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
当时侍女来替她更衣时发现了这封信, 及时禀报了他。因着是周岚月的东西,他怕是什么要紧的书信,便做主暂且帮她收了起来,现在经她一提才想起。
得知没有丢, 周岚月立马松了口气, 问道:“没让旁人看见里面的东西吧?”
宁深摇头, 她脸上才重新有了笑, 放松说:“那就好。这封信是陛下写给你的,特地让我转交。”
陛下给他写信,让周岚月帮忙送交?
他面露疑色, 对面人继续道:“说好了, 你看完后就算生气, 也不能将火撒在我身上。”
质地微软的信纸一直被她放在衣中保管, 好似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让他微蜷了手指。
心中愈发疑惑, 宁深看了她一眼,低头拆信。
他看信的时间不长, 却让周岚月感到十分难熬。好像过了许久, 他抬起头紧紧盯住她, 手指不自觉用力, 将薄薄的信纸捏出了几丝褶皱。
“陛下不在宫中,秘密去了蜀州?”
先前传出的抱病不起让他忧心不已, 几次想入宫探望都被找借口拦下,原来是因为是假的?
听出他强压着情绪,周岚月脖子一缩, 破罐子破摔道:“哎呀,我就是个送信跑腿的!陛下那脾气你也知道, 主意定了谁又能左右!她素日把谢韫宝贝得和什么似的,如今出了变故,她怎能坐得住!”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宁深明显憋着气,可声音中还是带了薄怒。
“陛下特地嘱咐过,要我在她离都三四日后再将信交给你。”周岚月小声:“到时木已成舟,你想阻拦也没了法子。”
宁深怎会不明白朱缨的用意,只是已经到了这时候,他说什么都已来不及。
深深叹了口气,他心中还存有理智,一言不发走至桌案旁燃着的烛火前。
手中的信被火舌舔舐,在铜盆中很快化成了灰。
“她要去最危险的地方,没人阻拦她。”
他没有转身,依然背对着床榻,用手撑着桌案,只听到轻而沉的声音:“你们也帮她瞒着我。”
周岚月日日进承明殿“议事”,长公主留宿宫中行监国之职,只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周岚月心上一颤,一时也忘了身上的疼痛,“我不能违抗皇命——”
“我明白,我没有怪你。”
宁深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这个兄长做得失职。”
“陛下没想不告诉你,只是怕你阻拦,才延后了几日。”
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过了半晌才闷闷道:“她离开时带走了几个宫中御医和不少珍贵药材,随行的人有分寸,就算救不下锦城,也一定会保她周全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祈祷如此。”
许久,宁深无言叹了口气,心中千钧重难以言说。他转过身,重新走近床榻,“是以那晚你贸然行动,可是宫中出了什么差池?”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周岚月点点头。她精神不太好,头晕眼花的,说话一长便要歇一歇,但还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与他说了一遍。
“现在你已知晓,长公主在宫中,想必也收到了消息。宫中有异动,指不定是哪家派来的探子。竟还易了容,果真高明。”
“只是那探子已死,若让人得知,岂不是将陛下称病另有隐情的事变相告诉了旁人?”
周岚月身子虚弱,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想要宁深帮着想想办法。
“我会进宫与长公主殿下商议。”
宁深略一沉吟,开口道:“此事你不必再忧心。先把身子养好。”
那晚她与人交手的地方实在偏僻,而周府在城南与之相隔甚远。当时她身上到处是血,宁深怕她撑不住,又不能堂而皇之寻个就近的医馆,让全城都得知乾仪卫使因事重伤,匆匆一想距宁府还算近,便不加犹豫把她带了来,然后秘密寻了信得过的郎中。
他已向周府传了密信,告知周岚月在宁府暂且养伤,并无大碍。
看他面色沉着,应是心中已有了考量。她也缓了缓,松口应了一声。
朱缨秘密离宫,乾仪卫司并无要务须她操心,唯一要紧的便是将陛下“抱病”的事牢牢兜好。现在她将事情告诉了宁深,终于是有了个帮手,自己也能松口气。
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周岚月才感觉到唇焦舌燥,探头去看圆几上的茶壶。
顺着她目光向后看,宁深才意识到她醒来后一直没有饮水,只灌了一碗又苦又涩的汤药。
他暗自懊恼,三步并作两步去给她倒了杯温水,回来递给她。
暗赞他有眼色,周岚月接过两口喝完。她擦擦唇角,才闲下的嘴又忍不住,“找长公主?长公主好啊。”
听出她话中的促狭,宁深提醒自己她受伤刚醒,不要一般见识,只脸色微沉,威胁道:“你若再说这些没边的东西,我便不管了。”
“别呀!”
她忙讨好道:“剩下的事儿棘手得很,小的没那个能耐,还是要大人多费心。”
其实她心里清楚,此事关乎陛下安危,他哪里会真的不管。
面前人才低低哼了一声,道:“我现在进宫,你留在房中歇息,莫要折腾。”-
许是怕扰了她休息,一整日宁深都没有再过来。
周岚月一直惦记着宫里的事,昏昏沉沉醒了几次,想要开口问又舍不下面子差人去找他来。不过好在信得过他办事,她只在心里暗诽了几句,便撑不住睡了过去。
不知为何,身在宁府的事实并不让她感到局促,反而十分安心,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带着伤起来草草梳洗了一通,她平时皮实惯了,行军打仗时常常不修边幅,不过毕竟不在自己的地盘,还是要注意些形象。
她暗自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午后宁深没来,竟来了一位地位更高的,正是其母郑氏——如今这宁府的老夫人,当今陛下的亲舅母。
郑夫人出自书香门第,做了宁家长媳不久便守了寡,当年皇宫出了变故,宁氏主君与长子皆身死,只剩她所出的一个幼孙。偌大的世家眼看便要败落,不少人等着看笑话,觊觎着分一杯羹。好在这位夫人眼界手腕俱是厉害,硬是一人逼退了四面八方来想要趁火打劫的族中旁系,保住了嫡系的地位。
多年来要操持宁家中馈,还要时时刻刻提防着豺狼虎豹,经受的磨难可想而知。现在宁深到了能独撑门户的年纪,她这个做母亲的总算是熬出了头。
周岚月在宁深面前随意,但对郑夫人印象深刻,是打心眼里尊敬。
老夫人神色慈爱又疼惜,坐在床榻旁着人呈上特地为她炖的汤,她有些紧张地撑着笑,顿时感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郑夫人没有这样的顾虑,甚至在喝完汤后要扶着她躺下说话。周岚月不敢反抗,却感到更怪异了。
说话间,她脸上都染上了红,只觉得在自家母亲那都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有人去正院报了信,宁深知道后匆匆赶了来。三人默契寒暄几句,郑夫人目光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转,仿佛看透了一切,然后了然般笑了几声,借着还有事离开了。
房中一时静默,只剩下周岚月和宁深二人。
凭着过去在军营撩猫逗狗的经验,周岚月隐约明白了老夫人是误会了什么,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她硬着头皮,“宫中的事,你没与伯母说?”
她重伤进了宁府,看老夫人方才的神情,怕是将一整回英雄救美的戏码都暗暗想出来了!
宁深同样有些不自然,避开目光道:“这些事复杂,她不知道也好。”
母亲自年轻时便操劳,身子骨并不好,若是知道了朱缨秘密离宫去了瘟疫横流的锦城,怕是要担心得不能安寝。
他只说陛下称病是在筹谋做局,并非是真的抱病,多少让她安心些,打消进宫探望的念头。果然,一听说这个消息,她原本整日恹恹也好了许多,精神一振竟还来探望他藏在东院的伤患。
“你安心在这养伤,剩下的都不必管。”
待耳上热意褪去,他对上她目光,“乾仪卫司那边我已知会苏大人,有要事她会处理。”
苏若胭是她在乾仪卫的心腹,也是朱缨的信臣,这在朝堂上不是秘密。但苏若胭是北司使,要她掌管乾仪卫司所有的事务不合规矩,也难以服众,少不了会被韦顺那些不怀好意之人非议。
乾仪使突然消失,北司使接管乾仪卫司,这在内部必然会卷起风雨,再传到世家耳朵里,前朝想太平都难。
长公主和宁深近日已经足够忙累,她不能再添乱。
“这些都是小伤,不算大事。”周岚月开口:“我已无大碍,明日便离开。”
“你昏迷两日才醒,什么算大伤?朝堂有事我自会替你——”
“打住!”
听出宁深带了恼,她忙抬手打断:“别再劝我了啊!你再关心我,我可要多想了。”
她明显是故意这样说,好堵住他的嘴。
宁深说了一半的话被生生止住,最后愣是在嘴边转了个弯没说出口,过后只能咬牙,勉强平稳道:“周岚月,你最好别再倒下,白白浪费这几日我付的药钱。”
这狠话放得一点也不狠。
周岚月最是能屈能伸,拱手道:“必定不会!”
若换了旁人,此时听到这话便要愧疚道谢,最好明日一大早便将他破费的钱如数还上,如此才叫报答恩情。可周岚月不一样,她脸皮厚,没人能从她身上抠下一文钱。
况且她知道宁深不在乎这点小钱,若是巴巴还了,岂不是还显得二人生分?
成功将自己说服,她笑得越发灿烂,暗想着将来从别的地方将这恩情还上。
她面容憔悴一身素白,偏偏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宁深气得牙痒痒,却也没法再说什么,最后实在待不下去,在周岚月真挚的目送下拂袖而去。
从前说她聒噪又跳脱,好像沉不下气,可如今此人不顾自己身体,一心想着忠君之事,又觉得实在可恨。
桑乔
错金青鹤香炉中芳烟布绕, 临平宫正殿大案上积着几本奏疏,朱绣柳眉微蹙,位于案后一本一本看过。
“近日未有异样,陛下已经到达锦城, 殿下尽可安心了。”她身边立着照水, 声音沉稳道。
朱缨临走前坚持拒绝了照水和照雪想要跟随的请求, 照雪留在承明殿“侍疾”, 照水到临平宫辅佐朱绣监国。手下两个贴身女官都在宫中如常当差,时不时出面露个脸,也好减轻他人的怀疑。
朱绣合上奏疏, 轻轻一叹气:“她一日不曾平安回宫, 本宫便一日不能安心。”
瘟疫有多凶险自不必言明, 朱缨执意前去锦城, 她阻拦不成, 如今日日在佛堂上着香, 只愿她能安然无事。
不过,这几日宫中也不太平。
“承明殿中的宫人可一一细查过了?万不可再出差池。”她道。
宁深已经来过, 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 两人秘密商议过后, 终于做出了决定。将那假茂春的尸体从宫中运出午门示众, 称天子寝殿混入刺客,其人谋害龙体不成, 已被当场格杀,病中的陛下大怒,降下圣旨决意彻查背后歹人, 宁错杀不放过。
那旨意上加盖的朱砂色印玺尤为炫目,足见圣上态度之强硬。
朱缨不在宫中, 这是他们能想到最好的办法。
皇帝遇刺乃是不祥之事,为避免动荡,一般会选择隐而不发,之后再暗中调查凶手。现在将此事放到了明面上,直接说明陛下遭刺但未让歹徒得手,甚至一张圣旨加印,宣称要大力彻查幕后凶手。他们剑走偏锋选了冒险的法子,反倒多了几分可信,让暗处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已经查过,并未发现异动。”照水答:“好在有惊无险。有了这次教训,承明殿上下会更谨慎。”
朱绣点点头,接着道:“周大人受了重伤,想必还要再休养一段时日。乾仪卫司里有世家的人,怕是不好糊弄。”
“北司那位苏大人是否可靠?”
她的职务在内阁,和北司八杆子打不着,与之只打过几次照面,对其品性是全然不知。但掌管诏狱后一直没有出过差漏,想必是个踏实能干的。
“殿下不必担忧。苏大人性情率真,但办事十分沉稳。她一直跟着周大人,若是信不过,也不会让她来掌管诏狱。”照水答。
朱绣这才放心了些,颔首后垂下眼,继续提笔阅奏疏。
因着处理政务之便,她多日来一直住在宫中,已经许久没有回公主府。如宫中这样森严都混进了细作,若有心之人刻意行事,想她府上也不安全。
她吩咐身侧侍女看好公主府不可懈怠,思及此,就不由想起了她那封王却还未开府的幼弟,朱绪。
从前朱缨与他走的渐渐近,姐弟间情谊深些也是好事,但就怕这幼弟随了他那母族,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不放心,又下令给景阳宫和裕静宫添了些守卫照看,就称近来宫中不安全,特派人来保护主子安危——
穿过阴冷潮湿的地道,映入眼帘的是一方不算宽阔的厢房。
年轻男子半赤着上身,肩颈间缠着几层绷带,看上去精神不佳,在听到脚步声后不顾伤口下了床,然后原地跪下。
“父亲。”男子手作揖,忍痛艰声道。
“快起来。”
几步走来的中年男人将其扶起,声带关切道:“此去一番艰险,吾儿辛苦。”
男子站起身,摇头:“这是儿子应做之事。”
“那晚我与谢韫交手后受了伤,忧其下令封城通缉,急于逃脱便连夜离开赶路。好在施粥时派去的人已经得手,父亲放心,别说是他,就算是整个锦城,此次也是凶多吉少。”
“你做得很好,这次他难逃一死。”
中年男人满意点头,“女帝孤居深宫卧病不起,命昭平监国。然昭平性情和软,成不了什么气候。”
“不过······”
听父亲这样说,年轻男子犹豫道:“女帝出身军营,身子向来康健,此次当真是生了病?”
提到这茬,中年男人眼中也划过一抹沉色,低声道:“那丫头片子谨慎得很,身边那几个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家费了大气力才安插进承明殿的细作,一个消息还未递出便丢了命,竟还被悬尸示众,如此大张旗鼓,不知是不是宫中发现了什么端倪,在故意警告。皇宫中又增了布防,如此一来,我们再想打探就更难了。”
他目光划过面前人,眯了眼,“狡诈至此,倒是像极了她那母亲。”
一提到宁氏,年轻男子眼底便多了按捺不住的怒色,恨声道:“父亲不必忧心,儿子定不会放过她!”
男人情绪已经敛下,微微笑道:“莫把自己逼紧了,切记徐徐图之。”
“儿子知晓。”
男子认真应下,复又开口,斟酌道:“父亲,其实若没有那假身份,儿便不必受其制约,日后行动也能做得更好。”
“我想着,能否找个机会——”
“不可。”
话还没说完,便被男人一口否决,“当初让你顶上那个身份,是为了拉拢北地,好让他诚心与我们合作,免其后顾之忧。如今多年的心血将要得到回报,你要让我们功亏一篑吗?”
他神色冷肃:“别忘了,我们还要依靠北地的兵力。”
“是儿子思虑不周。”年轻男子忙低首,“以后定不会再提了。”
“无妨,只是父子间闲话。”
男人神色这才缓和了些:“你好好养伤。近日派人将山庄门守好,莫要让那病秧子看出端倪。”
“是。”——
天边的火烧云五彩斑斓的,煞是好看,炙烤一日的太阳渐渐西斜,马上便要落山。
杨锦澄不知从哪爬上了屋檐,坐在房顶瓦片上,撑着头向外看。
不论是府内还是府外,现在都是一样的冷清,甚至看不到人。爱热闹的杨锦澄看着这样的景象,不知叹了第几口气,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绳子专挑细处断,他们锦城今年不知是什么狗屎运气,地动还没过去,便又来了瘟疫,刚缓过气来的城中还没高兴多久,如今又成了这副模样。
他每日都能望见城郊焚烧尸体的黑烟,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督帅倒下了,那位美人统领日日忙碌见不到人,他父亲头上多了银丝,就连妹妹也累得晕头转向。可他呢?商市又被关闭,他日日坐在屋檐上游手好闲,什么忙也帮不到。
杨锦澄隐隐觉得,他可能真的是个草包。
正长吁短叹着,府邸围墙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他倾身去看,发现是个熟悉的面孔。
“桑乔!”
许久不见的好友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他惊喜叫了一声,三两步扒到围墙上,“你回来了!”
叫桑乔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不知刚从哪里来,一双蓝眼睛却晶亮。他高兴地走了两步,腿上好像受了伤,一瘸一拐的。
杨锦澄看见,急道:“你腿怎么了?”
桑乔脸上不见沮丧,无所谓地摇了摇头,然后叽里咕噜说了一长段,不知说了些什么。
杨锦澄这些年在商市鱼龙混杂地混久了,不少语言都会一点。桑乔说的是突厥话,他没有完全听懂,但差不多能领会意思。
“哦,地震时你在牧县,腿被压伤了,但现在已经快要好了是吗?”他向少年确认,得到了一个点头。
一时忘却了心中的烦恼,杨锦澄喜悦道:“我们中原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后面会有好事发生的!”
桑乔冲他笑,于是他也笑,继而想起好友是突厥人,急忙问道:“如今锦城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听闻这疫病最早在突厥出现过,你是突厥人,可知道救治的法子?”
两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每说一句话还要手舞足蹈半天,才能领会对方的意思,不过却都不嫌累。沟通了许久,得知此疫暂无解法,他又垮下肩膀,绝望地捂住脸。
难不成他们锦城真的没有救了吗?
杨锦澄手遮着眼睛,有人戳了戳他的肩膀。
他疑惑睁开眼,见桑乔朝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在这里等着,然后便转身走了。因腿伤步子间跌跌撞撞的,速度却很快,一溜烟便不见了人影。
把手放下的杨锦澄愣住,不知桑乔干什么去了,只好继续爬上屋檐,在此坐着乖乖等。
只是一直到了深夜就寝时分,都没有见人复返,他渐渐动摇起来。
奇怪,难不成他会错了意,其实桑乔不是让他等,而是和他道别?
心里这样想着,他还是决意再等等,并没有离开。
“杨锦澄!”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爆喝,他身子一抖,险些从屋檐上摔下去。
慌忙扶住一边,他艰难回头看去,发现是自家老爹带着怒容赶来,正气势汹汹站在下面,“给老子下来!”
“可是桑乔让我等——”
“桑什么乔!”
杨茂气得七窍生烟,他忙碌一天才回府,正欲回院歇息,就听说不成器的儿子大半夜坐在房顶不睡觉,还跟府外来历不明的人说了好一会话。
当前锦城情势紧迫,若他不慎染上瘟疫,岂不是要让全府一起陷入危难之中!
他手指直直指着杨锦澄,怒道:“立马回房,别再与府外闲杂人接触!若敢再犯,我饶不了你!”
药方
父亲气恼的声音中气十足, 穿透力极强,杨锦澄挖了挖耳朵,灰溜溜从屋檐下来。
他知道父亲近日劳累,便想着顺着来, 尽量不惹他生气。况且桑乔这个时辰都没来, 应该真的不会来了。
回房匆匆洗漱一通准备就寝, 他掀开床铺, 开着的窗户外传来几声轻轻的鸟叫。
他清醒了许多,坐在榻上挣扎了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眼。
他保证不让父亲发现。万一真是桑乔呢?
一通小跑赶到先前的围墙处, 杨锦澄踮脚去看, 果然是桑乔从远处气喘吁吁跑来, 与他隔着一道墙, 肩上还背了一筐像草一样的东西。
“病···有用······”
桑乔也蒙了面纱, 只一双蓝眼睛在月色下闪着亮光。他将肩上的竹筐卸下, 然后从围墙上递过来。
杨锦澄能听出他在尽力说中原话,虽然只听懂了几个字, 但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他怔了半天, 回过神后压抑着心中躁动, 向好友确认道:“你、你是说, 这个草药对瘟疫有用,是吗?”
得到一个肯定的点头, 他难以自持地跳起来,将那筐草药接过,眼中放出狂喜的光。
“桑乔, 谢谢,真的谢谢!等瘟疫结束, 我请你去喝我们锦城最好的酒!”
杨锦澄几乎颤抖着手,他没时间再与桑乔说话,道别一句便向杨茂所在的正院狂奔而去,而且一路大叫,全然不顾灌了一肚子风。
“父亲!父亲!”
有救了,他们锦城有救了!-
“怎么样了?”
见几个郎中从房中走出,在外焦灼难当正踱步的朱缨赶忙走到他们面前,急问道。
为首一个蓄须的御医沉重地摇摇头,回道:“这几日臣等开了许多方子,将药材几乎试了个遍,可都无太大作用。”
几人无不蒙着面,出了一头的汗。方才答话的御医擦了擦额头,心中甚是紧张。
他被派来治疫时本没有太大压力,只想着小心谨慎,尽力而为,谁知跟随大部队到达锦城后,发现那传闻离队先行的宁统领,竟是原本应在皇宫中卧床养病的陛下!
前来的几位御医都是皇宫中侍奉的老人,如今一把年纪千里迢迢赶来救人,见状差点被吓昏过去,无奈接到圣上保守秘密的信号,只能硬着头皮装作不知情,称其一声“统领”。
始作俑者朱缨倒是不担心暴露身份,锦城封城后只许进不许出,弄得密不透风,就算她的身份被人发现,也传不到外面有心之人的耳朵里。
“容臣等再想法子······”
几日以来,这样类似的话朱缨已听过很多次,今日又是如此。
她垂下眼睛,不再说话。
宫中的御医和民间有名的郎中都在这里,却还是毫无头绪。
“莫要灰心了,宁统领。”身旁的女声柔声响起。
杨锦灵为疫病的事同样劳累多日,面色也不好看。她看着朱缨,关切道:“川芪已经起了效,又为我们多争出了几日时间,总有希望的。”
杨锦澄难得起了作用,那晚带着他那突厥好友送来的一筐川芪,火急火燎从主院拉了杨茂去医馆试药。杨茂不敢耽搁,赶忙派人通知了朱缨,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几个郎中凑在一起直到半夜,终于将这加了川芪的药方制了出来。服下的患疫之人虽没有完全痊愈,吐血的症状却明显有了好转。
作为太守的杨茂自是狂喜,恨不得将宝贝儿子抱起来转个几圈,当晚便下令派人去城郊山上采集川芪制药。
如此一来,锦城的希望又多了几分,起码能多几日时间翻阅医书,寻找治疫的有效之法。
朱缨心领她的安慰,但到底情绪不高,只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之所以能相识,是因为有一次午后朱缨从谢韫房中出来,恰好便在院门碰见想要来看望的杨锦灵。
那时肖远正在门口阻拦,说着将军不见任何人,谁知朱缨正正从房中出来。三人面面相觑,分外尴尬。
杨锦灵微愣一瞬,接着神色如常问:“这位大人便是宁统领?”
那日杨锦澄兴高采烈地从城楼回来,口口声声说着“来了个绝世大美人统领”,她早就好奇,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前去一见。如今得见真容,只觉得果然担得起兄长这份赞誉。
肖远回神,赶忙先向朱缨介绍:“这是杨太守家的小姐。”
然后又看向杨锦灵,回道:“这是——”
、
“杨小姐安好,在下宁昭华。”
听肖远卡壳,朱缨不理会他,径直勾了唇看向面前女子,“来看时予?”
听她称呼如此亲密,杨锦灵心中一动,猜测这位统领与督帅是何种关系,脸上只温和地笑,冲她屈膝:“见过宁统领。家父担忧督帅安危,才叫臣女前来探望。既有统领在此看顾,我便不叨扰了。”
杨锦灵走后,肖远忙解释:“杨小姐应是心中惦记着将军的救命之恩,才会偶尔来几次。但将军从来不见的,东西也不收。”
“你急什么。”
朱缨倒是没生气,方才看这位杨小姐言行有分寸,应是个心中清楚的,就算先前有什么想法,经此一次后也该熄了。
不过她听说杨小姐聪慧能干,如今一见面容秀雅,知书达理,倒让她有些感兴趣。
杨茂那个儿子看起来傻傻的,女儿却不错——
郎中和御医的愁眉苦脸让朱缨看了更焦躁,她不会医术,帮不上什么忙,在这留着反而给他们徒增压力,索性便回去乐兴坊照看谢韫。
房中的血腥气较从前淡了些,但温度还是一样的高。
患疫之人高烧不退,往往身上发冷,那日谢韫有几分精神,朱缨为哄他高兴,打趣道:“从前你不畏冷,现在可都还了回来。”
谢韫身上仍不好受,还是苍白着脸色接话:“你这样打趣我,倒让我心里更冷。”
结果当然是她噗嗤一声笑出来,一来去把接连多日的郁气都冲散了些。分明透着床帏不能相触碰,温情却比何时都多几分。
此时谢韫正在昏睡,朱缨悄悄走近坐下。
朦胧间凝望着他侧脸,她隔着帷帐捏住锦被一角,偷偷帮他向上掖了掖。
她撑着脸坐了一会儿,便感觉无聊,开始自言自语。
“我早就说不许你来蜀州,你偏不听······”
她声音中略带了怨念,“如今出事了,我千里迢迢跑过来,你倒好,躺在榻上什么都不用管。”
“皇宫里陪着我不好吗,你为何不喜欢呢?”
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朱缨一叹:“我本还想着晾你几天,你却使苦肉计。”
“你不在的时候,我在宫里学刺绣,学打络子······对了,我打了络子。”
忽然想起自己离宫前打好的那条络子,她精神一振,起身去带来的包袱中翻找。
“怎么样,还不错吧?”
将那简简单单的络子放在手心,朱缨颇为满意。
“你有很多玄青色的衣裳,我便问了皎皎配什么颜色好,皎皎说豆绿,我便用了。你可别嫌颜色鲜亮不肯戴。”
“等你好了,我亲自给你佩上,可好?”
她看着谢韫的睡颜许久,而后垂下眼睫,“你何时才能好起来?”
早知道派你来蜀州会遇到此等祸事,饶是你说什么我也不会答应的。
“你最好识相,谢时予。”
担心怀柔之术不好使,朱缨语气中带了威胁,阴测测道:“你若死了,我一定回宫大行选秀,届时你心有不甘,可别来梦里找我要名分。”
“听闻去岁宫宴上孟家二公子对我一见倾心,别的虽不知,可长得倒还不错,纳进宫也不是不行。”
“听皇姐说,许敬川从前和我有过婚约,虽说只是父辈间的玩笑话,我倒也不介意变成现实,还能拉拢一番许氏。”
“咳——”
朱缨自顾自说着,床榻上昏睡的人不知何时醒转,猛地咳了两口血。
她大惊,忙站起身来:“阿韫,你怎么样?”
“你——”
谢韫嘴角还带着血丝,他显然是气极,深邃的眉眼处处带着怨气,哑声控诉道:“你若再说这些戳我心的话,我就是没有病死,也要被你气死。”
“我以为你睡着······”
朱缨自知理亏,忙哄道:“只是想想——”
“不许想!”
“好好好。”
病中的人都带些孩子气,她被结实瞪了一眼,嘴上忙服软:“可要喝水?”
他摇头。
朱缨继续道:“那继续睡,我就在这陪你,可好?”
谢韫明显是被她的絮叨声吵醒的,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等到帷帐中呼吸声渐渐平稳,她轻轻呼了口气,起身将手中的络子放回包袱中。正欲放下离开,却被其中几张薄薄的纸吸引了目光。
朱缨皱眉,她记得只让照雪收拾了衣装和盘缠,怎么会有纸?
将东西拿出来定睛一看,竟发现是几张药方。忍住心中的异样,她继续向后翻看,到最后一张时感到字迹有些熟悉,像是出自陈皎皎之手。
纸上寥寥几行字,大致意思是她从前收集过历代各地医治不同疫病的药方,现在凭着记忆将方子写了下来,希望能对锦城有些帮助。
朱缨想起得知锦城遭了瘟疫那时,陈皎皎正好在她身边,而她一时被情绪冲昏了头脑,说了些出格的话。皎皎听到了不该听到的东西,为免她疑心,便自请留宫小住几日。
当晚她便离了宫,这药方应是皎皎匆匆写好后,偷偷托照雪或是照水放进去的。
朱缨将几张纸贴在心口。
她知道皎皎会些医术,这一腔赤诚心意,她无法不动容。
她将药方紧紧抓在手中,随后不再犹豫,推门赶往医馆。
这些治疫的药方并不好收集,皎皎应是多年来花了大气力。她要拿去给御医一看,也许就能从这些方子中得到启发。
山穷水尽,就算只有微小的希望,也值得她一试。
断发
“大人, 不好了!”
小厮面带惊慌快步走进正院,没成想朱缨也在,但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向杨茂禀报:“城西闹起来了!”
城西?那不是近日焚烧病逝百姓尸体的地方吗?
“怎么回事?!”杨茂脸色难看, 追问道。
他瞄了一眼朱缨, 见她长眉紧皱, 同样在等小厮答话。
被两个大人盯着看, 小厮浑身一抖,忙答道:“城西守军来报了信,说是百姓坚持不愿将家中人的尸体草草火化, 便与我们的人争起来了。小姐听说了此事, 方才带着人出府去了!”
“谁让她去的, 为何不拦着!”
听闻杨锦灵竟独自去了城西, 杨茂心中更是焦急。那地方处处堆着尸体, 又有失了理智的百姓, 她去凑什么热闹!
正常来说,人去世后应有停尸仪, 再过小殓大殓之礼, 最后奏哀乐出殡送葬, 才算尽了哀荣, 让人入土安息。如今却因瘟疫不能有任何拖延,死后便要立马运走焚烧, 百姓为此不满反抗也是人之常情。
先前已经有过几次这样的事,不过都是被守军顺利解决后,消息才会传到太守府。这次主动向官府报信求援, 想必事情闹得不小。
若是之前处理得当,风波就应渐渐平息, 而不是如现在这样愈演愈烈。驻守的军队中都是粗人,哪里懂得什么安抚百姓。
朱缨放心不下,当即起身便走,“我也去看看。”
“哎!统领!”
杨茂怕她出事,赶紧出声去拦,却被朱缨撂下一句话,“你留在府上主持大局,莫要跟来了。”-
几匹快马匆匆奔至城西火场。几条白布经幡半挂未落,不远处陈尸的地方由守军严实看守,留有一条通往焚化台的通道。
百姓没法靠近,便层层堵在外围,有的在恸哭,有的推搡阻拦,守卫的官兵不能用武力镇压,竭力坚守却无奈步步后退。
目中满是萧条凄清,偏偏入耳充斥嘈杂。
朱缨垂目下马,将缰绳交给身后随从后抬步过去。
“统领当心!”
脚下突然一震,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物品碎裂的脆响。
朱缨迅速后退一步,覆在面上的纱随着动作微动。她低首,看见地上躺了一个四分五裂的陶瓮,洒出一滩红得发黑的狗血,洇湿了原本干燥的地面。
“狗屁官府夺人安息,是会遭天谴的!”
一道陌生的、尖厉的声音响起,朱缨看向发出的方向,发现是一个衣衫破落的少年。
他眼眶哭成了深红,此时已经被她带来的随从制服,被迫弯了膝盖跪下,却依然盯着这边,高声恨道:“我父母才咽气,连尸骨都没留下!你们不怕遭报应吗!”
少年一副不肯屈服的模样,眼中满是恨意,朱缨望着他,心中生不出半点被冒犯的怒气。
这都是她的子民。出了瘟疫这样的祸事,却迟迟找不到解决之法,白白葬送了这么多条性命,是她欠他们的。
“统领······”
抬手挥退身后想要保护的随从,她缓缓向少年靠近,低声问:“为何不覆面?”
“我家里人全死了,我还活什么!”
少年脸上除了沾上的灰土之外别无他物,朱缨没有答话,而是吩咐随从:“给他覆面。”
“你们这些残贼何必假惺惺!我不用——”
“我也没了父母,能明白你的心情。”
她停下本欲离开的脚步,对少年道:“你父母离开前,定嘱咐过你要好好活着。你这样不惜命,纵是日后残贼遭了报应,你也看不到。”
面前人冷静劝诫的样子更令少年气急败坏:“我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自己咒自己的!”
“我比你惜命得多,自然不会咒自己。”
朱缨:“现在肯留在这里与你们争执的,都是真心想保住锦城的人,我问心无愧。你若不信,就活下去亲眼看着,看我会不会遭报应。”
真正的贼都藏在暗处看好戏呢,哪里会留在锦城,时刻悬着性命与他们共进退?
她不再多说,继续朝前方人群密集处去。
挤进混乱的人潮向中心靠近,朱缨身量高挑,远远便看见杨锦灵被人保护在最中央,一袭素衣不染纤尘,甚是惹眼。
她围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含着焦急的眼,“各位父老乡亲,请听我说!”
半晌,难以平息的人群才渐渐冷静了些。
杨锦灵压下心中紧张,声音清脆:
“近来锦城有难,是太守府无能,至今仍未找出解疫之法,才让诸位痛失至亲,饱受艰苦。然瘟疫猛如虎,若不尽快焚烧染病尸体,只会让疫情加剧,殃及更多无辜之人。
太守府知晓大家无法妥帖安葬至亲,却也只能出此下策。锦灵自小在锦城长大,自知全城上下对我杨家恩重如山。太守府愿自掏腰包,为有亲眷离世之家多加补贴,以缓诸位失亲之痛!”
她目光恳切,冲着周围人躬身一拜。
杨茂担了多年太守,一直深受百姓爱戴,杨锦灵这个小姐也颇有贤名,与民相处友善。她急于安抚城中百姓,却到底经验不足。
此刻人的情绪最是激不得,本是好心贴补银钱以解平民生计之愁,现在说出来反倒变了味,听在耳朵里就成了以钱买命,毫无诚意。
“有钱怎么了?能让我娘子活过来吗!”
“谁稀罕你们那几个臭钱!”
“不许烧!我要带我娘回家!”
果不其然,拥挤的人潮听完后更是激动,复又开始推搡和反抗,守卫的官兵也有些招架不住,一时间乱成了一团。
杨锦灵站在中央,在骚乱中难以保持平衡,又猝不及防被人推了一把,无法控制地踩到了裙摆。
她惊呼一声,眼见就要摔倒。
电光火石间人群中伸出一只手,看起来白皙不似武夫,却又分外有力,抓住她的手臂没让她倒下,在她站稳后很快使力,将人从混乱中拉出,带到旁边高出地面一截的石台上。
脱离了危险,杨锦灵惊魂未定,余光瞥见一抹高挑的烟灰色身影。
她微微抬头去看,发现是刚才带她逃出的人竟是朱缨,正皱眉不语,艳丽的丹凤眼望着下面的哄吵和狼藉。
“宁统领——”
听到杨锦灵的低唤,朱缨侧首轻轻一点头,松开她的手臂扫视一周,接着提裙利落跳下石台,朝安置焚化炉的位置靠近。
杨锦灵不知她要做什么,只微怔望着她背影,一时忘了阻拦。
“你们要做什么!”
陌生的灰衣女子看上去地位不凡,几步被她走出了气势汹汹之感。反应过来的百姓都急了,无不担心亲眷的尸身,纷纷转向朱缨的方向奔去。
这场瘟疫来得急迫,能临时组建出这高而宽阔的焚化台实属不易,由于出了波折,里面燃烧的火苗渐渐熄了,但周围的高温依然不减。
扑面而来的灼热感熏得朱缨眼睛发酸,就算戴着层层面纱,也照样能闻到尸体腐烂焚化的腥臭气味。
现在顾不上这些,行至焚化台前,她转身面向涌来的百姓,从袖中拿出一块铜符。
“我是朝廷钦差,请容我一言。”
“诸位的意愿我已明了,也理解诸位让至亲入土为安、下葬安息的心。可如今已到了这般境地,想必诸位心中也清楚,若我们拖延焚化尸身,只会让这瘟疫更加猖獗,将更多生者送入虎口,最后葬送整个锦城。”
“这些时日虽然艰难,但我们为全城下放了缓解疫病的汤药,也算是有些收获。说起来,这药方中有味重要的药材,还是太守家的公子找来的。朝廷和太守府都没有放弃锦城,我等自会拼尽全力。”
她停顿一下,继续道:“诸位如有至亲已然离世,他们身在九泉之下,也必不愿看到诸位白白放弃了生机,只为一个体面周全的丧仪。逝者已矣,生者尚在,望诸位能够体谅官府,齐心为锦城的日后着想。”
拥挤的人群平静了些,却还是有人质疑:“死的又不是你家人,你当然说得好听!”
“我也经历过丧亲之痛,不会不懂诸位。听闻杨太守爱民如子,这些年从未亏待过百姓,诸位生长在锦城,想必比我更清楚,他不会坐视不管。”
朱缨垂下眼,“诸位受苦,官员的境遇同样如此,绝无置身事外。诸位应已听闻,从魏都来的总督谢大人本是因地动才奉命来蜀州赈灾,而今也染上了疫病,日日昏迷咳血,高烧不醒。他是陛下极为看重的人,我们绝不会让他在锦城送了命,也不会让整个锦城送命。”
她话音落下,一时没有人说话。
片刻后,有个妇人控制不住情绪,压抑地恸哭出声。
“我儿还不到十岁,如今早早夭折,却连个丧仪都不能有······”
妇人一哭,人群中的悲伤情绪顿时弥漫,方才的极端和强横如墙一般快速坍塌,只剩下一片失去亲眷的无助和伤怀。
“家中就剩我一人了,可怎么活啊······”
“我明白······”
朱缨不是养在深宫的娇娇公主,了解百姓的艰苦不易,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蹲下身,未染纤尘的衣裙也沾上了一层灰,“待到此难过去,锦城便再无波折。朝廷会开仓下放钱粮,为辞世之人开碑立冢,让锦城上下依旧富庶无忧。”
这是她作为皇帝的许诺。
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朱缨深知不能再拖,站起身吩咐:“来人,点火。”
几个火把向焚化台贴近,火舌渐渐卷起扩散,最后蔓延至整个高台,吞噬了曾焚烧过的余烬。
热意如浪般侵袭而来,将朱缨眼中的泪很快蒸干,她凝了神色,从守军腰间抽出佩剑。
在无数目光注视下,她伸出手撩过发丝,接着将长剑靠近颈间,毫不犹豫用力一挥。
一缕青丝应声而断,轻飘飘落在手中。
“这缕发丝,便当作我对诸位的承诺。”
随着几声错落的惊呼,朱缨走到高台边,然后伸出手,任由发丝无声无息飞入烈火之中,转瞬间化作飞灰,无影无踪。
她直视众人,一字一顿:
“上到朝廷钦差,下至守军兵卒,誓与锦城百姓共进退。如有欺假,我愿遭天罚雷劈,九泉之下亦不得安息。”
碰触
断发立誓的分量极重, 底下的百姓本就失了亲眷,心中已然极其哀伤,如今见了这副场面,俱是动容万分, 低头哽咽不能言语。
他们大多是锦城土生土长的人, 又怎会不在意家乡的存亡。前有杨锦灵诚心致歉, 后有朱缨恳切陈情, 纵是最初心中的诉求再坚决,如今也软化消散了。
其实他们都明白道理,只是心底过不去这个坎。
“······”
高台上, 那身形坚韧又挺拔, 杨锦灵怔然望着, 好像有一股温暖而强劲的潮水从心头倾泻而过, 让她自身体里涌起翻海倒江般的力量, 将不安与忧愁堆垒起的高山几乎冲垮, 最后没落成一个苟延残喘的小小山坡。
眼前的难题终于解决,朱缨心中百味杂陈, 化作一个温和的笑意。
她走下高台, 向守军统领嘱咐了几句, 便欲上马离开。还没牵上马缰, 远处一人面带喜色,同是策马匆匆而来。
这人她见过, 是杨茂身边的属官。
“统领,大喜!”
属官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下马拜道:“您快去乐兴坊医馆看看吧!诸位郎中制出的新药方起作用了!”
“起作用了?”
朱缨喃喃重复了一遍, 半晌才反应过来。
她的心陷入狂跳,几乎是颤着手拉紧了马缰, 翻身上马。
乐兴坊,乐兴坊······
她心中机械地默念,口中一喝:“驾!”-
朱缨心中又急又喜,一路飞驰还未到下马,已经看见不少人熙熙攘攘拥在医馆堂前,几乎挤出了门槛。
先前担忧瘟疫扩散,还特地立了规矩要遮面避谈,与人保持距离,如今竟也不顾了。
她避开众人从门口跨进。里面的杨茂眼角还是红的,笑纹却藏也藏不住,发现她进来忙来迎。
“统领,大喜啊!”
接连被报了两次喜,她心中更是难抑,“果真能治了?”
“今早试的药起效后,几位医官和郎中又找了几人试药,现在还在里屋照看着呢,还没有出来。不过已有一会儿时间了,应是不会太久。”
杨茂凑近,低声喜道:“多半是成了!”
压抑许久后猛地又看见希望,反而让朱缨不敢轻易相信,怕是空欢喜一场。
她略有紧张的抿唇一应,并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喜悦。杨茂向后退一步,郑重揖道:“老臣代锦城百姓,谢过宁统领大恩,谢过朝廷大恩!”
这样的架势让朱缨毫不怀疑,若不是要隐瞒身份,他准要跪下给自己叩两个头。
眼见馆中其他人也停下手头的事跟着躬身拜,她微有局促,又感到不解,问道:“此话怎讲?”
为首的杨茂面带感激,向她答话。
蜀州先前从未害过疫病,是以治疫经验不多,有相关记载的医书更是稀少,自她带来几个御医后,压力才小了许多,也算有了方向和头绪。那日她从谢韫房中出来便来了医馆,将陈皎皎给她的药方交给了他们。本是死马当活马医,一群御医郎中连着试了两日,从中得了些启发,按照锦城的状况将原药方修改增补一通,然后给患了瘟疫的人试了试,不料最后竟真起了效。
最初试药的几人如今高烧已退,咳血头晕的症状也好了许多。
原来是这样,是皎皎的功劳。
“诸位不必如此。不过是歪打正着,我愧不敢当。”
她也不由弯了眉眼,“功劳最大的当属几位郎中先生,杨大人可要重重的赏。”
杨茂当然不会吝啬,点头一口应下,称这是自然。
朱缨笑了一下,继续向医馆里走。有郎中正在抓药,身边的小徒弟一刻不停地捣着药,看上去却没有一丝疲累,干劲十足。
这应该就是此次药方中的药材了。
药桌后忙碌的人看到朱缨都笑着打招呼,到处洋溢着欢欣,之前的沉颓无形中被一扫而空。
她一一颔首,低头去看那些挑出的药材,其中一味莫名让她觉得眼熟,不确定开口:“这是何物?”
“是岁兰叶。”
一个郎中笑答:“若无统领给的药方,恐怕我等怎么也不会想到用这味药。”
“为何?”
“岁兰花和叶皆可入药,有降火止燥之效,但真正治病开药方时并不多见,还是多作观赏之用。那天看了统领给的药方,其中有岁兰与川芪相配的做法,本想着随意一试,都以为成不了,谁知还真起了效。我等遍翻医书,从未见过这样配药的记载,能发现岁兰这一新效用,也算是功德一件了。”
从前见到岁兰都是在桌上的花瓶里,对于能够药用,朱缨还是第一次听说。她不由感叹,锦城命不该绝。
她真不知该如何感谢皎皎,等到回去,定要给她厚厚封赏。
“烧退了!”
“成了,真的成了!”
听到里屋年迈御医激动的欢呼,朱缨手一抖,呼吸急促转身去看。
方才紧闭的房门砰的一下打开,里面的人冲出,与守在外面的人一起沸腾,整个医馆顿时被喜极而泣的声响和情难自禁的拥抱填满。
“我们有救了!锦城有救了!”
身边是许久都未曾听到的轻松和愉悦之声,朱缨站在人群之后,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轰然落了地。
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本想放声大笑,抑或是不顾一切地大哭也好,身体却不受控制,被狂潮般袭来的畅快和喜悦激得难以动弹。
成了,都结束了······
朱缨恍惚地想。这下,她是真切感受到情绪攻心的滋味了。
她眼前渐渐黑沉下来,脱力向后倒去——
“锦城危难已解,陛下,这便启程吧。”
朱缨怔怔,“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面前人向后退了一步,唇边的笑一如从前,口中却说着她听不懂的话:“陛下忘了,江北才是我的家。”
她面露仓皇,不停说着“朕不准”,伸手想抓住他衣袖挽留,却怎么也抓不住,如雾般轻柔的布料从她手中滑过,不留下一丝痕迹。
“阿缨,醒醒!”
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朱缨猛地惊醒。
她坐起身剧烈喘息,出了一身的冷汗,一时没有从方才的梦境中回神。
直到有微凉的手指拭去她额头薄汗,与梦中一般无二的声音再次响起,“做噩梦了?”
她慢慢侧首去看。
朱缨昏迷才醒来,脑袋昏昏沉沉的。
她凝望着面前人没有说话,只茫然地想:怎么谢韫坐着,自己却躺着?
他就坐在床边看她,两人离得很近,虽然脸色依旧略有苍白,却几乎没有了之前的病态。
之前的记忆倾泻而来,才让朱缨后知后觉想起,乐兴坊医馆制出了治疫的药方。
现在谢韫就在她面前,没有面纱的遮掩,没有床帏的阻隔,她能看得很清楚。
也能无所顾忌地抱他吻他。
握拳时指甲嵌进手掌的痛意十分明显,提醒她并不是梦境。朱缨心中翻涌,脸上反而没什么表情,轻声问他:“你好了?”
谢韫眼中尽是柔色,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身体微微前倾:“不如你亲自一探?”
她踌躇片刻,终于缓缓伸出一手,带着自己并未察觉的轻颤,缓缓贴近他额头。
当感受到他体温的一刹那,朱缨心头骤然一抽,从舌尖尝到一点久违的甜意。
上一次像这样摸他额头,是什么时候?
指尖传来的温热不容忽略,是人正常时才有的温度。
她咧开嘴角笑了一下,迷茫的眼中霎时间充满了生气。那双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慢慢向下游移,因习武而略有薄茧的指腹流连过他眉眼、鼻梁、鬓角,最后停在微弯的唇际。
瘦了也无妨,等回到宫中,她再尽心尽力把他养回来就是了。
心中那根绷紧多日的弦突然断了,朱缨垮了肩膀,不管不顾地朝谢韫扑去,头埋在他颈间又哭又笑。
“你这个混账——”
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谢韫稳住身子,把手护在她腰间,忍不住笑道:“旁人与亲眷劫后重逢都是嘘寒问暖,怎么偏你上来就骂人?”
话一说完,便换来肩上不轻不重的一打。他识趣地闭上嘴,摸她垂在脑后的墨发。
从来光滑如缎的青丝如今却少了一绺,他手微不可查地一顿,而后像是没有发现一样轻轻略过。
城西的事,他都听说过了。一朝天子为民断发起誓,该是何等的胸怀,她心里又担着多沉重的压力?
谢韫这样想着,围在她腰间的手更加收紧。
朱缨挂在他身上平复了好一会儿,开口时声音还是哑的,“其他人怎么样了?”
“医馆的药方已确认有效,仍在向百姓发放,顶多再有半日,全城患病之人便都能拿到汤药。”
谢韫答:“有杨茂照看着,不必忧心。”
她这一睡便是将近两日,可见是前些日子累得狠了,如今好容易安了心,才把多日来缺的觉补了回来。
朱缨点头,从他身上起来,责问道:“你才退热不久,为何不在榻上歇着,出来乱跑什么?”
“先前躺得够多了,方才听说你还没醒,便想着来看看。”
“看什么看,我就在这里,又不会跑。”
她这一觉回满了精神,又是活蹦乱跳的宁统领,掀开被子起身,又把谢韫往床上按。
在意
“这下可不用分房睡了。我出去看看, 你就在这睡。”
她继续道:“别让我发现你闲不下来乱跑。你知道后果。”
谢韫拗不过她,被迫躺下,还被她盖上了被子,掖好了被角, 接着听了一通嘱咐, 目送她精神抖擞地离开。
“······”
他无奈, 只好调整了下姿势, 真的闭上了眼睛。
帐内光线昏暗,一片宁静中,传出一声放松的轻笑。
谢韫单手搭在额头, 感受着自己正在好转的身体。
他参军多年, 曾经不是没有过死里逃生的经历, 每每折腾得够呛, 才被军医从鬼门关半途勉强拉回。那时他意识朦胧, 连自己是谁恐怕都不晓得, 哪里顾得上什么求生,只模糊听得到有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 在他耳边又哭又骂个没完。
他没有办法, 拼了命地想醒过来, 看看这只名叫阿缨的小麻雀是不是还在哭, 可以的话一定要提一句,叫她别再骂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早早死在战场上, 除了军医的那份功劳,朱缨肯定也要算一份。
再说这次瘟疫,他从病倒那日起就在心中暗暗祈祷, 她可千万不要脑子一热,就抛下一切来锦城。然而, 当自房门外听到那熟悉的一声“是我”后,他不得不承认,能和她在这种时候相见,这带给他的希望远大于一百碗、一千碗不同的汤药。
若她不在,自己未必能撑到医馆制出药方的那一天。
戎马之人不信鬼神,但这次经历的事太过玄妙,使他感受到的庆幸和喜悦远胜从前,让他也不禁感慨自己命大,生出感谢上天的念头来。
谢韫高热才退,身体状况远不如过去。床铺间朱缨的气息萦绕在周身,让他不由得松弛下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一脚跨出居住院落的大门,便能敏锐地感受到不一样。
城中凝重的气氛已经渐渐散去,空气中飘着隐隐的药香,清苦而涩,却叫人从中嗅出一点甜来。哭丧个脸的行人也不多见,大部分都摘了面纱,到处喜气洋洋。
遭受过一场浩劫的锦城,正奋力恢复着呢。
朱缨眼角露出笑意,脚步轻快向太守府去。这个时候,想必他们要忙得抽不开身了。
杨茂果然不在府上,听说是朝城南去了。杨锦澄兄妹倒是难得一块出现,此刻正在花厅,看样子是在斗嘴。
朱缨挑眉,饶有兴致走近。
自打朱缨来了锦城,杨茂就特地吩咐了门口守卫,不论出了什么状况,也不能将她拒之门外,先领进府中好水好茶伺候着,他可不想被陛下暗暗记上一笔。
果不其然,这条命令今日便派上了用场。杨锦澄兄妹背对着朱缨的方向,还没有发现她过来。
“好妹妹,你就让我去,行不行?我回来给你带醉花楼的绿豆糕。”
“父亲之前特地叮嘱过,你求我也没用。”
“哎,现在瘟疫都要结束了,我还能出什么事不成?我跟你说,父亲那是太忙才忘了解我的禁足,不信你等他回来问——”
“那就等父亲回来,有了他亲口允许,我就放你出去。”
“你这人怎么这么死板啊!”
朱缨悄无声息走到他们身后,“杨公子,杨小姐。”
杨锦澄的凳子只坐了个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险些滑一跤跌进池塘里。他赶忙扶住石桌,面带不满回头去看,本想骂人,却看见一张日思夜想的美貌面庞。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愣了一下,后强压振奋,立马换上了和煦春风般的笑容,风度翩翩一礼后朗声道:“原来是宁统领。”
看兄长这副样子,杨锦灵还有什么不懂的,只是懒得揭穿。
那日焚化台前的英姿还历历在目,她心中亦是微动,盈盈望了一眼后便垂下目光,柔声问候道:“宁大人醒了。这个时候过来,是找家父有要事?”
“本想来看看能帮上什么忙,又担心太守不在府上,来了一问果然如此。”
“大人近来劳累,多歇一歇也未尝不可,不必如此操心。”
杨锦灵含笑,“家父一早去了城南巡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
“我还未曾去过城南,今日去瞧瞧也好。”朱缨颔首,“那便不叨扰了。”
“哎!”
杨锦澄急了,上前去拦:“现在全城的事务都已料理得差不多,就剩城南那一小块,大人现在从太守府过去,照这个路程,等到了地方,恐怕事情都处理完了,您又何必奔波一趟?倒不如留下来歇息片刻,等家父回来。”
他眼中一亮,“又或者,太守府离城东商市不远,我来做向导,可以同大人去一看——”
“兄长!”听杨锦澄又有了鬼点子,杨锦灵自然不同意,忙低声警告。
“哦?”
朱缨一听倒是来了兴致,“早听督帅提起过,杨公子对锦城商市最是熟悉。蜀州商贸繁荣,我慕名已久,今日既有杨公子相邀,去一趟倒是无不可。”
父亲给兄长的禁足还没有解,杨锦灵不能任由他闹,只好为难道:“不瞒大人,兄长前些日子犯了错,被父亲禁了足,如今瘟疫已消,但父亲可能是忘了家中这茬,至今没有解这禁足······”
朱缨总算明白了方才过来时兄妹两人的对话,于是展颜,“无妨,若太守回来追责,你只管说是我便可。”
她已经说到这份上,杨锦灵当然没办法再说什么,只能看着杨锦澄得意洋洋从她面前越过,暗暗在他手臂拧了一下。
蜀州的商市与魏都和江北完全不同,让朱缨了解到不少新事物,街旁处处华灯如锦,更是美不胜收。直到过了晚膳时分,她才意犹未尽离开,踏上了回乐兴坊的路。
她心里想着商贸的事,也就没注意到杨锦澄与她分别时满面春风的痴汉模样。
房中烛火微暗,她怕扰了谢韫歇息,推门关门时也放轻了动作,活像做了坏事怕被发现的大猫。
朱缨关上房门,才往床榻处走了两步,就听侧方传来一个声音,语气并不强烈,却明显带着怨气和不满。
“去哪了?”
“原来你没睡啊。”
朱缨没想到他还醒着,被这么一问,一种难以言喻的心虚涌上心头,“去商市看了看。”
“和谁去的?”
她硬着头皮:“杨家公子,还有几个随从。”
谢韫那时睡了一会便醒了,之后就等着朱缨回来,一直等到了这个时候。
他毫无睡意,坐在圆桌旁抱臂看她,意味不明重复:“杨家公子?”
受了委屈的怨夫不讲理,只听到了前四个字,后面的话早被自动忽略。
“我病才好,还以为你会早些回来陪我。”
谁知竟和别的男人在外面逗留了一天。
朱缨心里自觉帮他补上了没说出口的话,暗笑又有些自责。
瘟疫威胁一解,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霎时松弛下来,想着谢韫在房中安然歇息,需要什么也有人照料,却忽略了他大病初愈,最是需要安抚陪伴的时候。
怪她到了商市就把其他事忘到了脑后,是她的不是。
病人可不能受气,她连忙走上前安抚:“只是去商市转了一圈。我心想着要快些拉一把蜀州的商贸,就忘了想其他,是我不好。”
“何况现在也不是很晚嘛,你瞧,天还没尽暗呢。”
夏日天黑的晚,顺着她望了一眼窗外,谢韫没接话,只哼了一声。
感受到他发梢沾染的水汽,朱缨长眉一皱,语气也变得严肃了些:“才退热不久就沐浴,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冷不丁又挨了训,才被哄好的人怨气再度上头,语气不善道:“还不是怕陛下嫌弃。”
“我怎会嫌弃你。”
听面前人阴阳怪气,原本已经想好的话在嘴边一呛,反倒说不出口了。
朱缨感到好笑,却也只好纵容,坏心眼地说:“若你在粪溷里滚了两圈,那我自然下不去口。”
言下之意便是,只要不是真掉进了粪溷,那我就不会嫌弃。
这是什么说法,险些要让人闻到臭味了。
谢韫横她一眼,依然绷着,“恐怕没那个机会。”
朱缨靠在他怀里,吃吃笑出声。
两人静静窝在一块,沉下心来商议了一阵蜀州商贸的事,只是不知为何,谢韫情绪一直不高。
过了好一会儿,朱缨才听他埋在自己颈窝,闷闷道:“你变了。”
她纳闷:“哪里变了?”
“就是变了。”
朱缨依旧疑惑,等待着他的下文。片刻才听他憋出一句,声音又低又闷,还侧过头不肯看她,“变得不如以前在意我了。”
才好了一会儿,又被扣了顶帽子。
她摸不着头脑,问:“谁说我不在意你?”
“我没用晚膳,你都不问。”
朱缨默了半晌,哭笑不得道:“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还让他陪她说话,在这饿了这么久。
“你以前回来晚了,都会主动问。”
她赶紧凑过去,使劲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顺毛道:“是我疏忽了。那我现在陪你用,好不好?”
谢韫这才松口点头。她暗暗松了口气,出声叫人传膳。
病中之人果然不好惹,说话都比以前直接了。若放在从前,他定不会就这样说出口,非要是心情低落许久,再在别的事情上暗搓搓寻求补偿。
不过这样也好。朱缨心情不错地想。
狸奴
“你的伤才养了多久, 这便闲不住了。”
临平宫书房内,朱绣嗔怪地看了周岚月一眼,“万事有我们照看着,你又何必如此拼命。”
“托殿下的福, 只是小伤。”
圈椅上坐着的周岚月刻意动了动胳膊, 表示没有大碍, 无所谓笑道:“陛下不在, 少个人帮忙我不放心,就是养伤也休息不好啊。”
听她这轻描淡写的几句,宁深明显想开口说话, 却被她的眼神又堵了回去, 只能强忍着瞥了她一眼, 然后垂目不语。
现在不把身体当回事, 将来有你受的。
主位上的朱绣也不认同, 告诫道:“你还年轻, 要是亏了身子,日后想养回来可不容易。”
“殿下放心, 我心中有数。”
宁深没忍住, 淡淡补了一句:“什么数, 为国献身的数?”
周岚月直接被拆了台, 顾忌当着朱绣的面不能太过失礼,于是恼怒地伸出一只脚, 朝旁边不轻不重踢了一下,低声警告:“闭嘴。”
宁深早有防备,在她踢过来的一瞬间敏捷地提起衣摆, 才没让崭新的锦袍上多出一个明晃晃的鞋印子。
正和她较着劲,上首传来一声轻笑, 朱绣笑眼盈盈,打趣道:“有恩怨到外面打去,别损坏了我宫中的东西。”
周岚月不甘心地瞪了他一眼,低头看鞋尖,略微有些不自然。
宁深悠悠收回目光,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大人几日不在乾仪卫司,今日一去可有什么收获?”
“那还真有。”
提起这个她就生气,答道:“韦顺这个狗东西,我只短短几日不在,他就想往北司头上骑,真当我治不了他。”
韦顺官至乾仪佥事,于职务上看是正经的二把手,但实际上乾仪卫司已被周岚月大刀阔斧整治了个大半,其势力并不算大,只是仗着几分背景,才能趁她不在时作威作福。
不过他这背景也着实不好下手,之所以迟迟没有把他铲除,就是因为碍于李氏的情面。
“好在若胭足够硬气,不然北司岂不是要成了他家的后花园。”周岚月余怒未消。
北司只听命于陛下,这一点不容更改。苏若胭是经过朱缨考验的人,她亲手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自然不是什么单纯无害的小白花。再者说李氏这些时日蠢蠢欲动,混进宫中的那个细作,指不定就是他们的手笔。
韦顺面子上有李家撑腰,但到底只是个狗腿子,就算她一不小心将他杀了,李士荣还能撕破脸皮,上门找她算账不成?
这只苍蝇嗡嗡了多长时间,已经恶心她够久了。若是再敢碰她的底线,那她就要想办法动手了。
毕竟,在乾仪卫当差一直是个危险活计,因各种原因不慎身死殉职乃是常有的事。
“此事由你,莫要弄出太大动静就好。”朱绣温声道。过了一会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那位苏大人近来可好?”
“今早看着还不错。”周岚月不知她问起苏若胭是何意,“殿下有要事吩咐?”
“并无。”
朱绣摇头,“只是一问。北司事关皇权安危,这才上心了些。”
周岚月没多想,笑道:“算着时日,明日便是她面圣述职的时候,若殿下有事,可与她当面说。”
她看出朱绣面有倦色,与宁深对视一眼,双双起身告退不再多留。
此时照水不在临平宫,回到崇政宫取大臣呈上来的奏疏去了。待到二人离开,殿内只剩主仆两人。
书琴是跟在朱绣身边的老人,知道主子想要说什么,主动道:“团儿已经被找回,并无受伤,殿下放心。”
朱绣颔首:“好生看顾着,莫让它再跑出去。”-
次日一早,苏若胭便入宫来了,一路直接到了临平宫正殿。她生了一张俏丽纯真的脸庞,然而身姿挺拔,銮带乾仪刃规整配在腰间,叫人难以忽视。
无人敢因容貌和出身而小觑她的本事,历朝能掌管北司的都不是一般人,除了断案刑讯的好本领,也要有杀人不眨眼的锐气。
听殿内传来命令,宫人恭敬打开红漆大门,迎她入殿。
这是苏若胭第一次与昭平长公主单独会面。
内阁与北司并无事务交叉,若非陛下离宫,长公主监国,恐怕她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她有礼颔首,抬步进入,垂目行至正殿中央,朝上方人躬身行礼。
听到一声温和的“免礼”,她应了一声,直起身看向前方人。长公主身在高台之上,只着常服,面容柔婉秀丽,周身气度如惠风春水般平和。
朱家子嗣向来容貌出众,上一代皇帝朱景年轻时便是魏都有名的美男子。到了子女这一代,个个都继承了父亲的好颜色,再者后宫妃嫔容色各有千秋,诞育的子嗣无不拥有一副好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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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朱缨的艳丽无双,令世人为之倾倒,姐姐朱绣更像其母贤妃,眉眼间钟灵婉约,处处是水乡女子的柔丽之气,使人见之难忘,心境都不由得平顺起来。
殿下女官着瑞云朱雀服,分明气势逼人,却生了一张清丽纯澈的脸庞,实在是有趣。
朱绣唇角微翘,道:“苏大人来得好早。既如此,不妨说说北司近日的要务。”
苏若胭忙低目,应声道是。近来无大事,实际上乾仪卫司很清闲,只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很快便禀报完毕。
朱绣听着认真,待她说完后嘱咐提点了几句,事情便算了了。
顿了一顷,她复开口:“还未曾谢过苏大人,那日找回了本宫的爱宠。”
“殿下折煞了,只是顺手的事。”
她猜到长公主会提及此事,当即俯身推辞,“殿下的猫儿很是乖顺,不抓也不挠,幸好没有走丢。”
团儿是朱绣养在府中的猫,一向颇为珍爱,她入宫监国处政、主持大局,是以无暇他顾,才将猫儿留在了宫外府上。团儿一向温顺,平日不爱乱逛,那日照看之人疏忽,不知怎的竟教它跑出了府。阖府侍从遍寻无果,正是急切之时,苏若胭在府外求见,是捉住了猫儿。
府上众人自是感激不尽,想如何向她道谢,而后者摆摆手表示不必,只说将猫儿看好,便潇洒离去了。
此事发生已有几日,还是公主府上的管家传信禀事时顺便提了一嘴,朱绣才能及时知道。
她温声笑,“本宫该好好感谢大人才是。”
“殿下折煞了。”苏若胭一揖,却又微微严肃了神色,“只是有一事,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提醒殿下。”
朱绣看她神色,挥手屏退了众人,不解道:“何事?”
苏若胭从袖中拿出一小小的物件,两手抬高过头顶,恭声道:“还请殿下一看。”
书琴前去呈上来给朱绣,她接过定睛一看,是一根细细的麻绳,两端已经断裂,看上去原本应是被系成了一个圈。
她不知这是何物,眼带疑惑看向下方人。
苏若胭神色认真,出声道:“殿下,此物是臣从您的猫儿腿上取下来的。”
朱绣目光一顿,确定道:“团儿的腿上?”
团儿的身上未饰一物,这根绳子不是她系上的。
“正是。”
苏若胭笃定,重复道:“那日我从街上捡到您的猫,腿上就绑了一根这样的麻绳。”
“我想,这绳子简陋,不似装饰之用,应不是殿下所系。”她继续道,话语中有所指:“只是殿下,自古鸽子腿上系绳可作传信之用,既如此,猫儿为何不行?”
苏若胭躬身:“臣绝无疑心殿下之意,只是担心有何差池,耽误了公主府的安危。”
两人的猜测不谋而合。朱绣心中明白,既然苏若胭取下这绳子私自保管,如今又告到了她面前,就是对她的信任。她知道,苏若胭这是给她提个醒,是否是这猫儿被不怀好意之人作了他用。
她居于宫中许久不归府,也许是府上的人坐不住露了马脚,也许是这几日才混进了细作,至于真相到底为何,就要她自己去查了。
“苏大人的意思,本宫明白了。”
心中有了考量,她嘴角噙笑,“大人的恩情,本宫无以为报,一会儿离开时,还望收下一点薄礼。”
苏若胭知道朱绣已经想通,也不再推辞,利落道谢:“谢殿下赏赐。”——
“宁统领怎么在这坐着?”
不远处传来一女声,朱缨循声望去,微微笑着答:“高处视野好,正好一览城中景。”
济远楼位于城墙一侧,乃是整个锦城最高的瞭望台,虽称为楼,实际上十分宽阔,更像是一个承办宴会的殿台。
杨锦灵到处寻她不得,最后没办法去问了谢韫身边的人,才知人在这里望风。
“统领倒是会找地方。”
她眉眼一弯打趣道,几步走上前学着朱缨的样子撩起裙摆坐下,还将双腿悬空晃了两下。两人并排坐着,倒是分外和谐。
朱缨不知从哪里偷来的酒,小小一坛被她捏在手里,时不时仰头灌一口。
她随意擦了一把唇角,鬓间碎发随风微动,“若无杨公子,我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赏景。”
果然是兄长。
心中的猜测成真,杨锦灵无奈摇头:“在玩乐上,没人比他更精通了。”
如磐
“杨公子秉性纯良, 人也聪明,虽不喜读书,却也不是什么大事。”
朱缨道:“世间并非只有这一条路,日后蜀州商贸有了新进展, 有的是他忙的时候。”
这话的意思是······
杨锦灵心中一动, 将所想问出了口:“宁统领已有了想法吗?”
朱缨勾唇, “我想什么没用, 至于究竟该如何做,还需等回魏都后上报朝廷。”
到底要顾及这假身份。她不紧不慢饮了口酒,没有再说下去。
杨锦灵眼中泛着光, 少见地没有分寸, 追问道:“统领是想减征赋税, 保护商贾, 就像兄长先前所说的那样?”
杨锦澄满心满眼都是商市, 心中的那点东西早在府中与家里人说过无数遍, 她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尽管被扰得烦不胜烦,可她必须承认, 兄长所说对商贸的发展甚是有益, 或许有些地方不够成熟, 若能打磨一番而后施行, 必会极大改善商市的现状。她也去过商市,看过那些语言不通的小国商人是如何忍气吞声、遭遇不公的。
鱼龙混杂的环境中污水横流却又无力控制, 是蜀州商贸难以跨越的障碍。
“这只是表皮功夫,我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自己现在的身份只是个军中统领,眼见越说越秃噜皮, 朱缨移开眼神,强行圆道:“都是听督帅说的, 我是个练兵的粗人,不懂这些,听了一嘴便忘了。”
“至于到底如何,还是等督帅向陛下提起吧。”
杨锦灵静静看了她许久,含笑道:“也好。统领回宫后,可要记得提醒督帅。”
“那是自然。”
等等。
朱缨眼神略一放空,随后看向她,话语中意味不明,“你知道了?”
“统领说的话,锦灵听不懂。”
杨锦灵好像没听明白,兀自道:“听闻帝王寝宫承明殿中陈设华贵非凡,随便拿一件出来都是价值连城,就连帷帐都是用东瀛进贡的鲛绡所制,远远望去灵动缥缈,如烟似雾。”
她眉眼微弯,继续道:“锦灵向往已久,敢问统领,此事是否为真?”
话中之意已经呼之欲出,只差捅破这层窗户纸。
朱缨当然听得懂,深深望了面前人一眼,之后一哂,“不过是寻常纱帐,哪里有那么多说法。”
她仰首将坛中酒饮尽,神色如常道:“怎么知道的?”
她自问锦城少有的几个知情人里,无人敢暴露她的身份。杨锦灵能知道,这叫她不得不怀疑是其中出了细作。
虽然锦城封城及时,但未必不会有人豁出性命留下,只为窥探他们的情报。
“只不过是胆子大了点,猜了一个看似最荒谬的可能罢了。”
杨锦灵起身朝朱缨恭敬一拜,口中话语依旧:“统领不必担心,不是从您的人那儿听来的。”
杨家兄妹的性情看起来背道而驰,实则相似之处颇多,胆子大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杨锦灵更加内敛,并不会轻易展现这一面。她对朱缨的真实身份猜测已久,只要想法萌芽,想要确定心中所想就变得容易起来。
说一不二的地位和强势果断的手腕,明艳惹眼到过分的容貌、父亲和督帅身边的人下意识的恭敬·····
平时那些被她忽略,好像再正常不过的表现,其实处处彰显着这位宁统领的身份不一般。
杨锦灵走科举路,却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尽管远在蜀州,也听说过一些当今皇帝与近臣的风月传闻。曾经她以为不过是不怀好意之人为抹黑天子而制造的谣言,如今却是完全信了。
从瘟疫未过去时出入督帅住所畅通无阻,到近几日两人在外明显克制却难掩眼中情意,她能感觉得到,他们之间感情甚笃,是插不进第三人的。
谁说帝王家没有真情呢?
“不必多礼,坐下。”
朱缨将手中空空的酒坛放在一旁,唇一勾,“杨小姐果然聪慧。”
多余的话已不必说,她知道杨锦灵是聪明人,定然会守口如瓶。
“统领放心就是。”
杨锦灵依言起身,继续与她并排而坐,“既已如此,可否容锦灵接着打听几句方才谈论的事?”
朱缨知道她说的是商贸的事,一抿唇,觉得事先告诉一声也并无不可,于是道:“在你看来,蜀州的商贸缺少什么?”
“秩序。还有官府的庇护。”
“你说的都不错。除了这些,它还缺一条路。”
她眼中含着亮光,连发丝都透着意气风发,“一条途经蜀州,连接大魏与西南诸国的商路。”
商路?
杨锦灵着实没有想到这一步如此宏大,不由得愣神,话语中是不敢置信,“您说的是真?”
蜀州这些年为使商贸更上一层楼,在各个方面做出的调整都不少,几乎都是小的变动,却无一不是保守地缓缓摸索,经过深思熟虑后才敢施行,从未想过开商路这样大的动静。
诚然,一条繁荣的商路能够带来巨大的回报,但要付出的时间和代价同样无法估量,一旦开始,就注定是一场持久而艰辛的战役。
“当然。”
朱缨一笑,“这条商路非开不可,我等得起。”
西北通向楼兰的商路开辟已久,曾经一路黄沙漫漫的荒无人烟之地,如今百步一驿站,行商之人络绎不绝,给大魏与诸国交往提供了极大的便利。
西南边疆接壤处小国林立,与西北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虽山路崎岖,但胜在水草丰茂,百姓众多。以锦城为起点南下,沿路连通南诏、西越、天竺,这条商道开通后,大魏往南的贸易将畅通无阻,对其他方面也有大裨益。
酒坛上的木塞被她拿着把玩,在细长的指尖转了个圈,“告诉你兄长,叫他安安分分的。他熟悉商市,届时有的是用他的地方。”
杨锦灵望着她,片刻后会心一笑:“锦灵明白了。”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的台阶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锦灵还在猜测找来的是谁,却见身侧的人突然一僵,原本自在的神情消失不见,略显慌忙将随意丢在一旁的酒坛又拿起,胡乱藏在了自己宽阔的衣摆下。
杨锦灵看她的样子想笑,立即知道了来人是谁。
分明是炎热的正午,谢韫却少见的披了件薄披风,是早上受朱缨强权压迫的结果。高台上宽阔,他很快看到了石栏边坐着的两人。
朱缨不动声色藏好酒坛,探头看向他,率先问:“这里风大,你怎么来了?”
谢韫是大病初愈,这些天已经习惯被她这样仔细,也没有反驳,走到她面前道:“来看你何时回去。”
虽说高处风大,但毕竟是盛暑天,哪里会着凉,正午日头毒辣,他更怕她在这儿中暑。
杨锦灵起身冲他屈膝一礼,后者轻一颔首,眼睛很快回到了朱缨身上。杨锦灵没有出声打扰,含笑静静看着两人说话。
“我把商路的事告诉杨小姐了,也好让他们杨家有个准备。等一回去,我就召见内阁商议此事,怎么样?”
“都好。”
现在杨锦灵和谢韫都站着,只有朱缨一人还坐着。她没觉得不自在,还晃了晃悬空的双腿,一阵热风拂过,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意,将她轻薄的裙角吹得翻飞。
谢韫垂下眼看她,“厨房做了荷叶糕,已热过一次了。若等不到人再热一遭,恐怕就要变得黏糊不成样子了。”
朱缨本来不饿,一听有好吃的糕点顿时打起了精神,腿一曲落到地上便起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心中全是荷叶糕,一急便忘了衣摆下的东西,还没站直身体,就感觉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从旁边滑过。
陶土制的酒坛被裙摆轻轻一抽,骨碌碌向外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谢韫脚边,轻晃了两下不动了。
朱缨:“······”
她干笑一声,将酒坛踢出两尺远,“哪个不当心的喝完不扔······”
谢韫早识破了她的伎俩,无奈瞅了一眼,顺着话茬道:“又是哪个不当心的,将酒味染到了宁统领身上?”
“一坛太多了,下次少喝点。”
他捡起酒坛回到朱缨面前,对一旁的杨锦灵道:“杨小姐,先行一步。”
朱缨也看过来,杨锦灵忙点头。谢韫收回目光,带着心虚的某人离开。
等到走远了些,朱缨侧脸透着狡黠,不知凑到谢韫耳边说了什么,就见后者一弯腰,猝不及防将她单手抱起继续走。前者显然是没有防备,惊呼一声后不禁笑了,安分垂在身后的发丝也在颠簸中乱了些。
杨锦灵不语,望着两人的背影在眼中渐渐变小。那次她去谢韫住处想要探望,如从前一样被拦在了外面,却恰好撞见了从里面出来的朱缨。
那时她寒暄了几句便识趣离开,其实心中就已经有了答案——自己那短暂的心动没了存在的意义。若执意纠缠,便是给自己、也是给旁人徒增烦恼。
能目睹他人之间的爱,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那日焚尸台边断发起誓的身影太过耀眼,好似每一根发丝都泛着光。经过这么多事后,她必须承认,无论是性情还是能力,他们恐怕就是世上最相配的了。
能够相互理解、相互撑腰,势均力敌到甚至充当对手的人,才是坚定如磐的、最长久的良人。
对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读书科举,还有照看父兄,没有什么是比亲眷更重要的。
至于什么情啊爱啊,等到她足够成熟了,能够独当一面了,再来考虑也不迟。
杨锦灵展颜一笑,顿生释然。
复苏
“灵儿!灵儿!”
杨锦灵正欲走, 一人哼哧哼哧从台阶处上来,声音带着喘,抱怨道:“你好好的来这做什么,府里饭都凉了!”
今日不知是什么日子, 一向冷清的济远楼竟这样热闹。
杨锦灵心里想着, 嘴上应道:“兄长先别急, 我有事与你说。”
开商路的事是板上钉钉了, 说出来也好让他高兴一番。
“哎呀,说什么说,回府也能说!”
杨锦澄大热天被人从府中赶出来找妹妹, 怨气到达了顶峰, 皱着脸疾步走到她身后, 不由分说带着她要离开。
杨锦灵几乎是被推着走, 她没有办法, 只能顺着他下台阶, 不忘辩道:“是正事!”
“那就更不用跟我说了,我一个草包, 能知道什么正事——”
“兄长!”
一向被人说惯了的杨锦澄随口自嘲了一句, 她却急了, 顿住步子道:“以后不要这样说自己了。”
她认真看着面前人, 清楚强调道:“你不是个草包,是那些人不长眼。”
她的反应有些反常, 杨锦澄一愣,没忍住笑了:“怎么?你不用安慰我,我都习惯了。”
“世上又不是只有读书一条路, 凭什么不爱读书的就是草包?”
杨锦灵想起朱缨的话,严肃对他道:“这次要不是你的商人朋友拿来了川芪, 我们锦城根本撑不到这时候。还有,你对商贸的事比谁都在行,他们都比不上你,没人能说你是草包。”
“下次有人这样说你,你定要狠狠顶回去。”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士者贵,商者贱,不过是世人一贯的刻板想法。她兄长纯善又赤诚,为蜀州商贸出了多少力,怎么就比不上有些假清高的虚伪书生了?
杨锦澄从没听过这些话,方才爬台阶的疲累也顾不上了,收回了脸上的戏谑。
她的样子不似玩笑,他神色微怔,缓缓露出一个真挚而灿烂的笑。
“我知道了。以后谁敢这样说我,我定把他抓回府喝茶!”
见他高兴,杨锦灵也翘起嘴角,上前挽住他手臂,“回府吧!父亲要等急了。”
正是最炎热的时候,她将手遮在额头,透过指尖去看高处那炫目的日光,心道这天真是热。
不过已至夏末,只要再熬几日到入秋,便是凉爽宜人的好光景了。
他们锦城劫难已过,后面就都是福分了——
戎装整齐的士兵有序行进,泛着寒光的甲胄在行走间碰撞发出声声轻响,中段护卫着一辆马车辘辘向前,车轮压在被晒得干燥的泥土表面,留下两道浅浅的印痕。
白皙修长的手指伸出马车,掀帘向外望。
灼热的阳光晒得令人心慌,她只看了一眼便放下车帘,皱眉道:“这天也太热了,我怎觉得比往年都热?”
“每年入夏你都这样说。”谢韫翘起唇角,单手撑头注视着身旁人。
他不觉得无聊,反而觉得不错,两人难得有这样闲暇的功夫,能坐在一起什么都不用干。
“再走一段便停下歇歇吧,莫要把我的兵热坏。”
“我有个法子。”
谢韫挑眉,提议道:“将这马车去了,我们两个还是骑马,比这样快得多,也好少遭些罪。”
“不行。”
朱缨干脆利落地否决,警告道:“你给我安分坐着,不然我就把御医唤来。”
出发时谢韫就贼心不死想要骑马,结果当然是被她斩钉截铁拒绝。这家伙病刚好几天,御医特意叮嘱要多加歇息,偏生他不听话,在锦城的最后几日也没歇着,她和杨茂议事处理事务,他是一次都没落下。
现在他们启程回魏都,马车是在蜀州临时买的,要不是为了防他阳奉阴违,朱缨早就受不了这个行进速度,自己一匹快马先行回宫了。
或许是小题大作,但只要有她在,就不可能放任谢韫随心所欲。当初他染病的时间比军营中人早,缠绵病榻的时间更长,理所当然被当成了重点看护对象。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朱缨瞥他一眼,“我本就不愿让你来蜀州,如今栽了跟头,就给我好好受着。”
听出她话中的不满,谢韫识趣服软,拉她衣袖,“是我的错,该听你的。”
他又凑近了些,宽慰道:“这一趟还是有些收获,不是吗?如今我们全身而退,还救了锦城百姓,为朝廷积攒了民心。这样想来此行不亏,倒也不算后悔。”
德宁钱庄的事,虽然人证已死,但也不算全无进展。东北王是无辜受冤的吗?若是八竿子打不着,又为何会无缘无故被卷进来?
不管那铜符是真是假,指向的人是否属实,也是给他们提了个醒。
“你不后悔?”
朱缨眼中闪着复杂的情绪,轻声道:“可我后悔得要死。”
谢韫心头一抽,手用力将她揽进怀抱。
他本有千言万语,可半天也没憋出一句,最后只能哑声安抚:“别怕,”
那些事情固然重要,他急着去料理清楚,却忽略了她的心意。若她没有来锦城,他最后也没有回去,她真的会如那时所说,在宫中大行选秀,从此成为坐拥三宫六院的冷情帝王吗?
颈间传来温热,朱缨知道眼前一切皆为真实,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将微凉的手覆在腰间禁锢的手臂上,轻轻叹了口气。
“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很快得到了他的回应,她才勾起唇角,嘟囔道:“这还差不多。”
“我没事了。”
朱缨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感到好受多了。
她拍拍他,“说点正事。”
“你在锦城待了不少时日,应已看明白了。杨茂这个太守,你以为如何?”
谢韫平时不显山露水,其实心里门清,背地里已将蜀州这些官员查了个底朝天。
他不肯起来,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言简意赅回答:“行事踏实,心里有百姓,还算不错。”
此人挑剔,能被他称一句“不错”已经很不容易。
朱缨明白他的意思,也十分认同,补充道:“就是胆子小了点,好像随时能给我跪下。”
谢韫不由笑,“天子出其不意来自己管的地方微服,换做谁不会惶恐?”
“也是。”
朱缨莞尔,“这家伙养育子女倒是有一套,一双儿女心思赤诚,各有各的本事。”
“将来好为陛下所用。”
谢韫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其子熟知商事,性情真诚机敏,他日整顿商贸可用;其女科举入仕,观其聪慧缜密、心怀百姓,加以历练可成大器。”
朱缨被他的说话间的呼吸刺得微痒,缩起脖子去躲,调笑道:“话都被你说完了,我说什么?”
两人笑闹一阵才停下。谢韫将她放开,言归正传:“离宫一趟发现两个好苗子,这是好事。有了他们,或许日后能让你轻松许多。”
这番话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寻常闲聊,朱缨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僵,才热了些的指尖又添了寒凉。
谢韫有所觉,不解问道:“怎么了?”
“······没事。”
她扯了扯嘴角,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松开了一直握着的手,道:“太热了,我去外面透透气。”然后起身叫车夫停下,径自下了马车。
突如其来的反常让谢韫不知为何,想要拉她却摸了个空,看着那裙角消失在他视线里。
他一愣,真的只是天气热的缘故?
方才明明还好好的,应是他想多了。她只是心疼兵士,打算亲自下去看看,让众人稍作休整。
另一边朱缨下了马车,的确让为首的将士停下歇息片刻,心中愁云却久久难散。
她不想回马车面对谢韫,一人去了临近的一处树林里,靠在树下躲阴凉。
她的情绪不是无缘无故来的,而是因为刚才谢韫的一句,让她回想起了他离开魏都前留下的那句话。
“阿缨,我总不可能永远留在魏都。”
那日之后,这句话就时刻横亘在她心头,成为了思念之余难以忽略的芥蒂。得知锦城有了瘟疫,她心急如焚,才短暂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本以为不会再想,如今却又被他轻易勾起。
朱缨知道,其实自己从未释怀,只是一直在刻意回避。
既然迟早要离开,又何必为她的“日后”苦心筹谋?
说到底还是腻了,假惺惺。
她心底酸涩,同时怒火更甚,发泄般狠狠踢了一脚树干——
“陛下龙体抱恙,不欲见人,诸位大人请回吧。”
“我等有要事与陛下相商,且忧心陛下已久,这才想要进去拜见。只在寝宫外远远探望,想必不会冲撞陛下安歇,照水大人又何必阻拦?”
李士荣一身朝服未褪,是才从崇政宫议事离开,此时身后跟随一干大臣,正在承明殿外与宫人对峙。
女帝销声匿迹般许久未曾出现,起初他们不敢妄动,如今却是压抑不住了。朱缨到底有没有病倒,究竟在不在这座宫室中,还是在谋划什么新的招数,今日都必须让他们搞清楚。
“先前陛下口谕,前朝外臣有事一律至崇政宫与长公主商议,李尚书这也不懂吗?”照水立在宫门口一动不动,冷声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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