叛逆。
“那就只烦我,”宁清歌从善如流。
盛拾月被气笑:“你想得美。”
“我想你,”宁清歌接得很快。
盛拾月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回,暗自思索,是?不是?宁大人?这几日审犯人?审多?了??嘴皮子利索了?那么多?。
她不开口,宁清歌也不说话了?,甚至不再作乱,只压在她的怀里。
小院外的地面积了?一滩浅洼,被雨水打出沙沙响声,一地的落叶堆积,泛着股腐败的味道,不能合拢的窗户还在被砰砰敲响。
温凉的足背抵在盛拾月足心,时不时轻蹭下,提醒着她,这不是?一场道观之中的荒唐幻梦。
两人?的呼吸声、心跳声交杂在一块,逐渐归于和缓,只有斜落的被褥在昭告着方才的失控。
盛拾月扯了?扯唇,低声道:“我没有生气。”
宁清歌“嗯”了?声。
盛拾月还以为她不信,又强调了?句:“我没有生气,我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宁清歌又“嗯”了?声。
刚刚还伶牙俐齿的人?,现在又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哑巴。
盛拾月气不打一处来,提高声调就喊:“宁清歌!”
宁清歌语气无奈:“我知道了?。”
盛拾月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宁清歌贴过?来,她也闹腾,宁清歌不粘着她了?,她也不满,果真如旁人?所说,她就是?个不好伺候的祖宗。
盛拾月抬手推开她,又侧身面对着宁清歌,突然就问:“你们北镇抚司是?如何?审人?的?”
宁清歌不知想起?什么,突然笑起?来,说:“我不是?教过?你吗?殿下学的挺好的,都能举一反三。”
那日的记忆顿时涌来,盛拾月的耳垂红了?下。
她就不该留手!就该让宁清歌疼到每次想起?就后悔!
她咬着牙,强撑着严肃,硬邦邦道:“宁大人?不许答非所问。”
她的唇还有些红肿,覆着一层晶莹水光,让人?想严肃都严肃不起?来。
宁清歌抿了?抿唇,只好道:“先将?人?带至大理寺中关押。”
盛拾月抓住她双手手腕,扣在虎口,模拟镣铐将?人?锁住的样子,再问:“然后呢?”
宁清歌抬眼看她,继续道:“派人?审讯。”
盛拾月板起?脸,说:“那现在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她强调:“不准隐瞒,不准答非所问,不准用别的方式转移话题。”
看得出某个人?的决心。
宁清歌收敛神色,说了?一声:“好。”
盛拾月深吸了?一口气,对方是?配合了?,她反倒紧张起?来。
她突然又想到什么,突然警告了?句:“也不许说谎,不然、不然我也入道去?。”
好可怕的惩罚。
宁清歌笑了?下,声音郑重地再一次答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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