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规血(八)
这句话可以有许多含义。
谢敛的思绪太过于迟缓, 目光落在她身上,脑中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她的意图是什么。
他几乎想要问一问她。
然而女郎的注意力, 明显在那张薄而脏的卷刃上,抿唇垂眼无声打量。
她将它翻来覆去, 有些气恼。
“我若天黑也没来……”
“恐怕此生, 都见不到谢大人了。”
他的注意落在天黑两个字上, 眼睫微颤。谢敛陡然反应过来, 刚刚他脱口而出问了她什么话, 神情陡然间有些狼狈。
问出口时,他是带着期盼与诘责的。
他在指望宋矜来。
谢敛平生第一次,
不仅觉得自己无措, 还觉得自己卑鄙。
“我……”谢敛眉间微蹙,隐有不安。
但对方却陡然靠过来,指尖搭在他的脉搏处, 轻声说道:“我今日险些被何镂轻薄,好不容易才来。谢大人,你可想过, 我若是见你……”
谢敛小指轻颤,手背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一时间难以抽开,沉默半晌却只能道一句:“抱歉。”
但这句话, 并不足以表达情绪。
他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弥补, 可看着她水雾弥散的眸子, 明显是受了惊吓的模样。惯来端方的举止, 再度成了束缚他的绳索。
谢敛什么也没有做。
眼前的少女指尖搭在他腕上,神情专注。
“伤得很严重, 但短时间不会危及性命。”
“他们大概故意的。”
说完,女郎又朝他看过来。
谢敛本能避开了目光。
不过她似乎待他亲近了许多,又往他面前靠了靠,仰脸端详他结了血痂的眼睫,藏着荔枝甜的呼吸洒在他下颌处。
有些痒,但带着暖意。
令他既想要避开,又想要靠过去。
谢敛脊背僵硬,但最终他还是没有躲开,而是任由她以越线的姿态打量。
“原来没有伤到。”
她似乎松了口气,从腰间取下水囊,倒在帕子上打湿了。
女郎又犹豫了一下。
她在看他,似乎是等他做出反应。
在他要接过手帕前,她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径直仰身按在了他的下颌骨处。另一只手拿着帕子,轻柔地、有点小心地擦拭过去,直到他的视线清晰起来。
宋矜身上带着极浓的药香。
广袖微动,带起的风便驱散了空气中潮湿粘稠的血腥臭,留下隐约一段荔枝甜。
“宋娘子。”谢敛道。
女郎朝他看过来,雾蒙蒙的眼睛倒映着灯光,就像是万千把细碎的星子。
她安静看着他,带着令他渴望的暖意。
谢敛却不知如何启齿。
他知道何镂是什么样的人品,怕她果真因为他受了委屈。但他又不愿她受了委屈,就连问出这样的话,都仿佛是玷污惊扰了她。
良久,他又道:“抱歉。”
“没关系。”她似乎并不想听他道歉,反而又问他,“你渴吗?”
谢敛失去血色的唇已经干裂了。
他眸子黑沉不见底,不知藏着什么样的念头,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宋矜有些不相信。
但人是没办法忍住饥渴的。
她也不觉得,谢敛为在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上骗自己。
于是她收回水囊,有些不好意思。
让蔡嬷嬷来送的东西,全都没能送进来,应当是被蔡嬷嬷都带回家了。还有秦念,她今日虽然很忙,却特意去了傅家找秦念,可她不肯来。
她想了一会。
伸手去解自己的褙子。
因为体弱的缘故,她总是比寻常人多穿一件衣裳。此时快到孟春了,寻常女郎已经换了轻薄春衫,但她外面的褙子却还是夹了绒的。
褙子里间还有一件衫子。
将这件褙子给谢敛御寒,毕竟是她说到了没做到。
“宋娘子。”谢敛打断了她。
他挣扎了一下,额间渗出细密冷汗,连脸色都瞬间惨白了许多。但她将要解开的衣襟,被他打扰,再次严丝合缝地对好了门襟。
宋矜有些迟来的羞怯,顿时无措。
她小声解释:“我里面还有衣裳,这件给你御寒。”
谢敛不做声。
宋矜继续问:“你不冷吗?”
月华自天窗投进来,照在谢敛乌黑的发丝上。
他一半侧脸在月华里,一半藏在阴影里,使得眉眼都深邃了许多。在如此内敛的眉眼下,宋矜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觉得他似乎并不是生气。
何况,存了死念的人,
若是为她玷污他名声而生气,反而是好事。
“谢大人。”
宋矜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啰嗦过。
谢敛低头闷咳,鲜红血丝渗出指缝。
他坐在月下的身影分外清瘦,几乎形销骨立,却又格外端正。宋矜在任何时候看他,他都是端正的、平静的,就连步子都不曾快一分。
“你遇到了何镂,不怕么?”
他终于抬起脸,朝她看了过来。
谢敛清隽苍白的脸上,带着伤重的倦怠,也带着隐忍的克制。
在月色下,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
宋矜几乎立刻明白过来,他以为她受了惊,此时因为他是男子也还害怕。所以,刚刚他才如此平静,由着她摆弄靠近吗?
若是往日……
或是别人,她肯定会很怕的。
“人命关天,分不出心思怕。”
她本能不去想其中缘由,转而找了个借口。
立刻,她就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手边的卷刃上。
和她刚进来那刻一样。
谢敛面色极其平静,眼底却藏着难掩的难堪。
谢敛这样的人,等闲不会叫人能看清他的情绪,除非藏不住了。
宋矜心中无由来慌了起来,她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想这卷刃再出现在两人面前,直接将它塞入袖中,才惊觉谢敛在看着自己。
她慌张抬起脸,心中为之气馁。
在谢敛复杂的目光下,她几乎要自暴自弃了,竟然伸手一把捂住他的眼睛。
谢敛却问:“为何与向文退婚,你应当知道……”
宋矜说:“暂时不能告诉你。”
谢敛再度陷入沉默。
宋矜有些恼恨于他总让人看不透想法,也不说话。
但对方灼烫的呼吸,一下一下吹拂到她脖颈间,带起一股令人紧张的痒意。
宋矜顿时想要松手,撤身后退。
她的手腕却被扣住。
与谢敛的呼吸不一样,他的手十分冰冷。
几乎一碰到她,就惊得宋矜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寒意顺着肌肤,一直蹿到脊骨上去。
“抱歉。”
他似乎还要再问,却又松了手。
在谢敛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女郎眼底盈起柔和的光影,忽然站起了身,带动几绺乌黑发丝扬起,于空中掠过他眉间。
她抖开梅子青色的软绒褙子,轻柔地搭在他肩头。
他喉中,要再度出口的抗拒。
在短短片刻,就被她的动作化解于无形。
清苦的药香在空气中浮动,一段荔枝香,径直从领口一直萦绕到他鼻尖。带着体温的衣裳很柔软,暖意涌来,连剧烈的痛楚都仿佛消散了一些。
骨头缝里源源不断的冷意,
也有一瞬的消散。
“我想救你,你等一等我。”
谢敛听见她这样说。
但如今朝野上下都知道,救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便是当今的陛下,和朝堂上的党羽抗争了许久,最终也不得不妥协性地判了他流放。没有人有这样的权势,能拦得住大势。
“老师不会允许你这般胡闹。”谢敛觉得冷意散了些,连带着意识都清楚了不少,“你向来聪慧,与我有所牵连不是好事。今晚之后,不要在来看我。”
他不知道宋矜要如何救。
但他也不想知道。
“你这样说,难道还想……再如此吗?”
谢敛表情平静,淡淡瞥了她一眼,“与你不相干。”
女郎提着灯笼,僵持地立了一会。
然后,她终于转过头去。
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走了。
谢敛垂眸,目光落在满地如水月华上。已经走远的少女却忽然轻声道:“秦先生的斗篷,我还没能亲自还给你。我明日,会来送给你。”
女郎身量纤长,单薄的衣裙被夜风吹动,提着灯回眸时目光复杂。
谢敛哑然,怔然看她。
他目送她远去,才再次垂眼端坐。
但低垂的目光,自然地看到月光下光华流转的碧玉簪。
这是宋矜的簪子。
昨日她来见他时,给了狱卒做贿赂。但既然给了狱卒,自然不可能会直接回到她手里,除非是……
谢敛将簪子收起来。
面上仍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漆黑眸底,到底是溢出几分憎恶。
此时离明日不远了。
谢敛依旧看着那一方浅浅的月华,只是很快,月华便被浓云所掩盖。窗外再度传来风雨声,这场春雨,从绵长转为淅沥。
明日,她还是不要来得好。
他本该提醒她的,可他却觉得她回来,如此固执-
天色已经很晚了。
宋矜不敢耽搁,与章家的庚帖退了,便只剩下最后一步件事。
她要将与谢敛的婚约公布。
作为宋敬衍唯一的女儿,她若是嫁给谢敛,许多人恐怕是乐见其成的……谢敛与宋家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实在微妙。
发髻散了,夜风吹得乌发拂动,有点痒。
宋矜伸手去取玉簪,却摸了个空,应当是刚刚不下心弄丢了。
这只玉簪陪伴她多年,曾经是她最喜欢的一支簪子。但此时,宋矜却说不上可惜,反倒有种顺其自然地松了口气。
被何镂拿过的东西,丢了便丢了吧。
想起何镂,宋矜眉头紧蹙。
她不受控制地脸色泛白,指尖轻颤,险些呕出一口酸水来。即便是何镂没有碰到她,单单那样的目光,她也觉得十分作呕。
月华满地。
宋矜缓了一会儿,再度出发去章府。
温夫人在婚事上做不了主,她若想要公布与谢敛的婚约,章永怡便是请旨最合适的人。
无论如何,章永怡这里是避不开的。
章府灯火通明。
早就等着她来了,门房直接引着她,穿过长长的廊庑,径直拐入了议事的厅中。
不但章永怡在,连温夫人……还有她阿娘,蔡嬷嬷都一并在此。屋内没有多余的仆人,灯点得很足,竟有些彻夜长谈的意味。
宋矜心中紧张,面上却不能显露。
她一一行礼完毕,方才垂手立在下方,等候坐在上首的长辈们发问。
章永怡放下手中盖碗,问道:“你昨日与今日,都去看望含之了?”
宋矜道:“是。”
于是气氛凝滞。
一片缄默中,唯有赵夫人捂紧了心口。
章永怡轻哼了声,分不出喜怒。
“你倒是和他一样,只按着自己的法子行事,将我的话当做耳旁风。”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了。
夜雨声声,敲打窗棂。
宋矜垂着眼,耳边听着细碎的雨声,不合时宜地想起初见谢敛那次。
下了雨的夜晚,章府的仆从拦着她。当时的谢敛,也不该搭理她,更不应该在后来对宋家伸出援手,但他当时确实是……
隔着冷雨与湘妃帘。
朝她伸了手,只是她太怕,将他视作有心的坏人。
“若是我什么也不做,谢大人必死无疑。何况,本也是因为我们家,他才落得这样的境地。”
宋矜抬起脸,她有些不明白章永怡,明明谢敛才是他的学生。
“不必废话。”
章永怡只瞧她看了一眼,“明日哪里也不准去,就在府里待着。”
宋矜还要再说话,温夫人却骤然起身,拉住了她的手腕。
闻见温夫人身上糖果子香气,宋矜后知后觉到冷,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肩背便被人轻轻扶住,对方取了件薄披袄,搭在她身上。
“你若不喜欢四郎,婚事不成也罢。”
“但含之那孩子,还是……”
宋矜鼻腔有些酸。
她有些愧对温夫人,心中又隐约察觉到,他们似乎猜到了自己的意图。
于是轻声道:“可我觉得,这样做可行。”
“我怕你搭进去,就出不来了。”温夫人眉头蹙起,她面色有些苍白,嗓音透着不忍,“当日不让含之救你们,是怕他将自己搭进去。好不容易站在岸上,做什么要去投水?”
宋矜又微微颤一下。
并非是冷,只是想起自己被人在岸上,冷眼旁观时的滋味。
如果谢敛如今的处境,与她毫无关系。
那她冷眼旁观也算理所应当。
但偏偏不是。
见温夫人态度如此,宋矜解下腰间挂着的玉珏,看向章永怡。
“章伯父,只要公布这桩婚事,不会有人阻拦。何况,以家眷的身份陪同,即便是陛下,也没有道理拦住……”
章永怡深深看她一眼,“此事,我不会帮你。”
不过片刻,章永怡夫妇便走了,只剩下赵夫人和蔡嬷嬷还在。
宋矜有些无措。
她本以为,章永怡会救谢敛。
何况,他本人位高权重,只要拿出定亲的信物,这桩从未公布的婚约便更有说服力。
但很明显,章永怡根本不打算救谢敛。
宋矜失策,心中越发杂乱,几乎被失望捏住了心脏。
城门开之前,谢敛就被被押送出城,她若是此时出不去,所有的一切都彻底完了。
“别怪阿娘。”赵夫人牵起她的手,再次劝说,“你父兄都去了,沅娘,若是你也出了个好歹,你叫我如何是好?”
宋矜任由阿娘牵着手,也不知怎么回答。
想了半天,她说:“我只是觉得,我欠着谢敛几条性命。”
赵夫人顿时没了声息。
宋矜只觉得阿娘的目光温柔,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半天,她竟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随你吧,我们这一群人也劝不住你。”
赵夫人交代蔡嬷嬷照顾她,起身也出去了。
屋子不大,窗户都锁死了。
蔡嬷嬷将身侧包袱里没能送过去的斗篷拿了出来。她抖了抖,朝着宋矜肩头披过去,说道:“谢大人虽然好,但连章大人都没法子,娘子还是歇歇吧。”
宋矜打量着窗户上的锁。
脑海里却老是晃动着,谢敛拿着卷刃,对准了自己脉络的画面。
他当时的表情太过于平静了,已然带着种淡然,仿佛生死不过一念之间。这和痛苦到忍无可忍时,选择轻生的态度应当是不一样的……
“阿嬷,我做不到。”
宋矜站了起来,她垫脚去捣鼓锁,心里的念头再次强烈了起来。
若是谢敛死了,她的良心受不了这样的煎熬。
她阿爹的案子,也必须要有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她无法忍受作恶者继续藏在暗处。
蔡嬷嬷无奈,起身帮她一起捣鼓。
矮胖的老人扶着她,一面教她怎么试,一面和她琐琐碎碎地说话,“听说不少人为了去观刑,连觉都不睡,没有章大人帮你……说不准连谢大人的照面都碰不着呢。”
“我答应要给他送衣裳。”
宋矜下意识瞥了一眼肩头的斗篷。
即便是清洗过,衣裳却仍带着淡淡的墨香,一点若有似无的苏合香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气息冷冽,有种拒人千里的清冷。
确实很像符合谢敛。
踩着窗棂跳出去屋子,她看了眼天色。
因为下雨,天色还没亮。
窗内的蔡嬷嬷踮起脚,将帷帽戴在她头上,又抱着明亮的大灯笼递给她,笑说:“这只便宜灯笼倒是结实,也透亮,娘子路上小心。”
宋矜点头,又将斗篷抱在怀里,防止被雨水打湿。
她踩着湿滑的小道,悄无声息出了门。
一直走出坊市,京都四通八达的街道上,果然挤满了不少人与官兵。
有些是读书人,有些是三教九流,更多的是寻常看热闹的百姓。这些人挤在巡逻的官兵中,显得十分吵嚷,却又固执挤进雨里。
宋矜本想要叫马车的。
但天色未明,马车本来就少。拥堵的汴京城,头一次在天黑之前,拥堵成这个样子,就算是叫到了也穿不过去。
不得已,她只能提着灯笼,一步一步朝着北镇抚司走去。
何镂靠在衙门外,似有些愉悦。
衙门口大片泥泞,有脚步痕、马蹄痕、车辙痕、还有铁链拖拽痕迹。
折腾完的狱卒们坐在檐下打瞌睡,屋内灯火通明,屋外一片懒散,处处都说明着刚刚热闹过了。
宋矜只看了一眼,心口便慌了起来。下雨时难辨天色,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所以来迟了。谢敛应当是已经被押走了,再从这里赶过去,恐怕未必能追上……
她转身便走。
身后的目光却钉在她背上,令她如芒在背。
不过片刻,身后人的脚步溅起水声,轻而易举走到身侧来。
冰冷沉重的刀鞘,直直拦在她脖颈前。带着血腥与潮冷,扑面而来时,令宋矜眼睫微颤,不得不停住了脚步。
“沅娘。”
“一夜未睡,如此疲惫狼狈的模样,是为了谢敛?”
对方脸上带着笑,刻薄又讽刺。
宋矜握紧了灯笼,周身被冷意笼罩,只说:“何大人,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晚些时候再与你叙旧。”
何镂轻笑,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然后往下看她衣襟。
饶是隔着帷帽,宋矜都觉得这目光露骨得恶心。
她不着痕迹退了一步。
“忙得连簪子都没工夫找啊。”何镂微讽。
宋矜皱眉,难道她的簪子又被狱卒捡到,被何镂夺走了么?一想到这样,她就觉得不舒服,于是说道:“若是大人又捡到了,劳烦还我。”
何镂不说话,阴沉沉看她。
见他不还,宋矜也没心思计较,她急着追上谢敛。
若是谢敛出了城,恐怕即刻便有人要对他下手了。
再者,婚约未能由何镂公布,便是她自称未婚妻,想要以家眷的身份陪同……恐怕也要浪费不少时间与口舌。
“下次闲了,民女会专程来拜见何大人。”
她屈膝行礼,避开刀鞘。
但下一刻,何镂抬起手。
先前还懒散坐在檐下的衙役,猛地起身涌过来,直接将她圈在中间。
很明显,这是要将她扣留在这里,不让她走。
“你……!”
宋矜是真的恼了,半点脸面都不想讲。
但何镂似乎更愉悦了,吊梢眼挑起,手里的刀柄被他挂在腰间,径直朝她逼近。
“去见谢敛?”
“你说,我会让你如愿去见他吗?”
宋矜看着眼前的何镂,说不出来的厌憎。但身侧被包围,连逃走的缝隙都没有,宋矜不得不沉默下来,提着灯笼思考对策。
还未等她想好,对方便又道:“宋娘子,想好了再说。”
“何大人是朝中新贵,何必因我污了名声。”宋矜避开打量,淡淡补充,“世家高门的贵女,恐怕都倾慕大人。”
何镂似笑非笑,眸色逐渐阴沉。
他收了刀,却猛地抬手扼住她的咽喉,逼问道:“你在讽刺我?”
宋矜猝不及防,本能挣扎起来。
外头却越发吵闹,有百姓挎着菜篮,也有提着泔水,兵马司不得不出来维护治安。
“陈大人。”
她眼尖地看到陈子重,但脖子被掐住,声音不大。
陈子重背着刀,戴着斗笠。
因为背对着两人,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也或许是疑惑自己听到了声音,他脚步犹豫,整个人隐约带着迟疑。
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
宋矜使劲挣扎一下,往外扑去,再也顾不上体面地惊呼道:“陈子重,陈大人——”
终于,陈子重犹豫的脚步停了下来。
陈子重看过来的瞬间,何镂松开了手。
陈子重面含惊喜,先是看向何镂,再是看向宋矜。他恭恭敬敬对何镂行了个礼,寒暄恭迎完毕,这才看向宋矜,“宋娘子,好巧。”
何镂不轻不重冷哼了声。
宋矜却如同看到了救星,她盯着陈子重,用发疼的嗓子急急问他,“陈大人可是要去城门前,能否带上我?”
大雨泼瓢,四处嘈杂。
但陈子重迟迟没有出声,宋矜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他。在何镂微讽的轻笑中,陈子重那张胖脸上充满为难,目光闪烁躲避。
夜风又冷又大,宋矜觉得这风吹过自己心口,连最后一丝热气也被带走。
她垂下眼睫,轻轻摇头,“抱歉……”
“正要去。”陈子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何镂,“何大人是要去么?怎么不带上宋娘子,你看我这泥腿子,也怕招呼不好宋娘子。”
何镂表情难看,只道:“本官不去。”
陈子重便笑着说:“那就劳烦宋娘子乘坐牛车,一并挤过去了。”
宋矜松了口气。
路边来往的人太多,哪怕是下着雨,也没能打扰他们说话的兴致。
宋矜听来听去,都是将谢敛说得如何残暴冷血,如何杀人如麻,她终于彻底烦躁起来,抬手捂住了耳朵-
雨下得很大。
劈头盖脸砸在身上,脓血混杂着流下来,裸露出森森白骨。
刑具很重,谢敛几乎直不起身。
他靠坐在囚车内,默默忍耐着挺直肩背,垂首避开外面的目光。泥水时不时捡到他身上、脸上,无数的议论声带着鄙夷、嫌恶、憎恨,肮脏的烂菜与泔水和雨水一起泼向他。
但雨水顺着额骨滑落,灌入口中。
连日来的焦渴,终于得以缓解,他在腥臭的雨水中喘过来一口气。
那些谩骂羞辱的话,仇恨鄙夷的目光,也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
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当今的天子,是如此了解他,为他选择了最难堪的处置方式,让他死在新政推行之前。
谢敛一动不动,任由言辞如刀。
但囚车的行驶非常迟缓,或许是有心,也或许是无心,总会有人以各种缘由拦截指骂。所谓处置他,也是为了平民愤,所以任由那些人对他打砸辱骂。
他起先还会听一听,世人如何评价他。
到了后面,他便不在听了。
雨越下越大,血越流越多。
谢敛又觉得冷,宋矜给他的衣裳被何镂烧了,身上的囚衣早已破烂。雨水浇淋下来,直接砸在破烂的皮肉上,犹如钝刀子一遍一遍割开。
他有些歉疚于宋矜,让她的衣裳被烧了。
宋矜那件柔软的绒褙子,替他挡住几绺冰冷的风,柔软地裹住一点暖意,驱散了不少疼意。
囚车再一次停了下来。
这回拦住闹事的人,竟然比之前的人要安静不少。但他们人数太多,且大多数穿着书生襕衫,用昂贵沉重的圣贤书朝谢敛砸来。
他们言辞激愤,却又极近刻薄讥讽。
在暴雨中抬着几具黑沉棺椁,挽起袖子,高声读着几乎令人断肠的悼念诔文。
嘭地一声,厚重的书卷砸向囚车。
谢敛额头鲜血如注,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因为疼痛与恍惚,意识十分迟缓,在被血模糊的视线中看向前方。
其实谢敛看不清人脸,但声音很熟悉,他心中就有了数。如果没猜错的话,恐怕秦念和章向文都藏在这些人身后,沉默看着他们泄愤。
不过短短数月。
死在他手中的,有所谓政敌、有所谓罪人、有所谓逆贼,还有所谓……师生挚友。
于是仇人遍野,
知交反目。
谢敛在熟悉的、不熟悉的语句中,终于挣扎着掀起眼帘,看向为中的那具棺椁。入仕后,有不少人说他不近人情,很少知道他也曾有知交好友。
只是现在,确实都与他恩断义绝了。
很快,他便收回了目光。
谢敛缓慢滴抬起手,沉重的铁链磨得血肉模糊。他眉也没有皱,只对着那具棺材,如同少时一般作揖行礼。
藏在人群后的秦念似乎终于忍不住了。
她疾步上前,雨水淋湿脸,少女稚气灵巧的五官满是愤怒。她气得浑身颤抖,又在哭泣,但已经是彻底决绝的模样。
“连陈七哥哥你都下得去手,你简直是疯了……”
“当着书院众人的面……”少女哽咽了一下,“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谢敛只是看着秦念,不发一言。
吵闹的看客们注意不到秦念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如谢敛一样,那些书生都看向秦念,仿佛在无声中与秦念一起与谢敛割席。
“好。”谢敛嗓音干哑。
在这一刻,另一部书卷便砸在他头上。
一声巨响,谢敛不受控制地身形一晃,喷出一口血,匍匐在囚车内未能起身。
秦念的哭泣、书生的责问、其余人的诘骂、淋漓雨声都变得远去。
谢敛眼前一时红一时白,无力呼吸。他觉得铺天盖地的倦意涌过来,冷得他感知不到身躯是自己的,连极致的痛意也感觉不到了。
天色未明。
他隔着夜雨,掀起眼帘,想最后看一眼黎明前的破晓。
但他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人群太过于拥挤,谢敛几乎以为是错觉,但那身影始终没有消失。
女郎碎发蒙着水波光晕,乌浓如墨的发丝披散在肩头,帷纱被风吹得飘动,湿润的裙袂在行走间如振翅的蝶翼,在急促风雨中朝他走来。
蒙蒙雨幕中,她扶着轻纱摇曳的帷帽,手里灯笼摇晃。
明亮的灯笼垂在她袖下,使她身影光华隐约,连水泊都倒映出温暖明亮的光影。
夜色沉沉,她走在无边丝雨里。
帷纱拂动,灯影绰约,如提灯照夜的仙子。
但那样急切专注。
躲避着拥挤的人群,分明是为他而来。
谢敛微怔,聚焦的目光变得清晰起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宋矜。
但她实在狼狈,浑身都被淋湿了,衣裙溅满了泥水。
也许是因为冷,她本就病态的面上十分苍白,唇瓣有些干。在看到他时,眼底立刻浮起水雾,踉跄着朝着他扑过来。
她身上带着浓浓的水汽,冷意扑面。
凌乱的发丝黏在脸颊上,夙夜未寐的眼底透着乌青,眼尾还有忍泪溢出的薄红。女郎怀中抱着一件包好的衣裳,还有一把没有撑开的伞。
或许是为了快点挤进来,她没有撑伞。
好在,此时雨声终于小了。
谢敛想着,问道:“冷吗?”
女郎眼底的雾气一下子浓起来,鼻尖眼尾泛红,却飞快地仰起脸,忍住了泪意。
灯光映照着她雪白水润的脸,他心口剧震,几乎晃眼到眼前一片模糊。
但她带着鼻音,专注看他,令他不忍避开。
“不冷。”她固执地说道。
谢敛还要再说话,她却忽然仰起脸,问道:“谢大人,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何与章四郎退婚吗?”
怎么会全然不知?
谢敛沉默看她,却仓促地避开她的目光。
“宋娘子,我说过,老师与向文不会答应让你如此胡闹。”
话音刚落,一卷书再度砸过来。
谢敛甚至来不及推开她,少女便扑上来,提他挡了一下。她脸色顿时煞白,也低咳出一口血,轻声问他,“此时此刻,我不会在此时此刻胡闹。”
谢敛有些自悔失言,却只能温声道:“听话,回家。”
此时无论是谁与他有半分干系,都会惹来众怒。她一个人孤身前来,能挤进来已经不易,他不愿见她因他再受旁人白眼。
宋矜沉默着,垂眼看他。
谢敛若不是半靠在栏杆上,便只能匍匐在脏污的囚车内。他惯来端正的肩背抬不起来,背后血肉模糊,脸上彻底失去血色,细长深邃的眉眼低垂,几无生念。
但他还是如此平静。
他缓缓抬起带着镣铐的手,在刺耳的碎响声中,支撑着肩背往后靠去。如此拉开距离,谢敛身上又渗出血迹,他惯来冷冽淡漠的脸上,却带了丝笑意,语调温和。
“离我远一些。”
“你今日若不听我的,来日也落得我这般下场时,必然会后悔。”
他这话带着自鄙自厌。
宋矜看着他遍身的伤痕、脏污、血迹,耳边是没完没了的辱骂,她抿了抿唇,有些难忍地悲伤起来。
“不会后悔。”
“昨夜许多人拦我,我却说,我愿意与谢大人重续婚约。”
眼前的青年微怔。
他乌黑的眼底如有黑雾涌动,看着她一会儿,他狼狈地避开目光。而破晓的天光渐亮,宋矜清清楚楚,从他眼底看到难言的悲伤。
哪怕是多番的刑罚,连日无数人的指责,所有亲友的背弃。
宋矜都未曾见过,他露出悲伤的目光。
子规血(九)
天光乍破, 细雨如绵。
宋矜看着他眼底的悲色,有些不解。但她不敢问,也只装作不知道, 将怀里紧紧抱着的伞撑开来。
她踮起脚,想要将伞挂在囚车上。
但押送的差役早已察觉到, 几步上前, 抽出腰间佩刀朝她后背拍去。
宋矜一时不察, 被拍得趔趄几步, 直接摔进了泥水里。
还不等她扑去抓住, 那把结实的满穿油纸伞,在众人的挤踩下,三两下被折断了伞骨、扯破了伞面, 彻底破烂不堪。
她也险些被人踩到。
斜刺里伸出一只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一把捞起来拽走。
“谢……”
宋矜仓促回头, 只见谢敛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微点下颌。
他似乎是松了口气,有些释然。
什……什么?
但她好不容易才挤进来, 囚车马上就要出城了。
再说道旁挤着的,并不止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估计还有政敌买来的杀手……
“宋娘子,你别怕。”
对方捂住她的嘴, 拽着她躲入角落。
宋矜被按在角落里, 挣扎着抬头, 才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
见过, 但只有一面之缘。
是画楼想买画的郎君。
“你做什么?”宋矜恼了,起身便要再次出去。
对方却抬手, 拦住了她,说道:“如今的谢敛,人人得而诛之……宋娘子看到外头的官兵没有,朝廷这是默认了,这一路让百姓泄愤。”
宋矜冷道:“我有眼睛。”
他又说:“这些百姓被仇恨气疯了,你这时候……”
“你是翠微书院的学生?”宋矜忽然问。
青年一愣,才点了点头。
京都外设有翠微书院。
由前任首辅秦既白先生牵头,并十数位有名的大儒合作所设立。
不收束脩、不看门第、不择相貌,只重才学人品,优先让家境贫寒无以继学业的学生入学。
在读书以入仕为目标的导向下,翠微书院却以治学闻道为目标,一面读书一面著书,是天下最为纯粹的读书之处。
即便如此,
翠微书院还是出了极多进士,显达于人前。
譬如谢敛。
十七岁便三元及第,旷古独有的惊才绝艳。
“你们都是谢敛的同窗。”
“即便是反目,也不该和秦念一样,在这种时候……”
宋矜只觉得心如刀割,顿时间不想与眼前的人说话,转身便要走。
就连刚刚,谢敛都信得过他。
但他这一群人,却堵在谢敛最难堪的时候,用一个读书人最敬重的圣贤书——
将他砸得头破血流!
但外头变故陡生。
涌过来的官兵越来越多,囚车竟然在人最多时。有持刀的锦衣卫分开人潮,铿锵刀鸣声中,何镂翻身下马。
因为过于激动,场面反而寂静了一瞬。
谁都知道,谢敛在位时得罪最厉害的,便是赵宝何镂一党。前不久流民闹事,刑部和北镇抚司起了分歧,最终是谢敛越过何镂,直接领着兵马司调查。
“今日恐怕……”
还不等青年说完,宋矜便推了他一把,折身朝外跑去。
何镂没有下马,反而是抽出腰间金错刀。
在清晨第一缕微光下,雪白刃光折射,隐约晃出刺眼的血光。
“囚禁三日,三日没喝过水。”
“若是有人愿意给你送一碗水,谢大人,我今日便放过你……如何?”
何镂讥讽的话音刚落,宋矜听见有人轻呼,随即便有畅快的催促。
下了一夜的雨,天空澄明。
人群越来越吵,几乎要沸腾起来。
有陛下的旨意在,普通人就是再泄愤,也不敢真杀了谢敛。但何镂不一样,他是赵宝的干儿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说明赵宝得了皇帝默许。
宋矜挤不进去。
她只能看到地上断裂的油纸伞,七十二只伞骨根根折断,破烂不堪地被人踩入泥水中。
她抱紧了怀里的斗篷,冷得颤抖一下。
一碗水而已,她可以。
宋矜转身朝着茶肆走去。
身后有人追来,秦念讥讽道:“你是不要命了吗?宋娘子,我倒记得你还算是个聪明人。”
“与你无关。”宋矜头一次反唇相讥。
但秦念伸手,直接拽住她,说道:“我……谢敛虽然丧心病狂,却犯不着让你陪葬,不许出去。何况章四哥也快来了,你老实点。”
宋矜深深看她一眼,不说话。
秦念头发被淋湿了,杏仁眼乌黑而大,“你不知道,谢敛都做了些什么。”
在秦念气急败坏的目光下,宋矜再次转身。
“我没兴趣。”
谢敛既然是自毁,当然不会给自己留半分余地。语气听别人的话,不如去想一想,谢敛为何要将自己毁损到如此地步。
连他的亲友至交,都这样毁谤他。
此时天色刚明,茶寮却早就开业了。
茶博士一面搅动开水,一面抻着脖子看热闹,一面与义愤填膺的客人一起辱骂谢敛。
“我要一壶茶水,温的。”
宋矜开口前,便有人抢在她前头说道。
很不巧,这也是个熟人。
短短一月不见,男人比起之前,不再是瘦如骷髅。
但那双鹰隼般凶恶的眼睛,仍旧十分明亮。他在看到宋矜的瞬间,浓黑的眉微挑,越发凶神恶煞,却只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快些,茶壶和碗一起买了。”
听见男人的话,茶博士忍不住问:“你该不会送给那个罪人吧?”
男人冷笑:“关你屁事。”
宋矜心口一跳,她也说:“我也要一壶,和他一样。”
终于,小小的茶寮气氛古怪起来。
别的茶客看过来,似乎随时就要骂人了,却因为男人腰间的柴刀,沉默下来。
“是你。”男人说,挑了眉。
宋矜点了下头。
她记得他,曾是拦在谢敛车外的流民。
当时他背着母亲的尸体……也或者是将死的母亲,拦在谢敛的车前,险些没有了性命。但最后,谢敛直接把他驱逐出城,关入了流民安置所。
如今想来,若是他没有被安置。
必然成了叛军,死于刀下。
茶博士将茶水泡好,给两人。
宋矜刚刚拿起,闯入的秦念身后带着几个翠微书院的学子,直接夺过那壶茶水。
“宋娘子,你若是知道了……也许会后悔做这样的蠢事。”-
谢敛的意识并不太清楚,尤其是宋矜被带走之后。
翠微书院的学生,有许多都是他的崇拜者……曾经是如此。
带走她的人,他也曾有过几面之缘。
人品不差,未必会牵罪到她身上。何况,宋矜的性情也好,没有人会劈头盖脸怪罪她。
人群很吵。
但他的耳鸣声更甚,和辱骂声混杂在一起,反倒有些不真实感。
身上的伤也太多了些,他甚至分不清哪里骨节断裂,又是哪里血肉模糊。连日的失血和淋雨过后,再一次浑身高热,只觉得焦渴和冷。
谢敛垂首,靠在围栏上。
脏污的泥水倒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于是他轻轻合眼,摩挲了一下藏在袖中的玉簪。
想过千百遍的动作,他没有急着行动。
宋矜或许还没走。
但何镂的话,令他不得不艰难地抬起头,眯眼看向人潮外——
没有宋矜,谢敛松了口气。
但他确实很渴、很冷。
谢敛的指腹再度摩挲过那节碧玉簪,玉簪染着他的体温,竟有些温暖。他顿时有些后悔,或许刚刚,他对宋矜的态度应当更温和些。
将死之人不必考虑后路。
但宋敬衍的女儿、章向文的未婚妻、画楼里人人称赞的才女,一边沾着他这样的污点,一边还被他态度中伤,定然难过。
谢敛如此想着,心口有些紧。
惯来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溢出几分哀伤,蹙眉时眼底透着自厌。
人潮的吵闹声安静了些,他并未觉察到。
但何镂的刀抵住他的咽喉,迫使他不得不抬起脸,看向跪在人群当中的人影。
他不认识。
谢敛读书惯来过目不忘,但他性子孤僻,人于他没有字好记。
但对方手里端着一碗水,即便是其余人朝他砸来烂果烂菜、泼来满地的泔水,他也护着茶壶和水碗。很快,他便被打折了腿,匍匐在地上,身下一片血泊。
见血并没有停止打闹。
反而更加热闹起来。
有衣着褴褛的人冲进来,扶起地上的男人,帮他继续提着茶水往前。
更多的人冲上来,对着不受“流放”保护的几人打砸。
谢敛眼睫轻颤。
他被沉重刑枷磨烂的手腕微抬,手指蜷起又松开。最终,仍旧是冷淡、平静地看向何镂,问他,“今日的汴京城,如何才能没有死伤?”
“因谢大人而起的纷争,”何镂将谢大人三个字咬得很重,笑意意有所指,“自然是谢大人死得越快,人死伤得越少。”
“这样简单的道理,谢大人还会想不出来?”
谢敛颔首,抬起脸。
浅白的天光照进他的眼底,带着三两分光亮。青年骨相清正,长眉凌厉而修长,一身松姿鹤骨难以被狼狈伤痕所掩盖。
他微笑:“劳烦何大人动手了。”
何镂不说话,低头去抽那把雪亮的刀。出鞘一寸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什么,笑意更深了。
“但只是如此,恐怕难解众怒。”
“不如谢大人跪下来,朝着这些因你失去亲友的人磕几个头,也好消了他们的恨。”
谢敛起先眸色如常。
但远处茶寮外有人疾步而来,三月春风柔软,吹动她梅子青的裙袂,使得她急促的步伐如飘飞而来的一缕丝雨,不管不顾要坠入他怀中。
他平静的目光沉下去,沉郁压抑。
何镂唇边笑意散去,眉头蹙起,眼都不眨地盯着人群外的女郎。
“你看,他们只有这么几个人。”
“若是谢大人再犹豫片刻,恐怕都要死干净了。”
在何镂的催促声中,不少人也安静下来,然后一并愤怒起来,纷纷催促道:“罪犯谢敛,跪下认罪!磕头认罪!”
被殴打的几人匍匐在地上,痛呼出声,只有血水缓缓流出来。
“你还渴吗?”
“谢大人。”
何镂笑着问道。
子规血(十)
谢敛肩胛骨微颤, 抬起肩背。
他说:“好。”
远处的青年察觉到,剧烈地挣扎起来。
但其余人太多了,他被按在泥水里, 只能抬起一只血淋淋的手,喊道:“你们这些狗官, 果然……果然都没有良心!”
何镂拊掌而笑。
“谢含之, 你可真是……活该啊。”
他拔刀出鞘, 挑起谢敛的下颌, 强迫他看向远处的身影。比起落魄, 他更喜欢看谢敛难堪,毕竟就连大权得握时,此人都是一副低调朴素的做派。
但远处的女郎面色平静。
宋矜知道何镂是故意的, 但她也曾狼狈落魄过,也曾跪在阶前求父亲的旧友帮忙。
端坐高台时,权势外貌加诸的光晕并非本我。
被烧尽后, 支离破碎的气节才是。
她走不了很快,也不敢出声,唯恐让暴怒的百姓注意到自己。
只能屏声静气, 朝谢敛走去。
远处青年遍身血痕,挣扎着站起身, 端正如常地往前走了几步。但很快,便因为体力不支摔进泥水里, 半天无法起身, 献血染红泥水。
雨丝风片扑面, 宋矜揩掉面颊上的水痕。
谢敛衣衫尽湿, 伤痕纵横。
然而,他如被雪压折的松枝般、挺直脊背, 抬手抵于额前,以最重的君子礼向百姓叩去。风雨泼洒而来,他身形清癯,苍白的脸上没有半丝羞耻。
这一礼十足温恭深致。
底下却响起稀稀拉拉的嘲笑来。
“真是软骨头……”
“作恶多端,以为跪下磕个头就算了?”
“毫无下限,就是这样的畜生害死了我儿,还只判了流放。”
“……”
宋矜走得很快。
她终于绕过了差役,然后拎裙一气呵成,便扑到了谢敛跟前。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
她伸手抬住谢敛的手肘,将他几乎难以支撑的身体扶住,低低说道:“这么多人看着,我便是想后悔,也再也不可能后悔了。”
宋矜感觉对方轻颤一下,身子有些僵。
但她只做不知。
水壶里的茶水尚有余温,她手有些颤抖,倒了满满一碗,抬手递到谢敛唇边。
怕他无力低头,她微微抬起他的下颌。
青年眼睫微抖,喉结轻滚动一下,几乎温顺地就着她的手喝着水。但他喝得很快,干渴到极致的身体本能,就是再好的教养都难以掩盖。
宋矜想起自己前夜问他,渴吗?
谢敛看着她的水囊,摇头。
她心中有些微妙,但又说不出来是什么情绪。
谢敛很快喝完了水。
宋矜从怀中取出斗篷,轻柔地将衣裳搭在他肩头,仔细地提他系好带子。
章四郎曾说过,这是秦既白留给他的遗物。她远远见过一面谢家的宅子,也在留言中听说过,查抄谢府之后,官兵们纷纷嘲笑谢敛清贫。
——除了书卷与日用物品,连院子都是租的。
宋矜并不觉得好笑。
汴京城为天下最繁华之处,本就物价昂贵,官吏为上朝往往不能住得太偏,靠近皇宫的坊间物价更为高昂。
任何没有家族打点,也不收取贪污的官吏,短短数月都购置不下宅院。
“宋娘子。”谢敛低唤了她一声。
宋矜回神,道:“还喝水吗?”
谢敛不说话,只是看她。
宋矜便弯腰,准备再给他倒一碗水。手腕却被对方按住,他的手腕被磨得森白见骨,记忆里修长雅致的手指满是血痂,肮脏不已。
大概是察觉她的视线,他险些本能抽手。
“阿念在,现在走还来得及。”谢敛的嗓音低且哑,透着浓重的疲惫。
宋矜动作微顿。
她不由打量起眼前的人。
对方低眉垂睫,破碎苍白,唯有伤痕累累的脊骨尚且挺拔。雨丝浇落在他身上,令他湿漉的眉眼冰冷,隐藏着刀锋般锐利的绝望。
“谢含之,你想死吗?”
“你为什么,还是想要去死?”
女郎嗓音微颤,眼底迅速漫起水雾。
谢敛微怔,记忆里的宋矜实在病弱羞怯,恨不得将自己藏在帷帽里,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但短短数日,她花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百般周折才一遍一遍走到他跟前来。谢敛再度生出难堪,这远比昨夜还要强烈,令他无法细想。
“抱歉。”
他意识到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又沉默一霎。
但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甚至无法阻拦她靠近自己……也就更无法弥补愧疚。
茶水解了渴,斗篷带来暖意。
女郎就这样温和看着他,仿佛并非在看一个肮脏的罪人。
她不说话,低垂的睫羽满是朦胧的水珠。
早已湿透的乌发披在肩头,单薄的衣衫满是泥水,簌簌地汇集着滴落下来。只是伸出手,将他的斗篷拢好,细心地拨出他手心的石子。
“傅也平提议,将新政中丈田权交给当地官府和地主。”
女郎终于抬起眼,说道。
谢敛想,她果然敏慧过人。
若是当真被他牵连,实在太过于可惜,他不由远远地看了一眼秦念的方向。
至于他自己,从得罪朝中大势之后,已经必死无疑。
新政此时若是不能推行,但只要被他提了出来,便会有无数后来者再次提出来。这世上敢于革新的人,不可能只有谢含之一人。
他面色不变,只道:“你连你母亲与阿弟都要舍弃了吗?一旦牵连到她们……”
果然,少女轻颤一下。
但随即,她便抬起眼。
毫不遮掩地瞪了他一眼。
她抓住他的袖口,却又忽然紧张起来。
谢敛不明所以,以为戳到她痛处了,正欲换一种温和的方式逼她回头。
但少女低垂长睫扑簌,细碎的水珠溅落在她带着绒毛的脸颊上,透着水盈盈的光彩。她飞快抬起头,看着他的衣襟,尽量镇静地问道:
“谢大人,你愿意娶我吗?”
谢敛脑子空白了一瞬,不得已看她。
女郎水濛濛的眼底透着难言的羞怯,她仿佛随时就要掩面躲开,却又固执地抿唇看他。在他的目光下,少女苍白的肌肤泛起薄红,连眼尾都晕开血色。
他几乎溃不成军。
谢敛浑身僵硬,狼狈地想避开目光,却又怕她难过。
短短数息之间,他便理清了宋矜为何这么说。她竟然不惜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投身入这场风波里,想要借此来救他。
他应当拒绝。
但他无法直接拒绝。
“阻拦圣意,宋娘子好大的胆子!”
何镂先一步前来,他话音落地,身后跟随的官兵立即上前。
不仅如此,所有人的视线都朝着宋矜看过来。
京都人尽皆知。
谢敛之所以平步青云,原因不过是对阁老宋敬衍的一纸弹劾。
底下的议论声变得更大了些,谴责的对象却从谢敛,变成了被宋敬衍的女儿……眼前亲近罪臣谢敛的宋矜。
宋矜眸色不变,脸色却越发白了。
何镂见状,哼笑一声,高高在上瞥了谢敛一眼,有意吓唬她道:“若是怕了,宋娘子还是即刻离开,别真和罪囚扯上关系……”
“我与谢敛早有婚约,本就是千丝万缕的关系。”
何镂一愣。
不仅是他一愣,就连神情有些愣怔的谢敛,都瞳仁微震看向她。
此时提出婚约,恐怕……
“虽然尚未婚配,但婚盟既成,便不可再背弃。
“我与他,生死同。”
喧哗声更大了,何镂紧紧盯着她。
片晌,他扯着嘴角冷笑起来,几步要逼上前去,“宋矜,宋沅娘……你可真是,真是懂得如何羞辱本官……怎么,一个罪无可赦的贱奴也……”
宋矜面色惨白,她连嗓音都是颤的,被气恼的何镂逼得节节后退。
直到此刻,彻底无法反悔。
“何大人慎言。”
“言语轻薄、举止浮浪,恐遭人弹劾……况乎今日,大人本就在风口浪尖之上。”
一道嗓音在她身后,徐徐响起。带着哑意,却如往日般冷冽,轻而易举拿捏到旁人的七寸,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威慑。
果然,何镂沉默下来,阴恻恻不语。
但面色仍旧阴沉。
谢敛找她颔首,蹙眉低咳时,唇边溢出丝丝缕缕的血丝。
宋矜听话矮身在他面前,等他说话。
或是如往日一般,再满面寒霜,想方设法让她离开。但宋矜已经做到了如此地步,就是把脸丢尽,她此时此刻都觉得不过如此。
于是她恹恹地垂着头,握紧了腰间玉珏。
这是她的证据。
连谢敛都无法反驳的证据。
宋矜如此想着,心脏跳得越发激烈,令她顿时间头晕目眩。
“傅家的人定然会来,只是恐怕要些时候。”
“我不会死,别怕。”
谢敛语调平静,带着近乎克制的温和。
宋矜猛地抬起脸,对方微怔过后,乌黑如墨池的眸子浮现安抚的情绪。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他轻轻搭在她的衣袖上,给予她宽慰。
她鼻尖一酸,脑海里演算的该如何反驳他不承认婚约的话,顿时烟消云散。
宋矜恍然觉得自己多么孤注一掷。
谢敛却只抬起脸,轻叹一声。
他眉宇间仍有嶙峋风骨,眸光转而明亮锐利,如藏锋初见刃的刀。
“子琢,我曾说过,皇陵案的案卷不可出纰漏……”他依旧是遍身褴褛,伤痕淋漓,眼底却又恢复了往日的锋芒,“我既然是弃子,安会不埋线?你大可以在今日试试,一并与我做弃子。”
宋矜立在潇潇风雨中,三月春风掠过柳梢,吹拂过她额心细汗。
有子规声声,犹如泣血。
她看向身后的谢敛,谢敛亦抬眼看她。
他端坐在那,只一眼,仿佛又是春雨中撑伞而来的绯衣官服郎君,带着高人一等的金贵倨傲。抬手之间,翻云覆雨,无人敢在他面前置喙。
宋矜轻轻松了口气。
不等僵冷着脸的何镂作答,远处传来喧哗,是傅首辅家的家仆赶车而来。
所有人都看向傅家的车架,唯有谢敛仍旧看着她,眸色内敛深沉。
略有无奈似的,低声道:“自然愿意。”
子规血(十一)
宋矜疑惑自己听错了。
她垂眼, 谨慎地看向谢敛。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敛整袖,眼中隐约有安抚的意味。
远处车马辚辚, 傅家的马车疾驰而来。
果然,停在了离谢敛不远处。
宋矜不由看过去, 便见车内的傅琼音掀起车帘, 低声唤了句, “祖父, 到了。”
记忆里傲慢的傅琼音, 此时有些疲惫。
车内端坐的老年人须发皆白,着如意缎道袍,衣冠一丝不苟。
他缓缓睁开眼, 朝着谢敛看过来。
傅也平似乎有些意外,但并未表露出来。
只是弯腰,被傅琼音扶着下了马车, 缓行几步走到谢敛跟前,捞起衣摆说道:“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你如今虽……倒也不至如此。”
不知为何, 宋矜对傅也平有些微妙的忌惮。
这种忌惮和谢敛不太一样,她也分辨不出这种直觉从何而来, 只是又往谢敛身边靠了靠。
但傅也平的目光,却忽然朝她落来。
“敬衍的女儿?”宋矜感觉对方的目光极其锐利, 几乎能将她看穿, 但也很快温和起来, “你倒是和你父兄很像, 确实不错。”
宋矜只当听不懂,“谢大人夸赞。”
好在对方为谢敛而来, 没有在意这些细节。
傅也平沉吟片刻,对谢敛道:“新政既然交给我,我自然会按照我的法子推行下去。但我今日来,只问你一件事,皇陵案的证据是否是你伪造?”
皇陵案的证据,当然不可能是伪造的。
那是宋矜找出来的、父亲亲笔的书信,但眼前的傅也平,分明是在威胁谢敛翻供。
——只要承认伪造,他就会救谢敛。
宋矜立在原地,被雨淋湿的身体一阵阵发冷。
就连站得很近的何镂,都皱起眉,忌惮地盯着谢敛。傅琼音脸色苍白,踟蹰片刻,险些上前开口,却被傅也平吩咐道:“去拿伞。”
“不是。”谢敛否认。
见傅也平皱眉,谢敛眸色温和,透着些决然,“那些证据都是我辛苦搜集而来,并非伪造。”
宋矜眸光微颤,悄悄松了口气。
她觉得自己有些卑劣,生怕谢敛为了求生……但他并没有。
傅也平似乎并不意外,只看了宋矜一眼。
他挽起干净的袖子,揩掉谢敛眉骨上的泥水,这才慢悠悠抬起头,警告似地瞥向何镂,“何指挥使,你是来看护囚车的,还是来趁机杀人的啊?”
陛下的旨意是流放,当然不是杀人。
何况傅也平是当朝首辅,所说所行,都代表着朝野百官的意思。
而赵宝作为阉党首领,最怕的,就是朝野上文官的一张嘴。
何镂就是得罪谁,也不敢明着得罪傅也平。
“误会,误会。”
何镂笑了笑,谄媚地替傅也平递过帕子,口风顿时就转了,“您也知道,这么多人,我总不可能和百姓硬碰硬……这不是,折中么?”
宋矜不在意两人打机锋。
谢敛既然答应了,她也松了口气,凑到谢敛身侧扶住他。对方肩头微颤,似乎想避开,但却被她按得更近了几分,几乎被她抱进怀里。
“不要动,省一些力气。”宋矜说。
对方脊背挺拔,与她僵持了片刻。终于,在她主动贴上去之前,他无奈地垂首靠在她身上。
宋矜还是有很强烈的不适感,她几乎如芒在背。但谢敛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整个人形销骨立,淋了雨的伤口已经泛白,整个人仿佛一点血色也不剩。
血腥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淡淡的墨香。
青年似乎有些困倦,下颌骨搭在她肩窝,并没有用十分的力气。饶是如此,滚烫的呼吸还是一下一下扫在她颈窝处,细碎的乌发挠痒了她的耳垂。
不知不觉,不适之余,宋矜耳垂便有些烫。
她羞于启齿,只好捏紧了谢敛的袖子,默默低头提他拨出手心里的碎石子。
雨势大了些。
傅琼音撑伞来时,便看到这么一幕。
四周吵嚷,泥水飞溅。
惯来不近人情的谢敛,此刻仿佛倦怠极了,撤下一切防备。
他拥靠着宋矜,任由对面的人收拾他那些……本该被他这样的人,视做耻辱难堪的伤痕。
傅琼音抿了抿唇去,却什么也没说。
她转过脸去,将伞举到傅也平的头顶,轻声道:“祖父,时间不早了,您进宫快要赶不及了。”
“子琢日后还是小心些。”训过了何镂,傅也平又看向谢敛,略作思忖,“我卖你个人情,皇陵案我暂不插手,若你将来能回来,自己去收拾烂摊子便是。”
谢敛低咳,轻声唤她,“宋娘子。”
宋矜听出弦外之音,她觉得心口闷得发酸,只能哽着嗓子嗯了一声。
“多谢傅大人。”
“秦念便劳烦大人看顾了。”
傅也平抬手,“举手之劳。”
说完过后,傅也平便上了车,马车朝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只剩下还有些没缓过来的看客。
刚刚还张牙舞爪的何镂,此时接连被敲打,脸色难看。
他不敢在惹谢敛,起身催促道:“还不快些将人送出去,天都亮了,等会开了集市,京都要是再堵个水泄不通……丢不丢人?”
差役不敢顶嘴,连忙称是。
又察觉到何镂的暗示,为首的差役擦了擦手,提着刀便冲到宋矜跟前,“小娘子,阻拦押送犯人可是重罪,还不快些离去!”
宋矜得了谢敛的认可,并不慌乱。
她摇头,说道:“我是谢大人的未婚妻,他去哪里,我自然跟去哪里。国朝律法规定,刑犯家人若愿意随从,可以一并随行。”
差役呆了一下,大概震惊得没回过神。
他收了刀,好心劝:“你又没过门,未婚夫妻算什么……就是有了婚姻事实,立刻和离了回娘家,都不用吃这苦啊。”
不止是差役,围观的人都议论起来。
当然,主要是责骂。
宋矜置若罔闻,说道:“我愿意。”
她知道谢敛在看自己,后知后觉有些羞怯,胡乱低头牵住对方的手,装作情深不悔。
“我与宋娘子一道。”
宋矜听见谢敛的嗓音响起,徐徐如雨。她的手被对方牵住,连脸都被他用肩背挡住,让她躲开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猜测目光。
她松了口气,心口却急促地跳动起来,仿佛随时要跃出胸口。
一下一下,越来越快。
不知道为什么,分明被他遮住了探看的视线……
但她觉得越发窘迫。
“陛下想必会应允,何大人。”
这话音刚落,便有一个小黄门疾奔而来,对着何镂说了几句什么。
宋矜从他肩头,悄悄看过去。
她好奇地看了谢敛一眼。
对方眸子乌黑,面容平静,如静水流深般让人看不透。
既像是有许多秘密,又像是所有的一切,与他而言根本算不上秘密。
终于,小黄门说完了话。
朝左右扫视一眼,提高了声线,呵斥道:“北镇抚司指挥使何镂,蓄意扰乱行刑,责令笞三十,虢职待办。”
说完,便有藏在人群中的卫士冲出来,前后架住了何镂。
宋矜若有所思,仰脸看向两边未开门的茶楼。
“不要好奇。”谢敛提醒。
于是宋矜低下头,安静不说话。
那小黄门却朝她走来,锦衣一尘不染,高高在上问她,“口说无凭,可有庚帖与信物作证?”
所有人一股脑看过来,连何镂都眸光锐利,紧紧盯着她。
“有信物。”
宋矜伸手解下腰间玉珏,她呈给小黄门。
陛下每日在阁中与谢敛对答,小黄门都跟随在侧。
自然一眼就认出来,这是谢敛的玉珏。
“没有庚帖吗?这婚姻大事,并非口头上胡言乱语便能定下的。”小黄门追问道,眉头紧蹙。
这明显是不相信,非要拿出证据。
这话音刚落,谢敛便察觉宋矜偷瞥他一眼,仿佛又有了什么决定。
不知何为,他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但女郎眸子清透,脸颊染了薄薄的绯色。
她伸手拢住墨缎般的长发,谨慎地看他一眼,低声道:“谢大人有我所赠的碧玉簪。何况,这桩婚事由章次辅作证,由我父亲生前定下。”
谢敛脊背绷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不知道收回还是不收回。
无数人看着他们。
但已经将宋矜拖下水,他若推开她,给她引来的必然是更强烈的打击报复。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挣扎向前几步,拦在她身前。
藏在袖中的碧玉簪,本来另有用处,用于自我了结。
此时却被她赋予了新的意义。
他在各色目光下,有些艰涩地取出袖中碧玉簪。
谢敛缓缓摊开手,玉色通透如一汪春水,簪头是几点朝露。他垂眼看着“信物”,忽然干涸的心口仿佛也有数点雨滴打下去,无声润物。
“谢大人……”小黄门欲言又止。
何镂则紧盯着那支簪子,脸色不仅气恼,还带着十足的愤恨。
谢敛的眉眼一如既往平静,心头却乱,“求陛下成全我与……”
他顿了顿,细长眼尾泛出点薄红,透着隐忍为难。片晌,他蓦地朝宋矜看了一眼,惯来凌厉清正的眉眼透着温和,仿佛终于能叫出口,“沅娘。”
对面的女郎似乎受惊了。
她肩头轻颤,垂下眼睫不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厌恶这样的亲近。
本是为了作戏,但谢敛顿悔失言,他总有些拿不准与宋矜相处的尺度。
怕吓到她,又怕……这样吓到她。
小黄门似乎早得了信,便说道:“既然如此,国朝的律法也早就定下,便是陛下都阻拦不得。便祝二位白首相携、日久天长。”
谢敛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是祝她与章四郎如此。
他不知为何,又有些后悔。
这样一场闹剧,仿佛也终于停歇下来。
有了大人物接连造访,连何镂都被虢职了,围着撒气的百姓也逐渐散了。囚车一路朝着城门而去,绕过弯儿,便出了城门。
此时天色已到半晌午。
押送的差役去吃饭,顺便交接人手。
大概是不必再强撑着精神,她脸色十分苍白,眼底透着乌青,唇瓣干破了皮。
又吹了那么久的风,按着裙角坐在他身侧。
她垂着脸,不知不觉就靠在他身侧。
谢敛身侧有砸伤的口子,时间久了,血流得就慢了。她压靠上来,鲜血又缓缓流下来,但他不愿惊扰了宋矜,干脆闭眼养神。
女郎睡得不安稳,时不时会动一下,仿佛想要依靠稳了才好。
不多时,侧脸便贴在他肩头。
雨后的风带着凉意,钻入衣缝。
风吹一阵,她的眼睫便轻颤一下,蝶翼般脆弱。谢敛将肩头都斗篷解开,搭在她肩头,女郎却无意识地攀上来,搭在他脖颈处咕哝,“渴……阿嬷,渴。”
女郎脸颊被挤出一点软肉,浓睫乌黑纤长。
她说梦话时的模样,有些稚拙。
她若醒着,必然不会如此。
谢敛想着,动作便更小心了些。路上买的茶水还在,想是怕他还会渴,他忍痛弯腰倒了半碗,端起来凑到女郎唇边。
但还未送上前,铁链细碎的叮当声就吵醒了她。
刚刚睡醒时,她眼底还透着点茫然,和出于本能的浓烈恐惧。
谢敛下意识收回手。
他不动声色,说道:“我听见你说梦话,渴了。”
女郎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仿佛才分辨出他是谁,险些要脱口而出的惊呼都压抑住了,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点头,有些局促,“我……是有点。”
谢敛仍旧端着水。
等她自己伸手来接,他才收回手。
她小口小口喝水。
过了一会儿,谢敛听不见她的喝水声。侧过脸,却见她只是端着碗,眼泪顺着下颌一滴一滴落入碗里,她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哭得比谁都平静,又比谁都伤心。
谢敛想做些什么,却又仿佛做什么都不好。
踟蹰之间。
女郎朝他看过来,细声细气地说道:“谢大人,那么多人……你非就是不理我,怎么都不肯理我。”
她带着抱怨,还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娇气。
谢敛想,他并未不理她,只是不想她在可以抽身的时候与他扯上干系。
但他说不出口。
“抱歉。”
女郎听见这两个字,眼泪又簌簌落下来。谢敛一时分不清她是脆弱,还是如他方才所见的坚强,但他实在不忍见她哭泣。
他顾不上沉重的镣铐,抬起手替她擦泪。
但手刚刚抬起,她就忽地将脸搭在膝盖上,掩面小声小声地啜泣起来。谢敛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或许只是需要发泄片刻。
宋矜就是宋家最娇养不过的病弱女郎。
只是她勉强鼓起了勇气,而已。
“我以后会理你。”谢敛好脾气地说道。
女郎却还在哭,乌黑的发丝早就散了,尾端甚至溅落了不少泥水。此时一低头,迤逦拖曳到脚踝边上,又将要被经夜的积水弄脏。
他想了想,取出那支碧玉簪。
谢敛不会给女郎梳发绾髻,而她的头发又太长了,他花费了一会才将她的头发用簪子束在脑后。虽然不大美观,却很整齐稳固,不会随便散。
不知何时,她已经不再哭泣。
而是任由着他梳弄头发,侧过脸看着他,好半天才轻声问:“你现在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话谢敛没法回答。
他想了又想,收回手,端坐在与她不近不远的位置,说道:“我向来不好说话。”
“可你连成亲都答应……”
女郎才脱口而出,便捂脸侧过脑袋去。她轻咳几声,仿佛城外的杨柳有多好看似的,盯得不肯稍稍动一下脑袋。
于是两个间沉默下来。
谢敛端坐着,身体上的高热与伤痛并未消散。但或许是三月的春光明媚,比起阴暗潮湿的地牢,反倒并不止于叫人痛苦。
女郎大概是困倦极了。
她原本就病弱,天生体质差常人许多,此刻竟又仿佛要睡了。
谢敛出声提醒道:“你今日先回家,该准备的东西要准备好。”
女郎一下子抬起头,她眸光闪烁,“准备……我许多,许多地方都不太懂……”
“一路随行,你必然要雇车。”谢敛准备粗略给她列出来,毕竟没有纸笔,只能慢慢地说,“还有吃食……”
但很快,便被她打断了。
女郎抿了一下唇,有些不满意,“我都想好了,列好了单子,银钱都核算过。”
谢敛哑然。
他不得不正视起宋矜,短短三两日,她恐怕做决定得很快很早。
但随即,他便意识到她说的不懂,是什么。
婚嫁上的事,他当然也没有经验。可宋矜已经被拖了进来,最好的结局便是,他与宋矜一起活着……再回到京城,推翻她曾宁可死也不服冤屈的皇陵案。
谢敛沉吟片刻。
他存了死志,真要论起来,倒是一条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过。
“委屈你了。”他说。
女郎只看了他一眼,有些好笑似的,眸子水光盈盈。
谢敛看出她的促狭,轻咳一声,与她说道:“稍微等我几天,银钱我可以筹措出来。只是置办物件的人,恐怕要劳烦你……”
“他们都笑,谢大人的屋舍搜不出一个五两的锭子。”
“还说,是不是贪墨都藏起来了——”
谢敛不觉松了口气,却还有些窘迫。
从前最穷困潦倒,连饭食和基本的体面都顾及不上时,都没有此刻窘迫。但这窘迫并不难堪,反倒令他意识到,宋矜没有从前那样恐惧他。
“我……”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顿了顿,“宋娘子,此时抽身……老师还保得住你。”
但与她不露面来见他,恐怕还是天差地别。
女郎微怔,也慢慢散了笑意。
“我偏偏是这样的人。”宋矜说。
她是无法作壁上观的人,不能眼见着谢敛因为宋家落得如此境地,自己龟缩起来过好日子。也不能忍受父兄遭那样的冤屈,她继续当一朵瓶中花、壁上鸟。
眼前的谢敛没有再劝。
他不说话的时候,眉宇太过凌厉,眸子又过于深沉,显得有些沉默肃杀。这样嶙峋风骨,过于锋芒外露,不太讨好。
此时满身伤痕,显得越发孤僻难言。
于是宋矜下意识唤了他一声:“谢大人。”
他朝她看来,眸色便温和了些。
她满意了,站起身。
因为淋了雨,宋矜浑身也微微发起热来。她走得不太稳当,有些晃,但她不想被谢敛看出来,干脆三步当做一步走,“我去给你买朝食。”
上次谢敛带她吃的馄饨很好吃。
宋矜四处看看,最终买了两碗馄饨,又要了一壶新的温热茶水。
折腾了一夜,宋矜非常疲累。起先还感觉不到饿,喝了一口热乎鲜甜的馄饨汤,饿意才猛地涌来,她捧着碗坐在谢敛身后吃小馄饨。
谢敛在挑芫荽,挑了半天才挑干净了。
他才与她说道:“再吃半碗。”
宋矜不明所以。
满京都的女郎,吃饭都用特制的小碗。
时下以清瘦文雅为审美,甚至有不少世家女郎,特意饿到脸色苍白来显风度。
谢敛说道:“你往日……”
他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噤了声,耳垂忽然有点红。青年手指蜷起又松开,眼睫垂下,过了一会儿才又说,“抱歉。”
宋矜有点没由来地生气。
谢敛默默放下挑芫荽的筷子,解释道:“我现下吃不下朝食,喝水便可以。”
但她气得很没道理。
于是宋矜忽略掉,转而说道:“我刚刚打听过了,他们应允给我一天的准备时间。我今日回家准备,晚间便来驿站与你汇合,婚……婚礼大概有些凑合。”
风一吹,她脸色顿时又煞白。
谢敛想将斗篷给她,但稍一动手腕,铁链便窸窣作响。在宋矜略带疑惑的目光中,谢敛整袖坐在风里,温和地点头道:“好,劳烦你。”
女郎耳廓有些红,略微侧过脸。
她带着点鼻音,小声说,“……我自小多病,路上恐怕也会耽搁你,你不要嫌弃。”
“宋娘子。”谢敛下意识唤了声。
于是她朝他看过来,谢敛却又在这样的目光下沉默住。片晌,他望着春日的垂杨,认真地与她说:“你本病弱,不该与我一起奔波。”
他不看对面的少女,少女也不看他。
谢敛嗓音平静到近乎冷漠,温和道:“宋娘子,是你本该怪我、嫌恶我。”
皇帝不信任他的那一刻。
新政、皇陵案、军饷、肃清阉党,他所做的种种布置,在一瞬间宣告了彻底的失败。这些一旦失败,谢含之活在这世上,便是最大的败笔。
于如今站在台上的每一个人。
都是要抹去的败笔。
可偏偏眼前的少女,将她的性命与他绑在了一处。
从此他遭受的毁谤折辱,都会牵连她。
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她跪坐在他面前,稍微倾身靠近了一点,细长的眉眼温和:“你不要想别的。我今晚来见你,会穿得漂亮一点……到时候,你记得多说几句话。”
谢敛心口猛地慢掉一拍,渴意爬到嗓子口。
他顾不上羞辱人的铁链声响,端着宋矜倒的水碗,低头借喝水含糊道:“好。”
他想不太出,她穿嫁衣的样子。
子规血(十二)
“也不用太多。”她又补充了句。
谢敛不由看向她, 女郎坐在依依垂杨下,水濛濛的眼底藏着羞涩。她仿佛有些不安,抿了抿唇, 还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迟迟说不出来。
谢敛终于有一种活着的真切感。
他亲手切断与所有人的情感维系, 只有身体上的煎熬, 情绪上却感知不到太多的失落。在成为罪人后, 曾经的亲友远去, 荣辱悲喜再也无关。
他如孤魂野鬼, 受再大的折辱与冤屈。
也无所谓悲喜。
但此刻,他不得不去为她思考,重新感知情绪。
思考本已经断绝的后路。
她鲜活的感情渲染到他身上, 冰冷空荡的胸膛仿佛才被情绪一步一步填满,鸟峮吧八伞令弃七吾三陆,欢迎加入重新有了暖气。谢敛思考了婚仪步骤,略作推敲, 温言道:“宋娘子。”
女郎看他,眸子顿时有些慌乱,连忙道:“我……我只是会有些……”
谢敛语气坚定些, 打断她的胡思乱想。
“你是谢某的妻,我本该珍而重之。”
“无需紧张。”
谢敛话音刚落, 喉间微颤,狼狈闭眼。
从此有一个人和他绑在一处, 生死与共、荣辱休戚, 他再也不能孤身赴死。这种感觉不仅痛苦, 还带着隐秘的期盼, 无比复杂又沉重。
城外春光熹微,子规声声。
女郎脸颊绯红, 小小声应和道:“哦,我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清苦的药香裹着荔枝甜扑过来。
谢敛眼睫微颤,他睁开眼。
女郎挽起一截袖子,正伸手替他擦掉脸上的污泥,动作很轻柔,十分小心珍重。
她漂亮的眉眼迎着日光,清透如甘露。
“晚些见。”
于是谢敛点头,“好。”
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目光,宋矜顿时有些心慌意乱。
她满脑子都是他刚说的话,连忙提裙站起来,转身要走。但原本在已经在喉间的话催促她停下来,回头嘱咐道:“不要任由旁人折辱你。”
青年眉眼平静,仍看着她。
在短暂的缄默中,有一点无形的对峙,好在她赢了。
他微抬起被擦干净的脸。
青年眉弓清晰、眼眸黑沉,风骨落拓,如最清简的工笔绘成。
“好。”他略蹙了蹙眉,唇边竟然弯起一点安抚性质的笑意,对她交代了句,“一路小心,安全为重。若是遇到有人挑衅,不必理会。”
细细熏风拂来,谢敛眸子有微光。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
她点了点头,转身要走。
身后的人又唤她,“将斗篷披上再走。”
宋矜就觉得他有些啰嗦,还是那种她阿爹阿兄式的啰嗦,古板得要命。她瞥了他一眼,摇头,“这是我辛苦给你带来的斗篷,你好好披着。”
避开谢敛,宋矜叫了辆马车。
好在赵夫人早有准备,也并不生气。反而趁着昨夜,已经将家中的银钱、仆从安置好,取出一部分准备好,全都留给了宋矜。
风波过后,昔日宋家的老仆回来了一部分。
其中她阿爹的长随王伯,因为早些年妻儿死在了洪水中,无牵无挂,愿意与她随行去岭南。
另有几个长工,皆是残疾的缘故,多年仰仗着宋家才能做工糊口。
此时也愿意跟随。
宋矜要准备的东西太多,时间紧急,有些东西甚至来不及采集,暮色便已将至。宋矜不敢耽搁,害怕有人趁机捣乱,连衣裳妆容都来不及收拾,便上了马车。
她坐在马车内,弯腰伏在小几上计算物品,还缺哪些东西,又可以顺路在哪里采购。还有所带的银两,一路四处打点,又要如何安排。
不知不觉间,马车就停下来了。
傍晚间,又落起雨来。
城外三里处,设有驿站。
因为陛下格外开恩的缘故,这里的驿站额外接待了谢敛,也默许两人今日成礼。
饶是如此,天色黑了之后,背靠着山林的驿站还是显得破败冷清。
只有数点孤灯,在夜雨中摇摇晃晃。
她先开车帘,还未下车,便见驿站外有一道人影。
人影疾行前来,宋矜惊觉竟然是章四郎。但他既然来了,却又不进去,明显不是来找谢敛……而是在此等候她,宋矜就有些心虚。
退婚一事,她做得太突然。
“宋娘子。”章四郎淋了雨,总带着笑意的眼睛有些严肃,“此时城门还未关闭,你后悔还来得及。”
他太过于直接,另宋矜一时失言。
她没有带伞,不想等会儿形容狼狈。
也不迂回,只是摇头直接地回答,“我此时已经不可能后悔……”
“只要我愿意娶你,你就可以后悔。”章四郎打断了她的话,语气略带急促,甚至透着某种坚定的决心,“我父亲是内阁次辅,我也在翰林院,与陛下颇为亲厚。只要章家愿意保你,没有什么不能后悔。只要你嫁给我,日后待在章家,也没有人能对你下手……”
雨声急促,吹打着树梢。
满地树影离合,嘈杂的风雨声中,没有人察觉到门内谢敛的身影。
是因为突然下雨,谢敛恰又听见马车声,知道是宋矜到了。趁着今日差役睁只眼闭只眼,借了驿站的伞来接宋矜,免得她又淋了雨。
但章向文在外头,他便不好出面。
窥听并非君子所为。
他本该离去,但或许是夜雨潮湿寒冷,旧疾复发,他顿时连挣扎走开的力气都没有。
隔着门隙,女郎仍旧是白日里的装扮。
她兴许是太过于忙碌,又或许是并未将婚事放在心上,并未装扮自己。风雨浇在她身上,袖尾拖起蝶翼般的弧度,乌黑发丝随风微晃。
谢敛与章向文曾是知己至交。
他比谁都清楚,章向文所说的话字字属实,也都狠了心能做到。
谢敛虽如此清醒,心口却被风雨吹得有些凉意。
油纸伞面淋雨会有声响,他没有撑开伞,不知不觉间肩头被檐雨浇得湿透,冷意汇入骨髓。
终于,门外的少女摇了摇头,避开章向文的目光,“我父兄的案子,必须要谢大人活着才有转圜的余地,我不会后悔。”
章四郎顿了顿,继续说道:“皇陵案我与父亲,也会想方设法,替你父兄正名。世妹也知道,你父与我父曾是知交,能做出的承诺全然出自真心,绝不会诓骗于你。”
他又劝,“你阿娘与幼弟,必然不舍你。”
雨势有些大了。
杜鹃啼叫凄厉,如同盼归的游子,声声泣血。
谢敛僵立檐下,安静地等她开口。
他忽然惊觉过来,自己确实算不上多坦荡,此刻卑劣地想要听清门外的话语。哪怕一个是旧日知己,一个是毅然愿意陪他的女郎。
谢敛垂眼,等着她出口答应。
毕竟……宋矜本就是为了父兄的清正,才出此下策。有章家人的保证,皇陵案只是要费些时间,却当真有可能查出真相,洗清宋家的冤屈。
如此一来,她没必要与他扯上干系。
吃这样徒劳无益的苦。
终于,淋雨的女郎出声。
“我不止是为父兄。”她缓步朝前走了几步,自顾自要去推门,只顿了半步回答章向文,“谢大人救了我一家,若不是他,或许我也早死了。”
门外女郎走得很快。
谢敛猛然回过神来,他仓促要避,旧疾却令他险些摔倒,勉强按住险些作响的镣铐,稳住身形。
“宋世妹……”
另一道声音同时响起,带着讥诮地嗤笑道:“好一番情真意切。不过,连风流蕴藉的章四郎都看不上,宋娘子这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高。”
说话的人是何镂。
谢敛有些意外,但又不算太过于意外。有章四郎在,他不愿此时路面。而又恰因为章四郎在,他即便不出面,宋矜也不会有事。
比起他,章向文才更像一个好归宿。
性情温和热闹,家世清贵干净,永远能毫无顾忌地纵性而为。
“何大人断案的功夫一般,听墙角的本事倒不错。”章四郎讥讽道,毫不遮掩自己的恼怒与鄙夷,“如此小人行径,还只有何大人做得出来。”
何镂落汤鸡似的,从暗处走出来,竟然没回嘴。
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也十分狼狈,衣摆淅淅沥沥落下血水,明显是刚刚受过刑便出来了。藏在冰冷漆黑的树下这么久,也不知道想什么,又在等什么。
谢敛望着何镂眸色渐深,略有所思。
外头的何镂往前走来,沉着脸,盯着宋矜,“为了谢敛,你就甘心做到这种地步?今日他是让我被虢职,我认了,来日……”
何镂的气势有些凶。
但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落魄狼狈,愤懑不解。
章四郎打断他,“这是谢敛的事,你找宋娘子做甚。”
说完便起身上前,伸手勾住何镂的脖子,径直扯着何镂转了头,“少发点疯,可别怪我明日上了朝,再将你参一本……别说你干爹,亲爹都救不了你。”
何镂被气得不吭声,由着章向文扯走,闷头淋雨。
宋矜没搭理这两人。
时间紧急,她自己又不太会梳妆,恐怕等会再折腾一会天就要亮了。
她疾步上前,抬手轻轻推开驿站虚掩着的门。
院内点着灯笼,柔和光晕倒映在积水上。
谢敛抱着一把伞,却并未撑开。他浑身被雨淋透了,有些晦涩地看向她,目光里藏着许多复杂的情绪,只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原本以为,她再次来见他时,必然是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当然也能妆容精巧,体体面面地来见他,不再像是这几天这么狼狈。
但此刻她浑身湿透,委实有些丢人。
“我……”宋矜有些局促,她抿了抿唇,只好开口解释,“我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你等一等我……”
谢敛没有说话,似乎就是听她解释。
但宋矜早就察觉到不对,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大满意于他的平静。心口猛地跳动一下,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她忽然轻声问:“谢大人,你怎么不撑伞?”
她耍了个不太高明的小把戏。
换了个话题,将问题再次丢给了谢敛。宋矜顿时松了口气,脚步轻盈地走了进去,又故意提醒他,“谢大人,撑开伞吧。”
对方背着光,宋矜看不太清他的面色。
只觉得他今早骗人,又不爱做声。
待凑近了些,她才察觉到谢敛周身气场不太对。
他或许是听到了章向文的话,宋矜默默想。但她又很清楚,谢敛不会提这件事,更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但她还是有些心虚。
何况,她还故意这样促狭。
果然,眼前的人十分平静,不见半分介怀。他撑开了伞,将伞举到了她头顶,缓了一会才慢慢朝屋内走去,一面解释,“我听见门口有动静,又是才下的雨。”
原来他是带伞来接她,宋矜更心虚了几分。
青年身形如松似鹤,影影绰绰时更见骨相清绝,灯影下姿态从容。宋矜在檐下拧干裙裾的水,终于下定决心,对他解释一下刚刚的事情。
但谢敛先她一步开口。
“我去给你烧水,先进去换干衣裳。”他交代了一句,竟然带着沉重的镣枷,转而慢慢朝着厨房走去了。
宋矜呆呆立在门口,一时间有些后悔,还有些心虚。
她有些着急,连忙要去阻拦他。
外头却再度响起马蹄声,是落后的拉货马车到了,打断了她的脚步。
门外有熟悉的身影挤进来,矮胖的蔡嬷嬷撑开伞,急急忙忙朝她走来,“怎么淋了雨,娘子可真是一日不让人省心。”
“蔡嬷嬷?”宋矜一惊。
她没有让蔡嬷嬷来,但她跟着来时的货车……宋矜陡然醒悟过来,蔡嬷嬷竟然藏在了拉货的马车内,直接偷跑过来找她了!
此时城门关了,她让人回去都有些来不及。
“去梳妆。”蔡嬷嬷瞪了她一眼,怀里还抱着不少东西,却又欣慰地弯了弯眉眼,“从前当着夫人的面不敢说,今日可算是僭越一回。娘子是我一手养大的,跟亲闺女不差什么,倒是还亲厚些。”
宋矜看着熟悉的蔡嬷嬷,心里陡然有些酸涩,全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跟来。
当然不是难过,而是感动。
“是夫人给娘子准备的嫁衣,绣娘准备了两年,盖头是夫人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蔡嬷嬷爱说话,一时间冷清的驿站就热闹起来,带着宋矜进了房内,“老奴年轻时当过梳头丫鬟,手艺么也不错。虽然仓促了些,东西却都是好东西,都是老爷夫人自娘子幼时,就一件一件置办的。”
宋矜被蔡嬷嬷按在桌前,看向铜镜里的自己。
连日奔波,她面色确实有些憔悴。
湿衣裳被蔡嬷嬷脱了,又脱下干衣裳披在她身上。宋矜坐在椅子上,乖觉地看蔡嬷嬷整理嫁衣簪钗,这些东西都十分精致,从前在家也没见过。
她甚至都不知道,父母都悄悄提前准备好了。
记忆里,父母是更愿意养着她的。
毕竟她幼时病得太厉害了,有时候病到意识模糊。加上她的心病,那时甚至难以见人,家里没有一个人愿意把她放到陌生人家中去。
宋矜有些愣怔,阿娘竟然愿意由着她,跟着谢敛一路奔波。
她察觉出丝古怪,却又想不太明白……
门外响起敲窗声。
谢敛的嗓音不疾不徐,与她说道:“热水在门外。洗过换上干衣裳,将头发擦干些。”
宋矜看着窗上的一道影子,便不去想了。
蔡嬷嬷却先一步出门,与谢敛道过谢,将水提了进来。她一面说着话,一面麻利地将水兑好了,让宋矜过来用热水擦洗一遍。
又是风吹又是雨大。
热水浇过指尖,宋矜都有些不真切,恨不得将人埋进热水里去。她泡在水里,蔡嬷嬷在她背后舀水淋下去,肌肤因为暖意轻轻战栗,宋矜觉得疲倦到了极点。
“谢大人不像是那些假迂腐的读书人,看着可靠……”
“明日还要赶路,娘子又向来病弱,谢大人也伤得厉害,夜里莫要乱来……”
“……成了亲,要温婉顺从些郎君,小孩脾气却还是要收一收……自然,在嬷嬷跟前顽皮些不碍事……”
“……娘子……”
宋矜是被蔡嬷嬷拎着脖子喊醒的。
她陡然醒过神来,却见自己迷迷糊糊,已经听话地任由蔡嬷嬷摆弄,已经穿好了绯红的嫁衣。衣摆上绣着精巧的并蒂莲、双鸳鸯、金凤凰,细细密密缝着色泽莹润的东珠,在灯下光华熠熠。
胸前垂着的霞帔精巧满绣,本就巧夺天工。又在上头以各色金玉做花簇瑞鸟,绣了琳琅满目。哪怕是在昏暗的房间内,都璀璨得宋矜微微一愣,提起赤金累丝的霞帔坠子,小心翼翼摆好。
“醒了?”
“还有两根簪子就好了。”
蔡嬷嬷说着,便收回了手。
用手托起她的脸,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捏着笔,用胭脂在她额心花了朵花钿,这才满意地盖上了盖头。
“阿嬷方才说的,都记住了吗?”
宋矜倒是想说,她根本一个字没听进去。但此时天色恐怕已经不早了,明日还要赶路,也容不得磨蹭下去,只好胡乱点头糊弄道:“知道的。”
蔡嬷嬷又瞪了她一眼,笑了。
宋矜不明所以,却已经被盖住乐视线,由蔡嬷嬷牵着出门。
木门咯吱一声,屋外潮湿的风扑面而来。
雨声潇潇,她站在黑暗的雨幕前,感知着陌生的地方,陡然间心脏像是被人捏紧了,一下子紧张起来。
手也被蔡嬷嬷松开。
宋矜有些不安,伸手要去拉,蔡嬷嬷却往前走去了。她盖着盖头,无法追上去,只好立在廊下默默等待,心里却越发焦灼起来。
直到此刻,她才有了真实感。
她竟然要嫁给谢敛,还是再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点。
宋矜心乱如麻,一时间有些怕,又有些隐秘的好奇感。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听见蔡嬷嬷和谢敛说了两句什么,但夹杂在嘈杂风雨声中,她却听不清。
霎时间,她心口的好奇如被猫儿挠。
随着时间过去,这种好奇和紧张紧紧扼住她胸口,连呼吸都透着焦灼。宋矜垂下眼,想到夫妻间的亲密,又不知不觉感到恐惧……
她越想,呼吸就越是沉重。
风一阵一阵吹,她连指尖都冷得透出麻意来,整个人僵硬地立在阴影下。
过了片刻,又脚步声徐徐靠近。
不知为何,她几乎立刻就听了出来,这就是谢敛的脚步声。只有他行走时,这般如丈量过的从容不迫,比世家大族还要克己复礼。
“宋娘子。”
这声音于她而言,如从云端传来。
但嗓音温和,带着几分有意的安抚,仿佛对方看出了她的紧张。
宋矜的意识慢慢回笼,她在盖头底下眨了一下眼。因为紧张,她的嗓子没能发声,就默默地往前尝试着走了一步,这才缓过来气。
裙幅微动,她浑身珠翠叮咚,与雨声齐鸣。
她眼前伸来一只手。
是蔡嬷嬷的,宋矜牵着蔡嬷嬷,避开谢敛走入房间。
这房内的灯光要亮些,宋矜又恍惚一阵。
她坐在铺好的床榻上,有些局促。但很快,蔡嬷嬷的脚步声便退了出去,宋矜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因为谢敛应该在房间内。
只有她,和谢敛。
宋矜是怕和人接近的,尤其是男子。
平日被别的原因分走注意力的时候,她对熟悉的人不太明显。
但此时,她的注意力全在这上头。
谢敛坐在她身侧,隔得并不近。
这令她短暂地松了口气,但对方也没有别的动作,甚至连话都没有说。隔着盖头,她只能瞧见他搭在膝上的一只手,修长指骨上伤痕斑驳,仍旧很清雅。
此刻,骨节处微微泛白。
修长如玉的腕骨往下,手背微微泛起淡青的脉络,灯光下有些别样的意味。
“宋娘子,你若还是害怕……”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什么经世致用的策论,缓缓地说,“恕我冒昧,只将你的盖头掀开,礼成便好如何?”
不知为何,宋矜顿时没有那么怕了。
她甚至有点无奈。
相思引(一)
窗外雨潺潺, 窗内灯光微晃。
宋矜捏着一柄玉如意,迟疑良久,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何况她困得意识模糊, 本就迟钝,自己都察觉不到自己一坐就是好半天。
谢敛迟迟没等到她的回答。
灯烛都要烧尽了, 噼啪几声, 火光黯淡了不少。他起身过去剪灯花, 才察觉到少女的目光从盖头底下, 似有若无地追着他。
他手背微僵, 剪子轻微咔嚓声。
灯火骤然明亮起来,谢敛心头稍定,缓步走到宋矜跟前。葳蕤繁密的绣线流动着光泽, 朱红层叠的衣衫下,女郎肌肤白皙温软。
他从未见宋矜这样明艳的颜色,有些陌生。
谢敛抬手来掀盖头, 挽起细长的穗子,露出底下一截精巧雪白的下颌。她仍旧不言不语,他便有些说不出的忐忑, 在灯下略带迟疑。
“宋娘子……”
话一出口,他才惊觉有些不合适。
宋矜虽然对他惧怕多于亲近, 但她嫁给他,必然比他还要不安百倍。想起她白日的试探, 谢敛唯恐对她太过冷淡了些, 轻轻掀起那道盖头。
灯下露出张盈盈动人的美人面。
女郎乌鬓浓叠如云, 层叠繁复地堆成髻, 衬出张雪□□致的脸,十分清艳。此时眉眼低垂怯怯, 叫人只能看出她小半张脸。
他不知看哪里好,只见女郎眉尾细长迤逦一笔,透出些含蓄的妩媚。
“若是累了,早些安睡吧。”
谢敛温声提醒她。
女郎终于掀起眼帘,朝他看来。
盈盈眼波映着烛光,红唇微抿,雪白面颊上有些羞涩。她拿着玉如意,想了又想,终于将如意双手递到他跟前,“赠给谢大人,讨一个好兆头。”
他本该去接如意,却还看着他。
谢敛回神接过玉如意,白玉莹润无暇,衬得他满身满手的血痂狰狞可怖。而眼前的女郎姿容绰约若神女,谢敛撇开了目光,却没能按捺住对自己的唾弃。
背负骂名的罪人,人人得而诛之。
却彻头彻尾,将眼前满怀恩义的宋矜,拖入他的泥潭中来。谢敛有一瞬的窒息,几乎想要躲开,却又无法有丝毫拂却她的好意。
他可以百般难堪,
却不能让她因为他而感到难堪。
“我已经是庶人,不必这样唤我。”
谢敛恍然意识到,无数亲友中,只有宋矜从前并未见过他落魄的样子。
偏偏此时还在的人,
也是宋矜。
宋矜有些苦恼,不叫他谢大人……可叫表字也太过于亲昵了些,她甚至与他都不太熟。两人成婚,也本是权宜之计,并不是真的夫妻,她有些不敢唐突。
她想了又想,在谢敛开口之前,喊道:“谢先生。”
谢敛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宋矜便有些不安。
“谢大人在翰林院待过,我阿兄还曾十分仰慕,说大人学识渊博……”她越说越心虚,惊觉自己把谢敛说成了个老长辈似的,她连忙补救,“我也十分敬佩谢大人。”
但话一出口,宋矜就意识到自己没补救成功,简直越描越黑。
相反,谢敛仿佛成了个老夫子。
她有些挫败,但心里觉得这个称呼好。
谢敛总是冷冷清清的,板着张严肃冷冽的脸,叫人看着便生出敬意。况且他的学识,却也是翰林院公认的渊博,其实连她阿爹都夸赞过。
她一时间,都有些忘了洞房花烛夜的尴尬。
却也怕谢敛觉得不妥当。
如此纠结间,身侧的人忽然唤了她声:“沅娘。”
宋矜心中一颤,本能朝他看去。
这是她的小字,长辈和亲近的人才知道。此时被谢敛喊出来,莫名就有几分缠绵滋味,令她猛地想起来,无论如何谢敛都成了她的夫婿,这般亲昵才是应当的。
但……
但是……
“你若是想这样叫,也很好。”他似乎并不介意。
相反,青年郎君眼底含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显得十分宽厚温和。这样的目光,竟然有点鼓励的意味,让人不觉间不再紧张忐忑。
宋矜眼睫轻颤,试探着道:“谢先生。”
谢敛嗯了声,本以为他会解释一番,为何要叫得如此亲密。但谢敛眼底含笑,只说:“沅娘今日十分美丽,眉画得尤好。”
雨声错落,宋矜躲开他的目光。
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吵。
她呆呆坐在谢敛旁边,只觉得先是心口不听话,再是耳垂脖颈涌起热意,一下子朝她脸上涌去。十分狼狈,想要镇定或是遮掩,也全然无法阻拦。
“我……”她想说眉不是自己画的。
可脑子却在想,谢敛这样内敛冷淡的人,也分得出女子美丑……不也会觉得她美丽吗?还是说,他怕她忐忑不安,才卸了平日恪守礼教的言行,轻浮直白夸赞她。
谢敛已然收回目光,不显半分唐突。
他将玉如意放在床侧,和她说道:“我温了不烈的果子酒,合卺交杯正好,你晚上也能睡得安稳些。”
“好。”宋矜不敢看他。
合卺交杯啊……她想起自己看过的话本子,偷看谢敛一眼,有些好奇。
谢敛将炉子熄了,倒出两盏酒。
宋矜也连忙站起来,却见他回过头来,只是看着她。他乌黑的眸子温和,含着她看不懂的情绪,与她说道:“本该拜天地父母,此时却没有旁人,我与沅娘对拜成礼也罢。”
说完,青年弯起清瘦的脊背,抬手对她缓缓一揖。
宋矜也弯腰,与他行礼。
两人相对而拜。
宋矜接过酒盏,果然温得刚刚好。
是酒气很淡的梅子酒,热气扑腾扑腾,带着微酸。对方腕间镣铐轻响,绕过她的手腕,冰冷的触感另宋矜眼睫微颤,囫囵仰面让酒液滑入喉间。
谢敛接过她的酒盏。
微烫的指骨擦过她指尖,燎起一阵烫意。
她困得有些迷糊,本能坐在床沿上。但这房间内只有一张床,她只好四处打量,找了半天连一张椅子都找不到,确实简陋到了极致。
若说打地铺吧,地面都渗了雨水。
反正找不到别的法子。
谢敛回头,只一眼就看出她的所思所想。
“你睡吧,我不困。”
女郎糊里糊涂朝他看过来,鬓边流苏微晃。也不知不是羞涩,谢敛看出她脸颊有些泛红,总之是困到反应都慢吞吞的,意识不清的模样。
多病的人是容易困乏的。
何况宋矜连日奔波下来,便是常人也会困倦。
于是他放下手里的物件,走上前去。
问道:“若是困了,我替你将头发拆了,早些睡下?”
她不答应,也不拒绝。
谢敛便忍着腕间的疼意,一一替她取下簪钗,拆了高高绾起的长发。女郎很温顺地坐在他身侧,脑袋歪着,眼睛落在那杆玉如意上,唇角弯了弯。
其实宋矜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一穗安静的花。
谢敛不是头一次替她梳头,渐渐不再生疏。女郎身上的药苦味被胭脂香冲淡了,头发透着淡淡的荔枝甜刨花水味,暖融融地涌过来。
“我们一起睡。”她忽然说。
谢敛心跳漏了一拍,将她的长发披散在脑后,摇头道:“今夜外头不安全,我看着你睡便好。”
他顿了顿。
略作思考,补充道:“你若是怕屋内有人,我在门外也……”
女郎忽然靠过来,但她困得太迷糊了,脑袋啪地一下子撞到他脸上来。少女柔软的唇瓣贴在他脸颊,蜻蜓点水般一触即逝,温软的触感却很难忽视。
她那双困到迷蒙的眼睛,一下子清透起来。
女郎脸颊越来越红、越来越红,然后,伸手捂住自己的脸,耳垂红得仿佛要滴血了。
谢敛也有一瞬无措,僵坐着。
她却好似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我与你一起睡就好,可以轮流守夜……谢大人都伤成这样了,又不能对我做些什么。”
不等他反驳,她便伸手来扶他。
女郎有些怯,还是小心解开子母扣,伸手去脱下外罩的披风。
谢敛骤然合眼,不再看她。
衣裳窸窣作响,渐浓的荔枝甜香散开,偶尔有布料扫过他指尖。过了一会儿,女郎终于不再动作,而是朝他伸过手来。
他只好睁眼,正对上她试探的目光。
她就说:“我带了药,想看一眼你的伤口,涂了药再睡。”
谢敛没有做声。
他很清楚自己的伤口有多狰狞残忍,即便是他自己,看一眼都忍不住厌恶。眼前的少女肩头披着乌浓的发丝,细白的脖颈埋入绸衣,肩背曲线雅致修长,玉骨雪姿。
“我自己来。”谢敛在她的目光下,谨慎回答。
女郎和他无形对峙,最终失落地垂下眼,没有再非要帮他。
“那先内服吧。”宋矜看着他已经被磨出白骨的手腕,还有被干净衣衫挡住的、带白日还狰狞直接的伤口,找了个大胆的借口,“我一个人睡害怕,你与我一起。”
谢敛无声看她,不知是不是看透了她的谎言。
片晌,他拖着沉重的镣枷,倒了一碗水。
水碗放置在床榻中央,他抽掉盖头上一截穗子,将鲜红的丝线系在腕间,另一端递给她,“你若害怕了,便拉一拉红线,便知道我在。”
但若是水泼了,
她也能防备他越界。
相思引(二)
宋矜是有些懵的。
但谢敛递过来一截红丝线, 她只好接过。
她盯着这碗水,却有些窘迫。
因为多病的缘故,体温常年偏低, 到了冬日自己睡根本暖不起来。因此她自小就是和蔡嬷嬷一起睡的,蔡嬷嬷胖乎乎的, 身上十分暖和。
每到换季, 她还咳得厉害, 根本睡不好。
翻来覆去, 失常彻夜难眠。
她其实怕自己睡觉有点不老实。
但……
确实更怕与男子靠近。
而且谢敛似乎, 察觉到了她的毛病,才如此谨慎克制。宋矜想通这一点,心中的紧张少了许多, 还有些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愉悦。
见谢敛似乎在等她安置,宋矜连忙将红线系好。何况谢敛正迁就着她,她心里有了底, 自觉朝着里侧躺下了。
她小心盖好被褥,将系了线的手放在侧面。
“怕黑吗?”谢敛问她。
若是旁人,她必然不敢熄了灯与对方共睡一榻。但偏偏是谢敛, 哪怕本能抗拒男子靠近,她心里却信得过他……再说了, 她熄灯了睡不着。
于是宋矜摇头,“不怕, 熄灯。”
青年似有些惊讶, 却还是熄了灯, 在她身侧躺下。
视觉衰减, 其余知觉便敏锐起来。
身侧的人合了眼,一截系了丝线的手腕安静搁在身侧。借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灯光, 她能看到上面深浅不一的伤痕,蔓延往上。
她心口砰砰,跳得有些快。
从她的角度,甚至能看到谢敛衣襟内,层叠狰狞的伤痕。但青年合衣而眠,面色平静,呼吸安稳,看起来比谁都平和。
宋矜不知为何,有些焦灼。
本能翻身侧睡,手腕间的丝线一拉,拽到了对方。
“还是害怕?”谢敛问。
宋矜回过神,她又将脸转过来,两人之间隔着一盏风吹都皱的水碗。
她不算特别害怕,但身体确实还僵硬,心脏急促跳动。暗夜里一切都变得模糊,宋矜察觉到谢敛似乎要做什么,连忙伸手去拉他。
“不必,我不害怕谢先生。”
宋矜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谢敛的肌肤很烫。
她被灼得指尖一颤,险些松手。
于是谢敛没了动作,安静躺在她身侧。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变得十分绵长。宋矜终于确定他不出去,连忙收回手,也觉得脸颊发烫,将脸埋入被褥闷声道:“我睡了。”
她侧向谢敛这边,系着红线的手腕落在两人中间。
不知过了多久,宋矜的紧张终于褪去一些,在极度的疲倦劳累中一下被拽入梦乡,竟然真的睡着了。
睡着去,谢敛似乎应了她声。
宋矜闻见浅淡的苏合香,觉得心头既紧张,却又莫名安稳,忍不住舒展了眉眼。
谢敛一直没有睡。
他以为身侧的女郎会害怕,谁料她真的睡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乖,脸埋在乌发和被褥间,手却并不听话,似乎在睡梦中找寻着什么。
好几次,都软绵绵搭在他肩头、腕上。
仿佛随时都要贴过来了。
谢敛无奈,替她拉了几次被子。
窗外蹲守的差役一直没走,谢敛半夜起来了一次,等到再进房间。他浑身潮冷的雨气,发尾也被淋湿了,于是在黑暗的房间内站了会儿,这才上床。
女郎这会儿睡得刁钻,脸几乎睡在了他的枕头上。
只差一点,就打翻了那碗水。
谢敛看着床榻,无奈了片刻,还是小心系上了丝线,在她身侧睡下。
女郎的呼吸扫过来,有些烫。
她或许是察觉到了人,迷迷糊糊将脸送过来,要往他身上贴。
谢敛轻轻推了她一下,女郎蹙起眉,鼓弄了几句什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她像是小动物一般,轻轻晃了一下他的手,又蹭到他颈窝。
温热柔软的肌肤骤然相贴,带起一阵酥麻。
谢敛喉节微滚,伸手按住她的额头。但立刻,他便觉察出宋矜的体温不对。他原本就因为受伤,浑身一直在发热,但宋矜竟比他还要烫一点。
他起身点了灯。
果然,女郎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唇瓣有些干。
似乎因为难受,纤长浓密的眼睫染了层水雾,仿佛随时就要滑落眼泪来,楚楚可怜。
“宋娘子。”谢敛唤了声。
女郎毫无觉察,只是蹙着眉,呼吸有些凌乱。谢敛去找了湿帕子,替她盖在额头上,但即便如此,宋矜的体温还是越来越高。
窗外又晃起影子来,谢敛抽出墙角的火签放在脚边。
坐在宋矜身边,替她擦拭手心和脖颈。
因为手不老实,女郎的手腕已经被红线勒出红印子。谢敛无奈,伸手去替她解开,对方却握住了他系着线的手,紧紧攥着手指不松开。
她是纯然的难受,攥着他的手时紧时松。
潮湿滚烫的体温传递过来,连他指腹都不由渗汗,有些说不出的黏糊。
“阿嬷……”她又唤。
谢敛不做声,哪怕是秦念,他都没有照顾到这个份上。
但睡着的宋矜,远比秦念还会撒娇,会将脸贴在他掌心,迷迷糊糊低咳,眼睫上湿润的水珠,“……别走……我怕。”
谢敛僵坐在她身边,没有抽回手。
风雨声越来越大,窗外的影子越来越多。
谢敛伸手,拉起被褥将她盖好。
他才要起身,女郎肩头微颤,竟然惊悸一下醒了过来。
她茫然地看着他,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呼吸停顿,浑身僵硬得一动不动。握住他的手指没了力气,潮冷的汗溢出来,她鬓边都渗出层细汗。
一瞬间,宋矜惨白得仿佛虚脱。
在缄默中,她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起来,好似如梦初醒。一瞬间,她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伏着被褥有气无力地呼吸。
“抱歉,我……”谢敛温声。
女郎怯生生收回手指,却又忽然晃动了一下手腕,红丝线便扯了一下他。谢敛垂眼,目光落在她白莹莹的手腕上,一绺红线格外绮丽。
他瞧着那旖旎的一痕印子,后觉有些不妥。
宋矜却烧得蔫蔫的,含糊解释,“不知怎么,就醒了。谢先生不用管我,我换季失常发热,捱一捱兴许就好了……”
谢敛一面留意门外,一面捏紧了火签道:“你安心睡。”
她忽然看了他一眼。
“我不做什么,”谢敛有些局促,微晃了一下腕间红绳,“放心。”
她却朝着门外看了一眼,说道:“是有变故?”
因为发烧的缘故,她嗓音都带着淡淡的软和沙哑,瞳仁也有些涣散。又困得厉害,明显是撑着精神头,谢敛便将水碗递到她唇边,摇头道:“我与你一起睡。”
对面的女郎打了个呵欠,小口小口喝水。
她后知后觉地往后挪了挪,脸越来越红,小声给自己挽尊,“可能是枕头被我睡跑了。”
谢敛于是答,“是。”
“……”她咕哝了句什么,把脸往下藏了藏。
灯没有熄灭,谢敛合衣躺在她身侧。他意识其实也不算很清晰,但连日高热下来,反倒是忍耐力变得强了许多,只觉得人有些恍惚。
他身上还带着潮气,女郎的呼吸却仿佛扑腾扑腾冒热气。
两人之间隔着一碗水。
谢敛盯着那碗水看了一会儿,心道还好。
身边多了个人,谢敛也不太适应。
尤其还是个格外娇气病弱的女郎,他哪怕再克己奉礼,总会在无形处唐突了她。他就合目守在她身侧,听着夜雨,防备着屋外的人。
直到天将将亮,外头宋矜的仆人也开始起了。
谢敛才稍微松懈,真的睡了过去。
宋矜醒过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检查水碗。
昨夜她迷迷糊糊,还以为照顾自己的人是蔡嬷嬷,本能粘了过去,是绝无可能睡得很老实的。但偏偏,这碗水保持得十分良好,一滴也没有泼。
她发了会儿呆。
片刻,她就察觉到了不对。水碗的位置被移了,被移到了靠近谢敛的方向,而此刻谢敛几乎谁在床沿上,呼吸沉稳地睡着。
他睡得十分端正,已经端正到了一种令人发指的地步。
宋矜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敛。
人人都说谢含之如何心狠手辣,他对别人狠不狠她不知道。
但无论怎么看,对自己倒是挺狠的。
因为谢敛还睡着,宋矜无法起来。
她昨夜发了烧,虽然被照顾着退了烧,此时却还浑身酸软乏力。宋矜靠着枕头,没什么念头地打量谢敛,盯着他清正凌厉的眉眼发呆。
昨夜成亲了,眼前人是她的夫婿。
还是她忌惮得不得了的谢敛。
宋矜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伸手极轻地探了探谢敛的额头,果然他的热度一直没有退下去。因为睡觉的缘故,领口也松了些,能看见伤痕蜿蜒的锁骨。
她手指往下,轻轻地掀了一下他的衣襟。
几乎是一摸到布料,她就心虚。
青年眉间微蹙,纤长乌黑眼睫颤动。
乌发衬得他面色白到几近通透,毫无血色,便有种破碎的非人谪仙感。宋矜本就是鬼使神差,并非有什么贼心,立刻蜷回了指尖,老实放在身侧。
她收回目光,思考自己带来的药物。
时间紧急,其实她买到的东西不够全,只能凑合着用。
花了一会儿,她想好了如何搭配用药。
身侧的谢敛过了会儿,便醒了过来。他几乎是第一眼,便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宋矜正巧也等着他醒来,说道:“洗漱了,我给你上药。”
谢敛欲言又止,然后点头。
宋矜便觉得,现在的谢敛是真的非常好相处,十分君子谦谦。
“我先起来,沅娘再洗漱穿衣。”
谢敛又与她说,明显是避开她穿衣,免得令她尴尬。宋矜拥着被褥,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没由来有些想笑,也认真地点了点头。
她闭上眼,侧过身去。
听见谢敛腕间锁链脆响,忽然有些气愤。但青年动作从容,窸窣穿好衣衫,解开了腕间的一道丝线,提醒了她一声便出去了。
宋矜一时间,从他身上觉察不出半分怨愤。
她就又有些难过。
宋矜穿了件杏子红八幅裙,雪白对穿衫子,披了件织金眉子对襟窄襦。头发不太会梳,更不会什么妇人样式,她折腾了半天,彻底挫败了。
她推了门,想悄悄喊蔡嬷嬷。
可一露脸,迎面撞上的还是谢敛,她披着乱糟糟的头发有些脸红。
“我去唤蔡嬷嬷。”谢敛一愣,说道。
宋矜眼巴巴看着他,只见谢敛眼底却有几分笑意,她的脸越来越红,一下子将房门关上了。但外头的谢敛脚步一顿,忽然又朝门口走了几步。
他隔门,低声问:“沅娘,怎么了?”
宋矜背对着门,闭了眼。
她想,自己从前怎么会这么忌惮一截木头……
大概是瞎了眼吧。
饶是如此想着,宋矜还是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连眼前都有些发花,身上酸软无力,带着说不出的不得劲儿。
她靠着门,忽然赌气,“不要叫蔡嬷嬷,我自己可以。”
过了一会,她以为谢敛走了。
于是快步走到镜子前,挑起几根发簪,学着蔡嬷嬷那样,将全部头发都梳了上去。她不太熟练,折腾半天,才察觉谢敛竟进来了。
她险些松手,对方却垂眼。
语气无奈:“我帮你。”
宋矜的手一下子松了。
通过菱花镜子,看到的还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但他惯来认真,乌黑如绸缎的长发落了满地,在他手里也渐渐乖顺起来,被一绺一绺地堆在了头顶。
但靠得太近,宋矜有些正襟危坐。
她肩背有些僵硬,对方袖子拂动过,带起浅淡的苏合香。偶尔指腹滑过后颈,带起一阵细密的痒意,更令她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宋矜觉得自己得分神,于是问道:“谢先生是给秦娘子梳过头吗?”
谢敛摇头,“不曾。”
她心跳咚地一下,脆生生闷响。
这种感觉另宋矜有些莫名,她想了又想,干巴巴哦了声,“梳得挺好的。”
谢敛固定好发髻。
他手里拿着发簪,打量了一眼,端详她的脸。
宋矜明知道他在看发髻,心神却不安稳,慌忙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那双适合提笔调琴的手,本该古板地用在案牍间。此时拿着支碧莹莹的玉簪,日光下透出剔透灵动的光彩,迟疑替她簪在何处。
“右边。”宋矜说。
她有些使唤谢敛的心虚感,却双手交叠在膝上,微微偏过脑袋。
果然,谢敛便温和地按着她说的,将碧玉簪插好。
谢敛一低头,便撞上少女笑盈盈的眼睛。
记忆里的宋矜很少笑,盖因撞见的时机不对,她那双十分美丽的秋水眼里,总是含着压抑的愁绪。此时微微一笑,便如清露般动人。
他指尖微颤,心神恍惚。
瞧见少女不画也细长的眉,有些仓促避开目光,免得逾矩。
“朝食好了,有忌口吗?”谢敛缓了一会儿,才重新找到措辞。
女郎摇了摇头,说道:“应当没有。”
她一动,鬓边流苏坠子便轻轻敲击出细碎的响。
谢敛嗯了声,折身朝着外头走去。身后的目光却还追着他,想必还在担心他的伤,果然又听她说:“我想好如何配药了。”
“好。”谢敛说。
门关上,春日里微冷的风吹过来,他合了合眼-
宋矜出来时,蔡嬷嬷刚刚回来。
她拽了个人,气哄哄朝着谢敛走来,问道:“谢大人……这人非说,是你的小厮,我可记得你是没什么小厮的。”
毕竟,作风简朴到这个地步的人也不多。
蔡嬷嬷无比笃定。
宋矜和谢敛一样,都朝着那人看过去。
非要说,确实是个老熟人不错。但宋矜第一次见他时,他背着死去母亲,简直恨谢敛恨到要扑上来,生生从他身上咬下一口肉来不可。
但又偏偏,昨日出城前……
只有这青年与他的几个流民同伴,买了茶水来给谢敛。
她不太明白其中周折,但也颇为欣慰。
因为政变之前,谢敛防备的并非真的流民,而是扮做流民混入京城的叛军。而以他的为人,当然没必要害真的流民,反倒说不准顺手做了点什么。
——否则,眼前的青年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非要闯进来送谢敛一盏温茶。
“你来这里做什么?”谢敛皱眉,嗓音清冷。
青年一瘸一拐,满身都是淤青,拧着凶恶的眉头,说出的话却十分老实,“我爹娘、小妹,都在逃荒的路上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你救了我,还救了我那些病得要死了的同伴,我愿意跟随你。”
谢敛淡声:“我不需要人跟随。”
宋矜若有所思看向青年,当日闹事的不止青年一人,恐怕送去流民所之后都得救了。
但本朝所设置的流民所,其实十分粗陋,安置的都是一些地痞无赖。这也导致流民所的小吏收入极低,在此当差的也都不是善辈,所以根本不可能帮忙治病,顶多是给口粥水喝。
除非谢敛私下有安排,或是交代。
几乎是顿时,宋矜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系,不由也有些感触。
撇除掉皇陵案的缘故,她嫁给谢敛保他,也有些博弈的意思在里面。但此时此刻,她渐渐了解到一些新的东西,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赌错。
谢敛其人,
并非是该被口诛笔伐的佞臣。
她安静看着青年,并不干涉谢敛的决定。
但青年也四处睃巡后,忽然猛地朝着她跪了下来,咬牙磕了三个头。
在宋矜阻拦不及前,抬头盯着她,哀求道:“宋娘子……您劝劝您夫君吧,我是真心愿意跟随,现在也无处可去。但我打架很厉害,若是遇到了有心人,我必然拿命保护谢大人。”
宋矜措手不及,要去扶他又缩了手指。
她只好看向谢敛。
她的夫君坐在桌前,正低头给她盛粥。
盛好了粥,又给她单独用洗过的碟子,捡了几只小馒头给她。青年沉默应着她的目光,读懂了她的企盼,却又垂眼思索了会儿。
“我的性命不比你的金贵。”
“如今洪灾刚过,有许多荒地可领。另外新政推行,分地的政令比往年更宽容,找地方落脚便是。”
这话是全然的为他指了路。
不带半分藏私,也不带半分傲慢,真心诚意地为对方做建议。
宋矜微微一愣之后,有些说不出来的酸涩。
她端起谢敛为她盛的粥,又看了青年几眼,最终还是劝解道:“你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自己将来的子孙着想。岭南偏远荒蛮,多少官员外放过去,都受不了瘴气死在那。你我不过是罪人,或许根本到不了那里,便……”
这话并没有故意吓唬他。
宋矜早在出发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谢敛看了她一眼。
宋矜只当做不知道,又劝道:“人离乡则贱的道理,你比我知道。”
“我知道,”青年紧紧握拳,牙根咬得作响,仿佛随时有血泪要从他眼底落下来,“我爹娘、小妹,这一路都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白眼和坑害。但我知道,我还是愿意。”
既然如此,宋矜就不能说什么了。
她看向谢敛,说道:“谢先生。”
谢敛手微顿,似乎是因为她这句称呼。
他终于抬起头,打量面前的青年,眸子一如既往的深沉冷淡。既见不到傲慢,也见不到感动,只让人觉得冷冽刺骨,有种超然物外的寂静。
良久,他问道:“值得吗?”
这话像是荒原里一股冰冷刺骨的风,刮擦而过。
宋矜心口猛地被捏紧,抬起眼朝着青年看过去。
青年几乎不做思考,膝行几步,跪在谢敛面前,朗声说道:“以谢大人的对我的大恩大德,就是粉身碎骨,也值得!”
她松了口气,手指微颤。
“留下他吧,谢先生……我看有人与我一起看着你,我也安心不少。”
抬头时,她终于对上了谢敛的眼睛。
如二月初见时,帘栊夜深处。
他也是这样深沉冷淡的目光,那时她觉得深不可测,藏着难以触碰和理解的冷漠。
此时恍然觉察,
这冷漠更多的,对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谢敛微微皱眉,却又没有说什么。
眉眼和语气再度温和起来,带着令人自怯的宽厚,没什么喜怒地与他说:“先吃朝食,将身上的伤包扎了,再上路。”
他却不肯再看她。
宋矜抿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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