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归
千里外的皇宫, 乌云黑压压绵延不散,昭示着气氛的沉重。
“元帅,元帅,不好了!”
皇宫, 负伤的士兵登上城楼, 慌乱禀报:“庆芝将军率轻骑突袭了南宫门, 与乾仪卫一起攻进来了!”
彭涿面色骤变。庆芝是东大营的副将, 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心下惊疑,下令道:“立刻调遣驻守在其他宫门的人手前去迎敌!”
只这一时半刻的功夫,以苏若胭为首的乾仪卫已经越过大半个皇宫, 直向他们所在的城楼方向而来。
鱼贯而入的瑞云朱雀服动作迅捷, 在刀刃寒光反射下格外耀目。能在乾仪卫司当差的个个是精锐中的精锐, 在数量相当的情况下从来难有敌手, 纵使是西大营也只有节节败退的份。
乾仪卫即将攻上来, 胶着之际, 一负责搜宫的士兵面带喜色而来,手里捧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玉质锦盒:“殿下, 找到玉玺了!”
朱绪浑身一震, 一个箭步上前接过, 心跳剧烈得就要跳出胸口, 手指不可控制地颤抖。
这就是玉玺……
有了它在,任那些人如何作乱, 都无法撼动他的位置了。
朱绪兴奋地眼眶一热,忽略了不绝于耳的刀剑相击声,炙热的目光扫过一遍, 眼前已经浮现起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画面。
皇姐,等你回来, 想不想也尝一尝被囚禁一隅,终岁不见天日的滋味?
杀翻层层台阶上最后一个拦路兵,苏若胭一脚踏上城楼,手执乾仪刃厉喝:“放了长公主和周使!”
朱绪捧着手中玉盒,猖狂大笑:“本王不放,你能奈何?”
苏若胭面露杀意向他冲去,守在他身边的彭涿自然不答应,两人迅速厮杀在一起,一时难分敌手。
不知何时,一阵整齐沉重的马蹄声渐起,自城楼正对的长街尽头传来。城楼下众臣听见动静,纷纷回头张望,也在城楼上引起了一番骚乱。
一支军队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彭涿好不容易逼退苏若胭,百忙之中向外一望,当即惊声:“耿定山?!”
众人明显慌神。方才与乾仪卫共同攻打南宫门的也是东大营的人,是谁有如此能耐,竟然发动了他们?
要知道,京畿大营的兵符一分为二,其中一半在皇宫。皇帝不在,耿定山敢在情势不明的情况下出兵,公然与他们作对,必然是有人给了他们底气。
宁家。
朱绪眼光阴沉,盯着主帅旁侧从容驱马疾驰之人,指甲抠进城墙坚固的石砖缝隙。
什么腿疾,什么不良于行,都是他装的!
与其他人的反应相反,委屈在此许久的两位人质相望一眼,皆难掩欣喜,尤以周岚月为甚,望了望下面的宁深,又瞄了一眼伺机而动的苏若胭。
真厉害,不愧是她的人!
虽然身体还在敌人手里,但周岚月的心已经雀跃到了九霄云外,魂早就自由解放了。
不过,宁深是怎么说动东大营无诏发兵的?
朱绣也有同样的疑问,好在长公主殿下一贯勤勉强干,一颗七窍玲珑心里装着的除了政务奏疏,还有一角容纳着魏都上下错综复杂的关系网。
所以,她很快从脑中搜索出个中关窍,小声告诉周岚月:“耿定山入东大营之前,曾在宁家军中效命。”
周岚月恍然大悟。
兵潮布满城墙下,未及进攻已经散放出巨大的威压。
乾仪卫已在眼前,东大营正在脚下,西大营的众士兵本就是听帅令行事,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立场,见此情状俱是畏缩动摇,挟持朱绣和周岚月的人虽然没有放手,力道也微微松动了。
东大营与乾仪卫前后夹击,他们岂是对手?!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与其坐以待毙等耿定山打进来,不如破釜沉舟,先与乾仪卫殊死一搏,尚且有几分突围的可能。
彭涿当机立断,拉起朱绪手臂:“臣护送殿下先行离宫!”
谁料朱绪一把甩开他手,喝道:“离开皇宫,出去东躲西藏逃命吗!彭涿,舅父生前是如何嘱咐你的?”
宁深就在城楼下,冲着上方扬声:“东大营将士已至,若静王殿下释放人质,及时收手,自可免去一场干戈。”
让他投降?做梦!
朱绪冷冷笑了,将手中的东西高高举起:“传国玉玺已在我手,尔等意欲如何?还不束手就擒!”
阴云之下,那方玉盒莹莹透着光,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反叛之人欣喜若狂,剩下的则心乱如麻。
周岚月紧紧盯着玉盒,试图隔着厚厚的盒壁看清楚里面放着的玉玺,一颗心不上不下地悬在半空。
朱绪手里这方是真是假?万一就是这么倒霉,恰好被那群不知死活的叛军搜出真的了呢?
她暗暗给苏若胭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脚下悄然向她的方向靠近。
宁深见状亦是心下惊异,但很快定下心神,不动声色道:“殿下这方玉玺是从何处得来?臣等不明真假,恕难从命。”
朱绪大笑:“传国玉玺至高无上,何人胆敢造假?宁大人实在太高看我了。”
“彭涿。”他收起笑,沉声发令:“紧守下方宫门,玉玺在此,我倒要看看谁敢造次。”
耿定山看不下去,对宁深道:“何必对他们客气,不若直接攻进去!”
宁深摇摇头,坚决阻止了他:“绝对不可。”
静王已然疯狂,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现在玉玺真假尚未可知,如果他被逼急走投无路,宁深毫不怀疑,他会和玉玺同归于尽——
疼。
朱缨在昏沉中缓缓睁开了眼,耳鸣声渐渐听不到了,浑身上下能感受到的只有疼。
如同在装满钉子的木板上滚了几圈,又被利剑穿胸而过。
她有些扛不住这种极致的痛感,涌入大脑的第一个想法是:让秦未柳给自己灌一碗安眠草煮的汤。
“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快去叫谢帅!”
朱缨意识还是模糊的,周遭人说了什么都没听清,直挺挺躺在榻上,胸前后背都固定着铁板。
打了这么多年仗,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伤痛的折磨,好在命大,死乞白赖地抱住奈何桥前的石柱不动,没被阎王爷拽走。
朱缨的伤太重,虽然苏醒,短时间内意志仍是朦朦胧胧的。照水跪坐在榻前,执她手一遍遍唤着“陛下”,唤了很久,她眼前终于清晰了。
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右胸肋骨断了一根,左臂中刀,裸露出的小部分皮肤还有不同程度的擦伤,的确伤重,但终是脱离了性命之忧。
照水也有负伤,上药后一侧手臂吊在身前不能动弹,但悬着的心终于落地,眸中含有喜意:“陛下醒了,先把药喝了吧。”
朱缨缓了一会儿,勉强适应了疼痛,握住照水的手:“扶我起来。”
照水应了,身旁女兵立刻走上前扶皇帝坐起,靠在身后高枕上。
坐起后头还是晕晕懵懵的,朱缨等那阵晕眩感过去,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抬起手打算自己拿。
照水拦住她:“陛下手臂有伤,还是着人侍奉吧。”
朱缨想了一下,也没有强撑,放下手由她们去了。
女兵接过药碗银匙,上前侍候皇帝用药,朱缨没力气,一口一口吞咽下去,满口苦涩。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朱缨漱过口,见帐里站着这么多人也觉憋闷,索性全打发了,只留了照水一个。
“陛下身上疼,不如再睡会儿。”
朱缨摇了摇头。照水知道她在挂心什么,主动道:“陛下放心,陈则义已死,我们的将士已经完全攻陷陈营,控制了东北王府。许瞻脱逃,孟翊手下的人和渐台均已出动追捕,料他也成不了大气候,”
朱缨愣住:“……渐台?”
照水称是,面上笑意清浅:“江陵王殿下已下达命令了。”
朱缨没听懂,还在愣神中,帐外一阵急切而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下一瞬,帐帘“唰”地一下被掀开了。
三月里的晴天,外面早已没了风雪,温暖和煦的春风顺着缝隙飘到人脸上,如杨柳拂面般柔和,那人脱去了甲胄,未着刀剑。
朱缨忘了呼吸,就这么看着他一步步走进来,离她越来越近。
是谁这么大胆,敢伪装成他的样子来见她?
虽然很荒谬,但这确实是朱缨的第一反应。毕竟有易容之术在前,难道是手下人想哄她开心,专门按照谢韫的模样做了个人皮面具?
然而,这种念头只在她心里存留了一秒。她太熟悉谢韫了,熟悉到只消一息就能分辨出究竟是真是假。现在,叫嚣着就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声已经笃定地告诉了她事实。
照水早已悄然退了出去。
谢韫走到她面前,缓缓蹲在榻前,与她视线相平。
“阿缨,我回来了。”
朱缨一言不发,静静盯着他,眼神中有些许迷茫,像是在分辨现在看到的是幻想还是真实。
她垂睫,那只受了伤的手慢慢抬起,指背放在他鼻息间。
一阵温热而微微急促的气息在她手指之间喷洒缠绕,刹那间,朱缨瞳孔重重颤抖了一下,完全乱了呼吸。
胸腔肋骨断处疼得愈发剧烈了,而她浑然不觉,连喝过药后在舌尖散不去的那点苦意似乎也无声散去了。
原来,那时看到的一切都不是幻觉。
他没死。
并且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的身边。
止戈
朱缨红了眼睛, 以为自己会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却率先扬起手落下,“啪”地一声,气怒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为什么?
为什么当时敢违抗圣意, 执意带兵离开?
为什么……让她等了这么久?
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谢韫怔住了, 神情少见地露出了些许茫然。
其实这一巴掌没什么力道, 也没留下任何痕迹, 但毕竟还是手掌抽在了脸上,即使不疼,那也是有辱尊严的。
朱缨才不管他, 还是觉得不解气, 一边泪珠盈睫, 一边又想抬手打另一边。
谢韫在她再度动手前回了神, 立马抓住她双手, 语带焦急便不自觉微微抬高了声音:“手臂不想要了吗?!你还有伤!”
被他这样一制住, 朱缨情绪彻底崩塌,断断续续地抽泣起来。
谢韫以为是自己语气太差才引她失控, 心中顿生自责和后悔, 忙解释:“是我不好, 我只是担心你的伤口……”
朱缨当然不是因此才哭, 双肩颤抖着摇头,近乎失神呢喃着:“你抱抱我, 你快抱抱我——”
谢韫为她擦泪的动作停顿住,旋即在不触碰伤口的前提下,紧紧抱住了她。
抱得那样紧, 犹如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要紧紧抓住对方才能存活。而这样的拥抱也正是朱缨此时最需要的, 只有这样,她才能切肤地感受到安全感,知道自己活在现实,而非美好的甜梦里。
接下来一盏茶的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呜咽哭声在大帐中不断回荡。谢韫被她哭得揪心,只有轻抚她发丝作无声的安抚,也时刻顾着她的伤处。
这一遭与锦城瘟疫那次相比,哪个更惊险呢?
谢韫不知道,但不管是哪一次,都让他在事后回想时生出了软弱逃避的心思,甚至胆怯于回忆个中细节。
如何能不怕呢?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他与朱缨就是生离死别,阴阳永相隔。
幸得上天眷顾,让他再度劫后余生,活着回来了。
痛哭一顿后,朱缨逐渐平复了呼吸,问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韫知道她在问什么,将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落霞岭雪崩后,他带着一部分士兵前去迎敌,在离开山洞后的五里外与陈军狭路相逢。敌人看见他在,又发现了身穿主帅战甲的“皇帝”,被轻易骗了过去,当即改变路线对他们穷追不舍。
于是一场恶战开始了。起初他们尚能对付,但体力不支很快落入下风,只有强行终止作战,继续向山洞的反方向败逃,一直奔出了落霞岭,最后来到一处陡崖。
比起坠崖,将士们更不愿屈辱地死在敌军刀下,于是扔下武器,纷纷从悬崖上纵身跳了下去。
“那处山崖偏远,陈军也不熟悉,看似白雾茫茫深不见底,实则坡度还算平缓,下面有座小村庄。”
谢韫道:“我们从悬崖滚落下去,埋在雪地里被一群猎户发现,凡是还活着的,都被他们救了回去。”
“猎户?”朱缨没想到竟是这样,“他们竟愿意搭救……不怕遇上的是什么歹人吗?”
谢韫听了,唇角轻翘:“我把身份告诉了他们,他们说,‘皇帝从魏都过来,是专程来救他们出苦海的。’”
朱缨怔了怔,半晌过去,漾出一个情不自禁的浅笑,眼眶尚且红着,却有些自矜的模样,又带点傻气。
看来,她在北地的民心还是有一点的啊。
朱缨意识到什么,问他:“所以,那两支火箭是你放的吧?”
当时大军都在一处,没有被派出去接应的。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好心。
“好在成功提醒了你。”谢韫没正面回答,但也是承认了。
两人说着话,朱缨身上的疼痛好像也轻快了许多,稍稍一抬眼,果然见他头上那顶发冠只剩下了冠,丢了固定的发簪。
她低低“哼”了一声,损道:“连件像样的武器都没有,关键时候还得从自己头上拔……这么狼狈,你那火箭又是哪来的?”
这番话可问到了点子上,谢韫神情莫名的微妙,仿佛并不想说,沉默半晌还是开口,如实交代了:“趁乱入陈营偷了一架他们的长弩,但箭不够,只找到两支。”
“……”
好好好,将帅当够了,跑去当了一把小毛贼。
朱缨低着头,没忍住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开始喉咙发酸。
她指腹轻柔地抚过他脸颊,明显带着刚才情绪失控的自悔,道歉到了嘴边却没出口,而变成一句:“辛苦了。”
辛苦你这么努力地爱惜自己的性命,回到我面前。
谢韫手放在她腰间,轻笑了一下,心中百味杂陈,又酸又涩。
最辛苦的人哪里是他呢?
朱缨身上固定着的铁板又冷又硬,坐一会儿就会硌得疼,谢韫道:“躺下吧,我陪着你。”
“就快结束了。”她忽然说。
谢韫对上她眼睛,也认真回望回去:“很快。”
陈军已然溃败,他们也该止戈歇马了。
朱缨长睫微湿,双眸盈盈望着他,提出了一个深思熟虑过的打算:“等回到魏都,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一个属于朱谢两家血脉的、由他们两个共同孕育的孩子,称她母亲,唤他父亲。她将亲自教导它,给它最好的一切。
谢韫目光轻动,胸膛起伏不自觉变大。
“好。”他牵起她手,轻而珍重地落下一吻——
城楼上,乾仪卫居左,叛军居右,仍在对峙之中,朱绪被严严实实保护在最靠后的位置。
他背过身子,热切的目光再度回到手中玉盒上。
有它在手,下面的人就都是乱臣贼子。即使他们攻进来,见过了玉玺,就算千不甘万不愿也只有眼睁睁看着他登上那个位置的份。
现在,就先让他打开一瞧吧。
朱绪心头狂跳,屏住急促的呼吸,独自揭开了玉盒。
打开的一刹那,里面没有发出什么耀目的金光,却仿佛自带龙气一样令人敬畏折服,瞬间扑面而来。玉质细腻光滑,玺身没有一丝杂质,顶部雕刻出的龙凤式样厚重大气,鲜活欲飞。
象征天下至尊权势的传国玉玺,果真不一般……
朱绪好像已经看到了把所有人踩在脚下的场景,突然却不知发现了什么,手上重重一抖,脸上兴奋近癫狂的神情也狠狠僵住了。
“龙凤双飞雕于其上,龙爪左,凤尾右,龙眼含翠,凤嘴衔珠。”
崇贤馆史籍中关于传国玉玺的记载还历历在目,朱绪摸索到龙眼处,指尖不自觉发抖。
如果是别人观察到这里,可能不会发现异样,但朱绪从小在皇宫中长大,各种珠玉都认得出,于是此时就清楚地发现,这里含的不是翡翠,而是青玉。
这枚玉玺,是假的。
朱绪眼睫剧烈地颤抖着,控制不住地涌出一阵想要杀人的戾气,却又被一阵不合时宜的悲凉无措冲了个稀乱。早先心口挨过的刀伤又疼痛起来,仿佛衣襟下狰狞的伤口又崩裂开来。
朱缨从来没有信任过他,不管是一开始还是出征离宫,都一直在防着他。从前相处时所有姐弟亲近的时候,都是彼此心知肚明的逢场作戏。
他就像个小丑一样不断试探她,取悦她,她佯装动容,内心却是嘲讽的声音。
朱绪强行把失控的情绪压了下去,腰背挺得笔直,平复好之后,若无其事地转回身。
沉闷的风声里,他目光投向更远处遥望,只要穿过两条大街,就能看到已经基本建好的静王府。原本再过一个月,他就可以离开皇宫,拥有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天地了。
朱绪重新把玉盒盖回去,脸色白得像鬼,却挤出一个自然的笑。
“本王,自知才能资历不足,若登天子之位,恐难服众。”
众人全都愣了一愣,不知道朱绪又想做什么,紧接着他声音又响起:“既然如此,本王愿将江山让与有才德之人。谁能抢夺到玉玺,谁就是万民臣服的真龙天子。”
朱绪语调是一反常态的轻快欢悦,隐隐压抑着病态和疯狂,慢慢环视过所有人。
他们,明知你有后手还配合你演戏,连性命都豁得出……还真是忠心啊……
皇姐,为什么总有这么多人喜欢你呢?你为什么……总是比我幸福那么多呢?
我真的,很想很想毁了你……
除了你的几个心腹,其他人都不知道假玉玺的事呢。面对唾手可得的大位,你说那些人会不会理智全无,由人变成凶残夺食的野兽?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朱绪恍若未觉,手渐渐松力,玉盒悬空在城楼外,就将要坠落下去。
彭涿最先慌神,顿时无暇再与乾仪卫对抗,冲上前一把推开他夺过玉玺,什么礼仪规矩都不要了,喝骂道:“朱绪,你是不是疯了!”
他铤而走险出兵谋反,诚然有昔日李家的情分在,但这点情分微不足道,远不足以使他出手,最令他动心的自然是立下从龙之功加官晋爵,从此把控朝政大权。可现在朱绪竟说要让出大位,这让他如何能答应!
颠坠
然而玉玺在他手里还没捂热, 身后忽然袭来一阵劲风。彭涿惊诧回头,动手的竟然是他手下的副将。
“徐伟,你要干什么!”
“谁能抢到玉玺,谁就可以登位”的命令已有, 利欲熏心的大有人在, 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原形。被称为“徐伟”的副将面露贪婪, 对着彭涿抽出了刀:“元帅, 对不住了。”
转眼间,玉玺到了另一人手上,而内部的残杀争夺仍在继续, 徐伟刚想大笑, 已经被后来的野心之人一剑贯穿胸膛。
权势欲望面前, 没有什么东西坚不可摧。城楼上为夺取玉玺乱成一锅粥, 这时, 苏若胭也成功从缠斗中脱身, 趁乱奔向周岚月处,手上一抛:“大人, 接着!”
负责挟持人质的士兵倒下, 捆束着手脚的粗绳索被一刀斩断, 周岚月飞快而默契地一闪身, 接住了早先被人卸去没收的乾仪刃。
周岚月恢复了自由,第一件事是帮助长公主脱身, 命待命的乾仪卫护送她离开,而后手起刀落解决了身边几个碍眼的叛军,言简意赅对苏若胭道:“其他的先别管, 夺玉玺!”
宫里藏着两方玉玺,一真一假, 外层玉盒的材质做工都是一模一样的,只有打开观察细节才能发现其中端倪,除了陛下,没人知道真玉玺放在哪里。周岚月心里没底,一边觉得朱缨说真玉玺不会被找到,那就一定不会被找到,可刚才看朱绪的反应又毫无破绽,好像手里拿着的就是真玉玺无疑。
秉着万无一失的态度,他们不能放任那些人抢夺,必须把那枚玉玺拿到手!
“是!”苏若胭没问为什么,二话不说与周岚月一起杀了进去。
“玉玺”先后流落几人之手,混战仍在继续,甚至动用了银枪弓弩。周岚月好不容易逼退几人拿到手,而一群人早已失了心智,不管不顾地冲着她又攻了过来!
周岚月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脱身,一面保护自己,一面还要时刻注意着玉玺的安危,即便有苏若胭从中帮衬也是分身乏术。
眼见一人远远向她举起了弓弩,她面色一变,匆忙向外望去,东大营大军已在进攻宫门,而宁深正在城楼下紧紧关注着她的动作,时刻准备接应。
不管了!
豺狼虎豹迅速接近,周岚月只思忖了不到一瞬,很快心一横,一把将手中玉盒抛下城楼!
“宁深!”
宁深尚在马上,所以动作很快,在看见玉玺坠下城楼后立刻冲了出去,接住的一刹间被快速下落带来的重量震得手掌生疼,还是稳稳将其护在了手里。
“快走!”周岚月高喝。
事态紧急,重要的是保住玉玺。宁深明白轻重,最后望了一眼她后迅速调转马头,先带玉玺远离危险之地避难。
“拦住他!”眼睁睁看着玉玺就要被人夺去离开,彭涿气急败坏,冲手下三个弓箭手大喝。弓箭手领命,纷纷弯弓搭箭瞄准宁深。
他既无战甲又无兵器,哪里能对付得了这些箭!
“住手!”彭涿再度被苏若胭拖住,周岚月飞身越到弓箭手面前,几下将他们掀翻。惊乱下的三支箭有一支没能射出,一支偏离原位,而最后一支没有受到影响,直向下方冲去。
“嗖——!”
宁深终究还是没能带着玉玺离开,先是听见一声利器破开皮肉的闷响,而后手中一空。
他慢半拍低头去看,进入视线的是一支直挺挺立着的利箭,再看下去,自己的右手掌已经被箭镞深深贯穿。原本紧紧护在手心的玉玺也被箭矢袭来的力道冲了出去,沉甸甸滚在了地上。
宁深一慌,下意识想翻身下马捡回玉玺,手掌处传来钻心的疼痛却让他面色煞白。他急促喘息着,冷汗细细密密冒了出来。
刺目的猩红顺着指节汩汩淌下来,他咬着牙,却不由控制地眼前模糊,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玉玺,先保护好玉玺……
这是宁深现下心头的唯一想法。他用另一只完好的手不断在地上摸索,终于够到一角冰凉又坚硬的物体,全然不顾衣袍染上尘土。
城楼上,疯狂的人眼中只有玉玺,无人在意朱绪的死活,而他也不加反抗自卫,任由被人渐渐推搡到边缘。
一手造成的失控局面令他感到兴奋,亦或是说,看着众人面目全非不顾一切的模样使他愉悦。入眼皆是不堪,朱绪如压抑许久终于得到解放,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就对了。
每个人,都应该像他一样的疯,一样的痛苦……
朱绪越笑越痛快,泪水却如雨下,又湿又咸,被争执的人群一把撞到城墙边。
他摇摇晃晃站定,朝下望了一眼,下面很空旷,士兵还在乱斗,那些朝臣已经被护送离开。
解脱了,只要跳下去,他就解脱了……
少年满心向往,仿佛追向幸福那样义无反顾爬上城墙,衣袂翻飞,他安然闭上双眼,向后倒了下去。
断线风筝般的躯壳里,装着只自由的小鸟。
帝王家好苦,下辈子,一定不要再来了。
这是朱绪坠地前,心中最后的想法。
高大厚重的宫门缓缓打开,东大营平乱的将士鱼贯而入,与乾仪卫里应外合将叛军杀得七零八落。与此同时,周岚月也成功脱身,从城楼上奔逸绝尘奔了下来,直冲向宁深。
“宁深,宁深,你怎么样!”
周岚月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身上,匆匆察看他伤处,见他右手无力地低垂着,已经被箭矢穿透,淋漓的鲜血几乎覆盖了他整个手掌。
他是文官,这是他题诗文,批政务的手!
周岚月的泪当即就落了下来。
“我不该冒险给你玉玺的,我就该直接对付他们……”
“哭什么……”宁深唇无血色,但意识尚存,还对她扯出了个笑:“你明明赌对了。”
他接住了玉玺,也把它完好无损地保护住了,没有被人抢走。
因为太疼,宁深说话有些吃力,微微偏头想看一看她:“你,你有没有受伤?”
城楼上那么多叛军,她还被挟持了那么久,要是有负伤,可要立马找郎中才是。
周岚月胡乱摇着头,哭得更厉害了。自己都这样了,还有心思问她。
宫门前的一片空地很是宽阔,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身后皇宫暴乱嘈杂的声音渐渐变弱,远处出现了一个小点,越来越近,是宁府的马车来了。
“宁深,你有没有准备好聘礼?”
周岚月擦去眼角的泪,忽而很认真地叫他名字,“等大军回来,我们就成亲吧。你愿意吗?”
宁深眸子有一瞬清明,愣过后回神,轻轻笑了。
“当然。”——
陈则义死后,魏军乘势而上整顿青州,实现了对整个北地的控制。许瞻带着残众几次生乱未果,仓皇外逃,终是在赶往突厥的路上被渐台抓获。
朱缨当然不会客气,将他关进了战俘大牢,每日重兵把守,各种刑罚自不必说。那阶下囚也能忍得很,硬熬了几日下来,竟没有一句狼狈求饶。
这天,朱缨终于亲自来了。狱卒打开牢门,她走进去,见那人浑身是血,但并未倒下。
经历了这么多事,这一刻面对仇敌,朱缨反而奇异地得到了平静,只问道:“事到如今,你可有悔?”
她居高临下,许瞻并未站起,坐在地上缓缓抬眼。
“为何要悔?”他冷笑:“悔自己一步踏错,没能将你魏军一网打尽吗?”
朱缨敏锐地察觉到他话中字眼的异常,想起了先前已经确定的信息:“我该如何称呼你,许瞻,还是杜珣之?”
前朝国号为“靖”,亡国皇帝名杜胤,其孙辈沿从“之”字辈。
血污纵横的面庞之下,“许瞻”果真眼光一闪,一思索便不再意外了。
“不愧是知晓天下事的渐台,连这些都查得到……”他这样说着,神色却无任何敬慕,反勾起了唇角:“如此好用的刀,是否全心全意奉陛下为主呢?”
朱缨听出了他的不怀好意,但今日非昨日,现在,她不会因为这些事再度生出那些无用且荒谬的猜忌之心。
“你的这些话,李士荣已经说过了。”朱缨冷声:“我只是很好奇,你是如何成功顶替了真许瞻的位置?你用了他的身份,他又在哪?”
要知道,许家簪缨百年,族中规矩礼数是极其森严的。他是前朝皇室后代,许氏族人若知情,绝不会留他到现在。
杜珣之听罢轻呵:“许瞻无能,徒居嫡长却任人宰割,我便送了他一程。若非我取了他的身份,以他的能耐,早就被黄氏无声无息解决了。”
许府老夫人姓黄,乃是许瞻的继母,早在许多年前便中风卧床,难以言语。这些年,“许瞻”在魏都惯有孝名,坊间赞其孝顺继母,为其花心思大办寿宴不说,还常常亲力亲为侍疾奉药。
原来,黄氏不像传闻那样贤德,许瞻也不像传闻那样恭孝。
杜珣之初登家主之位时根基不稳,孝敬之名尽是造势所需。现在来看,这位黄夫人多年在许家的境遇可想而知。
不是突发奇想,也不是受人挑唆。为了搅乱大魏光复故国,从他顶替身份,假借许瞻之名从远郊山庄回到许府时,就已经是一个步步为营不择手段的人。
朱缨手渐渐握紧:“所以你与李氏联姻,然后将李士节的死安在我母后头上,只为让李家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成为你达成目的的工具。”
作为天子脚下发迹的世家,李氏在前朝时并不算十分得势,到大魏立朝后才真正迎来煊赫鼎盛。她知道,李家绝非是因为对前朝死心塌地才对大魏起了异心,也始终不愿相信母后会对李士节动手。
“不愧是宁檀的女儿,果真聪明。”杜珣之哂笑。
“宁檀和士节啊,都是聪慧的女子,可是,有时太聪慧也是不好的……”
他不疾不徐说着,说到作恶处也不见惭愧之色,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要怪就怪她们太敏锐,太执拗,我明明已经做到天衣无缝了……处处与我作对的人,我如何还能留着她们的性命?”
原来是他。
朱缨气血上涌,袖中的手止不住颤抖起来。
为了不暴露身份,杀死自己的妻子,嫁祸给母后,将李家的仇恨引向皇室。
所以李家与皇家多年敌对,既恨母后,也恨深爱母后的父皇和身为其女的她。
所以许敬川甘愿卧薪尝胆冒充陈霖,在“陈霖”卧病不出时四处云游,为其父拓展势力步步筹谋,只为一报母仇。
许氏族人、李士荣、李士薇、朱绪……没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就连他的儿子至今也被蒙在鼓里。
隐秘地席卷了两代人的荒芜和仇恨,全都是他一个人的自导自演。
朱缨几乎无法冷静,心里涌起一股少见的暴戾情绪,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
衣袖中,她指甲深深嵌进手掌,用刺痛逼自己保持清醒,抬高了声音:“听见了吗?许敬川。”
无恙
她说完, 牢狱外传来声响。杜珣之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微一变。
他们果然被骗了!许敬川没有逃出朝廷的追捕,陈皎皎也根本没死!
狱卒拉着年轻男子缓缓走近。许敬川戴着脚镣,面容苍白, 那双与其父五分相似的眼睛里毫无神采, 只剩得知真相后的万念俱灰。
魏陈交战时, 他千方百计想要逃出去, 但魏军防卫紧密,始终没能得手。有人告诉他,父亲早就把他当作弃子, 就算知道他被关押在魏营也不会费心来救他, 更不会顾忌他身处敌营的性命安危。
他原本不信, 可是现在, 他信了。
他年幼失恃, 凶手竟是母亲的枕边人, 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几年,大魏本该太平安定, 却因你生出瘟疫, 深陷战火, 生灵涂炭。”
事已真相大白, 谜团终于揭开。朱缨不愿再与他分说什么无用的东西,只漠然看着他:“你死后, 朕会将所有事昭告天下,告诉所有百姓是前朝余孽作乱,一切灾难祸事, 皆由大靖皇室杜氏而起。”
这样一来,岂非要让大靖受千夫所指, 承受天下人之唾骂?后世史书流传千古,整个杜氏也难逃此污点!
杜珣之变了脸色,从容自若的姿态荡然无存,冲出去时被守卫死死拦住。
“朱缨!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空荡荡的牢狱里回荡着愤恨又慌乱的声音。
朱缨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大牢。
朝阳东升,春意初至,冰雪将要融尽,草木也开始发芽抽条了。
离开阴暗的牢狱,暖乎乎的熹光洒在人身上。朱缨抬头一望,被耀目的日头照得眯起了眼。
又是一年春日了啊,真好。
“陛下,一切都料理好了吧?”
身边传来一道欢快的女声,朱缨循声望过去,“你怎么来了?”
“特意来祝贺陛下大患已除。”伊南还是一副活泼的模样,身上五颜六色的饰品叮叮当当,“我想着,陛下总不能不欢迎我吧?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
“想来公主亦如是。”
朱缨唇角微翘,径自移动了步履,伊南顺势跟上,与她一起回到了帅帐。
突厥与大魏订立和约之后,伊南公主就率领使团踏上了归途。现下突厥王庭夺嫡之争火热,外交功绩在手,她一扫从前的低调,大刀阔斧地与一众兄弟展开对抗,很快就得到了突厥可汗的器重,掌握了王庭最重要的十支禁卫。
突厥没有公主承继汗位的先例,而天下环境如此,突厥不会一直闭塞保守下去,何况现任可汗仓云子嗣不多,膝下并无可堪大任的王子。
现在,形势已经很明显——伊南,这位负有雄心的年轻公主,将会成为突厥立国以来第一位女可汗。
朱缨道:“听闻仓温余党已除,公主立下如此大功,地位更是不可撼动了。”
“
也要多谢陛下的帮扶。”伊南应了,那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当真是极具迷惑性的。
仓温与许陈联盟相互勾结,不仅是两方势力的交缠,更关乎两个国家。一日不除,大魏与突厥便一日不能实现真正的安定。
既然有着共同的敌人,合作就是最为高效且明智的方法。可以说,在魏军剿灭陈军和许瞻的过程中有伊南的情报帮衬,伊南出手为突厥王庭除尽反叛势力,背后也有朱缨的襄助。
开头是各取所需,结局是得胜共赢。
伊南很敏锐,也很会审时度势,对于朱缨来说,她实在是个绝佳的合作伙伴,虽然这种合作注定不会长久。尘埃落定后,她们便又要各自退回到界线之后,回到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了。
大魏与突厥的未来尚且是个未知数,但今日一别,她们多半此生都不会再相见。
伊南在帐中绕了一圈,目光锁在了朱缨的袖口。
“陛下的腕扣,好看。”麒麟纹活灵活现的,她分外喜欢,厚着脸皮讨要:“可不可以送给我?我可以拿自己的手链交换。”
说罢,她解下左手戴着的红玉链递了出去,根本没给朱缨拒绝的机会。
后者无奈,望了望自己手腕,终是接过那条手链,卸下一对腕扣。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伊南很是高兴,拿在手心里瞧了半晌,听见帐外传来手下的低声提醒:“公主,我们该走了。”
伊南颇为泄气,临离开前,非要朱缨同她喝一杯送行酒。
“日后若有人造反作乱,欲要推翻我上位,陛下可会出手帮衬我一把?”举着酒盏,伊南眼露狡黠。
身为公主,她承袭汗位时必定有人不服,也一定会为了夺位生出动乱,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伊南清楚自己离高枕无忧还很远,但到了此时,她突然很想听听朱缨的态度。
朱缨不动声色,仿佛没有听懂:“朕自当心忧不已,亲自为公主燃灯祈福。”
狐狸一样狡猾。
伊南展颜笑了,点到即止停下话茬,酒盏与她一碰——
贞元三年四月,征北大军班师回朝。
回到皇宫的当晚,朱缨来到供奉皇室祖宗的重年宫,从先帝与先后灵位之间取出了一个小小玉盒。
打开盒盖,真正的玉玺静静躺在里面,无人妄动。
朱缨之所以敢把玉玺安置在这里,就是因为毫不怀疑,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破开重年宫大门肆意搜寻,冲撞朱氏列祖列宗之灵。
关于静王朱绪的后事,礼部不敢擅作主张,只好斗胆问到了皇帝面前。当时朱缨没有立刻说话,心中思绪纷杂。
恨吗?当然是有的。
但……
朱缨沉吟许久,轻轻一叹:“好生安葬吧。”
她想同情他,却也知道他最不想被人同情。
若说这世上有什么能让他眼底波澜,也许只有自由二字了——
战事平定,大街上欢声笑语,一座府邸坐落在最繁华处,却没有了旧日繁盛,只剩一个破破烂烂的匾额“许府”。
囚车从刑部大狱驶出,守卫揭开了许府大门的封条,扔下一年轻男子。那人发丝杂乱,穿着一身囚服,眼神再也没了旧日神采。
正是昔日首辅许瞻之子,许敬川。
护送的狱卒已经离去,许敬川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了几步。
短短二十几载的岁月里,他并没有在这座府邸长住多久,更多时候是在四方漂泊,或潜伏在陈府。尽管记忆不多,但这里始终是他日思夜想的家。
因为“许瞻”,许氏一族尽数流放边疆,也被抄没家产,只剩下这样一座冷清无主的府邸。
眼前一片荒芜,许敬川无声弓了背脊,留下一道寂寥的背影。
许氏祠堂里仍供奉着无数灵位,只是明烛已灭,供品也变得腐坏了。许敬川走了进去,点起几盏蜡烛,在里面找到了母亲的灵位。
阿娘……
他孤零零坐在地上,用手指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描摹着上面镌刻的碑文。指尖连着心尖,幼时与母亲一起写字读书的画面,又模糊出现在他眼前。
“阿娘,为什么父亲从来不来教我写字?”
“你父亲事务忙碌,总是不得空。”
“可阿娘与父亲官位相当,为何阿娘就有时间呢?”
“这……”
昔日的场景历历在目,许敬川只觉得讽刺又悲哀。事务忙碌?他忙的究竟是朝廷政务,还是自己光复故国的大业?
父亲,他从未像母亲一样陪伴过自己,当真是不得空吗?不过是不在意罢了。能亲手杀死自己妻子的人,岂会对他这个儿子心生爱怜?
灵位冰凉,许敬川紧紧抱在怀里,竟恍恍惚惚从中感受到了一丝来自母亲的温暖。
尸首入殓时,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只是想最后看母亲一眼,那时,他的父亲是怎样说的来着?
他别开眼睛,声音又涩又沙哑:“那毒药性情太烈,几乎将你母亲折磨得失去了人形。敬川,你是个孝顺孩子,就让你母亲安心睡吧。”
究竟是因为毒药太烈,还是因为害怕打开棺材被人发现尸身存在异常,发现他行凶杀妻的痕迹?
满目凄清荒凉,许敬川笑了,笑声里装着的却是悲怆,以及多年识人不清的自嘲。
多可笑啊,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而他毫不知情,为了他父亲的“大业”奔波卖命了十几年!
四下无人,许敬川再也笑不出来,趴在地上嚎啕大哭,仿佛一身坚韧的铠甲终于被瓦解了。
哭着哭着,他眼前朦胧浮现出一个纤弱女子的身影,那样柔弱,又那样坚韧。
陈皎皎,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可她并不知晓真相,多年被他算计、欺瞒着,依然在傻傻地对他掏心掏肺。而他从未放在心上,最后甚至对她起了杀心。
他对得起她吗?
他对得起谁?
身上受过刑的伤口不知何时又崩开了,淋漓的鲜血顺着手臂流下。许敬川摇摇晃晃站起来,从铜制烛台上取下一盏蜡烛。
滚烫的蜡油流到手上,他恍若未觉,将烛火凑近了悬挂着的帷幔。
火舌舔舐着轻柔的布料,很快蔓延开来。许敬川抱着灵位,坐在祠堂中央,眼睛里映出了一片橙红色的火光。
阿娘,儿子解脱了……
火势越来越大,席卷了整个祠堂。他没说一句话,安然躺进了母亲的怀抱里——
万事告一段落。朝廷论功行赏,大赦天下,朱缨下旨整肃皇宫,清算以彭涿为首的贼子之罪。
波澜潮涌平息,大魏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平静安定。
朱缨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大好,在庆功宴上顺理成章被禁了酒,可怜天子干巴巴喝茶庆祝,别说拿到酒盏,连个酒香味儿都没闻见,很是郁闷。
周岚月见状幸灾乐祸,安抚道:“没事儿,你从前又不是没养过伤,忍忍就过去了。”
看她贼兮兮的样子,朱缨懒得计较,目光巡向宁深的方向,低声问她:“表兄的手怎么样了?”
周岚月朝那边努了努嘴:“那不挺好的吗?生龙活虎的。”
刚刚取出箭头的时候,宁深手上的血几乎流得止不住,御医见了也替他捏了把汗。好在命中有福,那支箭从城楼远远射过来贯穿了他的手掌,竟就那样幸运地避过了所有要害筋脉,只要安心将养,愈合后不会产生任何不利影响。
此消息一出,众人无不喜出望外,周岚月更是绷不住,抱着他不管不顾又哭了一顿,很久才平复了心情。
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周岚月又恢复了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远远瞧见宁深在席位上安坐,右手仍然被包得好似一只白色炸药包,实在不雅观。
周岚月才不会承认那是她的杰作,哼笑一声:“不过在伤口彻底愈合之前,他算是活到我手里了。”
又是送饭又是喂水的……跟了她这种好人,宁深就偷着乐吧!
朱缨也忍俊不禁。这话说的,难道在表兄受伤之前,他就没有活到这厮手里吗?
周岚月不再说自己的事,转而去瞄谢韫,感慨地啧声:“天可怜见儿,谢某人陪你这么久,连捞个名分都这么困难。”
桌案底下,朱缨踹了她一脚:“谁说我不给?你就等着吧,保准比你和表兄快。”-
五日后,圣旨下达内阁,昭告天下,曰筹备天子大婚仪制,与祭天大典共择佳期。
皇帝大婚乃是举国同庆的盛事,选在与祭天大典同日举行,足见陛下的重视程度,江陵王得圣心之重同样可见一斑。
诏令初下,朝野上下皆一振,一众关心皇嗣的老臣更是欣喜万分,纷纷上表庆贺,满目歌颂赞美之语直看得朱缨发晕。
瞧他们高兴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成婚的是他们呢。
祭天大典当日,金辉丹绸如流霞一般。天上晴空万里,地下人潮熙熙,簇拥在井然有序的守卫两边,静望天子登临祭坛。
朱缨冠龙冕,垂凤旒,着玄色缂锦朝服拾级而上,神色庄重行至祭祀礼坛前。
追惟吾祖,世德流芳,惠泽垂裕,历远弥光。
一时肇统,千古馨香,功虽有尽,福庇无疆。
祭祖完成后,朱缨从主殿退出。早已筹备好一切的礼官会意,引着皇帝改道走向另一侧的小祭坛。
旁观的百姓不明就里,“往年没有这样一道规程啊……”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里,偏殿大门缓缓开启,只见内室挂满祈福经幡,点点萤烛光斑闪烁,供奉着数不清的灵位,都写着不同人的户籍名字。
里面祭奠着的不是别人,正在征北途中战死的将士英灵。
朱缨立在原地静默许久,从礼官手中接过酒盏,缓缓将清澈的酒液泼洒在地上,其惊心动魄的程度,不及烈血溅于沙场的万分之一。
诸君,放心安息吧。
他日忠魂转世,若找不到回家的路,便来此寻一份路引,早日归乡。
落日如熔金,祭天礼毕,还有婚仪。朱缨回到主殿前,一手抚上玉玺,一手拉起谢韫的手。
今日后,百年后,千年后。
她和他的名字会永远在一起,出现在史书的同一页。
那天静谧无风,隔着重重垂旒,朱缨朝谢韫走近一步,和他说着悄悄话:“大喜的日子,朕许你提一个愿望。”
谢韫笑:“我的愿望都已经实现了。”
“那你为我许一个,就许我想要的。”
他想了想,道:“愿大魏江山安定无恙……”
“然后呢?”朱缨等待着他的下文。
谢韫捏捏她手,补上未尽的半句:“陛下永乐未央。”
朱缨展颜:“这明明是你的愿望。”
夕照层霄,秀水尚清。群山尽头晚霞流艳,稚童眼底澄澈明朗,映出一幅盛世的好光景。
千帆阅尽,惟愿春意如针线,绣满旧河山。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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