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
第三日。
隐隐的马蹄和呼喊声飘进耳中, 隔着雪墙,他们听到兵器挖凿和撞击雪堆的声音。
援军来了。
大雪封山,虽然突破围困得救还要一段时间,但救援的同伴就在不远的另一侧, 还是给众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另一边, 尚有精神的士兵侦察归来, 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堆, 手里拿着一枚哨旗。
在数里远的树根下发现的、陈军用于传递信号、标记位置的哨旗。
这些标记是作战前没有的,现在出现在这里,只有一种可能。
陈军已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并且很快就会出兵来到这里。
众人的心飘起来不久, 听此消息, 一下子又沉到了谷底。
不能再耗下去了。
谢韫喉结滚动, 心头从凝重到坚定只迟疑了片刻。
他轻手轻脚放开朱缨, 走至山洞口。
这些将士原先出自西北军, 乃是孟翊的部下,实际上他并不熟悉。但经过短暂的合作作战, 他能够确定, 他们个个都是值得信任和尊重的战士。
于是, 谢韫扫视一圈众兵, 高声问道:“强敌当前,倘若情势不尽人意, 何人愿意随我出击,以死护卫圣安?”
不出意外,陈军很快就会找到他们, 援军有心无力,或许不能在敌人到来之前将他们救出去。
为了防范这种危险的可能, 他们必须早做准备,而且办法只有一个。
暗渡陈仓,舍车保帅。
在敌军到达之前,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率先出击,以全力发动攻势。只要能迷惑住敌人,将他们引到对这里没有威胁的地方,陛下的安危就稳妥了。
多数将士面色青白,看上去精神实在不乐观。而谢韫话音落下,他们只犹豫了一瞬。
众人陆陆续续出了山洞,抱拳单膝下跪。
“末将愿往!”
“标下愿往!”[1]
“愿追随王爷!”
“誓死捍卫陛下圣安!”
严寒断粮的情况下,将士们依靠战马的血肉保住了性命。除了少数昏迷或实在站不起来的,其他人都给出了回应。
无一人退缩。
风摧雪袭,谢韫声音微哑:“好。”
计划里,他带着多数人出动,在陈军来袭时主动迎战,吸引敌人注意力,以此换得山洞的安全。除此之外,陛下身边不能没有人,还应该留下少数士兵护卫。
于是,谁献祭谁留下就又成了问题。毕竟留在陛下身边就等于得到了一半生路,而如若出走,大概率会有去无回。
凡人都有私欲,有多少人大度无私到愿意以己之死,换他人之生?
许久后,人群中一个大胡子兵士率先站了出来:“标下家里只剩自己一人,亲眷都被突厥人杀了,无牵无挂,愿随王爷行动!”
他的话如同打开了水阀,在他之后,很快又有几人开口。
“标下家中有后,愿随王爷行动!”
“标下不怕死,愿随王爷行动!”
自告奋勇的人太多,同袍之间甚至三三两两开始谦让,仿佛正在推拒的不是难得的生机,而是吃饱喝足后厌倦了食物,在谦让可有可无的小点心。
“你家里还有老母要照顾,回去吧,我去!”
“你秋日才成亲,家中丈夫还等着呢,还是我去吧。”
雪地里黑压压跪了一片,面对将死之局,没有人胆怯和后退。
除了昏睡的朱缨,众人都在山洞外,里面空荡荡的,忽而传出“哐当”一声重响。
谢韫一惊,几步赶了回去,果然见朱缨已然苏醒,牵动了腿上伤口,一手撑着山壁。
“你们…在说什么?”
朱缨被他扶在臂弯里,眼睛里蒙着一层虚弱的朦胧,视线锁着他不放。
这个山洞不大,他们在外面说过的话,她肯定已经听到了。
谢韫回视她,有几息的沉默,而后语气轻柔,好似商量:“敌军随时可能过来,我们该兵分两路行动了。”
“朕不许。”她摇头的动作很大。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谢韫在心中一叹,哄她道:“阿缨,听话——”
“朕不许!”
她的声音变大,哑得像个破锣,只重复这一句话,所有的虚弱支离都被过于激动的情绪短暂击败。
与此同时,她眼眶一瞬间变红,强撑着厉色,仿佛只要足够强硬就能留住他:“不许去,这是圣旨。你必须听我的。”
敌军随时会来,难道她不知道吗?
全都知道,难道就能毫不在意地和他分开,任他带着将士去自寻死路吗?
这场战役里,她已经失去了太多同伴袍泽,不能再失去他们了。
朱缨面容苍白如纸,一滴泪水滴在谢韫手背上,顺着干冷的皮肤流下来,正正砸在他心头。
天子一言九鼎,圣旨更是不可违逆。可这次,他必须要抗旨一回了。
谢韫眼睫颤动,紧紧把她揽进怀里,在她耳畔安抚:“援军很快就会破开积雪,你就在这好好等着,哪里都不要去,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回来,哪里能回来?
朱缨的伤腿已经变得麻木,不顾痛意在他怀里挣扎着,双手不断捶打着他后背,哽咽着泪如雨下。
她不依不饶,谢韫也被弄得一阵鼻酸,被拍着打着也不肯松手,而是把她抱得更紧,不断地呢喃。
“整个大魏都等着你,你要活着,好好活着……”
“你放心,回营等着我……”
朱缨哭得眼睛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情绪失控连带着声音都变了调:“我不等你,你敢走,我永远都不等你……”
“永远”两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仿佛狠话越狠,决心就越坚定。
时予,阿韫……
我们刚刚经历了一次格外持久的争吵和分离,才重逢不久啊。
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谢韫回握住她攥住他衣襟不肯放开的手,哑声道:“阿缨,我知道你都明白。”
如果他不带兵去,意外发生后,他们所有人都只能等死;主动出击,至少有可能为一半的人换取几分生机。
是无一生还,还是能保几个保几个,该如何做出选择,他和她都心知肚明。
谢韫的话虽短,却一句正中朱缨的心。她挣扎的动作停下,心中无力又悲凉,却不得不承认——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接受残酷的现实,更多是因为献祭的人里有他。
身为独尊的皇帝,她当然可以自私一点,让谢韫留在自己身边,只勒令一部分将士出走,众人知道后也不会有异议,只会服从。
可她有良心和对将士的爱重之心。这种完全出于私心的命令,她说不出,谢韫也不会答应。
他是领兵指挥的将领,应该身先士卒。难道就因为他是天子的枕边人,是她在意的人,就可以拥有比天下百姓多一条命的特权吗?
难道……其他将士们就没有亲眷家室,没有牵挂他们的人吗?
“好了阿缨,别哭了。”
感觉到她情绪渐渐冷落,谢韫知道她会想通,柔声道:“趁着敌军还没来,再和我多说几句话吧。”
朱缨终于肯抬起头看他,脸上全是泪痕。
可是时予,我们不是说好要永远不分离的吗?
谢韫不忍被她这样注视着,宽厚的臂膀将她挡得严严实实,隔离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他俯下头,封住那一声声揪他心的抽噎。
这个吻并不激烈,是和风细雨般的温柔,仿如羞涩的有情人第一次鼓起勇气对视。
干燥的唇瓣贴上龟裂的双唇,轻轻碰触摩挲,如干涸缺水时两条鲤鱼依偎在一起,静静相濡以沫。
只是鲤鱼睡在池塘,而他们停留在风雪途中,本该同归,却向殊途。
交颈分开,谢韫不厌其烦地吻去她脸上的泪水:“快不要哭了。再哭,脸可就要被冻住了。”
如刀般锋利的冷风刮在脸颊上,但朱缨一点也不想理会,额头抵在他冰凉的铠甲上。
“我和你一起去……”
声音从他胸前低低传来,谢韫听到了,没有驳斥或不耐,而是轻笑了一下,带着无可奈何的怜惜。
陛下啊,如要你也悬在生死一线,我们这些人又何必豁出性命,去努力做这件事呢?
现在不需要任何无用的解释和讲道理。谢韫知道,这只是她的气话。
保不住他和他们,大悲之下感到极度无力和自责的气话。
天下不能失去皇帝,三军不能失去主帅。为大局着想,她终究会松口的,尽管心中千不甘万不愿。
即便事成之后,她会痛彻心扉,甚至一辈子走不出。
千般陈情和告别的话语到了嘴边,可又被谢韫咽了下去,最后只归为一句。
“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如果今后想起他都只会让她伤心,那就不要想。
阿缨,不要想了-
山洞外,将要跟随谢韫一起的士兵已经整肃好行装,随时准备出击迎敌。
一女兵入内,来到两人面前跪地请命,手中捧着已经脱下的铠甲:“请陛下脱下战甲,与标下交换!”
女兵普通骑兵装束,并不是什么熟悉的面孔,看年龄和身量,皆与朱缨相仿。
敌军来袭时,她装作皇帝跟随谢韫等人进退,敌军看见她,一定会改道来追击他们。
这是他们商议好的计划。这样,真正的陛下留在这里就安全了。
谢韫目光移向朱缨,“陛下,行动吧。”
面前的女兵头发凌乱,脸颊早就被冻红,目光却始终坚定有神,里面是视死如归的光彩。
朱缨哑声问她:“为一个几乎陌生的人送命,值得吗?”
西北军常年驻守边疆作战,除了孟翊和几个主要将领,其他人大多从未踏足过魏都,更别说见她这个皇帝。
若说她与军营下面的将士们唯一的联系,恐怕就是每年朝廷下批军费,她拿来过目的那一眼了。
“回、回陛下,我对您不陌生。”
第一次与皇帝说话,女兵明显紧张,开口都有些结巴,目光里却带着热切和激动:“我听说过很多关于您的事,您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
……她,算是个好皇帝吗?
与那道敬慕的视线相对许久,朱缨喉头如同塞了一团棉花,垫得生疼。
献祭
“不好!”
在外放哨的士兵瞪大眼, 立马低下身子,伏耳贴在地面静听。
入耳是隐隐约约整齐而有力的马蹄声,却如平地惊雷一样,砸进了每个人心里。
“敌袭来了!”
外面将士的动静传回山洞, 令所有人的心沉了下去。
他们必须赶在敌军到达这里之前吸引注意力, 引诱让敌人追击, 随他们走得远远的。
情况容不得拖延, 谢韫站直身体,最后抚了一下朱缨冻得发皴的脸颊。
“阿缨,我走了。你……”
“你”字已经说出口, 谢韫却突然忘记了该说什么, 变成简短的一句恳求:“再对我笑一下吧。”
见到她的笑脸, 他就不会再那么担心了。
生离死别面前, 朱缨当然笑不出, 望着他的视线反而越来越模糊, 手依然死死攥着他袖角,半点不肯松开。
谢韫深吸一口气, 亲自去掰她的手指,
她力气没有他的大, 一根, 两根,三根。
朱缨的手终究被温柔而强硬地拉开。完全松开的那一瞬, 她跌坐后去,奉命留下守卫圣驾的士兵立刻护住她,同时也紧紧把她控住。
谢韫后退一步, 脚下稍稍踉跄了一下。
他拿起靠在山壁旁的长枪,转过了身。
那道孤峭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远, 踏上雪地,纵身上马,身后跟着追随的将士,消失在那一方小小洞口能容下的景色里。
朱缨混沌的眸子迟钝地移动了一点,脑中不知何时生出顽固的锈痕,看着他们离开竟沉默着,忘记了一切反应。
她眼睛放空,盯着众人离开的那一个点发呆。
他们走了,什么时候能回来?
……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陛下,您冷静一点……”陪在她身边的士兵不断安抚。
朱缨静默着,莫名痛恨起“皇帝”这个身份,一种极端陌生的颠覆性的念头在心间迅速发芽,想要破土而出。
百姓将士都是人,都是自己父母的孩子,都有在意或被在意的机会。因为她是皇帝,就理应踩在天下人的头上过锦衣玉食万众膜拜的日子,所有人都要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所谓“皇帝”,不该成为血统高贵和身份尊崇的象征,而是一种责任。就像任何一个屠夫、包子铺老板一样,是在位者的职位和差事。
还有谢韫。
她才刚刚失而复得,时间短暂得好像一闪而过,甚至没能和他好好说几句话。
现在呢,是他舍弃了她吗,还是她抛弃了他?
朱缨呼吸急促,竟然一瞬间甩开他们的手。
“陛下!”众兵没有想到她会突然情绪失控。
朱缨恍若不闻,伤处传来剧痛,麻木到无法动弹,她也毫不在意,几近疯魔地拖着右腿,手脚并用一路爬到山洞口。
视野变大,还能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皑皑雪天里,渐渐化成微小的一点。
“谢韫!谢韫!”
“谢韫,你回来!”
“回来,你们都回来!”
空旷的雪原上,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朱缨满脸涕泪,指缝渗出了血,仍紧紧扣在山壁上。
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陛下!陛下!”
耳畔是慌张的关切呼喊声,朱缨眼前一片黑沉,手指力道渐松,重重倒在山壁上。
雪势无声大了起来,在她身上的骑兵铠甲表面覆盖了一层冰花,无知无觉。
“砰——!”
过了很久,几里之外,雪崩后形成的巨厚雪墙,终于被轰开了——
就如谢韫等人所希望的,陈军没有找到山洞,而是被他们的“逃脱”吸引,尤其是那一身象征皇帝的主帅战甲。
孟翊麾下的军队在篁坪路上被敌军牵制,同样受到了雪崩的影响,过了很久才得以脱身,撤兵回到驻营所在地。收到来自落霞岭的信号后很快出兵营救,与又高又厚的雪墙不眠不休数日,火箭、炸药齐上阵,终于救出了深陷昏迷的皇帝。
在雪地里被困三天三夜,严寒和饥饿令所有人虚弱不已,好在行伍之人体质强健,经一群军医努力捡回了一条命。朱缨腿上的伤口血肉模糊,好在没有伤及致命处,剜去腐肉止血包扎,若好生休养痊愈,往后还能正常行走。
一日后,朱缨躺在帅帐内室,静静迎来了苏醒,让关切的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然而,为了护她出走献祭的另一部分人,却再也没有传回音讯。
那天之后的第三日,营中排出侦察兵再度踏足落霞岭一带,一寸一寸察看过方圆数百里,不曾发现任何生机。只在将近岭地边缘的地方,找到了几件染满了暗红血迹的残甲废剑。
他们前前后后派出了好几波兵力,继续寻找失踪将士的下落,但结果依旧相同,没有新的发现。
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大抵已经死了,无一生还,埋身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但无一人敢开口言明,也迟迟不敢将他们的名字写进阵亡名单里。
令众人感到安慰的是,万众敬慕的天子并不算太脆弱。江陵王谢韫的死没有使她倒下,依旧可以每日指挥军队作战,按部就班地与臣子议事、批阅公务,没有军情时就听军医的话,安分喝药养伤,前线捷报频传时也会露出笑颜。
如果连她也不再振作,还有谁会记住他们的名字,为他们报仇呢?
多少天过去,朱缨始终保持着平常的状态。唯当寂月悬空时独自在内室,看见自己那杆布满细碎伤痕的红缨枪时,她才恍然,原来那几日的艰难是真实发生过的事,那些将士也真的没有回来。
烈血马革无处还,朔雪寸寸藏忠骨。
除了阵亡的将士,还埋葬着她一生的爱人。
时予,那些雪太厚,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
那处已经愈合过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朱缨一手撑着床榻,缓缓弯了脊背-
深夜,帅帐外面来了一人,是谢成。
谢韫出兵落霞岭援救的那天令他留守大营,目的是有事方便接应,可他等了那么久,最终没能等到谢韫归来。
朱缨让他进来。
“见过陛下。”谢成抱拳,向朱缨行过礼。从前精神又强健的人,现在面色苍白又憔悴,人瘦了一圈。
漏夜前来,他手里拿了一叠不知什么东西,像是好多封信件。
“那是什么?”朱缨问。
谢成想回答,张嘴却没能出声,望了她一眼便匆匆低下眼睛,眸中复杂的情绪令朱缨看不懂,似惭愧,似哀怆。
他短时间里没说话,朱缨也没出声,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这些天以来,谢成为了寻找谢韫的下落奔波不停,很少来这里找她,这次突然前来一定有重要的事。而且,朱缨直觉与谢韫有关。
谢成攥紧手里的东西,不知该如何说,更不知道陛下得知接下来的事后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在心里组织语言了很久,半晌,缓缓艰涩地开了口:“其实回到江北后,将军给您写了许多封信,只是自始至终都没有收到回信。”
朱缨错愕抬起头。
谢韫给她写了信?
可她根本没有收到过,哪怕是一封……
“将军没有问过,但每日都在等。属下看在眼里,以为是陛下迟迟不愿原谅将军,为此,还对您生出过几分怨怼。”说到这里,他像是绷不住冷静一样,猝然垂下头。
朱缨怔怔看着他,心中莫名有种不好的感觉,对将要听到的事产生了几分无来由的惧怕。
静寂的大帐里,只有谢成一人的声音:
“将军写的信没有通过渐台送出,用的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官差驿站。直到江北军与大军汇合,渐台众人知道陛下与将军重归于好,方派人前来面见,也重新运作起南方停滞的势力。可是这一动作,才发现……”
他声音沙哑,眼睛渐渐泛红:“许瞻父子潜伏多年,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南部。为了防范您与江北大营往来,从而得到兵力援助,他们暗中切断了魏都至两江一带的联络线。将军着人送出的信统统被滞留在了淮北一带,根本没能进入魏都。”
谢成跪地,将所有拿回的信件双手奉上:“渐台破除了他们的围困,终于拿回了将军留下的笔墨,现在,属下全部呈予陛下。”
朱缨的心快要惊跳出胸口,接过时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是了,许瞻能与万里之外的北地勾结,在南部有些细作暗桩,又有什么值得惊讶的呢?
他知道皇宫忌惮世家,所以刻意让其子收敛锋芒,离开魏都。这些年许敬川云游在外,一面伪装成闲散纨绔的模样,是为了避免出风头遭猜忌,一面就是在隐蔽经营这些势力。
所以……
他不是没有给她写过信,是所有的都被阻截在中途,没有一封如期交到了她手里。
从前他们也有分隔两地的时候,传信传物时畅通无阻,从来没有发生过意外,是因为没有依靠官府的驿站邮差,全部动用的是渐台的人手。
可是当时不同。离开魏都前,他已经把渐台印信留给了她,为了向她表示诚心,全程没有见过一个渐台中人。
眼角微凉的湿意染上皮肤,朱缨如梦初醒,仓皇一手抹去。
臣表
天子明显失态, 谢成俯首,哑声关切:“若将军还在,定不愿看到陛下如此伤心。所以,不管稍后看到什么, 都请陛下以龙体为先, 保重自身。”
“属下先行告退。”他弯下腰, 向朱缨重重一叩, 起身离开了帅帐。
帐外寒风呼号,朱缨面容发白,指腹不断摩挲着手中的信封。
那么厚, 加起来足有十几二十封。
谢韫不是神仙, 不会提前料到许瞻拦截了他的信。所以在他的角度, 自己三五日就会送出一封的求和信, 却没有一封得到回音。
像扔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入深潭, 只有自己能看到激起的那点小小波澜, 而潭水只是一味包容,从来无声。
朱缨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疼得鲜血淋漓。
她轻吸了口气, 拆开第一封。
这封信写自初冬, 是他离开魏都之后为她写的第一封信, 第一句话这样写着。
“远臣敬上,陛下安否?”
除了字迹一样, 语气与蜀州赈灾时的家书毫不相同,没有任何亲昵的字眼,只透出小心翼翼, 好像唯恐又惹了她生气。
落款不再是一个简单亲切的“韫”,而变成了标准的“下臣谢韫”。
朱缨忍着泪意, 又去拆下一封。
信件按照日期先后叠在一起,第一封最早,第二封过了几日,第三封又过了几日,每一封都以“远臣敬上,陛下安否”开头,又以“下臣谢韫”作结。
最初,他写信的频率十分固定,可到后面渐渐变得更加频繁,甚至有时两日就有一封。日期越近,越有情难自禁留下的三两亲昵字词,使几近满溢的情意悄然流出星星点点,散落在一句一行间。
虽无直言,但每一个字都在传达着一个意思“阿缨,还在生我的气吗?”
朱缨知道他为什么会越写越慌乱,因为自己写了那么多,从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那时你也会惧怕吗,时予?
朱缨哽咽着,控制着指尖尽力不颤得那样剧烈,慢慢拆开最后一封。
与之前的不一样的是,这封信写于腊月二十三,这个日子……
是他错过了的,她的生辰。
“遥寄芳辰,岁岁吉乐。”
如果是当作祝愿皇帝万寿的臣子表,那他的口吻该是端重沉稳的,而不该是这样的轻快,就连锋芒有力的字迹也透出几分欢欣的柔意。
他是为了朱缨庆祝生辰,而不是人人仰望的皇帝。
谢韫苦心孤诣,强撑了那么久的“君臣”礼数,终于露出马脚,溃不成军。
一封信洋洋洒洒,皆是缘情而发,直到最后收尾时,那流畅的墨迹忽而微微一抖,一道笔画也因此变得斜了斜,为这封贺生辰信带来了一点小的瑕疵。
朱缨几乎能感觉到他落笔时的纠结,担心争执还未和好,这样写会唐突了她,可这样特别的日子里,不写又觉得不甘。
于是他还是写了。在结尾留下了整封信最亲密、最缱绻的一句,也是倾尽他全部情意和勇气的一句:
“吾妻阿缨,松椿祈华年,长乐弗绝衰。”
热泪啪嗒渗入纸背,朱缨在腰间摸索,握住了一枚香囊,解开锦绳,里面放着一串干枯很久的红豆。
北地太冷,除了这串已经枯萎的,她再也摘不到另一串了。
时予,你究竟在哪里啊?
帐外守将犹在,恐于士气有碍。朱缨压抑地捂住嘴,泪不成声——
皇城,崇政宫。
书房桌案后,朱绣缓缓合上前线传回的军报,厚重的封皮触手冰凉,仿佛仍散发着刺骨的寒气,以及火炮硝石的气味。
“你看看吧。”她面色凝重,将之递给周岚月,手扶上额角。
北地战事吃紧,并不如想象的乐观。这些年来,许家与陈家相互勾结,暗中侵吞公款的军费军械,甚至与突厥人有联络,练出的兵实力比起魏军,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昂齐心的内部士气、阴毒不计后果的战术、威力强劲的弩箭,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是格外棘手的。
接连传回的军情奏报印证了朱绣的猜测。他们这边的将士死伤不在少数,连天子都被困在雪崩里,险些没能出来,还有……
江陵王谢韫生死未知,至今下落不明。
周岚月看过后同样面色剧变,甚至不敢去联想此时朱缨的心情。
可现在不是伤感悲戚的时候,她忍着冷静,问朱绣道:“殿下,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西北军作为这次的主力大军出征,不意味着整个大魏只有这一个军营的兵力精锐可用。
两江,湖广,乃至拱卫魏都的京畿东西大营。
只要确定清楚各大营周边的情况足够安定,不会因缺少兵力镇守而产生危机,完全可以令在任元帅调出一部分将士来,奉旨前往北地支援。
即使陈则义的军队实力慑人,但在数量上是绝不会胜过他们的。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一战都只能赢。
不能再拖了。
朱绣低眉沉吟半晌,终于站起身来:“传召内阁众臣即刻进宫,商议战事相关一应事宜。”
未等几人动身,殿侧屏风后先传来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轻缓闲适,徐徐不急。
“大皇姐在忙些什么呢?”一道十足放松的少年声音进入耳畔。
紧接着,那人绕过屏风踏入大殿,身上披着件暗紫色的银丝狐氅,精神焕发,毫无昔日的落魄可怜气。
正是本该被囚禁于裕静宫的静王,朱绪。
“三弟?”
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周岚月就立刻抽出乾仪刃护在朱绣身前,后者倒是未见胆怯,只是神情惊诧又意外:“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绪听罢轻嗤,左右环视一圈这肃重的大殿,“父皇膝下一共三位皇嗣,这商议国事的崇政宫,你与二姐来得,为何唯我来不得?”
他眸色变狠:“为何你与她手足情深安享权势富贵,我却只能困在后宫碌碌一生,日日像狗一样摇尾乞食?”
朱绪话音落下,殿外渐渐响起一阵刀剑碰撞的拼杀声。朱绣意识到什么,当即冷下了眸子,侧身低语吩咐:“崇政宫有变,令禁军统领立刻——”
“来不及了。”
朱绪已经自顾自坐进圈椅,打断了她的话:“在西大营面前,皇姐觉得,那点禁军会是对手吗?”[2]
西大营?!
朱绣睁大了眼,与周岚月对视时看到了同样的震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原来,李士荣留给外甥的最后一张底牌,在这里。
下一刻,身披甲胄的士兵从侧门鱼贯而入,脚下不停,很快包围了整个内殿。西大营副帅随后入内,留着一把山羊胡,手提一把重剑立在朱绪身侧,立场已经显而易见。
面前人居长,周岚月也顾不上什么礼数,厉声道:“彭涿,你要造反吗?!”
彭涿冷哼一声,向朱绣拱手时不见惧色,话语也是轻飘飘的恭敬:“请长公主殿下,恕臣死罪。”
这便是要追随朱绪做到底了。
朱绪毫不意外地笑了一声,向几人懒散摊手:“诸位,对不住了。”
他收起玩笑的神色,对众兵下令:“给我搜!”
朱绣爆喝:“谁敢!”
原先她还心存一丝侥幸,以为朱绪是唯恐天下不乱,到现在才完全确认,他今日勾结西大营起兵生乱,就是奔着篡权夺位,寻找传国玉玺来的!
在她说话的一息间,一柄利刃已经架在了她颈侧。朱绣心中狂跳,撑着冷静道:“三弟冒天下之大不韪这样做,不怕受世人唾骂耻笑吗?何况魏都不止有西大营,待到东大营反应过来入宫支援,你还能如愿以偿成功吗?”
“能不能成功,总要试试才知道。只要我在东大营的人入宫前找到传国玉玺,控制整个皇宫,还愁他们不臣服于我吗?”
朱绪像听了什么笑话一样,反讥道:“况且,京畿大营的虎符一分为二,一半就藏在皇宫,若我拿到那一半,东大营就算不服,又能奈我何?”
他耐心用尽,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继续动手。彭涿得令,立即带人出动,投入到搜寻玉玺中。
眼前是一片令人愉悦的混乱,朱绪心情颇佳,百无聊赖地揉了揉脖颈,开始与面前被控制了的两人闲谈,或是他一人的自言自语。
“大皇姐派去守卫裕静宫的人啊,心性太不坚定,轻而易举便被我收买了。如果没有他们,我也不会这么轻松地联络到□□,继而再见大皇姐一面。”
“姑父果然没让我失望,竟真的联络上了陈家,逼得她离宫亲征……”
“周大人是在想如何才能找到帮手吗,东大营,乾仪卫,还是周府宁府?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朱绪站起身,走到周岚月面前,轻声诱导:“告诉我,禅位圣旨在哪里?”
他知道朱缨和自己一样,从来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为了避免意外,她在起兵离宫前,是一定会留下一道禅位圣旨作为保险的,而那道圣旨上会写着何人的名字,答案昭然若揭。
朱绪清楚,绝不会是他。
传国玉玺象征着国本,不能离开皇宫,圣旨却可以。另外,朱缨那样谨慎,绝对不会把圣旨和玉玺放在同一处。
周岚月不回答,咬牙切齿道:“陛下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朱绪毫不在意周岚月的目光,独自哂笑,眼中发出执拗的光彩。
让他猜猜,自己今日这样做了,会不会让她放下前线的对抗,专程回来收拾他呢?
那可真是,太令人期待了……
危墙
下雪不冷消雪冷, 近日的北地最能反映出这一道理。多日不曾下雪,地上的积雪都渐渐收缩融化成了坚实的冰块,如若有谁敢踢一脚,就算隔着厚军靴也要疼好几日。
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里, 魏军渐渐有了扭转颓势的希望, 先是败走落霞岭后离开安越陵, 前前后后攻防进退几次, 一日一日地磨下来,终于逼得陈则义拔营蓝青隘,撤入其老巢青州。
大军也趁此机会出击跟上, 成功进军青州南部的疏山坪。
沙场征战旷日持久, 时间一长, 西北军的优势便体现了出来。常年驻守极北地带与突厥对抗的虎狼之师, 最耐艰寒苦战。
胜仗败仗, 每一次屈辱或荣耀之下, 都埋葬着无数将士的血肉和尸体。上峰、同伴接连倒下,将士们不见灰心颓废, 反而越战越勇, 以破釜沉舟的决心逼退敌军。
毕竟, 最该安然坐在帐内坐观局势的人尚且不惧, 冲杀在战场前线。有这样的主帅在前,试问谁又会临阵怯场, 不愿为家国效命?
这一战,朱缨没有用枪,而是拿了多年没有用过的重剑, 在身侧副将的辅助下纵马入阵,飞身越过似排列似平缓山丘的厚重盾牌, 直取对方大将首级。
邱扬。
我认得你,陈则义座下第三号将领。
朱缨冷冷想着,没等那人回神便一刀砍下,霎时间只听“嚓啦”一声,血花飞溅在铠甲上。
“跟上!”
坚实的防御阵被破开一个口子,魏军没有放弃这一好机会,迅速紧随于后攻入其内。
敌军明显慌乱失了节奏,想要变换阵型却又来不及,只能陷入被动局面。
朱缨余光一瞥,见前方有敌人举起长弩预备放箭,目光顿时如淬了冰。
陈则义,这么久过去,你当大魏是吃素的吗?
魏军显然早有准备,不等他们射出第一波弓箭,扣裙.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整理更多汁源火炮已然先行。伴随着轰隆的巨响,对面战马受惊乱成一团,弩箭手该有的阵型也散了。
自从落霞岭一战吃过亏,他们就开始有意识地避免远程作战,尽量选择突进近战,为的就是克制敌军这门强劲的武器,使其无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现在来看,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敌军下一波援军已经到位,朱缨忽略身旁将士“当心龙体”的担忧,再度一甩马鞭,随大军一起冲向前方迎战。
她感受不到任何疲倦和忧惧,几乎是以耗尽自身体力为标准的发泄。一想到自己是在为死去的袍泽英魂报仇,她心里有的就只剩下疯狂和爽快。
只消一眼,她就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人。
韩犀,落霞岭一战里,亲自带兵掩埋炸药诱发雪崩的人。
我也认得你。
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迅速占据了朱缨的整颗心。
她眼底荡起一抹戾色的红,手中握着的重剑感应到了血气,都开始激颤叫嚣起来。
可惜,陈军这次反应及时,也吃了之前的教训,见势不对便立刻护送着将军回撤。魏军势如破竹,但也迟迟不能冲破敌阵,难以接近韩犀之身。
这条路行不通,那就换一条路。
于是朱缨不再强求,拉紧马缰使速度缓下来,解开束紧的袖口,从中拿出一副冷光晃眼的燕尾标。
许敬川不是喜欢用镖吗?他用这样一副铜铁片子,杀了多少无辜的人?
既然这么喜欢,就让你们也试试。
她对准敌阵中心的方向,一言不发抬手,眯起眸子瞄准——
寒镖一息间脱手,如有灵性般绕过攻防冲杀的人潮,带着千万重恨意和怒火破空而出,擦过犹带硝烟的空气,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
随着一声刺破血肉的闷响,不偏不倚划开远处最中央那人的脖颈,割破了他的喉管。
敌军再度大乱。
对面兵潮尽头,已经有人悄然离阵,慌乱着向大营方向去汇报军情。朱缨没有拦,唇边勾起一个讽刺的笑。
除了这个,许敬川还会什么,你们还会什么?都使出来吧。
不如让陈则义和许瞻亲自上阵,那才是她最想看到的——
西大营起兵逼宫,魏都已然大乱,此时的宁府也好不到哪去。书房里一片死寂,宁深手里攥着封从皇宫来的信,身侧坐着严庚祥。
在西大营尖刀利枪面前,禁军自然不敌。朱绪依靠彭涿的兵力控制了皇宫,挟持周岚月和长公主,大肆搜宫寻找玉玺的同时,还向宁府传了封信。
信中言辞嚣张放肆,要求他交出禅位圣旨,不然就杀了人质。
长公主和周岚月都在他们手上,多拖延一息,她们就多一息危险。
一收到这样的消息,宁深心头重重一抽,不安的情绪几乎要失控,宁府也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朱绪是个聪慧又心思重的,宁深一直都清楚,凭他的聪明,不会猜不出藏匿圣旨的地方。除此之外,宁深的担忧还有一处。
虽说陛下临走前说已将玉玺妥善放好,绝不会被人发现,但宁深心里没底,也担心她一念之间料错。
既然朱绪能想到圣旨在宁府,那玉玺呢?万一也被他找到了呢?
越想越不安,宁深强行打断自己的思绪,开始思考当下的对策。
一边是禅位圣旨,天子离开前的托付,一边是周岚月和长公主,她们都要好好活着,一个都不能有事。
他忽然开口:“老师,内阁是不是还有没有用过的圣旨黄绢?”
“你想伪造圣旨?”
危急当下,严庚祥当然不会以“大不敬”“杀头”等理由阻拦他,而是口吻笃定地否定:“静王不会被骗过去的。”
且不说字迹,想要伪造加盖玉玺的印迹已经难如登天,何况现在时间紧迫,根本没有机会。
宁深摇头,坚持道:“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知道这样做胜算渺茫,但也唯有一试。
从他不经意的动作里,严庚祥看出他心急如焚,但迟迟没有松口。
许久之后,严庚祥站起身:“把圣旨交给我吧,我亲自入宫一趟。”
宁深一惊:“老师?”
“静王连长公主都敢劫持,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事?一旦圣旨造假的事被他识破,你性命危矣。子沉,除了将真圣旨先行上交,我们别无他法。”
严庚祥走到桌案前,打开长矩形锦匣,取出早已备好的黄绢:“圣旨在我手中,也许静王会顾忌几分,不敢贸然动手。”
禅位圣旨里写下的人选乃是长公主,并非静王,就算后者拿到也只有销毁的份。只要他们没有找到玉玺的踪迹,一切就都还能挽救。
宁深箭步上前,断然反对:“皇宫现下形势不明,老师只身前去,岂非置自己于危险之中?要去也该是学生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既把我当成老师,就老老实实听我的。”
“老师!”
严庚祥停下脚步,眼中满是执拗和认真,厉声训道:“别忘了,你是宁家最后一点血脉!”
宁深呼吸一滞,拦住老师的手臂也微微一松。
记忆里,祖父、父亲和姑母的模样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很久以前,宁府也是枝繁叶茂,日日有欢笑声的,他的母亲也是明快爽朗的女中豪杰,而非如今深居简出的喜静妇人。
当年他的亲眷族人葬身血海,也是因为一场谋逆逼宫。
宁氏用最后一口气为先帝登基扫清了障碍,只留下了他,全族最后一件遗物。
为家族香火着想,或许这次他应该主动避祸,保全自身,可是,他能说服他自己吗?
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命悬一线、属于亲表妹的位置落于敌手,置家国危难于不顾吗?
宁家先烈泉下有知,希望看到他这副软弱退缩的模样吗?
所以,宁深仅仅只犹豫了一瞬,就坚定地拦住面前欲赴险境的老师。
“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这也是老师教过他的道理。
他决绝道:“若尊师重道就要牺牲老师保全自己,我宁愿不做老师的学生!”
宁深目光不躲不闪:“老师执意入宫,那我也一起去。”
师生争执不下,严庚祥心中百味杂陈,十八年了。
当年在宁家灵堂身披素衣嚎啕大哭的少年,早就长大了。
“那好。”许久,严庚祥长长一叹,终是松了口:“离府前,不要忘了向你母亲辞别。”——
青州很大,地形却单一,几乎全是平原和低缓的山坡。疏山坪已过,高擎“魏”战旗的大军再度前进追击残敌,拔营来到下一处战场。
铁蹄踏过冰碴与荒草新芽夹杂在一起的雪原,被兵潮重重包裹起来,转眼又如一柄巨大的利刃般破开敌军坚实的阵型,冲出重围。
朱缨身上多处负伤,虽然不致命,血痕也沾湿了半副战甲。可她不在乎,好像也感受不到疼痛,挺在最前线从不后退。
与此同时,从来在后方帅营安坐如山的陈则义,终于坐不住现身了。
朱缨立在最首,随着远处男人越来越靠近,目光从原先的冷利渐渐变得嘲弄。
她直接把马缰一扔,讥诮道:“再不出来,朕就攻进你的帅帐了。”
与朱缨的脸色差不多,陈则义眼下青白,这些日子明显也不好过,日日要为胜败烦忧。
“陛下,就不必再说这些诛心之语了。”
时值正午,陈则义望了一眼刺眼的日光,道:“时辰尚早,若陛下愿意,就挥退大军与老夫谈一谈吧,不管是谈判还是谈心。”
说罢,他先行抬手,令身后将士退后。
朱缨眯起眼:“朕与你有何话可谈?”
谈谈如何给她的时予偿命吗?
禅位
“谈谈接下来的战事, 还有我的女儿。”陈则义目光不像月前那样锐利,而是蒙上一层道不明的疲乏。
现在想起她了?
朱缨执剑的手倏地一紧。
察觉出她动作的细微变化,后方将士急切劝道:“陛下,当心有诈!”
朱缨下定了心意, 不言不语, 示意众人退后, 自己拉着战马向前走。
烟尘弥漫, 双方大军皆后撤数十步,战场中央,唯有二人。
陈则义看着她, 道:“这些日子, 陛下劳累不少。”
“不劳费心。就算是, 不也是托你与许瞻的福吗?”朱缨轻嗤。
陈则义沉默良久, “陛下自小到大生活在两江, 魏都这等富庶之地, 不知北地贫寒,又怎知我们这些连年守边之人的苦楚。”
“所以你就勾结许家铸造劣币, 拿着官银操练私兵, 里通外敌?”朱缨任他狡辩, 冷声问:“那许瞻呢, 他又是因为什么?”
德隆望尊的内阁首辅,魏都第一世家家主, 难道也是因为所谓“日子难过”吗?
陈则义没有回答,长长叹了口气,口吻模糊:“此战拖了太久, 陛下是否也累了呢?”
朱缨没那么多耐心,睨他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 尽管直言吧。”
当陈则义提出要和她单独“谈判”时,朱缨就知道,他一定有条件要提。
她开门见山,陈则义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进入正题:“这场战事胶着太久,再继续打下去,对你我都没有好处。周边邻国虎视眈眈,我们争个两败俱伤,反让他们坐收渔翁之利,不如明智一点,停战吧。”
他神色渐渐深沉,低声道:“双方撤兵,签订和约,以疏山坪-兰河一线为界,你我划江而治,自此井水不犯河水。我于大魏北疆立足,也能为大魏与突厥增加一道战略缓冲地带,如何?”
朱缨直接失笑,原来这就是他处心积虑的“谈判”。
“前朝恒昌二十八年,开国太祖娘娘自临州起兵,两年先后攻下羌州肃州,随后入主都城推翻哀帝,建立新朝。不过三年,各地诸侯纷纷投降缴械,归顺于大魏,其中就包括青州王。自那之后,北地三州安定至今。”
她语气平静,目光回到陈则义脸上,声音变得微沉:“现在我所统治的大魏,就是先祖娘娘打下的全部领土,不说开疆扩土,但先前失去的哪怕一寸一厘,都已经被我收了回来。陈则义,你要我忍气吞声与你并立,割出一大块国土相让,自己不觉得滑稽吗?”
大魏与突厥对峙多少年,和睦和敌对都有过,从来没有什么所谓的“缓冲地带”,也不需要有。
商量不成,陈则义也不再伪装,脸色阴沉:“你既知北地与突厥往来多年,就该清楚,我不会没有后手。”
“突厥方与大魏签署了议和条例,可保两国边境三十年安稳太平,谁会帮你?”
朱缨笑了:“那位丧家之犬般的前可汗,仓温吗?”
想起前段时间伊南传来的密报,除了许诺突厥王室不会插手魏国内部事之外,就是为了告知她——突厥境内的不怀好意之人已经解决了。
身为邻国公主,伊南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帮助大魏,但朱缨给得起她想要的东西。至于到底是什么东西,就没有必要让陈则义知道了。
“对了,忘了告诉你。”
朱缨姿态放松,手随意搭在另一侧手臂上:“突厥前任可汗仓温原本蛰伏于边境,可惜半月前被王室追剿,已经逃往突厥西部。现下他自身难保,就算想要暗中帮衬什么人,恐也有心无力了。”
陈则义大震,不可置信地对上她的目光。
是了,是了。
既然他们能做到提前切断魏都与两江之间的联络线,朱缨想在边境拦截一道信件又有何难?何况,她还有突厥正统王室的支持。
这样一来,仓温那边生变后就算想要给他报信联系,自是难上加难。
陈则义手掌渐渐握成拳,指骨用力到咯吱作响。
他满面不甘和怨恨:“朱缨,你就这样容不下我?别忘了,皎皎虽然与你亲近,但依旧是我的女儿!”
皎皎?
至今奄奄一息缠绵病榻的少女,还在被他当作谈判的筹码。
朱缨无法再保持理性,眼眶悄然染上一点红:“你在乎她的死活吗?我告诉你,你听好了。”
“许敬川那一镖本就伤了皎皎的心脉,一举命中后,他依然不肯罢休,欲用匕首干脆利落取她性命,孟翊赶到救下了她,许敬川却逃得无影无踪。”
朱缨本想告诉他皎皎有多么痛苦和难过,试图唤起一点他仅有的良心,可说着说着,她想起了出征前,皎皎躺在病榻上对她说过的话。
离间许陈联盟,告诉他。陈皎皎已经死了,被“哥哥”亲手杀死的。
朱缨不动声色,最终下定心意,接上说一半的话:“之后,皎皎被送入宫中救治,整个御医司倾尽所有忙碌一天一夜,也没能留下她的性命。”
她目光直直射向陈则义,字字清晰:“皎皎,你的女儿,到死都在想怎样为你们赎罪!”
如果说得知仓温败逃时陈则义的神色是震惊,那么现在他脸上写着的就还要多一份骇然,而显露于色的惊乱远远大于痛心和悲怆。
皎皎已死,许敬川却逍遥法外性命无忧……怎么可能?!
许瞻明明说皎皎没死,还在皇宫中休养,他的儿子许敬川也没有逃脱,被皇帝抓捕下狱。两人都在皇帝手里,只有得胜打败魏军,才能救回他们。
难道这一切都是许瞻的谎话,只是为了利用他的大军达成自己的计划?
陈则义心下惊疑不定,乱成了一团。
男人神色如此表现,朱缨最后那点期盼消失地无影无踪。
陈家幼子陈永自幼无忧无虑,是整个陈家的眼珠子,被父母包容一切纨绔行径,当街打人、欺男霸女的事也被摘得干干净净,悉数推卸到别人身上。可同父同母所生的皎皎呢?自小被算计成为一枚棋子,因为她懂事、贴心,所以就可以随意辜负和伤害,这些年相依为命的哥哥是假的,就连数月才能收到一封的家信也是虚情假意,满纸荒唐。
朱缨为她感到心寒无比,也不愿再看陈则义一眼。
“皎皎无处不好,唯有一处悲哀,就是遇上了你和景氏这样的父母。”
说罢,她掉转马头不再停留,手持马鞭重重一抽,离开了战场中央——
皇宫有变,整个魏都都变得寂静沉默,街坊四处一片冷清。
离开了宁府,宁深和严庚祥乘马车入宫,未至宫门口,已经被守在外面的西大营叛军拦下。
师生二人无法,只有下车,忽而听高处传来猖狂的喊声。
“严相,宁大人!”
两人循声抬头望去,当看清皇城楼上的状况后无不一惊——
朱绣和周岚月皆捆着双手,颈侧横着柄锋利的剑刃。哪里还在崇政宫,早就被朱绪挟持在城楼上等着他们了!
周岚月眼睁睁望着宁府马车由远及近而来,心急如焚,现在二人就在下面,她豁了出去,大声喊道:“宁深,快走!”
朱绪轻笑,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没有急着让她闭嘴,只稍稍使了个眼色。
制住周岚月的士兵会意,手上刀刃又靠近了几分,紧紧抵在她脖颈皮肤上,瞬间擦破了皮,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宁深无法再保持冷静,下意识向前两步,被身侧人一手拦住。
严庚祥不动声色观察着楼上的情势,低声说:“别让他们看出你的慌张。”
静王一日没有找到玉玺,就一日不会对她们动手。
宁深知晓其中道理,只有忍住心下的冲动,宽大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
朱绪居高临下,敏锐地看到了严庚祥手里的长窄锦盒,故意皱了皱眉,不悦道:“宁大人,本王叫你一人前来送上圣旨,你却拉来了严相,这是何意?”
“殿下勿怪,是老臣执意要前来,与宁大人无关。”
严庚祥接过话,向他恭敬揖手:“禅位圣旨事关皇位更替,更关乎国本,臣身为内阁首辅责无旁贷,自是亲手交与殿下才能放心。”
“严相所说,倒也不无道理。”朱绪笑了一声,“既如此,就请严相交给彭涿元帅吧,本王会亲自过目。”
严庚祥应是,将锦盒交给上前来的彭涿。宫门一开,彭涿入内登上城楼。
沉甸甸的盒子很快到了朱绪手里。他神色微舒,从里面取出那卷厚重的卷轴,从容展开。
映入眼帘的字迹流畅又有力,十分漂亮,也十分熟悉。
朱绪盯了半晌,随后轻呵,目光移向身侧被控制住的女子。
“果然是大皇姐。”他声音不辨喜怒,手指不自觉用力。
严庚祥此时开口:“殿下已经拿到圣旨,自可兑现诺言了。”
“什么诺言?”
“自然是如信中所说,放了长公主和周大人。”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放了她们?”
朱绪好像听了什么笑话,嗤道:“谁能证明那封信是本王所书?我可从来不记得。”
“你——!”
出尔反尔,无耻!
宁深怒火中烧,沉声道:“殿下究竟要闹到什么时候?圣旨在前,就算你拿到玉玺,登基也是断断无法服众的!”
圣旨在前?
朱绪低头看手中那卷黄绢,蔑声道:“既然这样,我烧了它又有何不可?”
众人大惊失色,毁坏圣旨,那是大不敬的死罪!
然而朱绪并不在意,对现在的他来说,所有礼数规矩的条条框框都被悖弃,什么圣旨,在他眼里不过一张废纸。
于是,他命人拿来了火盆,毫无负担地向里面一投。
那道至高无上的圣旨黄绢,片刻就被烧得面目全非,成了一片灰烬。
丹书
朱绣依然被押在城墙边, 衣裳鬓发皆显狼狈,只有眸光是清明冷静的。她就站在朱绪右侧目睹了全程,始终没有多言,一颗心却渐渐下沉。
她的这个幼弟, 已经彻底疯了。
“老师, 老师!”下方传来宁深焦急的呼声。
严庚祥作为老臣, 是最不能接受朱绪这种大逆不道行径的人。眼见一道完好的圣旨消失于世间, 他顿感气血上涌,好在身旁有宁深及时搀扶,才稳住身形没有倒下。
那阵眩晕感过去, 严庚祥目光重新投向城楼上, 渐渐变得果决, 也收起了心中留余的全部侥幸和希望。
宁深似有所觉, 听见动静微诧转身, 又有几驾马车匆匆而来, 下车的老臣们尽着红绿官袍。
是内阁众位阁老。
见老师神色毫不意外,宁深顿时恍然。
严庚祥立于众臣最前首, 不畏不惧直视朱绪, 扬声道:“殿下一意孤行, 臣等只有长跪于此, 求殿下悬崖勒马,迷途知返!”
说罢, 他撩袍下跪,身后阁臣紧跟着弯膝。
许李两家余孽清除干净后,现在留在内阁的都是清正忠纯的臣子, 任何一个的地位名望都不一般。如若朱绪最终的目的是篡位谋权,总要考虑朝堂上的利害关系。
众目睽睽之下, 群臣一并下跪请命,顾及影响,他真的能做到丝毫不为所动吗?
朱绪收起笑容,冷冷俯视着一众跪着腰杆笔直的阁臣。
熟悉这幅画面吗?当然是熟悉的。
数月前,他的舅父也用了这一招替母妃求情,希望逼皇帝放她出冷宫。
最后呢,难道成功了吗?
“殿下,临平、临华二宫都搜过了,没有发现玉玺的踪迹!”搜宫的将领前来复命。
朱绪满心讽刺,不再分给下方众人一个眼神,下令道:“继续搜。”
将领略踌躇:“那承明殿、坤宁宫也……”
“当然。”
朱绪不加迟疑:“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把整座皇宫翻过来。”
宁深脑中快速思考着对策,与周岚月远远对上了目光。
两人视线交流半晌,夕阳斜照映进周岚月的眸子,驱散了一贯玩世不恭的光,变得无比认真。
她口型开合,对他说了几个字。
“离开这里,去找人。”
宁深看懂了,对着周岚月悄然点头,给了她一个眼神。
等着我,周岚月,等着我。
他最后望了一眼长跪的群臣,转身快步离开——
帅帐里,秦未柳正替朱缨包扎伤口。除了近期几战新增的伤处,最严重的还属落霞岭一战里小腿的那处箭伤。
“真不是我说,你也就刚开始安分了几天。这伤口长了又裂裂了又长,反反复复多少次了?”
秦未柳一边忙活一边絮叨:“这里的伤拖了太久,你要是再不把它当回事儿,以后就得当个瘸子。”
照水就在旁边,他还是摆个臭脸,早就把什么君臣尊卑忘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好不容易把黏在血痂上的细布一点一点剪下来,秦未柳看着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是没忍住“嘶”了一声。
知道他是出于好心,朱缨任其教训,无奈地阖着眼。
摸着良心说,这伤口确实有很久了,前后也麻烦了秦未柳很多次,没少被他揪住叨叨。可朱缨也着实没有办法,每每战况胶着时都亲上战场,便不可避免地拖延了伤口正常痊愈的时间。
对此,秦未柳根本不服:“少忽悠人,大军这么多将士,少你一个上战场,难道就不会骑马提枪了?”
和照水一个德行,都是亲力亲为累死自己的主。
他无意嘟囔:“也就是谢韫不在,要是他在,看你还——”
朱缨没打断他,唇角渐渐放了下来。
一句话没说完,已经被照水不轻不重踹了一脚。秦未柳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悔得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嘴啊嘴……他为什么就长了张嘴呢?
这时,帐外有守卫通报:“陛下,何姑娘在外求见。”
思归?
朱缨睁开眼,微觉诧异。
恰好伤口已经换好药,秦未柳如蒙大赦,忙道:“我刚说错话了,你别放在心上,记住,一定要好好养伤。”
说完,他三两下收拾好用过的棉巾药瓶,拉上照水出去了。
朱缨轻声叹了口气,对守卫道:“叫她进来吧。”
帐帘掀开,少女缓缓走进。由于少了一只手臂的缘故,她走路时有些异样,明显还不能习惯,但穿着的衣裳却是朱缨命人为她新做的,还编了个麻花辫。
与刚被救出来的时候相比,她已经没那么消沉了。
朱缨看了高兴,开口叫她过来坐,问道:“你难得会来找朕,是有什么事吗?”
思归摇了摇头,说:“没什么,是听那个姓沈的人说你受了伤,就想着来看看。”
她看着面前女子,低声补了一句:“毕竟,你还没给双县报仇呢。”
“这点小伤,朕还死不了。”朱缨听懂了她的意思,不由一笑:“放心吧,双县的百姓都不会白死。”
她不会忘记自己答应过的话,也忘不了那日双县的尸山血海。
思归抬眼直视她,“可我听说魏军现在损失很重,不比敌军少。”
“这些你不用在意,你只要知道,最后大魏一定会胜利。”
朱缨沉默几息,很快恢复如常,怕她心中安定不下,又道:“陈军战术阴毒,还有射程极远的长驽,此事不假,但我们麾下的兵力多于他们,还有充足的火炮和炸药。”
思归没有质疑,一双杏眼静静注视着她:“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吗?”
朱缨一愣,旋即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安心等待胜利就好。”
她拉过她手,“等到彻底战胜敌军,朕会返回双县,为每一个无辜惨死的百姓建碑立冢。你就跟在朕身边,回宫后,朕封你做县主。”
“嘉乐、福怡,你更喜欢哪个称号?”朱缨温声问。
思归没有答,而是问:“当了县主,是不是会拥有很多金银财宝?”
“当然。”朱缨含笑。
“那石契丹书呢,是不是也能由陛下亲自写?”
石契丹书,换个说法就是墓志铭,人死后才用得上。
“莫要胡言。”
朱缨想着,这傻孩子年纪尚轻,也许根本不知道“石契丹书”是什么,恐不知打哪听来了一嘴,还以为是什么金贵难得的东西,便心生向往了。
思归没有强求,过了片刻,从她身边站起了身,一番话说得好无来由:“我会记得陛下为双县做过的一切的。”
会记得是谁一直挂念着双县,更会记得,是谁夺走了所有乡亲的性命——
坐在马车里,宁深心里一团乱,漫无目的地在脑海中搜索一圈,始终没有找到可用的援兵。
看朱绪现在的状态,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内阁群臣下跪求情尚且不足以让他动摇,试问还有什么德高望重的老臣或长辈能在他这有几分薄面,使他主动收手呢?
宁深心知肚明,想要挽救现在的情况,只有硬碰硬一个办法。只有拿出的兵力多于西大营叛军并将他们打败,才能逼朱绪投降。
如果放在从前,宁家想调出一部分兵镇压反贼是易如反掌的事,可到宁深这一代手上早就没了兵权,家主成了正儿八经握笔的文臣,还能跑哪儿发兵去?
想到这,宁深心里再次生出了多年没有出现过的悔恨和悲怅。
如果宁氏依旧是武将之家,如果祖父和父亲还在……
他正走着神,车夫忽然禀报:“公爷,老夫人在对街!”
宁深吓了一跳,立刻掀开车帘去看——空荡荡的大街对面还真停着一辆挂着宁家符牌的马车,不是母亲还能是谁!
他慌神,让车夫停下,自己下了车。
魏都现下时局不定,随时都可能有危险,母亲就这样带着三两侍从在外游荡,万一叛军突然出动,后果不堪设想!
宁深快步到路对面。这里离宁府已经不远,但是安全起见,他打算和母亲同乘一辆马车,先送她回宁府。
“母亲,外面危险,您怎么出来了?”
他掀开车帘入内,郑夫人端坐在正中主位,像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郑夫人不在意,问他:“宫里怎么样了,长公主和月丫头被放了吗?”
宁深没说话,郑夫人从他的神情得到了答案,正在自己意料之中。
“你先行离开想办法是对的。”她说:“以你老师的声望在,就算静王不会因他让步,也断然不会伤害他性命。”
“你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
宁深弓了背脊,当着至亲的面,少见地露出了无助又绝望的姿态。
乾仪卫现下已经得到消息,就算苏若胭想带人营救解困,可西大营人多势众,乾仪卫再精锐也无法以一敌十,根本进不去被围成铁桶一般的皇宫。
可是除了乾仪卫,他们手中还有什么筹码可以指望?
郑夫人一叹,从身后拿出一个古旧的小盒,“我这次冒险出来,是为了送一样东西给你。”
她打开盒盖,里面放着一枚小小的印章。
这是——
宁深瞳孔微缩,不解看向她:“母亲,这……”
当看到它的第一眼,他就已经认了出来——那是祖父的遗物,数十年前用来号令亲军的私印。
他还隐约记得,在那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麒麟首纹样侧面,还刻了一个古体的“衡”字,正是祖父名讳。
时隔多年,祖父早已离世,宁家军也不复存在,这枚印信已经没有了用武之地。母亲现在把它拿出来给他,意欲为何?
宁深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
郑夫人定定注视着他,清晰道:“现任东大营主帅耿定山,早年曾是宁家军麾下的副将。”
话音甫落下,宁深几乎是立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心下大震:“母亲的意思是——”
祖父和父亲战死后,宁家主动上交了兵权,自那之后,宁家军一分为五,分别并入各地大营。其中京畿大营有东西之分,而那时西大营兵力多于东大营,所以充入京畿大营的宁家军便悉数入了东大营。
这部分宁家军,正是当年的部将耿定山麾下所率旧部,被称为“耿军”。
是了,关于东大营内部的势力更替,上任主帅是李氏党羽,后李家倒下,时任副帅的耿定山便接任了主帅之位。
郑夫人拉起儿子的手,将那枚印信放进他手心,笃定道:“去吧,他会帮你的。”
望着手中那熟悉又陌生的东西,宁深缓缓握紧,上面坚硬的棱角硌得他手掌生疼。
这枚私印,陪伴着宁氏一族经历了太多风雨,若没有那场意外,应该会从祖父传给父亲,最后传到他手上。可世事弄人,随着家族寥落,他弃武从文,这枚印章也多年没有见过光了。
现在,他终于又要拿起昔年旧物,使其重见天日,再发挥一次作用了。
爆竹
宁深将它收好, 艰声问:“这些年,母亲怨过吗?”
先帝登基时皇家变乱,如果宁家没有那么早选择出兵勤王,也许父亲和祖父就不会战死, 姑母也不会固执地认为是自己害了亲族, 困于内心桎梏郁郁而终。
母亲, 独身撑起了整个宁氏嫡支, 心里想必也是压抑苦楚的吧。
可郑夫人没有应,那双沉静的眸子里是岁月的沉淀,视线随思绪飘到了远方。
她摇头, 声音微哑:“我只恨自己那时来迟一步, 没能替你父亲挥开那一剑。”
宁深垂着头, 悄然红了眼。
他心疼母亲, 总以为不管她平时表现得如何坚强, 心中总归是有怨的, 即使她从未在自己面前掉过一滴眼泪。至于怨的人是谁,也许是父亲, 也许是他, 更也许是姑母。长大后, 他才知自己错了。
他的母亲啊, 卸去铁甲走进后宅,但从未失去一身傲骨和自心底的坚韧。那样艰难地熬了半辈子, 偏偏谁也不怨,只怨自己。
当然,宁深也知道, 家族落寞,亲人死殉, 从来非姑母之责。当年宁氏义无反顾出兵护驾,为让先帝顺利登基倾尽所有,并非是因为家中女儿嫁与其为妇,而只是因为他们姓宁。
每一个宁家人都会誓死忠君,为了社稷安稳,不惜付出自己的血与命。
宁深弯膝跪在母亲面前,俯身下去,重重地磕了个头。
郑夫人扶起他,与他一起走出马车。
主子有事,候在外的车夫自觉让开,郑夫人的手落在一匹拉车的骏马上,亲手解开缰绳,交到了宁深手里。
“骑马去吧。”
她注视着儿子,话语掷地有声:“去告诉所有人,宁家家主的腿疾,早就好了。”-
北地。
沈弗玉哼哧哼哧搬着一箱东西进来,气喘半天仍缓不过来,对着安闲坐着的少女抱怨:“你说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害我被陛下好一番拷问才拿到……”
思归正在小桌案前忙着剪纸条,但单手动作总归笨拙。
她头也没抬,对沈弗玉说:“你就等着看吧,我做的爆竹可比外面卖的好看多了。”
有什么好看的,就算翻出花来,还不也是“噼里啪啦”四处炸开几声便没有了。
沈弗玉在心里嘟囔,却是敢怒不敢言,一边郁闷,一边坐到她旁边打下手帮忙。
小何姑娘玩心起得突然,非要在军营里搞这些东西,竟大胆提到了陛下面前,向人索要材料。最奇的是陛下还同意了,多半是心中的愧疚和偏爱使然。
有了陛下首肯,做点花炮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军械营得令后自然不敢怠慢,挑了些炸药硫磺之类的东西,全都给了跑腿的沈弗玉。
思归忙活着,像不经意问:“最近战况如何,陛下得胜了吗?”
沈弗玉皱着眉头研究手上的东西,边道:“听说还好。只是陈军驻营守得太紧,大军攻不进去,可能又要拖些时日了。”
“这样啊。”思归若有所思。
拧完手头最后一点纸条,她展展腰,忽然困倦地打起退堂鼓:“你困吗?我好困,不然你先回去,我们明天再做好了。”
“好吧。”沈弗玉感到莫名其妙,但听她说累了也不能强求,只有纳闷起身,又走到桌案后搬起那箱硫磺火药。
“哎!”思归突然拦住了他:“搬来搬去的,你不嫌沉吗?就留在这里吧。”
沈弗玉断然拒绝:“那可不行。陛下特意叮嘱过,不能把这些东西和你单独留在一室。”
思归默然几息,最终屈服,又改变了主意:“唉,你别搬了。左右剩下的不多,我们还是今天就做完吧。”
说完,她又坐了回去,顺手倒了两杯茶水,看上去是要挑灯夜战到底了。
照这个速度,明天大军就能一起放炮了,肯定能激励一番士气。
这样一想,沈弗玉顿觉干劲满满,拿起茶杯一干。
然而,沈弗玉很快就后悔了——刚才喊困的明明是何思归,可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累?
又蠢又天真的松鼠毫无防备,没有意识到半点异样,手里拿着灌到一半的硫磺硝石,头开始一点一点。
没过多久,沈弗玉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睡了过去。
思归停下了手上动作,到他耳畔试探地喊:“喂,姓沈的?姓沈的?”
没有回应。
她放下了心,同时收起笑,放轻脚步走到那箱炸药前,眸子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决然。
只有大魏赢了,才能替双县报仇。
她也想出一分力,成为替他们报仇的一份子-
沈弗玉脑袋昏昏沉沉,梦里一堆乱七八糟,好像听到有人唤他名字,努力想睁眼却又醒不来。
不知睡了多久,直到兜头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他倏然惊醒,仓皇爬起环视一周,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帅帐里,上首坐着的陛下正满面阴沉看着他。
沈弗玉狠狠一抖,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不是刚睡着吗,天怎么都大亮了?
他终于苏醒,围在他身边的守将一喜,慌忙问他:“沈公子,昨晚你不是和何姑娘在一起吗?她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见了?”
何、何思归不见了?
沈弗玉愣住。
昏睡前的记忆回笼,他记得自己明明在和她一起做爆竹,好像做着做着睡着了。可在他睡着前,何思归都一直在啊!
他眼中满是茫然,朱缨更是没有了耐心:“你知不知道,自己被下了蒙汗药!”
蒙汗药?何思归下的?!
所以当时她举止反常,一会说累一会又不累,其实是想把他支走?
想起那箱炸药的危险程度,沈弗玉更是六神无主,一时也顾不得别的,忙问:“那,那箱炸药——”
朱缨知道他好骗,可没想到会这么好骗,竟然能毫无防备地被一个独臂少女只身放倒。但老实说来,这次思归失踪不能全怪沈弗玉,她也有责任。
思归问她要硝石火药,说是要做花炮爆竹放来解闷,那时朱缨本来是为她高兴的,想着有沈弗玉寸步不离地看着,能出什么岔子?终究是疏忽。
朱缨又急又悔,一腔郁气没处撒,只有别开眼:“那箱炸药比最初少了一半,不知去向。”
思归和炸药一起失踪,这说明什么?她心生退缩,不敢往最坏的方向想。
“陛下,在何姑娘帐中找到了一张纸条。”守卫进来禀。
朱缨接过那张小小的纸条,却在看到其上写就的内容后脸上血色尽褪,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在身后的圈椅里。
因为是独臂控笔压纸的缘故,纸条上字迹歪歪斜斜,只能勉强认出是什么字。
“双县何家女,愿以身为饵入敌营,寻求报仇之机。”-
陈军大营一片狼藉,帅帐里,陈则义手里攥着一张信纸,三两下撕得粉碎。
夹杂着墨痕的碎纸片散了一地,如雪花般飞扬。
陈则义脸色铁青,一步一步走到许瞻面前,咬着牙问:“你不是告诉我,皎皎还活着吗?在哪?!”
面前人怒火滔天,许瞻心下惊疑难定,别开视线迅速思索。
怎么回事?据他的人传回的消息,明明说敬川已经从追捕中逃脱,陈皎皎也没有死,被救回了皇宫。陈家眼线调查回来的情报却与其背道而驰——信中确实提到了许敬川逃离,现在不知去向,却说陈皎皎重伤不愈,已然离世。
两方截然不同的消息令人迷惑,就连许瞻,现在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冷静了。
想到“皇宫”,许瞻沉下来,指着满地碎纸:“到了现在,难道你要自乱阵脚吗?那是朱缨故意的离间——”
陈则义怒不可遏:“魏都陈府已是满眼缟素了!”
如果是敌人的离间计,难道他会看不出吗?可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现下许敬川毫无下落为真,天子脚下陈府却已办过了丧礼,甚至圣旨也已经下达,将怡景郡主去世之事昭告天下,追封随葬一应不少,极尽哀荣。
如果不出意外,现在陈皎皎的棺木已经遵天子旨意,葬于皇家陵寝之中了。
离间计,离间计……
陈则义极力想要说服自己,而心中的疑虑始终难以挥散,一直在告诉他是许瞻骗了自己。
怎么会是假意离间?陈皎皎始终姓陈,身为父亲,他知道她多年有多想念家和族人,就算朱缨有意以她的性命设局,她也绝不会同意。因为这一局,矛头对准的是她的亲生父亲。
营帐中尽是陈家亲军,渐成剑拔弩张之势,只消陈则义下令便会立刻动手。
许瞻扶住桌沿急喘几口气,眯起锐利的眼:“王爷对她不闻不问多少年,就连一封家书有时都由府上家丁代写,就算她死了,难道王爷就会心痛不已吗?合该高兴敌营少了一个人质才是!”
陈则义被身边副将扶着,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不在乎这个女儿,不代表可以面对她的死讯毫无波澜,何况,那凶手正是他许瞻的亲儿子!
他本以为,许敬川与皎皎共处一个屋檐下过了这么多年,虽然不是亲兄妹,总归会有一些情分在。倘若日后东窗事发,许敬川也会对她手下留情,却不成想一出手,便毫不犹豫取了她性命。
陈许两家尚在结盟中,许敬川已然冷血无情至此,其父也不是什么仁慈的人。若有一日他们真的打败魏军入主魏都,许瞻父子会不会过河拆桥对陈家反戈,可就不一定了。
别忘了,皇宫里还有一个静王呢。
死志
陈则义目光里是冷漠, 提起另一桩早就查到的事:“这些年,先生一直为大军运送军费军械,委实功不可没。可近日频繁异动收买军心,这又是为何呢?”
许多事情, 原本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愿与许瞻撕破脸, 可是现在, 他不想忍了。
“王爷何必疑忧?”许瞻不慌不惧,面露哂然,故意说:“大军尽在王爷手中, 莫非还怕有一日这偌大雄师会因许某一张嘴而倒戈, 对陈家刀剑相向吗?”
两人彼此对视, 空气中流动着难以言喻的紧张, 片刻静寂后, 竟不约而同笑了。
陈则义手一动, 无声挥退了准备动手的手下,自顾自倒了杯酒, 面露无奈:“许瞻啊许瞻……”
许瞻含笑举杯, 悄然掩去了眼中的漠然和杀意。
不中用了。
看来, 他有必要为自己找一条退路了。
俄顷, 帐外守卫入内禀报:“王爷,有一独臂女子在外求见, 听说是来自魏营。”
陈则义狐疑,不知朱缨又在筹谋什么计划:“独臂女子?”
“是。看其衣着,似是个品级不低的部将。”守卫低首应:“据那女子所说, 是,是……”
“是什么?”
“是叛出魏营, 前来找王爷投诚的。”
既为部将,多半是在战场上中了火弹或炸药的袭击,才会失去一臂。但现今战局明显魏军占据上风,反观他们接连失地困守驻营,情势不乐观。怎么会有魏军将领在这个节骨眼上反叛,想要投入陈军?
不过若她为真,一营部将知道的消息可不少,这正是他们需要的。
“放她进来。”
陈则义眼中精光狡诈,特地嘱咐:“可仔细些,莫要把什么脏东西带进来。”
守卫意会:“是。”
女子身上并无任何武器,十分顺从地任人搜过身,被放进了帅帐,里面坐着陈则义和许瞻,还有几个将领。
她收起思绪,几步走上前垂首:“末将何斯,见过王爷。”
“何斯?”陈则义打量着她,心中仍是防备,微微眯起眼:“从未听说过魏军还有这样一位人物。”
女子不卑不亢:“一次战役后,末将丢了一臂,随后便不再上战场,在军械库效命,王爷没有听过也正常。”
眼前人面生,却未见慌乱,陈则义不禁生出几分兴趣,加之独臂未拿武器,他便更加少了些警惕。
“原是如此。”他道:“可老夫不明白,何将军为何背叛魏军,而选择投奔我呢?”
何斯眼中闪过一丝痛色:“末将以为魏营好,可自从断臂后,一切境遇就与从前不一样了。同伴孤立,天子冷待,再无建功立业的可能。”
她单膝跪地,高声恳求道:“末将的家乡就在北地,本就对大魏无甚感情,与其忍气吞声,不如叛出另寻明主!只求王爷接纳,再给末将一个上阵杀敌的机会!”
然而陈则义听出了破绽,冷笑一声:“孤立,冷待?朱缨是出了名的慷慨,不惜搬空私库也要厚待麾下人,会为难一个为国残身的将领?你想撒谎糊弄老夫,也该提前做好功课!”
“来人!”陈则义高喝:“将此人拉下去!”
守卫鱼贯而入,何斯大惊,立马抢声:“末将所说千真万确,若王爷不信,末将还有魏营布防图!”
四座听此皆震,陈则义尤甚,当即让守卫松开,“魏营布防图?!”
守卫退下,何斯心下稍定,答道:“正是,被末将藏在了铠甲之中,现在就拿出来,请王爷一观。”
“慢着。”
一直冷眼旁观的许瞻说话了,嗤道:“你倒是聪明,把东西藏在铠甲内侧,如此一来,守卫便搜不出了。”
“布防图由革布所制,既非刀枪利器,又何怕被人搜出?不过是放在甲中便于行动,且不易被魏军发现罢了。”
何斯面不改色,打量他一番,回驳道:“想必这就是许相吧?说起来,你我同样出自大魏,又何必彼此为难呢。”
陈则义刚与许瞻争吵过,心里早就有了隔阂,自是无意深思他的话中深意,听女子这样说更觉不耐,道:“不必理会,你尽管找便是。”
何斯应了一声,低头去脱一身沉重的盔甲,冲守卫道:“这位小哥可否帮忙?断臂后,穿脱铠甲时总是离不得帮手。”
就这样,她当着众人的面褪去铠甲,只着一身素衣,从衣领处抽出一卷轴。
“王爷请看。”
何斯上前交给陈则义,后者难掩兴奋,从她手中接过。随着卷轴缓缓展开,在图样尽头,竟然放着一管炸药!
没等众人反应,何斯目光一厉,迅速打翻了案上的蜡烛,紧接着,她一把撕开自己的衣襟,里面别无他物,只绑着一圈密密麻麻的炸药筒。
烛火染上卷轴,张牙舞爪的火舌很快点起了炸药棉芯。
“王爷小心!”众人怛然失色,回神后连滚带爬站起身向外逃,守卫护送陈则义向外疾奔,整个大帐乱作一团。
都下地狱,去找乡亲们赎罪吧!
“啊——!”
混乱中,思归剧烈喘息着,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大吼,想一只手抱住陈则义的腿拖住他,又被狠狠甩飞了出去。
她不死心,再度爬起来向众人冲去——
“轰隆轰隆”几声连环巨响,黑烟冲上天穹,宽敞坚固的帅帐霎时间成了一片废墟。一众将领守卫有的死伤,有的被巨大的推力炸飞,重重飞了出去。
那位名为“何斯”的独臂女将,则永远消失在了烟尘余烬里-
与此同时,巨响传至百里外。哨兵发现动静,立刻入帐禀报:“陛下,陈军那边——”
哨兵话没说完,朱缨飞快站起身,几个箭步走出大帐,完全不知疼,腿上的伤好像没有一般。
远处,陈营大乱,一处正冒着浓浓的黑烟,正是陈则义所在的帅帐位置。
朱缨不见喜色,僵硬眺望着,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又被强势地压了下去。
思归她,成功了。
也永远回不来了。
当发现炸药与她一同失踪时,朱缨就对她的打算隐隐有了猜测,可到了亲眼目睹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悲怆难以自抑。
依誮
霎时间,朱缨也明白了之前她的反常。那日她来帅帐找自己时,说起什么“石契丹书”,根本不是不知道那是何物,而是早就存有亲自报仇的死志。
可是……思归啊,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呢。
为什么不等我,带你回皇宫做县主呢?
朱缨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喉间酸得难受,手中仍握着那张小小的纸条。
孟翊知她情绪低落,低声问:“陛下,我们可要出动?”
朱缨蜷起手指,哑声道:“朕亲自去。”
思归豁出性命换来的敌军大乱,她们不能浪费这次机会。
她亲自去,将思归的尸骨找回来——
和风煦煦,一众人依然在城楼上。周岚月心情差到了极点,偏偏额角几根发丝不长眼睛,顺着那点风不住往她脸上飘。
双手被绳索绑着,身后还站着士兵,周岚月动弹不得,只有气急败坏地甩了一下头,试图把碎发制服。
天杀的朱绪,再不放了她,她就要在这里生根发芽了!
守卫搬来了圈椅,朱绪就坐在她旁边,注意到她的动静后轻笑一声:“周大人累了,不若也来歇一歇?”
周岚月懒得和他置气,嗤道:“不必了。殿下出来见一次光不容易,且好好得意着吧。”
到底年岁功力不够,嘴皮子功夫也稍逊一筹,朱绪脸上的笑有一瞬的僵硬,没能立刻呛回去。
他吃瘪,周岚月默默做了个耸肩的动作,嘲讽十足。
呵呵,活该。
已经被挟持那么久,她心中的无语早多过了恐慌。现在已经够憋屈了,难道还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朱绪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样子,好像知道她的性命就捏在自己手中,所以不在意嘴上吃亏,心态更像猫玩老鼠。
“皇姐是不是很恨我?”
他不再理会周岚月,改将话头转向朱绣:“如果不是我烧了那道圣旨,二皇姐回不来,下面跪着的那群老臣一定会拥护你登位的。”
他睨了一眼城楼下身形微晃的众臣,暗自发笑。
朱绣习文,体质远不如周岚月那样强健,站立的时间太久,唇色已经有些发白,好在眸光依旧清明:“不是所有人都想要那个位置的。”
“虚伪。”朱绪嘲。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面对滔天权势,有几人会真的淡泊不在意?更不用说像他们这些生于皇家的人,甫一落草[1],距离登上皇帝之位就只有一步之遥。
朱绣徐徐道:“父皇在世时,朝堂上就有过关于立储人选的争论,那时阿缨还在江北,群臣的目光便聚在了你我身上。但结果很明显,我们都不是父皇属意之人。”
“我母族势弱,自觉无缘践位,很快却也想通了。”
她目光如静水投向远方,再开口时望回朱绪:“出身平微者,易对天生显赫之人心生艳羡。可是那些被羡慕的人,就一定会处处幸福如意吗?三弟,你是最清楚的。”
警醒
这番话看似平淡, 实则正正戳上了朱绪心头。
他没说话,手指却无意识握紧,细看甚至有些发抖。
清楚吗?他当然清楚。出身显赫无双,被世人所艳羡称道的, 说的不就是他吗?
可是, 他幸福如意在何处呢?又或者说, 他何时幸福如意过?
朱绪面色发白, 咬着牙道:“我本该是幸福的。若非宁后杀了我姨母,他们岂会一心报仇雪恨,许家和李家的所有安稳祥和, 都被她一人毁了。”
他口中的“他们”是哪些人, 在场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些只是有心人想让你知道的罢了, 真相如何, 我们全都无从知晓。”朱绣眸中未起波澜, 温和的声线暗含机锋:“关于母后与李士节的旧事, 最早出于何人之口?是你舅父,还是许瞻?”
“姨母出嫁后移居许府, 当年也是从许府出殡, 能最早知道真相的人自然是姨父。”
事发时朱绪尚未出生, 他没见过姨母, 甚至没见过那位“母后”,关于一干旧事, 全部来自于昔日景阳宫李氏的口述和回忆。
而叙述人心怀的全部仇恨与悲绝,也顺着冷宫那场久久不息的大火和剪不断的血缘感应,悉数传入了少年每一寸神经和骨血。
果然是许瞻。
朱绣眸色变深, 不动声色问出心中猜想:“所以这么多年,许家与李家的关系看似疏远淡漠, 实际上一直有暗中联络?”
朱绪笑得讽刺:“很意外吗,皇姐?李氏一族视手足亲情重于一切,姨母已经离世,舅父岂会与其夫家决裂,何况还有许敬川这么一个亲侄子!”
朱绣无言垂下目光,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过去那些碎片式的疑心和顾虑在这一刻串成线,一切都说得通了。
铸造劣币,锦城瘟疫,宫宴刺客……还有很多。
李士荣伏诛前,认下全部罪名的模样堪称慷慨,咽气时全无绝望畏惧,反而眼中含着某种希冀和期盼,如狂热献祭般赴死。
现在想来,他承认的罪名未必完全是他所为,之所以自杀式揽罪,是为了掩护身后站着的许瞻。
周岚月冷眼听着,终于开了口,除了朱绣,听在其他人耳中尽如一道惊雷。
“那你知不知道,整个李氏拼尽全力掩护的人,其实是前朝余孽?”
城楼上静了一静,风声也如冻住了一样。
朱绪最先醒来,几乎怀疑刚才是幻听,“腾”地一下从圈椅上站起,大声吼道:“你胡说什么!”
随着他的爆喝,那柄一直横在周岚月颈间的刀刃也越发强势,狠狠抵在皮肉上。
周岚月感觉到脖子上有湿意,不用看都知道是血。
她全然无惧,捆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厉声道:“许瞻要报亡妻的仇是吧?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直接搞宁家,搞宁深,直接设局杀了陛下扶持你上位,岂不是更利落!”
“别说了!”朱绪怒吼,偏生又带着仓皇,心头止不住地狂跳。
周岚月完全不管他,“知道他为什么不这样做吗?因为他的目标是你们朱氏江山!他是想利用李家颠覆大魏,好复他自己的国!”
“你闭嘴!”
朱绪崩溃到近乎破音,暴怒之下直接从身边的彭涿腰间抽出长刀,就要歇斯底里冲上前,取了周岚月性命。
众人大惊,彭涿追在他身后慌乱连道“殿下不可”,依然唤不醒盛怒的少年。就在他趋向周岚月时,一角沾了灰尘的华服袍角突然动了。
因受到阻挡,朱绪乍然停步,失控地急喘着气,赤红的双眼缓缓对上女子沉静而威仪的目光。
朱绣拦在他面前,身后就是周岚月,他手中刀尖指向她心口。
“三弟,你要杀我吗?”
颈侧利刃犹在,她眸中疏冷,如盛着一片静谧含冰的夜湖。
那双眼与自己有三分相像,朱绪回了神,如同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使他浑身开始发抖,一阵无来由的凄惶和无措。
前朝余孽……
他脚下凌乱后退好几步,手中刀“哐当”一声坠在地上——
战火纷飞,身着布衣的随从匆匆跨进大帐,跪在男人面前抖如筛糠:“先生,魏军攻进来了,我们怎么办?”
许瞻对此不意外,但心中阴沉到了极点。
谁也没想到那个独臂女身上会藏着炸药。当时是他反应迅速,在爆炸发生前逃出了帅帐,现在才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陈则义那个老莽夫却没那么幸运,虽然没有断手断腿,背部却被烧得血肉模糊,现在不省人事,能不能站起来都是个问题。
当真是阴沟里翻了船!
“陈则义不行了,我们就自己动手。”
许瞻目光阴鸷,已有了打算:“告诉军械营,将一应武器尽数出动,床弩火炮置于营前,余下的炸药埋入营帐深处。”
该说陈则义敏锐还是迟钝呢?今日才将两人之间的矛盾挑明,若早些动手,掌管兵械的军需官就不会由他控制了。
随从骇然:“先生的意思是,弃了陈军?!”
许瞻冷笑不语。所谓“陈军”,那就是陈则义的人,是死是活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如此无用的军队,留下也是浪费。既然赢不了,就与魏军同归于尽吧。
“先生,那我们……”
许瞻不慌不忙,“这里离边境线不远,到了那边,自会有人接应的。”
随从微愕:“可公子尚未与我们汇合——”
许瞻心间毫无波澜。
其实,不管许敬川是在外零落还是已经被捉捕,对他来说都一样。身上流着一半他的血不假,可那又如何?大业面前,人人都是可牺牲的。
敬川啊……
可怜,可惜。带着“为母报仇”的执念活了二十多年,竟一点都没有怀疑过。
像他母家一样的蠢-
陈军驻扎的长青岭地势险要,四面皆山易守难攻,魏军之所以多日不能攻克,原因正在于此。思归出走献祭后,陈营军心散乱,终于在防守上露出了缺口。
大军抓住这一点破绽迅速出动,激战一天一夜后,直下攻入岭中山谷。
陈营已经近在眼前,将士势如破竹,步步向前逼进。
敌军将领已然所剩无几,仍未见到陈则义的身影。照水跟在朱缨身边,“看来思归真的成功了。”
陈营一早封锁了消息,据现在的状况推测,陈则义非死即伤。
朱缨:“小心行事,莫要大意。”
陈则义刚愎无谋不假,但以许瞻的阴险狡诈,朱缨不信他也会栽在思归手里。
毕竟,那场雪灾造成的惨状仍历历在目,至今是让她夜半惊醒的梦魇。
一天前还整肃有序的大军营地,现在群龙无首,遍地是狼藉。
魏军冲了进去,攻入军械营时发现里面甚为冷清,早已不剩下多少兵器装备,军需官也仓皇脱逃,只剩几个伤病残将还在顽抗。
照水带人轻而易举控制了粮草营,寻到朱缨复命请示:“陛下,可要继续攻打?”
退回青州地界后,陈则义没有精力再维护先前所谓“贤王明君”的形象,加之来自突厥的外援被切断,陈军内部待遇也一日不如一日。大魏手下的势力趁此机会造势,将陈则义多年来颠倒黑白、分裂谋逆的恶行宣扬了出去。
由此,陈军军心愈发涣散,自然无力匹敌越战越勇的魏军了。
朱缨扫视一圈,正要下令,忽而听到什么,目光一利——
众人也听见了动静,顿时警觉。循着“嗖嗖”两声望去,竟见高处的群山密林里飞出两支火箭!
“有敌袭!”大军立刻举盾防御。
然而,那点着火的利箭并没有向他们而来,而是迅捷穿破空气,飞入了离他们甚远的一座陈军营帐。
正在众人惊疑,以为又是潜藏敌军的什么花样时,那座被射中的军帐竟像点燃了炸药引线一般,瞬间爆炸了!
“嘭——!”
爆破的巨响入耳,远处,一息前还完好无损的营帐顿时被夷为了平地。
烟雾散去,只残余着橙红色的火焰仍在肆意燃烧。
“快后退!”
大军匆忙回撤,然而,接下来的密林里一片平静,那个神秘人没有再出手,仿佛在完成什么任务使命一样,两支箭命中后就默默离开了。
这一波爆炸离魏军很远,几乎在陈军营地最靠北的边缘,因此他们没有任何伤亡和损失,除了震慑以外,几乎没有任何作用。
不像恐吓,反像……提醒?
朱缨不敢贸然继续进军,心中产生了这一念头,便久久挥散不去了。
如果只是两支火箭,远远不会有爆炸这么大的杀伤力。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里面藏了炸药,被火苗引爆了。
既然一座军帐有,那其他的……
朱缨顿时了然。怪不得陈军表现得如此疲软无力,是早在各处营帐下埋好了炸药,引诱他们入局呢!
思忖清楚后,她当机立断,先将这里所有的炸药解决掉:“弓箭手准备,放火箭!”
空中流动着隐约的硝石气息,山麓上万箭齐发,如雨点般坠入其下低缓山谷中。
星罗棋布的白顶军帐远看似一片蘑菇林,接触到烈火后沉默几息,而后瞬间被炸的四分五裂。东南风有如感应人心一般姗姗而至,自狭窄处晃晃荡荡灌进山谷,使烧起来的火焰连成一片汹涌汪洋,愈燃愈烈。
长青
“王爷, 快逃吧!”
外面轰响连天,唯一还没有被炸毁的大帐里,随从门客跪地恳求,声泪俱下。奈何榻上男人面色灰白, 却依旧不肯罢休屈服。
“许瞻呢, 关达呢!”
陈则义气急大吼, 由于重伤连声音都变得嘶哑浑浊, 后背一片血肉模糊,分外触目惊心。军医跪在床前抖如筛糠,完全不敢近他身。
门客悲声回答:“关将军仍在外抵抗, 可大势已去, 恐拖不了多久, 许瞻……”
说到这里, 门客语气急转, 难掩愤恨:“许瞻背信弃义, 早在魏军攻来之前就已经逃跑,不知去向了!”
陈则义眼前一黑, 背后灼烧过的剧痛摧心剖肝, 令人痛苦欲死。即便如此, 他动了动腿, 竟要从病榻上起身。
因为极度的疼痛,全身每动一下都是折磨, 豆大的冷汗从陈则义额头滴下,面容都变得扭曲,咬着牙吩咐:“来人, 拿战甲来!”
门客大惊失色,一把上前抱住他腿:“王爷, 不可,不可啊!”
陈则义暴怒:“滚开!”
他一脚踢去,即便负伤,那力道仍将门客甩了出去,抬手直指人的动作牵动了伤口,形容疯魔:“你,还有你……你们都想看我输!想让我死!”
陈则义不理会哭求声,执意要穿铠甲亲上战场。可铜铁制成的战甲坚硬又沉重,他背后伤势极重,还在不住地流血水,哪里能那样顺利地穿上?
他面色煞白,随着极沉的铁甲锢在身上,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嘶吼。
那痛意,仿佛是有人在锯他筋骨,撕扯他的五脏六腑,使人控制不住地浑身痉挛。
他手剧烈地颤抖着,竭力保持清醒,死死握紧一柄长弩,如同恶狠狠掐住了何人的咽喉。
就算死在这里,他也要拉着朱缨一起下地狱!
浓烟缭绕在空中,最后剩下的陈军从火海中现身,陈则义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首。
终于见到你了。
朱缨冷冷勾起嘴角:“陈卿,一切可好?”
对面马上的人形容凌乱,气喘艰难。身上穿着甲,朱缨看不见伤口,但能从他现在的状态确定,他必定受伤不轻。
陈则义脸色白得像死人,浑浊的双眼里含着的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不甘:“恐怕陛下更希望老夫死吧。”
朱缨笑不达眼底,目光锋利森寒,留下两字:“自然。”
话止于此,战旗于队伍尽处飘扬摇晃,两方军队疾冲上前,迅速厮杀在一起。
陈军败局已定,长青岭一战,将是最后的结算。
几千对上数万人,胜利不过是时间问题。对面兵群寥寥,只有剩下不多的轻骑兵,连弓箭手都没有,也许是死了,也许是投降了。
放眼整个队伍,杀伤力最大的就是陈列在兵脚尽头的那几门火炮了。
伤势的影响对陈则义实在太大,由于过度虚弱,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好像近自己身的全是敌人。兵潮涌来,他手握长刀四处劈砍,不住急喘粗气,难掩体力不支。
守卫在陈则义身边负隅顽抗的士兵渐渐倒下,那坚固的阵型也慢慢从厚实变单薄,终于破开一个漏风的洞。
一把长剑劈来,将坚硬的铠甲砍出一个口子。属于自己的血溅到身上,陈则义面前天旋地转,从马上跌下来。
大军冲入敌阵,朱缨也拎起重剑,抽动马鞭。
“陛下小心——!”
几声炮口轰响,拳头大小的火弹霎时从空中落了下来。
那不容抗拒的冲劲猛袭了过来,直接将盾牌轰脱了人手。火球落在人群里溅起刺目的火花,在地上炸开一个个狰狞的大坑,浓烟扑面而来。
爆炸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直接让朱缨飞了出去,重重摔在了地上。震耳欲聋的爆破声撼动天地,而她只听见一半,随即听觉隔绝天地,耳中只剩下一阵宕机般持续的尖鸣。
朱缨一手撑地,口鼻里满是血腥气,忽感耳垂一热,伸手一摸,是从耳朵里流出的血。身体一动,只要呼吸,胸口就是一波撕心裂肺的疼。
多半肋骨断了。
“陛下,您怎么样?!”
士兵急匆匆赶来,朱缨咬牙忍痛,扶着她手站起来。
只是断了根肋骨……她就不能赢过他们了吗?
敌人尽数倒下,混乱的战场归于沉寂。败兵横陈荒原,陈则义身中数伤,奄奄一息,仍顽强地没有断气。
朱缨身形微晃,提着剑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走到他身旁,一剑插进染血的泥土里。
她用剑柄充当拐杖,撑着身子缓缓蹲下,凝视着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男人。
陈则义只剩下一口气,断断续续艰难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派人……”
若不是你派人来用炸药偷袭耍诈,结局绝不会是如此。
朱缨没有告诉他“是思归自己去的”,而是道:“她是双县人。”
满城无一不忠烈,无一不勇敢。双县屠城存留下来的血脉,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杀了屠城的人报仇。
陈则义瞳孔缩小,自嘴角流出一行血迹。
“许瞻呢,逃了吗?”朱缨一点也不意外,问。
沉寂的荒原上,她破锣般的嗓音格外清晰:“帮着一个前朝余孽,光复故国吗?陈则义,你当真糊涂透了。”
到了现在,朱缨依然记得幼时自己坐在父皇膝上听政的时候。那时父皇与臣子议政,对陈则义的评价尤其高,连坐在旁边的母后都是认可的。
“陈家忠诚良善,北地这么多年安稳,多亏了陈则义。那么多异姓边王里啊,朕最信任的就是他。”
谁能想到,他早在那时就已经叛变了呢?
陈则义眼神变得涣散,从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沫,喃喃:“陈皎、皎皎……”
“现在想起皎皎了?”
朱缨静默半晌,后语带嘶哑,忍着艰涩:“以前呢,干什么去了?”
从康乐七年到现在,整整十二年。
在魏都为质的怡景郡主,十二年没有见过父母。
陈皎皎的身子太弱,无法支撑从魏都回到北地省亲的遥远路程,只能寄希望于某年圣诏允许,父母能从青州南下来到魏都看望自己。朝廷顾念诸地王侯,这么多年过去也曾给过很多次机会,准许异姓王入都面圣,同时也探望自家儿女,有时三年一次,有时五年一次。东北王夫妇不是没有接到消息,可是结果呢?
他们以事务繁忙无法抽身为由,婉拒了魏都抛出的橄榄枝,也亲手熄灭了少女眼中希冀的光彩。
朱缨不由想问陈则义,陈永是你的小儿子,难道皎皎就不是你的女儿了吗?
既然推她出来做质子本就是迫不得己的是,为什么要对她那样狠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放弃她?
忍着遍身的痛意,朱缨望了他最后一眼。原本打算直接将他了结于此,现在改变了想法。
陈则义身上伤太重了,血不住地流,已经没得救,但不知还能活多久。
从现在开始直到咽气,如果他心里想的仍是皎皎,就顺着愧疚和自责,多道几次歉。
如果已经将她抛在了脑后,那么他弥留之际,所感受到的就只有死亡将至的痛苦和恐惧。
无论怎样,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朱缨手紧紧握住剑柄,撑着身子站起来,步履微微摇晃着离开。
残阳西垂,如血般诡艳,照着兵尸遍地,满眼凄凉。
陈则义再度睁开眼,竭力想要斥骂羞辱她,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嘴唇不断颤抖。
血液在流失,他眼前更加黑沉,意识恍惚之际,隐约望见远处葱郁山麓中立着几人,为首之人似乎正静静看着他,一袭青衣。
陈则义突然“嗬”地一声笑了,血迹从口中喷出,溅到了眼睛里。
是了,他没死……
一切,都还完不了呢……
一架长弩无声无息躺在他一尺之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陈则义悄然挪动手臂,费尽全力,手指终于够到了弩身。
他拖着弓弩划过沙地,将弦上锋利的箭镞对准女子的后心。
“不好!”
“保护陛下!”
对面的将士们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纷纷冲向前想要为皇帝挡下,可是来不及了——
陈则义面目阴鸷又狰狞,使出最后一口气狠狠扣下发箭机关,利箭瞬间脱离弓弦,直冲朱缨飞了出去!
随后他头一歪,彻底断了呼吸,唯有那双眼仍不甘地盯着她的方向。
朱缨没想到他还能出手,听到身后的动静后立刻转过了身,迎着箭头竭力想要提起重剑,被胸口处传来的剧痛弄得闷哼一声。
就在众人心惊肉跳的时刻,意外的事发生了——
电光石火间,一支极细的物什倏然飞进视野,从高处越过陈则义头顶,以闪光雷电般的速度,重重与那疾冲的箭支相撞。尖锐的一端刺入箭身,竟生生将其在空中割成了两半!
弹指间,利箭已经失去了先前凌厉猖狂的气势,与截停它的不明物什齐齐摔在了地上。
陛下没了危险,将士朝地上定睛一看,发现那东西竟然是一支发簪。
花纹看不清晰,但是很简单的款式,像是男子配发冠用的。
这是……
众人如梦初醒,连忙向发簪飞出的方向看去,纷纷抬起头才恍然察觉,前方早就传来了踏踏的马蹄声。
“老天……”
“谢帅居然没死!他们没死!”
耳鸣声仍在持续,朱缨什么都没听清,只能勉强听见自己拉风箱般沉重的呼吸和仍在咚咚的心跳,眼前光斑明暗,感觉好像出现了幻觉,也可能是已经睡着了。
“阿缨,阿缨!”
朱缨笑了一下。
只有在幻境或梦境里,才能看到这样鲜活的谢韫,重新站在她面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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