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江北少年时(5)
一听疏远, 朱缨才想起自己的来意,当即兴师问罪:“如今难道不是谢将军主动疏远于我?”
谢韫哑然。
近日他确是有意不多与朱缨相处,但他不是想疏远,只不过是怕自己心思不纯, 到头来二人翻脸, 连兄妹也做不成。
更何况, 谢家的那些事······
她是如此磊落的人, 向来见不得那些腌臜事。
谢韫心中前所未有升起一丝的悔意,又很快被他狠狠挥散。
他眼中情绪不明,终于下定心思, 向她坦诚:“近几日谢府闹出的动静, 想必你也听说了。”
“是有耳闻。”
他没接她的话, 而是改说谢家的事, 朱缨有些不快, 却被他弄得莫名紧张, 只好顺着他的问题走。
这些天谢府可是热闹,据说谢韫父亲, 也就是家主谢宣的妾室与府内侍卫有染, 被扣了好大一顶绿帽子, 闹得满城风雨。
朱缨不解, 这事说大也不大,无非是名声不太好听。辰阳公主早逝, 谢韫又离开谢家已久,听起来与他没什么关系。
大晚上的,难不成要和她八卦?
“是有什么问题吗?”她忍不住问。
谢韫没有回答, 直直望向她:“想听听我从前的事吗?”——
谢韫之母辰阳公主本是江南人,后来被收养进宫, 从小和当今圣上朱景一起长大,姐弟间情谊甚笃。
这位公主虽然聪慧,却没有什么野心,再加上自小患有心疾体弱,便没有如旁的皇子皇女般参与朝堂之事,而是日日绣花弹琴,一心只想着嫁个好人家,将来回到自己的家乡。
那年春日,谢宣代谢氏至魏都朝见皇帝。
刚及弱冠的江北才子一袭月白锦袍,容貌举止俱是俊逸不凡,只一笑便将百花烂漫都比了下去,勾走了年少公主的心。
那天过后,辰阳公主茶不思饭不想,终于求到了圣上面前。
当时的皇帝还是朱缨祖父,老人家怜爱辰阳,最终允了她的婚事,准许其在魏都建公主府。
只是这位公主心思单纯,认为江北与江南不过一江之隔,距自己家乡甚近,便一心要与未来夫君去江北。
那年秋天,辰阳公主如愿远嫁,自此与魏都相隔千里。
成婚后,两人也有过一段琴瑟和鸣的日子。次年,辰阳公主诞下小世子,取名为韫。无奈生子后落下了病根,再加上心疾顽固,她的身子骨便越发虚弱起来。
谢宣喜好风雅,常常去琴楼戏院看戏听曲,这一来二去便认识了不少女子。辰阳纯善,惦念夫妻情谊不愿声张,加之江北天高皇帝远,谢宣行事便越发放肆。
而辰阳公主这边呢,她因体弱无法侍奉夫君,以为自己有嫡长子傍身,下半辈子已是安稳,便由着他去了,甚至帮着谢宣,暗中纳下了一房良家妾。
大魏开国皇帝乃是女子,因此女子地位甚高,与男子相差无几。除非是女子过于高嫁、男子入赘或是皇帝充实后宫,男女成婚后通常不纳妾。
辰阳公主这般做法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人人均为公主抱不平,偏生她不这样认为。
妾室姓常,姿容过人又唱得一口好曲,甚得家主宠爱。
起初她还算安分,后来见这位公主主母在江北无所依靠,身体虚弱又性情和软,便逐渐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于是勾结医士,在原本医治心疾的汤药里动了手脚,让药性变烈。
辰阳无所察觉,心疾却渐渐加剧,身体日益衰弱下去。谢宣日日与小妾厮混,连带着自己的嫡子也闭门不见。
因此,谢韫的童年很少有父亲的参与,只看得见缠绵病榻的母亲和悉心教导自己的祖父。
谢韫的祖父谢秉历经三朝,曾经担过太子太傅,后来官至首辅,深受器重,年老致仕后便回到家乡江北荣养。
老家主英明睿智,将嫡长孙留在身边亲自教导,又对辰阳这位公主儿媳多加照拂。
然而,饶是谢秉屡屡警告,照样无法左右自家儿子的心。
多年来辰阳独守空房,眼见着常氏春风得意,心中越发积郁难消。更何况心疾艰难,又日日服用烈药,身体早已是虚弱难当。
家中长媳病体不愈,谢秉又倒下了。老人家明白长子昏聩,是个扶不起的烂泥,临终前将自己积累半生的势力与人脉悉数交给了疼爱的长孙。
那一年,谢韫八岁。
谢秉去世,谢宣接任家主,这对辰阳母子来说不是好事。下人惯会见风使舵,多年来,常姨娘在后院只手遮天,而主母软弱无宠,又无半分公主之势,是最好拿捏的主。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那天是个雨夜,辰阳精神气好了一些,便拉着谢韫出门散步透气。
行至花园时,谢韫记得母亲先是身体一僵,接着开始剧烈颤抖,而后捂了一下心口,若无其事地拉着他转身离开。
甫一回房,她便如秋风中飘落的树叶,直直倒在了地上。
年少的谢韫吓坏了,慌忙让侍女去请医士,却只收到了医馆遍寻无人的消息。于是他又叫侍女通知父亲,去其他医馆找医士。
母亲在自己怀里温度渐冷,呼吸艰难,那时候,他心里的恐惧达到了顶峰。
母亲最终没等到医士,也没等到父亲。
呼吸停止的那一刻,谢韫听到母亲声音微弱,最后唤了他一声。
“韫儿······”
二十五年何其长,可她没有回到日思夜想的家乡,也未能带自己深爱的孩子,去看一看江南的水草。
那天的夜很长,雨也很大。
人人都说辰阳公主是因病早逝,但谢韫知道,不是的,他母亲虽体弱,但还不至于油尽灯枯。
当时在花园让母亲颤抖的那一幕,他也看到了。他看见自己那又敬又畏的父亲,和他心爱的妾室在不远处的廊下肆意调笑,做着一些恶心的事。
辰阳公主下葬后,谢韫自请去江北大营参军。
他尚且年幼,待在府中势必遭人欺凌,他要去军营立战功,查清楚真相,再也不要受制于任何人。
待到他羽翼丰满,便是为母报仇之时。
谢韫走后,常氏在府中好不痛快,唯一不如意的便是始终没给谢氏再添子嗣,不知是不是因为谢宣早年纵情声色,掏空了身子。
她一日无子,便一日无法站稳脚跟,自是心急如焚,时间长了便动了歪心思,想着侍卫年轻力壮,必能给她一个孩子。
不过,这见不得台面的下作事很快就被揭穿了。谢宣得知后怒不可遏,将常氏关进了柴房,听闻是日日折磨,生不如死-
朱缨低下头擦眼泪,谢韫莫名,低头看她微红的眼,“你哭什么?”
她难过:“我本以为你身为公主之子,小时候必是舒舒服服长大,无一处不顺心,谁知还有这般经历······”
不料她感性至此,谢韫无奈,安抚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介怀。”
朱缨伤感完理智回笼,这才问道:“所以,你便是借着谢老大人当年给你的那些资源,建立了如今的渐台?”
谢韫颔首,道:“祖父一生鞠躬尽瘁,积累下的人脉都是不可多得的大才,若没有他们,渐台不会发展如此之快。”
她点点头,又说:“那常氏好生可恶,若不是你查出她那些事,想必现在还在你家府上作威作福呢!”
其实她觉得谢韫那便宜爹更不是个东西,但碍于他的面子没说出口。
“你猜到是我了?”谢韫挑眉,觉得朱缨很是机敏。
她得意,“我不仅猜到了,我还知道,你当初成立渐台,八成就是为了查明辰阳姑母去世的真相。”
谢韫眼底有笑意,“阿缨聪慧。”
他一顿,看似漫不经心:“外面只知常氏与侍卫有染,被我父亲责罚,但实际上远不止这些。”
在朱缨好奇的目光中,他心中沉沉,直视她说:“常氏之罪是我向父亲告发,以他的脾性,必会让常氏生不如死,连带着她的家人都不会好过。”
“参与过谋害主母的下人、医士,如今都已死。另外,谢氏家主因妾室之事大怒,当晚误食了脏东西,导致身体受损,此生都不会再有子嗣。”
“这些都是我所为。”
谢韫心如死水。
今晚她撞破渐台之事,他不愿再隐瞒,索性将一切告知于她,也是给自己一个痛快。
现在她知道了全部,便会明白自己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好,又该怎样看他呢?
朱缨愣住。
她原本以为这件事止于常氏便算结束,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大的事。
谢宣是家主,他不能再生育,也就意味着谢氏只会有谢韫这一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待到谢宣百年之后,江北谢氏这个庞大的家族就是谢韫的囊中之物。
为了替母报仇,不惜牺牲自己的父亲。如此手段,实在是······
实在是太解气了!
朱缨赶紧问:“那你做了这些,你父亲他知情吗?”
若是知情,谢韫岂不是犯了谋害生父之罪?到时候别提什么继承家族,说不准她还得亲自去保人!
谢韫垂下眼,如实说:“他并不知。”
为母报了仇,借人之手了结恶毒庶母,还无形间料理了昏聩父亲,永绝后患!如今谢宣被宠爱的妾室背叛,成了孤家寡人,便会念起告发常氏的谢韫,念着他的好,从而想要重拾父子之情,心甘情愿将谢氏交给谢韫。真是高明极了!
见朱缨的表情带着一种诡异的热情和崇拜,谢韫心中不安,试探性叫道:“你怎么了?”
朱缨回过神,眼睛亮得好似盛了星辰,“没什么,我觉得你当真是智谋过人,天衣无缝!”
谢韫怔怔望她,开始怀疑自己说的话。
朱缨的反应,和自己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还在喋喋不休:“我跟你说,对待这种无情无义的男人就该如此,若换做是我,定要拿柄长枪过去······”
“等等。”
谢韫打断她,不确定地问:“只是这样?”
“我对亲生父亲下手,你不会觉得我虚伪又狠毒吗?”
朱缨感到迷惑,“为什么会那样觉得?替母报仇,做出什么事都是情理之中。你那父亲对你只有生恩,没有尽到半点养育之责,我可不希望你被那劳什子孝道禁锢得不会动。”
原来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在她心里根本不值一提。
谢韫心中震颤。
她反应过来:“你是怕我因为这点子事对你心生芥蒂?”
见他不语,她心中的猜测确定了大半,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你真是······”
“不对啊。”她又觉得不对,重新问回最初的问题:“这件事我之前又不知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我·····”
朱缨直言:“那日我在后山说的话原就是玩笑,若你是因此事对我避之不及,那么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谢韫呼吸急促望向她,不必放在心上?
许久,他闷道:“你若无这样的心思,当初便不该对我说那样的话。”
“少教训我。”朱缨哼道。
她听不惯此人说教,分明差不了几岁,摆什么长辈的架子。
可下一秒,她听见谢韫低低地说:“可若我说,我于你并非只有兄妹之情呢?”
朱缨愣住,心漏了一拍——
那天过后,便成了朱缨不敢见谢韫。
天知道他何时对自己起了那样的心思,她一时难以相信。
非是必要的操练议事,朱缨便缩在帐内不出去,整日闷在书案前习读兵书。然而她越认真,憋在心里的那件事便越是挥之不去,无时无刻不在她脑海中回荡。
那么多兵法机关,谋略心术她都能参透,怎么就被这么个闷葫芦给难住了?
他那日说对她不是兄妹之情,难不成是男女之情?
一向亲厚的表哥突然便成了自己的仰慕者,朱缨觉得从未如此头疼过,又带着几分并未意识到的踌躇。
朱缨自小颜色出众,又是这样的身份,这几年营中对她示好的男兵数不过来,而且手段众多,有每日找借口在她帐前偶遇的,有三天两头给她送东西的。
只是朱缨身边有个谢韫,早就把她的眼光拔高了。因此往往不等那些人有下一步动作,她便让照水暗暗拒了,就算是有些本事能入了她的眼,常常是两天后便不见了人影,老老实实训练去了。
起初朱缨还觉得这些人心思不坚定,现在想来,多半是谢韫的手笔。
想到这里,她又感到憋屈。
不让旁人靠近她就算了,自己表明了心意,却又没有下一步行动,哪有这样的!
周岚月效命于江南大营,如今也是有品级的小将军,偶然与江北的朱缨相识,成了难得的知心好友。
那日,二人在溪边喝酒谈天,周岚月见她闷闷,问道:“怎么,还是那样?”
朱缨神色蔫蔫,无奈点点头。
这都过了多久了,谢韫还是按兵不动,急都把她急死了。
周岚月嗤了一声,说:“你们二个畏畏缩缩,战场上的杀伐果断全都被狗吃了。”
她饮了口酒,继续道:“你呢,你可心悦于他?”
朱缨愣了愣。心悦吗?
她在江北大营这些年文治武功都没落下,唯独没人教过她什么是心悦,怎样才算爱一个人。
她不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兄妹之情,还是出于其他。
于是朱缨垂下眼,低声道:“我不知。”
“那就是喜欢咯。”周岚月耸耸肩。
她在江南大营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多的是人朝她献殷勤,她无一例外心如止水。
她很清楚自己对那些人的感情,从无“不知”一说。朱缨这样答,那多半就是喜欢。
“要我说,你也不能总等着他行动,有时候女子主动一点,可比男子管用得多。”周岚月劝道。
朱缨没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气谢韫不动,但她不知道,在夜晚静谧时,常有一个高大的身影远远望着她帐中烛影,久久驻足;她与女兵打闹嬉笑时,有人装作不经意,匆匆扫视过众人,在视线迅速捕捉到她时才敢近乎贪婪地停留一瞬。
他从前所有的果断和冷静,都没了踪影。
但除了这样别无他法。想说的话他已说出口,朱缨对他无意,他不强求。
这样僵持的平静一直持续到远征南越才被打破。
两江大营在越州扎营已有半年,之前的几场恶战虽险,终究是化险为夷,如今只消最后一战,若是顺利,便可得胜而归,收复越州南部几处宝贵的海港。
朱缨作为女兵营主将随军同行,带着自己的亲军。战场上风云难测,敌军知晓大势已去,反而越发悍勇,颇有孤注一掷、破釜沉舟之态。
朱缨带兵一路杀敌,手臂、腰间皆挂了彩,她渐渐失力,不察间被敌军将领一剑贯穿了肩膀。
“阿缨!”
当谢韫带兵前来,远远看见朱缨满身血迹,一人被数人包围时,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马缰。
她绝不能有事!
他强撑着理智,于滚滚黄沙间抽出长枪,直指离朱缨最近的敌军将领。
风雨漫天,万马嘶鸣,援军应声而动冲杀上前,冷芒所到之处无人可阻。
朱缨力竭,血染红了战袍,在闭上双眼的前一刻,她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陷入昏睡。在梦中,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很熟悉,又让她安心。
“这里是军营,不是皇宫。”
“我没有生气。”
“别哭了,是我不好。”
“若我说,我于你并非是兄妹之情呢?”
······
“阿缨,不要睡···”
快醒醒,朱缨,你不能睡······
迷蒙间,她看到了谢韫的脸。朱缨恍然。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一起练武的时候,或许是战场一次次交付后背的时候,又或许是后山昏暗,萤火虫在刀鞘中发光的时候。
朱缨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看到萤火虫心跳会加速,为什么他主动疏远,自己会感到怅然若失。
那晚的萤火虫太过明亮,明亮到她忽略了一切,没能看清谢韫灼热的眼,也没有看到自己那乱跳的心。
他早就不是她的兄长了。
回看江北少年时(6)
有士兵发现, 越州之战虽已胜利,作为功臣的谢将军却无半点喜色,从战场上回来后除了军医交流,几乎没有与别人说过话。
没人敢去触他霉头, 只敢远远议论。不久有军令传下来, 谢韫要亲审抓获的战俘, 怕是小朱将军的重伤让他受了刺激。
毕竟, 朱缨这次实在是凶险。除去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还有一处箭伤极重,直直贯穿了肩膀。若是再往下一寸伤了心脉, 便是回天乏术。
军医在大帐中忙活了一整夜, 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如今仍是昏迷, 算下来已有近三天了。
谢韫在朱缨床前守了两夜未眠, 终于被照水劝着去洗漱了一番, 才在软榻上闭了会儿眼,但他睡不安稳, 没过多久便醒了。
此时朱缨还未醒, 他去看了一眼, 索性把公务全搬到了她这边。
战事初定, 大营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他不得闲暇。
谢韫坐在书案前, 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屏风后沉睡的朱缨。
他眸光微沉,不知在想什么。
那日班师回营的路上,朱缨的血几乎染透了他的铠甲。
殷红滴落, 他手中湿热,心里却是压抑不住的冷。
祖父和母亲都走了, 你也要弃我而去吗?
他拿着毛笔的手用力,眼底渐渐染上疯狂。
从前他畏缩,觉得朱缨对他无意,那他便做一辈子兄长。可是现在,谢韫不愿了。
士族偏爱近亲通婚,真正的表兄妹尚且可以,他们之间并无血缘,为什么不行?
她拿他当兄长,无妨,她总会开窍的。
若她爱上旁人······
谢韫将手中快要变形的狼毫笔放下。
他起身,缓缓步至朱缨床前,拉起她微凉的手。
榻上女子无知无觉,面上是重伤后病态的苍白,一动不动在昏睡,不似往日鲜活。
快醒来吧,阿缨。
待你醒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寻来。
忽然,朱缨眼球转动了一下。
她感受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温热而有力,这份暖意让她不自禁想要靠近。
是你吗?
她身上哪里都疼,但努力蜷曲手指,轻轻回握了一下。
“阿缨?”谢韫原本垂着眼,突然感受到朱缨的动作,忙抬眼看她,平静无波的眼中迸发出希冀。
只是朱缨伤得太重了,他不死心,又唤了她好几声,却没了方才的反应。
转眼晌午便要过去,帐外守卫来禀告事务,谢韫无法,最后摩挲了一下朱缨的手,转身出了帐。
待到事了,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谢韫正往回走,离大帐几步远时,听到里屋照雪喊了声“公主醒了!”
他一振,控制不住加快速度,所有疲倦都不见了踪影。几步掀开帐帘,见朱缨正由人扶起,靠在软垫上准备喝药。
被人扶着坐起的那一刻,朱缨只觉得全身各处的感官都随之苏醒,剧痛袭来。她狠狠皱了眉,恨不得来个人将她打晕,继续昏迷下去。
帐帘掀开,是谢韫回来了。
她忍着不适,侧首看向快步走来的人。
谢韫这几日显然也不好过,他眼底生了血丝,下巴冒了青白的胡茬,手臂上缠着的纱布难以完全遮住,束袖外露出一抹雪白。
明明也受了伤,却还是如往常一样忙碌,好像不需要休息,也不需要关心。
榻上女子好像瘦了一圈,唇上无甚血色,只用一双依旧澄澈的眼怔怔盯着他。
谢韫胸前起伏,他身形高大,缓缓走到床边蹲下,尽量与她平视。
“感觉怎么样?”他轻声问,又有些沙哑。
朱缨见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突然就红了眼。
人前他们是同袍,上下级分明,人后却不是,他会教她用枪、为她上药、替她挡伤,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将帅,也会因为她而心慌气恼,又被她一句话哄好。
这样的特权,只属于她一个人。
后来,她的眼神开始追随他,种种情绪也为他牵动。有一种感情控制了她,而这份感情绝不是亲情。
“······你起来。”
许久没有说话,朱缨的声音低哑。她让谢韫坐下,看着他略带憔悴的眉眼正含着关切。
她被这一眼击中,原本能忍受的痛苦好像突然加重了不少。
帐内众人早已退下。她不愿再忍,撑着向谢韫靠近了些,随即眼中盛满的泪簌簌落下,脸埋进他怀里哽咽。
“我疼·······”动作间牵动了肩上的伤,可她不在乎。
哪里会是兄长呢?她明明那么爱他。
谢韫被她的动作弄得方寸大乱,他担心碰着朱缨的伤口,僵着身子任她抱。过了好一会儿,才敢把一只手虚虚搭在她未受伤的后腰处。
他摸她头发,声线中含了不自知的慌乱和自责:“是我不好,当时支援若能早一步,我······”
“你又要怪自己吗?”朱缨哭得一抽一抽,打断他的话。
这人总是这样,每次她出了什么事,他便恨不得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战场上刀剑无眼,哪里是他的错呢?
可人就是这样,爱一个人,便见不得她受委屈,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将上天带给那个人的磨难,尽数归咎于自己的不完美。
她从谢韫怀里出来,掀起他一边衣袖,“你呢,你疼不疼?”
二人挨得极近,朱缨能看到他手臂纱布下一抹红色,是隐隐渗了血。
她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颊上泪渍未干。谢韫抬手帮她拭去,低声安抚道:“只是小伤。”
这点伤不及她的十分之一重。他不想再提,拿过一旁小几上的碗,专心喂她喝药。
朱缨小时候怕苦嗜甜,可行军之人什么苦都吃过,时间一久,便不会再怕区区一碗汤药。
她喝得很快,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谢韫拿起锦帕帮她擦了擦嘴角,又拢好她身上单薄的衣裳,提议道:“还是躺下为好,仔细伤口。”
朱缨漱了口,乖乖躺下。
她受伤太重,身体还很是虚弱。没拉着谢韫说了几分钟话,便撑不住眼皮的沉重睡了过去。
谢韫坐在床边凝视她的睡颜,久久不愿离去。
又过了一刻钟,他才起身,轻轻将手从朱缨手中抽出。
她这样,叫他如何舍得放手——
康乐十五年,两江大营远征南越得胜,南方彻底安定,大魏终于收复了这一富庶的希望之地。
之后,海上贸易逐渐放开,百姓生活日渐富裕,处处是欣欣向荣的景象。
江北大营这边,原先的主帅吴老将军已逾耳顺,向朝廷上书乞还,安心回家含饴弄孙去了。
半生戎马,攒下无数战功,最终能够衣锦还乡,是难得的有福之人。老将军回乡喜悦,临走前毫不客气地将全部担子推给了谢韫。
营中信任,功勋又足以服众,谢韫接下圣旨,顺理成章接管江北大营,成为了大魏最年轻的一营主帅。
朱缨在营中摸爬滚打了八年,资历上自是不必说,两广一战中又立下大功,官职也得到了擢升。
成了主帅,谢韫这边事务更是繁重。朱缨开了窍,恨不得时时与他在一起,而今却发现与他说句话都要挤时间,心里很是不满。于是待伤恢复,她便省了谢韫来看她,日日跑到主帅营帐晃荡,反而自己的营帐好像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谢韫被她闹得不习惯,试探说:“你身体方大安,还是要注意歇息才是。”
朱缨不高兴,“你嫌我烦?”
谢韫默默闭了嘴,生怕惹了她生气,以后便不再来了。
一抬头就能看见朱缨,他自是欣喜,只是有些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她受了次伤,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这厢朱缨见他不说话,心中急了,当即起身瞪他。
她声音不大,却滔滔不绝:
“好啊,我当之前那段时日你为何疏远我,本以为是在后山那次吓着了你,原来根本就是嫌我烦!还跟我扯什么‘并非兄妹之情’,我是鬼迷心窍才信了你的话!你拿这些甜言蜜语诓我,可见熟练的很,平日里定是与旁人哥哥妹妹相称惯了。如今无人可招惹,便来祸害真妹妹我······”
谢韫听她胡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朱缨这些年把这无赖功夫学了个炉火纯青,不知是师从何人。
天地良心,在军营这么多年,他身边没有女副将,能近他身的就她一个女子,就算偶尔女兵营那边有事要交代,也是寥寥几句便结束,哪里来的别的妹妹!
眼见她越说越离谱,没一句顺耳,后来竟开始往他身上泼脏水,谢
忆樺
韫赶紧打断,“哪有什么哥哥妹妹!”
成功让她停下,他松了口气,接着道:“怪我识人不清,才养出你这么个小白眼狼。”
“我对你说过的话从无作假,并非是甜言蜜语。”
他正色看朱缨,认真补道:“我没有嫌你烦,以后也不会。”
“这还差不多。”
朱缨被他正经的样子哄好了。
她心中欣喜,丹凤眼盈盈间顾盼生辉,也不再闹,慢慢走到谢韫身后,隔着黑漆圈椅弯腰搂住他脖颈,“我才不是什么白眼狼呢。”
感受到他的僵硬,她偷偷露出一个笑,小声说:“其实,不当妹妹也可以。”
谢韫怀疑自己听错了,他顿了几秒,不确定道:“你说什么?”
朱缨脸上的笑更大。
他正要拉过来严刑逼供,不成想被她敏捷地躲开。
朱缨忍着得色撤开几步,道:“麾下今日劳累,末将便不叨扰了。”
眼里的狡黠出卖了她,女子故意揖了一礼,掀开帐帘扬长而去了。
谢韫脑子里还是空白,他仔细回想朱缨方才的话,才确定自己未曾听错。
他放下手中的书卷,难以自抑地笑出声,眉眼都变得柔和。
这个糊涂蛋,皮得很。
谢韫看了看案上的军务信折,重要的都已经处理过,剩下的是些杂务,并不着急,过后处理也一样。
他犹豫片刻,第一次放下手头事务,急匆匆追出了大帐。
这次他不会再退避了。
谢帅步伐急促,甚至带着些许凌乱,一反平日的沉稳淡定。
路过看见的兵卒都觉得诧异,难不成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有敌袭营?
然而帅帐未下军令,众人摸不着头脑,眼睁睁看着谢韫一路朝朱缨的将帐走去。
不对,怎么又停下了?
明明再走几步就能见到她,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可谢韫不知想起什么,兀地顿住脚步。
他看看自己空空的双手,指节微微一蜷。
不知是思考了什么,他掉转方向,骑匹快马疾速出了军营。
糖醋丸子、酿樱桃、栗子饼······
谢韫在闹市挤过去,几乎把朱缨素日喜欢的零嘴吃食全买了一遍,甚至还跑去生意火爆的点心铺子排了半个时辰长队,在人山人海里抢到一份她最喜欢的青梅百合糕。
然而他依然没把握。这些都是吃的东西,会不会份量太轻了?
于是他再度上马,穿过两条长街找到方圆百里最好的首饰坊,经过千挑万选,斥重金买下了一只玉镯。
是只通体透亮的翡翠手镯,色如幽幽静水,上面雕刻着细致的茉莉花纹。
这些年来人在军营,朱缨多着窄袖便服,珠玉首饰只能偶尔戴一戴。但她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妆匣里积攒下的样式不少。
军中忙碌,有时她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而心情不好。谢韫想着,即便多数时候被束之高阁,能偶尔博她一笑也是好的。
她自小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会喜欢这镯子吗?
喜欢的话,也会喜欢······送镯子的人吗?
想起即将要面对的事,他手心都出了汗,策马向军营赶去。
回看江北少年时(7)
朱缨在帐中单独坐了很久, 胸中一腔沸水还是没有恢复平静。不成想谢韫竟追了过来,而且未经通报就径自掀开了帐帘,可见有多匆忙。
她错愕:“你······”
见她神情古怪,谢韫才意识到不妥, 当即僵住步子, 停在了原地。
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口, 又看回她, 声音很不自然:“抱歉,是我太急了。”
他的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局促和别扭,竟又要转身出去, 重新通报后再进来。
朱缨见状连忙阻拦:“好了好了, 你快回来!”
谢韫才作罢, 乖乖过来。
见他走近, 朱缨立刻想起自己才在帅帐大放厥词过不久, 窘迫地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本以为最早也要到明日才会与他再见, 谁能料到他会这么快追来啊,一点缓气的时间都不给!
谢韫现在无暇照顾她的想法, 一心只想要答案。
他竭力保持平静, 眸中光亮却令人难以忽视, “在帅帐的时候, 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顾左右而言他:“什么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谢韫不恼, 只是胸口起伏,明显有忐忑:“那我告诉你我的意思。”
他开口,一字一句珍而重之:
“我喜欢你, 你呢?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朱缨愣了半晌, 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意识到谢韫在说什么。
成功消化掉他的话语后,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充斥在耳边的只有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好像不只是自己的?还有他的······
她迟钝地一低头,望见他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这些都是买给我的吗?”
谢韫抿了抿微干的嘴唇,想起同袍说过的话,如实道:“从前听李际他们说过,如果男子过于吝啬,是不会被心爱的姑娘垂青的······”
如他这样的人,也会暗暗记下这些私下偷偷说的浑话吗?
朱缨忍不住眼一弯。
“我给你买了······”
“不用向我介绍。”
她抢先打断了,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一包包放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其实她已经闻到了香味,谢韫最了解她,每次都会买她喜欢的东西来投喂的。
这种小事,根本不用担心嘛。
她心想:你的上一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呢。
这么重要的事也不着急,真是······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可朱缨依旧没有答复,而是莫名开启了一个新问题:“你是谁?”
他微怔,还是答:“谢韫。”
“我是谁?”
“阿缨。”
朱缨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但她还是遵从本心:“你喜欢的是谁呢?公主殿下、小朱将军,还是你的表妹?”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答案,这不就是在为难谢韫吗?
明明这些身份都是自己,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钻了牛角尖。
谢韫却没有感到奇怪,他说得清清楚楚,好像知道她想要什么:
“我喜欢的是朱缨自己。”
话音落下,朱缨恍然,心里那点奇怪的感觉好像忽然消散了。
一直以来,自己都担心别人因身份而看重和喜爱她,甚至心生逃避,害怕听到不愿接受的答案。
她因此不安,在发现自己对谢韫的感情后,这种感觉就更甚。直到现在,她心里那块石头才轰然落地。
千万个身份里,她最想成为她自己。
于是,朱缨也不再胆怯:“我也喜欢,我喜欢谢韫自己。”
终于得到了盼望已久的回应,谢韫浑身一轻,仿佛身后忽然涌起一个巨大的皂角泡泡,让他整个人都飘起来。
这种喜悦格外陌生,与打了胜仗、得报母仇时都不一样,强烈得难以抵抗。
他久久凝视着眼前人,由心地笑了。
那笑中不添任何杂质,没有强撑的冷漠,没有埋藏的怨恨,只有纯粹的欢喜和满足,亮如寒星的眼里也开出了一片繁花。
朱缨很少见他这样笑,不禁短暂一愣,随后也咧开嘴角。
心里那点咚咚声好像越来越大了,像有只鸟儿正扑腾一样。
她红透了脸,先发制人地圈住他脖颈。
少女自顾自跳起来。
谢韫将人稳稳接住,双手托住后腰和脊背不让她掉下去。
然而这还不够,他就着这个姿势,甚至孩子气地带她转了好几个圈,惹得朱缨实在没忍住,脸埋在他肩头傻笑出声。
好蠢的场面,可不能让别人看见。
她稍稍抬起头,与他面庞近在咫尺,垂在身后的一束乌发都飞到前面,从谢韫耳边痒痒扫过。
“你喜欢我,就要喜欢全部的我。乱发脾气、不讲道理、固执又记仇的我,你也要一样喜欢。”她说。
后者一边抱着她,一边仰头看她,“它们都是组成你的一部分,不是吗?”
那些都是她的属性,失去任何一个都不再是完整的她。
他喜欢她自己,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只要是她,他就会一样喜欢。
何况,她说的这些算什么“缺点”呢?只是一些可爱的小性子罢了。
左右他不会让自己掉下去,朱缨索性松开手臂,改去触捏他红起来的耳垂,摸起来热热的。
忽略了某人不自在的模样,她弯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更加凑近他,用动作表示了自己的情绪。
“姑母不在,以后换我疼你啦。”
她忍着悸动,蜻蜓点水在他额头落下一吻——
这年中秋,谢韫带着朱缨离开军营,去谢府祠堂拜见了他的祖父和母亲。
这几年间,朱缨不是没有来过谢府,但这次情况特殊,她心里不断默念,却还是生出一阵紧张来。
然而当真正进入古朴厚重的祠堂,面对着座座牌位和盏盏明烛时,她心中那点局促又奇异地消散了。
她双手合十,小声喃喃:“谢老大人,辰阳姑母,你们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待他的。”
这话说的。
谢韫没有出声打断,垂下的眼中含着暖色。
自从母亲离世,他便去了军营,少有踏足谢府的时候,只在逢年过节才会回来拜祭祖父和母亲。
今日与从前一样是来祠堂,却不是他独自一个人了,
从祠堂出来,朱缨拉着他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忽然想到什么:“诶,之前你说军中禁止谈情说爱,那我们岂不是犯了禁?”
虽然她不记得军规里有这么一条,但她相信谢韫对军规定了如指掌,肯定比她强得多。
“······”
他默了一瞬,片刻后抿了抿唇,坦白道:“没有,那是我编的。”
“哈?”
朱缨险些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想通了他当时那样说的动机,看穿一切般横他一眼,“怪不得······”
那时她要是真跟那个男兵有些什么,某人岂不是要暗搓搓怄死?可不得找个能压得住自己的东西来忽悠吗。
谢韫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别开视线,是肉眼可见的窘迫。
朱缨忍下来,竟没有继续取笑他。
还能怎么办?让让他吧。
她在心里得意够了,识趣地揭过这一茬,换了话题:“也不知父皇什么时候才会让我回去,若他见到你,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也不知父皇头上有没有生出白发,皇姐有没有成婚?
她上了无数封折子,家书也写了不少,偏偏魏都那边迟迟没有音信。
谢韫捏了捏她手指,安慰道:“朝堂多年不太平,想是时机还未到。陛下不让你回去,是不想你卷入祸端。”
“他不想我卷进去,却不曾问过我的意愿。”
她默默垂下眼,固执道:“我不怕那些。”
总有一日她会回去的。
她要入朝挂帅,去皇城四大营练兵点将,保护父皇,拱卫皇宫——
又是一年春日,清晨,谢韫去校场观看操练。
如今他是一营主帅,早就不必日日带兵训练。纵是如此,他也常常一大早到校场,时不时指点新兵几句,与自告奋勇的将士过几招。
朱缨正安排红缨军训练,握着剑穿过将士堆,就看见不远处立了一人。
她明显眼中一亮,加快步伐走到他面前,高兴道:“操练结束后你别走,与我打一次!”
谢韫见朱缨额上有细密的汗珠,拿了帕子递给她,问:“怕我武功落下?”
“现在太平无事,他们都松懈了许多,才被我训了一顿。”
朱缨接过帕子擦汗,嘻嘻笑道:“不过你不同,我是不敢训的。”
谢韫拿过一旁副将递来的长枪,瞅了她一眼:“谁说你不敢。”
待到众兵散去,二人开始过招。
朱缨剑风凌厉,出招迅捷,几乎是步步紧逼,直冲谢韫而来。后者执一柄长枪,起初专心防守,某一时刻开始主动出击,随后愈来愈快。
朱缨力量不及他,便一心想着如何凭巧劲求胜,最终一招不察被谢韫用枪身打中肘处,她手臂一麻,手中剑脱力掉在地上。
朱缨揉了揉小臂,撅嘴坐在地上,“累了累了,起不来。”
“开始耍赖了?”谢韫好笑,将枪立在一处,回来蹲在她面前。
“你知晓自己在力气上不能相及,一心想用巧劲赢我,只是这门心思太过明显,让你忽视了原本能抓住的机会,反倒落了下乘,这才显得身手不及从前。”
见她眉眼间仍有郁色,他道:“若你方才如往常一样打,未必不能赢我。”
放在行军打仗上也是同样的道理。朱缨没什么不服气的,乖乖点了点头。
她心中转晴,起身将剑捡起收入鞘中,随即看向谢韫,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朝他一揖。
“今日麾下赐教,末将甘拜下风。”
谢韫无奈,将她扶起。甘拜下风的哪里是她呢。
已至巳时,正是日光倾洒的时候。
晨曦与暖阳间,朱缨看见面前人低下身去,战帔揽着熹光掠过和风,扬起一道绚丽的弧度。
“是臣甘拜公主下风。”
(回忆结束)
家书
从贤太妃宫里出来, 天色已擦黑了。
朱绣见时辰不早,便没有强留朱缨,两人一个向西回临平宫歇息,一个向东朝承明殿去了。
“陛下, 是蜀州的信。”回到寝宫, 照雪过来禀报。
朱缨本欲早些歇息, 此刻睡意登时去了大半, 接过书信的动作略带了急切,将印得严丝合缝的火漆揭开。
有点厚度的信封中放了不只一张纸,粗略扫一眼, 看样子足足有七八张。
她丹凤眼弯了弯, 随即全部取出, 从最上面的一张开始看。
最开始的内容十分官方, 完全就是以臣子口吻写给君主的奏折, 大致交代了近期蜀州的情况和赈灾成果。
这些东西她在早朝时已了解不少, 但还是耐着性子细细看完,得知蜀州状况向好, 眉头就渐渐舒展开来, 接着往下看。
再往后的笔迹明显松弛了些, 写的是他在蜀州经历的一些趣事, 上到发现牧县人不似寻常蜀州人般嗜辣,下到有猫偷偷钻进他的住处, 洋洋洒洒,几乎事无巨细向她汇报了一遍。
朱缨不觉得无聊乏味,津津有味地从头看到尾。
到了最后一张, 来信之人终于忍不住显出原形。从女帝的寝食开始问,俨然一副老妈子的模样, 然后提到自己在蜀州如何孤寂,几乎将酸一字透了个尽。
朱缨没绷住笑了一声,目光继续向下,发现最后还留了一句诗。
东君忽沉暮,犹自望星关。
她一怔,随即眼中泛起暖意,唇角的悦色显露无遗。
谢韫不善用言语表达爱意,但外物会代替他说话。
似是心中有感应一般,朱缨拿过一旁的信封,手指在外面摸索,果然触碰到一个小小的鼓包。
她将里面的东西取出,发现是一串红豆,上面还连着几片翠绿的叶,应是在蜀州那边摘下不久。
朱缨轻轻哼笑了一声。既然相思,就加快动作,速去速回。
她将书信和红豆仔细收好,然后将笔沾上墨,伏案静静开始写回信。
写到最后,她微微歪了头,接着眼中划过戏谑,也在最后题了一句。
搁下笔,朱缨抬头问照水:“宫中可有地方种了红豆树?”
待谢韫接到她的书信,已经是几日后的事了。
他将事务交代完,才回到住处关上房门,然后拿出收在袖中未曾弯折的信,揭开信封。
看着纸上行云流水不失锋利的笔迹,好似书写之人的温度也随之传到了他手里。
谢韫眼中泛起柔色。
天子的墨宝何其珍贵,分明看了他厚厚的一叠信,却只给回复了短短两页纸。
纸上的内容也好似公事公办,对他先前信中的问题一一作了回答,此外还在他写的事情里挑了两件,惜字如金地写了几句,接着一番慰问,就当是已经批复。
一封简短的信,说白了大意就是——
饭吃了,觉睡了,你的信朕都看过了,祝你安好。
谢韫没觉得灰心。他不善说那些肉麻的情话,而朱缨与他不同,喜欢有什么说什么,却总是拉不下面子,用笔墨留下最真的想法。
是以她写信向来如此,不了解的人以为敷衍,但她必然已经认真看过了书信。
他眼睛不离手中信,继续往下看。果然,在第二张纸的最后,他终于看到了想看的东西。
前面的字句好像没有感情一般,到这里便露了馅。
映入眼帘的是一句诗,正好与他上一封信中的那句相对。
空对相思子,星关不欲言。
徒然与红豆对望,宫阙深冷,寂寞无人言语。一字一句满含凄切,尽是相思,怎一个难捱了得?
若换作旁人,现下说不准已经开始落泪了。可谢韫多了解她,看完后久久未言,最后没忍住弯起唇角。
说朱缨在这方面天赋异禀,是因为她从小到大对诗词歌赋的理解均异于常人,脑子里都是旁人从未有过的想法。何况,她并非伤春悲秋的人,要是换一个她平常的做法,月费五元群巴仪四八以陆玖刘伞整理,每日人工找文欢迎加入应是写一句轻松些的来宽慰,而不是留一句如此沉重的,让他一人徒增伤感。
所以,她的意思可能是——
光拿串红豆来有什么用?不如早去早回来得实际,我懒得与你说。
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感觉到自己精准接收到了她的意思,谢韫眉间沉郁尽数散去,不禁笑出了声。
他从信封中掏出一串红豆,不过不是他当时放进去的那串,应是她从宫中不知道哪里摘来的。
不是说没用吗,那为何还要寄来一串?
口是心非。
他在心里笑她,手上小心翼翼装进腰间的荷包。
“督帅,外面都准备好了,特来知会您一声。”
一阵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叩叩的敲门声响起。他将信收好放进木屉,扬声朝门口道:“知道了。”
门外兵士应声。过了片刻,谢韫也走出房门,带了几个人快马往锦城边缘去了。
他们带来的赈灾物资量大,再加上蜀州之前的,锦城原本的几座仓库已经放不下,只能在郊外临时搭建起一些军用营帐来作储放之用。
之前这些事务是由太守杨茂在管,今早谢韫方从邻近的青县察看灾情赶回,午后有些闲暇,便打算来这边看看。
掀帘进了主帐,里面正忙碌,几个主薄从吏正在案旁整理文书,见了他匆忙行礼,神情俱是意外,“督帅怎么来了?”
“正好闲暇,过来转转。”
几天的相处议事下来,其中有两三个是熟面孔。
谢韫颔首,“你们正常办事,不必在意我。”
许是实在抽不开身,几位属官恭谨应下,便赶紧低头投入手上事务去了。
谢韫自顾自环视帐中一圈,一众灰蓝暗褐中突兀地夹杂着一抹湖绿色衣裙,一眼望去十分显眼,看身形像是个年轻女子。
帐中不是没有女官,此人装束利落并无繁冗缀饰,但看衣着不像属官,倒像是个官家小姐。
他微微皱了眉,问:“那是何人?”
谢韫身后跟着一位主事,是来到锦城后杨茂担心他身边人手不足安排的助手,不过他习惯用自己的人,有什么事还是照常吩咐谢成和肖远。这位主事也是个识趣之人,只在谢韫传唤时出现,从不乱献殷勤。
主事今日奉命跟随一起,向他望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忙回答道:“那是太守府上的姑娘。”
谢韫听罢眉头皱得更紧:“纵是杨茂的子女,也不该在仓廪府库中随意游荡。”
“督帅有所不知。”
主事听完毫不慌乱,而是笑着继续道:“姑娘聪敏早慧,及笄后常助太守处理些日常事务,全当历练。起初众人本是不服,可一番较真下来均不敌姑娘心细能干,便心服口服,再无异议了。如今灾情当前,姑娘怕人手不够,便过来帮帮忙。”
官员借务历练子女并不少见,只要不出问题,谢韫不会多说什么。
边上案几放着一叠案册,他拿起最上面一本翻看,很快起了些兴趣。
看里面的内容,是为向各地分配物资所写的方案。其中字迹娟秀,逻辑十分条理,让人很快便能清楚他的意思,明白他的理由。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在于,具体的调配方法在细看之后有些欠妥,但若不加更改就这样施行,也不会造成什么大错。
谢韫放下这本,将下面压着的也拿起翻了翻,里面的内容无不显得有些冗杂,远不如最初那一本来得实际和清晰。
“见过督帅。”
正思索着,身侧不远处一道女声响起。他目光一抬,发现是方才留意过的湖绿色衣裙女子。
“最上面的一本是臣女所写,如有错漏,还望督帅指点一二。”
杨锦灵站在距离他四五步的位置,躬身一礼。
她目光明澈,姿态不卑不亢,怕谢韫不认识自己,又补充道:“臣女杨锦灵,家父是太守杨茂。”
“原来是杨姑娘。”
高官望族之家养尊处优久了,便易出些无能后嗣,这样的情况魏都比比皆是。
杨茂身为一方大吏,膝下子女倒非庸才。
他颔首,问道:“送去各地的物资是按这样来分配的?”
“您多虑了,这只是臣女的愚见,稍后会与几位主薄商量后再交由父亲过目,通过了才能实施。”
杨锦灵摇头,又道:“敢问督帅,可是有何处不妥?”
“这方案本无不当,但蜀州情况特殊,若能做些改动想必会更好些。”谢韫将手中的放下,复又拿起出自杨锦灵之手的那本。
“督帅请讲。”
“结合各地上报的受灾情况,考虑轻重分配物资,自然没有不妥。但蜀州多崎岖高山,有些州县看似灾情轻微,但地动?后山区受波连,造成的损失也应算在内。”
杨锦灵恍然,经谢韫这稍微一点便懂得了意思。
蜀州高山众多还多雨,有轻微的地动便易引发山崩和泥流,给百姓带来的麻烦不比房屋倒塌来得少。
这样的话,临山的地方便应该多加照顾,譬如庾县和林县;而那些地形较为平坦且地动轻微的地方,譬如宛城,就应该减少物资分配,免得到时到不了百姓手上,全被心术不正之人吞进自己的腰包。
“臣女明白了。”杨锦灵感激,“多谢督帅提点。”
谢韫点点头,道了一声不必多礼,便不再多言。杨锦灵是聪明人,见状也利落告退,继续去做手头的事。
商事
门外传来众人问礼的声音, 谢韫循声转身,见杨茂掀开帷帘急匆匆进来,揖道:“督帅怎的来了?”
“城中状况见好,便来这边一看。”
他答道。看杨茂袖角都沾上尘灰, 应是刚从哪处灾民安置地回来。
杨茂了然, 余光瞥见那边绿色衣裙的身影, 忙抬高声音道:“灵儿, 还不来见过督帅!”
大魏援军驻扎在锦城这么久,他怕冲撞了贵人,始终没让一双儿女露面。但今日谢韫来了, 想必也已经看到了杨锦灵, 还是主动介绍和解释一下为好。
“不必了。”谢韫道:“方才已见过。”
看杨茂面露疑惑, 他补充道:“杨姑娘的案册写得不错, 便交谈了几句。”
“原来如此。”
杨茂神情中的不解散去, 笑说多谢指导小女云云。
“那日听大人说, 这里与城东商市离得不远?”
离开主帐,谢韫又随杨茂一同去看了几个营帐, 确认没有纰漏。
待到看得差不多, 他才停下步子, 声音平稳:“现下时辰还早, 本督欲前去一观。太守自便就是。”
“锦城商市乃是整个蜀州最为繁华的地方,督帅可放心去。”
笑眯眯目送谢韫等人骑马离开, 杨茂准备去歇歇,自家女儿却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将他吓了一跳, 忙抚了抚胸口。
“父亲,您真的不跟着去?”聪慧能干的女儿一改往日的淡定, 脸上带着几分忧心忡忡。
杨茂再度不解,于是听见杨锦灵说:“看来是兄长未曾知会您,他今日一早便溜出了府。”
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此时的杨茂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那个臭小子只要偷偷出府,十次有九次都是去商市厮混!
一想到谢韫很可能碰到杨锦澄,而自己却不在场,他胡子一抖,气得狠狠拍了下大腿。
顾不得与女儿多说,杨茂忙不迭拉了一旁的小厮,“快,我们去商市寻督帅!”——
在商业发达的蜀州诸城,不少百姓凭依商市维持生计。身为治所的锦城更是如此,灾情一见好,城东商市便立刻恢复了开放。
刚过未时不久,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两侧遍是锦绣红绡,人潮如织,多的是碧眼高鼻梁的外国商人,牵着的骆驼马匹背上驮着沉甸甸的货物,操着一嘴拗口的大魏官话与店主还价。
密集的市肆摊位间叫卖声不绝,有产自大魏的瓷器、丝绸,有产自西南小国的木雕珠宝,甚至还能见到北部草原上才有的奶酪和烈酒。
穿着麻布短衫,露出宽腿长裤的南诏少年衣领上挂着繁复精致的配饰,手臂上托着两只活蹦乱跳的黄毛猴子,不停表演着各种花哨的杂技,人群中不时爆发出一阵高声叫好声。
“早就听闻蜀州商市热闹非凡,最繁华之处连魏都也有所不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红缨军统领肖远奉旨来蜀护卫,今日也随谢韫来了城东,跟在身后不由感叹。
“欸?那不是杨太守吗?”肖远疑惑出声。
谢韫闻声回头顾看,发现方才送他离开的杨茂居然也来了商市,正带着几个人小跑着往他们这边赶,扶着腰带身子摇摇晃晃,十分滑稽。
“总算找到督帅了,老臣来得还不算迟!”几人停步稍作等候,杨茂气喘着到了谢韫面前,显然是累得不轻。
他抽出布帕,擦了擦流到鬓角的汗,殷勤笑道:“方才欠考虑,督帅先前未曾来过商市,今日是第一次,还是老臣与您一起为好。”
说着话,他悄悄扫视谢韫周围,没有看到杨锦澄的身影,暗自松了口气。
说起这位杨家公子,分明与杨锦灵是亲兄妹,性情上却没有相似之处,才干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他自幼不喜读书,长大后也不愿入仕为官,反倒日日去商市集肆与胡商厮混。多年来办了两件全蜀州闻名的大事,至今令人议论不绝——
其一是将交好的几十个商人带进太守府中喝酒,太守得知后怒而将其打出家门;其二则是与一个在商市相识不到半天的南诏少年一起去花楼寻欢作乐,待到他喝醉醒来,发现身上的钱袋早已被偷走空空,就连原本身上穿着的锦罗衣袍也被扒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身不值钱的中衣。
在蜀州百姓眼里,这位太守家的公子是位百年难寻的草包,是天爷派来给太守府的劫难。杨茂作为父亲也深表认同,无从反驳。
这臭小子,最好别让他们遇见。
“有劳杨大人。”谢韫对杨茂的改变主意没说什么,继续向商市深处走。
“看蜀州去岁上报的折子,匪患较从前轻了些。如此,商业发展应是更无顾虑了。”他道。
杨茂称是,神情中也多了轻松:“正是。周边小国依附大魏过活,蜀州乃是贸易门户。少了这一威胁,商市比往年更繁华,百姓的生活也能更富庶好过些。”
“大人治理有方。”
谢韫道:“商贸活跃是好事,但蜀州守着边境,杨大人可要警惕着些,莫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老臣明白。”
他所说也是杨茂一直重视的,要时刻提防着小人,以及一些野心昭昭、妄图颠覆的小国趁虚而入。
二人话刚说完,前面一阵嘈杂。
“杨公子可别乱说,草民靠真本事挣钱,怎么就是昧著良心了?就算是太守府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你的那些器具分明有鬼,要是问心无愧,就全都翻开看看!”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岂能随便示人!杨公子锦衣玉食不知百姓苦,草民有妻儿老母,凭借算卦养活全家,您这一闹,草民日后还要如何维持生计?公子这是将人往死路上逼!”
“你这屎盆子扣得真不错!我看你嘴挺会说的,以后靠口技说书为生也行啊!实在不行下狱也好啊,里面一日三餐顿顿不愁,保管饿不着你,你的妻儿老母不用担心,我会让人照顾好他们的······”
自称“半仙”之人对杨锦澄的威名早有耳闻,却不成想这么不好惹,听他口若悬河丝毫不见怯,顿时被损得说不出话来。自己的算卦器具里面装了些东西,一直是靠行骗为生,自然不能听杨锦澄的亮给众人看。
他说不过,又怀着心虚,便想着撒泼耍赖,激起围观众人的同情,好将这一关混过去。
“哎哟!太守府欺负人啦——”
杨锦澄一点也不怕,留在这里动也不动,转而吩咐跟来的小厮:“你回府带几个守卫过来,就说商市上有人闹事,让他们把人抓回去,交给父亲处置。”
眼见自家天不怕地不怕的便宜儿子就要把事情闹大,不远处观望的杨茂憋不住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谢韫的脸色,连忙对着身后跟着的属官耳语了几句。
此时的太守大人心中满是绝望,怕什么来什么,怎么偏偏让这个臭小子跟督帅撞上了!
得了令的属官马不停蹄离开,去到杨锦澄身边低低说了几句。
杨锦澄看到属官后十分惊讶,疑惑为什么父亲的心腹会在这里,接着听到他带来的话,神色惊异地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传说中的督帅和眼中几乎冒出火来的爹。
他一定神,表情如常地朝围观的人说了句“散了散了”,然后走到“半仙”身边狠狠警告了几句,显然是要小事化了。
看着“半仙”屁滚尿流地逃走,他整理了一番方才推搡间弄乱的衣襟,向谢韫和杨茂的方向走来。
“让督帅看笑话了。”见事情了结,杨茂暗自松了口气,然后陪笑介绍道:“这是家中犬子锦澄。澄儿,还不见过督帅!”
“小民杨锦澄,见过督帅。”杨锦澄难得乖觉,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他早就对这位督帅十分好奇,奈何父亲之前发了话,坚持不让他与之见面。今日一见果然不凡,看其风姿非凡,气度从容,不愧是陛下的心腹宠臣!
杨锦澄心中尽是仰慕,垂下的眼倏地一亮。
他听闻女帝登基以来锐意改革,这位督帅能受到宠信,应该也不是固执守旧之人,那是不是可以······
谢韫免了他的礼,问道:“方才发生了何事?”
“只是小事。”面前人态度不算柔和,却也并不冷硬。杨锦澄一向胆大,如实说道:
“那人整日招摇撞骗糊弄人,自称半仙给人算卦,给钱多的便摇上上签,给钱少的便给个下下签,平白惹得人心慌忧虑。实则竹筒里只有这两种签,根本算不得数,该打得很!督帅不必在意,这样的人在商市常有,收拾一顿便不敢了。”
“澄儿。”
这个儿子从来天不怕地不怕,见他越说越偏,杨茂担心谢韫怪罪,不禁出声提醒,冲他使眼色。
谢韫没有生气,道:“杨公子赤诚直率,这是好事。”
杨锦澄在这里与几人相遇,自然不可能告辞去寻其他交好的朋友,便与他们一起在商市上走走。
“听杨公子方才的话,似是经常来商市?”
杨锦澄挠挠头,“小民没什么大志向,就喜欢来这闲逛,多年来也混了个熟。”
谢韫颔首,继续道:“据杨公子观察,商市中有不少行骗之人?”
冤家
杨锦澄如实答:
“是。商市中人鱼龙混杂, 熟悉这里的商人了解情况,不会轻易上当。但除了进货的商人,还多的是前来买卖或看个新鲜的普通百姓,他们不清楚其中关窍, 就容易受骗, 上了那些人的钩。还有那些先前没有来过的外国商人若受了骗, 便不愿再来交易了。”
“这些情况难以避免, 还需官府加紧干预,另想法子才是。”
“督帅说得有理!”
杨锦澄见时机已到,连珠炮般兴奋道:“蜀州商市这几年看似十分繁荣, 但混乱、欺凌和压迫处处存在。若能得到大力整顿, 建立良好的秩序, 让每一个来交易的商人都受到官府的庇护, 想必······”
“澄儿, 住口!”
方才的那番话顶多斥他胆大, 这一番话就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
杨茂大惊,赶忙提高声音制止, 心中的绝望又多了几分。
他现在只感到如芒在背, 连谢韫的脸色都不敢看了。
诚然蜀州商贸繁荣, 但士农工商祖制不可违, 商人始终是最末之流。微贱之身不比士人农民,何谈受到官府的庇护?
前朝禁止与外贸易, 制定了严格的限制政策,如今朝廷允许商贸发展已是网开一面,怎可再生贪婪之心, 妄图得寸进尺?
杨茂觉得自己对杨锦澄还是过于慈爱了,放任他混迹市集不说, 一个没留神竟让他生出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来。
从前儿子在自己面前不是没说过这些话,而他却以为不过是年少单纯才有的孩子气想法,心里并没有当回事,只佯装气怒将其制止,事情就算翻了篇。
怪他没有重视,未曾察觉他竟是当了真。
家丑不可外扬,可今日明摆着已经扬到了谢韫面前。背上教子无方的过失事小,若是再借此参他一本,那事情可就大了!
“商人也是人,为何不能像农户士吏一样受到优待?商业在蜀州的地位举足轻重,那些出力之人功不可没,也应得到相应的回报。”
无视父亲警告的目光,杨锦澄强作镇定,心道机会千载难逢,绝对不能错过。
他定神,抬头直视谢韫,坚定道:“这些都是小民一人的想法,与我父亲无关。若督帅也觉得离经叛道,就请只罚我一个人吧!”
“督帅!犬子痴蠢,方才全是胡言算不得数,您莫要放在心上······”杨茂心急如焚,连忙上前求情。
杨锦澄刚开口时让谢韫也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敢情刚才的交谈是这位杨公子早就想好的,就在这儿等着他呢。
传言不可尽信,先前打听来的消息说太守公子是个草包,现在看来却未必如此。
“只是闲话几句,杨大人不必紧张。”
谢韫面色如常,道:“本督以为,杨公子之言倒是新鲜,未必不能一听。”
边疆商贸虽发达,但同时也伴随着杂乱无序,这些他早有耳闻。朱缨从前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也说过打算出手整治,好让边地贸易进一步扩张,继而造福当地百姓。只是登基不久事务繁多,缠得她没有精力去做,后来也就耽搁下来。
今日杨锦澄所说的这些话好像荒诞不经、违背祖训,但其中可取之处颇多,日后说不准可以实现。
他眼中多了几分欣赏:“既然杨公子对商市颇为了解,本督身边还缺一位向导,你若愿意,改日可随行一同视察。”
见谢韫没有怪罪,杨锦澄已觉喜悦,隐约觉得事情有戏,又听说让自己与他一起来商市,更是喜上眉梢,忙道:“小民愿意!”
“督帅,犬子年幼不懂事,莫要让他冲撞了您,不若还是换一个人选······”
杨茂哪里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家伙真的和谢韫一起行动,唯唯诺诺开口,试图改变现在不利的状况。
“无妨。”谢韫道,“莫不是杨大人放心不下令郎的安危?”
杨茂面如菜色,但只能摆手否认。
放心不下的哪里是他的安危,分明是怕他说些有的没的!
杨锦澄在旁边看戏,心中乐不可支。
他老爹在蜀州是最大的官,平时只有他祸害别人的份,哪里能看到现在这副敢怒不敢言的吃瘪怂包样。
嘿,真是解气!——
今日锦城天阴,比平时要凉爽些,不时吹来习习凉风。夜晚蝉鸣声轻了些,偌大的府邸少有人出来走动,显得十分寂静。
红漆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让独自傻坐着的杨锦澄回过神。
他扭头看去,喜道:“我就知道你会来!”
下午时他在商市说了太多话,看父亲的脸色就能想到,回来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但他被软禁过太多次,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本想着一两日便过去了,也就没放在心上。
谁知他还是低估了父亲的怒气,督帅前脚才走,自己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被关进了屋子。
门外有人把守着,眼看着到了深夜也没人过来送饭,显然是要让他饿肚子涨涨教训。
杨锦灵沉默着把门关上,方才放下头上兜帽,将手中食盒撂在桌子上,冷哼道:“不来怕你饿死。”
杨锦澄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将食盒打开。
待他狼吞虎咽吃完,杨锦灵才道:“我听闻今日你惹了父亲生气,是因为在商市上对督帅说了不妥的话?”
“根本没有不妥,督帅都说了,我的话‘未必不能一听’。”
杨锦澄辩解,“是父亲太古板,一时难以接受。”
“你那时说了什么?”
杨锦澄把自己说过的话大致重复了一遍,然后摆摆手,“你那么守规矩知礼数,应该也不能理解吧。”
毕竟他的想法违背祖制,商人原本就是地位卑贱的。
“······这些话,你从未对我说过。”
杨锦灵眼神复杂,原来他并不是没心没肺。
她以为自己与兄长无话不谈,可他心中有这样大的想法,自己却一无所知。
“这些虚妄的东西也许根本无法实现,没必要说出来。”
杨锦澄耸耸肩。他从前试过跟父亲说,不也被当作是“童言”无忌、单纯不经事了吗?
“你该相信督帅的话。”
出乎意料地,杨锦灵鼓励道:“他没有立即否定,就说明是有希望的。”
“那就借你吉言?”
杨锦澄笑了一下。过后却略显惆怅:“唉,就算我说的真能实现,只怕你也难看到了。来年你便要进京赶考,高中后被授予官职,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一次······”
杨锦灵听了颇为感动,心中同样百味杂陈,低声道:“我定会争取多回来看······”
杨锦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显然没有听到她说话,捂脸痛苦道:“到时候你走了,谁还会来给我送饭呢?”
杨锦灵:“······”
心中残存的兄妹亲情登时消磨殆尽,她起身愤然拿起食盒,恨恨道:“饿死也好!”-
另一边,谢韫处理完事务正欲洗漱,听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将军。”
“进来。”谢韫开口。谢成这么晚前来,应是有事要禀报。
外面的谢成应了一声,随后推门进入。他神色有些犹豫,手中端着一个木盒,看起来沉甸甸的。
“这是何物?”他欲言又止,谢韫望了一眼,主动问道。
谢成踌躇片刻,“今日傍晚时府外有一人来求见,当时您还未归,属下出去一看,竟发现是先前牧县章县令身边那位最得用的属官。臣本想着先让他进来,没想到此人婉拒,只交给属下一个木匣,说是之前您落在牧县的,特地给您送了来,之后便匆匆离去了。”
他怕真是谢韫的东西,于是只能收下,心中却满是疑云。
此次来蜀是为救灾,谢韫轻装出发,这个木匣既沉又占地方,不像是他会带着的东西。而且,这匣子竟还上了锁,再掂一掂重量,怎么感觉像是······
他是谢韫身边的人,平时多的是人想要巴结,也见惯了这些手段。这个打牧县送来的匣子,让他感到莫名的怪异。
谢韫凝眉。他来时带的东西不多,这并不是他的东西。
木匣被放在桌上,他接过钥匙将锁打开。
饶是谢成站在侧面,也被金灿灿的光刺到了眼。待看清匣中之物,他一惊,立即跪地认罪:“是属下疏忽!”
还真让谢成猜中了。那半尺大小的木匣里放着的不是别的,竟是满满当当的黄金,将里面的空间装得一丝都不剩,可见是给足了诚意。
谢韫没有马上说话,只是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看来,这牧县县令真是攒了不少家底。
当初在牧县时他便感觉异样,离开后派人暗中调查,发现此人欺压百姓、贪腐奢靡,在当地已是臭名昭著,只是碍于其淫威难以反抗。
他心中有了数,本想再观望一番蜀州的其他地方官,待回到魏都后一并禀报。可那县令当时露了马脚,自知难逃一劫,如此慌了神,竟铤而走险使出贿赂的法子,妄图蒙混过关。
可惜这次来蜀州的是谢韫,他的目的注定要落空了。
破冰
谢韫自小没在钱财上受过委屈, 这些黄金对一个县令来说是大数目,但他还没有放在眼里。
他让谢成起来,问道:“听肖远说,这几日的伙食不太好?”
“倒也还好, 只是量比之前少了一些, 灾情当前, 也是正常的。”不知将军为何突然提起这茬, 谢成有些不解,还是如实道。
“既然是我的东西,就自然是我作主。”
谢韫将木匣合上, 然后朝他的方向一推:“充公, 就当是给百姓和将士改善伙食了。”
谢成一愣, 接着懂了他的意思, 笑道:“遵命。”
章县令想要强行拉他们下水, 谎称这金子是将军的东西,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了退还的必要。反正谢韫不会姑息, 到时候直接禀报给陛下, 他同样逃不过。
现在天降横财, 还能用来给百姓添道菜。
这桩事了, 谢韫问:“让渐台查的事情如何了?”
“暂时还没有消息。”谢成摇头。
渐台中最为得用的几人比他们早几日到达蜀州,已经查了许久, 但那造□□的富商狡猾得很,或许是隐瞒了姓名,让他们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摸出踪迹。
他稍有踯躅, 还是开口:“将军,还要继续查吗?先前陛下特地嘱咐过, 此次不让我们插手······”
谢韫眼皮一掀:“待到回去,本督一定替你在陛下面前记一功。”
谢成和肖远一个德行,整日里张口闭口都是陛下,生怕自己不知道他们是被朱缨收买的“眼线”,专门给承明殿通风报信。
那还不是知道只有搬出了陛下,您才会服软吗。
谢成知道谢韫没有生气,挠挠头暗自腹诽。
“只是调查,又没有动手,不算。”
看他一副怕被问责的样子,谢韫挑眉,“放宽心,若出了什么差池,我替你们担着。”——
这天日光晴好,伏在树干上的蝉振翅,在炎热中发出阵阵响声。
朱缨畏热,阖宫上下不敢怠慢,早早就给承明殿供上了冰,散发出丝丝凉意。
“皇姐这里的东西好吃。”坐在书房一侧案前的少年小心地咬了一口手中点心,开心地弯起了眼。
朱缨见他露出年少稚纯的模样,不由也淡淡笑:“你若喜欢,朕让人给你送些过去。”
“送去绪儿那里便不好了,不如在承明殿。”
而朱绪却摇摇头,不好意思地抿了唇,脸上也浮起红晕:“皇姐以后多唤绪儿来就好。”
支吾了半天,原来在这等着呢。
少年腼腆里夹杂着小心翼翼,好似初次探出巢来的雏鸟,心中满是不安,只要稍有异常就会再度缩回。
朱缨打趣:“在这儿有什么好?”
“和皇姐呆在一起,绪儿完成课业时更认真。”
注意到她的目光,朱绪羞赧,“在这儿可以吃很多好吃的东西,不会被嬷嬷约束。”
朱缨展颜,心中微微一叹。
到底还是个孩子,她勾心斗角个什么劲。
“你若不嫌累,以后可以常来。”她勾起唇角,看到朱绪脸上果然多了喜悦。
“谢皇姐!”
承明殿很欢迎他,不似景阳宫冰冰冷冷,视他如仇敌。
桌案后的朱缨锦袍雍容,鬓间金钗华贵,眉心描着的花钿添了几分艳色,那双出众的丹凤眼最是清亮,颊若细瓷,配上毫无差错的妆容,着实是风华无双。
朱绪飞快地瞟了一眼她,随即含怯垂下头,眼底却划过一道贪婪。
皇姐可要一直对绪儿好。
“陛下,周大人到了。”
听门外来人通报,朱绪识趣合上摊开的书,装进箱箧起身向朱缨行礼,“绪儿先告退了。”
朱缨颔首,吩咐照水送他离开。
进殿的周岚月与将要离去的朱绪撞上,她一愣,接着对人一揖。
朱绪没出声,怯然点点头,跟着照水出了殿。
“出什么事了?”待大门关上,殿内只剩她们二人,朱缨开口问。
“是诏狱那边。”
周岚月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拿出供词,“绿瑚的家人招了。”
当初他们只是从绿瑚先前的住所中发现了一匣德宁劣钱,也许只是偶然,并不能确定此人是否牵涉其他更重的罪名。
朱缨心里只是有猜测,担心其与宁后之死有关,恰巧这时渐台从杀手手上把人救下,并带回了宫中。
一个离宫多年的老宫女,又已经做了这么久的平头百姓,素日无冤无仇,为何有人想要除掉她?再听绿瑚对劣币的解释,漏洞百出不肯实言,其中必有蹊跷。
朱缨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其有罪,又怕放其离开后悔之晚矣,于是只能将人扣在宫中,继续将人安置在坤宁宫原来的住所,如从前一样清扫宫殿,照发月例。
谁知才过了短短一月的时间,人就变得精神恍惚胡言乱语,嘴上说着什么“不是我害的娘娘”,整日里疯疯癫癫。
做了亏心事良心不安,如今重回故地,自然惶惶不可终日。经此一事,朱缨反而确定了心中所想,绿瑚与母后的死脱不了干系。
她早就让人着手去寻找绿瑚家人的下落,得到的消息是大多都已离世,除了一些远到十万八千里的远房亲戚,就只剩下赌鬼夫君和一个姐姐。
朱缨派去的人很快将之控制,并带到了北司诏狱审问。
从周岚月手中接过,她看见供词上写的内容,朱缨眯了眼,“只是如此?”
供词上只交代说绿瑚常托人给家中带银钱,尤其是在离宫前几年,而且数额极大,并不像宫女正常的分例。
周岚月摸了摸鼻子,低声道:“据查到的消息,绿瑚与家中人关系疏淡,往来并不密切,了解想必不多。看两人的反应,不像是有所欺瞒。”
朱缨心知这样的结果也算正常,探知真相远不会这么轻易,但也并不是全无进展。就看绿瑚给家中大量补贴,也足够说明其中有问题。
她将供词放下,目光重新看向周岚月,“今早坤宁宫递来消息,你猜猜,‘疯了’的绿瑚又说了什么?”
周岚月面露不解,她眼露晦色,道:“她说,‘贵妃娘娘饶命’。”
周岚月手一抖,脱口而出:“······李氏?”
朱缨没说话,沉下的眼中情绪翻滚。
绿瑚是皇后宫中的宫女,却与贵妃有了牵扯,这让她如何不怀疑?朱绪是李氏的儿子,方才与他相处也是存了试探之心,看能否找到破绽,但看其反应,好似并不知情。
这并不足以打消朱缨的疑虑。母后去时朱绪年纪尚小,或许他是真的不知,但其母未必手上干净。
李氏······
或许,她该找个日子去会会这位称病多年的庶母。
“此事乾仪卫不必再管,朕自有打算。”朱缨道。
事关皇家颜面,周岚月自然不会不识趣,当即应下。
“还有一事。”
周岚月说:“我问许家要了那日清泉寺来客的名单,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查来查去,高塔中的两人究竟是何人,竟是半点线索都没有······”
朱缨一叹。
她猜到此事定不好查。那天周岚月将她与宁深在清泉寺遇到的事情悉数告知于她,她心中疑云密布,塔中密谋的两人的来历不明,或许是许家邀请的客人,或许本来就是寺中人,甚至可能是从低矮院墙外翻进来的。
周岚月没能看到两人的长相,只知道其中一人被称为少爷,身穿白衣。但这个条件范围太广,想要凭此抓人,犹如大海捞针。
朱缨心神不宁,担心那人是冲蜀州去的,只能快马加鞭给谢韫传信,要他多加警惕,如今已过去好几日,不知信可有收到。
“继续派人盯着清泉寺,莫要松懈。”她道。
清泉寺,这是许氏名下的产业。她对许瞻本人并无疑虑,但许氏煊赫百年,又与李家曾是姻亲,还是谨慎些为好。
已至正午,朱缨索性留周岚月在宫中用膳。过后,周岚月欲告辞回乾仪卫司,被她出声拦下。
她眉一挑,问:“你是不是与我表兄说了什么?”
周岚月不解:“什么?”
哪个表兄?
朱缨将腕上珠串褪下,“这是宁府前几日送来的。听宁国公的意思,是经了周大人的提点?”
宁氏是她外祖家,宁深是她的亲表兄。她想要维系这份亲情,但二人生疏已久,总觉宁深反应冷淡,她担心适得其反,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但这段时间宁深一反常态,隔三差五给宫里送东西,有时是些新奇玩意,有时是些好吃的点心,虽不见得名贵,却能看出用心,俨然一副兄长宠溺家中妹妹的的模样。
朱缨感到欢喜,却也因他的转变暗自讶异,之后对着宁深一顿试探,试图弄清楚其中实情究竟为何。
“陛下多虑了。您贵为天子,却依然是臣的表妹。兄长关怀妹妹,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宁深这样说。
虽然言语中依然恭敬恪守君臣,但相较之前已有了明显的柔和。
“宁氏与陛下永远是一条心,宁府也是您的家。”
心中涌过暖流,几次三番后,朱缨忍不住追问:“表兄为何突然如此?”
“还是多亏有周大人的指点。”
他道:“在许多事情上,我的本事不及她万一。”
周岚月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被宁深这样夸赞,心中窃喜,暗道他十分会做人。
当时自己是看不过这两兄妹表现别扭,才对宁深说了几句聊作开解,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竟还被他记到了朱缨面前。相当于两人亲情破冰的同时,还顺道在圣上面前替她美言了几句。
陈情
她笑了, 轻描淡写道:
“其实也没说什么。当局者迷,陛下与宁国公是嫡亲的表兄妹,血浓于水,分明关心彼此却表现疏淡。臣身在局外看得清楚, 才多说了几句, 好让误会早些破解、少些兜兜转转罢了。”
“朕许久不曾关注, 你与他的关系倒是好了许多。”
朱缨轻笑, 僵坐许久的身子放松了些,随后半是认真,对她温声道:“多谢。”
这份情, 她承了。
周岚月收起平时的随性, 抬眸对上朱缨的眼睛, 神色微愣。但这份错愕很快就淡淡散开, 转而在眉间化作一点笑意。
面前人是九五之尊、天下之主, 若换作是旁人, 此时恐怕早就惶恐下跪、大呼“折煞”了。可作为多年的知心好友,周岚月了解, 这一句谢并不是以陛下的身份所言, 而是单单作为朱缨。
不是将军, 更不是什么皇帝。
周岚月不会、也不愿去与她较真分辨什么身份和礼数。那重重玉阶之上的位置已经够冷了, 若连她也退后一步,那朱缨身边还剩下几人, 能让她在孤寂时说说心里话呢?
于是她放松了本欲撩袍下跪的姿态,只拱起手一揖,柔声道:
“臣的本分。”——
入了夜, 陈府上下十分静谧,平时廊下点着常亮的灯笼也灭了不少, 只留下了寥寥几盏。进到内院,只有梨玉斋中烛火摇动,想是屋中主子还未就寝。
“姑娘一向怕黑,不若还是多点几盏灯吧?”昔儿侍立一旁,面露关切。
“不必了。”
陈皎皎眉心微蹙,细声道:“只要屋里有光就好。现在府中只我一人,何必徒增花销。”
从前府中夜晚也明亮,是因为兄长双目有疾,她担心出事,方便常常前去看顾。现在兄长不在,也就没了点灯的必要。
“天气热,让府里的人早些去歇息吧。”她道。
昔儿自小跟在她身边,最是明白主子心中所想,看出陈皎皎心中郁郁,出言安慰道:“姑娘莫要忧心了,世子定会安然无事的。”
陈皎皎垂眼掩下眸中失落,口中低喃,又像是在祈祷:“一定会的。”
自那日陈霖离开前往温泉山庄养病,她便再也没能看他一眼。
负责医治他的那位名医说需要静养,任何人都不可去打扰,须发花白的医士照看陈霖已十年有余,她自然不会不信。本想就算不能亲自侍药,只一同去温泉山庄看着也好,可兄长却又极力阻拦不要她去。
她知道兄长的脾气,只能不再坚持。
如今距他离开已过去许久,不知情况可有好些吗?
陈皎皎孤身日日守着府邸,心中牵挂兄长安危,却又不敢前去打扰。她又慌又怕,给北地的父王和母妃写了家书,也迟迟不见回信。
昔儿见她仍是愁眉不展,便想着换个话题,笑着道:“姑娘这些日子都闷在府里,想是让陛下也担心。”
“莫要胡说。”
陈皎皎轻轻斥了一句,心思却不禁跟着去了别处,短暂冲淡了愁思。
自从兄长病倒,陛下再也没有召她入过宫,补品赏赐却如流水般送了来,问候也不曾少。想必是怕她为兄长之事忙碌,也就不便再来召见。
陈皎皎眉头舒展了些。再过两日,她便主动递了牌子入宫面圣,好些日子不见阿缨姐姐了,她也十分想念。
督帅在蜀州还未归,深宫空寂,姐姐独自一人,她也该去陪伴说说话——
“陛下,李尚书在外求见。”
这李氏,果然消息灵通得很。
朱缨扫了一眼众人,道:“让他进来。”
殿内寂静无声,几乎针落可闻,殿下地砖纤尘不染,身穿各色官袍的臣子垂首不敢直视圣颜,黑压压跪了一地。
李士荣由人引着进入,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心中一沉。
行至跪着的众臣最前处站定,他不动声色,向高处座上行礼。
上方人唇一勾,将之跪礼免去,道:“李卿来得正是时候,朕才下令召见礼部众卿,你便来了。”
“回陛下,臣统领礼部,自然没有让下属独自面圣、自己却躲在其后的道理,这不合礼数。”
女帝字字不善,李士荣自然不会听不出,可他只装作不明。
立于朱缨身侧的照水微微抬了眼。李氏猖狂,与上对话分毫不让,竟还敢暗里回刺,听其话语,倒是责怪陛下越过尚书宣召礼部属官,乃是不合礼数之举?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礼数规矩,也要朕点头才算合得。”
朱缨也不恼,只一笑而过,说得云淡风轻,接着步入正题:
“既然李卿是礼部之首,不如说说此事该如何向朕交代。”
她语气轻松,好似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常事。大殿气氛却陡然紧张了些,令玉阶下跪伏的众人身子俱一僵。
终于到了重头戏,李士荣利落撩袍屈膝,谢罪道:“礼部失职酿成大错,臣万死难逃其咎!请陛下治臣重罪!”
关于朱缨说的“此事”,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经接到消息。这并不是件小事,若论严重些甚至会背上叛国不忠的罪名。
昨日朱缨心血来潮,一起身便去了崇贤馆,想着去瞧瞧,也好看一看大魏日后的栋梁之才。届时馆中先生正在授学,她也就没有打扰,转而先去了正堂隔壁的藏书阁一观。好巧不巧里面放着几本新奇的书,朱缨也没有见过,兴致一起便随手拿了两本回宫。
这一来便出了事。皇帝身边见多识广之辈众多,朱缨将此书拿给太傅袁持忠一看,却见这位苍颜白发的老臣当即变了脸色,颤颤巍巍跪地不敢出言。
她坚持问下去,终于才从袁太傅口中得知,此书乃是前朝一位皇子所写,其中记载的众多未有听闻的文化,皆是出自前朝皇室。
大魏开国皇帝开明,听闻当年不知从何处发现了一农户之家,竟是隐姓埋名数年的前朝皇室中人。地方太守自作聪明,将人尽数格杀后上奏折意图邀功,而祖皇帝勃然大怒,当即摘了他的乌纱帽,斥其先斩后奏、对无辜之人赶尽杀绝。
对人尚且如此,更不必说书本文集,祖皇帝登基后并未大肆毁坏,而是顺其自然发展存亡。百姓感念新帝恩德大度,倒使民心聚如堡垒,新朝江山向稳。
时间已是久远,前朝皇室覆灭后的十几年里,那些旧的事物渐渐没了踪影。本以为已经销声匿迹,如今却突然出现在了大魏学堂的书桌上。
朱缨深知教育之重。前朝之物可以留在民间,独不能任其流转至学堂,在无形中影响学生,危及大魏的将来。
崇贤馆经皇帝特许建于宫中,乃是大魏最为显赫的求学之地,其中接纳的学子经过层层择选,个个为人中龙凤。按照惯例,馆中经常会从民间挑选一些新颖的志异书集以起到放松娱乐之效,但若是书本出自前朝,这份心意就完全变了味。
崇贤馆由礼部掌管,现在出了这样的丑事,自然罪责难逃。
然而此事未经他人手,乃是朱缨亲自发现,既然还未有声张,如何处理就全凭她一人心意。若她不欲追究,便可以轻轻揭过,保下皇家颜面,大可以之后再暗中整顿崇贤馆内部,将藏在暗处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决干净;可若她意欲重罚,那这一小小的书本,足以令整个礼部以叛国的罪名下狱。
且看这架势,朱缨显然不想轻拿轻放。但她行事不明,又像是留下了转圜的余地。
饶是浸淫官场多年的李士荣,此时也不免心中打鼓。
他话音落下,殿内一时无声。朱缨也没开口,而是面色淡淡,伸手去拨弄置于宽大桌案上的紫檀笔架。
“李卿虽为尚书,然身在内阁,礼部之事无法一一看过,交给下面来做也是正常。”
许久,她才说话,嘴角还牵出一抹笑,“朕知你爱惜下属,但实在不必揽责。手下之人办事不利,受些惩罚也是应当的。”
“陛下,臣冤枉!”
“微臣冤枉!”
朱缨脸上的笑意还未落,跪于殿下的大臣便都慌了神,求饶告冤声一时起伏不绝。
他们当然害怕,神仙打架,遭殃的往往是小鬼。李氏煊赫,天子不会与之硬碰硬,听其话中之意,多半是要保下李士荣,再让其推出一个替死鬼顶罪。
李士荣听完也不好过,他眉心重重一跳。好一个皇帝,竟是要逼他亲手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
明眼人都能看出天子与世家势同水火,他李氏与之面和心不和,已是上下公认的事实。今日朱缨却不按常理出牌,非但没有借此机会开罪,反而通情达理,主动助他脱身。
但这样的状况,才是李士荣最不想看到的。他到底低估了这个上位不久的丫头片子。
崇贤馆中出现前朝书籍之事万分蹊跷,以他手下人的能力,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难说今日之事是否为皇帝一手操作,贼喊捉贼,想要以此为契机,拿礼部开刀。
毕竟,女帝上位以来动作颇多,毫不掩饰自己的锋芒和雄心。
现在情势危急,他没有时间细细调查,只能收回思绪,竭力去应对当前。
交易
他执掌礼部多年, 势力多半从这里积累,再由此延伸去各个地方,渐渐织成了一个紧密的网,说白了, 礼部就是李氏壮大的底气和资本。在这里, 几乎所有紧要的官职都由他的人把控, 供职于此的众人都是受他信任的心腹。
而现在, 朱缨却要以退为进,借一个重可人头落地的罪名,逼迫他舍弃手下, 自断一臂, 让随李氏姓的礼部从内向外捅破一个漏风的洞。
若朱缨今日没有如此高调行事, 他大可暗中打点好一切, 为此事寻找一个绝佳的替罪羊, 将损失降到最低。可如今礼部官员跪满了大殿, 若他顺从朱缨,公然拉手下顶罪, 待到事情传出, 李家追随者势必会寒了心。
到了那时, 所有人都会怀疑他的立场, 李氏苦心经营多年的心血将功亏一篑,皇帝就成了最大的受益之人。
是以, 他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见他久久沉默,朱缨也收起笑意,懒懒地收回手, 扬声道:“来人——”
“陛下多虑了!”
李士荣终于抬头,高声道, “回陛下,礼部上下乃是一体,臣身为尚书办事不利,愿与众人同罪!”
杯中热气蒸腾,氤氲了朱缨锋利的眉眼。望着下方整齐俯首的众人,她一扯嘴角。
和她想的一样。
“你们都先退下,朕与李卿有话要说。”
事情还未了便赶人,退出殿外的众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但只能依言退下。
“起来吧。”
殿门关上,朱缨免去李士荣的跪,却也没抬头,慢条斯理道了一句,“朕有意保下爱卿,奈何爱卿不肯领情。”
“陛下说笑了。”
看他油盐不进,朱缨也不恼。
“朕听闻,工部的账已查完了?”
她神色中是漫不经心,好像只是简单提了一句,再无其他目的,只是听在李士荣耳里,这句话无疑一道惊雷。
兵部的事过了没多久,朱缨突然下令,让人着手查工部的账。工部尚书慌了神,马不停蹄派人前去李府报信,他第一时间授意人前去打点,力图瞒天过海,不让皇帝的人查出端倪。如今已过去数月,他本以为这场博弈已经结束,谁知会在这时候被翻出来提起。
工部的油水太多,终究没能保住。朱缨用了一个冒险的法子,在同一时机对工部和礼部双管齐下,逼他缴械放手。
看着高台之上年华尚好的女子,他目光凝住,语气轻而淡,却让人听之生寒:“礼部之事尚未解决,陛下便要动工部,不怕操之过急,最终伤己吗?”
“朕身为天子,所做之事皆为天下。纵是伤己,也有后人为吾鸣冤。”
好似听不出李士荣话中威胁,朱缨笑意如常,道:“朕并无他意,爱卿,莫要如此着急。”
“可愿与朕做个交易?”
看着殿下之人,她继续道:“礼部和工部有爱卿管着,朕自然放心,可是若管过了头就不妥了。李卿,你得让朕夜里能安睡才是。”
这番话直白得不能再直白,几乎将矛盾摆到了台面上。李士荣不言,等着她的下文。
“朕不欲大动干戈,李卿,你也该拿出些诚意来。”
朱缨道:“两部琐事繁多,爱卿的人再有能耐,也不免有疏忽的时候。朕派遣几人前去为你分忧,这样一来对谁都好。”
“爱卿意下如何?”她身体微微前倾,接着放慢语速,似是诱引般说:“朕一言九鼎,你若肯松口,工部账案之事一笔勾销,绝不再提起。”
女帝身段放得极低,加之许下的东西十分诱人,让李士荣也动摇起来。
他沉下心来权衡着,朱缨这一番话,将自己想要的和他想要的都堂而皇之摆在了桌上,可谓是异常坦诚。
若他答应与之交易,势必要牺牲几个自己布置在两部的棋子,却不至于丧失威信,让李氏内部瓦解。而如此一来,工部账目错漏一事就会如尘灰般飞扬散去,这把悬在他头顶的刀轻轻落下,他也能继续保住对工部的把控,不致损失惨重。
李士荣表面神色自若,道:“若臣不愿如此呢?”
“无妨,朕不欲强人所难。”
朱缨无所谓地笑了笑,“李卿与静王应是有些日子不见了。他与朕亲近了不少,若你来得是时候,指不定还能在崇政宫遇见他。”
贵太妃李氏深居景阳宫,这对母子是李士荣的软肋。她深知这点。
果不其然,李士荣明显一震,自然垂落在袖中的手渐渐收紧成拳。
女帝说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是在借绪儿的安危来威胁他。未过及冠的半大孩子天真稚纯,身在深宫与之朝夕相处,无疑是砧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
他不敢赌朱缨会不会真的动手,毕竟,她身上流着宁氏的血。
内心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李士荣松了拳,最终确认道:“陛下方才的承诺,可是当真?”
“自然。”朱缨回得干脆,“君无戏言。”
殿下人一叹,无声接下了这通交易。
他再度下跪,开口道:“是臣治下不严,疏忽大意。礼部左侍郎高益掌管崇贤馆诸事,默许前朝禁书流入学堂,其心可诛,请陛下降罪!”
“爱卿果真识时务。”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朱缨心中愉悦,下令道:“既如此,来人!”
礼部那帮人她清楚得很,真抓住细查没一个干净。不管李士荣弃了哪一个,都是他们罪有应得。
听着殿外臣子的高声喊冤和咒骂,以及被人拖走的声响,李士荣闭了眼,心中微沉,却又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暂且让你得意几日吧,只是到时候可别忘了哭——
八月太阳毒辣,日光向下一洒,让蜀州的天气炎热似火烤,纵是傍晚时分也不见凉爽。锦城却丝毫不受影响,从受灾中缓过劲来的百姓忙碌又热情,处处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
在这样的氛围里,杨锦澄也不嫌热,扔了手中的扇子,快步跟上前方高大的身影,“城东商市大的很,不知督帅想看点什么?”
这段时日谢韫依旧忙着重建蜀州的事,调了大批人手前去各地救助,自己四处奔波察看,也发现了些蜀州官场暗藏的问题。
他一一记在了心里,打算等回到魏都后告知朱缨。恰巧今日与杨茂议事后在太守府遇见了杨锦澄,想起先前在商市的约定,开口邀他与自己同去一趟。
“不必麻烦,随意转转即可。”谢韫回。
江北和魏都都是富庶之地,却不在边疆,不曾有像蜀州市集这样独特的繁华景象。他从前为扩张渐台势力去过不少地方,其中对川蜀一带的了解算是较少。
让杨锦澄带自己来商市,也是放一个熟悉情况的向导在身边,方便他了解当地商贸的情势。
他知道朱缨对蜀州商业的情况关注已久,心中多少有些自己的想法。既然他正好来了,能为她提供些有用的信息也是好的。
杨锦澄应声,两人一起往商市深处走。
“杨公子,今日可来晚了!”
“小店新出的小玩意,杨公子拿几个回去玩玩!”
杨锦澄显然是这里的常客,沿路经过多少小摊贩向他打招呼,一看便知相熟,有的甚至从摊位后跑出来,急急忙忙给他塞些吃食或小物件。他应付不过来,不停与人笑着接话,脸上丝毫没有不耐。
看得出他是真的喜欢这个地方,百姓对太守府的公子热情如斯,但又如朋友般相处,毫无谄媚与惧怕。
如此,蜀州太守杨家与百姓的关系就可见一斑了。
谢韫观望不语,心中给杨茂加了一分。
杨锦澄咧着嘴正笑得像朵花,不经意侧头一瞥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大人物,于是赶紧把露出的牙合上,尴尬道:“呃······有您喜欢的吗?”
见面前少年把怀里的东西敞开,一副让他先挑的模样,谢韫移开眼,颇为无语地加快了脚步。
“诶!督帅您等等我啊!”
见他一言不发快步走了,杨锦澄也顾不上与摊贩们说话,一股脑把东西交给身后的小厮,马不停蹄去追-
“杨公子与这里的人似乎很是熟悉。”身边清静了些,等到他跟上来,谢韫才道。
“常来这一片玩,久而久之便熟悉了。”
杨锦澄嗨了一声,解释说:“都是小民不务正业结交下的。”他话中自贬,好像自己也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谢韫不好接话,他剑眉微动,转而去看远处的几个异域商人。
鬈发大胡子身后的骆驼驮着沉甸甸的大包袱,手指上戴着的宝石耀眼,一看便知阔绰。此时却被三五个不知何处来的地痞流氓包围,时不时被推搡一下,竟丝毫不敢还手,反而唯唯诺诺,叽里咕噜地像是好言相劝,最后还摘下身上的宝石配饰交了出去,人群才缓缓散去。
谢韫望着那边若有所思,须臾后开口:“杨公子那日说的话,我想并非没有道理。”
他没有派手下去帮那些商人。帮完这一次,下一次谁又能帮?
杨锦澄在一旁攥着拳头,平时他看到这样的场面往往拔刀相助,今日是因为有谢韫在,才强忍着没有出手。此时听他突然这样一句,面色不解,不禁追问:“什么?”
手帕
“大魏欲要发展商贸, 还缺少一些秩序。”谢韫道:“还有公平。”
那日杨锦澄在商市上说过的话,在他父亲眼里是大逆不道,就算放到朝会上提出也照样会被批驳地一无是处,说不准还要扣上顶离经叛道不配为官的帽子。
但如今的商市是什么样, 谢韫已经看到, 朝廷想要商业发展, 让商贸更多地推动经济, 就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正是如此!”杨锦澄眼中猛地一亮,随即难掩兴奋道:“督帅会把这些禀报给陛下吗?”
“陛下关注蜀州商贸已许久了。”
算是隐晦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道:“你还有什么想法?”
少年思考片刻, 斟酌道:“小的见识不多, 只从蜀州的商市来看, 每日人来人往虽然热闹, 但没有明确的制度规矩, 管辖无序, 常有欺压抢劫这类事发生。周边小国的商人够买下的东西明明够装五辆马车,却被歹徒所劫, 最终只能带着两辆马车回家, 甚至有的连命都丢了。依我看, 我们应该对这些商人的安全多加保护才是。”
他继续道:“还有, 边疆地区与邻国间贸易最是兴盛,如果我们能降低外贸税赋, 来我大魏行商的人一定会更多的。”
“你说的不错。”
谢韫沉静听着,神情有了松动。待到他告知朱缨,这些法子未必不可一试。
“是你方才说的, 自己‘不务正业’?”思绪收回,他心情还不错, 对杨锦澄问道。
“啊?”杨锦澄愣了一瞬,而后反应过来,低下头道:“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本督倒是觉得尚可。”
谢韫说:“何必一心追求读书做官,能在商市里混出些名堂也算本事,不是吗?”
这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对他说。
杨锦澄怔住。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可以受人钦佩了。
他想道谢,谢韫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没有等他便一人径自向前去了。
少年抹了把脸,忍不住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大声道:“督帅,您等等我啊!”-
等到他追上,谢韫正驻足站在一个五颜六色的摊位前。
杨锦澄顺着他眼神望过去,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很快将刚才的话题忘在了脑后,弯着眼介绍:“督帅先前应该没见过,这是蜀绣,出了我们蜀州可就看不到了!”
眼前的小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绣品,其上纹样栩栩如生,片线光亮,针脚细腻整齐,一看便知手艺不俗。摊位之后坐着一位衣着简朴的妇人绣娘,正低头在手中的软缎上绣制。
入眼多为香囊、手帕之类的饰品,平时应是招待女客为多。
杨锦澄没想到谢韫竟会被这些吸引,见他不语,迟疑开口:“督帅?”
谢韫嗯了一声,不去看他,径直看向绣娘:“打扰,这个多少钱?”
绣娘显然也与杨锦澄相识,抬头看见二人后冲少年点了头,对谢韫报了价钱。后者听后颔首,爽快地拿了银子。
一旁的杨锦澄心情复杂,没想到督帅平时看着沉稳睿智光风霁月,竟喜欢这种女儿家用的东西,还到外面上街来买。
“原来督帅喜欢这些啊,哈哈。”
他干笑两声,差点咬了舌头。
“······”
谢韫看他一眼,辩道:“不是给我买的。”
杨锦澄大悟,随即更惊诧了——督帅竟有心上人?
才不理会他怎么想,谢韫接过买下的手帕,神情中多了几分柔和。
他从前听说过蜀绣,阿缨没来过蜀州,见到后一定会很高兴。他挑了一条绣着几朵茉莉花纹样的,她应该会喜欢。
朱缨自小喜欢张扬艳丽的东西,不喜寡淡细小之物,但却有一个例外。
先皇后宁氏喜爱茉莉,似是出于母女间某种奇异的心意相通,这清新洁净的小花也成为了她的偏爱。以前她打扮时喜欢摘几朵簪在头上,现在碍着身份很难再实现,顶多是在宫殿院子里种上几株观赏。
谢韫想着,既然发髻上不能再戴,能在手帕上出现也是好的。
他将手帕细细叠了收好。不过一念的功夫,杨锦澄已经倚在摊位旁和绣娘寒暄上了。
“怎么就你一个人?桑乔呢?”
绣娘摇头不知,“好几日没见他了。”
桑乔是他的好友,是个卷毛蓝眼的突厥少年,应该是才来蜀州不久,平时做一些卖花灯拨浪鼓的小本生意,摊位就在绣娘的隔壁。而今却不知去了哪里,连自己的小摊都不见了。
杨锦澄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旁边取代了桑乔摊位的小贩也与他相识,于是向一边走了两步,打听道:“桑乔人呢?”
一旁被问话的小贩又矮又瘦,活像个猴子,此时醉醺醺的,回道:“那小子喝酒欠了我们酒楼的钱,话又说不清,早把摊位卖给我们逃了!”
“这家伙······”
不是说好了,没钱就来太守府找他吗。
杨锦澄暗自腹诽好友不够义气,不过桑乔自在惯了,消失几天后又会毫无征兆地出现,反正是死不了。
他很快释怀,转而想起了什么,去跟谢韫介绍方才说话的瘦猴小贩。
“督帅有所不知,你别看他好像守着这一个小摊摊过活,实际上本事大着呢,是个大掌柜!放眼整个锦城商市,往东走一大片都是他们东家的,整整二十七家店面铺子!他东家······”
说到这儿,杨锦澄不知为何大惊失色,慌忙转头问小贩:“冯掌柜,我怎么记得自从地震后就没再见过你们白老板?不会是······”
“瞎说!我们东家好着呢!”
冯掌柜微阖着一双醉眼,喃喃道:“能不能小声一点?我们东家行事低调,不欲暴露身份,之前被你发现也就算了,你还带个人来······”
他正说着,昏沉的脑海中忽地划过刚才听到的话,吓得顿时酒醒了大半,继而猛地从木椅上站起身,指着面前的另一人惊慌失措道:“杨少爷,你刚才叫、叫他什么?”
督帅?那不就是东家让他躲着的······
“哦,这是······”
“不必了。”
谢韫打断,黑沉的眼中闪有寒光,紧盯着冯掌柜,开口却是问杨锦澄,“你方才说,这位掌柜的东家姓什么?”
虽然不知为何督帅周身气场突变,杨锦澄眼神略有迷茫,但还是如实答:“姓白,白老板啊······”
“白宗庆,是吗?”
他目光转向冯掌柜继续追问,声音不疾不徐,好像不想惊吓眼前的猎物。
从面前人的神色中,他得到了答案。
瘦猴见势不对要逃跑,谁料仅一瞬的功夫,人就被谢韫隔着摊位捏住手腕,轻轻松松撂在了桌案上,再也动弹不得。
不愧是督帅啊!
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杨锦澄心惊之余,对谢韫的佩服又更多了一点。方才他甚至没有看清动作,就见冯掌柜已经被扣着摔在自己的摊桌上,不敢发出一声惨叫。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杨锦澄不明真相。
商市上富贵之人常见,谢韫一行人今日都着便装并不显眼,这边的情势看着惊心动魄,实际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也没有引来多少人注目。
谢韫松开手,低声问:“白宗庆在哪?”
“小人实在不知,大人饶命······”
料到了他不肯松口,谢韫从袖中拿出一块沉甸甸的令牌,举起到他面前。
眼前镌刻祥云龙纹的古朴玉符好似带着千钧重压,冯掌柜腿脚一软险些跪下,语调惶惶:“横云山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韫将玉符放回袖中,吩咐手下:“带走。”-
回到住处,谢韫没多说什么,只对跟在身后的谢成道:“让吕述立刻来见我。”
听将军要见随行来的渐台手下,谢成立马明白了意思。
方才他听说将军在商市捉了一个小贩时就想开口,如今略一踯躅,终于心一横,屈膝跪在了地上。
谢韫半天没听到回音,转身蹙眉去看,便看到谢成跪着的模样。
他神色沉了沉:“谢成。”
谢成抬头,抱拳认真道:“将军,真的要继续查吗?”
他知道应该无条件服从命令,但他不能不顾谢韫的安危,还有他们离宫时陛下的叮嘱。但千言万语难尽,只能化作这样一句潦草的确认。
“我有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将军······”
谢成目光微动,“我们不知蜀州的敌人藏在何处,若有万一,该如何向陛下交代?”
“如今救灾事宜已近尾声,过不了几日我们就要启程回都,你要我扔下仅一步之遥的线索离开吗?”
“这······”
谢成语塞,不知该如何回话。
“我问你,这一路上我们的戒备如何?”谢韫继续道。
“十分完备,从未放下警惕。”
“既如此,为何不敢一试?”
谢韫追击,“谢成,战场之上,最忌草木皆兵。”
谢成低下头,显然正做着极大的心理斗争。他知道这个线索对德宁劣币一案十分关键,如今查明近在眼前,若轻易松手,似乎并不是个明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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