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塔
翌日, 清泉寺挂上了几盏灯笼,门前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原本还算敞阔的寺门显得有些拥挤。
来自各府的男宾女客下了马车,纷纷朝东道主问候道喜。
许瞻始终含着笑, 同他们道谢和寒暄, 吩咐小厮将人迎进寺中。
紧凑有力的马蹄声传来。
赶来的女子未着饰物, 乌发用一顶银冠高高束起, 看着越发英姿飒爽。迎着众人目光,她拉紧缰绳,身下骏马的步子慢下来。
“许公安好。”
她下马走到寺门前, 向许瞻利落行了一礼, “周某恭贺老夫人高寿。”
“多谢周大人。不过, 此次齐聚诸位只为礼佛祈福, 随意即可。”
许瞻也冲她一揖, 道:“周大人赏光, 请进去说话。”
周岚月微笑颔首,跟着小厮跨进古寺大门。因为不是执行公务, 她只着了一袭窄袖便服, 平时的凌厉之气收敛不少。
不远处人影涌动、声音略有嘈杂, 她蹙了蹙眉, 不欲再向前凑。今日是许老夫人的寿辰,她是被家中父母强迫着代表周家来的。
因着最近大魏不太平, 又是天灾又是战事,许瞻本不欲为母大办寿宴。而朱缨得知后表示这是难得的喜事,十分支持许家操办, 第一时间送来了丰厚的赏赐作为寿礼。
当然,朱缨也有自己的考量。
这件事若换做是旁的家族, 她未必会如此爽快地支持。许氏是魏都大族,又不似其他世家般声名不佳,隔三差五便要生些矛盾纠纷。
借着许老夫人的寿宴一事,她希望能扭转些许近日的紧张气氛,也当是冲冲喜,愿江山社稷早日走出危难泥潭。
大魏上下应对问题,但不能一直沉浸在不安和慌乱中。允许许氏操办喜事,这也是女帝发出的一个信号。
有了皇恩准许,各家纷纷收到了许家的请柬,约定的地点却并非许府,而是魏都郊外的清泉寺。
许瞻办事最是周到,他明白朱缨的用意,但又不希望许氏太过扎眼,这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他将地点选在许氏名下的寺庙,不办寿宴,不收厚礼,只为礼佛,一则其母信佛,全当顺从母亲之愿;二则也带众人虔心对佛,为川蜀和西北祈福。
他位极人臣,这样的举动便做了极佳的表率。
“周大人。”
听见有人唤自己,周岚月循声回头,原来是陈皎皎来了,身边还有她鲜少露面的兄长,以白绸覆着双眼,正由人扶着向这边来。
“陈世子,郡主。”周岚月回了一礼。
朱缨和陈皎皎走得近,这一来二去的连带着她也与之相熟起来。
“平日极少见世子出来,今日倒是难得。”
不多参加这样的场合,陈霖明显有些局促,拘谨地对周岚月的方向笑了笑。
陈皎皎接过话茬,代替兄长婉声道:“今日天气晴好,兄长在府中憋久了,便出来转转。”
寒暄了几句,陈霖似是体力不支,陈皎皎便先声告辞,带着兄长去前厅休息了。
周岚月懒得与前厅那些不熟悉的人虚以委蛇,便没有与之同行。
她将贺礼交给许家的小厮,接着问和尚讨了口斋饭,百无聊赖地闲坐了一会儿,便寻寺中的僻静地躲清闲去了。
这座寺庙已有些年头了,个别屋檐墙角的地方显得有些残破。看里面的屋房建筑,似乎还是前朝流行的样式。
周岚月腹诽。
这寺庙比寻常的要大许多,许家也不说翻新整修一番,若换成她,肯定将这佛寺收拾好,盼着吸引香客挣些香火钱。
她步子快,不久便到了寺庙边缘,正欲掉头往回走,却被院墙角落一座高塔吸引了目光。
一旁的老树生长茂盛,将其遮掩了一多半,但周岚月眼尖,敏锐地发现藏在树后、分明与众多厢房风格不同的这座塔。
它看上去足有四五层高,外形却又不是佛塔,并不像供奉佛祖的地方,也不像是寺中人的住所。
四下无人,她心中好奇,思忖片刻后上前几步,推开了门。
在外看其貌不显,进来后却别有洞天。塔中十分宽敞,陈设大多以石砖铺就,看上去丝毫不觉陈旧,坚固而簇新,又不像木屋那样,随意一动便会发出好大的声响。
此地虽气派,不过应是空置许久了,没有一点人气。
周岚月放下心,一边感叹,一边登上台阶向楼上走。
走到第二层的位置,周岚月本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息,谁知那边却传来了人交谈的声音。
她动作一顿,立刻回头想离开,谁知听到了“大军”等字眼,硬是让她停下了脚步。
她屏住呼吸,轻轻靠近了几步。
“鱼儿已经入网,就等公子行动。”
“父亲怎么说?”
“他们初到达,不宜操之过急。待形势缓和,立即动手。”
听着应是两个男子,而且其中一个是主子,另一个是其父派来传话的心腹。
周岚月躲在台阶旁能看到一人的衣袍一角,她静静听着,缓缓皱起了眉。
白色的衣角······
心中的疑云告诉她继续听下去,又急切地想得知里面二人的身份。
她沉思,没有留意周边事物,脚下不察便不小心碰到了地上放着的铜鼎香炉,发出一声碰撞的轻响。
周岚月一惊,迅速躲到台阶旁的屏风之后。
里面说话的人显然也听到了声响,厉声喝道:“谁?!”
有脚步声慢慢接近。
她神色沉下,无声抽出袖间藏着的短匕首。
早上出门时周夫人怕冲撞了佛祖,让她把刀放下,她把腰间佩刀交给了府中小厮,袖子里却还藏了把短刃。
他们这些上过战场的人,哪里还会信佛,藏起匕首也只是为了让其他拜佛之人安心罢了。
周岚月满心关注着当前的形势,忽略了身后。
电光火石间,突然一人从背后伸出手臂,捂住了她的嘴。
她手一抖,下意识举起匕首反抗,而身后人反应够快,另一手死死拦住她挥过来的匕首,低声道:“是我。”
分辨出是宁深的声音,她顾不上惊讶。
宁深松开捂着她嘴的手,直接反其道而行,拉着她快速向楼上逃去。
他们不知道里面两人的身手,若直接下楼,说不定会与他们撞上。
情急之下,两人多半想不到他们竟会反过来上楼躲避,如此,就可以为他们争取到逃脱的时间。
到了第三层,宁深不加犹豫,直接推开窗户,“从这儿走。”
这么高的地方,跳下去势必会发出声响,而且他又不会武功。
周岚月觉得他疯了,慌忙从窗户向下看,原来这下面紧贴着寺庙围墙,先踩着围墙再到地面,就不会有问题。
她没多话,飞身翻下窗户,再接应宁深下来。
待到二人都落到院墙上,听塔中传来脚步声,应是方才的人即将赶到第三层。
反应真是快。她咬牙。
正焦灼着,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花猫,动作迅捷从窗子跳进石塔。
寺庙养着的猫儿性子乖顺,喵喵叫了两声,便不慌不忙地在塔中迈开了步子,歪打正着为二人做了掩护。
里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就算如此,二人也不敢松口气,见人走远,赶紧一前一后从院墙上跳下。
落到地面,宁深想和周岚月一起离开,却被她拦住,“外面有人!”
听到不远处脚步声越来越大,周岚月当机立断,拉着宁深躲进了高塔旁边的竹林深处。
两人挨在一起,心跳得飞快,仿佛连对方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气氛忽而变得有些怪异。
“奇怪,刚才明明听到声音了。”
路过的小沙弥挠挠头,自言自语了一句,转身离开了。
人走后,两人不敢再逗留,一口气走到离正厅较近的地方才停。
“多谢。”
周岚月这才重重吐了口气,疑惑问宁深:“你怎么会在那里?”
宁深答:“正堂里尽是一众奉承的同僚,嘈杂得很。本想出来透透气,正好听人说在南佛堂附近看见了你,我便往南走,谁知你在东边。刚看见你身影还没来得及出声,便见你进了那座高塔。”
说罢,他压低声音,又问,“你听到什么了?”
周岚月知道他问的是在塔中的时候,也换上严肃。
她把听到的东西跟宁深复述一遍,道:“那两人说得隐晦,我没听出什么。但我担心他们是想对蜀州或者西北那边不利。”、
宁深若有所思,“可看清了是谁?”
周岚月垮了脸,摇摇头。
这个答案不出意外。他比周岚月慢了几步,进去便见她抽出了匕首,只顾上带她脱身,更别说其他的了。
“待这边一散,我便入宫去禀告陛下。”他道。
周岚月嗯了一声,脸上带着戏谑,“我第一次见你走那么快,跳的时候也利落,可见你的腿疾早好得差不多了。”
“若走不快,今日你我便脱不了身。”
宁深听出她在说方才带她离开的时候,不自然地咳了一声,辩解道:“腿疾只是偶尔会犯,所以才需时时护养,并不影响平时行动。”
这家伙素日里惯会拿腿疾当挡箭牌,不知靠这个拒绝了多少同僚宴请和巴结。那群人一直被蒙在鼓里,谁知这人纯属是躲避麻烦。
周岚月感觉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是可以时时拿着要挟勒索他的程度。
太守
看她的神情, 宁深嘴角一抽,不免有些无语,道:“若想用这个当把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周岚月被一眼看穿, 嘻嘻一笑正要回嘴, 便听远处传来喧闹声。
抓住一个小厮询问, 听其说:“陈世子不见了, 怡景郡主告知了家主,正带着人四处找呢。”
二人一听,跟着一起寻找, 不久后听人说找到了。
陈世子有目疾, 不知为何与引路小厮走散。众人找了半晌, 几乎将佛寺探了个遍, 最终才在南边一处樟树林里发现了昏迷倒在地上的陈世子, 来时洁白的衣袍都沾上了许多尘土。
陈皎皎心急如焚, 拒绝了佛寺将人留下医治的提议,匆匆知会许瞻后便带着兄长回了府。
如此喜庆的日子却出了这样大的意外, 许家自然难辞疏忽之责, 许瞻亲自上门赔罪, 又诚心诚意向陈府送去了好些东西。
佛寺中离去了好些人, 一时有些冷清。
沉默显得尴尬,周岚月努力想着话题:“说起来也奇怪, 分明今日寿星是许老夫人,却连面都没有露。”
“听人说许老夫人身体不好,早些年中了风, 如今全靠侍女伺候,不方便也是有的。”
宁深接话, “不过今日这拜佛,本也不是为了庆贺寿辰,许公心里也清楚,只要那个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了便好。”
最重要的目的,当然就是陛下希望达到的那个目的。
周岚月认同,和他一起跨出寺门——
距牧县五十里开外的锦城城墙上,蜀州太守杨茂已火急火燎转了好几个来回。
谢韫身边的副将带着一多半官兵,已于几日前开始搜救,与蜀州守军一起不眠不休共战数日,还带来了充足的辎重粮衣,算是解了锦城的燃眉之急。
虽是如此,可这作主之人留在牧县迟迟不见来,到底让杨茂心中惴惴难安。
依照传来的信,应是今夜便会赶到锦城,而城墙外空空荡荡,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父亲。”
一年轻女子走上城楼,关切道,“高处风大,不若进城中等候。”
“你怎么来了?”听到女儿声音,杨茂一急,“不是让你在府中等候吗?”
“府中有兄长看着···”
“那个蠢蛋,你指望他!”
杨茂气道,笨硕的身子微晃显得有些喜感,“赶紧回府,别让他惹出事来。”
杨锦灵回想起自家兄长干过的蠢事,觉得父亲所说不无道理,的确是自己欠考虑了。
她无奈,只好点点头。正欲离开,见之前派出的郎官赶回报信,脸上带着喜色。
“朝廷的人再有五里便要到了!”
杨茂一振,连忙吩咐众人做好准备。
他回头看杨锦灵,吩咐道:“灵儿,立即回府让人备好酒菜,你兄长办事我不放心。”
杨锦灵嗳了一声,匆匆走下了城楼——
“督帅奔波辛苦,先吃些东西垫垫吧。”
大军人马众多,进城时花了不少功夫,待到一切料理好已至深夜。
迎谢韫回到太守府,杨茂擦擦鬓边的汗,吩咐侍女斟上了酒。
牧县的情况已经好转许多,谢韫才带兵离开,转而继续向锦城行进。坐在太守府正堂,他回想起方才进城时在街上看到的情形,锦城虽邻近牧县,但受灾情况明显要轻许多。
谢成先一步赶来,听方才的禀报,这几日已将灾民悉数救出,如今只要确保百姓有足够的粮食水源,再加快屋房道路的重建,便能帮助锦城上下顺利度过难关。
由于是一方大员的官邸,太守府比寻常百姓居住的屋宅要坚固,这次地动并未遭受太重损失,加上前几日已然重新修葺过,看上去倒也不算太狼狈。
但谢韫眼睛毒,进门时便看见门槛处有几道裂缝,庭中器具还有破损和磕碰的痕迹。
相较牧县县衙,这太守府比他想象中要好得多。
心头微松,谢韫垂下眼看向饭桌,却微微蹙起了眉。
蜀州这些天境况艰难,可桌上餐食却没几分艰难的样子,饭菜汤水一道不落,份例几乎赶上了承明殿的御膳。
他抬眼,“杨太守昔日最是刚直求实,如今竟也变了吗。”
冷不丁听谢韫说这样一句,杨茂便知坏了事。
揣测错了意,他心中羞惭,赶紧让人将桌上菜肴撤了一半,愧道,“督帅莫要取笑老臣了。”
谢韫这番话并非没来由,他与杨茂确实是有些渊源。
那年江北军征讨南诏,扎营时中了敌军的计,几乎一半粮草被烧成了灰。事发紧急,营中没有办法,只能选择去就近的蜀州借粮。
谢韫带着一支军队来求援,可蜀州边境商贸火爆,匪患也猖獗,他们顺利借到了粮,却差点被埋伏的匪徒所劫。
土匪人多势众,又多是亡命之徒,江北军难以脱身,不得不与之打一场。然土匪狡猾得很,一见情势不对便跑得飞快,一溜烟便没了影。谢韫急着回驻营应战,在这吃了瘪也无暇顾及,见没有多少损失便未曾再追。
本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谁知远在锦城的太守杨茂得知竟在自己管辖的地方出了这等事,表示怒不可遏,誓要将被劫走的粮草讨回来。
敢在边境作威作福的土匪寨子里鱼龙混杂,大多有不止来自一个国家的人,常让各国感到棘手,久而久之便成了各方都不想管的法外之地。
可杨茂是头倔驴,知晓这帮土匪逃到西边后,直接一封书信传到西边接壤的小国国主的桌案上,告诉他这窝土匪动了大魏的粮草,要求配合将其剿灭。
态度之强硬,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西部小国国力微小,还得依附东边的大魏过活,哪里敢有异议得罪,唯唯诺诺表示一定全力支持。
于是,在南诏胜仗差不多一年过后,江北大营几乎都要忘了这档子事,却猝不及防收到了从蜀州运输来的、所谓“补偿江北大军”的三车曾经被劫走的粮草。
此事叫朱缨念叨了许久,说杨茂此人奇怪,在蜀州内务上总是畏手畏脚,显得有些庸碌胆小,但在交涉外务上却足够强直,一腔为国之心十分难得。
此次听说朝廷派来的人是谢韫,杨茂还微微松了口气,心中庆幸好歹曾接触过,不必像从前招待陌生朝廷来臣那样全无头绪,只能大行铺张。
他猜测谢韫是军营受过苦的人,应是不会喜欢奢侈浮华的表面功夫;可又想到其为女帝身边的宠臣,锦衣玉食惯了也该讲些体面,思来想去只能选一个折中的法子——舍去那些俗套享乐的东西,但一顿山珍海味总少不得。
如今听谢韫这样说,几乎是一句轻嘲,他便知自己走错了路,这位督帅大人是位务实之人。
杨茂顿时坐立不安。
谢韫不是很饿,没动几口便停了筷。
他拿起帕子压了压嘴角,清明的双眸望向对面,语气中情绪不显:“杨大人款待之心我已知晓。但如今蜀州有难,我等既是来救灾,便不会讲究这些表面之事。”
“后续赈灾事务,还望大人讲求实事,不必顾忌其他。”
他已经说得很明白,但愿杨茂能够领会。
算是提醒了一句,谢韫深深看了他一眼,还不忘道:
“那些撤下去的菜倒掉也是可惜,府外附近应还有很多吃不饱饭之人,太守心中念着百姓,想必百姓也会感念太守恩德。”
听出他话中提点,是存了为太守府积攒民心的意思。
杨茂心中感激,忙道:“多谢督帅提点。”
更深露重,谢韫无意再叨扰,于是开口:“夜已深,杨大人早些休息,我便告辞了。”-
待谢韫告辞回到厢房,已经是二更天了。
救灾急迫不分昼夜,即便是现在,太守府内外也并不安静,常能听到匆匆过去的脚步声,以及运送车轮碾过泥土的声音。
谢韫身为总督,睡一个完整的觉是奢望,半夜因突发状况被唤醒也是常态。
锦城灾情不重,离开牧县后,他已派遣一部分官兵先去蜀州其他地方救灾。
若是一切顺利,用不了多久便能助蜀州脱离艰难,百姓也能正常生活。
蜀州长于商贸,若想恢复灾前的模样和过去的繁华,还需费些时间。朝廷已经下旨蠲免赋税,平抑当地粮价,尽力帮助蜀地缓过困境。
川蜀位置靠南,入夏后比魏都更炎热。
他现在并无睡意,又觉房中闷得慌,径直走到一侧撑开了窗户。
一阵并不凉爽的微风吹来,窗外天色黑沉,只能看见一弯弦月高挂,泛着空冷皎洁的光。分明太阳早就落了山,温度却依然灼人。
若是在魏都,这时候是会感到微凉的。
谢韫关上窗。
朱缨不喜欢早睡,这时候想必还在书案前看奏疏呢,抑或是难得放松一晚,方从宫外溜回来准备沐浴?
他面容不由柔和了些,回到桌案前铺纸提笔。
心中有思念,便有许多话想说。
一封家书写到最后,他微微翘起唇角,手上狼毫重新沾了墨,在末尾处又添了一句。
草包
“扣扣”的敲门声传来, 令跪倚在屏风外正昏昏欲睡的侍女惊醒。
这么晚了,是谁会过来?
“开门吧。”
屋中屏风内的女子从软榻上起身,烛火映照下隐约看得到精致的侧脸轮廓。
她轻轻开口,对犹豫的侍女道。
侍女依言开门, 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她不禁讶异, “少爷?”
被称为“少爷”的人摆摆手示意她躲开, 径自冲进房间,到矮桌前拿起茶壶,匆匆倒了一杯冷了的茶灌下去, 显然是渴极了。
他额头上还带着汗, 应是刚从外面赶回来。
大魏民风开放, 蜀州更是自由, 可没什么女子闺房不许他人擅入的老旧规矩。
就算是女子招赘或豢养面首, 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穿戴整齐的女子款款从屏风后走出, 见男人这副样子,语气中带了嫌弃, “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她这样说着, 手上却撂下书卷, 接过茶壶又给他倒了一杯。
“啧。”
男子听她这话十分不满, 抗议道:“有这么说自己兄长的吗?”
女子在他对面坐下,示意侍女退下, 淡声道,“我离府去城楼的时候怎样嘱咐的你?还不让说了?”
见他不言,杨锦灵轻轻“哼”了一声。
她离开府邸去城楼之前, 分明与他说的好好的,要他不许离开, 老老实实在府中主事,等候总督与援军到来。
多亏她被父亲赶了回来,刚跨进大门便与企图偷偷溜走的某人撞了个满怀,估计是又想与外面那些商人厮混去。
父亲的话果然没错,她这个兄长就是靠不住。
杨锦澄被一口没来得及咽下的茶水呛住,他自知理亏,赶紧讨好道:“好妹妹,我错了还不行吗?下次必然不会了。”
他得把她巴结好了,若是父亲得知,自己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他嘴上虽这样说,却也在暗暗腹诽。
怎么就这么倒霉,出门时被她给撞上了,害得他错过了原本与人约定的时间,硬是拖到这么晚了,才趁府中人不注意溜回来。
杨锦灵对他这一套毫无反应,只瞥了他一眼,追问道:“所以你是又去找你那群狐朋狗友了?”
“这话说的,怎么能是狐朋狗友呢?”
杨锦澄辩解,见胞妹眼色不善,又找补道:“这不受灾了吗,桑乔他们的商肆全没了,我身为太守之子,理应对他们多多帮助······”
杨锦灵懒得和他多言,反正在他眼里那帮人就是亲兄弟,比对自己这个妹妹还亲。
她索性把他打断,换了个话题:“那这么晚了,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欸,你这里安全,我那有父亲的人守着,就等回去抓我呢······”
杨锦灵没了脾气,手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懒懒起身:“那你坐着吧,我要睡了,走的时候不用叫我。”
然后径自走入屏风后,放下层层帷幔,将他彻底隔绝在了前厅。
无视了身后杨锦澄的叫声,杨锦灵抿唇。
什么兄长,她一定要去告状,让父亲打断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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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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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料,那日许家的事一过,魏都热闹了不少。”
临平殿里,朱绣拿起绣绷,剪去背面最后一点线头,“昨日我离府时,还见数辆马车从乐盛大街上陆续驶过,不知哪家府上又办了宴。如此,魏都也算是恢复正常了。”
软榻另一边,朱缨不觉意外,撑起头唔了一声,“这才有几分样子。先前满城一副好似缟素戴孝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突厥人已攻破平州,就要打进魏都了。”
地方有难,魏都自然不能装作无事发生,继续忘我地沉浸在繁华锦绣中,但也不必如现在一样呼天抢地,好像不知欢欣为何物。
蜀州灾情在好转,西北也传来捷报,偏生天子脚下整日哭丧着脸。
她原本很是纳闷,询问之后才知是众人认为帝心难测,担心她哪天突然发难,以不顾国难为由治他们的罪。
朱缨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感到悲哀。
她看得明白,整个魏都都心照不宣,谨慎到夸张的地步,不用想也知道得益于父皇在位时的高压统治。
看来天子与朝廷的形象想要扭转,任重而道远。
“这是什么话。”
平州紧邻魏都,乃是皇城北部至关重要的屏障,哪有这样开玩笑的。
朱绣嗔了她一眼,又道:“许瞻做事果然周全,竟能想到将寿宴改成拜佛的法子。”
朱缨一笑,接话道:“他向来有分寸,倒不枉父皇倚重。”
“许老夫人寿辰那日,我派人前去露了个面,听说是许瞻独自一人在门口迎客。”
朱绣摇摇头,感叹道:“世家大族大多枝繁叶茂,人丁众多,再观许家就未免单薄了些。许瞻如今位极人臣,可妻子早亡,唯一的儿子又不着家,连亲祖母的生辰也不露面。这般看来,许氏嫡系一脉竟剩下许瞻与其老母了。”
朱缨也觉感慨,可并不熟悉许敬川其人,只道:“毕竟是唯一的嫡子,早晚要回来的。”
那日元宵宫宴上草草一面,看上去应是无心仕途,一心周游玩乐,他日许家一朝换代,难说能否维持旧日风光。
“说起这位许公子,倒是也巧。”
朱绣想起什么,杏眼弯了弯,“你右手掌心有颗小痣,许敬川也有,不过是在左手掌。父皇得知后觉得巧,险些给你二人定下婚约。不过母后当时刚生下你,自是万般不愿,这才作罢。”
“现在看来多亏如此,许敬川没有建功立业之心,喜好游山玩水,想必在宫中关不住,与你未尝合适。”
见话题渐渐跑偏,朱缨揉揉眉心,道:“若真有婚约,在江北时谢韫必定不与我好,我欲抱得美人归,势必要回宫大闹一场解除婚约,届时有损皇家颜面,许家那边也不好交代,这可就怨不得我了。”
这样说着,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其实很久之前,自己和周岚月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那时她还没有登基,依然在军营,与谢韫互通心意不久,怀着心事叫周岚月出来喝酒。
“你说我父皇会同意吗,我和他。”朱缨手撑着下巴,隐隐有些担忧。
“家世堪配,两情相悦,还是亲上加亲······陛下想必高兴都来不及吧?”
周岚月想不出朱景不满意的理由,眼睛一转,幸灾乐祸道:“不过说不准陛下动作快,早已经在魏都给你挑好了驸马的人选。”
想起今上对朱缨疼爱,她觉得自己这随口一说真有可能,一本正经帮着想起了对策:
“若陛下真不准,你就先乖乖和你未来的驸马成婚,到时谁也不要声张,让谢时予过来给你当外室······”
“什么呀。”
听着这不着边际的话,朱缨忍不住用手肘怼了她一下。
这么缺德的事,她可做不出-
论起奇谈怪论和瞎三话四,温婉贤淑的长公主自然不敌在军营摸爬长大的朱缨,这便败下阵来。
朱绣不知她脑瓜子里在想什么,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无奈道:“你呀。”
幸亏早已屏退宫人,她这副口无遮拦的样子可不能被人见到。
打了胜仗的朱缨翘起尾巴,轻咳了一声,才道:“也不知皎皎那边如何了。”
当日清泉寺出的事她已经知晓。听照水的禀报,一直负责照顾陈霖的名医建议他静养不要见人,若能常泡温泉暖着身子便更好。
陈皎皎忧心不已,听后当即决定送兄长去魏都郊外的温泉山庄养病。
她本想跟着去,却被虚弱卧床的陈霖坚决阻止,无奈之下只好留在府中主持大局。
怕给陈府添乱,这几日朱缨都没有宣陈皎皎入宫伴驾,只派人送去了不少珍稀药材,盼着能让陈霖早些恢复。
“听闻是陈世子的老毛病,还是应该好生将养着。”
朱绣安慰着,一边将手中绣绷拆下,露出绸布上完整的绣样。
朱缨被栩栩如生的花纹吸引,不禁探头去看,发现上面绣的是喜鹊登梅的纹样。
她感到新奇,问道:“皇姐这女红真是精进,是给谁绣的?”
将手中绣好的布料递给她看,朱绣道:“是给母妃绣的香囊,你若喜欢,改日也给你绣一个。”
“那就多谢皇姐了。”朱缨不客气,听她说起贤太妃,又道:“皇姐可去看了太妃娘娘?”
“昨晚入宫后去瞧了一眼,今日还没去,你便来了。”
“那我们稍后一同去。”
这几日贤太妃着了风寒,朱绣放心不下,朱缨得知后索性让她进宫小住几日,就在她开府前住的临平宫,这里离太妃住处近,也方便照料。
朱缨低下头重新去看手中绣样,眼中含着艳羡,嘀咕道:“小时候觉着女红无聊,现在看却有趣,倒有些后悔当初没学了。”
“你那时在军营,哪里有空窝在闺房学女红。”
朱绣好笑地看她一眼,“何况你虽未受宫中嬷嬷教养,但文韬武略样样没有落下,还想有一手好女红?贪心。”
听姐姐这么一说,朱缨也觉得自己实在天赋过人,没有学女红的那点惋惜很快被抛之脑后,转而有些自得起来。
毕竟,回想起她的军营生活,怎样都不算虚度光阴了去。
回看江北少年时(1)
当年宁皇后留下遗诏, 希望爱女在她死后远走魏都从军,而不是像她一样失去自由,一生困在深宫做金丝雀。
起初皇帝朱景因皇后之死大恸,不舍两人唯一的女儿也离去, 便私心将朱缨多留了几年, 准备等她长大一些, 再圆其母心愿。
然而没过几年, 一向温和的康乐帝突然性情大变,与世家势同水火,连最喜爱的女儿也不放过, 逐其离开皇宫, 前往江北大营。
没人知道那年发生了什么, 朱缨也不知道。
她以为是父亲不再喜爱她, 可在自己离宫时, 她分明看见他红了眼眶。
她走时身边跟着的侍卫, 从前她也见过,那是父皇身边最得用的一支亲卫。
她明白,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 只是此时还不是她知道的时候。
这一年, 谢韫十四岁。他十岁来到江北军营, 四年间已到将军职,少年将军名号之响亮在魏都也有听闻。
只是此时的谢小将军不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整日里沉闷的很,只在打了胜仗时脸色才好些,让人看出几分少年意气。在战场上好像不畏死, 受了多少伤也不在乎,只奔着战功去了。
军中同伴对他又畏惧又崇拜, 私下里常说他不像世家子,倒像是一心向上爬的寒门子弟。
朱缨那时不过九岁,被迫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边只有照水和照雪两个侍女和数十个亲卫。
军中生活艰苦,条件往往不尽人意,她便总闹。
主帅吴老将军接到圣旨,说要将二公主放在江北大营历练,他心中便纳闷,寻思着江北军近来做了什么惹陛下不满的事,才给了他们这么大一个烫手山芋。
老将军碍于公主身份尊贵,又想着这么个水灵漂亮的半大姑娘,初来军营不适应也是情理之中,往往对朱缨吵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平日里多加照拂,有什么要求也尽量满足。
然而,事情传到了谢小将军耳朵里,这便难以轻轻揭过了。
他看不下去自己一向敬重的老元帅被如此磋磨,准备亲自去给这个娇娇公主一点教训,好让她安分一点-
远远就能听见公主营帐里的吵闹声,谢韫皱眉,加快了脚步。
里面侍女守卫跪了一地,甫一进帐,就有什么东西朝他脸飞过来。
少年神色一凛,迅速闪身。
东西落了地,原来是公主气急扔出的绣枕。
“滚出去!”
里面小姑娘声音娇纵中带着气,一听就知还是个孩子。
谢韫绕过地上的绣枕,向前走了几步。
矮几旁不肯吃饭的小公主柳眉微竖,正撅着嘴生气。
她稚气未脱,但已能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像极了过去的宁皇后,只是矮了点,看身形还不过他肩膀。
听闻近几日吴帅家中新添了孙女,也怪不得他看着心软。谢韫想着。
可惜今日来的不是老元帅。
谢韫走到桌前,见桌上饭菜都是军中的样式,只是还未动,看上去已放了许久。
他说:“军营中饭食珍贵,不吃便没有了。”
“少废话,本宫要沐浴!”
朱缨才不管来的是谁,看也不看他,只管提要求。
她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已近半月,从未洗过一次像样的澡,虽然照水姐姐每晚都打了水帮她擦身,但擦和洗总是不同的。
她现在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哪怕是简陋的浴桶也行。
谢小将军抿唇:“大营外向南有一条溪流,水流较缓,公主大可带人前去。”
“那里的水又脏又凉,我要烧好的热水······”
他耐心用尽,扬声吩咐守卫:“来人,公主不饿,把饭菜撤了。”
“哎!”
朱缨没想到有人敢这样对待她,当即抬高声音叫了一声,抬起头怒视他。
面前的少年着一身银白色甲胄,头发挽成利落的高马尾,眼中含着不耐,却丝毫不影响那一副好相貌。
好英俊的小将军呀。
朱缨心情明媚了一瞬。
只这一瞬功夫,两个穿甲胄的兵士迅速进帐,动作利落地端走饭菜。
朱缨只想先洗个澡,没想不吃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晚饭被拿走,全网最.新完结纹都在腾讯裙叭衣四巴一刘就六三她心头气极,觉得面前人白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怒气冲冲指着他鼻子:“你大胆!”
可惜朱缨年纪还小,这句话听不出丝毫威严,反像是在强撑面子。
谢韫本也不怕她,冷声回道:“这里是军营,不是皇宫。”
他不再留,转身离去,出帐前吩咐:“带公主去找河流。”
朱缨当然不肯随守卫去找河流。她闹了一会儿,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身上却出了一身汗,黏黏的难受。
她一个人生闷气,见半天无人理会,实在是受不了了,跑出帐找到门口肃立的守卫,委委屈屈问:“······哪有溪流?”——
从出发找溪流的那一刻,到沐浴后回到营帐,朱缨的脸色便没有好过。
她承认,暑天里洗冷水澡是有点舒服,但她原本想要的是热水,如今却咬牙屈服,这对铁骨铮铮的公主来说比死了还难受。
不仅没热水,连晚饭也丢了。
她垮着脸缩在软榻上,小口吃来时藏在帕子里的点心,嘴里鼓鼓囊囊,像只仓鼠。
可惜只有一块了,她吃不饱。
若是那些饭菜还在······
不对,那明明是给她的饭,怎么处理都应该是她说的算,凭什么那人说撤就撤?
她越想越不甘,命照水去厨房询问饭菜的下落。
不一会儿,照水归来,脸上带着凝重,在朱缨期待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
她实在无法,方才去问饭菜,回复说已分给了别的兵士;问能否借厨房一用给公主做点东西应付应付,又说营中规定,非饭点厨房不可用。
朱缨气得险些摔杯盏。残存的理智驱使她坐下想别的法子。
照雪比照水还小两岁,还是单纯天真的时候,试探着说:“公主不妨亲去寻一趟谢小将军,皇室与谢家毕竟沾亲,您说几句软话,他定会照拂您的······”
“沾亲?”
朱缨正不解,听见照雪对他的称呼,当即睁大眼睛:“你说他姓谢?”
天下姓谢的人家数不胜数,但能与皇家沾亲的只有那一家,这又是在江北。
朱缨大悟。敢对自己态度那么差的人,自己早该想到的。
谢韫,辰阳姑母膝下那位小世子嘛。
此人乃是辰阳公主和江北谢氏的家主谢宣之子。其母称作公主,但实际上并不姓朱,而是原先江南王的女儿。
当年朱缨祖父在位时,这位江南王忠心不二,在一场硬仗中不幸亡身沙场,只留下了一个女儿。圣上怜其年幼丧父,遂将她收为养女,称为辰阳公主。
这位公主虽然没有皇室血脉,但自小与今上朱景一起长大,姐弟感情甚好,朱缨要称一声姑母。
谢韫既是她的儿子,那与朱缨就是表兄妹。
“我去找他。”
思及此,朱缨充满了干劲,从榻上起身收拾了一番,便朝着谢韫营帐的方向匆匆去了。
守卫进帐禀报时,谢韫正在温习兵书。
他心中诧异,传来消息说这位公主殿下已经沐浴归来,现在不知又来做什么。
他让把人放进来。
守卫去通报的那一刻,朱缨已经有点后悔了。
她感到忐忑,先前谢韫不是不知道她是谁,不还是一点情面都没有留吗?
刚知道身份的不是谢韫,而是她啊!
朱缨正想着要不要溜走,守卫已经进去又出来,说请她进去。
朱缨闭了闭眼,帕子在小手里绞啊绞。
算了,豁出去了——
在守卫不解的目光里,朱缨缓缓挪进大帐。
她低着头,看上去十分拘谨,怕是过去九年从未如此瑟缩过。
她走得实在慢,谢韫等了半天没见着人,抬头才看见她在远处,速度如同乌龟在爬。
于是他皱眉:“公主腿脚有恙?”
“·····没有。”
朱缨一哽,咬牙道,“那个,我好饿。”
原来是为此而来。
谢韫如实道:“军中过了时间不备饭食。”
朱缨什么也顾不得了,脸上带着控诉,急道:“可我还没用膳······”
“那时送去了饭食,是公主自己不吃。”
他果然要饿着她。
朱缨无法,大着胆子走上前,小手轻轻捏住谢韫的衣袖。他已经换下甲胄,穿的是平日的便服。
“表哥·····”
衣裳被人抓住,谢韫喜洁,当即要甩开,听见朱缨这样叫他时明显一愣。
仔细想来,这个被宠坏了的公主确实算得上是他表妹。
小姑娘的眼睛在烛火下愈发明亮,此时正含着希冀望向他,又带着几分不安。
少年不自然移开目光,手下动作放轻了点,抽出自己的袖子,低头拿起兵书。
他余光注意着她的反应,低声道:“营中规矩森严,不可违背,公主还是请回吧。”
她都做到这份上了,谢韫还是不肯松口。
眼见着自己的努力全是白费,饥饿全变成了委屈,朱缨红了眼,开始掉眼泪,口不择言道:“辰阳姑母心善,你却与她分毫不像······”
辰阳公主虽然远嫁,有时年节也会回魏都,朱缨就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她。
她那时年幼,虽然不常与这位姑母相见,但只那一次便足以令她印象深刻。妇人雾鬓风鬟,眉眼常含笑,是何等的倾国倾城,除了长得美,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姑母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带她出宫玩耍,在街上见到病弱流浪之人也会慷慨相济。
她对这位姑母印象极佳。然而,母亲是谢韫不可触的伤疤。
心善?
像她一样善,然后无声无息被人害死?
谢韫原本心中的愧疚无影无踪,冷脸把书撂在桌上,漠声道:“若是如她一样,我便活不到现在。”
他起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大帐。
朱缨被他吓住,也不敢再哭了。
她是不是说错什么,惹他生气了?——
日子就这样过了两天,公主殿下闷在大帐里安安分分,让营中众人暗暗称奇。
朱缨没有生病,但心里很是郁闷。这几日她再没有见过谢韫,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生气。
每日心里憋着一桩事,弄得她睡不好觉,早早便起了身。
不就是一顿饭吗,不给就不给,至于这样生气吗。
朱缨腹诽,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谢韫为什么会生气,只以为是不满自己来讨要饭食。
当真是小肚鸡肠。
不过,夫子有言守孝悌,谢韫是她的兄长,她惹了他生气,是不是应该负责哄好他?
朱缨的小脑袋瓜子转得飞快。
她想,金玉之物此人司空见惯,应该是不稀罕;宝剑神弓之类的东西她又不懂,必然寻不到合他意的,到时候指不定还要被他笑话没见识。
还能怎么办呢。
朱缨只觉得心里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想起从前听过的关于他的传言,此人治军严明,守己自持,想来会愿意看到努力操练的士兵。
既然如此,此时正是将士晨练之时,若是她也去加入好好表现,谢韫一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这样一来,她在军营的日子又能更好过一点。
朱缨暗暗想着,思绪又开始跑偏。
若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率兵打仗,像他那样神气,还有谁敢不给自己饭吃?
到了那时,她一定要把谢某人打趴下,让他笑就得笑,让他哭就得哭。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她眼前一亮,立刻起身唤照水和照雪,给自己换上灵活轻便的衣裙,之后不顾阻拦,风风火火奔校场而去了。
回看江北少年时(2)
谢韫年纪轻, 却已经积攒了不少军功,现官至正五品定远将军,是直属江北主帅吴毅的将领。
他手下掌管着不少士兵,没有战役时便带着众兵在校场操练。
此时天色尚早, 旭日将升, 在天边洒下一道金黄色的辉光。军营外有百姓居住, 水乡矮房间隐有鸡鸣传来, 被校场上将士高喊的声音掩盖。
练过一阵,谢韫让众人歇息片刻。他随意擦了擦汗,阳光下, 脑后高高束起的马尾都闪着光。
昨日听吴帅提起越州异动, 若是开战, 仅江南军怕是不够, 他们江北也需早做准备。
“殿下!殿下!您不能进去!”
校场外声音嘈杂, 谢韫思绪被打断, 他起身去看。
朱缨身着利落,正独自一人和比她高出快两个头的守卫对峙, 身后未带侍从。
或许算不上对峙, 因为对面的守卫恭恭敬敬地低着头, 只有她脸色不佳。
谢韫无奈, 这几日刚听说她不再闹事,果然没多久就暴露真面目了。
再看下去, 指不定这位殿下要生出什么幺蛾子。
他出声让守卫退下,看向朱缨问:“殿下来做什么?”
朱缨露出喜色,却又立刻将唇角压下, 严肃道:“不要唤我公主,我今日是来训练的。”
“训练?”谢韫诧异。
细皮嫩肉的殿下一副欲盖弥彰的姿态, 怕不是来寻开心的。
他沉声告诫:“校场虽不比战场凶险,但操练强度极大,容不得公主戏闹。您玉体尊贵,怕是承受不住。”
“不试试怎么知道?”朱缨知道这个小将军瞧不起她,但她还没有试过,就绝不会退缩。
她仰头看向谢韫,声音清脆:“父皇送我来军营,本就是想让我在此历练的。若是什么都不做,我心里不安的很。”
“何况,我也想成为母后一样的厉害女子,表哥便允了我吧。”
这小女子年纪小,鬼机灵劲却一点不少。
见朱缨搬出了帝后,谢韫不好再说些什么,最后松口说:“那公主便随我进去,切记,不可捣乱生事。”
且看她进去要搞什么花样。
朱缨欣喜应下。
谢韫把她交给了女兵营,并未多留,最后看了她一眼,自顾自离开去了男兵那边。
女兵这边,主事的女将知道朱缨是公主,便不自觉多顾了几分,目光频频往她的方向看。谁知这位公主看着娇贵,操练却很是积极。
她看着旁边的女兵有样学样,动作虽然笨拙,做得也不太标准,但胜在态度端正。一上午下来汗浸透了衣衫,愣是没喊一个累字,令女将大为赞赏。
一同操练的女兵们见来了这么个漂亮又刻苦的妹妹,心中高兴得很,休息间隙纷纷同她打招呼。
谢韫就在不远处,也看在眼里。他承认朱缨的表现出乎意料,自己原本以为这是她新的闹事法子。
他这位公主表妹,莫不是开窍了?
其实朱缨连死的心都有了,只是他们不知道。
公主努力保持神态自若,步履正常地回到大帐。门口帘子刚放下,她就腿脚一软,几乎瘫在了地上,紧接着呜呜哭了起来。
“公主!”
这把照水和照雪吓了一跳,匆匆跪下想要将朱缨扶起,谁知后者迅速躲开,哭道:“别碰,疼,我疼啊······”
二人又慌忙收回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急如焚,不知拿朱缨怎么办才好。
朱缨没想到军营操练是这样的。
进去的时候,她看众人个个精神抖擞,本以为对她来说也不在话下。谁知那些操练动作越来越难,越来越累,她到后面几欲晕厥,眼前都冒出了星星。
偏生谢韫就在不远处,她停也不敢停,只能假装自然,浑浑噩噩熬到了最后。
她现在悔得很,怎么就鬼迷心窍,想出这么个牺牲自己讨好别人的法子!
早知如此,就是谢韫一辈子不和她说话,她也不会踏进校场一步。
朱缨哭累了,发丝都沾到了脸上,抽抽噎噎说:“扶我到榻上,轻一点·····”——
近来军务繁忙,这一日,谢韫忙到太阳将落,才从外面回到营帐,将将坐下喝了口水。
听守卫禀报说,公主午时回到帐中便哭了个昏天黑地,声音凄惨,直传到了百米开外,后来却诡异地安静了许久,一直到此时才有了些许动静。
谢韫沉默。
上午在校场结束操练时,他还看见朱缨炫耀似的对他点了点头,随即仰首离开了。
他以为自己低估了朱缨,现在又是怎么了?
毕竟是自己带她进的校场,如今朱缨情况不明,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一趟。
谢韫脚步快,来的时候朱缨才从小溪沐浴回来,坐在铜镜前,由照水替她把头发擦干。
朱缨看着铜镜面无表情,唯有眼圈是红的。
她已经有些呆滞了,方才醒来她想沐浴,想起又要跑去几里之外的小溪,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掉了一场眼泪。
她好想回家,她想找父皇,可是是父皇要她走的。
谢韫也对她不好。
回不得宫,江北也不欢迎她。
小公主不禁更伤心了,她觉得自己如话本里的那些穷书生一样,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
正想着,就听门外守卫通传:“殿下,谢小将军来了。”
朱缨心情糟透了,她现在根本不关心谢韫的死活,只想独自待着什么都不做。
不过她还是让谢韫进来了。
她懒得抬头看他,垂着头有气无力:“有事吗?”
谢韫见朱缨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再看她歪在一边有些怪异的坐姿,心中明白了几分。
“上午离开时明明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都是装的?”
“不用你管。”
她努力瞪了他一眼,闷闷地说。
她上午为了伪装努力正常走路,感觉每走一步都能跪在地上。
谢韫被她顶回来也不恼,他抿唇:“操练中受伤在军营中是常事,我已将军医传来,正在帐外等候。如无大碍,将养两日便可恢复。”
她嘴硬想拒绝,又听他幽幽道:“讳疾忌医的人,当不了厉害女子。”
这话熟悉的很。
朱缨想起,进校场时她怎么说的来着?
“我想成为像母后一样的厉害女子。”
朱缨感觉自己快要七窍生烟,又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最终没有说话,默许了谢韫的行为。
自己这位表妹眼睛红的像兔子,必定吃了不少苦。
谢韫难得嘴上聪明,出言安慰道:“公主虽身体弱,但资质不差,若勤加努力,未必不能得偿所愿。”
朱缨正生气,猝不及防听他说这么一句,怔住了。
奇了怪了,这人是在安慰她?
谢韫不管她怎么想,转身便想走,反正该说的他都说了。
“等等!”朱缨回神,忙站起叫住他,结果起身太快又扯到了伤处,小小嘶了一声。
刚才谢韫的安慰让她心情好了些,现在她顾不得伤,小心翼翼问:“那,你还生气吗?”
谢韫停步,眼中有疑惑:“生什么气?”
她答:“就是那晚我去找你······”
朱缨本想说那晚我去找你要饭菜的事,碍于面子支吾了半天没说出口。
这下谢韫听明白了,所以这人破天荒地大清早来校场给自己找罪受,是为了让他不再生气?
其实那天晚上他先行离开,出去透了透气,便不再恼了。
自己母亲确实是个心善之人,朱缨年纪小,自然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况且,她并不清楚谢家发生的事,言辞间有冒犯到他是无心所致。
这不怪她。
谢韫有些好笑,表情柔和下来:“我没有生气。”
“只是下次,别再提起我母亲了。”
朱缨心中大定,乖乖应下。
原来这人生气是因为自己提起了辰阳姑母啊。她就说嘛,自己只是去要个晚饭,哪里就得罪了他。
至于辰阳公主,谢韫不让提便不提了。
朱缨想,或许姑母和她母后一样,也有一段不简单的故事。
这些,还是等她长大再去想吧。
“你初来军营,现在就跟着军队操练并不适合。若你愿意,待伤好些来找我,先将身体练好,便可和女兵营一起去校场了。”谢韫接着说。
女子若不自强,一味依附男子是不会好过的。他不想她因为公主的身份,最终走上他母亲那样的路。
朱缨身上有当年宁皇后的影子,应该像鹰自由翱翔,而不是变成一只娇弱的金丝雀。
想必这也是宁皇后的心愿。
朱缨听罢当即忘了身上的伤,兴奋答应。
她不想做娇娇贵女,她也要做厉害女子——
自从伤好,朱缨就跟着谢韫开始了训练。
她本以为只是一些强身健体的轻松活计,没想到没有比军营操练好多少,只是时间较短,大概一个多时辰便结束了,怕是因为谢韫事务繁忙,抽不开身。
起初一段时日,她每天都如那天在校场一样疲累,谢韫毫不手软,见她偷懒就罚她加练。
“表哥,我累······”
“我真的动不了了,你瞧······”
“歇一会儿,就一会儿······”
朱缨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已经把他骂了个遍。她身上哪都疼,只能回去偷偷抹眼泪。
有时她被逼急了,想破罐子破摔,谢韫看在眼里,便不动声色的说一句:“厉害女子。”
······
她忍了!
后来朱缨摸清了他的脾性,也习惯了他的训练强度,渐渐游刃有余了起来,甚至可以在结束后精神头极好地去听女夫子教书。
谢韫看时候差不多了,请示元帅后将她编入女兵营,每日在校场与众人一起操练。
其实朱缨还是有些不舍的。
她这个表哥虽然脾气怪,说话又难听,每日给她练的东西又累又难,但相貌实在是好,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况且这些时间下来,她的身体确实有了明显的进益。
想是这么想,但军令不可违,她还是进了女兵营。
朱缨在这里可谓是混得如鱼得水。女兵们都喜欢这位嘴甜又漂亮的小姑娘,整日围着她转,她也喜欢和姐姐们一起训练,虽然累也不觉得苦了。
于是朱缨很快就把谢韫忘了,只在校场偶尔与他对视时咧嘴笑着点点头,看得谢韫直皱眉。
在他那儿时整日哭丧个脸,去了女兵营就这么高兴?
终究是带些少年意气,谢韫看不过,告诉她若想快些赶上那些女兵,就每天傍晚来自己这里加练。
朱缨满头雾水,最后还是没经得住诱惑,上了勾。
于是谢韫开始教给她一些战场上实用的武功。朱缨习剑,刚开始有些吃力,之后逐渐好转,进步飞快。
“怎么今日都不累的啊,表哥你能不能行了?”
她高兴时喜欢出言挑衅,谢韫不理会,往往是在第二日的训练中加大强度,逼某人道歉求饶。
朱缨天赋异禀,寒来暑往的连年操练下,她渐渐可以和伙伴打成平手,接着战胜他们,后来甚至能和谢韫游刃有余过几招。营中人啧啧称奇,暗地里称赞她的天赋甚至胜过了谢小将军。
某人听说后得意地跑去谢韫眼前炫耀,后者不与她见识,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回看江北少年时(3)
康乐十一年, 是朱缨在江北的第四年。这年秋日,江北遭了涝灾,农田淹了不少,他们在军营也不好过。
歹人趁此机会起事, 煽动百姓生了匪患, 朱缨受命随军剿匪, 在伙伴接应下一人轻骑杀入匪窝, 一剑砍了土匪头子。
于是,在十三岁这年,她拿到了人生中第一个战功。
夜晚庆功, 朱缨受了军中称赞, 皇宫那边也赐下恩赏, 她自是十分高兴。
只可惜谢韫不在军营, 他北上去了淮北, 不知干什么去了。
上次二人通书信还是在剿匪前, 谢韫告诫她莫要冒险,万事以性命为要。
这两年来江北太平的很, 很多将士都回家种田去了。但谢韫不知是不是接了什么军务, 整日里神神秘秘的, 还常出去四处游历, 十天半个月才回来。
这次就是如此,朱缨心里默默怪他, 让她在如此欣喜的时候无人一起庆祝。
虽然这几年来她与军中伙伴相处甚好,但他们与谢韫总是不同的。
她郁闷,庆功散后独自散步, 走到一片草地上席地而坐,靠在石头上。
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她这表哥也算半个师父, 但两人之间没实在什么尊卑可言,她常单方面和他拌嘴,也慢慢开始直呼其名。
如今二人越来越熟悉,谢韫不在军营的时日,她感到乏味的很。
正想着,朱缨身后有风传来。
她心中一紧,迅速站起,抽出腰间长剑。没想到对方速度更快,她一转身,一件衣裳便劈头盖脸砸过来。
朱缨接住,定睛一看,怎么是她自己的衣服?
她立刻抬头看去,对面人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赶来。
少年身姿颀长,紧绷着脸:“马上就入冬了,你穿一件单衣?”
“你怎么回来了!”朱缨又惊又喜,叫道。
谢韫神情缓和,叫她把衣服穿上,才道:“在回来路上接到消息,说江北军剿匪大胜,殿下立了功。于是快马加鞭赶了一日,才在晚上回到军营。”
原来是专门回来给她庆祝的呀。
朱缨了解这人有话不爱直说,但她现在已经能敏锐的捕捉到他的言外之意,心里美滋滋。
他又拿出一个纸包递给她。朱缨低头拆开,里面放着好几种不同样式的点心。
她眉眼染上喜悦,朝谢韫挤了挤眼睛,奉承道:“还是表哥对我好。”
“知道我对你好,下次就别再那样冒险。”
朱缨心虚,说知道了。
不知是谁这么可恶,竟给他传了信。
白日里剿匪时本没有那么顺利,是她用了点损法子,趁虚而入混进匪寨,才一举拿下敌寇首级。
当时朱缨没多想,一心只要胜利,现在回想起来确实十分冒险,若是外面的援军来迟一步,她多半就要交代在那里。
看她这模样,八成没有真心悔改。
谢韫沉下声音:“你若真死在匪寨,陛下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朱缨嘴角慢慢放下了。
从九岁到江北,父皇与她偶尔通过书信,但一次都没有叫她回魏都,他们父女已经四年没见了。
这几年朱景与世家矛盾愈加尖锐,但在书信中却还是四年前那个温和的父亲。朱缨能感受到,自己的父亲很爱她,也很想她。
若是她死了,父皇没了母后,又没了女儿,他该有多伤心?
现在应是悔改了。
谢韫摸摸她头,低声说:“所以,你得平安活着。”
左右今日她立了功,朱缨不愿将气氛搞得如此沉重。
她仰头眼睛明亮,扬起唇角故意问:“那你呢?我若是死了,你会怎么样?”
谢韫瞥了她一眼,拉着她往回走,“你今天若是死了,我现在就不该在这里,应该在送公主尸身回魏都的路上。”
朱缨嘴角上扬更明显,嬉笑道:“有表哥给我扶棺,死也值了。”
“闭嘴。”——
之后的两年算得上是一段平静又美好的时光。每日的操练过后,朱缨也没有闲下,跟着夫子学习诗文谋略。
她觉得,自己离实现心愿越来越近了。
谢韫比朱缨更忙。朱缨去营帐找他,常能看到桌案上各类书卷堆积如山,有他自己看的书,也有营中待他处理的事务。
自打老元帅病了一场,军营大小事务几乎全归了他一人,实在是忙碌。
朱缨身上的娇纵无理早就在军营被磨得不剩什么了,在女兵营混得风生水起。
她天赋高,又是谢韫手把手教出来的,如今军中少有人是她的对手。再加上这些年各种小功劳挣了不少,在军中当了个不大不小的校尉,也算是个小兵头子。
谢韫忙得分身乏术,她就常常去帮忙,大多时候确实给他分走了不少负担。
“将军,今日是不是多亏有我?”
“公主聪慧。”
只是也有意外的时候,这忙帮着帮着就变了味。
“州府传信说东海近日倭患猖獗,我们要好好筹措舰船才是。”
“倭人狡猾,命东海卫加强防卫,如有异动立即报回大营。”
“我看话本里说倭人身形矮小,长相奇丑如猴,可是真的?”
“······你安静点。”——
众人原本没把倭患一事放在心上。
倭人阴险,但国小物乏,向来不敢与大魏硬碰硬,只敢在海上如海盗般掠夺民财,待到大魏守军回神赶来便逃之夭夭。这次不知是走了哪门子运,双方交战时海上忽然起了逆风,将东海卫守军的船阵吹得四处分散。
倭人趁机进攻,东海卫不敌,传信到江北大营求援。
谢韫带兵到东海迎敌激战一天一夜,倭人那边见形势不利,便顺着海风灰溜溜跑了。
虽说顺利平定倭患,但海上战场混乱,谢韫百密一疏间还是受了伤,被一支利箭直直贯穿了右臂,一直挺到倭寇尽退。
他在船上漂了一整天,血迹洇湿了半边衣袖,从船上下来便没能挺住晕了过去,只能暂留东海。
另一边朱缨在大营听说了此事,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冲着东海卫去了。
谢韫醒来时,朱缨正坐在他床边往汤药里加糖。她眉皱起,看上去心情不好。
他开口,声音因为刚刚苏醒有些沙哑:“什么时候来的?”
朱缨回:“一个时辰前。”
她把药碗端起,舀了一勺到他嘴边,简短道:“喝。”
谢韫喝下,入口觉得这药味道不对,活像是加了点药材兑成的糖水,怪异的很。
他眉眼间染上无奈:“我又不是你······”
这位公主殿下喜欢吃甜食,害怕喝药,生病受伤的时候往往要在药里加大量的糖,骗自己是糖水才能勉强喝下。
朱缨不容他拒绝,冷着脸喂他第二勺。
谢韫受不了,用没受伤的左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才结束这场另类的惩罚。
等到喝完药,她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恼意:“受伤不去找军医,硬是耗到倭人逃跑,怎么,你喜欢他们?”
谢韫呛了一下,解释道:“战场上形势瞬息万变,我身为主帅需时刻盯着,不好走开。”
朱缨懒得理他,拿起空药碗欲走。
她听东海守军说了,江北军来援之后倭寇气焰大减,节节败退,怎么就挤不出时间帮他处理一下伤口了?
分明是他固执,拿性命开玩笑。
“阿缨。”谢韫见她生气,连忙抬手去拦她,忘了自己的伤口。
右臂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还是拉住了她的手。
朱缨大惊,立刻放下碗去扶他,急声道:“你做什么!”
谢韫任由她查看伤口,辩道:“倭人奸诈,不知他们会耍什么花招。我若不时时看着,心中难以安定。”
朱缨听他这么说也生不起气来。她重新坐下,闷闷道:“我明白。”
是她方才着急了,作为军中人,她清楚将帅的责任之重,也知道有谢韫这样尽职的将军,是众将士之福。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谢韫明白她的意思,声音变得柔和:“下次上战场,我会更小心的。”
朱缨蹙着的眉舒展,什么脾气都没了,弯起眼睛点了点头——
康乐十三年,南诏进犯川蜀一带,江北军奉旨南下迎战。
此战历时数月,起初南诏兵强力盛,江北军出师不利,调整策略不再与其硬碰硬,改为围困。
南诏地盘小,一心要犯蜀州扩大面积,现在被围得如铁桶一般,国内粮食很快就见了底,军民生存都成了问题。
朱缨带了一队女兵,没有跟随大军部队,而是在南诏周边不断进行骚扰袭击,弄得南诏守军防不胜防,日日风声鹤唳,士气疲靡。最后与江北大军汇合,一鼓作气发动攻势,一路势如破竹,险些攻入南诏王宫。
南诏国主无力抵抗,狼狈出逃,派人与大魏使臣和谈,不仅没能染指川蜀,还将从前占领的大魏国土吐出了一多半。
康乐帝龙心大悦,大行封赏犒劳江北将士,朱缨作为功臣也升了官;谢韫在原职已有几年,吴帅年迈,此次南征实际上是他指挥,赏赐少不了,还破格晋了爵位。
今晚庆功宴,朱缨面上的欣喜不加掩饰,和众将士围成一圈喝酒。
篝火烧的暖,人心也热,几个士兵起哄要划拳,她兴奋想加入,被谢韫拦下。
“别去凑热闹。”谢韫拦住她。
划拳时男兵常常释放天性,口中带脏就罢了,还喜欢讲一些不入流的荤话,别污了她的耳朵。
“什么?”
朱缨正是高兴的时候,也没在意,绕开谢韫径直向人群走去。
后者面色不好,却没再次拦她。
于是谢韫就看着某人在远处人堆里划了一晚上拳。
她越高兴,他就越烦闷,朱缨和男兵挨得那么近,就差勾肩搭背了。
今日他也升了官衔,为何不来找他?
谢韫记得,以前朱缨立功他不在军营,她还会独自散步生闷气。现在他就在她眼前,她却不再找他了。
他一个人喝闷酒,期间有人想来恭贺晋升之喜,硬是被他的冷脸弄得不敢上前。
好容易熬到宴散,谢韫心情才好一点,谁知还没走近,就看见一个年轻男兵在和朱缨说话,她还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二人向他走来。
朱缨笑得粲然,对谢韫说:“表哥,我与伙伴去后山寻萤火虫,等回来再去找你。”
寻萤火虫?
谢韫目光微厉,向那个男兵看去。此人看起来年纪尚轻,在他看过来时垂下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他忍着心中的不快,对朱缨道:“天色已晚,此时去后山怕是不妥。”
朱缨觉得谢韫莫名其妙,平时她经常拉上他出去,也没见他有什么异议。
“放心,我们先走喽!”
说罢,她不管他说什么,径自拉着同伴走了——
谢韫回到大帐已大半个时辰了,他拿着书,愣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朱缨。
那男兵生的还不错,最能骗她这个年纪的姑娘。糊涂蛋平日里没分寸,若是那人对她动手动脚怎么办?
思及此,谢韫再也坐不住,披上外衫便出帐,去后山寻朱缨去了。
正是仲春时节,白日里春光温暖,到了夜晚还是有几分凉意。
朱缨来时喝了酒,身上出了汗,便未穿外袍,现在来了后山被风一吹,感到有些冷。
她现在也有些后悔,已过戌时的后山上漆黑一片,少有人来。
她与这人在山上走了许久,一只萤火虫也没看见。
也不知道谢韫在干嘛······
她走神走得专注,心思早就不在什么萤火虫上了。
走到一处凉亭时,身侧男兵停下脚步,声音中有忐忑:“公主,我······”
在军营中待久了,已经少有人唤她公主。朱缨思绪被打断,皱起眉:“嗯?”
“你不是说有萤火虫吗,在哪?”
“末将骗了公主,这里没有什么萤火虫。”
俊秀的男兵鼓起勇气,道:“是我有话要与公主说。”
“哈?”朱缨一阵迷惑,意思是这人把她耍了?
她忍着性子:“你想说什么?”
她耐心快用尽了,只想他快些把话说完,她好回去找谢韫。
在朱缨看来,男兵眼神清澈,只是其中含了几分诡异的柔情。
她听见他说:“末将仰慕公主已久,日后公主若是闲来无聊,大可来找我······”
“住口!”
没等朱缨反应,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怒意,毫不犹豫地将男兵的话语打断。
是谢韫!
朱缨眼前一亮,难掩欢喜。
只是······他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
回看江北少年时(4)
谢韫走到二人面前, 先是意味不明的看了一眼朱缨,随后冷眼转向男兵。
他褪了甲胄,但佩剑还未摘,站在男兵面前比他高了半个头, 气势逼人。
男兵无地自容, 忙道了一句“末将告退”, 便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了。
只剩下谢韫和朱缨两人。
朱缨看他脸色不对, 试探问道:“等很久了吗?”
“若我说不久,你准备与他相处到何时?”谢韫盯着她。
“我本想着找到萤火虫便回的······”朱缨嘟哝着。
谁知找了这么久,这山上恐怕根本没有萤火虫。
“是吗, 那为何与他在此谈情?”谢韫神色晦暗, 逼问道。
朱缨傻眼了, 谈情?
那人不是想与她交朋友吗?
她不解, 皱眉辩道:“我们正常说话, 如何就是谈情?”
谢韫被一句“我们”刺激到, 冷笑说:“夜半三更来后山捉萤火虫,这样拙劣的借口, 也只有公主会相信。”
他心里气朱缨易骗, 接着讽道:“军中严禁兵士之间谈情说爱, 你二人找的这地方倒是足够隐蔽。”
眼见谢韫三言两语便给她定了罪, 朱缨气得说不出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她不可置信, 抬头看见他眼中带着讥讽,委屈便涌上心头。
她红了眼圈,怒道:“你都已经这么清楚了, 又何苦来问我?”
一阵凉风吹过,朱缨抖了一下, 也逼出了她的眼泪。
见她哭了,谢韫心中的气消了大半,声音不自觉变软:“我若说错,你大可以辩解,何必要哭?”
触碰她手,果真摸到一片冰凉,他叹了一声,脱下外袍给她披上。
“我为何要辩解!”
面前女子被暖意包围,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哽咽,又偏要大声:“我、我与你说过了,是他邀我来找萤火虫,又不是我约的他!结果上了山,他又说这山上根本没有萤火虫,他找我有别的事,可我怎么会知道啊!”
“我在女兵营根本不认识他,还谈情,亏你说得出口!”
朱缨越说越伤心,嘤嘤哭个没完,嘴里还要骂他。
谢韫理智回笼,知道是自己说的话过了分。
他不会哄人,只有将她连同自己的外袍圈进怀里,低声道歉:“是我不好,我说错话了。”
“你消停点,若是再哭,明早起来眼睛就睁不开了。”
朱缨爱美,听他这么一说果然没了动静,老老实实在他身上蹭眼泪。
她心里别扭着,许久不见说话,只能听见低低的鼻子吸气声。
谢韫有心讨好她,低声问:“他与你说,后山没有萤火虫?”
她不说话,下巴放在他肩膀,闷闷点了点头。
“在这等我。”
谢韫让她坐进凉亭,抽出身上短剑交给朱缨,自己只拿个刀鞘,进了后山深处。
朱缨哭累了,她不知道谢韫要去干什么,乖乖在凉亭里等他。
不久,不远处有树叶窸窣声传来,是谢韫回来了。
谢韫只着单衣,手里捏着刀鞘,走到朱缨身旁递给她。
朱缨不明所以,下意识接过,低头去看。
刀鞘之中有点点星光闪现,随即星光飞出暗鞘,照亮了小小的凉亭,也照亮了她的眼睛。
是萤火虫。
朱缨怔怔看着飞舞的星星点点,神情微微迷茫。
她默默失神,转眼看向谢韫,曼妙眸光里渐渐盛满笑意。
她问:“你这是在哄我吗?”
谢韫不看她,“不是要萤火虫吗,给你找来了。”
他惦记着自己想看,于是深更半夜到后山深处,用自己藏剑的刀鞘,给自己装来了萤火虫。
“表哥呀。”
朱缨此时什么不痛快都忘记了。
她起了坏心思,美眸流转:
“军营中那么多男兵,实际上和我都是点头之交,没有一个相熟的。这么多年了,我就与你最熟。”
“与其担心我喜欢他们,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呢。”
······
之后朱缨又说了什么,谢韫都不记得了。
自打他们二人从后山下来,分别回到大帐,他脑海中一直是这一句话。
他突然意识到,朱缨已经不是小姑娘了,她今年十五岁了。若是在魏都,说不定都已经定下亲事了。
她的一句话让他忧虑,若是有分寸,自己就该与她保持距离。
虽然他二人并无血缘,但他终究是她表哥。
只是表兄妹吗?
若他当真知足,为何会乱了呼吸?——
朱缨隐隐发觉,这几日她与谢韫之间的关系好像变了,因为他在有意无意的远离她。
从前她去谢韫营帐,他无论多忙都会让她进去。
自己要帮他处理事务,他也不会拒绝,有时事务不多,便让她坐在一旁看书,到了饭点还留她一起吃饭。
不论是营中议事还是私下相处,谢韫的反应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但令她摸不着头脑的是,现在她去找他,他常以公务繁忙为由避而不见,军中设宴犒劳时也不再与她坐在一起,而是有意无意地向男兵靠拢。
男兵那边见多年与表妹一起的谢将军突然转了性,自是新奇不已,便大着胆子,待他比平时更热情了几分,
朱缨在女兵堆里几次心不在焉看向他,但男兵们将他围簇拥在中间,她连他一根毛都看不见。
难不成是那日在后山自己说的话过了火,唐突了他?
朱缨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得去跟他说清楚。
夜晚蝉鸣声阵阵,到了营中就寝的时间,已是少有人声,仅有远处几支巡逻兵在换防。
朱缨特地挑了这样一个时间,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想着把谢韫门前的守卫支走,自己好趁虚而入。
不过待到她接近,发现谢韫帐前无一守卫,周边一片寂静,唯余帐内还燃着莹莹烛火。
朱缨心中暗喜,怕是谢韫知道自己要来,这才特地遣走了守卫独自等她。
她急着和谢韫冰释前嫌,便没多想,悄悄步至他门前。刚要掀帘进去,却听到了帐内低低的谈论声。
里面是一个陌生的男声,她不认识。
“江南一带均已布置妥当,现在只等将军下令,便可继续向北推进。”
谢韫的声音隐隐传来,“这几日,西苑那边可有动静?”
那人回:“还是老样子,日日都得闹一番。”
谢韫正想说话,突然瞥见帐外有人影闪动。
他面上蓦地一冷。几乎是瞬间,他拍案起身,将手边一枚印章掷出,向帐外人而去!
朱缨在外面听得云里雾里,正思索,突然听到一阵破空声向她袭来。
她大惊,身下脚步一闪,迅速避过朝她飞来的不明物体。
玉质的印章落在帐外沙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有些心疼,走几步蹲身捡起,还不忘吹了吹沾上的土。
败家得很,上好白玉制的私印说扔就扔。
另一边,谢韫已经掀帐走出。
见是朱缨,他眼中冷厉褪去,诧道:“阿缨?”
说罢他上前,将她上下检查了一番,“可有伤到?”
朱缨看向他,摇了摇头。
她心中满是疑惑,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
谢韫将她带进帐。
帐内陌生男人普通长相,衣着不俗,看上去三十来岁,正眼含敌意地盯着朱缨。
他道:“将军,此女······”
谢韫打断:“她不是外人。”说罢扫了男人一眼,声音中有警告:“无需在意。”
朱缨武功高,近些年几乎能和他打成平手,方才在帐外又刻意敛了气息,竟让他没能察觉。
他本以为将要暴露,发现是她后反倒松了口气。
有些事,让她早点知道也好。
谢韫又道:“你先退下。”
男人立马低头,恭敬称是,随即出了大帐。
帐内一时安静。
见男人离开,朱缨若无其事笑道:“今日天气不错,入夜风一吹,竟比前几日凉爽得多。”
“有事便问,不必藏着。”谢韫听出她在没话找话。
他知道朱缨在帐外听到不少,也做好了向她坦白的准备。
朱缨惯会顺着台阶下,此时也不客气,立马迫不及待问道:”那人是谁?”
谢韫答:“渐台名义上的主人,邢元。”
结识邢元的那一年,谢韫参军已有些年头了。一次他在外游历,路上偶然从匪徒手中救下了邢元,事后他返回军营,率兵来剿灭了匪寨。
那时邢元的家人都已丧命匪手,他成了孤家寡人,见谢韫救了自己性命,之后便追随谢韫,一心报恩。就算后来谢韫把刀指向了自己父亲,他办事也没有犹豫,只效命于他。
“渐台?!”朱缨瞪大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渐台是大魏民间的一个情报组织,建立五年间势力遍及整个南方,传闻能知天下事,多得是豪富世家在此豪掷千金,只为得到可用的消息。
“所以,你才是渐台的主人?”朱缨问道。
她脑子转得飞快,之前的疑惑好像都有了答案。他总是离开军营四处游历,想必是为了渐台之事奔波。
平日里他忙碌,恐怕也不单是因为营中军务。
谢韫不答,反问她道:“若我说是,你当如何?”
他眼底深沉,紧紧盯着她,想要从她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她身为公主,理应为皇族利益着想。一个军功卓著的将军是渐台之主,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这便是承认了。
朱缨听出试探之意,冷道:“怎么,你觉得我要告发你?”
没等谢韫开口,她隔着衣袍强硬抓住他的手臂:“别的我不管,我只要知道你建立渐台的目的。”
烛火明灭,她看见他神色坚定,看着她一字一顿道:“苍天为证,谢韫绝无谋逆之心,所做之事皆为自己,无谋其他。”
朱缨心中安定,但怒气未消,恨道:“你早这般说,又何必让我生气一场!”
她放开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捏得温热的印章叩在桌上,又道:“你觉得我不信任你吗?”
“不是。”谢韫回答不加犹豫。
他走到朱缨身侧,认真道:“可渐台近些年壮大,幕后之人却出自世家,这对皇室来说并不是好事。”
“所以你是怕我因此忌惮,对你生疑?”
朱缨沉着脸看向他,从前脸上的明媚消失不见,斥道:“当真是闲得慌!”
“什么出身世家!你是辰阳姑母的儿子,是我的表兄,流的便是皇室的血。我父皇既敢千里迢迢将我送到江北来,必是笃定这里有人护得住我,而这里是你谢氏的地盘。这样明显的道理,你会不明白?”
“我本以为这些年来朝夕相处同生共死,情谊再真不过,没想到都是我一厢情愿。公主架子放久了,才让你如此大胆,给我扣上一顶猜忌的帽子!”
她气极,转身便要走。
谢韫见状慌了神,忙追上去拦住她,情急之下从身后将人圈住,“是我小人之心,你别走!”
朱缨挣不脱,咬牙道:“我什么我!公主面前要称臣!”
谢韫从善如流,但手臂收得更紧。
怀中人挣扎的动作变小,他哑声道:“情意怎会有假,臣是怕殿下觉得面前之人狼子野心,从此疏远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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