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三)
青年得了允诺, 一下子高兴起来。
他挽起袖子,呼噜呼噜喝起粥水,半点不见外。倒是在里间吃饭的几个差役, 吃过了饭,彼此对视一眼, 起身走到前头来, 抽出刀威胁。
“你们要跟随是你们的事, 但规矩不能破。”
“谢大人, 走吧。”
他们昨夜没能得手, 此时已经迫不及待。
从汴京城一路去往岭南,只靠徒步,算是极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若是谢敛死在了路上, 虽然交差难了些,可得到的赏钱却足够用几辈子了。
谢敛搁下碗,站了起来。
两个差役扛着重枷, 重新锁到谢敛身上,拉拽了一把锁链。
宋矜微微皱眉,但对方有刀。
吃饭前, 她才让王伯拿了银子打点过,不该如此出尔反尔。
但稍一思索, 宋矜便立即不安起来。谢敛背上的伤非常严重,如此几日折腾下来, 面色已经非常灰败了, 连发热都始终未退下来。
若不治疗或者修养, 不过两三日, 恐怕就会毙命。
宋矜疾步上前,有意露出羞涩的表情, “我与谢……夫君交代几句话,片刻便好。”
到底收了银钱,衙役没再阻拦。
前一刻她还以为他一句“值得吗”生气,此刻却什么也顾不上了。
宋矜牵起谢敛的袖子,轻轻拉了他一下。
青年似乎想要蹙眉,最终只是面色苍白地隐忍下去,起身跟着她避开几步。她取出袖中配好的内服药,想要递给谢敛,可他双手已经被锁铐。
她踮起脚,将药丸递到他唇边。
指腹往内轻推,青年唇瓣灼热柔软,近乎温顺地张口含住。灼热的呼吸扫落在她指尖,宋矜心口又乱又痒,只好沉默。
“不必太担心,”谢敛垂眼看她,眸色一往的清冷内敛,却又交代她,“若是当真出了事,不要与他们硬碰硬,即刻回京城找老师。”
宋矜抿唇,又不肯说话。
她端起桌上的水碗,一股脑递到他唇边,让他将药丸咽下去。
——也顺便少说些讨人厌的话。
谢敛看出她的心思,于是沉默。
女郎却咬唇,伸手再度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动作还是一如既往地蜻蜓点水,明显是不喜触碰。霎时间,她脸色又白了几分,仓促来摸他的手。
“沅娘。”
他干脆不让她碰,少女却一下抓住他的手腕。
春风掀帘而过,勾出女郎身上微苦的药香。温柔的触感落在伤口处,并不疼痛,只带起一阵细密的痒,和心口说不出来的狼狈。
他清楚自己连日累积拖延的伤势,几乎回天乏术……所以克制得很好,忍得也很好。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死在流放路上已经成了必然。
继续苟延残喘没什么意义,只是会拖累这些拼尽全力、想要将他拉回来的人。
不值得。
“我没事。”谢敛说。
宋矜松开手,不太放心,“我让王伯跟着你。”
她的医术不算太好,而切脉又需要经验。
谢敛的脉象太过于虚弱,几近崩溃的脉象,但偏偏他瞧着倒也还好。不但如此,谢敛甚至瞧着她,温声安慰道:“莫怕。”
宋矜脸有些烫,觉得他像是哄小孩。
但她还是认真点了点头,说道:“收拾完东西,晚上我便能追上。你不要吃别人给的饭食、粥水,也不许与他们争吵,等我晚间给你上药再说。”
“好。”谢敛堪称温和。
宋矜见他如此听话,也弯了弯眼睛,朝他微笑。
青年却不知从哪蹿出来的,从侧面凑过来,好奇问道:“谢大人,你也耙耳朵啊?”
宋矜一呆,看向那青年。
烫意刹那间涌上脖颈,她连忙松了握着谢敛的手,后退几步,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谢敛只瞥他一眼,眸色冷冽。
青年顿时缩了缩脖子,他干咳了好几声,才试图解释道:“我……我就是想说,我可以暗中跟在谢大人身后,防止那些人做手脚。”
忍住羞窘,宋矜点了点头。
其实哪怕是她自己身边的人,她都不敢存十分的信任。家破人亡一回,宋矜见惯了人心反复,是对谁都存着几分疑虑的。
有此人跟随,无疑多了一重保证。
于是她说道:“小郎君叫什么?我还没有问过你的名讳。”
“名讳……?”青年大概是头一次被人叫得这么客气,难得有些局促,干巴巴地回答,“是名字吗?叫我田二就行,穷人家没什么名字。”
宋矜在打量他,确实不像有心机的模样。
她去了疑心,真心朝他道:“田二郎,谢先生便托你照看了。”
青年手忙脚乱说不用。
谢敛始终冷淡,没有理会田二,被催促着折身走了。
风吹过来,空荡的囚衣微微扬起。
宋矜瞧着青年形销骨立的背影,分明是极其隐忍平静的模样,她却缓缓生出种强烈的不安感。谢敛太过于能忍、能容,让人觉得温谦又遥远,但对他自己又太过于残忍。
她又看向田二郎。
这个青年满身淤青,但都是皮肉伤,伤不了性命。
他也满不在乎,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伤痕,扬着眉眼,一口气就把剩下的所有粥水都吸溜了个干净,咸菜都拿馒头擦干净了。
宋矜说:“看着他,若是他寻短见想方设法拉住。”
田二郎一愣:“寻短见?谢大人???”
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谢敛这样厉害又狠心的人,就是再落魄也不可能寻死吧。
“万一。”宋矜补了句。
其实如果牢狱里那次,她没有撞上,她也会像田二郎一般不敢置信。昔日汴京城内,平步青云的青年权臣,短短两月便将朝野掀得天翻地覆,何至于此……
所有人都觉得,谢敛心狠手辣无所不能。
她也曾这样想。
匆匆吃过早饭,宋矜整理完物件,才出发。
白日一直在赶路,傍晚时才在河边的村落旁落脚。按道理,这足足是两日的路程,这些差役摆明了是故意磋磨谢敛。
宋矜匆匆下了马车,便追去看谢敛。
茅屋低小,没什么声音。
天色已黑,她提着灯,顾不上敲门便推开了房门。
谢敛似乎毫无防备。
他挽起几节袖子,正在牵着淅沥流血的囚衣,似乎想要脱掉。但因为刑枷束缚着手脚,他无法脱掉,只解开了侧面的系带,使得衣裳稍稍松散,不必摩擦破烂的皮肉。
“沅娘,出去。”谢敛皱起眉。
宋矜手里仍抱着药罐子,当然不可能出去。
饶是如此,她心里却还是跳得有些厉害,本能还有些怕谢敛。尤其是他疾言令色时,犹带着摄意,令人本能有些惧怕于他。
她匆匆走来,蹲在谢敛身边。
青年冷静而无声地系衣带。
宋矜将瓶瓶罐罐放下,伸手过去解,谢敛便微微抿唇。无声对峙间,她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垂着眼按住他的手,然后去解他的衣裳。
她满眼都是红到发黑、刺眼的血。
尤其是肌肤裸露出来,是与女子截然不同的身躯,她几乎怕得指尖发颤。宋矜在心中不断告诫自己,面前的人是谢敛,不是当年碰到的坏人,绝不是。
饶是如此,她还是呼吸苦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不过片晌,里衣便冰凉地黏在身上。
“去帮我打些水来。”谢敛道。
这句话明显是为她解围,也或者谢敛在为自己解围。但触目所及,他身上的伤疤几乎全都裂开了,还增添了不少新的磨伤、淤伤、鞭伤,囚衣早被脓血打湿。
宋矜鼻子发酸,侧过脸去。
但饶是如此,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顺着下颌一滴一滴溅落。
“……别怕。”谢敛的嗓音透着隐忍与无力,却还是安慰她,“我带着锁枷。”
宋矜在这一刻,顿时不怕触碰了。这样深重的伤,谢敛昨日还如此从容宽厚,若是她再放肆一些,恐怕他都能装出一副寻常新婿的稳妥体贴。
她伸手去摸谢敛的额头。
果然,体温比今日早晨高了不少,已经是非常危险的程度了。
宋矜猛然回过神来,再去摸谢敛的手腕。
果然,脉象比今日早晨还要危险。
她根本没有看错,
分明是谢敛装得太好。
“你……”宋矜说不出来是恼怒,还是委屈,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无力感,到了口边却又成了,“我才不怕。”
她忍不住想,
谢敛怎么能觉得她在惧怕他呢?
“我今晚陪着你。”
“我们都不要睡觉了。”
宋矜心底生出极其浓烈的不安,紧紧攥着他的手。眼前的谢敛面白如纸,呼吸时重时轻,血淋淋又安静地靠坐在角落,半垂着眼睑。
仿佛下一刻,就会悄无声息地闭了眼。
她越是攥着脉搏,
就越害怕。
茅屋内空荡,只有一方月光照在不远处。
借着月光与灯光,宋矜将瓶瓶罐罐准备好,开始给谢敛收拾伤口。能带上的东西太少,他的伤势又太重,宋矜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谢敛的眼前很模糊,看不太清人。
但他最沉得住心,认真端详着她好半天,终于辨认出她清晰的神色。
女郎面色苍白,单薄的肩头微颤,鬓边细汗止不住地溢出。不过片刻,她乌黑的鬓发便透着水汽,混杂着极淡的荔枝甜香,将他又要模糊意识拉回来一寸。
谢敛想。
骗人,她分明怕得不得了。
相思引(四)
灯影斑驳, 月华胜水。
宋矜很安静帮他处理好伤口,让他张口服药。然后谨慎地坐在他身侧,隔着不远的距离, 从袖中取出那截红丝线,系在他手腕间。
“若是我不小心睡着了, 你拉一拉我。”女郎小声说。
她也赶了一天的路, 又自幼因为体弱被娇养, 这样颠簸下来掩盖不住的疲惫。
谢敛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让她不高兴。
他点头, 温声道:“好。”
她却不大相信的样子, 屈膝坐在旁边,缩成一团。
地上堆着蔡嬷嬷抱来的柴火,女郎拿打火石打了半天, 却怎么也点不着。她被烟气呛得咳嗽,眼睫毛上浮着层水汽,脸都熏黑了点, 抿唇的样子有些倔强。
谢敛伸手,接过打火石。
在她惊异的目光下,蜷曲起因为疼痛几乎无法自控的手指, 将那一从柴火点燃起来。火光暖洋洋地腾起来,驱散潮气和冷气, 连身下的稻草都变得蓬松暖和。
“你睡一会。”谢敛哑声道。
她一下子睁大了眼,抱着膝盖, 不肯吭声。
这是在赌气。
谢敛竟有些失笑, 但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了, 不能再等下去。
“你还在怕我?”他问。
女郎立刻反驳:“我不怕你。”
谢敛对上她水汽迷蒙的眸子, 心口有些微暖意,微笑说道:“那你为何不敢睡?”
果然, 她便有些委屈地看他。
也不说话,眼底倒映着月华,满是少女心性才有的纯澈。女郎从袖子里伸出手,张开手指烤火,好半天才慢吞吞说道:“我怕你出事,我不怕你。”
谢敛微微一怔。
他无意识地,收回搭在稻草上的手。
宋矜察觉到他的小动作。
谢敛是个很聪明的人,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察觉到她害怕扑过来的秦念。昨夜更是主动倒了水,隔在两人之间,绝不至于真的以为她还在怕他。
除非,
关心则乱。
“天色不早。”
“若是不怕,便安睡吧。”
听着谢敛平静的话,宋矜心跳快了一拍。
她眼睫微颤,偷觑了谢敛一眼,此时不太想再提些沉重的话题,于是她追问:“可你不困吗?还是说,又和昨夜一样守到天明?”
这是她白日才后知后觉过来的。
发烧的时候,有人照顾她。那些想要谢敛死的差役,也没有趁夜下手,那只有一个缘由了。
果然,青年有些赧然。
他沉默了会,摇头道:“等会,我会唤你守夜。”
宋矜一怔,下意识道:“为什么,是你守上半夜?”
火光跳跃,将浓浓的阴影投射在他眉眼间。她觉得莫名,又觉得有些古怪的期盼,但企盼的其实是上一个问题,因而心神像是明灭的火光般浮沉不定。
谢敛低眉,让人看不清漆黑眼底的情绪。
他语气有些无可奈何,带着些许令人心悸的温柔,“沅娘,我想让你多睡一会。”
她觉得明灭的火光,扑腾一下亮了起来,将她整颗心都点燃了。
宋矜胡乱哦了声,将脸埋入臂弯。
但她心思有些乱,一时间睡不太着。
何况谢敛的脉象确实危险,细细思索过后,她还是说不出来的不安。她废了那么多的力气,鼓起那样大的勇气,若是谢敛还是……
她害怕一睁开眼,身边的是个死人。
宋矜又抬起脸,隔着浅薄微冷的月色,果然见谢敛细长漆黑的眉眼低垂,面色苍白冷清,如同即将被雪压折的一截松枝。
“谢先生。”她轻轻拽了一下丝线。
谢敛睁开眼,黑沉的眸子寂静若古潭,深深不见底,温和道:“我在。”
“我想了会儿,还是有点怕。”宋矜试探着说道。
果然,谢敛便说道:“那我出去,叫蔡嬷嬷进来与你一处安睡。”
“我怕你出事,我怕看到的是……”
宋矜安静地看着他,青年坐在跳跃的火光后,冷白的面色染了几分温度。在寂静而宁和的夜里,他眉眼低蹙,带着些许无奈地妥协,几近克制地看着她。
他终于摇头,轻叹:“沅娘。”
因为尾音轻,她的小字被读出点缠绵的意味。宋矜屏息看着随火光摇曳的影子,等得有些焦灼,有些窘迫又有些好奇地仰面看他。
“闭上眼。”
“沅娘,你醒来绝不会看到一具尸首。”
谢敛微微倾身,乌黑的瞳仁深处跳跃着火光,燃烧着人类才有的情绪。她不觉间松了口气,提起的一口气终于卸下,终于感到了困倦。
赶路真的太累了。
她本就刚刚发烧过,浑身散了架似的,几乎立刻就打起呵欠了。
宋矜抬脸,见天心一轮圆月。
她心情很好地瞧向谢敛,青年的伤口被她包扎过,血渐渐止了。但身上的囚衣被血染透了,实在不太好,她决心明日为他赶制两件新衣裳。
“怎么还不睡?”谢敛微微蹙眉。
宋矜晃了一下手腕,打着呵欠,有些胡言乱语了,“明日不必系这个……我想了想,解开也太简单了……谢先生,你说是吗?”
谢敛温和地附和道:“你想的话,都可以。”
她没忍住,弯了弯眼。
宋矜陷入睡梦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谢敛在哄她睡觉。
柴火烧得有些快,谢敛又加了一些,直到足够燃烧到天明,这才收回手。
她昨日的睡相很不好,此时一个人蜷缩着,却无比的乖巧。脑袋埋入臂弯,肩背收拢起来,十分纤瘦单薄,令人忍不住怜爱。
谢敛唤道:“宋娘子。”
她没有回应。
谢敛站起身,沉重的镣铐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伸手,想要试一试她是否是装睡,最终还是蜷起了手指,没有碰到她一点。
他的意识已经有些混乱模糊了。
推开门,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
藏在暗处的差役还在等候时机,谢敛没有看他们,只低声道:“不劳你们动手了,我自己去就好。”
惨白的月色拖出长长的影子。
身后刀锋拖拉过碎石子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夜枭,树梢碎响。
谢敛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影子,被夜风带走的灼热令他恢复了一些意识。他渐渐觉得有些冷,比多年前的暴雨中还要冷,疼痛和悲喜都变得模糊。
他走得很慢,一直到河边,身后一路提刀跟随的差役才顿了顿。大概是看够了热闹,坐在大榕树下吃起酒来,聊得十分热闹。
春潮汹涌,河水十分湍急。
因为连日的雨,岸边已经垮塌了一块,笔直往下。
谢敛走到岸边,合了眼。
岸边松软的土骤然垮塌,他被泥土所掩,以最狼狈的姿态扑入激烈的河流中。夹杂着泥沙的河水涌上来,眨眼间吞没了人影,月色依旧清浅-
宋矜是自己醒的。
她在不熟悉的地方睡不了太安稳,昨夜是又病又困又累,今日好了些,没睡多久就莫名在琐碎的梦境中醒了过来。
出于本能,她动了一下手腕。
但很快,她就看到丝线连接的另一端,没有了人影。
确实如她所说,只要对方想,轻而易举就能将丝线解开。谢敛拿这个安慰她,无非是笃定他自己不会做出格的事,她也理所当然地信了他的人品。
但此时此刻,她觉得有些讽刺。
根本没有守夜。
宋矜四处都找了,却始终找不到谢敛。
她心口越来越乱,越来越乱。然后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睡前的每一句话,都回忆一遍。
不会看到尸首吗……
她眼睫扑簌,忽然失了神般朝外找去。先是顺着窄路,她强迫自己仰起脸去看每一棵树下的枝杈,生怕漏过了什么,又怕真的有什么。
顺着小路,她看到了醉醺醺的差役。
宋矜应当是怕的,她几乎是本能连言语都丧失了,一股脑拎裙跑过去。
两个醉鬼咧着嘴笑。
“……还算是识趣,不要我们亲自动手。”
“烦死了……寻个死,还非要跑那么远……他妈的,怎么还没到……”
“这趟不亏。”
“嘿嘿……那是谁,谢敛!谢含之……谢……”
宋矜心口砰砰乱跳,几乎窒息。
她很清楚地记得,村口往前,是一条水势十分湍急的河流。此时恰值涨潮,到夜里恐怕涨得更多,水流很快就裹挟往下了。
她觉得很难过。
若谢敛是懦弱之人,她或许还能责怪怒骂他。
但他偏偏不是,
只是无数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念头。
只要谢敛死了,天下无数愚蠢又理直气壮的民愤自然平息,无数亟待找冤大头的污名有人来背,为政变闹得头破血流的显贵自然团结。
所有人都要他死,于是他赴死。
荒谬极了。
宋矜拎裙往前,伏着即将坍塌的岸边,一处一处往下摸索。
她有时候想到父兄的死,有时候又想若是谢敛真的死了,她又该怎么办。可思来想去,宋矜都不愿意谢敛死了,若连他都死了,她父兄又算是什么呢?她又算是做了什么呢?
月华像是一寸一寸的刀。
宋矜溯游往下,在水中扑腾摸索得冒血,十指连心剧痛。终于,她在下游的岸边找到了谢敛,他被几道水草卷着,半漂半靠在河边。
她顾不得许多,连忙扑了过去。
天边终于将将破晓,一抹鱼肚白映在青山上,四野渐渐都变得真切起来。
没有人知道她这一夜找了多少遍,宋矜自己也无暇顾及。
她一边咳嗽,一边摸过去,伸手拽住谢敛。浑身伤口泡到泛白,呼吸十分微弱,几乎快要没有了,宋矜的眼泪胡乱往下掉,急得哭着将他往岸边拖拽。
宋矜按他的胸口和腹部,累得几乎没有一丝力气,谢敛全然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看向他的唇,只纠结了一瞬。
在倾身吻上去之前,青年乌黑的眼睫微颤,沙哑唤了她一声:“沅娘。”
他苍白得气息奄奄,眸光有些悲悯。
宋矜浑身湿透,乌发披散在身前,好几绺垂到了他湿润冰冷的眉梢。她几乎是浑身一颤,如梦初醒地看向他,想要说些什么,却是先哽咽出声。
宋矜实在太委屈了。
她是被他哄着睡着了,可也因为他,差一点任由着他死了。
“谢含之,你骗人。”
女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名带姓,满是咬牙切齿的意味。
谢敛无声看着她哭,他觉得歉疚。但歉疚这种情绪,几乎已经无时无刻不弥散在他身上时,便有些难以言表的无力感。
他要歉疚的人实在太多。
可他确实不忍见她哭,不该让她哭。
他挣扎着抬起一只手,嶙峋白骨裸露,他抬手替她揩掉泪水,“是……我骗人,我不想叫你瞧见尸骨……别哭了,沅娘。”
他轻轻叹了声。
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你……”宋矜气得浑身发抖。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
真是,真是……他连她会怕尸骨都想到了,却不会想一想,她若是见他死了会有多难过。她说怕他死了,他便不忍尸骨惊吓到她,却想不到另一重意思。
她泪眼朦胧,忍得眼眶发红。
一低头,她再也忍不住了。
宋矜眼泪噼里啪啦掉,半点仪态没有,抿着唇瓣哽咽讽刺他,“妙年渊博的谢含之,可真是聪慧过人,心思细腻机敏。”
谢敛似有些无奈,却没有躲避。
他咳出两口淤血,有些失焦的眸子瞧着她,有种介乎冷漠与温柔之间的宁和。
谢敛问她,“沅娘,值得吗?”
即便皇陵案不翻案,她与母亲阿弟还是能好好生活,也或许有朝一日章家会有人帮她翻案。但谢敛,却又太多不得不死的理由,他若想要活着回到京都,千难万难。
此去岭南,千难万难。
这个决断一但做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
“值得。”
谢敛听见女郎沙哑的嗓音说着。
春日淡金的日光笼在她身上,女郎清雅秀致的眉眼专注,倒映着他狼狈的影子。谢敛的心口跳得有些快,有什么疯狂的念头涌出来,很快有无形消散。
他想要给她点承诺,或是别的。
但困倦太沉重,几乎一瞬间击碎了他一切意识,将他拖入沉沉的黑暗。耳边似乎有女郎的哭泣,有远去的讥讽嘲笑,还有他也无法理解的愤恨。
谢敛却头一次想,
若是赴死,亲者实在太痛。
他忍不住生出一点自私的生念,
因为宋矜。
相思引(五)
女郎呜咽着哭道:“谢含之, 你看看我啊……”
她的嗓音满是隐忍的难过,哽咽凄婉,仿佛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握不住了。
如何才能看看她?
谢敛听出她的恐惧, 终于挣扎着、眼睫颤抖着睁开眼。温热的泪水落在他面颊上,滴滴滚烫, 令他生出极其浓烈的歉意。
他想安慰她, 却发不出声。
谢敛觉得无力。
少女猛然察觉到他的目光, 眼泪噼里啪啦, 却忍住了哭泣。
她想也不想, 紧紧抓住他的手,半是胁迫半是哀求,“谢含之, 谢敛……谢先生,你千万不要闭眼,不许闭眼……”
春日的雾气沾湿她的面颊, 她冷得唇色泛白。
紧紧盯着他,不安到浑身颤抖。
谢敛受伤的手被她抓得生疼,但这疼意更像是一道无法被解开的绳索, 紧紧将他的意识拖拉住。他的目光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只有宋矜的眸子浮现在他脑海里, 无法散去。
他无法割舍下宋矜。
她是谢含之的妻,是抛下一切和他同生共死的人。
“沅娘……”
宋矜听见谢敛的声音, 几乎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她几乎立刻矮下身, 凑近他唇边, 想要听清他到底要说些什么。然而对方咳得撕心裂肺, 根本无法再发出一个字,唇边源源不断溢出鲜血。
宋矜悲从中来, 低低道:“我在,我在。”
他终于抬起手,反覆住她的手。
宋矜感觉到他在试图回握,内心百感交集间,她的手被他往心口带了带,“……不会死,莫怕。”
她怔住,眼泪噼里啪啦。
宋矜的脸伏靠在他胸膛,能听到缓慢、轻微的心跳声。她恍然间明白过来什么,泣不成声,却伸手抱住谢敛越发冷下去的身体。
“对,不会死。”
“谢含之,你看着我……不要闭眼。”
谢敛快要涣散的目光很温和。
就这样固执又疲倦地看着她,哪怕握着她的手逐渐无力,体温渐渐降下去。他眼睑挣扎着掀起,以无声而认真的姿态,当真就看着她。
宋矜没有别的办法。
她将谢敛最要命的几处伤口勒紧,只能将他抱在怀里。谢敛的面色越来越惨白,转而乌青,不知是疼还是冷,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却始终没有合眼。
宋矜开始找话和他说。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家人都不如蔡嬷嬷亲昵。她干干说了一会儿,就不知道说些什么,胡言乱语道:“人人都说我和傅娘子平分秋色,你与她那样相熟。你看我如今这样狼狈,必然与她不同,可我到底是你的娘子……你这样胡乱抛下我,我……”
谢敛眉头微蹙,似乎迟钝地想说些什么。
但他必然是说不出来的。
宋矜猛地回过神,她抹了一把眼泪,觉得一万分地窘迫。
“我没有故意贬低她。”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偶尔会想到傅琼音。在汴水边万人簇拥的傅琼音,于烟柳霏霏下和谢敛见面。在流放出城前,矜持高贵地跟在傅也平身后,傅琼音也不动声色凝视谢敛。
宋矜并不谄媚权贵,她也曾是当世名流之女。
也并不嫉妒别人的才貌,她自然有她自己的追求,全然没有对比的必要。
她觉得有些慌乱。
这感觉说不出来的不对,但她无暇顾及,满心满眼都是谢敛的现状。
因为衣裳被彻底打湿了,满地露水寒凉。
宋矜在雾气中冷得发颤,紧紧抿唇。天亮之后,蔡嬷嬷必然会来找,但等候他们找过来却需要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焦灼。
唯一顺心的,
是谢敛十分的听话。
她的猜测没有错,果然过了段时间,王伯和田二便找了过来。
几人将谢敛搬上板车,宋矜跟在后面,只走了一步就摔倒了。她折腾了一整晚,此时体力用尽,险些眼前一黑也摔了下去。
只能谢敛躺着,她坐在旁边。
披着厚厚的衣裳,宋矜一只手放在谢敛心口,探听他的心跳。
差役应当是被田二揍过,此时鼻青脸肿,惨叫着正在上药。
难得地没有阻拦,目光晦朔躲在角落。
随行所带的都是伤药。
此时最要紧的,却是一剂吊住性命的猛药。宋矜没有犹豫,拔下鬓上青玉簪,交给了田二和蔡嬷嬷,交代两人去村中换些保命的药来。
蔡嬷嬷看着玉簪,欲言又止。
最终,两人转身走了。
谢敛的面色隐隐有些泛青,宋矜捏住他的下颌,将滚热的汤药往里灌。灌不进去多少,大多数都漏了出来,宋矜喂了半天,眼见着一大碗汤药都泼了。
她呆坐一会,想哭又没哭。
好在田二和蔡嬷嬷真换来了一支野山参,她又翻找出半锭好墨条,一起煮了水。
喂完参水,宋矜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
也不知道王伯和田二做了什么,将谢敛搬上马车时,他们竟然也没吭声。马车颠簸,宋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蜷缩在谢敛身边睡了过去。
等到醒过来时,月色透过车帘。
她眯了眯眼,心口慌得要命,连忙却瞧谢敛。好在他脸色竟有几分好转,只是因为颠簸,他的伤口再度崩开,衣裳又被染透了。
宋矜小心给他重新上药。
她用烧红的小刀,剜去腐肉,谢敛仍旧一动不动。宋矜本能有些慌,掌心贴在他心口,察觉到还有热气和心跳,这才慢慢松了口气。
如此数日。
宋矜每天都寸步不离,否则便忍不住心慌。
她竟有种从前无论如何都难以克服的、无法与人亲近的毛病,都要被谢敛治好了。但一遇到别人,她还是照旧如此,宋矜都觉得离谱。
好在谢敛有了生念,便一路转好。
暮春三月,顺着官道一路南下。
青山层叠,子规声声。
宋矜有时会有些恍然。
除了年幼时,她从未离开过京都。因为五岁大病一场后,父亲哪怕外任,也依旧将她留在京都,由年纪渐长的长兄代为照看。
再后来,父亲的官越做越大。
从此稳稳留在京畿,连带着都多了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族亲,都在京都。只要她想,靠着父兄的荫蔽,她或许可以在山野别苑过上一辈子。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离开京城去往别的地方。
但这样,也未尝不可。
这几天,差役被田二盯着。
谢敛的伤势无形中好转,虽然恢复得缓慢,脉象却从危险中渡过了。宋矜一连好几夜,几乎不敢入睡,第三天晚上才稍微放下心,实在熬不住睡了。
夜色寥寥,风带进来几缕月光。
谢敛醒来时,宋矜刚睡熟。
女郎纤浓眼睫低垂,有些不安地扑簌。
眼底大片乌青阴影,苍白的脸颊微微凹陷,透着劳累过度的憔悴。谢敛无声看了她一会儿,脑中最先浮现的,是她哭泣喊他的模样。
她说,
谢含之,你看看我啊……
这一刻,在月色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勉力抬手将自己的薄毯扯下来,往她身上盖过去。
在盖下去前,女郎先冷得哆嗦了一下。
她蜷曲起身子,无意识地朝他贴过来,不觉间就缩到他身侧来了。恰谢敛侧过身,她就像是无知无觉似的,这么缩进了他怀里。
发丝在她颊边翘起几绺,挠到了鼻子。
于是女郎皱了皱眉头,微微仰脸避开,鼻尖擦过他的喉结,带起阵温热的痒意和无形的撩拨。谢敛有一瞬的狼狈,迟疑着要不要推开她。
她再次缩起脸,额头抵在他胸口。
乌黑的发丝流淌满了睡榻,衬得女郎白皙澄澈,无声又乖觉。暖洋洋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心口,甜腻的荔枝香霎时盈怀,彻底蔓延笼罩住他。
谢敛拿毯子裹住她,自己往里避了避。
少顷,裹严实了的少女翻了个身,一下子滚入他怀里,扑面而来的荔枝甜香几乎将人撞晕。谢敛猝不及防,胸口被震颤出一股余意,伤口撕拉间扯出疼意,他额角霎时被冷汗渗透。
“沅娘。”他正色。
女郎眼睫轻扇,睡得十分香甜。她甚至以为是蔡嬷嬷在叫她,小哼了声,软绵绵地将脸捱到他胸口,伸手拽了他一截袖子,贴着他睡得更稳了。
她像是只脆弱的、天真的小动物。
依赖人,又惧怕人。
谢敛疼得眼前发白,缓了会儿。
等他回神,女郎的呼吸变得越发绵长安稳,在他怀里一动不动。
时而有夜风钻进来,确实有些冷。
何况宋矜的体温,确实比常人要低一些,难怪如此怕冷。但两人姿势太过于暧昧,宋矜又惯来胆怯,恐怕她明日会难堪……
可她冷得蜷缩成一团,谢敛没有再推开。
他闭了眼。
宋矜醒过来时,脑子懵了会儿。
她简直比以前向蔡嬷嬷撒娇还过分,整个人几乎要长在了谢敛怀里,脸都埋在他胸口。扑面而来的,是谢敛身上清苦的药味,还有几分熟悉的苏合香。
甚至她自己的发丝上,都是淡淡的苏合香气。
宋矜脸红得要烧起来,大气都不敢出,轻手轻脚地小心从谢敛怀里退出来。她手忙脚乱,将睡乱的衣裳和头发理好,捂住脸颊望着谢敛发呆。
还好,谢敛晕过去了。
这若是他还醒着,她就是宁可当场自戕,也不想面对这样羞窘的场面……
她心口扑腾扑腾乱跳。
但谢敛既然睡着了,她就完全是可以装作不知道的。如此想着,宋矜轻咳了声,果然谢敛没有半分动静。
于是她试探着喊道:“谢先生?……谢含之?”
对方还是没有动静。
不过,谢敛的脸色倒是好了不少。
宋矜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果然连低烧都好些了。但他确实昏迷好久了,宋矜又有些担心,拂动袖子扫了扫他的鼻子,低声喃喃:“怎么还不醒……”
话音刚落,谢敛低咳了两声。
宋矜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坐好,看向终于醒过来的谢敛。
连日病重,青年未免形消容减。
淡白的晨光投射在他身上,使他透着玉石般的清冷感。泼墨般的发丝寥寥几笔,便衬出几节瘦骨,霜冷月明般清白。
“你才醒吗?”宋矜斟酌着问。
青年恹恹垂眼,像是不解其意,只道:“嗯。”
宋矜紧紧盯着他的眸子。
她生出些莫名的只觉,譬如刚睡醒的人,大概不是这样的眼神。但偏偏谢敛眸若寒潭,乌黑深沉得看见不底,令人很难从中探究出点什么来。
宋矜不太确定。
但昨夜的事情,她是真的很不想被人知道。
她给谢敛倒了一盏水,递到他唇边,又试探道:“那你昨夜醒了么?我昨夜太困了,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你若是醒了我恐怕不知道。”
谢敛掀起眼帘,不得已看她。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宋矜在与他相处时,话有些多。
大概是他的话太少了。
谢敛看出女郎的小心思,伸手接过水,手腕微微一颤。对方连忙提他扶住,抿了抿唇,却没有松开手,明显是打算亲手喂他喝水了。
谢敛有些不自在,垂眼只看水碗。
他略作思索,只说道:“醒了一道,你应当刚刚睡着。”
“哦。”女郎有些心不在焉,明显是还在探寻他是否察觉了,然后锲而不舍,“那你当时,冷吗?”
谢敛微怔,有些不解其意。
但他摇头,“不冷。”
对面的宋矜先是一愣,然后去看毯子。终于,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泛起红晕,眸子跳跃着细碎的光彩,欲言又止,却一句话没有说。
看着毯子,谢敛骤然回神。
他借着喝水的缘故,低低咳嗽了两句,略有些艰涩地说道:“先前是我不对,不该寻死。日后不会再如此,你且放心。”
伤势重到回天乏力,要杀他的人又数不尽数,几乎是必死之局。
他曾以为,死了便对所有人最好。
但如今想来,却是他太过于一意孤行。
宋矜为他抛弃章家的庇护,背井离乡孤身下嫁,一路守着他看着他。他将这样的心意视而不见,全然没有尊重她的所作所为,也没有理解她的想法。
“抱歉。”
谢敛抬眸看她,女郎垂睫不语。
道歉不过是轻飘飘的两个字,他对她说过许多次抱歉,而宋矜不需要轻看更多精品来企鹅裙八吧三凌七其武弎刘飘飘的两个字。谢敛眸底透着几分透彻,仍是温和地看着她,心下却有细微的火灼烧起来。
她想要他活下来,报恩于他。
她想要皇陵案翻案,父兄为之正名。
他不止该道歉,
他还要让她得偿所愿才好。
“我不介意。”宋矜眸色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仿佛有最浅的心思,一闪而过,“若我到了如此地步,必然也不能……”
她抿了一下唇,眸子水光朦胧,“我们不提此事。”
谢敛无形中松了口气。
他的难堪被她轻轻揭过,令他心口微颤。
“好。”谢敛说道。
女郎脸颊还是有些红,收起水碗道:“想必是熬了粥,我去端来。”
目送宋矜下了马车。
谢敛收回目光,略带思索。他存了必死的决心,并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手。反倒是朝野上的那些人,恐怕都蠢蠢欲动,各自安排了人手暗中布局。
将宋矜拖入局中,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全须全尾地带回京都。
否则,他对不起宋阁老。
也对不起她。
自汴京城南下,一路前往岭南。
不仅是要穿过漫长的距离,还要翻过犹如天堑的五岭,途中数不尽的豺狼湖畔与烟瘴毒蛇,另无数中原人士谈之色变。
而岭南之地偏远,缺少开化。
民风最是蛮悍,前朝不少外放的官员,都因为得罪了当地人而横死在外。
自本朝太祖皇帝开始,在岭南等偏远地方,依仿前朝另设了节度使。由这些祖上便有根源的世家子弟镇守,不多加干涉,只向朝廷按时纳税等即可。
即便是路上能避开追杀。
岭南节度使曹寿,多年前却与他有一桩过节……
如此想来,还真是困难重重。
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窗外春光正好。女郎挽着袖子,露出段细白的手腕舀粥水,一面与蔡嬷嬷说话,一面小心地朝着车内看来。
他猝不及防,目光与宋矜对上。
女郎微微一笑。
谢敛镇定自若地收回目光,
心口却无形地乱-
一连赶了几天的路,风餐露宿。
好在绕过这座山道,前面不远便设置了一道驿站。无论如何,有了可以落脚的地方,不必只吃干粮和粗略煮好的粥水,大家心情都不错。
抵达驿站时,王伯带着众人去购置物品了。
毕竟连日在山中消耗,不少东西都没有了,而后面的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他们一行人商议完毕,便出发了。
留下的田二郎有些不满,哼哧哼哧扛着东西,三两步就进了驿站里面。宋矜却一贯是寸步不离谢敛的,毕竟他虽然没有性命之虞,但伤得太重。
宋矜扶着谢敛,缓慢朝着驿站走。
此处紧靠着连绵的群山,见不到人烟。驿站亦十分破旧,看得出来来往落脚的人极少,里间还穿来阵阵的狗叫声。
她不由有些警惕,松开谢敛,自己先上前去推门。
只是,还不等她有所动作,虚掩的门内就猛地蹿出来一群野狗。
野狗成了群,气势跋扈。
陡然间冲破房门,扑面而来时还带着此起彼伏的吠鸣,宋矜几乎是兜头便被吓蒙了。她吓得猛地一哆嗦,第一反应便是跑,偏偏身体却吓得僵硬了。
宋矜心脏都被捏紧了。
身后却却伸出一只手来,果断将她拉了过去,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苏合香裹挟着渺渺烟尘扑面而来,令她在惊悸到虚脱之前,彻底扑入了对方怀中。
宋矜浑身僵硬,心脏急促地跳动。
她后知后觉到谢敛的手按在她肩头,安抚般地轻拍着她肩头,低声道:“别出声。”
他这动作太过于寻常。
宋矜察觉不出什么不对,只觉心安不少。
她伏在谢敛怀中,半天都没有力气站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意识到谢敛的伤势。宋矜仓促避开,果然见谢敛的伤口又崩开了,因为强行站立唇瓣泛白,细密的冷汗浸湿了衣领。
饶是如此,他眸色一如既往平静内敛。
信手丢开棍子,说道:“走吧。”
宋矜彻底察觉到,谢敛的变化。
这段时间,她喂给谢敛的药他都吃了,连把脉也并不回避。若是她有什么请求,他务必是答应的,但都没有此刻表现得明显。
他会自卫。
他没有再一心赴死。
“我……”宋矜嗓子有些惊吓过后的沙哑,默默看着谢敛,“等我一会。”
谢敛也就没有动。
他仍旧静静拥着她,哪怕衣衫一点一点被血染湿,再顺着衣角滴落。女郎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战栗褪去,连呼吸都渐渐变得平和。
谢敛迟疑片刻,松开了手。
袖子却被对方拽住,他猝不及防对上宋矜的眼睛。
“谢大人,我还有点怕。”
谢敛一时之间,觉得自己有些迟钝。他有些分不清宋矜是真的害怕,还是有别的意图……至少,此时此刻他无法想出,宋矜还能有什么意图。
但饶是如此。
他还是没有松开手,告诉她:“只是野狗而已,虚张声势。”
谢敛看着她水汽朦胧的眸子,蓦地想起,她果然是有些娇气的。只是被她藏得很好,也并不讨人厌,反倒更叫人拿她没办法。
“可我就是怕……”
谢敛哑然,片刻后,他近乎有些羞窘地明白过来些什么。但他又觉得,自己仿佛不明白,仓促地说道:“无妨,我在。”
她仿佛得逞了般,露出有点笑意。
漂亮的眼底还带着吓出来的水汽,唇角紧张抿着,露水一样怯怯地看着他,温声说道:“谢先生既然能保护我,也能自护,是么?”
山风有些嘈杂。
他却仿佛置身在春雨欲来前,露水叮咚浇落,滴乱他的心弦。
“你……”谢敛指骨绷紧,微微抽搐。
终于,他像是自暴自弃般地垂下眼睑,冷冽锋锐的眉眼缓慢地渗出点温度,只低低唤了她一句,“宋娘子。”
她实在太过于纤细敏感,
通透到他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了。
可也未免,
容易勾起一些更贪心的妄想。
相思引(六)
山风细细, 带着日暮才有的烟尘。
女郎眸色温和,如无声润物的露水,看他时带着些微的期盼。她抿了抿唇, 仍旧拽着他的袖子,透着点狡黠, “我也在的。”
谢敛微怔, 骤然间如松了口气。
他有些赧然, 闭了闭眼, “不用这样为我担心, 走吧。”
哪怕是从前,也没人对他这样好过。
他不知为何,心头些杂乱无章。起身走向驿站时, 步子有些大,察觉到少女急忙追来,他陡然间顿下脚步, 回头等她。
女郎脸色还有些苍白。
风吹得衣袂裙裾飞扬,纤腰如柳,乌黑发丝浮在眉眼间。她察觉到他在等, 挽起袖子快步追来时,眼底透出点明亮的笑意。
不知何时起, 她不怕他了。
谢敛陡然察觉。
“这里好生荒凉。”她说。
谢敛打量四周,便干脆挡在她前头去, 只道:“荒僻贫瘠之地, 若是来往的官员不多, 往往便供养不起驿站, 自然破旧。”
女郎紧紧跟在他身后。
打量了片刻,再次伸手来扶他, 显得有些乖巧。
谢敛往下看去,视线刚好落在她头顶。
乌浓如墨缎的长发用发带束好,只绑着红丝线,略作点缀。往日常年带着的碧玉簪,却不见了,以至于简朴得有些素净。
他心中略作计较,便收回了目光。
但女郎毫无觉察。
谢敛推开门,果然驿站内四处十分破败。
若不是檐下挂着两盏还亮着的灯笼,便会让人以为,这驿站早已荒废多年。他心中微微警惕,面上依旧不显,走得不太快。
反倒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差役等不及了。
径直推门,进了里间。
谢敛顿了步子,身侧的女郎也顿下来。
院内荒草丛生,檐下挂着蜘蛛网,烂掉的门窗半耷拉在门口。不但如此,不远处的林间传来夜枭与野狼嚎叫,在夜色里十分凄厉。
风一吹,破窗纸就呜呜地哭。
谢敛立在灯笼下,打量窗沿上的灰尘。
就觉得袖子一沉,有什么靠过来。果然,女郎端庄地抄手站在檐下,安静垂眼,却被风吹得颤一下,就挪动一下脚尖往他挨过来。
谢敛瞥她一眼。
不觉看了一眼台阶,抬起一截小臂到她跟前,说道:“天黑,扶着我吧。”
果然,女郎犹豫了一会儿。
片刻后,微冷的指尖搭在他手臂上,轻轻揪紧了衣袖。她紧靠着他,踩着有些破碎的台阶,替他拨开蒿草,互相搀扶着进了屋。
或许是怕,宋矜的呼吸不太稳。
谢敛便垂眼不看她。
屋内倒是好点,但桌子上也落了一层灰。
几个差役已经坐了一桌,正抱着茶水猛灌,催促驿站赶快准备好饭食和房间。
宋矜看了他们一眼,挑了个远点的角落。
这段时间,差役们之所以没有下手,一半是因为她让田二郎紧盯着,一半则是让王伯套了几人底细,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才勉强让他们老实下来。
但长期以往,这法子必然没有用,必须想办法解决掉这个问题。
毕竟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随行的家眷?”
宋矜猛地回神,看向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驿卒。
灯火太暗,对方眯着三角眼盯着她,眼珠闪着不怀好意的亮光。乍一看那张黢黑的脸,发光的眼睛,有些野鬼似的吓人。
“嗯。”她有些不想理对方。
但又怕生事端而遭刁难,只点了点头,“这是妾身夫君,自然一路随行。”
驿卒盯着谢敛,看了足足一刻,才将托盘里的菜重重搁在桌上。带起一阵扬尘。
他扯了下嘴唇,讽道:“我这条路走得人少,最近流放的……只有那位名震天下的谢侍郎吧?单单一个皇陵案,死了就有上万人啊。”
“……嗯。”宋矜忍住反驳。
哪怕她不怎么去探听,也大概知道,在民间的舆论里谢敛多么可恶。
但舆论是最好用来做文字游戏的,是种十分低劣的手段。偏偏游戏中的人自得其乐,被玩弄了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人间圣贤。
这种人,叫醒他都是一种残忍。
宋矜给谢敛倒了盏水,又为他添菜。
在驿卒越来越愤怒的目光下,她温和地塞了驿卒几钱银叶子,只问:“劳烦,能否给我们开几间房?”
收下银叶子,驿卒撇了撇嘴。
“宋敬衍因为谢敛死了,他女儿却是个没骨气的,竟然嫁了谢敛。”他缓缓收起托盘,盯着宋矜,语气讥诮,“若我是宋敬衍,恐怕气得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宋矜感知着对方紧迫的目光。
她其实有些不舒服,只当做讽刺的不是她自己,攥紧了手不说话。
不能争,没必要争。
但……
灯光微微一晃,眼前黯了些。
谢敛不知何时掀起眼帘,囚衣被血染红,从他清瘦挺拔的肩头垂落。青年骨相清正,眉眼深沉,透出几分内敛的凌厉:“娘子与我这桩婚事,乃是岳父大人亲手定下。我既然求娶,应当谈不上生气,只怕真有些怜惜小女。”
他语气十分温和,仿佛听不出弦外之音。
但饶是如此,也另驿卒面色有些僵,明显是有气撒不出来憋得慌。
宋矜心口的那股气,终于松了。
她忍不住看向谢敛,对方却也正朝她看过来,眸光里仿佛真有几分歉疚与怜惜,令她心头一跳。
“我夫君待我很好。”
“阿爹若是泉下有知,必然也不会操心。”
大概是受了谢敛影响,宋矜面不红心不跳说了两句。又搁下要夹菜的筷子,看向谢敛,抿唇微微一笑,立即紧张地收回了目光。
安静的驿站内,连随行差役都看过来。
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
说实话,谁都好奇宋矜为什么愿意跟随谢敛。
这样恶名昭彰的冷血之人,朝野无数人恨不得处之而后快的罪臣。此时一无所有,必死无疑,难道真有什么特殊不成?
或者说,宋矜是否有什么难言之隐。
比如被谢敛威胁了之类的。
但此刻……
传闻中冷血阴鸷、刻薄寡恩的谢敛,言语谦恭温和。传闻中毫无气节、脑子有泡的宋娘子,态度坚定有礼。无论怎么看,更像是对恩爱的落难鸳鸯,琴瑟和鸣。
驿卒却仿佛被气笑了,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他踹翻了张桌子,不阴不阳道:“驿站里的客房,是给朝廷命官准备的。该挨千刀的罪臣嘛,后面有驴棚,自己去将就着吧。”
“你……”宋矜恼了。
不给住就不给住,倒是别收她的银子啊。
想到被人白拿了银子,宋矜心情不太好。
她捧着茶盏,气得半天没有喝。倒是谢敛全然不气,反倒是早有预料的模样,给她夹了菜,好声好气地道:“沅娘,先吃饭。”
在她记忆里,谢敛其实算不上个好脾气的人。
她还记得,他将何镂批得脸都挂不住的模样。
早在几年前,谢敛十七岁三元及第,一举成名天下知。京都显贵贤集,都对这位少年才俊十分仰慕,纷纷下了帖子去请他入府作客。
还有不少人削尖了脑袋打听谢敛的长相和家境。
在得知其俊美无俦、家中也无长辈之后,不少人起了捉婿的歪心思,日日堵在谢家门外,想要一睹谢敛真实相貌。更有许多胆子大的女郎,日日路过谢家门前,遗落满地的罗帕香囊簪钗环佩。
谢敛只应邀去了一家。
主人家请了族中才俊坐席,准备美酒佳肴,纷纷劝酒,想要将谢敛哄醉了好应下婚事。
只是,谢敛虽与之周旋,却滴酒不沾。
最后闹得没办法了,主人家只能直接提出婚事,却被谢敛当场断然拒绝,自称早有了父母定下的未婚夫。但问及是谁家女郎,谢敛却并未多言。
此后无论谁家相邀,都被他断然拒绝。
不但如此,这段时间谢敛闭门不出,另守在门外的家仆和女郎十分心碎,闹得京都好一番议论。甚至怀疑他的未婚妻,就是代为照看的表妹。
但这事过后,人人都知道了。
这位新出的十七岁进士郎君,虽然才学品貌绝佳,却觉不好拿捏。
是个极其端方自持,又极度清冷有原则的人。
宋矜那时候养在京郊的别苑,有时候闲了,会听蔡嬷嬷说传闻消磨时间。她也曾好奇过,这么固执自制的人,若是相处起来,岂不是十分尴尬。
她还好奇,这种人怎么会有那么多女郎倾心?
若是成了亲,怕是一点也不温柔小意。
“沅娘。”谢敛大概是见她发呆,自己也捡起筷子,准备陪她一起吃饭,“先吃点垫垫,荒山野岭,王伯未必能买到别的吃食。”
见他为她夹了菜,宋矜便点了点头。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谢敛。
心中有些后悔,当年和蔡嬷嬷谈论时,似乎还说了不少谢敛的坏话……
“谢先生,我说的话是真心的。”她补救道。
青年眼睫微颤,冷白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无措。但很快,他漆黑的眸子依旧倒映着温和的光,显得宽厚又平和,与她说道:“但我心中有愧。”
相思引(七)
饭菜粗陋, 四周也十分破败。
窗户嘎吱作响,饭菜端来前就凉透了,黑漆漆的两碗菜叶子。连日舟车劳顿, 女郎难掩病态,灯下的眉眼透着憔悴和疲倦。
谢敛看了她一会儿。
“那便烦请谢先生, 听话一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似乎什么也不明白, 只是浅笑。
谢敛垂眼, 应喏:“好。”
窗外灯笼被山风吹得晃动。
斑驳的影子照进来, 层层叠叠,摇落了满桌,有些静谧。
谢敛不欲影响她的心情, 专心吃饭。
对面的女郎眉间猛地一蹙,快速搁了筷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敛猝不及防, 僵了一刹,随即便不再挣扎地由她夺走了筷子。
“这饭菜气味不对……”她皱眉。
明灭的灯火下,女郎微微仰起脸, 漂亮的瞳仁透出亮光。只短暂地略作思索,脸色先是骤然煞白, 又慢慢地缓过来一点血色。
她的反应很快,谢敛都有些意外。
不但如此, 她立刻侧过脸轻咳, 并没有打草惊蛇, “是马钱子。”
马钱子有剧毒, 可以让服用者剧痛而死。
谢敛心中没什么太大的波澜。
想杀他的人太多,能用来杀他的手段自然更多。比起这, 他更意外于宋矜的医术,没有人专门教导,她竟然能够分辨出其中的马钱子。
他读书庞杂,却也知道马钱子色味难辨。
眼前的女郎眸色微深,略作思索。
她丢下筷子,又捂唇闷咳几声,略带抱怨地对他道:“饭菜粗陋,我实在吃不下……”
那目光藏着期待,谢敛心领神会,道:“稍后我给你做。”
身后无数目光射过来,暗藏着暧昧的揣测。谢敛面色如常,倾身挡住女郎半边身子,任她靠过来,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话。
女郎面颊绯红,眼睫扑簌着说话。
谢敛便垂眼避开目光,却见她攥着他的衣袖,骨节处微微泛白。她呼吸有些乱,他原本心如止水,却蓦然间也杂乱了起来。
两人絮絮低语,偶尔响起低笑。
隔着半边屋子,驿卒的脸越来越黑,恨不得上前怒骂不知羞耻。
驿卒盯了半天,两人终于走了。
屋内的伙夫掀了帘子出来,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却是一口没动。两人对视一眼,伙夫率先开口道:“他要是看出来了,只能将这一伙人都灭口了,免得泄露出去。”
“什么时候动手?”驿卒又问。
伙夫在腰间擦了擦手,抽出剔骨刀,信手拍在案上,“你去报个信,多叫几个帮手,别走漏了活口。”
两人说话的当口。
先前还呼三喝六的差役,纷纷都倒了下去,呼呼大睡。
霎时间,原本便破败的山间驿站,就显得越发寂寥阴森起来。
夜风一吹,如有野鬼哀哭-
天色已晚。
不知为何,王伯和田二一行人,却始终都没有回来。
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安。
刚刚的饭菜虽未中招,却是差一点就吃下了。何况,对方早有准备,恐怕接下来还会继续下手,只好提心吊胆地防备着四周。
屋外寒风阵阵,野草起伏。
谢敛挽起袖子,借了厨房,与她说道:“不必多想,水来土掩便是。”
他太过于淡定,以至于宋矜都要怀疑,谢敛是否是故意装出来宽慰自己的。
但很快,青年便起身去重新打了水。因为镣铐的约束,他行动十分不便,但却全然应付得过来,不过片刻便将乱糟糟的灶台整理得七七八八。
宋矜呆了呆,盯着谢敛看。
青年弯腰取碗,投出颀长的一道影子,鹤骨松姿如是。只是本该拿笔的手骨节分明,此时拿着菜刀,却依旧清正从容,不见半分违和。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几样菜便被他准备好了。
暖黄灯光下,宋矜几乎要产生错觉。
“这里脏,到那边坐。”谢敛抬头。
宋矜偷看被抓包,她略微撇开目光,摇摇了头,有些雀跃地说道:“我帮你。”
谢敛低笑了声。
宋矜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解,但有点不好意思。按她对谢敛的了解,此人十分不苟言笑,平日就算是对别人笑,多半是讥讽地冷笑。
她抿了抿唇,干脆弯腰坐在灶台前,准备帮谢敛生火烧水。
别的她不会,但她见过谢敛生火。
宋矜将柴火塞进去,翻出火折子。
但火折子烧了半天,柴火才冒出点火星子,立刻又熄灭了。宋矜无奈,只好一面点燃,一面脸贴着灶膛吹气,却被吹了一脸的草木灰。
折腾了半天,怎么都烧不着。
背后却被人轻轻拿食指叩了叩,宋矜猛地抬起头,却见谢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他仍挽着袖子,修长的小臂上有层叠伤疤。
饶是如此,线条利旧利落流畅,可见旧年风骨。他似乎也不恼,只是按着她的肩头,拿袖子将她满脸的灰擦了擦,才说道:“我来。”
宋矜稀里糊涂,被他擦完了脸。
近乎茫然地,眨了眨眼。
她陡然觉得,这简直就和小时候,她偷偷溜到荷塘里摘莲蓬,蹭了一脸泥水被阿爹训的画面一模一样!
也和读书时藏在书后偷偷睡觉,结果打翻了砚台睡了一脸墨汁,被女夫子拎着衣领擦脸极其相似,简直有种说不出来的羞耻感。
“哦。”宋矜缩了手。
谢敛似乎又笑了,她一下子恼了。
宋矜就只往旁边挪了挪,非要弄清楚,到底怎么生火。
但厨房本就小,灶膛前也就那么大一块地方,还堆着许多柴火。谢敛有些无奈,却也由着她,只自己在她身侧蹲下,抽出被她塞满的柴火,重新生火。
谢敛做惯了这些,不过片刻便冒起火花。
暖黄的火光照在女郎雪白的面颊上,纤长眼睫投下片漂亮的阴影,在她睫羽轻颤间明灭。女郎乖乖坐着,脸上还有些灰,仿佛十分端正,但又藏着难掩的好奇。
实在有些怯怯的可爱。
谢敛不觉眸光带了两三分笑意,但很快消散。
“冷么?”他问。
女郎想了想,将双手探到灶膛口,点头:“有点。”
谢敛便起了身,与她说道:“不要将柴火塞得太满,最好架起来,底下留出空地。也别等都烧过了,否则新的柴火烧不起来。”
他那位新婚的妻子应下,十分听话。
锅内雪白的雾气咕嘟咕嘟腾起,带着米饭香味。
女郎打了个呵欠,靠着烤火。
她脸颊白皙、乌发迤逦,被火光暖得懒洋洋的,又安静又干净。
谢敛收回了目光,专心做饭。
原本打着盹儿的女郎抬起脸,又好奇看着他。
似乎纠结了一会儿,忍不住盯着他切菜的手,问道:“谢先生不是读书人吗?我听闻,先生是在翠微书院读的书。”
谢敛手臂微顿,面色平静。
他略措辞了会儿,才如实告诉她:“我是被驱逐出族中的孤儿,流浪过几年。后来虽然受老师资助,但老师去得早,留下阿念无人照顾,只有我能做照拂。”
只是出仕后,这些过去便少有人提及。
非要说起来,众人也只记得十七岁连中三元的少年郎,掀起皇陵案与政变风波的狠辣佞臣,没人记得曾经的谢含之。
“抱歉。”女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她小声解释,“我以为你是跟着秦先生……”
谢敛垂眼看她,她神情恹恹,似乎还有心事。
他猜不出她的心事。
略顿了顿,谢敛还是说道:“秦先生待我很好,曾有意让我承他的衣钵。”
女郎眼睫微颤,她欲言又止。
谢敛有些不明所以,却直觉希望她能问出来,不觉心口微沉。他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手背被油溅了一下也未曾察觉,半晌才擦了擦。
但她目光游移不定。
好半天,才轻咬着嘴唇,语调有点儿闷,说道:“阿念一直与你在一起吗?”
破掉的窗子陡然掉在地上,散了架。
风吹进来,煤油灯骤然变暗。
谢敛心内发紧,竟然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地斟酌,说道:“老师去后,阿念无人照看,曾被亲戚卖给了人牙子。我得知后,将她带了回来,一面读书一面照看。”
他虽惯来沉默寡言,不喜与人宴饮交际。
但并不迟钝,不至于装聋作哑到不知道别人背后猜度他与秦念的关系。
只是往日,他无所谓别人的猜测。
“你将阿念养得不错。”女郎的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一如既往地温和,垂着眼睫毛看灶火,“谢先生对外人冷淡,对家人倒格外宽容。”
谢敛一时间,没有回答。
他分不清宋矜是在讽刺什么,还是真心话。
“她那时年纪小,已经不记得了。”他面色平静,只是如此解释道。
但谢敛还是本能地,看了一眼宋矜。
宋矜仍旧在打瞌睡。
赶路实在太累了,她本就身体不好,每日都要强行撑起精神。此时灶火温暖,又没有旁人虎视眈眈着,她紧绷着的神经都松弛下来了。
她脑子转得也慢。
只是十分好奇,秦念为什么能和谢敛闹翻。
要知道,彼时谢敛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一边要供养自己读书,一边还要养育年幼的秦念,任谁都知道其中艰难恐怕一言难尽。
但偏偏,两人恩断义绝道如此地步。
“我与阿念,只是兄妹之情。”
在油锅炸起的响声里,她听见谢敛徐徐说道,语调一如既往地平静。宋矜眼睫颤了一下,觉得心口痒得有点受不了,脸颊也越来越烫。
她没忍住,将脸往下埋了埋。
同时有点恼,她明明都忍住了不去试探,他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倒令她真成了个窃窃的小人。
但谢敛不再说话。
宋矜心口砰砰地跳,她又抬起点脸,看了谢敛一眼,认真回答道:“我知道。”
因为,
他的未婚妻,一直都是她嘛。
一时间,两人都不再说话。
但谢敛的饭菜做好了,他先取了饭菜,喂给了厨房里的兔子。等过了会儿,兔子还活蹦乱跳的,他这才说道:“沅娘,来吃饭。”
宋矜饿了半天,立刻起身。
但或许是坐了太久,她眼前顿时一片发白。侧面伸出只手,是让她隔衣去扶他,但她什么也看不见,胡乱间没抓住,一头撞入他怀里去。
谢敛衣襟间染了点油烟气。
本不该好闻的,但她因为在厨房闻习惯了,倒也不觉讨厌。她攀着对方胸口的衣襟,有些站不起来,对方只扶住她的胳膊,问道:“看得见吗?”
宋矜缓了好一会儿,眼前才变得清晰。
她脸色煞白,点了点头。
但一抬头,她就撞入谢敛眼中去了。
青年面如冷玉,眸似寒潭,却藏着几分关切。在察觉到她额角细汗时,又不着痕迹拉开距离,只克制平静地等她缓过来。
“谢先生。”宋矜没由来唤道。
谢敛便朝她看过来,仍不失温和,好脾气地问:“要喝水吗?”
宋矜只好说:“不喝。”
好在谢敛也没细究,只给她布了菜,与她说道:“你先吃饭,我出去打水进来,烧了水明日好带上。”
她心头正有些杂乱,此时有些怏怏的。
“好。”宋矜点头。
青年将袖子放下,起身要出去。
宋矜想了想,连忙尝了一口菜,朝他说道:“谢先生的厨艺很好。”
谢敛步伐一顿,折身回来看她。
也不知是不是倒映着灯光的缘故,他整个人站在灯影下,散发着雾蒙蒙的光晕,便如误落人间的谪仙般风骨清澈,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沅娘若是喜欢,日后再给你做。”
“记得擦脸。”
宋矜本来有些想笑的,但他偏偏又补了一句。
她只好轻咳一声,像被批评了的学生般嗯了声,糊弄过去。
因为地处山谷的缘故,驿站夜里的风很大,卷得四处哐啷作响。
谢敛出去时,屋外又被吹掉了盏灯笼。
屋内的女郎浑然不觉。
谢敛收回目光,提着叮铃作响的镣铐,径直朝先前的正屋走去。若是与这些驿卒纠缠,恐怕今夜一整晚都不得安宁,可若是知道背后的老朋友是谁……
虽然场面颇为尴尬。
到底没这么麻烦。
相思引(八)
屋内灯火已经熄灭了。
木门吱呀一声, 人影绰绰,藏在暗处的人和站在明处的人都没有说话。
谢敛走过去,意欲点灯。
火光窸窣, 冰冷的刀刃便架在他喉间。他动作只是稍顿,弯腰将灯点燃, 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想清楚, 可要现在便动手?”
杀一个罪臣是最简单的不过的事情。
但一旦走漏风声, 却要掀起了不得的风浪来, 没人担得起。
刀锋架在他喉间, 果然没有再近一步。
谢敛端起灯烛,照了照窗台的灰尘,与墙角的蜘蛛网, 说道:“此驿站荒废至少有一年余,冒充朝廷差役,是重罪。”
“这算什么重罪?”伙夫冷笑。
谢敛道:“看来遣你前来的人, 来头不小。”
青年语调冷冽,听不出什么情绪。
却令伙夫骇然一惊。
人人皆说,刑部侍郎谢敛虽然极其冷漠孤僻, 却最是敏慧审慎。
落在他手里的案子,从无半分纰漏。不但如此, 但最擅长洞悉人心,往往一眼就能看出案子的关窍, 与罪犯到底是谁。
“我只与你商量一件事。”谢敛说。
伙夫顿时恼了, 冷笑着讽刺道:“谢大人, 你还有做商量的余地吗?还当你是……”
“你自然不愿意商议, 但你背后那位大人,恐怕乐意之至。”谢敛打断了他, 墨池般的眸底藏着几分深意,只淡瞥了他一眼,“我知道的东西,远比我的命值钱。”
谁都知道谢敛的性命值钱。
这桩差事,从他废了多少劲才揽下便可知。
败落前的谢敛,是次辅章永怡的学生,是天子重臣。
他甚至多次应召入阁,彻夜与天子讲学对答,被当今天子称作老师。如今由首辅傅也平轰轰烈烈推行的新政,也有谢敛一手起草,亲自呈给天子。
伙夫不懂谢敛知道些什么。
但他知道,谢敛这样的人物,哪怕是沦为落魄的罪臣……也有无数人觊觎又忌惮他。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骗我?”伙夫冷笑道。
他领命密杀谢敛,若是没有履行,最终被治罪可就得不偿失。上头人的心思他猜不出来,但谢敛的一面之词,他可不敢随便信。
青年执着灯,微微倾斜。
惯来冷冽的眉眼微有动容,再看过去依旧凛冽漠然,只道:“你已经重病将死,领这桩差事……本就要被灭口,为何不赌一赌?”
伙夫拿刀的手微颤,被他紧紧攥紧。
他死死盯着谢敛,仿佛在看什么怪物,最终却又长舒一口气。若不是真的到了绝路,谁会领这样要钱不要命的差事,谢敛的建议确实诱人。
他摸索着刀柄,喉间发紧。
若是有了更多的银钱,或许他的……
眼前的青年囚衣单薄,满身伤痕,看起来如一支被积雪压折的松枝。
他只是打量四周,淡瞥几眼。便低垂下凌厉长眉,深沉眸底藏着几缕光,透着种理智到近乎冷漠的超然,淡淡道:“是为了年幼的女儿?”
伙夫豁然抬头,却避开目光。
谢敛步步紧逼,只说道:“想要做干净,又要将外头的人绕开,恐怕人手不够。此时此刻,其余人还未到齐,你还有思考的余地。”
烛火被风吹得晃动。
恰如谢敛所说,驿站内没有别人了。
谢敛随行的仆从还未到,便转而离开去购置物品。他们原本的人手分出一大半,干脆将这些人绕走,免得生出多余的意外,导致消息泄露。
剩下的人手少了,他们只能低调地下毒。
却不料打草惊蛇,令谢敛有了底。
既然如此,今夜在驿站内所有的人都死干净了,才能彻底防止消息外泄。
“你……”
伙夫别过脑袋,冷笑:“我劝你别动歪脑筋,外头都是我们的人。就是今夜你不死,也别想着能逃出去。”
但谢敛面色平静,似乎不以为意。
仍旧执着灯,等他回答。
伙夫分明拿着刀,额头却渗出细汗来。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只要能拿到更多的银子,他那天聋闺女便能北上京城求药。耳聋好了,再也不会被小孩砸泥巴、扔烂菜叶,被戳着脑袋骂聋子。
“领命的不止我一个人。”
谢敛将灯递给他,只道:“与你的主子传信,拖延到寅时前。”
月将至天中,时辰已经不早了。
在谢敛的注视下,伙夫终于松开刀,重新挂回腰间。他抹了一把脸,盯着谢敛片刻,点头道:“少耍点花样,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谢敛淡淡道:“合作而已。”
他没有多看伙夫一眼,重新拎起铁链,起身出了门。
但身后的伙夫,却缓缓松了口气。
满地月色流淌,檐下灯笼光影绰绰,照出女郎纤长静谧的影子。
谢敛不算意外,只是道:“不冷吗?”
听了他的话,女郎似乎才察觉到山风冰冷,蓦地缩了缩单薄的肩头,像是颤颤巍巍的花枝。
她将手缩进袖子,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想了想,便只朝着马车走去。
这驿站荒废已久,早已无法住人了。而宋矜惯来体弱多病,春秋之际恐有咳疾,最不能见扬尘,倒不如干脆在马车中将就。
女郎小步小步跟着他,衣裾如水。
然后,他袖尾一沉。
谢敛回头,果然是宋矜拽住了他的袖子。
他有些不解,问道:“怎么了?”
“你不吃饭吗?”女郎恍然未觉地仰起脸,素净的脸很温和,只带着点疑惑,“我给你热好了,现在已经快到子时了,明早我们还要去找蔡嬷嬷他们。”
谢敛这才有些意外。
他以为宋矜偷听了那些话,该想一些更复杂、也更不好的事情。
在这样的目光下,他哑然片刻。
竟觉有几分窘迫难堪,最终只是说道:“我忘了。”
女郎冷得面色有些泛白,低咳了好几声,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先生的伤还未好,先吃饭。吃过饭,我帮你换了药再做别的考量,如此好不好?”
谢敛无法拒绝她。
他点了点头,被她牵着袖子往后厨走去。
厨房点着灯。
饭菜果然在锅内温着,尚且散发着暖意。
女郎挽起袖子,给他端了饭菜。
她好像很困很冷,就坐在他旁边,撑着下巴打盹儿。
谢敛看了她片刻,起身去看了看灶膛。
灶火亦有余温,他挑拣了不少炭火出来,放在小炉子里攒着,自桌底散发出暖融融的温度。
宋矜是察觉到暖意,舒服得精神了一点。
她呆呆看了桌底一会儿,然后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吃饭,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的,握筷的姿势都十分端正从容,透着持重。
其实谢敛与伙夫的话,她都听到了。
比起他洞察细节的能力,她更惊异于,谢敛对那伙夫的引导。此人太懂人心,只要稍加遮掩与周旋,许多时候能够轻易达到他的目的。
但这种手段,其实不甚磊落。
以她对谢敛的了解,绝大多数时候,谢敛是绝不屑于使用这种手段的。
“先生,我们今夜要设法脱身吗?”宋矜问道。
青年咽下饭菜,这才回答道:“是,稍后你先睡一会。等到丑时,我就要将你唤醒,届时恐怕……有些危险,你做好准备。”
宋矜其实有些不安。
不说这些人的来头,只说守在山谷外的人,就足够拦住他们。
还有熟睡的差役,明日肯定会上报。
他们若是逃了,便是死罪。对于千盼万盼谢含之惨死的人来说,他简直是自投罗网,彻底将自己置于死地。
“我……我有些害怕,我不睡。”宋矜一下子清醒过来。
驿站内外那么多人,除了她,每一个人都要置他于死地。而眼前的谢敛,从未在意过他自己的生死,反倒更像是因为她才勉强自控。
她说过,要与他生死同。
但谢敛搁下筷子,有些无奈:“沅娘,听话。”
宋矜有些讨厌他这样子。
她迫切地希望谢敛有些人类的情绪,或是自私自利一些。偏偏他眉眼冷冽漠然,仿佛看她如看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十足地宽容平静。
“你根本不知道要杀你的人是谁对不对?”
“还有寅时,根本不会有人来帮我们……我们只能设法在此之前,想办法逃出去。”
宋矜压低了声音,急切地说道。
如今的谢含之是烫手山芋,根本没有人敢与他有半分联系。但要杀他的人,却无比之多,恐怕这一路自今夜起,就再也无法安宁了。
一旦有人明着动手。
紧接着,便有千千万万人动手。
谢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只是说道:“你若不想睡,不睡也好。”
宋矜有些恼了。
肩头却被人骤然搂住,整个人兜头被他抱入怀中。浓烈的苏合香气扑面而来,几乎冲晕了她的头脑,一时间说不出是惊还是怕,浑身僵得冒出细汗。
衣衫摩擦过她的手腕,肌肤接触时则带着体温的滑腻。
这种极致的对比,令她几乎无法忽略掉。
她被谢敛抱着,按到了窗沿下。
屋外夜风撕扯树梢,有人进来的声响,脚步声十分嘈杂。然而屋内暖意融融,宋矜从耳朵尖一直烧到眼角,烫得鬓角渐渐湿润,眼尾泛红。
“有人,抱歉。”
宋矜听见谢敛说着,便松开了手。
她骤然间失去了依托,险些摔倒,勉强靠着墙稳住身体。但心口砰砰乱跳,耳边也一阵阵嗡鸣,宋矜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指尖发软,冒出细腻的汗。
刚刚骤然的接触,几乎在她脑海中无法抹去。眼前的谢敛也微微皱眉,似乎想要替她做点什么,却始终只能垂手在三寸外,静静看着她。
“谢先生。”宋矜气声道。
谢敛指节微绷,低声回她:“好些了吗?”
这样近的距离,宋矜几乎能感知到他的呼吸。
她既觉得虚浮无力,想要被谢敛扶一把。又觉得如芒在背、冷汗涔涔,只好垂着眼避开他的视线,竟然连怎么回答也不知道。
好半天,眼前的青年终于有了动作。
他将袖子递到她手边,并不看她的眼睛,恪守规矩到近乎隐忍:“沅娘,牵着它站起来,不要害怕。”
宋矜也有些发呆,愣怔看着一截袖子。
似乎在记忆中,也曾有谁这样与她说过。但这样浅淡的记忆,更像是一场子虚乌有的梦境,让人疑惑它存在过。
她不再回想,伸出指尖攥住了袖子。
谢敛走在她前面,挡住了迎面而来的猛烈山风,宽大的衣袖也就微微拂动。
踩着谢敛的影子,一直到马车边。
他却并不进去,守在马车外叮嘱道:“披上衣裳,坐着歇一会,我就在帘外。”
宋矜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有些没由来,隐隐嫌弃谢敛啰嗦。但又披着厚氅衣,忍不住想要和他说话,想了半天终于开口道:“谢先生,你与我说说话。”
谢敛默了默,道:“好。”
她才骤然想起来,谢敛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
但谢敛确实开口,与她说一些事情。
有些是在翠微书院读书时的见闻,有些则是他外任时听过的逸闻。说到后来,谢敛似乎也没什么可说了,便与她说些各类读过的书。
宋矜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而问些莫名其妙的话。
谢敛总是短暂深思,很快回答她。
一直到宋矜对自己都有些不耐烦了。
她才岔开,说道:“子时应该要过了,为何是丑时?”
“他们下的蒙汗药,最迟只到寅时。”谢敛说道。
宋矜原有些惊讶,但随即便又想起来,谢敛虽然调回京都没多久,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却如雷贯耳,算得上是十分妥当。
她还要再说话,青年却道:“沅娘,我们要出发了。”
宋矜心口一紧。
果然,驿站外隐约传来马蹄声。
至于驿站内,也有房间次第亮起灯来,时不时传来怒骂声。
宋矜不知如何逃。
但谢敛已经扬起马鞭,带着马车骤然朝着烂墙冲去。几乎是眨眼间,那道看起来完好的墙壁,轻轻松松便被扬起的马蹄踹散。
她抓紧了身下毛毯,伏在车窗前。
借着飞扬的车帘,她看到谢敛的神情透着几分凌厉,仿佛早已规划好了一切。
越是如此,
宋矜反而生出不好的预感。
相思引(九)
月色下, 接近荒废的官道杂芜丛生。
不止是身后驿站,外头的树林间都亮起灯,响起阵阵嘈杂, 惊飞的夜枭阵阵啼叫。
马车颠簸,宋矜只能抓紧车壁。
身后有羽箭破空声, 刹那间铮然钉穿车厢, 堪堪擦过谢敛的侧脸。
宋矜心口狂跳。
她躲在车内, 撞得头晕目眩, 只能听见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
原本黑黢黢的山道, 四处亮起火光。
宋矜的视线变得模糊又嘈杂,分辨不出帘外有些什么。她忍不住思索,从此处到有人烟的住所, 恐怕有数十里之远,逃出去的概率低之又低。
这一点,谢敛不可能不知道。
她意识杂乱, 没由来地感到慌张,害怕谢敛再次抛下她赴死。
好在差役们为了赶路,白日解开了谢敛脚上的镣铐, 只有双手仍旧被铁镣所束缚,不能有太大程度的动作。
而今夜他们被下了蒙汗药, 没来得及给谢敛上重枷,行动不太受限。
忍受着磕碰, 宋矜伏跪在车厢内, 挣扎着扑了出去。
她坐在谢敛身侧, 俯身抽出藏在车厢底部的刀, 用尽全部力气,朝着车辕砍了下去。咔嚓一声脆响, 车厢栽陷,连带着令她都先写被颠了下去。
腰间一紧,侧面有人伸手捞住她的腰。
在下坠之前,宋矜扑入一个清瘦有力的怀抱,被对方拖上了马背,彻底抱入怀中。
她心口扑腾乱跳,呼吸急促。
模糊的视线往后,她看见谢敛接过她的刀,彻底舍弃了沉重的马车。
冷汗滑入眼尾,蜇得宋矜眼睛发酸,泪水顺着面颊往下滴落。
对方温热的呼吸落在她头顶,握着缰绳的手僵了片刻。在掠过一道拐弯时,避开身后追逐的羽箭,对方伸手揩掉她的泪水,安慰道:“别怕。”
宋矜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怕。
她缩在谢敛怀里,脑海一片混乱,只来得及囫囵道:“……好。”
她嗓音有些沙哑,透着柔软。
谢敛有些意外,却又并不完全意外。
女郎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死死崩住肩背。谢敛察觉出她的害怕,但她偏偏确实十分隐忍,只是固执而沉着地缩在他怀中,一个字都没有叫嚷。
连眼泪,都没有再落一滴。
谢敛回过头望去,见山谷内的驿站已经远去。
他如今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潜逃的。
但留在驿站内周旋,却是将主动权放在别人手里。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此时宋矜与他绑在一处,他便无法令她如此危险。
“沅娘,藏入山中等到天明。”谢敛道。
等到天一亮,这些人便不敢如此放肆,也会有人回头找她。
而他只要回头。
稳住驿卒,宋矜大概率是安全的。但如宋矜所说,他确实不知道要杀他的人是谁,他明里暗里得罪的人,连他自己都无法数清楚。
谢敛伸手,要将她抱下马车。
衣襟却被女郎紧紧攥紧,她仰起雪白的面颊,月光下面上泪痕带着光晕,如同山中精魅般动人。
她清甜急促的呼吸落在他鼻端,挣扎着往上。
谢敛一时间,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但女郎眸底闪过一丝狡黠,她抿紧苍白的唇,猛地勾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挂入他怀中。
清苦药香扑面而来,温热间透出荔枝甜。
女郎柔软单薄的身躯缩入他怀中,颤抖不已,冷汗几乎将她整个人打湿,如水里拎出来般地湿漉寒凉,让人本能怜惜她。
谢敛身体微僵,无法拉开她。
他握着缰绳的手早已被铁链磨破,淋漓献血顺着手腕,一滴一滴溅落在她衣摆上。
“我不。”她固执说。
谢敛怀疑她哭了,女郎颤抖着伏在他怀里,尾音哽咽。他原本是要将她抱下去的,此时这个僵持的姿势,便真的成了彼此拥抱,一丝间隙都不存在。
冰冷的山风吹过来,谢敛头一次为难。
他无意间指尖抚过她乌黑的发丝,略作思考,与她说道:“我并未打算死在那,只是……”
只是,
他将她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重要。
这话是他无法告诉宋矜的,于是谢敛陷入沉默。
“我们一起藏起来。”女郎直接打断了他,她指尖按在他肩头,有些用力,“很快差役便会醒,驿卒不敢让他们知道要杀我们。”
她这话说得不错。
虽然想要杀他,是不少人心照不宣的事。
但对于底下的差役驿卒来说,杀人放火的事一旦泄露,让他们上头的大人物露了马脚。造成了后果,追究下来,恐怕就不只是要他们性命这么简单。
“流放犯人逃亡,是死罪。”谢敛道。
女郎脊背微颤,在他怀中的脸微微仰起,拨开浓密的眼睫盯着他,“谢先生,此处离官府还远,没关系的。”
谢敛哑然。
但只要他跟着他,那些人绝不会放弃追杀。
她紧紧贴在他怀里,手指越来越用力。
谢敛察觉到胸口滚烫,女郎的泪水渗透衣衫,令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她脆弱又固执地靠着他,咬牙不肯松手,抱紧了他的后颈。
他猝不及防,猛地低下头。
下颌磕在脸侧,唇不经意间掠过她的额头,被发丝拂过,心口如被叩弦。
“山中荒芜,我害怕……”她哑声道。
谢敛下意识想要跟她解释,此时还没入夏,山中鸟兽虫蛇不多,只要不深入腹地不会有危险。
但迎着她水雾蒙蒙的眼,一时间说不出口。
哪怕明知是借口。
谢敛握着缰绳的手发紧,他垂睫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他托住少女的后腰,因为锁链的缘故,他无法将她抱得太紧,只好提醒道:“抱紧我,我与你一起下马,不要害怕。”
话一出口,他还是有些赧然。
但女郎便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全然地信任于他。
山风阵阵,身后的火光仿佛又要近了。
宋矜其实是怕到了极点,整个人反倒迟钝起来,一股脑扑入谢敛怀中,躯体和心理上的不适一时间没能感知出来,只觉得理智先松了口气。
冷汗涔涔,她衣裳早已湿透。
此时风一吹,她便冷得忍不住地哆嗦,抿唇忍住。
腰间一沉,暖意扑面而来。
在宋矜还未觉察过来之前,她便被谢敛抱着,翻身下了马车。
因为骤然的超重感,她心脏慢掉一拍。
但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月色下谢敛的身影微晃,右腿像是骤然失了力。但很快,他便稳住了身形,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宋矜有些担心。
但还不等她开口问询,谢敛身形再度平稳,扬鞭一抽马臀,侧身将她带入杂草中,便无声消弭了她的疑惑。
“跟着我走。”谢敛道。
宋矜甚少走过夜路,只觉得四处影影绰绰,不知深浅。但迎着青年略带安慰的目光,她抿了抿唇,牵住他递过来的袖子。
眼前的人身量颀长,暗夜里却格外沉稳。
她跟着谢敛,穿过比人还高的茅草,小心拐入山林当中。
从山坡往下看,狭窄的官道上灯火渐渐散开。这么久了,他们应该也发现了,马背上没有人了,开始四处找寻两人的踪迹。
宋矜不觉有些慌,但身体却越来越乏怠。
踩着满是落叶的山坡,她竭力往上,脚底却猛地一滑。乏力的胳膊想要拽住灌木,却未能抓紧,她不由自主地往下摔下去!
“……沅娘。”
她听见谢敛唤了自己一句,胳膊便被他揽住,终于稳住了身形。
宋矜伏靠着谢敛,半跪在地上起不来身。
她额头冷汗涔涔,浑身因为虚脱微微颤抖,连张口说一句没事的力气都没有。废了好半天的劲儿,她才勉强抬起脸,说道:“……我缓一缓。”
想到身后越来越近的火光,宋矜咬了咬牙。
她挣扎着起身,身体却根本抽不出多一分的力气,连平衡都把握不了,重重往下摔了下去,下颌猛地磕在谢敛肩头。
一时间,她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别的。
眼泪簌簌往下。
“我背你。”因为耳鸣,谢敛的声音仿佛隔得很遥远,但带着十足的沉稳安定,“你若是累了,便在我背上睡一会,等天亮了就好了。”
天亮了就好了。
丛林尽头的山巅上,天边尚且一片黢黑。
因为被人背了起来,宋矜不必再使力,连带着浑身的虚脱感都好了许多。
原本着急的眼泪,不觉间也不再滴落。
她眼前一会儿看得清一会儿看不清,意识变得模糊又清晰。只知道谢敛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陡峻的山林,偶有山风吹干冷汗,令她慢慢缓过来。
“沅娘,先睡会。”他说。
宋矜不想睡的,可她实在太困了,连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便坠入了沉重的睡眠中去。
她惦记着被追杀,没睡太久。
醒过来时,天还是黑着,但天边已经有了一抹极浅的鱼肚白。
谢敛拄着树枝,仍旧在山林间穿梭。
她不知道他走了多久,其间有没有停下来休息过,但他的衣裳再次被打湿了。借着淡薄如水的月色,她能看出其中的深色,是伤口裂开流血了。
宋矜无意识地,轻轻摸了一下他的后背。
青年脊背微僵,拄着树枝的手微微抬起来,最终又落了下去。他侧过脸,月光下眉骨锋利深邃,垂眼低声问道:“好些了吗?”
“好些了。”宋矜本能挣扎了一下,连忙说,“我可以自己走了。”
谢敛顿下脚步,扫视四周,说道:“应当是甩开了,在这里休息片刻,天也就亮了。”
天色一亮,那些睁只眼闭只眼的差役,也要考虑自己能不能交差的问题,不再任由着驿卒许多人对他们的追杀。
宋矜跟着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两人相互搀扶着,找了个凹沟。
山林经年没有人迹,沟内铺着厚厚一层树叶,坐在上头十分蓬松。
宋矜靠着沟壁,屈膝托起下颌才勉强撑直了脊骨。
月色被枝叶分走,只剩三两缕漏下来,疏疏落落地照在谢敛身上。青年一如既往地端正内敛,清瘦肩头平整,脊背挺拔舒展,不见疲态与厌憎。
她不觉间,目光落在谢敛身上。
对方回了神,又问道:“冷吗?”
还不等她回答,他便主动坐到了她身侧,整衣侧过身。树叶窸窣间,他替她挡掉了吹过来的东南风。
两人间隔着半尺的距离,不近不远,拿捏得刚刚好。
“不冷。”她道。
而青年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再说别的。
宋矜没了困意。
她坐在林中,思绪没由来有些散漫。
其实细想起来,过去的汴京城传了不少谢敛的传闻。
十七岁的进士郎君,未免太过于惊才绝艳,坊间茶楼内都流传着他的传闻。着绯衣革带,在热闹的队伍之首打马游街那日,引得万人空巷。
昔日守在谢家外的女子,还有被各类传言吸引来的女郎,几乎将金明池外挤满了。
隔得太远,众人等了许久。
最终簪花骑马,在队伍最前头的,却是哪一年的探花郎。
探花郎生得也俊逸白皙,偏偏谢敛骑着马,自酒幡后徐徐露出半张脸来,当时一片哗然,不少女郎纷纷激动到想要挤上前去看清楚。
当时场面混乱,导致探花郎的马匹受惊,险些受到踩踏。
不少女郎上前,为谢敛赠簪花示好。
因为争前恐后,最终导致有人被踩踏受伤,有人掉入了金明池险些溺亡,成了那一年京都中最大的意外事故。
不少人津津乐道,说了大半年。
但宋矜一直住在京郊,也不爱凑热闹。
这些消息被她得知时,都快过了一个多月了,自然无缘得知当时的场面如何。
尤其是看着眼前的谢敛,也很难想象出,他最春风得意时是副什么样的画面。若也这般波澜不惊,内敛克制到了极致,身边的人恐都忍不住恼他了。
“谢先生三年前,为何忽然自请外任?”宋矜问道。
其实以谢敛的本事,即便不去干实绩,留在京都也不可能在翰林院蹉跎三年。反而会更快平步青云,在最短的时间内,便能靠近政治核心。
谢敛朝她看来。
他似乎也不因此有所保留,只从容道:“我想试验新政的可行性。太后母族在各处的势力都有渗透,而民生多艰,许多事情能快便不能蹉跎。”
譬如今上,再蹉跎几年恐怕就死于太后之手了,何况那些寻常百姓。
宋矜明白这个道理,却不太能细想。
“我入仕,本就是为继承老师的遗志。”谢敛抬眼看天上一片月,嗓音低了几分,“老师生前来不及,我也想早些让他看到。”
宋矜眼睫微颤。
她记得离开京城前的那些读书人,自称是翠微书院的学子。
京都人人都知道,翠微书院办学不为入仕行举业。
其山长和教授,有不少是当代文坛名流。所以翠微书院咸集的,往往是一群于学术造诣上出众的学生,致力于承往圣思想,著书继往开来。
因此,不少书都是由翠微书社发行。
每每风靡京都。
反倒是出仕的那一批,倒是翠微书院的异类。
但谢敛的身份确实微妙许多,当年牵头集资创立翠微书院的人,便是身居首辅之位的秦既白。多年后秦既白致仕后,声名狼藉而死,谢敛承老师遗志出仕。
宋矜有些想要探究,却又不忍探究。
于是她只点了点头,宽慰道:“秦先生在九泉之下,必然会为之宽慰。”
“沅娘,你阿爹也是。”谢敛道。
宋矜心口猛地一跳,有些说不出来的动容,最终却只是点头。
天边渐渐亮起来。
在灰蒙蒙的天光中,她渐渐看清谢敛的面容。对方面色不比她好,透出失血过多的惨白,乌黑的鬓发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散落几绺黏在颊边。
青年玉骨霜姿,狼狈也难掩孤峭的气质。
宋矜将脸靠在膝盖上,垂眼不再看他,只说道:“我好困,谢先生。”
他微怔,忽然倾身探了探她的额头。
女郎眼睫低垂,恹恹地打着盹儿。谢敛察觉她有些低烧,一时间皱眉,略带思索片刻,还是说道:“靠在我身边睡一会儿,等会我背你下山。”
“……不累吗?”她抬眼。
谢敛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眸子,略有些不自在,只是摇头。
她便再次垂下眼,迟疑着往他身边挪了挪,然后将脑袋靠过来,半阖着眼打盹儿。
两人之间还隔着几寸的距离。
她似乎是靠在他身上,又似乎没有依托全部的力量。谢敛端坐着,等候着女郎的呼吸变得沉稳,确信她睡熟了,才重新抬眼看向天色。
此时已经快亮了,可以下山。
谢敛起身将她背起来,拄着那支树枝,一瘸一拐朝着山下走去。
山风依旧大。
横飞的茅叶割破他的手背、脸颊,谢敛踩着滑落的落叶与山石,徐徐朝着山下而去。一直到天边照起第一缕晨光,他才终于矮身,背着宋矜踏上官道。
因为腿伤是经年旧疾,他习惯了忍耐。
谢敛闭目调整良久,拄着拐杖的姿势,便看不太出来异常。
驿站大门紧闭。
檐下隔夜的灯笼吹掉了几只,衬得驿站越发破败。
谢敛并未叩门,而是坐在了驿站门外。
他又小心放下背上的女郎,将她扶着靠在自己怀里,继续安睡。她苍白的面颊浮起病态的潮红,呼吸也变得沉重,应当是昨夜受惊又着凉了。
谢敛将捡回来的氅衣裹在她身上。
女郎似乎做了噩梦,她手指攥得发白,身体蜷缩成一团。察觉到他披衣的动作,她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袖子,口中低低喃喃什么。
他没有抽回衣袖。
只是任由冷得哆嗦的宋矜,蜷缩进他怀里,替她裹好了衣裳。
一直到天光明亮,王伯一行人急匆匆赶回来,谢敛才将宋矜叫醒,交给了蔡嬷嬷照顾。
他起身叩了门。
里间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片混乱。
差役坐了一拨,驿卒又坐了一拨,看他的目光带着说不出来的深意。看来双方不是没彼此试探过,看能否合作杀了他,只是果然没达成一致。
伙夫蹭地站起来,一把拽住谢敛的衣领,气得脖颈红得滴血。
“谢大人就是不简单,把人骗得团团转是吧……”
不止是伙夫,其余人也因为杀心动怒。
“驿卒”们猛地站起来,俨然要泄愤,毕竟昨夜为了杀他险些翻了一篇山,十分劳累。王伯和田二郎对视一眼,连忙冲了出来,一时间整个屋内的场面便乱起来。
谢敛眸色平静,只再度打量伙夫。
片刻,他低低咳嗽一声,扶靠着桌子说道:“你得的是蛊病。若是及时去寻找能治此病的大夫,也或许有转圜的余地。”
暴怒的伙夫顿时安静下来,眸色古怪。
他的病来势汹汹,有不少大夫看了,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总而言之,短短数日,却都十分一致地告诉他必死无疑。
眼前的谢敛,也是一眼就看出他重病将死。
还有,甚至知道他有个年幼的女儿。
“你……如何知道?”求生的欲望,令伙夫无暇多顾,只想知道谢敛的话是否靠谱。
但心里,他已然信了八分。
眼前的青年十分苍白清癯,唇边带着缕触目惊心的血迹。只淡淡瞥他一眼,便有种无形间便将人看透的冷漠感,十足的疏离通透。
“本官外任时,见过得此病的人。”他只道。
在一片缄默中,远处角落里有少女挣扎起身,她被搀扶着走了过来,说道:“蛊病?”
伙夫当然认得,这些谢敛的夫人。
于他来看,便是个年纪很小的病弱女郎,看起来经不起什么风雨,在这里十分奇怪。
然而病弱女郎打量他片刻,又问道:“这段时间,是否都周身发热,手脚颤抖……再早些日子,嗜食犯饿而食不下咽?还有,你是否生食过肉脍?”
伙夫一愣,他确实是生吃过肉脍,而且这些症状全然都对上了。起先不觉得有什么,但后来身体不受控制,越来越虚弱……去求医便得知命不久矣。
他连忙追问道:“是……是这样,当真是什么蛊病吗?”
宋矜沉默片刻。
蛊病确实颇为罕见,而且医书中记载极少。寻常大夫见了,很难判定出来,即便是判定出来了也多半束手无策,无法找到有效的治疗方法。
她略作思索,还是说道:“可以用醋、蒜调水,或是淡盐水催吐上三五日,或许有效。”
谢敛朝她看过来,却并未多说什么。
宋矜略松了口气,与伙夫说了催吐的要领与细节,与饮食注意。
众人都折腾了一夜,十分疲倦的模样,只静静听着。而伙夫欣喜若狂,追着宋矜问细节,一时间全然忘了昨夜的恩怨。
折腾完这些,大家重新出发。
因为马车毁损,王伯带着人去修车辕,留下田二郎和蔡嬷嬷跟在后头。但两人凑在一起,不知为何聊了起来,不觉间落在了后头。
“我刚刚……”宋矜迟疑了片刻,毕竟伙夫昨夜是要杀他们的人,还是如实与谢敛说道,“我说的治疗方法虽然不错,但他双颧发红、目有血丝,手抖得厉害,情绪也十分亢奋,已经是病至晚期,我几乎确定他无法被治愈。”
谢敛走在她身后半步。
他似乎有些意外于她的解释,黑沉的眸底喜怒难辨,只问道:“那你为何教得这般仔细?”
“此地恐有食肉脍风俗。”宋矜解释。
谢敛略作深思,只问她道:“食用肉脍,容易导致蛊病?”
晨光淡白,露水沾湿他的衣摆。
谢敛眉眼间满是认真,看不出一丝恼怒或是别的。她陡然明白过来,他方才朝她看过来,并不是因为她为敌人治病,而是当真在倾听蛊病如何治疗。
她心头说不出是惊讶,还是别的。
只浅浅松了口气,顿时间疲倦都消散了些,仔细和他说道:“所谓蛊病,其实是吃下了虫卵与活虫。病情严重后,便会手脚颤抖,精神亢奋……到最后发癫而死,无法治疗。”
“病情严重前,催吐可能彻底治疗?”谢敛问。
宋矜蹙眉,却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几率高很多。但方才那人,明显已经大限将至,多半没有用。”
“既然将治疗方法告知了他们,无辜之人得病,自然不至于此。”谢敛垂眼,眸底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明显是觉察出她方才的紧张。
宋矜心头一跳,她行为的意图被谢敛看了出来,一时间连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并不是可怜伙夫。
而是作为医者,她不觉得自己该隐瞒救命之法。
诚然,宋矜很少会觉得自己是医者。
她的医术绝大部分,都是出于好奇与无聊,无师自通学会的。许多时候,在逼不得已之前,她都不会太信任自己的医术。
“沅娘觉得对,便不必忐忑。”他又说。
宋矜本是渴得唇瓣发干的,听了他的话,还是忍不住弯唇微微一笑。
谢敛下意识瞧着她。
她这样微微一笑,苍白的唇渗出点血迹。分明有些病弱又憔悴,却带着触目惊心的清艳,如同枝叶尖上最珍贵的一滴清露。
他忽觉自己的目光有些冒昧。
正侧目避开时,身后便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原来是伙夫别着刀追来。谢敛猝不及防便被塞了一包银子,对方趁着动作,压低了嗓音道:“……整个淮南西路都不会安生,谢大人与夫人多加保重。”
不过片刻间,他便折身道:“银钱两清了!”
谢敛握着钱袋子,垂首若有所思。
淮南西路的熟人不外乎那几个,略作思索间,原本还未曾十分确定的人名便确定下来,和他原本的猜测一般无二。
谢敛心中并无太多波澜,只是将银钱递给宋矜。
女郎一呆,问道:“给我做什么?”
谢敛后知后觉也是一愣,他握着有些沉的银子,迟疑着道:“……我先收在身上?”
“好沉,不要。”她含糊道。
谢敛又想起她的风寒来,思忖了片刻,还是温声道:“还困吗?马车暂时还未修好,若是还困,便再将就着睡一会儿。”
女郎困得眼睛都有些泛红,雾蒙蒙的。
他从她脸上看出点可怜巴巴来,经过昨夜周折,她连衣裙都被荆棘勾破了,白皙的皮肤擦破好几处。此时瞧着又渴又困,十分苍白脆弱。
谢敛心头莫名有一瞬的无措。
他下意识步子快了几分,去取了水来给她,瞧着她困得睁不开眼的模样,又说道:“若是走不动了,我先背着你……”
但话未说完,手腕便被人轻轻握住了。
女郎的掌心发烫,但指尖却又冷得吓人,对比极致的触感令他小臂微僵,无法忽略掉她传过来的温度。而她把脉完毕,本该松了手,指尖却滑下牵住了他的袖子。
“谢先生,你背后的伤口崩开了,你都没有察觉到吗?”她的声音很轻。
谢敛顿时哑然,他的伤实在是太多了,反反复复地重新叠加新伤。这段时间挣扎在死生之间,慢慢就习惯了身上的剧痛与烧灼。
有时候痛到极致了。
他便既冷漠地任由恶化,左右不过一死。
“……不太妨事。”谢敛不愿这念头被宋矜知道,只温和宽慰。
但她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仰脸,鼻尖几乎贴到他下颌处,广袖吹拂着扑入他怀中,满是清甜细腻的荔枝香,仿佛盖住了血腥气。
他听见女郎道:“我说什么,你怎么都反驳?”
谢敛哑然,垂眼看她。
记忆里宋矜怕他怕得不得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不知从何时起,她仿佛已经彻底不怕他,还学会得寸进尺地促狭他了。
“沅娘。”谢敛正色。
女郎困得又打了个呵欠,含糊嗯了声,眸色温软又莫名看他。
他沉默了片晌。
却只是伸手,替她将肩头即将滑落的氅衣披好,将水囊递到她唇边。果然,女郎半点不抵触地喝了几口水,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我日后不反驳你。”
“今日之后的安排,你便听我的。”
山风吹拂春草,露水摇落满地。
谢敛扶住因为发烧和疲倦,困到几乎站不住的女郎,任由她靠在自己肩头。垂眸看她时,遇语调带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迁就。
相思引(十)已修
宋矜困得要命。
但她还是打起精神, 想要探究出他话里的意思。
“谢先生的安排,应当说与我一起听。”
总之,宋矜是不信他的。
昔年惊艳京都上下, 大好前途近在眼前,他却还是一意孤行走上这样一条路。让宋矜来看, 行这样路的人, 纵然满身清骨, 也要粉身碎骨万死而已。
但她不想谢敛死。
此时此刻, 她不想被谢敛抛开。
就像是年幼时, 她病得骨头缝儿都在泛疼,迫切想要依偎在母亲怀里。可一觉醒过来,她就躺在了马车内, 朝着离家越来越远的京郊而去。
她越是无力,就越是迫切想要抓住什么。
宋矜眼皮都要掀不开了,她蜷起手指, 攥紧了谢敛的衣摆,“不要丢下我。”
青年似乎有些无奈,垂眸轻叹。
“好。”他说。
他答应得实在是太快, 竟然令她有些意外。
宋矜仰视谢敛的眸子,看不见一丝欺瞒的影子。但她还是不安, 可她不敢说出来,只好忍着极致的困倦, 固执地忍着哽咽。
“……我是说, 重要的事情。”她抓紧肩头沉重的氅衣, 心虚得有点厉害, “谢先生若是觉得不方便,便不用管我。”
对方短暂地沉默片刻, 只道:“夫妻一体,并无不方便处。”
宋矜的困意像被猛地抽走,心口如擂鼓。
纵然她知道,这句话无非是说两人绑在了一处。但两人的婚姻不过是权宜之计,以谢敛的本事,只要活着走完这条路,以后绝不会久居人下,哪来的一体?
她心口的热度,又骤然冷下来。
然而肩头微沉,谢敛将困倦的她扶稳了,嗓音克制温和:“沅娘如今没那么怕我了,我看着你睡片刻便是。”
……是么?
宋矜有些怅然地想,因为困得脑子迟钝,她终于想了起来。
昨夜是谢敛背了她一路,她还在山沟里藏在他身后,睡了好一会儿。此时因为困,她站得都有些东倒西歪,稀里糊涂都靠在他身上了。
她顿了顿,心跳得有些快,“哦,好。”
谢敛不做声,将氅衣给她裹好。
然后弯下腰,掸去草地上的露水,才扶着她坐下。
宋矜困得受不了了,将脑袋缩进氅衣里,靠着谢敛的肩头便睡了过去。经过昨夜,她此时又困得厉害,确实对谢敛生不出恐惧。
但快睡着之前。
她终于想起来,谢敛的伤似乎还没有包扎……
然而青年扶着她,低声道:“安心睡。”
她顿觉安稳,当真睡了过去。
宋矜做习惯了噩梦,此时却做了场氛围轻松的梦。
她梦见许多年前,自己坐在紫藤花架下荡秋千,落花满地。风吹得花瓣飞过她淡黄的衣绦,梅子青衣摆拂动,她短短胖胖的手指去捉花瓣,却怎么也捉不住。
母亲坐在廊下乘凉,摇着柄紫藤腰扇。
她听见母亲在笑,絮絮与身侧的妇人说话,时不时笑着朝她看过来。
坐在秋千上。
树影在晃动,人影也在晃动。
“阿娘——”
她抓住一朵香气扑鼻的紫藤花,咯咯笑着,想要让阿娘过来抱。
然而一阵风吹来,紫藤花落满了她的衣襟。
隔着紫雪般的花瓣,她朦朦朦胧朝着月亮门看过去,瞧见门口灌木丛下的小少年,微微一怔。那是一双漆黑、沉静的眸子,带着点不属于孩童的固执,很新奇。
宋矜坐在秋千上打量他。
梦里的她觉得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少年生得十分好看。
“阿娘,阿娘。”梦里的她又唤阿娘。
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父亲和兄长都宠爱她,母亲性格也好。年幼的宋矜多少有些恃宠而骄,渴了要喊阿娘,饿了要喊阿娘,心情好了也要喊阿娘。
年轻一些的赵夫人抱起她,揉了揉她的脑袋。
与她交代了许多,梦里的宋矜听不真切,却知道母亲是让她去见门口刚进来的少年,于是她乖巧地答应了。
她拂掉满身的花瓣,朝着小少年走过去。
院内花影重重,宋矜只觉得他越来越眼熟,迫切想要看清他。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无法记起对方的长相,小少年成了模糊的影子,只有一双眼睛眼熟。
“……这是沅沅妹妹。”
阿娘说了许多话,宋矜却只听清了这句话。
她觉得阿娘像是在叫她软软,不高兴地撅起了嘴,拽一拽阿娘的袖子。然而阿娘没理她,反倒是一只蜻蜓飞了下来,短暂地停在了她的小髻上。
宋矜高兴,伸手想捉住蜻蜓。
然而不待她伸手,蜻蜓便轻盈地飞了起来。她伸手要去扑,然而踉跄一步,险些扑入了面前小少年的怀里去。
后领被人拎住,母亲教训道:“沅娘。”
宋矜耷拉起脑袋,短短的胳膊垂下来,不高兴地瘪嘴。
“沅沅……妹妹。”这道嗓音带着少年人才有的清透,几分童稚。
宋矜抬起眼睛,便见他手背上停着只绿色的蜻蜓。他微微弯腰低头,漂亮的脸上神情专注,乌黑眼睫盖住清澈的眼,仍带着仿佛与生俱来的认真。
她一下子高兴起来,屏息看着蜻蜓。
因为怕惊飞蜻蜓,她与小少年都不说话,安安静静看着那只轻盈的蜻蜓。
直到又一阵风吹来,蜻蜓飞过院墙。
宋矜才缓缓吐气,复又看向眼前的小少年。
她心情很好,又第一次见这么俊秀的哥哥,歪了歪脑袋看阿娘,拖长了调子说:“阿娘,我要他做我的小夫君。”
院内安静了片刻,响起一片笑声。
宋矜年纪小,却不蠢。
她知道自己被嘲笑了,气恼地扑入阿娘怀中,哼哼两声,不肯抬头。
赵夫人哄了半天,大约是不见好,与她说:“你就知道你想要人家与你做夫君,也不问问人家乐不乐意……谁有你这么不讲道理?”
宋矜飞快抬起头,问:“哥哥,你乐意吗?”
少年一怔,似乎有些无措。
宋矜眨眨眼睛,伸手去拉他的手,牵着少年有一层薄茧的手,追着撒娇:“哥哥,你答应我好不好?我哥哥总不陪我玩,你做我的小夫君,以后就可以日日陪我玩了……”
大人都在笑,宋矜一边脸红一边补充:“我有好多糖丸子、蜜饯儿、甜糕饼吃,你想吃多少都可以,如果你也要和哥哥一样忙着读书,我就陪你一起读书。”
终于,大人笑翻了。
她被母亲拖了回来,捏着脸教导:“宋阿沅,你这脸皮怕是比老树皮还厚,你知道什么是小夫君么?”
宋矜一点也不心虚。
她插着腰,高兴地说道:“就是陪我读书、陪我画画,若是我不高兴了,还要哄我到高兴。还要陪着我,不许和去陪别人,若是陪别的小娘子,阿兄就会帮我揍他!”
所有人只是笑,笑得越来越大。
宋矜终于开始怀疑自己的话,她有些忐忑地看向眼前的小少年。他迎着她不自信的目光,微微一怔,最终却还是不太熟练地朝她露出个善意的笑容。
他人真好,宋矜一下就不怕羞了。
她抿唇也对小少年笑。
这一刻,宋矜终于看清对方的衣着。
那是件粗糙的葛布衣衫,洗得发白,袖口处磨损到浮毛。这衣裳明显已经小了,露出节空瘦骨伶仃的手腕,略有些局促。
宋矜还要细看。
赵夫人再次伸手,将她抱起来,吓她:“你的糖丸子、蜜饯儿、甜糕饼,我都要没收了。”
她一下子急起来,抱着母亲的脖子撒娇……
谢敛眼睫微颤,有些不自在地挣扎了一下。
但身侧的少女就像是藤蔓,软绵绵靠着他肩头,脑袋往他颈窝蹭。她似乎做了梦,迷迷糊糊地唤了好几声哥哥,调子拖得有些长,像是撒娇。
他心口有些发紧,她的哥哥已经死了。
其中的原因还与他相关,如果当初他没有答应这样冒险的法子,宋矜也不至于一连失去父兄。尤其是,她昨夜那样依赖的姿态。
谢敛习惯了被放弃。
习惯了沉默着忍受的姿态。
但偏偏宋矜既脆弱、又胆怯,哪怕她竭力遮掩,她对他的依赖都难以抑制。
分明她才是那个,压伤身家性命来救他的人。
谢敛喉间微颤。
他的心跳得又有些快,仿佛在不知不觉间,生出失控的强烈情绪。但很快,他又垂眼抑制住了心口灼热的想法,眼底多了几分自嘲-
接下来几日,众人加快了赶路。
伙夫话里的意思很明白,淮南西路这一带有人要对谢敛下手。如今情形,任何时机有人下手,都十分难以防备,不如趁早离开此处。
只要再往下走,乘船顺江陵往下。
便彻底离开了淮南西路,进入了荆湖北路的范围内,可以稍加松口气。
兴许是将要入夏,雨又多了起来。
谢敛的伤势渐渐好转,原先化脓的伤赶在彻底入夏前,几乎都结了痂,不必担心再次恶化下去。加上差役长期没机会下手,反倒渐渐没了动手的心思。
但春夏之交,气温变幻不定。
宋矜的旧疾复发,开始咳嗽起来,连常吃的药也没有用。
下江陵的渡船是差役叫的,十分破败。
船上到处都是霉斑,宋矜的咳疾便越来越严重,夜不能寐。而行到一半路上时,路线开始偏离,偏偏船夫态度却十分恶劣。
就连朝廷的差役,都没有好脸。
谢敛只交代田二郎和王伯照看好行礼,将必要的东西打包好。剩余时间,几乎都花在照顾宋矜上,偶尔闲暇便在房内处理一些信件。
但宋矜缠绵病榻,醒过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甚至察觉到,宋矜的意识都变得十分模糊,这病怕是有越来越严重的倾向,令他不安。
宋矜确实意识模糊。
但她不想被谢敛知道,干脆很少说话。
她夜里醒过来,耳边听见绵绵雨落在客船上,远处细碎的芦苇吹得簌簌作响。隔窗外没有月色,只有远远几点灯火,是岸上别人家的。
宋矜本有些恻然。
抬眼便看见谢敛在灯下悬腕写字,落笔时铁笔银钩、风骨宛然。青年仿佛骨子里带着岑寂的冷,十分持重内敛,便令她多余的情绪不觉散了。
她就着灯光,看了一会儿。
“你的字迹,我瞧着有些眼熟。”宋矜的嗓子咳得有些哑,才说了一句话,便又带起一连串的咳嗽,“似乎见过类似的。”
谢敛搁下笔,扶她靠坐起来。
只说道:“是学的老师的帖子,或许你曾见过……老师多年前,也是文坛大家,笔墨也有不少人学习。”
宋矜想了想,想不起来。
她又想到刚刚做的噩梦,不自觉打了个冷噤,发着呆缓神。片刻,她才意识到谢敛端着水碗,递到了她的唇边。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是暖的。
宋矜的目光,不觉落在他的手上。
他手上的伤已经好了。
屈起的手指修长有力,冷白如玉。
在她还发愣的当口,对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背。宋矜下意识配合他,温热的水溢向唇齿,带来甘甜的暖意,干哑的嗓子顿时舒适许多。
“谢先生……”
她莫名有些不知所措。
谢敛那只清雅漂亮的手微僵,下意识往后撤回,将手搁在书卷上。
“抱歉,”他似乎略作思索,才重新朝她看过来,“你若还是害怕,我去找蔡嬷嬷来喂你喝水。”
灯火微晃,青年骨相清绝。
两人之间隔着一尺的距离,唯有湿冷的风钻进来,带起灯影巍颤。
但这双眼睛,莫名和梦中那双眼睛重合起来。
可惜她年幼时,从未与谢敛见过。或许也是因此,她在梦里见到的谢敛,也是面目模糊的模样……否则,她若是当真和谢敛说过这种话,还真是要命。
宋矜觉得有些头疼,微微蹙眉。
她又忍不住想笔迹想了半天,终于试探着伸出手,接过他手里的水杯,说道:“我不怕你,我只是……”
一时间,宋矜也不知道怎么说。
她确实不太害怕谢敛,至少正常的接触范围,她只对他是可以接受的。但刚刚一见是他,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古怪,但偏偏她说不来为何古怪。
谢敛无声看着她,女郎病得有些昏沉发软。
她的动作十分慢,却有些不受控制,胡乱间竟然攥紧了他的手。温热柔软的触感骤然贴过来,谢敛险些松手,却又硬生生按捺住。
“我喂你喝。”他说。
对方却抿了抿唇,露出些稚气的赌气,拽了半天才意识到不对,骤然低头盯着两人交握着的手。
女郎苍白的面颊上,浮起点病态的潮红。
她眼睛有些亮,轻声道:“可是谢先生,这样是不是不太合乎规矩,你对我太好了些。”
谢敛心口骤然烫了一下。
从前有不少妙龄女郎,以近似这般的目光看他。他从来只觉得厌烦,也无法理解那样的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但此刻,心口却有些杂乱,并非不悦的那类杂乱。
或许是因为,面前的人是宋矜。
谢敛缓缓抽出手,扶住她单薄的肩头,再次将水递到她唇边,平静地道:“沅娘若是觉得我冒昧,不必羞于启齿。”
话一出口,谢敛有些后悔。
他确有些冒昧。
她垂眼喝水,小口小口。
一时间,就谁也不肯再提是不是逾矩了。
夜风却越来越大,穿过关不严实的窗户,灯影乱晃。
眼前的女郎肩头缩紧,顿时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谢敛取下架子上的褙子,将她裹严实了,又拿了纸重新过去糊窗户。
“我没那样说。”
他听见身后的宋矜低声说道,似乎有些委屈,尾音微颤。
谢敛糊好了窗户,起身朝她走过去。
女郎乌黑如绸缎的长发在灯下透出淡淡的光泽,面颊如玉,细长的眉眼雅致。她伏靠在小几上,眉头蹙起道阴影,看起来还有些恐惧无助。
他本该是要说出去的。
但因为她这句话,他下意识踟蹰起来。
在灯下立了片刻,听着冷雨敲打窗棂,他还是温和地与她说道:“夜已经深了,蔡嬷嬷想必收拾好了,我去唤她来陪你。”
宋矜有些不解,下意识看他。
但蔡嬷嬷一向睡得很早,此刻恐怕都已经叫不醒了。
她抿了抿唇,有些赌气。
看着谢敛往外走去,烛光在他身后拖长了一道影子。宋矜别过脸去,将脸埋入迎枕上,却又被骤然呜呼的窗户吓了一大跳,呛出一大串的咳嗽。
身后的人脚步一顿。
宋矜想起刚刚的噩梦,脸色越发苍白。但她惯来只给蔡嬷嬷撒娇,抿唇忍住恐惧,拉上被褥蜷缩进去,干脆一股脑闭上眼算了。
然而身后脚步渐近,谢敛竟然又回来了。
宋矜忍不住好奇,刚刚将脑袋探出来,就察觉到窗户上印着的影子。她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煞白,身体僵硬到一动不能动。
外头都是水,怎么会有人影子……
好在谢敛终于过来了,坐在她身边,只压低了声音与她说:“今夜不会动手,先不用怕。”
宋矜脑海里闪过许多画面,有虚假的梦境画面,也有真实见过的画面。这些东西交织在一起,扯出记忆深处恐惧的回忆,顿时间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理智。
她浑身一片冰冷,僵硬地半靠半躺着。
冷汗从后背冒出来,片刻间便染透了雪白中单,连鬓发都带着潮意。宋矜呼吸急促,想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撑起身体想要干呕。
对面的谢敛面色一变,伸手要来碰她。
但随即,他便又收了手。
宋矜眼前有些模糊,灯光都散成了模糊的光团,只因为恐惧仿佛漂浮在半空中。
她十分厌恶自己的旧疾,但却克服不了。
窗户上人影晃动,雨声嘈杂。
恍惚间,有极淡的苏合香扑过来,是谢敛的气息。她几乎是出自本能,攥紧了他的衣袖,低声哀求道:“……不要走。”
对方似乎微微一僵,便坐在她床前。
宋矜蜷缩着,因为冷汗有些脱力,意识都变得模糊了起来,记忆里陪着她只有蔡嬷嬷。
她又拽了拽蔡嬷嬷的衣袖,眼泪簌簌顺着脸颊滑落,胸口和太阳穴像是撕碎了一样疼,又是委屈又是撒娇道:“阿嬷,我头疼……我害怕。”
可阿嬷迟迟没有动作,只是坐在床前。
宋矜自幼没有母亲照顾,小时候总怕蔡嬷嬷也不要她,此时也是。
她又怕窗外的影子,又怕蔡嬷嬷也不要她。
明明想要忍住眼泪,却还是忍不住往下落,有些难以自控地小声哭泣:“阿嬷,阿嬷……”
对方的手伸过来,却只是抚过她披散的长发,断然不与她有半分的肌肤接触。宋矜觉得无助又莫名,但因为耳鸣和头疼,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与表情。
但无论如何,她的恐惧被驱散了一点。
“阿嬷,你和我一起睡……”她抓紧了袖子,喃喃自语地蜷缩了起来,身体却出于本能痉挛,“我要阿嬷抱着我睡。”
可眼前的“阿嬷”不理她。
宋矜委屈起来,悄无声地垂着眼睫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对方终于弯下腰。
几乎是试探着,伸手圈住了她的肩窝,却虚虚地并未用力。宋矜闻见熟悉的苏合香,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并未觉得害怕,出自本能缩入对方怀中。
她保住对方的腰,脸颊贴入怀中。
对方似乎浑身僵得厉害,始终端正地坐在床前,却又近乎贴心地轻抚她的脊骨。温热的体温传过来,宋矜终于冷得好一些,也怕得好一些。
就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一根浮木。
她紧贴着对方,眼泪却还是源源不断渗入对方的衣裳,流着眼泪睡了过去。
灯火慢慢要烧尽了。
谢敛却始终抱着怀里的女郎,没有动作。他既怕将她吓醒了,又怕唐突了她,只好任由她睡在自己怀中,迷迷糊糊地往他贴来。
女郎的身躯柔软又清瘦,细细一把。
她蜷缩着肩背,时不时发出惊惧的痉挛,苍白冰冷的脸贴着他的颈窝。或许是汲取到了温暖的缘故,她的脸颊贴着他,身体也紧紧贴着他。
谢敛没有什么绮念,只是不合时宜地想起在北镇抚司的狱里,他头一次见人哭得那么悄无声息。
那时候他便知道,宋矜十分爱哭。
但如今又觉得,她并非是爱哭。
只是哭得太多了。
谢敛头一次抱女子,却并不觉得厌烦。
他将被褥拉起来,严严实实裹紧了她,让她紧绷发冷的身体渐渐温热,又掰开她扎破掌心的手指。做完这些,他才倚靠着半边迎枕,抱着她瞧着熄灭的灯盏,等候天色将明。
她是在依赖他,
可他却是一块即刻要翻覆的浮木。
饶是如此想着,谢敛还是不由垂眼。
他的角度能看见一段清妩的眉尾,低低垂着,看起来脆弱又动人。这样易碎的少女,应当藏在堆金砌玉的深闺里,养在光风霁月前途无量的郎婿身侧。
绝不是他身边。
谢敛抱着她,却如此想着。
相思引(十一)已修
宋矜醒来时, 天已大亮。
抱着的胳膊手感不如蔡嬷嬷绵软,宋矜有些不习惯,迷迷糊糊醒来。鼻端是淡淡苏合香, 掺杂着墨香,是令她十分熟悉的味道。
对方绀青衣襟早被揉皱, 腰间带子都被她扯散了。
里间交叠的中单却严实, 宋矜本能往上看, 却见衣领上是隆起的喉结, 和青年利落流畅的下颌线。大概是夙夜的缘故, 下巴上有淡青的胡茬,并不明显。
宋矜想到昨夜自己对蔡嬷嬷的撒娇,呼吸骤停。
她屏息松开手, 小心躲开。
但闭眼思前想后了一番,她终于睁眼决定叫醒谢敛。
昨夜做的事左右是避不开了,与其装死, 不如老实对他道歉。
谢敛这么好说话,肯定会谅解她的。
于是宋矜睁开眼,正迟疑间, 喉间的痒意却先一步带出咳嗽。她咳得泪眼朦胧,脑子发懵, 一时间算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斜侧伸出只手,轻拍她的后背。
谢敛为她喂过水, 又顺了后背过后, 才又低低问她:“头疼可曾好一些了?”
他眸色一如既往岑寂深沉, 语调温和从容。但眼前的青年衣襟松散, 乌发垂落几绺到额骨处,低垂的眼睑下藏着淡青阴影, 有些与往日不一样的疏懒散漫。
宋矜收回目光,抿着唇摇头。
其实还疼。
但昨夜的记忆还在,她知道自己撒起娇来是什么样子,简直是半点脸都不要的。还有他散开的衣襟,弄不好就是她扯散的,这简直是要命。
宋矜窒息到脸色煞白。
“若还是难受,先吃镇痛的药。”谢敛却似乎更担心了,也不顾上自己仪容不整,扶着她坐起来,“等船靠了岸,便先去医馆施针。”
察觉到谢敛的目光紧紧落在她脸上,宋矜就更窒息了。
她克制住崩溃,心虚道:“昨夜……我没对谢大人做出什么不该做的……”
话一出口,宋矜便觉不妥闭了嘴。
看着谢敛冷冽沉静的面容,觉得他大概不想听她说出什么不太礼貌、甚至轻薄于他的词语来。
于是她组织措辞,准备更委婉体面地询问。
谢敛却默了默,淡看了她一眼。
“倒也未曾。”他说。
于是宋矜松了口气,他却又补了句,“你脸色惨白,是因为担心这个?”
谢敛安静等了片晌,女郎终于可怜巴巴地抬起脸来,闪烁眸里分明就是这个意思。如此情态,可怜可爱,令人不忍苛责。
甚至连谢大人都叫出来了,可见是真的慌了。
“无妨。”谢敛迟疑道。
然而女郎眼睫一颤,苍白的脸颊还是渗出红晕,越来越红。她恨不得把脸埋进被褥里,却又强撑着,气息微弱又可怜地瞧着他,补充道:“我……怕你恼我。”
谢敛眸光落在她耳畔。
汴京曾有一样极出名的胭脂,他曾被秦念吵着去铺子看过一眼,鲜妍澄明,却远不如宋矜面色动人。
这没由来的念头,却令他也是一怔。
女郎又低咳起来,瘦弱的肩背微颤,片晌指间渗出鲜红的血丝来。
谢敛顾不上别的,下意识伸手接住她。
她还未栉发,乌黑长发披散了满床,衬出一张雪白单薄的脸。杂乱呼吸落在他脖颈间,带着潮湿的痒意,身躯也带着久病的无力。
而此去岭南十分遥远。
尚且在江陵她便病成这样,更不要说穿过荒蛮遥远的五岭,去往烟瘴之地。
谢敛心中几度考量,还是忍不住生出点焦灼来。
一时间,屋内岑寂。
见他不做声,宋矜心中还是不安。
她捂住咳嗽的唇,忍住生理性的泪水,挣扎着问道:“无妨?那我是不是真的……”做了太失礼的事。
话未说完,谢敛便朝她看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似乎有些近乎心疼的愠怒,但即刻归于沉默。片晌,她才听见对方低低道:“沅娘,我是你的夫君。”
她心口被闷叩一声,发麻。
宋矜越发心虚了,两人的婚约是心照不宣的权宜之计,算不得真。但这话她无法戳破,只好也沉默,抿唇不再说了。
或许是见她不做声。
谢敛又说:“只要你想,做什么都无妨。”
宋矜陡然生出种,自己是个登徒子的错觉,有气无力地乜了谢敛一眼。
她才不想轻薄他。
但喉间一直痒,她再也无力和他掰扯。
因为持续发烧的缘故,她的意识也不太清晰,稀里糊涂竟有打起盹来。欢迎加入企,鹅八八伞令七弃呜伞流正理本文只是恍惚间,想起昨夜窗外晃动的人影,她还是下意识攥紧了谢敛的衣袖。
青年坐在她身侧,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窗外水波潋滟,偶尔有白鹭掠过水面,两岸青山迤逦而过,传来子规声声。
她模糊看见,谢敛又翻开了书卷。
墨香混杂着苏合香,从他身边散开来,宋矜听着书页脆响有些犯困。她想睡,可头疼胸口疼嗓子也疼,一时间难受得无声啜泣起来。
谢敛便又放下书。
他惯来沉默寡言,最是冷淡克制。此时手边的书卷落了地,却倾身靠近过来,扶起她的上半身道:“沅娘,莫怕了。”
可她不是在怕,她疼。
宋矜想着,有些莫名的委屈,眼泪霎时间落得更多了。
“先忍一忍,忍过今夜便好。”他又说。
宋矜听不太懂,她的意识太模糊了,实在思考不出太复杂的东西。
“谢先生,”她迷迷糊糊的,吹拂着窗外的河风,忍不住攥紧了他的衣袖,向他为昨夜的事情道歉,“昨夜我把你当做阿嬷,抱歉。”
良久,谢敛都不言语。
在她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青年只道:“日后还是警惕些。”
警惕什么?
宋矜心口有些茫然,她应当不必警惕他吧?
“谢先生是君子。”她迷迷糊糊说。
谢敛一时间意外,不由看她。却见女郎攥着他的袖子,垂眼又睡了过去,但颊边仍带着薄薄的红晕,有些无知无觉的妩媚。
河风一阵一阵吹进来,书页脆响。
他伸手为她拢好被褥,目光无意识垂落在她脸上,有些失笑。着笑意很浅,远比不过他眉眼间的冷寂,稍纵即逝。
君子。
他并不是君子。
谢敛扶着桌子,起来时动作很慢。
他起身朝外走去,右腿在行走间不太自然。然而他的仪态极好,行走间身量端正,步履从容,很难让人察觉出这点轻微的滞涩。
船舱外,众人聚着推牌九。
只有蔡嬷嬷一边忙着熬药,一边指挥田二郎收拾东西。
船舷外碧波如翠,沿岸是江南层叠的青山,云遮雾绕间偶尔透出几片绯红的杜鹃花,浅红轻绿分外美好。
谢敛的目光却落在依依芦苇丛中。
水匪和船夫勾结,十分常见。
在水路上杀人越货,可以轻松归结为溺水,极其划算。更有甚者,两者和官府一起勾结,专门屠杀带着货物往返的富商,再行分赃。
有些贸易不发达的地方,官匪合作得来的银钱,竟可以占营收的大头。
但他们一行人,明显并不是富商,还有朝廷的差役。
如此费心,当然是冲他来的。
上回在驿站,尚且有路可以逃。此时却在水上,即便是勉强凫水上岸,恐怕只会一头闯入水匪的老窝,到时候杀人卸货,抛尸河上。
他是全然没有把握带着这么多人逃出去的。
除非先下手为强。
谢敛做过许多先下手为强的事,远的不说,今年二月末太后暗中调兵入京都,妄图启动政变诛杀新帝,便是他提前将太后困在宫内,迫使她自请撤帘还政于陛下。
无数宫人死在一夜间。
次日皇城外流出的御水,是血的颜色。
他缓步朝着田二郎走去。
青年察觉到他的目光,立刻迎了上去,凶恶的脸上满是真心诚意的笑容,抢先问道:“大人要小人做什么吗?小人现在没事干。”
“嗯。”谢敛应了声,瞥了一眼船头的船夫,“稍后不许出声,我有要事交代。”
田二郎一呆,二话不说伸出双手紧紧捂住嘴,点头。
谢敛便道:“入夜后,偷走宋……我夫人的财物,背好了凫水朝靠岸的方向去。此去往西南方向,有渡口,尽量凫上渡口。”
田二郎手一抖,险些啊出了声。
“捂好。”谢敛淡声。
于是田二郎双手用力,捂严实了。他双眼瞪得像是兔子,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对方眉眼清癯冷厉,透着说一不二。
总之,谢大人对谁都没好脸。
但听他的准没错。
田二郎重重点头。
眼前清冷消瘦的青年也一点头,说道:“可以出声了。”
“大人,你怎么知道我会凫水……”田二郎忍不住问。
谢敛淡瞥他一眼,目光不带任何情绪。饶是如此,田二郎还觉得这眸光十分锐利,藏刃的刀般悄无声息,便剥开了许多东西。
好半天,他才听见谢敛道:“你说话带着乡音,这几日又时常与他们讨论,这个季节吃什么鱼好。”
田二郎尚且愣怔,谢敛便又转身走了。
他望着青年清骨潇潇的背影,一时间又是好奇,又是佩服,但更多的是震惊。
可……可偷走夫人的财物,不怕他捐款潜逃吗?
谢敛却不在意田二郎所思所想,他与蔡嬷嬷说了宋矜的病症,令蔡嬷嬷又煎了些镇痛止咳的药,让她着人暗中收拾好行李。
做完这些,他重新回了房。
宋矜睡得不太安稳。
苍白的脸低垂着,眉心蹙起一道阴影,仿佛喘不过来气。她原本是攥着他袖子的,此时无处可抓,指尖紧紧攥紧了掌心,仿佛陷入噩梦里醒不过来。
他疾步上前,右腿带起一阵疼意。
“沅娘。”谢敛托起她的后脑,想要令她的呼吸顺畅一些,“深呼吸,别怕。”
女郎含着水雾的眼睫微颤,却未曾从梦魇中醒来,只是无意识地往他怀中缩去,咬着牙关眼泪簌簌而落,滑入他的衣襟。
“……阿嬷。”她泣声道。
他其实不该抱她。
或是即刻出去,将蔡嬷嬷唤进来也好。
然而女郎声音哀切,带着隐忍的难过,仿佛想要抓住什么。
谢敛迁就着,任由她蜷缩入自己怀中。见她苍白的脸色,病弱的模样,他漆黑的眸子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却只撇掉记忆里明快的影子。
宋矜醒来时,天色将晚。
她因为瞧着漫天傍晚的暮云,正心内怅然恐惧间,回神意识到坐在身边的人,骤然松了一口气。
谢敛还在,悄无声息坐在她身侧。
见她醒了,收了书卷,起身倒了在炉子上温着的药汁。宋矜意识迟缓,被他喂了一大口苦涩的药汁,才骤然回过神来。
“……什么药?”味道不一样了。
谢敛略一低眉,只答道:“镇痛止咳。”
宋矜喝了药,慢慢醒了过来。
她察觉屋内的东西被收起了许多,但路途才刚刚过半,难道要靠岸不成?想到昨夜所见,宋矜心头有些猜测,于是又问道:“我们要如何应对船夫?”
“今夜在渡口下船。”谢敛道。
这句话其实藏着许多别的问题,譬如船夫怎么会靠岸,譬如差役怎么会答应。宋矜自顾自思忖片刻,无法得出结论,但猜到谢敛已经有了安排。
可他每次的安排,都是将自己置于险地。
顺便将她推开。
宋矜还要细问,药效却发作了。
镇痛的药物,本身就带着安眠的作用,宋矜终于察觉到不对。
宋矜原本便模糊的意识,却变得越发模糊。她眼皮沉重得掀不开,懵懂而迟钝地看着谢敛,总觉得他的意图恐怕不止如此。
“谢先生……”她挣扎开口。
青年语调堪称温和,只应了她声,又说:“沅娘,睡吧。”
宋矜伸手,牵住他的衣摆。
究竟是要做什么,才非要让她睡过去。还是说,他的还存着以死平息众怒的想法,趁机要孤身赴死,这才令她服下汤药?
正暗合了她的想法,谢敛抽出衣袖。
宋矜又是慌又是无力,只有闭上的眼尾滑落一滴泪水,无声哭泣。在她以为谢敛即将离开前,他的衣袖再度落在她肩头,带着些微的重量。
眼尾的泪被人以指腹揩去。
因为困倦,耳边谢敛的声音如从云雾中缓缓传来,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稍后我要抱着你逃出去,你若是醒着,恐怕要受惊的。”-
自古以来,水匪都是最穷凶极恶之徒。他们盘踞在熟悉的河道内,不仅能凿穿船底,导致船只翻覆,还能依靠熟悉水性杀人越货,可以说最难纠缠。
哪怕是官府,都不敢与水匪正面应上。
他们一行人,除了田二郎都不会凫水,别说是和水匪正面纠缠,就是掉水里都跑不掉。
谢敛起身出去。
船夫正守在门外,急急忙忙道:“郎君,你们的财物……被那个长得又丑又凶的家奴背着跳水跑了,估摸着是逃跑了,你们……”
见谢敛没说话,船夫止不住打量他。
这一路上,谢敛都在照顾他那位夫人,忙得很少露面。
船夫听惯了传闻,还以为谢敛是什么冷血无情的狠人,结果却是个清寒深沉的读书人模样,瞧着又斯文又端正,估计还有些妻管严,实在大为失望。
“跑了?”眼前的青年人皱眉。
船夫等了半天,却见他屁都没憋出来,心里不由轻蔑。
于是他提醒道:“你们要追吗?”
这一单的大头是杀人不错,但够一行人到岭南的嚼用,这一笔钱只多不少。到时候一边杀人,一边卸货,可以说十分划算。
“可……能追回来吗?”谢敛面色苍白,遍身无用的书卷气,话语带着几分考量,“我们一行人都不会水恐怕追不回来。”
船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说道:“这有何难,那片靠着芦苇丛的码头,都是我的兄弟。帮你找个人,不过顺手的事。”
“如此,多谢了。”谢敛道。
看着对自己又是道谢,又是作揖的谢敛,船夫唇边讽刺的笑意遮都遮不住。什么年纪轻轻手握大权,落了难,还不是这副没出息的模样。
不但如此,谢敛又递出只玉佩:“江陵城中的梨花酒最出名,可以当了,劳烦老伯的友人多费些心思。”
这玉佩玉质莹润,是上上佳品。
船夫接过来,笑得十分意味深长。
当年江陵城的梨花酒,正是因为谢敛在宴会上的一首诗,从此名噪天下。如今再到江陵,谢敛却要请他们这些匪徒喝举人进士的爱酒作为讨好。
“这是自然。”
船夫说着,当真起了这样的心思。
喝了梨花酒再杀谢敛,不说别的,确实十分有意思。反正这玉佩,就算是谢敛想要借机传递什么消息,他们也不可能拿出去当的。
常在河边走,不至于因此湿了鞋。
反倒是谢敛,恐怕是想不到自己要死了。
船夫想了想,似笑非笑提醒道:“郎君瞧着面色不好,还是趁着晚饭时间,多吃点好的吧。”
谢敛眸色平静,送走船夫。
果然,船只靠着岸边停泊。船夫将玉佩绑在鱼鹰腿上,又扯出羊皮纸画了符号,做完这一切,暮色彻底笼罩住一片山野。
这顿晚饭,谢敛没让王伯一行人吃。
他在灯下交代完毕,众人都不做声,看他的眸色是震惊里夹杂着害怕。谢敛也不恼,只是重新叮嘱了一遍细节,又问道:“记住了?”
众人不敢作声,看他的目光像是看怪物,没人能将杀人说得这么轻描淡写。
何况,任谁都不想杀人。
“这事……我们家小娘子知道么?”王伯问。
谢敛沉默片刻,也淡瞥了一眼房间的方向。吃了药的缘故,宋矜一直在昏睡,此时当然不可能醒过来,无法知道他即将要做的事情。
但他确实不是君子。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从他入仕之初,他也不是为了当仁爱持正的慈厚君子。传闻说得不假,他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处事极端只为达成自己的目的,全然不顾后果。
“由你们取舍。”
谢敛淡声道:“端看要不要活。”
屋内十分安静。
片刻后,众人节节败退,终于咬牙下了决心。
每个人的分工,都被谢敛划分得十分准确。大家叽叽喳喳,又将各处不确定地问了一遍,这才纷纷出去准备自己的事情。
只有蔡嬷嬷欲言又止,哆嗦着嘴唇。
谢敛略顿了顿,转身走了。
月色洒落在船舷上。
谢敛为宋矜披了件斗篷,靠着她坐了一会儿。
片刻,船只靠了岸。
他收敛了心绪,弯腰将宋矜抱了起来。右腿膝盖陈年的旧伤隐隐作痛,因为在驿站外下马仓促的缘故,恐怕短时间内好不起来了。
谢敛干脆忍痛,姿态如常。
他抱着宋矜出了房间,远处芦苇丛簌簌颤动,无形中酝酿着危险。远处升起一把火,火光越来越红,朝着芦苇丛疯狂地吞噬过去。
记忆里这样的大火,也很疯狂。
扭曲的人影起伏,尖叫声此起彼伏,滚烫明亮的大火颤抖不已。浓烈的黑烟升腾起来,带着皮脂烧灼之后的臭味、香味、焦味,还有凄厉的诅咒与辱骂。
谢敛朝着船舷走得很慢,他几乎被记忆扼住咽喉。
一步,两步,他僵在原地。
身后有羽箭破空而来,正对着他的肩头。
怀里的少女忽然挣扎了一下,乌黑的发丝从斗篷中泄落出来,被风吹得扫过他手背。荔枝香驱散了尸体的焦臭味,僵硬的身躯被痒意掠过,骤然间松弛。
他抱紧宋矜,侧身躲开。
呼呼的风声裹着尖叫声,他耳边的唾骂警告声戛然而止,随着记忆散去。
谢敛浑身冷汗凌厉,面白如纸。
然而因为抱着宋矜,他不敢任由自己脱力。膝盖的疼痛令他走不快,只能踉跄着朝船舷走去,无论如何,这一次他一定要保护好宋矜。
对面的火太大了,几乎照亮半面天空。
他抱着宋矜,手背青筋浮起。
眼前又浮现那道扭曲的身影,在火光中挣扎翻滚。大火照亮了漆黑的夜空,吞噬掉他曾经的家、曾经的亲人,只有数不尽的凄厉惨叫,和夹杂其中的诅咒和警告。
每一句,都在逼迫他活下去。
却不是为自己活下去。
相思引(十二)已修
宋矜再次醒来时, 月在天中。
靠岸的芦苇起了火,连成一大片火海。
而她被谢敛抱在怀中。
身下船只起了火,失去平衡摇摇欲坠。身后有羽箭破空而来, 谢敛折腰避开时擦破鬓角,散落的几绺长发被风吹得拂起, 其下眉眼依旧清肃沉静, 步履堪称从容平稳。
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脸色非常苍白。
额头渗出细密的汗, 抱着她的手臂似有些轻颤。越是如此, 宋矜就越是觉得,他冷静到近乎固执的神情,突兀得像是挂上去的面具。
“谢先生……”她有些慌。
宋矜本能挣扎, 不敢让他费力抱着。但很快,对方便抬手重新掀起斗篷盖住她,制止了她的动作。
“沅娘, 要见血的。”他语调温和。
宋矜眼睫一颤,没有乱动。
他一开始就安排好了,让她服了药, 被他抱在怀中带着处理完。但或许谢敛不知道,她自幼生病, 镇痛类的药物都吃出耐药性了。
随着行走,谢敛腕间铁链窸窣。
但不知为何, 他并没有急着起身上岸, 反而是往前走了几步。在谢敛停下后, 便有人闷栽在地上, 咚地一声导致船只猛地一晃。
宋矜趁机往外看,地上跪着人。
跪在地上的人, 是原本为他们撑船的船夫,此时被一刀刺中肋骨。他全身是血,口中咳出血沫子,手按在满地粘稠的血泊上才勉强没瘫倒。
火舌舔舐涂了桐油的船,顺风疯狂滋长。
船夫满是是血,趴在地上挣扎,脚底已经被火烧得一抽一抽。他伸手要拽谢敛的袖子,口中喝喝作响,迸发出强烈的哀求。
但谢敛眼都没抬。
他只是弯腰,抽出船夫怀中的一张信纸,一扫而过。
很快,他收起那张纸 。
正欲放入袖中前,眼角的余光与宋矜撞上,微微一滞。
宋矜一愣,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敛。
但青年也随之一怔,眸光竟仿佛有些说不出来的仓促狼狈。在她开口之前,他抬手掀起斗篷,再度盖住了她的视线。
缄默中,宋矜竟觉得谢敛的心跳都快了几分。
但她陡然见了这样的画面,背后已经被冷汗打湿,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不顾她的抵触拖拉出记忆深处的记忆,令她头脑发白做疼。
宋矜浑身虚脱无力,轻颤一下。
抱着她的人便顿了顿,斗篷再度被揭开来,谢敛垂眼无声看她,眼底闪现几分无措。
“沅娘。”他无意识轻唤了声。
因为抵触回忆,宋矜闷咳一口血,恹恹说不出来话。
青年本能抬起手,仿佛要为她擦去唇边的血迹。然而他垂眼,看着自己手上染的血迹,却又默默地收回了手,弯腰洗去血迹。
谢敛洗干净了满手的血,才伸手去给她揩血。
女郎面容惨白,因为惊惧冷汗淋漓。
他不知道宋矜怕的是尸体,还是他。
只是托起她的后脑,镇定平静地道:“暂且忍忍,我带你凫水上岸。”
宋矜意识模糊,没有答应。
在身体骤然落入水中时,她才被冷得回神,下意识抱紧了谢敛的脖颈。青年微微一僵,却始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带着她很快上岸。
不过片刻,远处便有一辆牛车匆匆而来,驾车的人竟然是王伯,车上还带着众人一路的行礼。
“劳烦嬷嬷。”谢敛对蔡嬷嬷道。
宋矜咳嗽了几声,就被蔡嬷嬷抱进怀里,给她裹上准备好的厚绒斗篷。冷意渐渐散去,她才慢慢缓过神来,扫视了四周的景象。
“……谢先生?”她只好问谢敛。
青年背对着她,衣衫尽湿,乌发散落吹散在颊边。听了她的话,才微微转过头来,深色的瞳仁里看不清此时的情绪,只叫人觉得淡淡的。
“嗯。”他温和道。
宋矜想起刚刚芦苇丛中的惨叫声,不由又看了他一眼。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刚刚那一大片被火烧的芦苇丛中,应该是有不少活人的。淮南西路的追杀,一直酝酿到江陵狭隘的江水之畔,都未曾放弃。
“芦苇丛中的那些人,都死了?”她问。
其实,她还想要问一问,芦苇丛中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因为眼前的人是谢敛,她心里便有了答案,于是问了这个问题。
谢敛只道:“你不必细想,与你无关。”
宋矜欲言又止看他。
他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姿态一如既往地平和,但脊背却有些无形的僵。看起来既从容笃定,却又仿佛在接受着什么考量。
谢敛又想,他本就不是君子。
“怎么会与我没有干系?”她嗓音微颤。
谢敛眸色平静,内敛到近乎深沉,叫人看不清其中情绪,只道:“人都是我杀的,与你不相干,不必为此烦恼。”
“谢含之。”宋矜抬高了声音。
他心弦为之一颤,缓缓掀起眼帘看向面前的人。女郎乌发仍在滴水,苍白的面颊带着病态的潮红,勉强撑起精神瞧着他,眸子如秋水起了涟漪。
她因为他病得这样厉害。
而他又令她背上这样的内心谴责,可见她实不该与他惹上干系。
“你昨夜才与我说,夫妻一体。”她尾音低低,有些黯然。
谢敛无声看着她,喉间微颤:“抱歉。”
此时此刻。
他落魄潦倒,只能如此处置。
女郎靠过来一点,发尾的水滴落在他手背。
她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点药草的苦涩,近乎是逼迫地看着他,慢慢说道:“这些人若是不能死绝,我们恐怕要再背负一条罪名。夫妻一体,我连这个也不能向我的夫君问清楚吗?”
因为还有旁人的缘故,两人本来声音就不大。
此时宋矜压低声音,便只有他一人能够听清她说的是什么。
谢敛骤然听到夫君二字,眼睫微颤。
他甚至是短暂地缓了片刻,才明白到她话里的意思。她并非担心收牵连,而是甘心与他牵连,并且还在为他所担忧。
“我审问过,一人不少。”谢敛于是回答她。
女郎沉默,有些气恼地道:“那就好。”
谢敛竟无形中松了口气。
加之联想到她的暗疾,谢敛有了几分猜测,却又不愿意问她求证。他只是伸手,要给她拢好斗篷,却不料女郎垂眼低问:“你当真当我与你是夫妻吗?”
这个“当真”,未免有些微妙。
这婚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当真而定下的。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权宜之计,她日后若是想要和离他自然也会配合。
谢敛一时间,无法回答。
他不知道她话里,究竟是期盼他说是、还是不是。
宋矜等了半天,却迟迟没有等到回答。
她抿了抿唇。
“谢先生。”她说。
终于,青年喉间微颤,清冷的目光犹带着几分克制,与她说道:“沅娘,我写信托了向文前来,接你与蔡嬷嬷回京都长住。就在这几日,他便能抵达了。”
霎时间,女郎噤声。
她原本便面无血色,此时连表情也没有,便毫无人气。
片晌,她终于垂下眼。
谢敛心口有些发紧,发麻的指尖微颤,几乎做点什么。但面前的宋矜不说话,他断然不该失礼,只好陪着她陷入沉默。
“你是这样安排的?”好半天,她轻声。
她别过脸去不看他,眼泪从下颌滴落,哭得悄无声息。谢敛能够察觉到,她越是难过的时候,就哭得越是平静汹涌。
此时此刻,他本该礼貌地避开。
或是道一句宽慰。
但他却仿佛无法避开,端坐在她身前片刻,还是抬手托起她的下颌,为她擦眼泪。
女郎顺从地微微仰起脸,乌黑睫羽湿润低垂。
“沅娘,岭南多瘴雾、虫蛇横行,是外地人的埋骨之地。”谢敛一贯沉稳自持,很少觉得理智客观的话如此难以启齿,“比起江陵湿热,更甚百倍。”
她又开始落泪。
滚烫的泪水滑过下来,滚入他掌心。
谢敛指尖微颤,仿佛心口也随之发烫。
他此时已经明白了宋矜的娇气,这个时候,必然要好声好气哄着。但他才狠下心,与她说让章四郎接她回汴京,却怎么也不合适哄她的。
“我不去。”她挣扎了一下。
因为挣扎得太狠,上身一晃,一头撞入他怀中。
谢敛猝不及防,下意识伸手扶她。
女郎又挣扎了一下,竟然是直接拉起斗篷,朝着蔡嬷嬷挪去。她别过脸去,竟然真的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平日里的规矩都置之不理了。
他默默收回要扶宋矜的手,腕骨微僵,有些无措。
宋矜应当是生气了。
谢敛没哄过女子。
连秦念,他向来都是规训得多。何况,他与她的婚姻本是权宜之计,甚至连哄她的理由都没有。
他僵坐了一会。
才回头看向大火烧灼的芦苇,心内略作考量。虽说这些水匪与官府沆瀣一气,死在大火中官府也不敢上报,但暗中恐怕不会咽下这口气。
尤其是,对方原本要取的是他的性命。
略作思忖过后,他再次抽出袖中那张纸,便有了新的考量。
这一夜,大家宿在路边。
谢敛这一夜没有睡,他坐在牛车旁边,守着宋矜。但他心绪还是有些乱,夫妻这两个字由宋矜提出来,仿佛带着些隐含的意味。
他于文辞上最是敏锐聪慧。
但却想不太明白。
一直到天色将亮,谢敛察觉马车上窸窣作响,片刻肩头便被人轻轻拍了拍。
宋矜竟然仿佛一直没睡,此时瞧着他。
“你杀了人,我不怕你。”她小声说。
谢敛垂着眼,肩头有一层薄薄的月光。他的情绪最不外露,此时甚至不知道宋矜怎么看破的,但他又有些莫名的狼狈,不愿承认。
女郎又凑近一点,呼吸落在他鼻梁上。
甜荔枝香绵延而来,谢敛呼吸蓦地有些乱,不知如何应对。
“我敬重先生,并不是将先生视作高高在上的明月,没有人气儿。”她的声音有些低,应当是怕别人听见了,“是人的话,总是有悲有喜,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早些睡吧。”谢敛喉间发干。
她却猛然坐起来,小心翼翼下了车。因为久病而脚步虚浮,终于靠着他坐在了草地上,然后拖下来斗篷裹好自己,像是个粽子。
然而谢敛却无法应对。
他习惯了朝着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地前进。做完一切后,他本该干净利落地死了,应证世人对他的唾骂,当一个背负骂名的罪人。
是宋矜救了他。
是宋矜嫁给他,仿佛他是个顶好的人。
“我知道谢先生杀了很多人。”在他杂乱的思绪中,女郎声音如滴滴雨露,熄灭了心口滚烫焦灼的连天野火,“但那又如何?不将人当做人的人,死了恐怕才是天大的好事。”
谢敛眼睫微颤。
他不知道宋矜是这么想的。
王伯和田二郎今夜,都看着他不敢说话,早早找了位置躲起来了。反倒是胆子最小的宋矜,此时凑到他身边来,小心翼翼想要开解他。
谢敛哑然,无形转了个话题:“我有些怕火罢了,并未多想。”
她狐疑看着他。
“哦。”她点了点头,有点认真地补充,“怕火也没关系。我已经学会生火了,日后我帮你就好,只要谢先生不要嫌我笨拙就好。”
谢敛忽然不明白自己方才的忐忑。
他不由低笑了一下。
“我确实杀了不少人。”刚刚避开的话题,此时仿佛没有了遮掩的必要,“这些人里,绝大多数当真犯了事,但也有不少人被无形中卷进来。”
宋矜沉默了一下,说:“我知道。”
“我幼时随阿爹去赴任的路上,途经沅水,遇到了一些坏人。阿爹告诉我,若是想要铲除所有的坏人,必然要牵连数不尽的好人……”
女郎微微抬起脸,和他说:“阿爹说,他若是因此害了好人,也成了坏人。”
谢敛应证了心中猜测,只问:“你怎么想?”
“我觉得那是当时的恶人,是千秋万代的好人。”她语调有些闷,像是求证似的看他,“就像谢先生做的事,尤其是新政,不也就是这样吗?”
谢敛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沉疴恶疽要用刀剜除。”
“执刀者若是罪人,那也只怪圣贤无眼。”
谢敛只道:“大逆不道。”
宋矜反驳:“与谢先生同行,恐怕已经大逆不道了。”
两人目光陡然接触,各自如同被燎到般撤开。
谢敛心口跳得很快,他纵然知道自己满身罪名,为世人所不容,却也忍不住生起贪念。
人总是这样,得陇望蜀。
起先他不过是不愿在宋矜面前自戕,后来便是不忍让她见到他死后一具尸身,再后来便无法真的死了令她努力作废……到如今,他竟然想要真有她同行。
左右,他如何狼狈、难堪、懦弱、恶毒、冷血。
她都一路看了个干干净净。
“……沅娘。”他喉间微动。
女郎看过来,她迎着他的目光,小声说:“我有点冷,你能不能……”
谢敛看懂了她要撒娇的意图。
他几乎本能答应,可想到已经做好的决定,心口刚刚涌起的热度一寸寸冷去。最终只是背过身,坐在为她挡风的位置-
除了谢敛,这一夜大家都有些不安。
虽然拿主意的人是谢敛,可实际上去请君入瓮的,却是他们。尤其是那几个差役,简直面如土色,怎么都没想到自己险些也跟着谢敛陪葬了。
但也算是谢敛救了他们。
经此一事,几个差役竟然和王伯田二郎亲近了几分,也不故意生事了。
与此同时,宋矜的病却越来越严重。
沿途医馆看过,开的药一帖一帖吃下去,却收效甚微。为了防止路途颠簸,导致宋矜病情变得更加厉害,干脆暂时停留在江陵。
一则,找医术高明的大夫为宋矜诊治。
二则,等候章向文来接宋矜回京。
但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宋矜的病却迟迟不见好,整日里昏睡的时间倒是要比醒过来的时间多,向来爱笑的蔡嬷嬷都以泪洗面。
宋矜醒过来的时间很少,大多数在半夜。
谢敛是日夜守着她的。
因为常年多病的缘故,病成这样也不是第一回了。
可往日守着她的都是蔡嬷嬷,此时换成了谢敛,她还有些意外。毕竟她醒过来的时间少,往日蔡嬷嬷忙着熬药,她醒来都不一定能见到。
如今倒是一整夜,便能看到人。
就是谢敛不爱说话。
她虽然病着,却还赌气。
趁着谢敛还在看书,她干脆再次闭上眼去,装作没有醒过来。但一醒来喉间就作痒,她只好皱眉忍着,越忍越是难受……
“睁眼。”谢敛的声音忽然在近处响起,因为嗓音平静,便无形带着几分命令的意味,“吃了枇杷膏再装睡。”
宋矜更恼了,她铆足了劲儿侧过身去。
她虽然叫他谢先生,可也不是让他当夫子教训她,难道她不听话还能打她手板子不成?
又不许她跟着,又不许她装睡。
宋矜等了会儿,迟迟没等到谢敛再说些什么。
她得逞了,被病痛折磨得压抑的心情都舒缓了不少,靠着软枕发了会儿呆。若是章四郎真来了,她又病得如此灰头土脸,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何况,谢敛都不让她跟。
正胡思乱想间,有人靠了过来。
修长的影子投在她身上,混杂着体温的苏合香与皂角香漂浮在帷帐间,广袖无意间拂过她指尖,宋矜顿时间一动不敢动,只觉得被他衣袖盖住的手指痒到发麻,后知后觉小心抽出来。
片晌,宋矜垂眼。
看谢敛坐在床边的身影,如松如竹,既清冷绝伦却又近在咫尺。
“先吃枇杷露 。”对方顿了顿,将准备好的枇杷露递到她唇边,骤然间低垂了凌厉的长眉,“再与我赌气,沅娘。”
最后两个字,被他说得尤为轻。
宋矜心口猛地跳了一下。
隐约间,竟恍惚以为他带着几分示弱的意味。
她收敛心神,不肯理他。
但对方默然静坐时,带着种无形的坚持与示好,十分反常。不觉间,便如敲打更漏的水滴,在深夜里令她慢慢焦灼起来。
不对,哪里不太对。
宋矜挣扎了一下,想起上次夜里他才哄她睡觉,转头便吊着一口气给自己抛尸。不由轻轻看了谢敛一眼,笃定道:“你每次对我说好话,都是为了哄骗我。”
此话一出,她更觉不妥。
仿佛在说他是骗感情的登徒子一般了。
谢敛却似乎微愣,有些局促道:“我并未哄骗你。”
“骗人。”宋矜轻声。
果然,谢敛沉默。
宋矜有时候最爱得理不饶人,十分促狭。此刻见他理亏,忍了忍,还是有点想挤兑他。可惜话还未说出口,便被他的枇杷露堵住了唇。
青年仿佛看破她那点小任性。
谢敛又恢复了慢条斯理,淡瞧她一眼,温声道:“沅娘,听话。”
这话既带着温和的警告,又带着包容的无奈,令她有些不好意思赌气。
但她还是固执道:“我不。”
谢敛沉默了片刻。
“你病得很厉害,”他如此说着,语调分明是平静的,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隐忍,“若我自岭南回京都,还会去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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