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雪
百千里外的荒原雪漠里, 一夜间立起了数百座军帐,声势足见军师数量庞大。
主帐中,青袍儒冠的男人姿态从容啜了一口清茶,毫不见风尘仆仆的狼狈模样, 仿佛他才是帐中主人。
“我原以为许相会一直留在魏都, 暗探情报的同时也为我军接应, 不成想会抛下家族性命, 亲至北地。”
正座主位处,陈则义身着盔甲战袍,鹰隼般锐利的眼眸盯着客位之人。
身后陈氏守兵虎视眈眈, 不肯放下防备, 许瞻却不慌, 终于抬眉:“现在我已经一无所有, 怎担得起王爷一声‘许相’。至于‘家族’……”
他一声轻哂:“王爷莫不是糊涂了?早在最初合作时, 我已经将自己的‘诚意’和盘托出。许家, 算什么我的‘家族’?”
经此一提醒陈则义才想起,便也觉得合理了。
想想他一直以来坚持的目的, 即便是与许氏之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多少年, 临到出卖时, 他也不会生出一丝半点的动容和怜悯。
陈则义紧绷着的面庞终于有了一分松动, 露出一个不达眼底的笑,从善如流地改换了称呼:“也是。这么多年, 先生的‘诚意’从来都是足够的。”
魏都与青州相隔数千里,多年来,他之所以敢信任许瞻以及他授意传来的那些书信信物, 也就是因为捏着这副“底牌”了。
“自当如此。”
帐中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消减了几分。
许瞻理了理宽大的袖口,不疾不徐又为自己添满热茶。
别说身处战地, 就是在酒楼风雅处,也没几人能似他此刻这般闲适。
过了一会儿,侦察兵急趋入内禀报军情。
许瞻身为文人,不懂那些冰冷复杂的战报,但从士卒的话语里捕捉到几个字眼——“魏军已入平州。”
就要来了。
日日谋划伪装,卧薪尝胆数十个春秋,他与魏人正面交锋的日子,就要来了。
他停下品茶的动作,笑意里有痛快也有欣慰:“王爷不知,这一日我等了多久。”
“等?依我看,先生可从来没有‘等’过。”
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事,何必再这样装傻充愣?
陈则义冷笑:“劣币案主动暴露、从锦城找出的‘信物’、暗杀谢韫发动瘟疫,还有你授意做过的多少事……你机关算尽,不就是为了使皇帝猜忌于我,好逼我早日出手吗?”
‘许瞻’这个身份早已誉满魏都,陈则义知道他不缺声名,只缺兵卒,之所以主动要与自己这个边地王侯合作,无非就是为了在武力方面得到保障,最后借军力一用。
许瞻父子做过的那些事,最后自然都传到了陈则义耳朵里。若非他们反应快,加之数年来行事隐蔽,恐怕早就着了他的道,被皇帝派来的探子查出端倪。
很明显,他已经等不及要动手了。
陈则义颇为不解,眯着眼睛问:“你已隐忍了这么多年,怎么就差这一日两日?”
轻而易举被人看穿,许瞻并不慌乱,慢条斯理道:“王爷这样说可就折煞在下了。我急,难道王爷就不急着入主魏都,早日得偿霸业?若是不急,以王爷的谨慎和缜密,也就不会让突厥公主查出异常了。”
关于那些突厥人和曹朗的事,陈则义确实是有意为之,故意放出些许线索引得伊南公主怀疑,也是知道她必然会将消息传进皇宫,用以试探皇帝的态度。
分隔两地极少谋面的亲密盟友,看来比他想象得还要聪明得多。
陈则义哈哈大笑:“你倒是对我的能耐极有信心。”
许瞻悦而低眉,话中深意恐怕只有两人明白:“那是自然。我这样一个漂泊无根的孤寡之人,若非实在仰慕王爷之力,怎么会在一开始就选中王爷合作?”
百年世家、异姓王侯、手握兵权、朝廷信重、暗藏野心。
这样的人,自然是他最好的合作人选。
陈则义遥遥向他举起酒盏:“先生总喝茶有什么意思?不若与我共饮一杯。”
“王爷先请。”许瞻没有拒绝。
暗藏戒备和震慑的场面彻底淡去,守在内帐的将领士卒收到命令,悉数退了出去。
“其实锦城瘟疫爆发时皇帝已然孤身入蜀,我本以为她与谢韫都将葬身于此,只是可惜……”许瞻想起什么,淡然嘲道:“可惜,令爱奉上的药方甚为关键。”
许是自懂事起便养在魏都的缘故,怡景郡主的性情分毫不像她的父母,用一纸药方启发了锦城众人,阴差阳错解了那必死之局。现在一心只向着皇帝,怕是只被养废了的白眼狼。
提起这桩事,陈则义方想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先前探子禀报的事进入脑海,脸色随之冷了下来:“即便皎皎撞破了秘密,可她到底是我的亲生女儿,许敬川怎么敢毫不顾忌欲要灭口?”
冷酷无情至此,叫他如何能够安心与他们合作?
“王爷不必着急。毕竟是相处多年的‘兄妹’,敬川岂会不顾情分?”
许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紧张,解释道:“他本就没有下死手,并未伤到要害。况且郡主及时被带回皇宫医治,将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所谓亲生女儿……
若是真的怀有舐犊深情,就不会送她去魏都做质子,多年将她置于漩涡风口。
许瞻是许敬川父亲,自然会想方设法为他开脱,陈则义明显不能尽信,盯着他试探道:“许公子这样,倒是让皇帝于我有了救女之恩。”
“那王爷便去报恩吧。”许瞻笑了。
现在木已成舟,他毫不担心陈家会突然倒戈背叛他。从数年前,北地收下自魏都秘密押送来的第一批军费及兵械开始,他们就已经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
他口吻轻快,淡然隐去所有的阴狠嗜杀:“王爷打算如何报恩?不如听在下一言,为远道而来的陛下备一份大礼。”——
朝阳当空,大军马蹄踏过雪地,脚印跟着脚印,大雪后看不清的官道,被数万双军靴又生生踩出一条宽阔的路。
就像从前一样,照水作为副将一路紧跟在主帅身边,禀道:“派出的侦察兵传回了消息,陈则义的军队依然留在庸原驻寨,近两日并无动向,看来是打算在那里应战,将庸原南部变成与我们的战场。”
朱缨知悉,手上一挽马缰,讽道:“他们倒是会找地方。”
庸原靠北,且周边没有较大的城池,她们想要出击迎战,就要在以南地带建帐驻扎。陈军所据之处地势优越,背靠昌河可以凿冰取水,永远不用担心缺乏水源的窘境。反观她们想要取水,就只有依靠军帐周边积下的冰雪。
位置决定了她们在水源供给上稍逊一筹,诚然临河有诸多优越之处,但同样有不可忽略的不便。
此事说完,照水继续道:“据侦察兵回报,近日陈军在攻陷的城池中招兵买马,对被俘百姓加以招揽,许以厚禄。看来,他们实际的兵力并不如表面所说那样浩大。”
朱缨听此心中微定,陈则义急于扩充兵力,就还是自觉胜算不够大,一心想要增加把握。
她加快步伐:“既然如此,我们更要抓紧时间,不给他们准备和喘息的机会。”
临近正午时,终于在道路尽处看到了一座城门,虽不甚宽阔宏伟,但能看出是城池的规制。
“前方便是双县了。”孟翊道。
“双县。”
朱缨忽然想到什么,问照水:“朕记得,这里是袁太傅的故乡?”
“回陛下,正是。”
朱缨在位几年,照水就在掌事女官的位置上做了几年,那些皇帝记不得或容易忘记的小事,现在她都能做到如数家珍:“袁太傅早年思念亲族,官拜太傅后,便把家眷全部接去了魏都。”
朱缨点点头,随即打算挥师入城。
前方没有城中之人提前出来等候,她倒也习以为常,毕竟她们一路有时休整,这一方小小县城未必能精准估出大军到来的时辰。
不过随着越来越靠近,朱缨渐渐感到奇怪——城楼上放哨的士兵太少,只有三四人,而且听不见一点百姓聚居地该有的喧闹声。
难道这个地方就艰困冷清至此?
不止她,孟翊也察觉出异常,他眼睛紧盯着城门,忽然停下马:“不对。”
“怎么了?”他一开口,朱缨知道自己并非多虑,于是也顿住。
“这里不对。”
孟翊拧眉,指着不远处向她解释:“陛下之前没有来过北地,可能不了解。这一带近几日只下过一次雪,持续时间也不长,堆积可见的雪量应不大,但那城墙顶上的积雪太厚,明显累积了多次,像是很久没有清扫了。”
城墙上积雪或结冰太厚会遮挡瞭望视线,一旦突然爆发战乱,因此耽误战机影响自卫都是有可能的,所以每当冬日,官府都会派专人日日清扫城墙门楼。
但看这双县,却明显不是这样。
朱缨顺着他手指看去,心中疑窦更深。
诸多反常的蛛丝马迹引人不安,照水提议:“陛下,不如先派一支侦察兵去探探路,免得大军规避不得,徒增损失。”
身在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应当行事稳妥些。
朱缨颔首,依她之言下了令。
屠城
城门被推开, 大军退守几里之外,着黄甲的侦察兵遵令入内探查。
甫一入城,众人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惊——街市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烟, 如果这时大叫一声, 回音很快就会飘回来。
不止空荡, 还有死气沉沉的凄凉。
刚刚过去的大雪掩埋了一切, 把罪恶的嗜杀藏进地下,唯有流淌成河的血水反映着这里的不同寻常,与泥雪汇聚到一起铺满地面, 结出一层浅红色的冰。人踏进去, 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这座县城已经被人洗劫而空了。
侦察兵手中长剑出鞘, 时刻保持着高度警觉的状态, 防备着四周可能随时会出现的伏击。
“这里有人!”
众人纷纷开始行动, 扒开路边厚厚的积雪才发现, 下面藏着的并非还是雪,而是皮肉惨白, 早已没了声息的尸体。
越来越多的雪堆被翻开, 被埋在里面的有成年百姓, 也有孩童, 但身体无一不是僵硬如铁,血痕斑斑的衣物在冰雪浸透下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叛军屠城, 一定是因为知道我们会路过双县!”
队伍中,一少年握拳恨声:“这里的都是无辜百姓,他们怎能如此残忍!”
为首之人依旧蹲着身细细检查眼前的尸首, 低声道:“不要大意,继续查探清楚, 我担心他们还有后手。”
众人懂得轻重,四散继续检查现场。
现在整个大军的安危存亡都系在他们身上,不能有丝毫疏忽和错漏。要是等到大军进入城门才发现异常,那就一切都迟了。
为首之人看过离自己最近的小童尸体,徒手扫开遮挡的雪渍想要查看后背时,手先探到了一个硬物。
他心下疑惑,缓缓将尸身翻过来。
这是……
他瞳孔骤缩,失声大吼:“快跑——”
几乎是同时,一团黄烟卷着冰雪在他身前迅速炸开,霎那间,血肉碎屑和残片横飞。
硝石火星带着十足的爆发力四溅而起,旋即唤醒了周围掩埋的其他炸药。一连串的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声声相连,不等人反应逃脱,在全城范围内肆意凌虐,冲天而起。
高高的城墙勉强阻挡住了毁灭式的破坏,但仍然到达了极限,在直冲耳膜的爆炸声里,不堪重负地崩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刚及弱冠的少年怀着建功立业的憧憬,甚至没来得及痛呼——
只带着没说完的半句话,随全县一同淹没在尸山血海里-
城门外,退后等候侦察兵归来的众军听见动静,无不大惊。
“那是什么?!”
巨响声不绝于耳,朱缨震惊回头,只见冷清的城门之后,漫天都是爆炸后升起的烟尘。
空气里的味道扩散很快,不过片刻,
䧇璍
那阵属于火药硝石的刺鼻气味已经飘了过来,钻进众人的鼻腔。
“城里有炸药!”
“怎么可能,叛军不是还在羌州吗?!”
朱缨没有说话,一手紧紧攥着缰绳,亲眼看着城墙内一座高楼被蔓延而起的黑烟渐渐包裹,最后从挺拔矗立变得佝偻残缺,在满天灰尘里轰然倒塌。
整个双县,片瓦不留。
“杀——”
正在众人还在观望城中情况的时候,两侧静谧的深雪密林里忽然传出声音。紧接着,一支不属于官军装束的军队从中疾奔而出,人人手把长刀,直冲大军后方而去!
“有伏击!列阵戒备!”
将士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见状即刻做出行动,变成一个利于防御的阵型。
朱缨眯眼一看,在敌首的肩甲上瞥见一个凸出来的狼头刻痕。
果然是陈则义。
他敢派一支轻骑兵来到这里突袭,是提前算好了双县炸毁的事,想来趁乱挑衅。
在双县埋藏炸药的事,一定也是他的手笔。
这些人袭击目标明确地指向后军,明显是打着掠夺粮草辎重的主意,就算成功几率极小,至少可以趁机探一探她们的实力虚实。
仗着灵活和精锐像群蚊子一样嗡嗡干扰大象,想跟她们打游击,借此消磨士气?
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报信了。
朱缨掉转马头抽出长弓搭箭,沉声喝道:“一个不留!”-
厮杀声逐渐消停,点点白雪自天际再度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稍作整顿后,县城城门缓缓开启,大军入城。
那队侦察兵终究没有如大军所愿安然回来复命。进入双县后,众人在一片狼籍废墟里找到了他们的残肢,有的是一只手臂,有的是一条腿,还有胳膊腿都没有找到的,唯有一串生前一直戴在胸前的平安符,静静挂在枯死的树枝上。
听说是她母亲爬了两座山,亲自在佛祖香火前求来的。
朱缨吩咐人仔细收好,声音微哑:“有县令的下落了吗?”
“回陛下,暂时还没有找到。”
士兵低头回禀:“所有的房屋全被炸毁了,尸体都在下面埋着,而且残缺不全,不好辨认。”
他们本以为是炸药被密密麻麻埋在了地下,才让侦察兵和全城百姓都丢了性命,可经过细细查看后发现,不是的。
除却他们派来的士兵,百姓的残尸已经僵硬入骨,身上还有凝固了的伤口,都在致命的位置。
随后,他们发现了被炸成几瓣的火药筒,还有断裂的麻绳痕迹。
让双县的所有百姓心甘情愿出卖朝廷为他卖命,引大魏官军入城引爆火药同归于尽,陈则义断断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于是他事先派兵来此屠尽整座城,让全城的人都成为他计划的铺路石。
炸药就被他绑在百姓的尸体下,若她们没有事先发现异常派兵先行探路,现在的双县就已经成为了大军的坟墓。
进城后发现无一百姓存活,侦察兵自然要检查尸体。这一检查,便引爆了火药筒。
只消一个成功爆炸,剩下的所有就都会被点燃。
“陛下,找到罗大人了。”
照水从城楼方向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跟着的小兵搬着担架,上面放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人早已没了声息,眼皮沉沉地阖着,瘦削的脸颊和一把山羊胡上都因寒冷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掸去满身残雪后可以认出,身上穿的是八品官袍。
正是双县县令,罗守平。
照水继续道:“兵士在城楼上发现罗大人的尸首时,他腹间插着一柄长枪,已经断气很久,依然直直跪着不肯倒下,而且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打斗争执的痕迹,应该是自尽。”
眼睁睁看着叛军逼入城中大肆屠杀却无可阻挡,对一地父母官来说当是痛不欲生,选择以死殉城与百姓同死,算是一种解脱。
朱缨把白布重新覆上,叮嘱道:“好生安葬。”
“是。”士兵带着担架下去。
“有发现幸存的人吗?”朱缨问道,声音微涩。
事实上,经历过屠城和一次炸药的满城轰炸,朱缨知道这种希望已经很是渺茫了。
“有,是一个姑娘。”
红缨军统领肖远答:“她逃过了屠城,但在外面冻了一天一夜,方才爆炸时又被炸飞了一条胳膊,发现时已经气息微弱。好在秦御医妙手回春,忙活了许久,终于为她保住一条命。”
当初确定出征时秦未柳就强烈要求随行,朱缨很快就同意了,一是私心有愧,因他与照水婚期在即,现下遭遇战争只有延后;二则是清楚只要有秦未柳在,那些原本救不回来的人都能凭空多出半条命。
本来好好的姑娘,现在没了一条胳膊,又成了遗孤。
“启程时带上她,与我们一起吧。”
朱缨已经有了打算,把她带在身边,此战得胜后就带她回宫。
“朕去看她一眼。”朱缨重新上马。
那个女孩是这座城唯一的一点香火了,朱缨不会让她熄灭-
等到朱缨到达大军临时筑好的小营帐,军医正好把几个空药碗撤下去。
“参见陛下!”军中没那么多冗杂的规矩,帐中大多都是方才遭遇袭击时受伤的士兵,见到她来,能动身的纷纷向她抱拳行了个军礼。
朱缨免了众人的礼,径直走向营帐最深处。
秦未柳正在为伤患处理伤口,瞥到她时没有起身,只点了个头。
素日看起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少年,认真起来也十分可靠。
秦未柳猜到了朱缨过来的目的,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道:“陛下是来看她的吧。”
朱缨点点头,目光移向躺在茅草地上的少女,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苏醒。
“你……”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脸色苍白透着虚弱,睁着一双晶黑的眼睛看着她,开口声音却极度沙哑:“你是皇帝吗?”
“我是。”
朱缨蹲下身子坐在她旁边:“你叫什么名字?”
“何思归。”少女的嘴唇已经被冻到干裂,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血口。
“很好听。”朱缨低着头看她,柔声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宫?以后有我护着你,皇宫就是你的家。”
思归摇摇头:“我已经没家了。”
乱军屠城时她躲进了衣柜,没有被发现,但家中亲人都被杀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朱缨哽住,一时没能接上话。
思归没有在意,只望着她:“你们会替双县报仇吗?”
无衣
那些人在乡亲尸身上绑炸药的时候, 她看见了。
她原本想等到他们离开就行动,尽力把那些炸药扔到没有人的郊外去,可又听到他们说:这种火药筒一触即炸,只要炸一个, 全城的就都会被引爆。
她想努力为乡亲们留个全尸, 却又怕做得不对酿成大祸, 自己也丢了性命。于是她无计可施, 只有坐在雪地里,绝望地守在父母尸首旁边。
守着守着,她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这里, 被火药夺去了左臂。
伤口已经包扎好, 救她的军医不知道在药方里加了什么东西, 好像能够麻痹痛觉, 所以她现在的痛意不是很强烈。
她依然伤心欲绝, 但泪早就流干了。
“当然。”朱缨语气极其肯定, 更是一种承诺:“我们必定会歼灭叛军。”
今日双县无辜惨死的每一个人,她不会忘记, 军中也不会。
因她这一句话, 思归卸下心防, 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我知道罗县令家眷的下落。”
“他们没死?”朱缨又惊又喜。
思归摇头, 道:“我爹是罗府的管家。叛军攻进来时罗大人还守在城楼上,我爹为了保护主子一家, 将他们藏进了罗府存放蔬果的地窖里。”
“叛军离开后,乡亲们的尸体就在街上四处躺着。我只找到了我爹娘,没有发现罗夫人她们的踪迹。”
所以, 罗氏家眷很有可能没有被叛军发现并屠杀,而是还藏在府上的地窖里等待救援。
“我知道了。”得到了她的透露, 朱缨立刻起身,大步走出营帐。
肖远动作很快,收到军令后立马带兵去了罗府。叛军屠城时曾用一把火将整座府邸烧成了灰烬,但地窖藏在地下,很大可能没有受到火势波及。
那个地窖确实没有被烧毁。兵士们清理干净堵在上面的狼籍废墟,终于打开了那道被挤压到变形的地窖大门。
除了已经殉城的罗县令,所有的罗氏族人都藏在里面。
然而,没有人因为劫后余生而痛哭流涕。
地面上燃起的大火散出令人窒息的浓烟,如狂风浪潮般灌进地窖的缝隙。封闭的环境里没有窗户可以打开透风,可如若逃出这里,迎接他们的就是毫不留情挥下的长刀。
于是他们只有继续留在地窖,不敢大哭,甚至不敢出声,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高大的菜缸后面,罗家老爷子、老夫人、叔伯姑嫂的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而每个人却依然紧紧贴在一起,胸腹处则悬空,以一种伏地的姿势把自己弯成拱形。
在长辈的身下,一众少年少女蜷缩着身子,如一群受亲鸟翼蔽的幼雏。
只是无不紧闭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前来救人的兵士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无不动容,将一具具尸首分开打算带出地窖时,在人堆最下面发现了一个襁褓男婴。
幼嫩的小脸上盖了一层湿水的棉巾,用来隔绝呛鼻浓烟。
小家伙睡在母亲僵硬的怀抱里不哭不闹,棉巾掀开,他冲人咧开嘴,露出一个安恬的笑。
鲜活的,会动的。
是罗家最小的孙子。听思归说,他名叫罗衡。
整个罗家拼尽全力,保住了一株小幼苗——
“报——!”
“九丈岭大捷,敌军已退!”
从前线赶回的士兵跪地呈上军报,两侧将领听罢无不喜悦:“太好了!”
帅帐主位的朱缨也心下微松,紧抿的唇角久违地一弯。
自双县离开,他们进军羌州驻扎辽城,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腾讯群污尔斯酒零扒仪九贰与庸原陈军驻地遥遥对峙,九丈岭位于两营之间,是双方正面交锋的第一处战场。
这段时间里,他们遭遇了数次敌袭,每每人数不多却又极为灵活,常是如老鼠一般胡乱骚扰一番,等他们回神欲全力歼敌时又在脚底抹油,毫不留恋地逃跑。
这种战术行伍之人司空见惯,明知他们是想打乱大军节奏消磨士气,但也没有好的办法应对,只有继续加紧警惕放哨,及时传递烽火,力图减少损失和干扰。
九丈岭首战告捷,对士气是一次很大的鼓舞。敌军攻势不敌主动退兵,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路途遥远且寒冷,一连忙碌了多日,今夜将士们可以睡个好觉。自平州运来的那批棉衣被褥,也都下发下去了。
虽然仍不能完全满足大军庞大的需要,但至少能够起一些作用。
“陛下,可要再向羌州太守传信?”照水问。
朱缨沉吟半晌,道:“不必了。”
羌州治所靠近陈军所在的庸原,就算没有被劫掠一空,也早被叛军控制了。他们已经进入羌州多日而太守府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好的证明。
别说一封信和一批棉花,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先把现下已有的御寒之物匀一匀,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将士受冻。”
朱缨吩咐,又道:“看看哪里缺得最多,朕的棉裘、斗篷,有什么能分的都分下去。”
身边将领当即惊诧:“陛下之物贵重,怎可使得?况且当以龙体为先——”
朱缨:“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人命。朕不冷,只留下必需的即可。”
她已有棉衣棉被御寒,再寒冷也冻不死。那些斗篷锦裘在她这里没那么重要,分发给将士却有保命的大用场。
“是!”兵士领命退下。
主帅爱重麾下将士是一军之福。众将没有再劝,纷纷行过军礼,退出帅帐。
帐中只剩下朱缨和照水两人。
眼前一战业已告终,后者主动开口:“陛下多日不曾好好歇息,可要去小睡一会儿?”
朱缨摇了摇头。
平时上朝会时她总困倦喜欢赖床,现在身在行伍,她却没有一点困意,变得不喜欢睡觉了。
“公主,该歇息了。”
“将军,莫要熬坏了身子。”
“陛下,太晚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朱缨一侧头,身边女子依然着旧日军甲,不止面容,关切的话语也与从前一般无二。
仿佛一切都没变。
她轻叹:“时间过得好快。”
照水跟了她十几年,在皇宫是她的御前女官,在军营是她最得力的副将。
“是啊。”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感叹,照水眸中一暖。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以“贞元”为号的第三年,就这样在盾甲相击、战火轰鸣的声音里,悄悄开启了。
朱缨一笑,主动给她放了假:“一战刚刚结束,青迟那边定然很忙碌,你去看看吧。”
说起来,秦未柳从来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没有做过正经随军军医,这下忙碌起来,不知能不能适应。
“是。”照水知道朱缨是在给他们两个增加相处的机会,自然心领她的好意,于是没有拒绝,也轻步离开了。
天完全黑了,原本明亮的帅帐也变得有些昏暗。朱缨自己加了两根蜡烛,桌案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才终于又清楚了。
九丈岭,庸原,昌河,雪山。
春日将近,河上结的冰和山上积的雪,应该就快要消融了。
甲胄,弓枪,军帐,帅印。
南方与北方的气候千差万别,身边的人也少有重合,可时常出现在眼前的一干物件和场景,却又是相似的。
于是,江北军并肩作战的记忆就很容易被唤醒。
朱缨只身坐在帐内。
军帐之外,得胜归来的将士围坐在火堆旁取暖,怕耽误军情没有喝酒,只是一人捧着一碗刚出锅的热饭食,不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有男有女夹杂在一起。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1]
朗朗高昂的歌声萦绕在百十里军营上空,一阵琴声泠泠响起赶上相和。猎猎寒风见此声势匆忙改道而行,带走了飘然而至的雪花。
朱缨不便出面,也怕扰了众人的兴致,悠扬小调洋洋盈耳,使她会心一笑。
雅乐长歌,素雪银装。
她又想起了谢韫,与此同时,那点强撑的倔强和倨傲终于向长久的思念投降。
朱缨磨墨蘸笔,一张崭新的信纸随之铺开。
打了胜仗,营中很热闹。你正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到我?
我划给你的封地,你去看了吗?那里很富庶,应该一切都很好。
上次的事,是我错了,是我口不择言,一时冲动才会对你说那样的话。
我很想你。
都向你道歉了,我可是皇帝……你是不是应该表示一下?
如果你不知该如何表示,那就快带着你我最信任的旧部袍泽,来这里找我吧。
……
我很想你。
回来吧,时予。
回到我身边——
将出正月,魏都的天气回暖,能令人感受到几分温和春意。但相比民间,宫墙后的深宫里就没有那么生机勃勃了。
“请静王殿下用膳。”
如平常一样,御膳司来人给裕静宫送饭食。通过了门外的重重守卫,宫人将食盒放在主殿门前,恭敬抬高声音唤了一声,不加停留跨出大门。
人一离去,高大的宫门缓缓闭合,再度被守卫紧紧关上。
须臾,主殿门“吱呀”一声,开启一道缝隙。一缕阳光落进去,照亮了少年晦暗的脸庞。
朱绪将食盒提进屋中,把饭菜一一拿出来。
像每日一样,里面放着两荤两素,甚至还有一道点心。虽不那么精致,但胜在足够新鲜,还是热气腾腾的。
朱绪执起筷子,沉默地吃着。
李氏覆灭后,他被皇帝禁足于宫中,虽然比起之前略有消瘦,但远不至像众人想象的那般狼狈。
裕静宫每月的份例一切如旧,从无克扣减少。
看得出来,朱缨真的只是想把他困在这里,而没有虐待的打算,更没有对他起杀心。
少年一身素衣,麻木地把一根菜叶放进口中,机械地咀嚼着,唇边忽而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皇姐,何必对我网开一面。
不怕有一天会后悔吗?
朱绪很快落了筷,从饭桌前起身回到书房,但没有坐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望着桌案上铺开的魏都全图。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之后拿起笔,圈住了几个地方。
皇宫,长公主府,宁府。
西大营。
军心
随着夕阳的晖光渐渐西斜, 一望无际的平原逐渐被流矢和兵马填满。
黑压压的盔甲头盔自两方而来,如浪潮般涌至中间地带,最后碰撞在一起,发出兵刃相接的沉重响声。
万马齐嘶, 冲杀声震耳欲聋, 残阳伴着晚霞, 天地也为之变色。
鲜艳耀目的旌旗直指苍穹, 挥舞于三军之间。为首的红衣女子执枪纵马入阵,铁蹄所到之处不见敌手,杀出一条通途。
大魏皇帝御驾亲征, 即便她曾经为将, 但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坐镇帅帐, 指挥作战。
谁也没有想到, 朱缨竟会亲自策马来到前线, 像从前一样弯弓握剑, 与敌拼杀。
天子勇毅无前,自可激励麾下将士拼杀热血。一时间, 陈军节节败退。
一声破开铁衣血肉的闷响, 敌军将领重重的坠马倒地, 喷出一口鲜血。
不等他仓皇爬起, 朱缨手中长枪再度一挥,锋利的枪尖直指那人面门:“朕都来了, 怎么,还不去叫你们主帅出来一见?”
“是,是!”
顾不上伤口和一身泥土, 将领慌忙起身,回营传信去了。
朱缨依然坐在马上, 一转马头缓步回到己方阵前,敌兵看着她走远,皆举刀蠢蠢欲动,却又只敢蠢蠢欲动,无一人敢真的出击。
那是承袭天命的人,反叛前,他们也曾是她的子民。
魏军将士自觉为朱缨让出一条道路,朱缨径直往回走,直至走到那直直矗立着的红色战旗前。
她手下用力将那杆旗帜拔起,目光越过己方投向远处的敌人——
或者说,被蒙蔽了的大魏百姓。
“大魏不曾亏待过北地,不曾亏待过任何一个人。诸位将士何故助纣为虐,甚至将刀刃对准双县无辜百姓?”
朱缨声音嘹亮,清晰传到对面:“若有迷途知返之人放下武器投降,随朕一同歼灭反贼,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那赤红旌旗上鲜明的“魏”字样尤其显眼,加之皇帝亲自下场劝说,对面敌军听罢果然面露动摇。
但也仅仅只动摇了一瞬。
既然已成反贼,便没有必要再恪守什么“君臣礼数”。有人毫不畏惧对上朱缨的目光,大声骂道:
“狗皇帝,休想离间我方军心!若没有朝廷步步相逼赶尽杀绝,王爷怎会被逼无奈起兵反抗?我们也不必背上一个反贼的骂名!”
步步相逼,赶尽杀绝?
朱缨没有因谩骂而恼怒,关注点全放在了后面,紧皱着眉怀疑道:“什么?”
“怎么,已经到了如此境地,你还不敢承认吗?”
另一兵卒接过话茬,又扫视一圈大魏官军:“朝廷年年克扣北地三州费用,我们家家户户都要饿肚子,若非王爷坚持自掏腰包救济百姓,带着我们加种粮食,发展商贸,我们早就饿死了!”
这一番话点燃了身后所有人的怨气和怒火,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魏都偏心厚待南部,凡事都紧着他们,何曾管过我们的死活?”
“两江富庶繁华之极,我们青州却苦寒断粮,这叫不曾亏待?!”
众人声中恨恨,如要把所有真相全都公诸于众,告诉对面的将士“你们效忠的主子才是真正卑劣不堪的人。”
一直跟在朱缨身边的红缨军看不下去,忙辩解:“朝廷没有做过那样的事,是陈则义把你们蒙蔽了!”
“放他娘的狗屁!王爷对我们恩重如山,岂容你羞辱?!”
“瞎说!”
“是你们瞎说!”
于是魏军这边的情绪也被带歪,急于护主开始与他们理论,两边各执一词越说越激动,最后不管不顾地满口脏字斥骂,就差没有推搡打起来了。
战场之上气氛肃杀,一不留神便要见血丢命,这种打到一半吵起来的状况,还真是荒谬。
满眼乱局,朱缨胸前起伏,忍着一腔无处发泄的情绪,狠狠把战旗重新插回冻雪泥土中。
地方各州每年都会向朝廷呈上述职文书,只看报回的情况,北地三州明明一切安好,偶尔派去巡察的朝廷官员也没有发现异常。现在北地将士却说他们连年忍饥挨饿,全靠东北王府救济。
其实他们那番话,但凡是个懂得一些政事的人都能听出问题。据大魏规制,地方财政粮务自主性颇强,当地生产的粮食和财富皆自给自足,只将富余部分运交魏都。如蜀州去岁艰难逢灾,年关时就没有上交余财余粮,反而受到了朝廷下拨的钱粮支持。
规矩在这里摆着,岂有“朝廷克扣费用”这一说?
除非有人在中间作梗,蓄意挑起百姓对朝廷的不满。
“稻香草长,可保三州晏然。”
亲眼看过的文字犹历历在目。北地向来以米粮富裕为名,每年上交给朝廷的量都是最多的,还经常主动上书出钱出粮要赈济其他困难州县。
以其实力,养活三州百姓安居乐业本该绰绰有余。
天高皇帝远,真皇帝不在,陈则义便成了北地的土皇帝。多年以来克扣钱粮中饱私囊,一面故意谎报州情苛待当地百姓,将所有功德都安在自己身上,一面将黑锅推给朝廷背,污蔑她偏心南地薄待北地,目的是为了激化地域矛盾,好让当地军民与朝廷更加离心,从而忠诚拥戴于他。
有多拥戴?
前有渐台,后有朝廷探子,潜入北地来去一番硬是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蛛丝马迹,甚至正常到令他们没有一点怀疑,这便足以说明问题了。
夺回城池土地只须凭借武力,想要收回失去的民心却不是件易事。
朱缨握紧长枪,这一战必须赢,还要防止死灰复燃,将陈则义做过的事大白于世。
两方将士闹得不可开交,一片喧闹鼓噪中,几十发带火的流箭忽而从远处从天而降,不知用了何等强劲的火药,刺进荒草雪泞中犹未熄灭,反将那点冰雪水渍迅速烤干。
几点单簇的火花齐心协力连成一大片烈火,在荒芜的雪地上燃起灼人的高温。
一线火海不由分说地越扩越大,恰好将纠缠在一起的两方将士隔开,强行叫停了这场闹剧。
对面兵卒纷纷让开位置,身着主帅样式铠甲的中年男人同样骑马,从队阵深处信步现身。
络腮胡,鹰隼眼,正是昔日的东北王,陈则义。
在他身侧落后一步的位置还有一人,素袍儒冠。
他真的逃到了北地,勾结上了陈则义。
早在二人出现在视线里时,魏军就已经簇拥着朱缨,将她严严实实护在队阵中心。
陈则义行至最前,一身姿态分外放松,仿佛这次见到朱缨只是待客:“陛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兵戈未动,朱缨压下怒意,目光始终远远锁在两人身上。
她做不到像陈则义那样闲适得如同无事发生,只是沉着脸色,冷声与其周旋:“事已至此,陈卿,就不必如此虚情假意了。”
“陛下这样说,可就伤害老臣之心了。不过,之所以能有今日境地,不全是魏都一手造成的吗?”
陈则义哂笑,话中含刀:“若非陛下纵容朝廷厚此薄彼,使我北地黎民百姓无衣穿无饭食,臣又岂会出此下策一搏?”
他说谎面不改色心不跳,朱缨明知故问:“既然北地生活如此艰难,为何陈卿却一再隐瞒,不肯在呈报朝廷的文书上留下如实一句?”
她眸光锐利扫向陈则义身侧,扬声道:“许卿身在内阁首辅之位多年,每年各州上报的州情都有过目,一向得朕器重。明知真相如何,却还是要背叛朝廷勾结谋逆,当真是令朕心寒。”
朱缨措辞巧妙,三言两语就将人立于不仁不义之地,若再让她多说几句,离间挑拨也是轻轻松松。
许瞻不语,陈则义主动开口:“陛下金口玉言,说什么就是什么,臣等自不敢反驳一句。”
不能再与她在此浪费口舌了。
他苦心孤诣多年才积起的民心军心,不能被她影响半分。
陈则义扫过眼前声势浩大的军阵:“让臣猜猜,陛下的大军怕是没有那么多御寒物资可用吧?北地孤寒多山,想来这些天甚是难熬。臣想了个法子。”
他自知朱缨不会答应,只是挑衅:“不如陛下挥师后撤退守墨河,将辽城以南六座城池让与臣,臣愿以可供万数将士御寒的行军被褥作为交换。如此可行?”
朱缨如听痴人说梦,嗤笑:“别做梦了。”
家国当前,寸土不让。
“如此,我与陛下就只有各凭本事了。”
陈则义惋惜一叹,不带停留掉转马头返回。
簇拥着他的兵士得到军令,再度整肃成阵,向着魏军发动进攻。
“杀——”
敌人袭来攻势猛烈,魏军也不甘示弱迎战。
两方兵潮复又翻涌交汇在一起,碰撞溅起猩红滚烫的浪花,战马淹没其中,发出悲烈的嘶鸣。
混乱中,陈则义和许瞻已然远去,徒留无益,朱缨被部将护送着离开战场。
她只有始终坐镇后方,才能保持军心向稳。朱缨懂得道理,虽不畏冲杀,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并非只是主帅,更是一国皇帝。
取胜固然重要,她也要努力保全自己,这是对大魏江山基业负责。
情衷
主帅露面亲至战场, 见到皇帝也分毫不怯,由此陈军士气高昂,竟一扫先前颓势,攻势凌厉甚为勇猛, 隐有反败为胜之势。
相比之下, 大魏官军这边则开始后撤, 形势不再如前乐观了。
一干将领留在帅帐远观战情, 眼见陈军步步紧逼,甚至动用了炸药,魏军毫无赢面, 再这样拖下去只会伤亡惨重。
朱缨选择及时止损, 当机立断道:“即刻撤兵!”
“是!”
兵卒前脚领命刚走, 未及帅令传至前线, 后脚形势已然悄声发生变化。
“等等——”
“那是什么?!”众将亦是意想不到。
只见雪原尽头、战场边缘缓缓出现一队人马, 马蹄踏过扬起漫天烟尘, 威势浩大。远远望去人人穿盔配甲,为首者一身银白战帔甚为晃眼。
敌军包抄?可看架势不像, 所穿盔甲与陈军也大不相同。
座下部将顾不上规矩, 带着满腹疑问:“我军并未分头行动, 所有兵马都在这里, 那些是什么人?”
众人摸不清情势,纷纷出帐眺望。
这支来路不明的队伍自南边来, 出现在他们的大军背后,尚不知是敌是友。
朱缨担心来者不善,眉越拧越紧, 锐利的眸子紧盯前方,吩咐道:“做好防范, 如有异常,孟翊你即刻率兵增援。”
孟翊领命,时刻做好准备带兵出击。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人大声脱口而出:“是谢帅!谢帅来了!”
此话一出,又有又惊又喜的声音错落响起。
“旗上的字……真的是谢帅!”
“谢帅带着江北军来增援了!”
昔日江北大营主帅的威名太盛,即便谢韫早已离开军营,又从大都督变成了江陵王,世人还是习惯于称他一声“谢帅”。
七嘴八舌的欣喜议论声不绝于耳,朱缨眸中剧颤,眼球如同被黏住了一般紧紧锁在那支队伍身上。
直到他们越来越近,她真切地看到远远高举的军旗上那清晰的字样——“谢”。
有多久没见过这面战旗了?
朱缨几乎是当场愣在了原地,连眨眼和呼吸都变得迟钝起来,偏偏一身血液欢快地流动,让她自心尖升起一阵令自己难以忽略的激动和喜悦。
那是他们共同的旧部袍泽,是与他们最默契的。
他……收到了她的信。
正在众人满心满眼都在赶来的江北精锐身上时,前线忽然传回消息:“撤兵了!敌军撤兵了!”
陈军将要得胜,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主动撤兵?
起初众人皆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有老将大笑:“陈则义那狗贼看见我们有援军,狗胆子都被吓破了!”
“哈哈哈哈——”
经此一语,帅帐中气氛前所未有的轻松,朱缨不由也被欢欣感染,跟着会心一笑。
营帐前方,军队速度逐渐放缓,有序进入魏军驻地军营。
领头之人翻身下马,在沿路兵卒行军礼的响亮声中,随守卫指引直至主帅大帐。
朱缨就立在帐外,身后跟着数位将领副官。
谢韫捏着那封被攥到温热的家信,一步一步走到天子面前,随即单膝一弯,向她抱拳。
他半跪在她脚下,抬头对上她眼睛。
寒星般的眸光里,如从前那样盛着一个她。
“臣谢韫,幸不辱命。”-
眼前的战役以陈军主动撤兵而作结,休整治伤的军令下达后,就算是告一段落。
事已了结,众部将也不在主帅眼皮子底下磨蹭碍眼,口中说着“部下有事”云云识趣地找借口离开,前后不过两炷香的功夫,帅帐里就一人不剩了。
座下众人散去,朱缨也起身向内室去,神情和状态堪称平静。
有脚步声一直跟着,她不回头:“谢卿远道赶来不去歇息,难道还有要事?”
谢韫没有走,只道:“你在信里可不是这样说的。”
她没说话。谢韫望着她高挽在脑后的长发,正随着急促的呼吸微微晃动。
又倔又硬的,偏生写信的时候像变了个人,恨不得把整颗心掏出来。
他屈服了,轻叹道:“很久不见了,阿缨,我也很想你。先转过来,让我看看你。”
你想看,我就要让你看吗?
朱缨心里依然执拗地想着,身体却动了,再也忍不住几步过去,不管不顾地撞进了他怀抱。
几个简单的动作被她做得乱七八糟,转身时太急,险些一脚踩住自己的披风绊倒。
她顾不得那些,跌跌撞撞跑了上来,脸埋在谢韫肩头哽咽出声。哭声一出,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喉咙变得又酸又哑。
好像他一来,这些天所有的压力和委屈都一股脑喷发了。
谢韫一时不防被她撞得后退半步,好在及时稳住了身形,将她牢牢地接住。
就知道是强撑。
被她圈住脖子,谢韫心中那根弦登时放松下来,无奈地笑了。
他什么都没说,手摸着她后脑作无声的安抚,静静等候她发泄完。
朱缨哭累了,所有咸咸的眼泪都擦在了谢韫身上,终于肯抬起头看他。
“当时我的话说得那么重,你还愿意回来啊?”哭过后鼻音重,除了明显能听出的内疚自责,还带着平时少有的软。
他反问:“如果我不愿意,你要怎么做?”
“……”
朱缨想象了一下,复又悲从中来,不要钱似的又落下一行泪,嘴上又气又急:“我主动求和了,你还不愿意!那我,我——”
她语速太急,成功把自己卡住,在心里认真思考了半天也只有承认——如果他真的不愿回来,自己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当时我是被乌七八糟的事蒙了眼昏了头,对你说的那些话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
朱缨红着眼,偏生说出的每个字都顶顶厉害,破罐子破摔道:“你要是一直耿耿于怀,我就只能等到回宫下一道旨意,强行把你押回来锁在身边了。”
她一副色厉内荏的模样,口中所说的打算却不像开玩笑。
然而谢韫犹如得到了称心的答案,没忍住露出笑,说着话,眼眶不合时宜地一热。
他打趣:“这么霸道?”
“就霸道!”
谢韫纵容着答应,擦去挂在她腮边的一串泪珠。
正事要紧,朱缨平复了心情,主动问:“现在你不是主帅,怎么能带着江北军过来增援?”
“他们只是为了护送辎重而来,可不是什么‘援军’。”谢韫道。
辎重?
朱缨才想起,方才雪地大雾里看不清,他们也不知道江北军来了多少人,后来到跟前才看出约莫只有千人之数,后面跟着的全是运输军用辎重的马车。
陈军的营地距离远,能看到的景象更加模糊,恐怕还以为又来了数万大军驰援,可不就被马蹄扬起的烟尘雪沫给唬住了吗?
不过,运来那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将胸中疑问问出了口。
谢韫眉眼柔和,回道:“是据我揣测,认为你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棉衣被褥?!”朱缨脱口而出。
谢韫不置可否,眼尾几不可察一弯:“大军出征的时候已经开春,南方用不上御寒了。谢家虽不比从前,但在两江一带的影响还是有的,我放出消息,很快得到了那些富家豪族的响应,江北大营那边听说是为北地前线筹措物资,前前后后也捐来了不少。”
“蔡融知道我要亲去北地,主动调了三千兵马随我护送,都是你我相熟的旧部。人数不多,尚且达不到上报朝廷的规格,他便自己做主了。”
“行至淮南一带时,我收到了你的信。信中语气隐约不对,我便猜测是你遇上了难处。”他说:“但你不曾言明,就只能由我自行猜测了。”
现任江北大营主帅名叫蔡融,同样是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同袍。
从江北至北地路途遥远,稍微走慢一点就需要一个月脚程,朱缨本疑惑谢韫为何会来得这么快,现在才恍然,原来他不是收到自己的信后才出发的。
早在她御驾亲征的消息昭告天下时,他就已经开始为她谋划了。
朱缨点头,涩声道:“你猜对了。”
“那就好。”
谢韫执起她手,顺着一节一节摩挲她指骨,温热干燥的手掌暖热她指尖。
细致地一点点游移,仿佛骨节连着内里心脏,刻上她每一寸指纹。
他低着视线,看似是平静的陈述:“离开魏都的时候,我以为你当真厌烦了我。”
直到来的中途收到那封信,他才放下心。
朱缨心头猛地一抽,惊动了五脏六腑都随之生疼。
别人也许不了解,但她却知道。虽然谢韫少年投军不怕受伤和吃苦,但毕竟家世在那摆着,骨子里的骄傲一点儿都不少。如果放在她才到江北那几年,起争执时他还会倔着脾气冷着脸,硬要和自己争出个是非黑白。
而现在,他所有的傲气和棱角,都在她一个人身上磨平了。
刚刚平复的情绪依旧残留着失控,朱缨没忍住,一滴泪“啪”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指间。
她嗫嚅:“时予,我——”
没等说完,朱缨唇上已然覆上一片温热,不由分说堵上了她未尽的话。
婚仪
谢韫不许她退开, 一手紧紧箍住她腰,另一手扣住她后脑。
多年相处的习惯让他早就轻车熟路,轻易就撬开了她牙关,带着十足的强势和热烈。
道歉意味着生分, 他不想从她口中再听到那三个字。
被掠夺呼吸太久, 朱缨有些喘不上气, 腰又被他牢牢揽在臂弯, 唯有手攀住他肩膀才能控制着身体不软下去。
以前能把他压在榻上磨到缺氧的人,才过了几个月啊,就连换气都不会了?
谢韫自然感受得到她的不适, 想借机惩罚她一下又狠不下心, 最后只在她唇上咬了一下当作泄愤。
别说咬破见血, 甚至没留下一点痕迹。
他松口, 不忘用指腹擦去她眼角的泪花:“不许说。”
这一吻持续太久, 直把朱缨弄得双颊发烫眼泛水光, 喘了半天才平稳了呼吸。
她听罢果然不说了,而是抬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他:“那, 你还生气吗?”
谢韫想开口, 忽然想起什么, 脑中有个稚嫩的脸庞与面前人渐渐重合。
很多年前, 她也曾这样小心翼翼,对自己说过一样的话。[1]
谢韫心头变得无比柔软, 哄道:“不生气。”
朱缨满意了,老老实实靠在他身上,没过多久又不放心, 怀疑地偷偷瞄他:“真的假的?”
不生气,那为什么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信?
眼睛又红又肿, 头发也有点乱,像只炸毛不久的兔子。
谢韫看着她想笑,直接站起了身。
“不是说好没生气的吗!”
朱缨一惊,一手拉住他不放,不忘恶狠狠:“你敢走就别回来!”
谢韫没了脾气,无奈转回去解释:“我去给你找点冰来,敷一敷眼睛。”
要是让将士们看到陛下现在的模样,可就太不像话了——
相比北地,地处南部的两江一带不知温暖了多少,每逢冬日也要御寒,但远远达不到冰天雪地冻死人的程度。
受气候影响,江北军护送来的棉衣被褥偏于轻薄,但胜在数量庞大,加上原先已有的,大军终于能够安然度过极寒了。
照水亲自带人去后军查看初入营地的物资,登记在册确认无误后,与江北军搭伙忙活了一番分发下去,前前后后花费了两三个时辰。
结束后,照水本打算回帅帐复命,走到半路又迟疑了。
陛下与督帅小别胜新婚,现下两人在一起,肯定不希望被打扰。
哦,现在不该称督帅了,该叫一声“王爷”。
左右没什么紧急军情,还是过一会儿再去吧。
踏实稳重的御前女官照水大人成功说服自己,暗暗思索一番,觉得自己歪心眼越来越多,变得贼兮兮了。
也许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缘故。
照水脚下一转,改向军医大帐去了-
如果是以前行军打仗的时候,方圆几里都能听见军医大帐里发出的痛呼叫喊声,往往撕心裂肺令人揪心。但今时不同往日,大帐周围十分安静,只有入内才能偶尔听见几声闷哼。
里面的人不少,都是最近从前线退下来受了伤的将士。
照水静静进去,找到了埋头在一众伤患中的秦未柳。
走过来又跑过去,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几瓣使。
照水没出声打扰,站在远处等他忙完。
等到伤患状态全都稳定下来,秦未柳也为最后一个士兵止住了血,长长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照水悄声走近。
战场上的大多是皮外伤,照料完一波伤患,秦未柳沾了满手的血。他没回头,在一边摸索棉巾想把手擦干净,只是摸了半天仍旧没摸到。
见他始终摸不着,那方棉巾好像自己移到了他手边。他终于拿到手,低头擦到一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
甫一抬头,就看见一张秀丽又熟悉的脸庞,微含着笑意看他。
秦未柳顿时一喜,虽然才得以喘息不久,但什么疲倦都忘了,顾忌着身边熟睡的伤兵,压低声音问:“什么时候来的?”
“不久。见你忙着,我就在旁边等了一会儿。”照水道。
“那就好。”秦未柳放下心,把需要准备的药方交代给打下手的小兵,拉着照水出了军帐。
两人站在帐外,充斥在鼻腔中的血腥气才淡了一些。他脸色不太好,照水主动关切:“是不是还是不能适应?”
出征前秦未柳主动向朱缨提起要随行充当军医,那时她就不太赞同。他自由自在惯了,又从来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平时在宫中日子安定,没什么需要他操心的地方,但到了军营就不一样了。一是条件艰苦,二就是军医每日的负担太大,她怕他受不住。
秦未柳辩解:“谁说的?我只是忙久了,很快就能缓过来。你放心跟着陛下灭反贼,不用担心我。”
他拉着拍了拍她手,嬉笑道:“你家秦九天才什么事做不成?里面躺着的将士你也看到了,有我在,阎王叫他三更走,我也能给他留到五更!”
那副得意求夸奖的姿态,若是长着尾巴,恐怕都要摇到天上去。
照水忍不住笑了一下,心中也算安定了些,如他所愿道:“你的医术一向是好的,有你在身边,我们自然安心。”
秦未柳自觉地忽略了“们”字,连声“嘿嘿”,笑得像个傻子。
想起方才在军帐中看到的场景,照水心中顿生感慨,夹杂着欣慰:“要是在从前,受伤的将士们远不会这样好过的,必定要吃一番苦头。”
“是啊。”秦未柳收起痴汉笑,恢复如常道:“多亏有了安眠草。”
当年江北军远征南诏大胜,眼光放长远,安眠草就是其中最大的战利品。[2]
有它在,受伤的战士再也不必咬牙强捱痛楚,重疾不愈的病者也能少些痛苦,于睡梦中安静解脱。
新事物的传播普及需要漫长的时间作陪,安眠草自南诏而来,现下尚未传至北地,也算是他们此次作战的优势之一。
“还有半个月。”照水突然道。
秦未柳没反应过来:“什么?”
照水抬起眼,温和端然的眸中映着雪色:“我说还有半月,就到我们的婚期了。”
“……嗐,好好的,你提这个做什么,本来我都要忘了。”
秦未柳挠挠头,低头用脚尖划拉地上的雪:“没事,春日赶不及,我们就改日重新定时间。”
突如其来的战争打乱了原定的计划,战火面前,儿女情爱自然要往后靠。三月初七,征战多半难以结束,所谓的婚期便作不得数了。
秦未柳平时颇为孩子气,但大事面前拎得清,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只要两人心不变,早一日还是晚一日成婚都没什么。
他都等了那么久,还差这一天两天?好事多磨嘛。
照水想了想,将准备好的话说出了口:“那日陛下也提起过,说军营虽没有什么馔玉金屋,但筹备一场简单的婚仪还是绰绰有余的。若你愿意,我们也可以——”
“不愿意!”
秦未柳毫不犹豫打断她,急得瞪大眼睛:“瞎说什么呢!一生一次的成婚礼,我委屈一下可以,你可不能。”
三书六礼,各种繁琐的礼仪流程,一个也不能少!成婚当日,他更要抬着十里红妆游遍全城,场面大到让整个魏都都看见——天子的左膀右臂,一品御前女官照水大人,在今日与江北秦家九公子永结为好。
为了不延误已经定下的日子就草草办过了事,好像完成任务一样,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大敌当前,肯定要以国事为重嘛。我又不着急,等我们回到魏都,再好好地办。”秦未柳拉着她手指晃了晃。
照水一直担心他暗地里一个人失落,现在总算好受些。
她手指回握他,应道:“好。”——
近来大军气势如虹,大大小小十几场战役过后,向前推进了数百里,当下已入肃州境内,于安越陵向阳一侧驻营,陈军选择不正面对抗,在丹锡山靠近山谷的地带退守。
“现下我军据守地势高于反贼,进退方便,自可主动出击!”
“末将愿往,带一支轻骑兵越过山麓,炸了他们的辎重营!”
众人围着沙盘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不难看出士气高涨。
孟翊不置可否,目光锁在陈军驻地,同时手上一指:“丹锡山一带多湿地沼泽,我军少见这种地形,未必能够完全应对。”
北地是陈军的地盘,他们没有完全了解这里的情况,还是谨慎为上。
站在中间的朱缨眉头微锁,点了点头。
像沼泽洼地这种潮湿难行的地带,就算天寒结冰也不好处理,通常不会被考虑作为行军扎营的选择。陈军之所以敢在丹锡山谷附近安营,无非是图一个绝山依谷易守难攻,同时有充足的流动水源。
而军营数里外星罗棋布的沼泽洼地也被他们利用,即是一道天然的防御屏障。
谢韫:“不管是丹锡山还是我军驻守的安越陵,谷地都偏于浅狭。二者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丹锡山东侧有一条大河流经,恰好在陈军营地附近。”
他拿起指挥杆,在沙地上画下一道浅浅的痕迹,自魏军大营指向丹锡山旁边的另一座山头。
朱缨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
冰河
她看懂了他的意图。那座山叫做豫山, 就在丹锡山旁边,一条名为黔的大河发源于羌州,流经这两座大山。
相对丹锡山,豫山流域位于上游。现下黔河结冰, 一旦豫山河段坚冰融化, 自南部汹涌而下的河水将直接灌入丹锡山河段, 造成急汛。
河水夹杂着被击碎的冰块和冻雪冲下来, 又在浅狭的谷地翻转激荡,巨大的冲力势必扩大损毁的范围。
到了那时,即便陈军驻营只是靠近谷地而非位于深处, 也会遭遇水花波及, 造成极大损失。
朱缨翘起唇角:“朕记得扎营前, 我们的侦察兵曾去豫山附近探查过?”
“是。”孟翊答:“豫山虽高, 但坡势相对平缓, 离安越陵也不远。若我军想要在那里远程突袭干扰, 陈军很难侦察到。”
朱缨:“那么,我们的炸药还有多少?够不够炸开一条河?”
众人终于明白了皇帝与江陵王之间打的哑谜, 孟翊也反应过来, 心下恍然的同时也认真思忖一番, 发现并无不可行之处。
他心领神会, 跟着一笑:“别说一条,五条也绰绰有余。”
朱缨颔首, 最后问道:“丹锡山谷附近有多少居住的百姓?”
“陛下放心,若按照预想,河水冲击进入谷地的位置远离百姓聚居之处, 不会损毁任何房屋和庄稼。”
意会了天子的打算,在场的将领再度活跃起来, 个个摩拳擦掌,“此法可行,可行!”
朱缨与身侧男人对视一眼,随即笑意更大,弯着眼睛从沙盘上拿起一枚小战旗,准确地落在豫山河段处——
初春季节万物复苏,雪势依然霸道,仍有青绿色的小嫩芽奋力向外钻,从厚厚积雪里大获全胜般露出半个头。
天未尽亮,朦朦胧胧的鱼肚白里,忽而从远处山头传来数声爆破的巨响。
士兵大帐里,有人睡眼惺忪惊醒,面带不安问身侧同伴:“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能有什么声音……怕是你昨日轮岗放哨过于紧张,出了幻觉。”
另一人不耐地翻了个身,口中模模糊糊嘟囔:“魏军在安越陵,一切动向,尽在王爷掌握之中……”
最早醒来那人不放心,竖起耳朵仔细听,后来却没听到什么动静,于是也开始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又默默睡下。
过了不到半刻时间,就在众人再度陷入梦乡之际,帐外忽然爆发大声疾呼:“有敌情!有敌情!”
“河冰,河冰裂了!”
一众熟睡的士兵骤然惊醒,慌慌忙忙跳出被子去拿兵器,听说河水决堤后连铠甲军靴都没能穿好,纷纷连滚带爬冲了出去。
数十里外的豫山山麓处,自火炮口喷出的炽热带着千钧的冲击力,瞬间炸开河面坚冰和冻硬的河床。
有了陡峭山势的推波助澜,提前苏醒的滔滔河水涌出河道,分外湍急,裹挟着碎裂的冰雪急速而下。
丹锡山谷一侧,如梦初醒的军营将士大惊失色:“快跑!!”
整座军营乱成一团,众人丢盔弃甲纷纷出逃,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河水一泻千里,迅速冲进山谷深处,把谷底一切荒草雪泥荡涤冲刷了个尽,旋即在回弯处掀起惊涛骇浪,强横地翻涌着,将来不及撤离的残军卷进愤怒的洪涛里-
远处,隔山观望情势的女子喜形于色:“成了!”
谢韫立在她身侧,手臂上搭着一条薄披风,随之也露出个淡笑。
“恭喜陛下,求仁得仁。”
朱缨此刻分外愉悦,听罢转头看他,眼中含着狡黠:“都是谢卿出的主意好。”
谢韫听出她是故意的,似笑非笑道:“有人想藏拙,便只有我来做这个马前卒了。”
早在帅帐召集众将领商议对策的前一天晚上,他就已经在床前那幅地形图上看到了她的勾勾画画,明显早就想好了这一招。
陛下用心良苦,当着众人的面自己不说,偏要把功劳让给他。现在没有别人,还摇头晃脑地来和他相互奉承。
还不是想让你早日和西北军众将领熟稔起来嘛。
朱缨歪头装傻,眼底却暴露了得意。
忽而一阵寒风吹来,她缩了缩脖子,余光瞥见他手上那件披风,眯眼笑道:“快给我披上吧。”
谢韫没立刻动作,而是挑眉:“现在不说不冷了?”[1]
他一说,朱缨当即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啧声耍赖:“你看你,一边不让我道歉,一边却偷偷记仇。”
谢韫明摆着小心眼,也不接话,只不依不饶地哼笑一声,拉着她回营。
“以后,再也不要赶我走了。”
厚重的积雪一踩一个坑,谢韫垂着眼,带着她慢慢走:“你做什么都可以,只这一件事,不好。”
这么冷的天,某人不想气氛如此沉重,上扬的语调里多少透着好歹不分:“宠幸别人也好?”
“……”谢韫默默咬紧后槽牙。
“开玩笑,我开玩笑的。”
朱缨赶紧压下疯狂翘起的嘴角,拉着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晃着,一面正色许诺:“你就放一百个心。我要是再昏头做出那种到处猜忌怀疑的混账事,许你把我打醒。”
“我打不过你,从来就只有挨打的份。”
“真的假的?”她噗地一声笑了。
“那……让辰阳姑母入梦来捏我鼻子?”
“瞎说。”
雪原上留下四排错落的脚印,漫天的雪花飞舞着,悄然落了满头——
满目荒凉,临时搭建的军帐里爆开一连串摔砸物件的重响,紧接着是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面前所有军报文书都被陈则义扫到了地上,衬得本就略显冷清的帅帐更加有些凌乱。
“朱缨!”陈则义手紧握成拳,咬牙切齿的怨毒模样,仿佛要将口中名字的主人生生撕咬碾碎。
相比他的暴怒不已,许瞻面色同样不好看,但状态要冷静许多。
魏军炸毁河冰引水淹毁军营,他们损失惨重,列在军械营的火药重炮几乎废了一半,只有弓箭刀枪完好无损。
主帅发怒,众将领坐在一旁,垂头丧气的样子皆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许瞻扫了一眼众人,道:“事已至此,王爷还是趁早派人清算损失,就近寻别处另筑新营吧。若魏军此时突袭,我们招架不住。”
“该做什么老夫清楚,用不上你教!”
陈则义正在气头上,久久藏在心底的旧事如今也涌上心头,不禁生出几分不愿面对的悔意,直接指着面前人鼻子:“若非你以许氏声名为引诱我‘合作’,我岂会被卷进这蹚泥水无法收场,现在又因你心急逼迫而动手!”
早知如此,区区一个前朝皇室遗孤,他就该在收到来自魏都的第一封密信时就上报朝廷,就算自己难逃罪责,也要先解决了他!
毕竟是曾经连天子都尊着静着的人,哪里会忍着被他这样斥骂,许瞻面色冷下来:“依王爷的意思,竟是许某逼你忍辱负重多年,现在起兵也是被迫的了?”
他半眯起眼,压低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状似提醒道:“别忘了你与突厥人早有往来,若非当年我将那本奏疏压了下去,陈家早就完了!”
陈则义暴怒的神色乍然一白,旋即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情急说了什么错话。
他与许瞻合作,是彼此利益互换各取所需,可不是许瞻巴巴求着他帮忙!
“是老夫失言了,先生莫怪。”陈则义强作镇定,甚至挤出个笑。
北地偏僻,除了肥沃的农田别无所有,只靠东北王府每年的食邑和明下产业,远不能满足整个陈府庞大的日常开销。早在数十年前许瞻联络到他之前,他就已经在暗中与突厥人往来交易,以青州百姓上交官府的粮食、药材等交换银钱,以及突厥上好的资源。
战马兵器投入青州军营,暗中推动酒肉香料流入北地市场,从中牟利。
康乐五年的某日,许瞻找到了他,扬言要推翻大魏光复前朝,与他共享江山。
那时候,许瞻已然入阁拜相,德行名望堪称清白无暇,正是受皇帝信重的时候,却不惜对一个驻守边境的异姓王侯直接挑明自己无人知晓的真实身份,拿出了极大的信任和诚意。
与那封信一同来的,还有陈府多年勾结突厥,走私外来之物的证据。
毫无疑问,许瞻是个无比出色的攻心者。他知道陈则义难以拒绝,也根本没有给陈家拒绝的机会。
威逼利诱之下,陈则义不可控制地动了心,心甘情愿达成了这桩合作。
自那之后,不论是从魏都暗中运来的银钱还是兵械武器,他都照单全收。满足私囊后,剩下的悉数用于操练私兵,收买民心。
康乐七年,东北王府突然起了一场大火,年仅十岁的世子陈霖被烧坏了眼睛,没过几日便与世长辞。
就在陈府上下开始筹备缟素的时候,一纸诏书传遍了整个大魏——三月内,所有异姓王侯都要择一儿女送入魏都为质。
一切都刚刚好。
从来王侯向朝廷送质子,都是送上将来继承爵位的世子,这个道理没人不清楚。如果现在宣布世子的死讯发丧,就只有在剩下的孩子里再选一个,送去天子脚下。
陈则义看着膝下三个儿女,最长的一个无声无息,身上盖着白布;最幼的一个初出襁褓,尚离不开乳母。
最后一个,排行中间的少女脸颊稚嫩,望着父亲的眼里亮着孺慕的光,最懂事,也最贴心。
可这份贴心,对雄韬伟略的枭主来说也是最微不足道的。
那一刻,陈则义已经在心里放弃了这个孩子。
凶箭
做决定之前, 他收到了自魏都而来的密信,随着信筒一起来的,还有一个酷似许瞻的少年。
许敬川。
许瞻得到了消息,不惜亲手将自己的骨肉卷入漩涡, 足见他全部的诚心真意。
所有的打算, 都已在信中细细言明。陈则义在房中枯坐一夜, 最终下定决心, 接受了许瞻的计划。
自那天开始,许敬川就是陈霖。
到底是欺君的大事,陈则义心中不安, 在质子名册上写下长子“陈霖”后, 又加上一个名字“陈皎皎”。
他告诉自己的女儿:你的兄长没有死, 终于被郎中救了回来。只是双目失明唯有覆上白绸, 经历死里逃生一次后, 性情大变。
往后, 父亲希望你与兄长在魏都好好生活,彼此相互照顾。
少女没有丝毫怀疑, 红着眼睛点头, 拉起了“陈霖”的手。
时隔多年, 陈则义早就已经不记得了自己这位女儿的音容笑貌。只知她在魏都撞破了他们的计划, 受许敬川所伤又被皇帝所救。
既然在皇宫,就一直留在那里吧。
“魏军炸开了黔河, 丹锡山谷算是废了。”
陈则义方才的滔天怒气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无力,只手扶着桌案:“依先生看, 我们应该如何做?”
许瞻语气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却毒如蛇蝎:“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他们炸了冰河,不是还有雪山吗?”
陈则义怀疑自己听错了,震骇地抬起头:“你疯了?!”
丹锡山谷里的平民聚居处位于黔河冲涌过来的反方向,而雪山不一样,一旦一座山积雪崩塌,邻近山峰亦会受惊出动,到了那时,不可计数的大雪轰然而下,山脚周围的城池村庄都将被埋没,其中不乏已经由他们攻陷和控制的地方。
这种为损敌军不惜刀向自己的毒计,实在是……
“无毒不丈夫。双县之事已经做下,我们没有回头路了。”
许瞻却不以为意,回以淡然一笑:“王爷手上已经沾了那么多血,不差这几条。”
陈则义心中难定:“可安越陵沟壑横生,并无太多积雪……”
“谁说要在安越陵?”
许瞻摇头,又加上一倍筹码:“王爷藏了一路的长弩,这次就拿出来见见光吧。”——
“敌退了!”
伤兵残将如潮水退潮般后撤,对面马背上,朱缨擦去溅在脸上的血迹,喝道:“继续追!”
“是!”
大军士气强盛,马蹄飒沓气势如虹,无半分疲乏之态。
孟翊击退敌军,率兵前来与朱缨汇合,接到帅令后不加犹豫,加快速度赶至她身后,跟随她一同挺进。
朱缨却不这样打算,眼底浮上一抹悦色,抬手指向东方:“陈则义向北撤,那他们剩下的兵马一定守在蓝青隘。不必理会他们,孟卿,你带兵绕道篁坪直取,朕继续追击,若一切顺利,两日后在秀月坡汇合!”
身边没有高级将领,皇帝要独自领兵前去追击败军,孟翊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是转念一想,陈军近来节节败退,士气颓靡,离开丹锡山谷后的新营地位置更远,在他们追讨的短短时间里,蓝青隘的援军再多,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看刚才败走的那一波虾兵蟹将,根本没有与他们的大军一战的可能,只有被动挨打。
陛下熟悉战场,很多时候比他还要敏锐。陈军败局已定,此去乃是板上钉钉的胜利。
“末将领命!”思量清楚后,孟翊抱拳,果断带着部下掉头。
朱缨一抽马鞭,身下战马四只马蹄立刻绝尘而起,身后是排山倒海的高喊壮气声。
谢韫初来不久,与大军尚不够熟悉,恐在战场上配合失误。他自己也清楚,所以朱缨抱着头盔出帐的时候他没有阻拦,而选择在披甲之前,另外给她加了一件护心软甲。
亲手为她穿好,谢韫定定注视她,认真叮嘱道:“情况不对立刻后撤,不要强撑。”
大事当前,朱缨没有嬉皮笑脸惹人担心,答应道:“知道。”
魏军奋起直追,陈军残部萧条,自然不是对手,只有步步后退,被杀的七零八落。
就这样,大军越过夕照关,直至落霞岭。
“上火炮!”
将士听令,迅速聚集成阵,亮出数门火炮。爆炸轰鸣伴着拼杀声,炮口喷出的火花飞向对面炸开,远比残阳更像鲜血。
快要结束了。
此战胜利后,陈则义大势已去,将再无还手之力。
就在大军越战越勇,即将把残余的敌军彻底击破的时候,忽而从漫天烟尘中飞出一支赤羽长箭。
以为胜利将至的士兵正欢声喝彩,千钧一发之际,那支长箭穿过风雪乍然破开铠甲,“嗖”地一声穿胸而过。
一人轰然倒下。
欢呼声戛然而止,耳畔只剩下弹药用尽后炮口微弱的呼啸。
……那是什么?
众人都愣住了,目光后知后觉移向那支刺穿胸膛后深深扎进泥土的利箭。外形窄而尖,与寻常箭矢有些不同,明显更加锋利。
以陈军与他们相隔的距离,要动用火炮才能造成伤害。怎么会有弓箭的射程如此之远,而且穿越风雪烟尘,刺破盔甲的力道丝毫不见削弱?
朱缨瞳孔骤缩,立刻抬头看向远处。
灰尘散去,敌军不知何时亮出一排弓弩,而那弩比常见的样式大出一倍不止,弓弦也甚为粗韧,他们竟然从未见过!
“保护陛下!”
已经见识过这弓弩的威力,众人大惊失色,匆忙后退,可已经来不及了——
数十架长弩齐声发箭,霎时间,无数箭簇如同撒盐空中,裹挟着破空的利响密密麻麻射下。
魏军反应还算及时,立刻举盾摆阵防御,将皇帝牢牢护在中心。而那长箭擦过盾牌边缘插入缝隙,力度依旧如千钧般重,阵型最靠外一侧的士兵难以抵御,纷纷负伤。
西北军实战多年,从来无坚不摧的防护阵,不过两发箭海过去,就不堪重负破开了一个大裂口。
一刻钟前还萎靡不振的陈军此刻一扫颓势,奇迹般地振奋起来,在流矢掩护下冲杀而来,那破釜沉舟的架势谁看了都怵。
他们中计了。
先前的一切都是陈军的伪装,之所以示弱一路败逃,是为了诱敌深入,将他们骗到这崎岖狭窄的落霞岭!
“后撤,快后撤!”
“顶不住了!”
顶在前面的将士不断倒下,朱缨一时间什么都忘了,马腹一夹想要挥枪冲出阵去。身边的副将顾不上什么君臣,只有死死抓住她手臂。
“陛下,不能去啊!”
朱缨如梦初醒,当即红了眼。
她又忘了,自己不仅是征北大军的元帅。
原先前来追击的大军现在死伤过半,朱缨呼吸急促,却什么都不能做,只有留在阵型中央,随残军步步向后退。
她咬牙,回头向后排士兵高喝:“放鸣镝!”
“是!”
士兵手忙脚乱拿出鸣镝,向上空一放,瞬间发出一声响亮的尖啸,伴随着一道炫目的火光,一直传到方圆千里开外。
不管孟翊还是谢韫看到信号,都会即刻派人来支援的。
只要他们撑住……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夕阳落入山谷,泼洒在雪地里的血迹干涸,悄然渗入积雪。
整个落霞岭从震天动地的喧闹呼喊中渐渐静下来,最后归于死寂。
“保护好、陛下……”
副将身上多处负伤,早已筋疲力尽,只来得及说出这一句话,随后手无力地垂下,断了呼吸。
活下来的众人痛呼:“孙将军!”
朱缨喉间酸涩得难以言喻,起身一个踉跄,幸好扶住了山壁才没有倒下。
那不知名的弓弩太过强悍,他们不清楚其底细,根本没有办法抵御。败走的陈军约莫不过几千人,凭着数十架弓弩,生生以一敌十,与他们的上万大军耗了大半日。
现在,虽然他们血战到底,已经将对抗的敌军悉数解决,但也穷尽了全部实力,幸运活下来的不过百人之众。
陈则义严严实实藏着秘密武器,就是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如果能将她这个皇帝一击毙命,那就再好不过。
不幸中的万幸,他的计谋没有得逞。大军死伤惨重,鲜活的人一个个消失,而朱缨活了下来。
踩在为保护她而送命的将士的尸首上,活了下来。
可现在还不是悲伤哀悼的时候,落霞岭贯通南北,谁也不知道先等来的是敌军还是援军。
他们必须早点离开这里。
事态危急,将士们只有舍下死去同袍的尸身,含痛开始撤退。还没能离开几步,身后较远的方向已经传来一阵马蹄声。
有人暗道:“不好——”
下一波敌袭,来了。
“快走!!”
前排举盾防御后撤,盾牌后面,还能行动的将士拉着负伤的同伴加快了速度。
朱缨在乱战中被箭镞伤了腿,虽然一瘸一拐但还能动弹,于是忍着痛,也拖起一个气息微弱的副将,带着他一起撤退。
现在没有什么君臣,有的只是一群战场失利,竭力争取全员活着离开的同袍。
朱缨从不知道落霞岭如此之大,大到他们仿佛已经奔跑了千百年,依旧逃不出这陡峭天险。
崩乱
排山倒海的高喊声还缀在身后, 声音渐大,离他们越来越近,令人听之生怯。
她喉咙里涌上一阵腥甜,硬生生压下去, 极力叱道:“挺住……都给朕挺住!”
所有人都濒临力竭, 但不敢停下, 也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 就绝没有生还的机会了。
绝望之际,数里开外的山头后隐隐亮出几点星光。随着距离不断缩近,朱缨一行人才逐渐看清楚, 眼前和心头都被照亮。
不是星星, 是探路的火把。
“援军, 援军来了!”
这个方向, 是从安越陵赶来的, 大营收到了他们的信号。
援军行路速度不减, 杀气腾腾,匆匆赶来的将士们兵器在手时刻准备着, 明显也听到了敌军就在不远处的动静。
“杀——!”
两波人马狭路相逢, 很快碰撞在一起。
兵戈相击发出的响声有的沉闷有的清脆, 火把一照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直将漆黑的天穹映出一片白昼。
陈军一波接着一波扑来,片刻又被魏军打退。
朱缨以为他们又会故技重施, 使出方才在她手里以少胜多的秘密武器,赶来的援军少不得又要应对一场恶战。只是不知为何,这次他们却迟迟没有动用那弩箭, 像是没有料到敌人会有援军到来一样,只狼狈地不断败退, 引得魏军步步攻进。
几个时辰前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朱缨担心他们又有后手,提醒为首指挥援军作战的谢韫小心深入。
谢韫懂得轻重,倒是没被一时的优势迷了眼睛,一直在观察敌军的动向。
就在这时,几声沉闷的巨响直冲耳膜,在大军头顶爆开,洁白连片的雪山忽然动了。
先是漫天雪沫天女散花般自上而下泼洒坠落,紧接着,堆积成硬石的雪块铺天盖地滚下崎岖的山坡——
是雪崩!
伴随着骏马焦躁的嘶鸣,大军惊慌:“快散开!”
冰雪洁白,有一日突然发怒,那份摄人心魄的美丽便不复存在,转而化身成为人人闻之丧胆的灾厄。
雪崩的破坏力之大,须臾间已然摧毁了山坡上枯瘦的病树,汹涌的雪浪,依然在以极快的速度向山岭下军队所在的地方袭来。
雪山脉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发生雪崩,没多久便惊动了周边静谧的山头。
天地间隆隆声响不绝,不论东西还是南北,四面雪浪如奔涌的瀑布,呼啸着疾冲而下。
宁静壮美的自然画卷,转眼就将要变成人间炼狱,让所有人埋骨于此。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威胁的不止是大魏军队,落霞岭地形纵深狭窄,陈军也在劫难逃。
魏军这边早已乱作一团,奇怪的是,面对天灾,对面的敌人脸上竟不见任何意外之色,仿佛早就知晓死期将至,竟视雪暴如无物,继续向他们攻来!
一边是随时致命的大雪,一边是反常进攻的敌军,援军腹背受敌,更显狼狈。走也走不得,唯有硬着头皮两边防御,劣势顿显。
天地间,无处不是白茫茫。
紧迫间,敌人招招凌厉,不过合在一起就显得格外凌乱,出手不像守军,倒像是……
死士!
相比在帅帐给朱缨擦眼泪的时候,现在的谢韫面上温和全无,只有不加掩饰的戾气和杀意。
为了置他们于死地不惜引发雪崩,这帮伪装成军中士兵的死士,是陈则义专门派来为他们陪葬的。
朱缨跟着大军紧急后撤,渐渐退到了陡峭的山崖峭壁附近。
不经意转头一瞥,她眼眸定住,竟在这紧张的状态下愣住一瞬,旋即涌上一阵难以复加的疼痛和震颤,好像心被迫人的冰雪血淋淋刮下一块。
重重山岭下,坐落着灯火曈曈的城池,她甚至能看到其间蚂蚁一样的小人在行走和生活。虽然抬头就能看见硝烟战火,但家园没有被毁坏,至少还是和平安宁的。
可这种混乱中强撑的平静马上就会被打破。遮天盖地的暴雪不通人情,就那样如洪水猛兽般,顺着山壁陡坡冲了下去。
几瞬息间,那里就会被大雪完全冲毁淹没,变成冰雪覆盖的死城。
就像双县一样。
被拉来陪葬的何止是一支死士,在落霞岭和周边山脉附近,还有很多像这样的城池村庄。
殊死血战仍在继续。孤峭的陡壁上留不住雪,滚滚而下的雪浪越过山壁,直向下坠去。
走投无路情况下,这条狭窄到容不下十人同时通过的山道实在算不得什么好去处,却阴差阳错,使他们免于被雪埋没。
然而,一边有幸运,另一边就有艰难。
“后方没路了!”
大雪没能压垮众人,偏偏堵住了后撤的山路。现在他们无路可退,只有迎难而上。
没了随时可能葬身雪堆的忧虑,威胁只有前面紧逼的敌军。
那就先解决他们!——
这些日子大军忙碌,沈弗玉这个无名无职的闲人也没闲着,日日去军医营帮忙打下手。秦未柳与他年纪相仿,倒是能说上几句话。
他做事踏实勤恳,一点不偷懒,秦未柳便对他印象颇佳,一边暗暗幸灾乐祸谢韫多了个竞争对手,一边给他安排了个好差事。
从双县救回来的何姑娘伤势见好,虽然少了一臂,但人也倔强,坚持要亲自照顾罗县令家的遗孤。她身边有女兵专门照看,独独少了个说话解闷的人。
何家姑娘刚刚经历了大变故,众人都担心她想不开,于是沈弗玉就被派来了这里,日日为她煎药送药。
“何姑娘,我进去了?”
里面如往常一样无人应答,沈弗玉手里端着药,问完后停顿几息,掀开帐帘入内。
何思归依旧是那个姿势,弯膝坐在床榻旁边,静静望着襁褓里熟睡的婴儿发呆,断臂处缠着白色的细布。
几日下来,沈弗玉习惯了她的沉默,进去把药罐放在桌上,一边动手为她盛药,一边自顾自说着:“秦御医为你加了几味药,变得更苦了,那个味道,我熬的时候都有点受不了,所以这次多给你拿了些饴糖。”
盖好药罐,沈弗玉把药碗递到她面前:“来,趁热喝,我给你拿糖。”
少女神情空寂,眼中的神彩也随着一侧手臂而消去。一角药碗出现在视线里,她无声望着,伸手接了过来。
“就算糖再甜,又有什么用?”她声音毫无波澜,捧着药碗一饮而尽。
日子已经这样苦了,她是一个废人,余生毫无盼头。难道还能用一颗糖全都挽救回来吗?
沈弗玉拿糖的动作顿住,绞尽脑汁想着安慰的话,无奈他嘴笨笨的,总是想不出什么好话,最后只有握着颗糖,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总能压一压苦味……”
但何思归摇头,沈弗玉送不出去,只有留在了自己手里。
一时冷了下来,沈弗玉怎么坐都不得劲,硬着头皮没话找话:“那个,小公子怎么样,是不是不哭了?”
话出口,他反应过来,立刻在心里暗骂自己笨。罗衡小公子不是就在眼前吗,睡得那样熟,他根本是说了句废话!
因为尴尬,沈弗玉脸默默涨红。
思归像发现了他的局促,脸上神情没变,却主动接过了话茬。
她开口,问出了多日藏在心里的问题:“你不是陛下的侍君吗,为什么不在帅帐伺候陛下,而是被派来照顾我?”
“我……”沈弗玉脸上热度一点没下去,不是羞赧,而是惭愧。
没办法,陛下事忙,并没有提前教过他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算是难倒了他。
怎么说?总不能说自己本就是个有名无实的替身,陛下根本对他没有心思,甚至连碰都没有碰过他一下吧?
而且,现在江陵王殿下都回来了,陛下的眼里可不是更装不下他了嘛。
沈弗玉很怀疑,并且在一定程度上笃定,等到大军班师回朝,自己就会被陛下赶回家去。
这样想着,沈弗玉心里又是悲伤又是郁闷,倒不是因为什么吃醋,而是伤心自己好不容易能过上吃饱穿暖的生活,很快又要被打回原形日日饿肚子了。
他没回答,思归又问:“是因为你失宠了?”
“……”
根本就没有宠!
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响屁,何思归感到奇怪,一边也觉得自讨没趣,于是没了兴致,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沈弗玉内心纠结不已,毕竟他被派来的用处就是陪何家姑娘说说话,好让她早些走出内心的痛楚,现在这种情况,时间一长,他岂不是帮倒忙嘛!
他在心中踌躇片刻,犹豫着还是说了:“陛下并不喜欢我,之所以收我入宫,只是因为我的长相与江陵王有几分相似。”
罢,丢脸就丢脸吧。
何思归听了,果然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不过却没有继续刨根究底,只“哦”了一声,好像只是简单出于好奇想要一个答案,而这种好奇转瞬即逝,很快就淡淡散去了。
“不被喜欢,挺好的。”
她说,多日消沉以来难得反常,竟还反过来安慰他一句:“自古被皇帝看上的人,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困守
然而沈弗玉是个从来听不懂好赖话的笨蛋, 注意力全被后半句吸走了。
他有些不认同,小声反驳道:“陛下很好的,你别胡说。”
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思归没有辩解, 眼珠微微动了一下, 问道:“哪里好?”
她自小在羌州长大, 除了双县, 只跟着父母去过周边的两三座城池。这里离魏都并不算近,人们的日子无灾无难,却也平淡无奇。
相比皇帝而言, 好像还是北地那位王爷的事迹传闻更多一点。
一个贤名美誉传遍的人, 起乱时轻飘飘一声令下便屠尽了她的家乡。
所以她再也不会听信什么传说。那些东西, 都是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想让人们听到的。
沈弗玉不知她心中所想, 只是觉得在陛下身边的日子每天都过得很舒服, 想了想后首先说道:
“入宫后, 陛下待我很好,即使不喜欢我, 也没有少过我吃穿, 御膳司送来的饭每天都很好吃。”
思归一哂。
皇宫, 那是什么地方?要是连那里的人都要每日饿着肚子过活, 这个国家也就离灭亡不远了。
她的神情明显不信,沈弗玉急了, 心焦地在脑中开始搜索别的事。
“入宫前,我偷偷溜出过家门,以前魏都街上的饥民特别多, 走几步就能遇上乞丐,个个面黄肌瘦的, 眼神又贪又凶,像饿狼一样,现在几乎都看不到了,这不就证明陛下对百姓很好吗?”
“前段时间军中御寒衣被不够用,陛下把自己的棉裘大氅全拿出来发了下去,自己只留了一条披风和薄棉被。所以,陛下对将士们也很好啊。”
思归没有再笑。
沈弗玉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说着又想起一茬:“陛下对你不好吗?只是她做的事你不知道。全营受冻的时候,陛下就让先紧着你,还有现在你每天吃的饭食,可比陛下的丰盛多了!那么大的鸡腿,天寒地冻的哪里好找?都是陛下吩咐下去要给你补身体的!”
何思归始终垂着目光,唯有眼睫重重地颤了颤。
她本以为大军打了胜仗,夺了敌营的资源,日日饭食才会这样丰盛,也是每个将士都有的。
原来是这样……
沈弗玉呱呱一通,自己痛快了不少,也后知后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可话出口便收不回来,唯有吞吞吐吐补救:“那个…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愧疚什么的,你和罗小公子是双县最后的血脉,满城忠烈为国而死,怎样被厚待都是应该的……”
他挠了挠头,刚才那股头头是道的气势荡然无存:“那饭菜就是给你的,你可别不吃了,要是让陛下知道了,明日就得把我赶回家去……”
思归不愿受人可怜,但也不会刻意矫情。既然已经领受了这么多好意,剩下的她也会好好收下,全部记在心里。
她做事有分寸,不会故意让沈弗玉为难的。
“你很喜欢陛下?”思归问。
她语出惊人,沈弗玉小口喝着茶水都差点呛到。
他把茶杯放下,诚实道:“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是恩人的那种。”
“恩人?”
沈弗玉点点头。不管陛下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但都救他逃出了苦海。
虽然自己进宫时的身份是“侍君”,但他对陛下的心思,更多的应该是仰望和敬慕。
由于担心自己的小命,他至今都不敢走到江陵王面前,只躲在远处悄悄看过一眼。看过之后也不得不承认,陛下风华绝代,如日月般耀眼,与俊朗如星辰的将帅站在一起,可真是相配呢。
他傻傻笑了一下,道:“总之,陛下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你相信她就可以,只要是她答应你的事,肯定会做到的。”
思归看了看他,不知是被他的话语说动还是因他没有头脑的模样而折服,也没接话,只是冲他伸出完好的那只手。
“糖拿来。”
沈弗玉没听清:“啊?”
思归不重复,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把手心摊开在他面前。
“哦哦哦。”
沈弗玉反应过来,连忙凑近了点,把手里攥了半晌的糖放在她手心。
思归单手拆开糖纸扔进嘴里,一股又腻又甜的味道渐渐化开——
天地静寂,满眼清白。
山边亮起鱼肚白时,最后一个难缠的死士倒在了他们的剑下。
陈军没有再来。
可他们死伤同样惨重。将帅负伤,两波骑兵前仆后继到达战场,与敌人拼死战斗,现在剩下的加起来,总共只有数百人。
风雪犹大,很快淹没了胡乱横在地上的兵器和将士尸体。幸存的残军虽然得以活命,但苦战太久已经力竭,根本撑不住在这样的环境下清醒行动。
为防范随时可能再度袭来的敌军,众人只有拖着伤员,暂时藏身在就近一个山洞里。
隐蔽的空间里暂时安全,负伤的将士们互相包扎止血,又怕声音引来野兽或侦察的敌军,只有强忍痛楚咬着手臂,把所有惨叫咽进肚子。
这里没有安眠草,也没有军医,只有无尽的冰雪,受了伤也只能硬捱。
朱缨被箭擦过的右腿原本是轻伤,完全能够忍受,但在严寒中暴露太久,现在止住了血却也失去了知觉,完全动不了了,只有静静靠在山洞里侧,嘴唇干裂,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疲惫。
一天放出了两次鸣镝求援,她与战场打了多年交道,属这次最狼狈。
谢韫坐在她身边,把水囊递给她。她接过,小小抿一口润了润唇瓣,就要交回他手里。
水囊里的水已剩不多,谢韫看出她喝得小心,道:“喝吧,不用省,没了还有雪呢。”
山洞外的将士已经开始捧雪,这唯一一个水囊是从军营带出来的,里面的水是干净的,被不约而同留给了陛下。
谢韫又给她:“再喝一口。”
这点水是留给她的,如果她执意不喝,也绝没有人会喝的。
朱缨有些没力气,微凉的手指重新接过。
谢韫看出她状态不太对,看着她微微仰头抬高水囊,提醒道:“多含一会儿再咽。”
“嗯?”朱缨一时没明白。
谢韫目光移到她被铠甲覆盖住的小腹,低声问:“今天是第几日?”
身在军营征战,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和她同床共枕,关于有些事就会知道得不及时。
有人的嘴喜欢逞强,但内室沾血的里衣不会骗人。从前每个月的这几天,
銥誮
她都会不舒服的。
“有什么是你发现不了的?”朱缨反应过来,艰难的情况下还开了个玩笑,如实答:“第二日。”
谢韫回以一个“果然”的表情,温声道:“累了就歇一会儿,援军到了我叫你。”
这样的形势下,她哪里能睡着。
朱缨唇角微微一提,涩声道:“如果先来的不是援军,而是陈则义呢?”
谢韫定定注视着她:“不会的。”
返回营地的退路被大雪封住,像一座大山一样坚厚,短时间内根本通不开,而通往陈军陈兵的蓝青隘的前路却畅通无阻。如果他们继续向前走,无异于羊入虎口,只有被困在这里等待,寄希望于营地收到求援信号。
然而,即使援兵前来,到达后也很可能无法施救,因为隔着一道厚厚的雪墙,而陈军却可以随时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旦敌军出动,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落霞岭将成为他们的埋骨之地。
孟翊绕道直取蓝青隘,兵力远比他们这边多得多,也许分散了一部分敌军的注意力。可陈则义和许瞻能使出诱发雪崩这种阴毒的法子,证明他们不计后果,只要眼前的胜利。
对上这种近似于亡命之徒的行事方法,孟翊那边又能有多乐观呢?
不知过了多久,朱缨又看到了夕阳。
入夜,雪原上换了风向,风雪呼啸着穿过山洞口侵袭而入,冷得彻骨。
这是他们困在这里无法脱身的第一天。
饥寒交迫,将士们抱团挤在一起取暖,战马被系在山洞外,冻得主动弯下四条马腿,蜷缩成一团。
众人冷到饿到神智不清,有的连句话都说不出,直接昏了过去。
谢韫都看在眼里,最后哑声下令:“杀马。”
浓重的血腥气可能引来觅食的野兽,但总强过在这里生生耗到死-
日头西斜,寒风卷着细雪。
这是他们困在这里的第二日。
朱缨缩在角落,身体无意识发着抖。即使谢韫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依然挡不住她眼前开始渐渐模糊。
远处似乎又有一轮橘黄的暖光。朱缨迟钝地想,黄昏不是才过去吗,怎么又有日落?
“阿缨,不要睡。”
极度严寒下,谢韫的手掌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永远温热,握住她冷得像冰一样的手,试图生出一丝暖意,一边不断在她耳边说着话。
“我不在的时间里,皇宫里一切可好?”
都好。
她努力点头。
“你收进宫里的那个乐师,真的很像我吗?”
像,也不像。
她轻微摇了摇头。
“这次回江北,我辞去了家主的位置,以后都不走了,只在你身边。”
真的吗?
朱缨尽力想要抬头看一看他,可她太累了,身心都困倦得像一摊烂泥。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