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引(十三)已修
宋矜垂着眼, 默默赌气。
任由月影移墙,灯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始终不肯理谢敛。
恨他的人那么多。
他好像也全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天色不早了。”谢敛道。
“谢先生今年, 不过二十一岁吧。”宋矜忍住恼怒,隔着青纱帐子看他, “才过弱冠, 难道没有不舍的人或是事?”
然而话一出口, 她有些后悔。
谢敛年少失怙, 为家族所驱逐。
恩师已死, 亲人背弃。
昔日知交反目,旧日的同窗同年都与他分崩离析,反踩一脚的亦不在少数。
新政虽然改治时弊, 令无数人私下赞叹。
却只为他招致杀身之祸,其中权势调动,全然是为傅也平做嫁衣。
她一时间, 又有些自悔失言。
正要揭过这句话,青年却只瞥她一眼,语调一如既往地冷清, “没有。”
因为他这句话,宋矜心口发闷。
眼前的青纱帐子影影绰绰, 令她看不清谢敛的神情。她几乎要掀开来,举烛逼问到他面上, 却又无法问出口来。
“我呢?”她闷声。
谢敛端坐在床侧, 仍端着碗枇杷露, 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向来锋锐冷冽的眉眼低垂, 便有几分温润之意。但此时此刻,无声瞧了她片刻, 古潭般冷清幽深的眸底毫无波澜,伸手拨开了那道纱帐。
宋矜陡然间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想也不想,仓促拽住了谢敛的衣袖,转而追问:“那田二郎呢?他若离了你回京,恐怕即刻就被显贵下手了。”
谢敛不做声,只道:“沅娘,松手。”
宋矜仰脸,摇头:“我不。”
他弯下腰,一寸一寸抽出衣袖。
斑驳灯影照在他侧脸,一侧眉眼透出玉般温润光泽,一侧便如坚冰般阴郁冷冽。宋矜一时间觉得,他与往日有些不一样,至少是……
有些不好说话的。
“明日,名医蔡振会来为你诊治。”谢敛只道。
她方才对他说的话,就被他这么轻易、且说一不二地避开了。
宋矜不是强势的人。
若是往日,她是绝对不会问到这个地步的。
“谢含之。”她仰身撩起纱帐,几乎贴到他眉眼间去,屏息追问,“你就全然不在意我吗?我一路到江陵,你猜我为的什么?”
烛火越烧越黯,纱影沉沉。
眼前谢敛眼睫低垂,眸底如回渊,瞧不出一丝别样的波澜。
宋矜觉得委屈,抿唇盯着他。
终于,谢敛掀起眼帘看她,语气平静而轻,“老师和向文会帮你父兄洗清冤屈。若我活着回京都,也绝不会坐视不理,你做得已经够了。”
他觉得,她只是因为为了父兄才保他的。
她难道不知道别的法子吗?
因为气恼,宋矜竟然反驳不出来。
她自顾自沉默。
谢敛看着发愣的少女。
他知道宋矜下嫁的缘由,是为了父兄背负的冤情,他哪怕是舍了性命也会帮她达成所愿。
她本来就病弱,却为了他鼓起勇气,迎着那么多凶悍恶意的人站出来,忍着胆怯嫁给他。
一路那么多危险,她学着和差役周旋,陪着笑脸装世故,尝试着为他上药、生火、披衣,一次次将他从生死间拉回来,又一次次因为他陷入危险。
这样的恩情,哪怕是千条性命都无法偿还。
所以,哪怕此后一路孤身向岭南,他也会挣出一条命出来,重新回到汴京城见她。
让她如从前一样。
仍是清贵无双的阁老家女公子,有人为她荫蔽出无忧自在的生活,不必忍着泪水求到谁人家,不得已当一个“无赖”的女郎。
“沅娘,”他喉间微颤,眸色内敛而沉,“我定然会活着回京都。”
然而眼前的女郎神情恹恹。
她抬起眼帘,“可我与你是夫妻,你在岭南吃苦,我在京都做什么?即便来日谢先生起复,我却与你成了名义夫妻,岂不是连夜便被休弃了。”
谢敛知道宋矜口舌还算伶俐。
却很少见她胡搅蛮缠。
她一句一个夫妻,好似他们多恩爱两不疑。
谢敛心弦嗡鸣,只道:“不会。”
“可我回京都,会很难过。”女郎的声音蓦然软了些,漂亮的眼睛含着水汽,显得十分脆弱,“我不放心谢先生,我想要与谢先生在一起。”
谢敛猝然收回目光。
她不知道,这话在他听来太过于热切亲昵。
而她毫无觉察,轻轻拽住他的衣袖,晃了晃他的胳膊。
“先生是我的夫君,我不回去。”
“……沅娘。”他轻声。
女郎垂下眼睫,无声松开了牵着他的手,温热香甜的荔枝香悄然散开。
他沉默地立在原地,没有如往日那般哄她。
谢敛不愿意宋矜靠近自己。
每一个靠近他的人,都因此厄运缠身。
他们争着抢着,甚至愿意以死亡为代价远离他。当年的宋矜,已经因此落入困境一次,至今都疾病缠身无法痊愈,他不想再来一次。
谢敛不看她,看将熄的烛火。
嗓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夫妻和离聚散,在国朝本属常事。”
宋矜愣在原地。
她的脸火辣辣的,几乎要落泪,但被她忍住了。
“我……”宋矜想说点什么,但却说不出口。
本是权宜之计,迟早有一天要和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恍惚有点当真了。
宋矜不想再提婚事,因为她心口有些乱,转而问:“我听人说,蔡振在赵通判府内为老夫人诊治,不外出接诊。”
以谢敛如今的身份,怎么请到赵振?
即便是章四郎,在江陵府的地界,恐怕也没有这个面子……何况,章四郎还没有来。
谢敛似乎不太想回答,只瞧了她缩起的指尖。
但迎着她的眸光,对方略微敛眉,仍旧温和回答她,“我与江陵府通判赵辰京是同年进士,有几分微薄交情。”
“赵辰京……”宋矜不觉喃喃。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何况,只是有些交情,这个时候怎么可能敢对谢敛伸出援手,对方不过是正六品的通判而已。
“今夜蔡嬷嬷陪你。”谢敛整袖,将枇杷露放在了桌上,“我并未哄骗你,只是你便是再恼恨我,也不该与自己置气。”
宋矜无声打量他。
以她对谢敛的了解,他惯来对她有十二分的好脾气。
但此刻,似乎有些生气了。
谢敛的骨相本就凌厉清正,即便周身书卷气,也显得冷淡。此时眉间微蹙,显得有些严厉,反正比她阿爹和女夫子都凶多了。
“蔡嬷嬷忙着熬药,我不能让她陪我。”宋矜忍住窘迫,尽量面不红心不跳。
眼前的青年掀起眼帘,朝她看来。
宋矜当即撇过脸去,轻咳一声,委屈道:“我没有与自己置气,分明是你强迫我。我问你在乎谁,你果然也不在乎,我若回京都岂不成了笑话?”
这话说完,宋矜心虚得几乎埋下脸。
但无论如何,她是绝对不可能放任谢敛的,他这人是连粉身碎骨都不怕的。
室内安静。
宋矜几乎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不敢看谢敛。
终于,青年衣衫窸窣声响起,影子微晃。
一截玉白瘦长的手伸过来,握着柄熟悉的碧玉簪,灯光下倒映着熟悉的光泽。这是她为谢敛买保命的药,仓促间交换出去的簪子,也是她与谢敛婚约的证物。
宋矜心口有股热流涌上来。
“何必要做我在乎之人。”他语调一如既往地温和。
但在宋矜听来,这话便带着股子孤寒的意思。
她盯着这柄簪子,便陡然间明白了什么。但越是明白过来,就越是无法接受谢敛推她回京都,只觉得十分替他难过。
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
却连她一柄簪子的记在心里。
“总之,不要劳烦蔡嬷嬷来照看我。”宋矜又说。
她分明拿准了谢敛会迁就她,却还是有些心虚与忐忑,攥着被角的掌心沁出一层薄汗,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又怕被他察觉。
果然,谢敛微微蹙眉。
终于还是没有起身,只是重新端起枇杷露,与她说:“吃了枇杷露,今夜我照看你。”
宋矜唇角微微一翘。
然而谢敛正瞧着她,她险些被抓包,颤了颤眼睫忍住了。对方却抬手,广袖掠过她的脸颊,舀了枇杷露递到她唇边,温和道:“赌了气,总该吃药。”
“哦。”宋矜糊弄。
谢敛又正色说:“不会有人笑话你。”-
次日。
宋矜醒来得很晚,屋内没了谢敛的身影。
昨夜她留下谢敛,本来是想再度表明立场的,谁料吃了药立刻便睡了过去。反倒是谢敛,似乎十分忙碌,在灯下写了一整夜的书信,也不知具体是在做什么。
门咯吱一声,蔡嬷嬷领着位老年人走进来。
应当是名医蔡振。
不知是不是谢敛交代过,蔡振是隔着屏风与纱帐,避讳地悬丝诊脉。不过片刻,便大致将宋矜的症状一一问了出来,顷刻间写好药单子。
送走了蔡振,蔡嬷嬷松了口气。
她着田二买药煎药,自己陪着宋矜,絮絮地说道:“等闲人是请不来蔡郎中的,赵通判探花郎出身,极得大家族青睐,在当地算是十分威风的。”
“探花郎?”宋矜微微一愣,终于将赵辰京这个名字从记忆里翻出来,“四年前,新科进士游街时出了意外,探花郎赵辰京惊马摔断了腿,无法赴约琼林宴,险些未能授官。”
蔡嬷嬷一呆,说道:“就是那个倒霉探花?”
民间流传更多的,还是赵辰京的倒霉。
作为相貌清隽俊美的探花郎,被谢敛的长相压了一头也罢。但因为谢敛相貌引发的骚动,造成的后果却是他惊了马,摔下去摔断了腿,也确实倒霉。
“谢先生怎么请到的蔡郎中?”宋矜问。
蔡嬷嬷先是摇头,随即也微微一愣,说道:“那年的状元,是谢大人吧?记得状元一露面,便有女郎惊呼,惊得所有人都挤上去要看状元相貌……”
宋矜没有细听蔡嬷嬷的话。
如此说来,谢敛与赵辰京之间恐怕压根没有交情,说是过节也差不多。
既然如此,谢敛如何请的蔡振?
她隐约觉得不对。
何况……
若赵辰京作为通判,如果刚巧领的还是水利一职,恐怕就是与水匪勾结之人。
“那谢先生去了哪里?”宋矜追问。
蔡嬷嬷微微一愣,略作思索,才说道:“似乎去了赵府,拜谒赵通判去了。本来让王兴跟着,不知为什么谢大人没让他去……”
略作思索,宋矜道:“我去一趟。”
她的病本就是不好治断根的旧疾,严重的时候十分严重,但又会偶尔好转一些。前段时间十分严重不错,这两天却又慢慢缓过来了些。
“这可使不得。”蔡嬷嬷忙道。
但却架不住宋矜细说因果,最后只好先让她吃了蔡振开的药,再让她出门。
赵府透着江陵独有的低调素雅。
丝竹声袅袅溢出墙头,内里宾客欢笑,歌女调子柔软。
因为没有帖子,宋矜果然被为难了。赵家的门房一口江陵方言,听也听不懂,只让人觉得很凶,唾沫星子都快喷了出来。
宋矜很窘迫。
但她心里不安,咬牙忍着才说清楚。
好在通报过后,赵府的人果真将她引了进去。
领着她与蔡嬷嬷的,是个沉默寡言的丫鬟,很快便到了宴饮的楼阁。但在座当中,她找寻了半天却始终不见谢敛,不由愈发焦灼。
楼阁内的客人渐渐离开。
宋矜追问,丫鬟却只说:“主人请了谢郎君去书房,片刻就回来了。”
不得已,宋矜只能坐在楼内等候。
这楼阁建造得十分精巧,飞扬的檐下挂着铜铃,风吹则响。楼内饰以金玉,五色颜料勾画,屏风内燃着珍贵的沉水香,熏风拂人。
这香气越烧越浓,屋内空气沉闷。
宋矜又开始头晕发热,正要起身去窗边透口气,身形一晃歪坐铺了狐狸绒的榻上。
她回过神,蔡嬷嬷和丫鬟却不知哪里去了。
宋矜陡觉不安。
她终于意识到,那沉水香有问题。
浑身的热度一层一层,缓慢地推上来,令她鼻尖鬓角渗出细汗。然而周身好无力气,连呼吸都变得粘滞,竟然指尖都抬不起来。
宋矜十分讨厌这种熟悉的无力感。
偏偏想要抵抗,却只觉得头脑越发昏沉,只能让呼吸变得越发急促,吸进越来越多的沉水香……宋矜焦灼不已,慌得左右四顾。
这里是赵府,赵辰京想对她做点什么很容易。
但她还没找到谢敛。
宋矜努力站起来,忍着不适跌跌撞撞下楼。
整座赵府非常大,但却没什么仆婢。四顾周围,只有不远处的水榭仍点着灯,外头还侍立着仆人,明显是里间有主人谈话。
她赶到水榭时,浑身被热汗染透了。
仆人彼此错愕,立刻拦她。
宋矜脑子乱成一锅粥,触觉却十分敏锐。这些仆从一靠过来,她就忍不住打哆嗦,冷汗和热汗一起涌出来,又是头晕又是想吐。
她咬牙忍着,
谢敛会死,但她不一定。
“我要见……赵通判和我的夫君。”她固执道。
膀大腰粗的仆从本要拦,但或许是她看起来太糟糕了,纷纷不敢靠近。或许是怕她死在这里,到时候不好交代。
片晌。
水榭内珍珠帘被人掀起,脚步声与珍珠脆响交叠,带着嘈杂的压迫感。
来人年约三十,长相白皙而温雅,肩披靛青鹤氅。
打扮与谢敛有些微妙的相似,又长得俊美,本该是清雅出尘的。但此刻毫不遮掩眸底的审视,与微妙的感兴趣,便透出几分难掩的违和。
“宋家的女公子,”对方轻笑了一下,径直走过来,毫不遮掩兴趣,“是如今的谢太太,有趣。”
他身上沾着浓重的胭脂酒气,带着男子的压迫,语调也刻意抬高。分明是文雅的姿态,却带着说不出来的装腔拿调,十分傲慢。
“我让含之与你和离,他却没有答应。”
“和离做我的妾室,难道不比跟着一个罪人好?”
宋矜意识很模糊,
但却听到了最关键的两句话。
看来她猜得不错,赵辰京果然与谢敛有过节,今日的宴会必然也不可能简单。谢敛本不该搭理赵辰京,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为了她的病情。
但用她来羞辱谢敛。
何其低劣。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浓重的气息几乎笼罩住她。那些旧年的记忆如同流水决堤,猛地冲得她头脑发昏,彻底失去最后一点力气。
宋矜背后冷汗直冒,呼吸乱做一团。
她攥紧了袖子里的银簪,掌心渗血。
宋矜浑身像是在被蚂蚁咬。
时间流逝得很慢。
终于,珍珠帘骤然作响。
一阵冷风吹过垂杨,疏影乱摇,晃散了凝滞的空气。有人踩着疏疏落落的月光,疾行而来,风吹得他衣袂扬起,影子修长如竹。
青年眸光锐利如刀,唤她名字却很温和克制。
“沅娘。”嗓音熟悉。
见是谢敛,宋矜陡然间松了口气,提起的心骤然被放下。
她想也不想,挣扎要起身过去。
对方却快一步,挡在她面前。
谢敛身形极高大,将对面的视线挡得干干净净,连熟悉的墨香也冲散了沉水香气。宋矜藏在他身后,惊惧而出的冷汗渐渐缓了,身体却越发热起来。
他还活着。
宋矜提着的一口气散了,意识模糊下去。
两人似乎在交谈,期间并不愉快。
宋矜听不清两人说了什么,但谢敛的嗓音尤为冷,似乎拒绝了什么,片刻后拂袖而去的竟然是赵辰京。
水榭外安静下来。
风很冷,宋矜觉得害怕。
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攥紧了谢敛的衣袖,低声哀求道:“谢先生……”
“我在。”谢敛低声道。
宋矜抿唇,看他。
青年隔着衣袖,扶住她的胳膊,将她带入水榭内。
灯光下,他整个人透出一种极冷的光泽,苍白的面上眉眼漆黑,默默无声。宋矜陡然间觉得十足地难堪,她不想被谢敛看到这样的自己,眼泪不受控制。
她拼命想要若无其事,却越来越狼狈。
谢敛袖底的指骨微蜷,仿佛想要抬手,却又克制着没有靠过来。
空气凝滞,
烛火却很活跃。
“你若……”他噤了声,似乎察觉到她的难堪。
片刻后缓步绕到椅子后的屏风里,隔着屏风背对着她,只是低低说,“我不看你,你若是害怕便与我说话,等好了我带你回家。”
谢敛嗓音平静如水,透着安抚。
宋矜闭着眼睛流泪。
热意一阵一阵涌上来,她连手指尖都在冒汗。
她呼吸急促、面颊绯红,鬓边的汗珠打湿了发丝,发软的身躯不受控制地伏在椅子上。宋矜头一次有这种感受,她害怕地让谢敛靠近一点,又害怕他靠近。
宋矜觉得很煎熬。
珍珠帘响,宋矜吓得挣扎一下,脱力的身体摔在地上。脑袋砸在屏风上,不算疼,但咬住的舌尖被骤然松开,她脱口而出的声音不太雅观。
没有人扶她起来,
她也起不来,她还害怕谢敛当真过来扶她。
“沅娘。”谢敛的声音透着仓促。
宋矜只是哭,不回答他。
风吹得珍珠帘响。
每响一下,宋矜就不由自主痉挛一下,带起屏风微晃。谢敛扶着木质屏风,无形中察觉到宋矜此刻的无助与恐惧,他心口不由也焦灼起来。
此刻一旦越界,恐怕有些东西再难回头。
何况她害怕旁人的接触。
谢敛闭了闭眼。
他和宋矜的婚事,本是权宜之计。
此时纠缠越浅,来日他死时,宋矜便能抽身得越轻松。
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再难抽身。
赵辰京在江陵设了局,想要让他死在江上。但他杀了赵辰京的水匪,将把柄交给了曹氏一族,本可以就此抽身而去。
但宋矜病了。
赵辰京都看出来,他因为宋矜有了生念。
借此设局,要他死在赵府。
隔着屏风绰约的光影,几绺乌黑的发丝落在屏风后,随着主人的轻泣微颤。谢敛先是看着屏风后的影子,再是垂眼看着那几绺发丝,沉默不语。
相思引(十四)已修
隔着屏风, 女郎的呼吸越发凌乱哽咽。
她此刻还伏在地上。
一截苍白、纤细的手指,搭在柔软的赤色漳绒地毯上,因为用力骨节泛白。
谢敛豁然收回目光, 心口剧震。
“沅娘,”他本意是想问宋矜有没有好些, 但听到她哽咽得更厉害的声音, 顿时间问不出口, 只觉得心口发麻, “……抱歉。”
屏风后面迟迟没有回应。
谢敛心内一慌。
陈年记忆再次涌出。
他想起那个惊厥过度, 躺在他怀里,体温渐渐凉下去的女童。在粘稠的黑暗里,怀里的身体原本是温热的, 最终却开始发僵,变得很沉重。
明明不久前,她还小声安慰他。
“哥哥, 我不怕。”
在他回过神来之前,下意识朝屏风后伸出手,想要试探她的呼吸。指腹掠过她散落的发丝, 他才陡然回神,即刻要收回手, 却被人再次拽住了袖子。
记忆里,宋矜拽过许多次他的袖子。
她最害怕与人靠近, 每次与他不得不接触时, 都是牵袖子作为代替。
“我要回去。”她哽咽着哀求, 如抓着稻草。
谢敛心口跳得越来越快, 理智仿佛在被一存一村凌迟,被陌生的情绪蚕食掉。他很清楚地知道, 宋矜又难堪又害怕,可却需要人安慰。
他不应当答应。
两人隔着屏风的距离。
一旦跨出去,恐怕日后再难后悔。
风吹得檐下铜铃泠泠作响,珍珠帘清脆响声掺杂其间。
“谢先生……”宋矜几乎听不得珍珠帘声,这些类似的类象轻易勾起相关的回忆,长年累月的心病成了她的梦魇,攥紧了谢敛的袖子哀求,“我要回家。”
宋矜冷汗如注,指尖却因为敏感发颤。
她怕得几乎作呕。
因为谢敛的迟迟没有回应,她蜷缩着低颤,任由药效冲刷着身体,连难堪感都仿佛慢慢褪去。
在她都以为,谢敛不会出声时。
轻微的脚步声绕过屏风,风吹得他衣袖窸窣,片刻间影子便投在她身上。谢敛弯下腰,手却迟迟没有伸来,仿佛还顾及着什么。
宋矜抬眼,低声:“先生。”
青年便弯腰抱她,扑面而来的苏合香混着墨香,霎时间驱散了浓重的沉水香气。她恍惚间,落入一个清寒的怀抱中,犹带着几分克制的距离。
“回家吧。”谢敛道。
声音很轻,宋矜如松了一口气。
谢敛感觉女郎的脸埋入他怀中,滚烫的眼泪渗入衣裳,几乎烫到他心脏收紧到极致,发出钝钝的疼。他缓了半天,终于也缓缓松了口气,宋矜没事。
赵辰京想折辱他,
但他并不在意所谓的尊严。
可他在意宋矜。
她这么害怕,惶然无依。
他可以从容地被折辱,也可以毫无芥蒂地去死,但他无法让宋矜因为他受苦,甚至拖累进泥潭里去。
“睡一觉,沅娘。”他垂眼看怀里瑟缩的女郎,不敢抱得太紧,连呼吸都怕吓到她,“等再醒过来,就到家了,我不会让人再碰到你。”
她缩在他怀里,面色惨白。
谢敛几乎心痛。
他想哄一哄她,却不知道怎么哄。
“睡醒了,有糖果子吃。”
不知不觉想起什么,他有些生疏地轻声与她说道。
女郎眉间轻蹙,攥紧了他的衣襟,陡然间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哭得难以自抑。她缩入他怀中,哽咽着攀住他,仿佛他是这世上最可靠的人。
谢敛想为她拭泪,
最终没有动。
宋矜真的睡了一觉,陷入梦境。
这梦不好,竟然是她被人掳走了,所在角落里发了高烧。
她年纪很小,缩在年幼的谢敛身侧。两人蜷缩着,她怕得发抖,被谢敛抱入怀中一遍一遍安慰。远处尖锐的哭叫声传来,谢敛捂住了她的耳朵,把她的视线转入他怀中。
窗外的雨声嘈杂,
屋内的哭叫声凄厉。
宋矜的心脏像是被紧紧摁着,几乎呼吸不过来。因为恐惧,她本能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入目的便是谢敛的一道下颌,显得坚毅又凌厉。
月色满街,风声徐徐。
梦中压抑的画面,却陡然一扫而空。
她的身体舒服了些,意识也变得清晰。
便能思考一些别的问题。
比如,谢敛杀的那些水匪是赵辰京的人,比如已经彻底得罪了赵辰京。若不是她病得起不来身,谢敛绝不会在江陵久留,多留一日危险便多一日。
赵辰京这样想折辱他,
恐怕什么过分的行为都做得出来。
“蔡郎中给我看了病,说是已无大碍。”宋矜很想问一问,谢敛到底做了什么,才让赵辰京肯放蔡振给自己看病,然而她又不愿意知道,“先生不必理会赵辰京。”
她不愿意谢敛低头。
谢敛这样好的一个人,不该受折辱。
“下回不要以身犯险。”谢敛凝视她,目光有些复杂,“今日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其实知道答案。
因为宋矜怕他出事,罪臣谢敛悄无声息死在江陵,不会闹出消息。但宋敬衍的女儿死在江陵赵府内,却会闹出轩然大波,让人再次重提有疑点的皇陵案。
她要将她的生死和他绑在一处。
宋矜这样聪明,
聪明人本该最会趋利避害。
“我说过,与先生生死同。”她仰脸望着他,眸色温和。
哪怕她见过他狼狈自裁的模样,也见过他不择手段杀人的模样,也能猜出他曾对赵辰京卑微低头,仍然一样固执。迎着这样的目光,谢敛有些狼狈。
“和我在一起,都是灾祸。”谢敛冷声。
所有人都想要逃离他,和他划清界限。亲友反目,于谢敛早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却无法理解宋矜的靠近,这样又脆弱又坚持。
宋矜曾也害怕他,生怕靠近一点。
那才理所应当。
“我又不怕灾祸,”她小声反驳,吸了吸鼻子,嗓音有些沙哑,“我从小就生病,早就习惯了灾祸。反正我不嫌弃自己,也不会嫌弃先生……也不许先生嫌我病弱。”
谢敛垂眼,他怎么会嫌弃她呢?
但女郎眸色认真。
她不在乎他落魄狼狈。
他也只会怜惜她病弱。
“嗯。”他喉间发干。
谢敛抱着她,心口杂乱无章。他知道有些分寸一旦打破,可能再也无法恢复如初,却没料到他有些庆幸于打破,贪恋于这样短暂的幻象。
因为谢敛不说话,两人沉默下来。
江陵不算热闹,夜晚路上没什么人。
药效终于褪去,宋矜开始觉得困倦,可她更惦记着别的,说道:“我不回京都。”
谢敛沉默。
宋矜清醒几分,又说:“我的病快好了。”
宋矜不由抿唇。
月色照在青年单薄的衣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雪,显得尤为清冷。谢敛仿佛总是内敛克制的,让人误以为他没有所思所想,也感知不到喜怒哀乐。
她慢慢抬起脸,忍着羞涩直视他。
终于,他说:“沅娘,我并非多厉害的人。譬如今晚,我险些令你落入险境,或许来日也不能照顾好你,恐更有一日便死在了岭南。”
宋矜很多次都险些死了。
因为多病的缘故,每一次病重疼痛到受不住时,她心里也想过去死。时至今日,她既怕死,却又不怕死,死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而已。
“可我不在乎。”她轻声说。
谢敛本来是要死的,可他能听她的活下来,不惜杀人放火向故人折腰。这件件桩桩,都让她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愿意继续坚持下去。
更加出自真心,
不再只为父兄的案子,也真心希望谢敛能好起来。
谢敛步履微慢,垂眼看她。
他仿佛还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宋矜试探着,伸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她还有些害怕与胆怯,手有些发抖,哆嗦着靠过去,紧紧攀附着他。
肌肤相贴,发丝勾缠。
只差一点,她的脸就埋入他的脖颈。
宋矜知道,这样太过于亲密了。
可她不太会讲大道理,谢敛也不是会听大道理的人。但她也曾无数次病重过,长久的疼痛和无法好转的病情,让她也不止一次想过要是死掉就好了。
是阿嬷搂着她,一遍一遍哄。
阿嬷不嫌她娇气,也不说她病弱无用。病得握不住筷子,阿嬷就喂给她吃。病得看不清文字,阿嬷就让夫子先别来。
蔡嬷嬷照顾着她,就就慢慢熬过来了。
这世上无可奈何的困难太多了,每一样都能摧毁一个人。
她没法替谢敛解决,但她能陪着他。
谢敛的脚步骤然间停下来。
宋矜先前哭累了,此时语调温和:“我嫁给了你,即便是回京都……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连赵辰京都知道,我是你娘子,想要让我当他的妾室……”
“沅娘。”谢敛骤然打断了她。
宋矜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又说道:“你分明说过,夫妻一体。”
“这种事不会再有。”谢敛温声说道。
青年低垂眼睫,眸底带着几分歉疚,目光很专注。墨色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清晰地看到,她伸手抱紧了他脖子的模样。
她顿感羞怯,想要收回手。
谢敛却沉默抱着她,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宋矜终于狠下心,决定小心收回胳膊之前,谢敛脚步又顿了顿。
“那便不回京都。”他说。
四月江陵含着水汽的风拂面而来,透着凉意。
天上明月恰好,远处垂柳依依。
宋矜沉默着,反应了好一会儿,却不明白谢敛为什么忽然答应了她。分明,他连来接她的章四郎都叫来了,却又这么轻易答应了她。
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过,要不要对章四郎表演一出自己对谢敛情根深种的戏码。
但现在,不需要了。
“沅娘,我会照顾好你。”
谢敛惯来冷冽的眉眼低垂,眼尾泊着一片月色,尤为温和。宋矜慢了半拍才回神,慌忙移开了目光,小心收回了手,只觉心跳得有些快。
若不是他几度设法推开她,
她几乎都要以为,这是夫妻间亲密的告白了。
帝乡遥一已修
“好。”宋矜终究没有细问。
她与谢敛间, 自始至终有一层浅浅的隔阂,谁都无法轻易打破。
而她的药效刚过,本也尴尬疲乏。
宋矜缩在谢敛怀中, 只觉得他走得从容而徐缓,满地流沔的月色浸没他的衣摆, 凝了层难以察觉的寒露。
她不由想,
似乎从未见过谢敛失态的模样。
哪怕是她几度撞破他赴死, 谢敛眉间眼底也只是岑寂而已, 浮光掠影般不真切的难堪。
内敛到几乎看不见情绪, 只是寒峭而已。
“我有点困,”宋矜收敛了想法,闭上眼睛, 小声与他交代,“我先睡了,到家了再叫醒我好么?”
谢敛自然不会拒绝, 只道:“好。”
话音刚落,女郎便朝他胸口贴过来。
这明明是往日她睡着之后,才十分熟稔的动作。但不知道为何, 她今日本是受了惊的,却仿佛对他放下了部分心防。
寒冷的夜里, 心口的热度尤为明显。
谢敛不由垂眼。
衣袖往下,是她从他脖颈上收回的手微垂, 细长如玉柳, 指尖苍白得剔透。
他蓦地想起, 隔着屏风见到一幕。
谢敛的目光如被烫到, 猝然撤回。
他顺着不甚宽广的街道,朝着客栈的方向走去, 任由冷风吹散残留的杂乱情绪。
到客栈时,蔡嬷嬷早就等候在了门口。
见宋矜衣着齐整,面色尚算正常,便松了口气去张罗热水与准备好的汤药去了。
他只好自己抱着宋矜,将她送入卧室。
女郎睡得不太安稳,时而蹙眉时而抿唇,煞白的脸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此时缩在他怀中,不知何时又牵住了他的衣袖,眼睫轻颤。
今夜她被吓到了,谢敛不准备待在她身边。
于是伸手,想抽出衣袖。
然而她拽得很紧,在他即将抽出时,女郎惊悸得痉挛一下,本能贴紧他的衣袖。她脸朝下,脸颊靠着他的衣袖,默默落泪。
谢敛心口一紧,松了手。
他僵立在纱帐前,有些挣扎。
门外的蔡嬷嬷推门进来,全然无所觉察,絮絮叨叨对他交代道:“娘子若是醒了,就很难再睡着,奴婢给她擦擦脸就好,不能把她弄醒了。但是这汤药,若是她醒了便一定要她喝了,当然要是没醒就不用管……”
谢敛默默听着。
他本来是不打算今夜留下的,但直到蔡嬷嬷离去,他都没有做声。
女郎还睡得无知无觉。
谢敛为她擦了脸和脖颈,便无声坐在她帐外,没有靠近她。
隔着一道模糊的纱帐,谢敛略微合眼。
他今日其实很忙碌,先是带着水匪杀人越货、倒卖人口的证据带出去,又转而赶回赵家赴宴。不过才到赵家,就得知宋矜来了,一时间险些失了方寸。
这些证据,他交给了岭南节度使曹寿的人。
曹寿和他素有过节,在此时此地,其实是极其冒险的行为。
但即便如此,
却远不如他得知宋矜到了赵府时的紧张。
谢敛有些想不通。
他读书时养成了深思的习惯,此时越是细想,却越是惘然。他觉得这个答案近在咫尺,却又无法得出和合理的答案,一时间反而浮躁起来。
但无论如何,
他注定无法舍弃宋矜独行了-
宋矜这回休养了很久。
既是因为在赵府受了惊吓,短时间很难见人。又是因为蔡振的药起效了,而蔡振再三叮嘱,要好好休养到不再咳嗽再行劳动。
差役倒也没太催着。
毕竟起初一段时间,为了折磨谢敛,发了疯似的赶路。所以,哪怕是在江陵耽搁一段时间,也能赶在既定时间内抵达岭南。
这段时间,江陵发生了不少变化。
最开始是江陵府通判赵辰京被罢免,紧随其后便是派遣巡抚来江陵调查,最后扯出一条涉及淮南湖北两路的人口贩卖链。
一时间,江陵城人人闭门。
生怕自家的妻女被人贩子拐走卖掉了。
宋矜很少出门。
但整天休养也无聊,她时常坐在窗前,听对面茶楼的说书先生讲故事。
大概是赵辰京落马了缘故,大家都没了顾忌。
当初在京都大为出名的“倒霉探花”往事,被说书先生添油加醋讲出来,还扯出许多或真或假的丑事。
那年殿试的第三名,原本是轮不到赵辰京的。而那年的状元谢敛的卷子、殿前答对,实在令先帝拍案叫绝,而赵辰京有些神肖状元谢敛,才被点的探花。
本来还算好事,结果游街时丢了个大脸。
此后民间极其这场乱子,都会在末尾戏谑一句,那年的探花没状元好看啊。
宋矜听得津津有味。
对面茶楼的客人也听得津津有味,一边嘲笑赵辰京丢人现眼,一边追问谢敛真有那么好的才学?
说书先生便说道:“当年的翠微书院,可是汇集了天下闻名的各位大儒。其中文坛之首的范季荫先生,更是亲自要收他做学生,让谢敛随他一起著书习文,继往生绝学、当文坛领袖的,那时候的谢敛可连十七岁都不到啊……诸位,我们整个江陵城,十七岁不到的举人恐怕都找不出来一个啊。”
这一点,宋矜确实是没听说过。
她住在京郊,其实有点避世而居的意思,往日也不留意这些消息。
她还想要继续听,说书先生却画风一转。
又说起谢敛的坏话来了。
宋矜听了半天,听得有些烦躁。
她站起来,啪地一下关了窗户,然而说书先生极有穿透力的嗓音还是传过来。宋矜皱了眉,捡起桌上的竹纸揉了,正要塞入耳朵,就察觉到身后的身影。
她本能就转头看过去。
谢敛不知何时站在了桌边,手里还端着碗热气腾腾的药。
宋矜:“……”
她轻咳了一下,若无其事将纸团收入袖中,当着谢敛的面重新把窗户推开了。
谢敛如同没听见般,端着药朝她走来。
说道:“先吃药,若是觉得无聊,我带你出去吹吹风。”
在说书先生与看客激愤的批驳声中,谢敛容色一如既往清冷内敛,置若罔闻。或许是倒映着明澈的日光的缘故,连眉眼都是温和沉静的,像是无波的古潭。
“出去吹风?”宋矜疑惑。
分明是谢敛特意交代,让蔡嬷嬷把她留在房中修养,不许出去吹风的。
这才多久,陡然间换了口风。
谢敛只淡淡应了声,将药递给她。
一闻见药味,宋矜几乎本能作呕。她舌根都带着药苦味,不需入口,肠胃就习惯性地痉挛一下,她一下子侧过脸去,避开药味。
“我等会儿再喝。”她接了过来,准备先在口中含一块糖,但这画面有些幼稚,于是想等谢敛走了再喝,“等我吃过了药,再去……”
宋矜顿了顿,谢敛还会主动陪人游玩?
窗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谢敛微不可见地蹙眉,眸光在窗上掠过,却还是没有过去关窗。那些毁谤之词愈演愈烈,变得吵闹起来,彻底将他骂做阎罗恶鬼。
他注视着少女的神色,片晌。
只是道:“天色不早了。”
然而一向好说话的女郎,只是悄悄看着那碗药,挣扎着说道:“我今天不出去也可以。”
她看着那碗药,眉头蹙起,仿佛在面临着天大的困难。
谢敛一时间,没有出声。
而宋矜也有些苦恼,正犹豫着,怎么才将他打发出去。
便听他道:“药里放了糖。”
宋矜一愣,刚想出来的借口顿时没了用处。她默默端起药碗,当着谢敛的面,慢吞吞一口一口将药汁咽下去,苦得眉头轻蹙。
她一喝完,就端起水漱口。
但只是漱口无用,宋矜倒水猛灌了好几口,呛得咳嗽出声。
但眼前被递来一包酿梅子,白绒绒一层糖霜。
宋矜苦得作呕,想也不想地接过酿梅子,含入口中。她止住了苦意,才微微仰脸朝着谢敛看过去,青年慢条斯理地又打开了包甘草桃脯。
“我听蔡嬷嬷说,你最怕苦。”他说道。
宋矜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没必要反驳,只是点头又去拿了片桃脯含着。
对面的辱骂愈演愈烈,到了宋矜都难刻意忽略的程度。
她含着酸甜适宜的甘草桃脯,垂眼瞧了谢敛一霎,起身一下子关掉了窗户,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朝着谢敛微微一笑。
青年眸色微动,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宋矜喝了口水,问他:“是谢先生带我去玩么?我不想听说书,别的什么都可以。”
“嗯。”谢敛态度相当温和,似乎略作思考,与她解释,“王伯与蔡嬷嬷已经出去购置物品了,再过两日便启程,你应当也有要买的物件。”
其实这一路,银钱十分紧张。
谢敛也是被抄家流放,并无余钱,此时他却忽然有了银钱。
宋矜有了猜测,却没有问。
她很确信,赵辰京被罢免与谢敛有关,否则那日两人根本不可能活着出赵府。
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不只是她在庇护谢敛。
谢敛也在保护她。
“先生。”她轻声。
谢敛抬眼朝她看过来,那目光带着克制的温和,深沉内敛到她全然无法看透。但此刻却并不是害怕,宋矜抿了抿唇,却又没有问出自己的疑惑。
她说:“他们好吵。”
眼前的青年乌眸沉沉,只是安静看着她。
于是宋矜起了身,牵住他的一截衣袖,转而看他说:“我想买两支钗子,还想裁几身便于赶路的衣裳,你陪我去。”
他任她牵着,只道:“好。”
宋矜不知为何,心跳得有些快。
但细细思量,又觉得是因为心虚。她装作没听到,让谢敛平白在这里听别人骂他,实在是有些不太好的,虽然谢敛可能并不介意。
流放前,那么多人骂他。
可他似乎也只是沉默着、无声忍受。
“这一路,后面应当会容易些。”谢敛忽然说道。
宋矜是有些不解其意的,但既然是谢敛的话,她便下意识地点头。迎着初夏微凉的风,她微微一笑,当真松了口气。
四月的江陵微风正好。
宋矜披着帷帽,打量架子上的簪钗梳篦。因为远离京都的缘故,这里的款式还有些老,比不上汴京城内的款式新巧精致。
她原本也不是想买簪子。
只是觉得,谢敛仿佛不想她听窗外的喧哗,于是顺着答应了他。
此时看着首饰,其实没有买东西的欲望。
伙计本就不耐烦,见她没有买的意思,冷嗤一声:“我们银楼的东西价值不菲,就是京都卖得断了货,娘子若是买不起的话,还是出门左拐吧。”
出门左拐,是一片回收铁器的杂乱摊子。
宋矜抿唇,不欲多说。
她当即转身,起身要朝楼下走去。
然而窗外夏风吹来,恰她步履微急,帷纱便被风吹得掀起一角,露出她不着脂粉的一张脸。
女郎生得纤细清雅,低眉垂首间气质袅袅。
几绺乌黑的发丝被风拂动,雪肤乌发格外动人,清冷单薄如一段月华照在朝露上。不止伙计,连不少看收拾的女子,都呆呆看着她。
“怎敢对小娘子无礼,滚下去。”楼角竟躲了个锦衣胖子,唇边挂着油腻腻的笑意,握着折扇快步走来,“我家楼内的银梳子,在京城都卖断了货,不如我送你几样?”
宋矜急急退了几步。
然而身后的楼梯,却被眼尖的小厮挡住了。
她恐惧骤然拦上来的男人,后背渗出一层薄汗。
“不必。”宋矜察觉到对方越来越近,浑身脂粉混杂的酒气也扑面而来,不由仓促避了几步,“我……我不是来买梳子的。”
对方轻笑,折扇来挑她的帷纱。
“哦?我这里不单单做银器生意,小娘子若是感兴趣,金器也……”
宋矜打落折扇,呼吸急促。
眼角瞥见楼梯处走来的一道身影,她骤然间松了口气。但不待她躲过去,谢敛便抬手将她拉到身后,眸色透着几分凌冽肃杀。
锦衣胖子被这目光吓得一呆。
饶他走南行北行商多年,见过的显贵也不在少数,也没见过气势这般锐利的人。
但再细瞧过去,眼前的青年虽生得俊美苍白、文隽孤寒,气势却又还算内敛,倒仿佛刚刚那股子凌厉劲儿是他自己的错觉。
“你不是江陵的人?”他问。
若是江陵城有这样的人物,他不会不认识。
宋矜抿唇,不想久留。
好在眼前的谢敛察觉到她的抗拒,没有搭理锦衣胖子,只道:“先下去。”
这时候,低调为佳。
宋矜本也不想谢敛得罪人,只是点头。她拎起一截裙摆,手肘便被人微微扶住,骤然间的肢体接触并未带起恐惧,只是更安稳了些。
她侧目,谢敛不知为何也看过来。
隔着轻纱帷,宋矜心口蓦然跳得有些快,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太适应谢敛对自己这么好。
她和谢敛,迟早会和离。
两人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若是太过于亲近,到时候她恐怕心里还是会难过。宋矜如此想着,不由有些怅然,轻轻抬起被他扶着的胳膊。
身侧的谢敛似乎微怔,袖底指骨微蜷。
宋矜不想留意,快步朝着楼下走去,眨眼间便将谢敛抛在了身后。
好在,谢敛没有即刻下来。
过了片刻,一水儿伙计捧着茶水前来,又是道歉又是赔礼。最后便是那锦衣胖子,赔笑跟在谢敛身后半步,一面捧着好几只匣子,小心翼翼走来。
“宋娘子,这些都是我们楼里的珍品,作为道歉。”
“方才是我唐突。”
宋矜正在吃茶,不由蹙眉看谢敛。
而谢敛只坐在她身侧,反倒是锦衣胖子忙不迭打开匣子,里头有巧夺天工的累丝偏凤,也有珍珠堆叠的调牌,更有镶嵌各色珍宝的五彩银篦。
见她不说话,所有人都看着她。
宋矜仍有些生气,此时被盯着更加不自在。只扫了一眼,她就懒得细看,只是摇头道:“不必了。”
谢敛终于朝她看来,眸色看不清。
宋矜察觉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发髻间,十分专注,片刻捡起一只白犀角篦子,与她道:“这只适合你,沅娘以为如何?”
她被他看得眼睫微颤,心口乱作一团。
而谢敛语调温和,从容认真,仿佛街头巷尾最寻常的郎君与夫人说话。
“白犀角难得。”宋矜不得已垂眼,看向他手中的篦子。
青年指骨修长匀称,苍白得有些冷清,此时却拿着柄胭脂气十足的篦子,令她无端有些羞愧。她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礼貌地道:“谢先生眼光好。”
不知为何,谢敛略显深思。
宋矜很少看他深思,正有些奇怪,青年便另挑了把颤枝贝珠蜻蜓簪,又问她道:“这只喜欢么?”
宋矜一愣,陡然意识到。
谢敛原来是在想,她是不是不喜欢那把篦子。
“嗯。”她便不好拒绝了。
此时细看过去,那簪子极其细致。蜻蜓翅以极透薄的蓝田玉磨成,脊背是细碎青金石黄金累丝串成,极亮的贝珠做眼,在簪头颤颤巍巍轻晃。
既素净低调,却又不失精致灵动。
在一种花里花哨,堆叠材料的匠气钗环当中,最为低调又最为独特。
她本是没兴趣的,此时却没由来喜欢上了这只簪子。
因为谢敛挑得很用心。
“何不给嫂夫人簪上?”锦衣胖子笑起来。
屋内沉默一霎,连伙计脸上也浮起笑容。任谁都看得出来,两人之间克制又羞涩,分明是新婚不久的小夫妻……恐怕还需撮合撮合。
“这只并蒂莲钗子,可以分合。”
“曾有人想买回去,与心爱的妾室各执一半,以表情深……”
锦衣胖子的话,一下子多了起来。
宋矜本就厌恶别人靠近,此时恨不得他滚出八百里外,下意识略蹙了蹙眉。
“天色不早。”
“沅娘,我们走吧。”
谢敛忽然出声,语调温和。
锦衣胖子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想要阻拦,却又没敢开口。
在古怪的氛围下,宋矜轻而易举心想事成,有些近乎茫然地看了一眼谢敛,简直怀疑自己刚刚的想法是否被他知道了。
于是她点头,弯了弯眼睛,“好。”
出了银楼,其实天色尚早。
谢敛今日着了件佛头青直裰,锁枷已然被差役们解开了。此时乌发一丝不苟绾起,做的寻常文人打扮,衣领一截雪白中单,衬得他面色清冷持重,气度郁美。
路过的女郎们纷纷看过来,移不开目光。
宋矜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顿住。
分明身边的女郎越来越多,他却径直朝她看过来,惹得其余女郎也看向她。宋矜最怕人多,下意识脸刷地红了,简直想要立即躲开。
“那是这位郎君的娘子吗……”
“看起来是读书人,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读书人愿意带夫人同行逛街的……”
宋矜抿唇,站在原地。
若是此时过去,恐怕能被盯出个窟窿来,她实在是受不了。
风吹得垂柳微晃,一阵细蒙蒙的雨如雾般吹拂而来,沾湿了往来游人的衣袖。
谢敛在一脉微雨中,朝她走来。
片晌,他低眉问道:“走累了?”
或许是见她没回答,谢敛又补充道:“我见你走得慢,一直落在后头。若是累了,我背你回去。”
这雨无声无息,越来越大。
女郎们为了看他,只是躲在烟柳下,不肯躲回到屋内。而谢敛湿润的眉眼乌黑,凌厉长眉下眸子温和,恪守礼节又不失谦和。
宋矜心跳得有些快,却只是摇头。
“她们都喜欢看你……靠得你很近,我便不想凑得太近。”她有些赧然地解释道。
“如此。”谢敛只道。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牵起衣袖,递到她手边。在宋矜还有些意外,谢敛却只是掀起眼帘,看了一眼浓云低遮的天空,“快些回去,雨要大了。”
宋矜随着他,走得却并不快。
哪怕是在风雨中,谢敛亦称不上疾行,堪称端正从容。
她不由有些好奇,
谢敛难道时时刻刻都这么冷静么?-
自江陵往下的路,其实更为难走。
好在如谢敛所说,后面便少有人刻意暗杀,少了很多麻烦。
而且,谢敛也按照答应她的,没有再去寻死。
相反,他这一路都变得忙碌起来。时而有书信往来,并且一路行走一路着意新政推行,与四处民生相关的各种事宜,都写入了他随行的笔记。
宋矜有时候无聊,便帮他一起写笔记。
遇到一些仅靠文字难以说清楚的东西,她干脆勾出画像来。而谢敛倒也没有反对,他平日里看起来对人不假辞色,自己也端正守礼。
但宋矜相处起来,倒觉得他很随和。
不知不觉,抵达岭南时,竟然已经到了深秋时节。
好在岭南倒是不冷。
但发放的位置,却极其荒远。
这里几乎没有原住户,都是些发配而来的罪人。四处都是荒山,树皮都被不会劳作的罪人啃光了,众人草草在山沟里聚着住。
蔡嬷嬷看了大骇,不由说:“这哪里能住人……”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们。
好在田二郎不以为意,带着王伯他们,进山砍了树枝捆了茅草来,不过大半日便咬牙搭起片挡雨的棚子来。又绑了篱笆,带来的马车车板拆了,当即凑出个勉强落脚的地方。
宋矜一边安慰抹泪的蔡嬷嬷,一边朝外看去。
不知道为什么,屋外竟然聚集了一大批来势汹汹的流放犯,其中甚至有人手里提着刀。
帝乡遥二
山间树影重重。
星星点点的火把聚在一起, 来势汹汹。
所谓流放,并不只是一味将人赶到异乡。
往往所选定的地址,都是贫瘠之地, 难以靠着耕作与渔牧为生。不但如此,还会强制犯人开垦荒地为耕地, 或者是其他廉价的苦力工作。
在如此的生活下, 不该有人没事找事才是。
或许明日天还不亮, 大家就要忙着上工, 一天劳累下来未必能够赚到果腹的银钱。这样忙碌辛苦, 谁会没事聚起来,非过来堵着他们?
宋矜略作考量,心便沉了下去。
哪怕是到了岭南, 朝廷里的那些人尚且不死心。
领头走来的,是个年约五十的老年人。
他环顾四周,似乎想找什么。
宋矜竭力镇静下来, 忍住对人的恐惧。
虽然这些人是冲谢敛来的,但刚刚谢敛出了趟门,不知是做什么去了。既然如此, 她就要尽快将这些人打发走,免得等会儿和谢敛撞上。
她可以想见,
若是瞧见谢敛,这些人即刻就涌上来了。
“老伯这是做什么?”宋矜上前几步。
对面的人生着一双鹰钩眼, 看起来又凶又有气势, 此时冷笑着道:“你们私自闯入山林当中, 砍了我们种下的树, 你说我要做什么?”
宋矜微微一愣,她不知道连树都是有主的。
于是她试着说:“我们可以花钱购买, 若是你们不愿意,我们也愿意以稍高的价格来买。”
“买?”对方猛然拔高了声量。
宋矜猝不及防,险些被喷了一脸唾沫。对方似乎十分气恼,疾步上前,逼得她连连后退,只觉得浓重的汗味混杂着口臭扑面而来。
她对别人的气味十分敏感,几乎作呕。
好在田二冲出来,一把推开那老年人,怒道:“吼什么吼,没见过钱还是没见过树……要多少钱,你只管提就是了!”
田二嗓音大,气势更凶。
霎时间镇住了场子,另宋矜有了喘息的余地,不由思考这件事。
这些人摆明了是找麻烦,肯定不好说话。
果不其然,那老年人也冷笑,扯着嘶哑的嗓子也大声道:“你知道这些树,我们祖祖辈辈种了多少年吗?就是你们的一百条性命,都买不起这些祖祖辈辈种出来的树……你们说说,是不是这样?没有这些树,我们这辈子都不要想着离开岭南……”
宋矜暗道不好。
可她根本来不及让老年人闭嘴,反而田二郎也气恼了,伸手格挡时推了他一把。
老年人趔趄几步,险些摔倒。
这一下子,仿佛是捅到了马蜂窝,后面虎视眈眈的年轻人一下子涌了上来。内里的王伯一行人连忙抄起棍棒,彼此对峙,仿佛随时要打起来。
外面的人,当然比他们的人多。
宋矜暗自为难,却又不可能退让,只能鼓起勇气周旋道:“是我们初来乍到,不该如此行事。今日的树我们会赔偿给诸位,来日更会亲自再去栽植上去,不如……”
话音未落,对方怫然不悦。
“赔偿?你要如何赔偿?”说着便往前几步,又要撸起袖子,仿佛是要打人了一般。
宋矜本能后退,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对方根本软硬不吃,摆明了就是要闹事。
远处传来道清冷的嗓音,打断了这场闹剧。
“这山中的树,恐怕一夜间数不完。”谢敛从黑暗中走了过来,衣裳上带着些露水气,淡淡朝着老年人看过来,“老翁倒是急切。”
火光将谢敛的影子拉得很长,青年绀青衣摆微动。
宋矜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一路的追杀与算计里,谢敛逐渐接过她的本该做的事情,坦然地应对了上去,不再全然被动。
不只她,屋外的人也在盯着谢敛。
饶是岭南偏远,却也对谢敛的名声有所听闻,倍感好奇与忌惮。
为首的老年人更是如此。
年纪轻轻,便位居高位。
明明有大好前程,却弃之不顾,实在愚蠢。即便是换成一个傻子,也不会像谢敛这样得罪人,落得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下场。
“谢侍郎。”老年人讽笑了一下。
眼前的青年面色不变,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鄙夷,只道:“夜深了,这是?”
老年人慢慢说:“我们这里的住处,是要等驻守在这里的长官分配的……按道理,你们私自砍伐山林里的树,这是要被押送去治罪的。”
对犯了事的人来说,最怕见官。
然而他眼前的谢敛容色冷清,乌黑眸子看不出情绪,平静到近乎漠然。
老年人不由有些恼,火气冒出来。
“所以,不准待在这里。”
“而且你砍了我们的树,也别想着走,我们大家伙儿都憋着气呢……”
老年人往后一瞥。
其余人提前通过气,此时挥动工具,气势汹汹。不但如此,大家十分默契地将他们包围起来,手中的铁器在灯下折射出冷冷的金属光泽。
谢敛眉目稍敛,说道:“你们私下围堵,可曾得了长官的指示?”
这话令老年人心中一咯噔。
流放犯一向被管得很严。
所以当地的屯吏权力极大,能够对犯人的行为做限制。中年人很清楚,这事若是屯吏怪罪,即便是得了“大人物”的好处,恐怕也很难善了。
但很快,他又冷笑了声:“我敢来,你又猜是为什么?”
总之,谢敛算是将人都得罪了。
即便是屯吏觉得他多事,但花些好处拉拢总归能混过去。
反倒是谢敛……
若是他还算聪明,就该在踏入岭南的地界时,立刻马上巴结当地的大小官吏。
以他拖家带口,又曾在京都任要职来说,多少有些家底。早些将买路钱撒了下去,又怎么会轮到他们上前来找麻烦?
“好歹当过京都的官老爷,怎么还是如此蠢钝,这种事情反而要来问我一个穷罪人后代……”老年人举着火把,眯眼冷笑,“不仅私下围堵,他们气性儿上来,怕是要你的性命。”
谢敛不知在想些什么。
中年只觉得他生得就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模样。
在沉默中,老年人回头望过去。
目光短暂交汇,很快得到了一致的答案,就趁现在涌上去杀了谢敛。
“条例似乎不允许私下斗殴。”谢敛嗓音透着些冷漠,只是微微抬起下颌,朝着远处瞥了一眼,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模样,“马上屯吏便来了……”
山风阵阵,老年人只觉得有些冷。
而眼前谢敛的眸光微动,对方嗓音冷清,带着些平静的劝诫道:“便是有气性,还是收敛些得好。”
人群一阵骚动,纷纷恼怒。
但远处确实有火光在靠近,其中马蹄声是官府的规格。
霎时间,众人不仅是恼怒,更多的则是害怕。
就连老年人都忍不住回顾好几眼,意味不明地打量谢敛,实在不明白谢敛是怎么把屯吏招来得……而且,他仿佛还是提前招来的。
他不由对谢敛多了几分莫名的恐惧。
然而眼前的谢敛,衣着朴素,神态平静,如果不是极出众的长相与一身书卷气,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一个罪人。
一个朝廷人人想杀的弃子。
凤吹得他衣袖微晃,瘦骨伶仃的手腕处,系了一条陈旧的红绳。青年眉眼深邃乌黑,往前走了几步,浓长的影子便压迫了过来,另老年人有些莫名的不安。
眼前的谢敛淡声道:“现在走,来不及了。”
老年人发恼。
那些屯吏越来越近,不说是处罚他们聚众闹事,说不准还怀疑他们是要合作谋逆。他们都是罪人或是罪人的后代,处在这里,一举一动都被监视和怀疑。
他死死盯着谢敛,仇恨他将屯吏招来。
然而此刻,却无法泄愤。
宋矜仍站在谢敛身后,她察觉到这些目光里的仇恨,一时间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这些普通的百姓,是全然不知道谢敛的新政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好处的,他们只知道有人要他们杀谢敛、羞辱谢敛。
然而,在微妙的对峙中。
老年人终于要退让了,抄起扁担,一挥手要所有人跑。
人却跑不过马屁,屯吏匆匆而来,抽出刀将这些人堵在了原地,一一将他们的身份性命记载了下来。
宋矜没有松气,她不知道屯吏是好是坏。
正要提醒谢敛,袖口便微微一沉。
方才面对咄咄逼人的犯人时,他尚且是沉默寡言的模样,此时却又多起废话来了。她被他如同牵手般联袂而走,一边走,一边与她说道:“岭南瘴雾太浓,若是露着风睡,你的咳疾恐怕要发作。此时便不要站在风口上,我让蔡嬷嬷与你加件衣裳……”
宋矜想得太多,脑袋一阵一阵发紧。
他的话又陡然转了话题,又十分琐碎,听得宋矜一时间抓不住重点。她呆呆瞧着谢敛,对方后知后觉一怔,似乎在反思哪里说得不对。
那些屯吏十分凶悍,吵吵嚷嚷。
而围在周围的人也太多,发出阵阵嗡鸣般的低低交谈声,吵得宋矜越发难受。
终于,谢敛眼睫微垂。
他挽起袖子,有些无奈地道:“沅娘,做什么这样看我……很稀奇吗?”
帝乡遥三
灯火葳蕤, 月影浮动。
宋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总不能叫谢敛看出来, 她其实是有有点受宠若惊了。
略作思忖,她反而问道:“先生方才做什么去了?”
山木茂密, 夜间路都不好走, 有什么事要这时候急急忙忙出去。
“见了几个人。”
眼前的谢敛并未刻意隐瞒, 却也没有往日坦诚, 似乎是不愿意告诉她。
宋矜略微蹙了蹙眉, 没有追问。
她已经送谢敛到了岭南,等到形式稍微稳定下来,或者是谢敛不需要她的帮助了, 两人之间的“婚姻”维系,自然也将要解除。
即便谢敛待她温和,但终究要和离。
他不愿告知, 她也不必问。
“下次若是要忙,但不便告知的话,可以带上田二郎护身。”宋矜瞥了一眼屋外的屯吏, 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这样也周全些。”
谢敛好脾气道:“好。”
但他的目光投过来, 带着几分清浅的探究,仿佛察觉出她的不悦。
宋矜不由有些心虚。
于是她下意识解释道:“田二郎对你忠心耿耿, 背景也干净, 你可以信得过。”
毕竟她和田二郎不一样。
父亲的冤案一日不查清, 宋家在朝中的立场便一日定不下。随着朝堂风起云涌, 也或许有一天,她便又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不知为何, 谢敛的目光如凝在她身上。
片刻,他接过蔡嬷嬷递过来的氅衣,披在了她肩头。他似乎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最终却还是没有说,只是眸底墨色如注。
宋矜等得都有些累了。
她很笃定,谢敛一定是说点什么的。
他迟迟不说,倒是令她没有来有点气性了,忍不住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可谢敛就是不吱声。
“谢先生今夜好好休息。”宋矜于是说着,转身就去找蔡嬷嬷了。
身后的谢敛目光追随着她一会儿,顷刻间就收了回去。宋矜察觉到了,忍住了回头的冲动,三步并作两步扑向蔡嬷嬷。
蔡嬷嬷刚刚收拾好东西。
这些日子,宋矜一直被谢敛亲手照看着,她凑过去不大好。
此时自家娘子凑过来了,蔡嬷嬷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
她牵着宋矜的手,从袖口翻出两只橘子,笑眯眯地说:“在路边摘的,瞧着皮儿挺薄的。娘子吃着玩会儿,我给你翻两张毯子来,免得被蚊子叮了。”
“好。”宋矜双手托着颗大橘子,眼睛光泽柔软,和往日一样亲昵,“阿嬷,我今晚和你睡一起,我好久都没有和你一起睡了。”
见自家女郎这么乖,蔡嬷嬷笑得见眉不见眼。
她给宋矜剥了颗橘子,伸手擦了擦橘子油。
正要再唠叨几句,余光就瞥见谢敛正看着宋矜,似乎马上就要过来。但又顾忌着什么,迟迟没有动作,瞧着怪冷清的。
蔡嬷嬷轻咳了声,拉高了嗓门:“和我睡好呀。”
果然,谢敛收回了目光。
这冻木头似的郎婿!
蔡嬷嬷心中暗骂,牵起宋矜的手,问道:“谢郎君又惹娘子不高兴了?若是真不高兴了,也别忍着,不是还有嬷嬷呢?”
“没有,困了。”宋矜说。
眼前的女郎确实不像是生气了,但也不像是困了。
那就是小夫妻闹别扭了。
蔡嬷嬷心里有了数,只是微笑着应道:“等他们走了再歇,若是娘子困乏,现在这里坐会儿,老奴给你煮些安神的水喝。”
宋矜多病,常常睡不好。
这些日子她在谢敛身边,安神的药也都是谢敛喂的。
蔡嬷嬷想着,有些女儿长大了的酸溜感。
好在宋矜却只对她撒娇:“太苦了,阿嬷。喝了药就想吐,哪里还睡得着,我就要你陪我坐一会儿。”
“好好好。”蔡嬷嬷笑。
一边哄宋矜,蔡嬷嬷一边看向谢敛。青年正在和王伯说话,不过片刻,原先还四面漏风的棚子,不知道上哪里找到了木板,暂时围了起来。
快到六月的岭南,其实热得要命。
别说是郎君们了,就是有些胖的蔡嬷嬷,也全然能受得住风吹。
不用说,这是担心宋矜被风吹坏了。
蔡嬷嬷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有些着急,这两人没有一个瞧着是个懂事的。
然而身侧的少女浑然不觉,抽出条轻纱来,搭在了两人的头顶上躲蚊子。
“阿嬷,明日要去采些驱蚊的药草了。”
“好。”蔡嬷嬷答应。
但目光落在荒山野岭间,蔡嬷嬷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
她活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跋山涉水来这么远。
这地方她沿路看着,连人烟都没有,百姓和流犯都穷得裤子都穿不上。一路上要杀谢敛的人,数不尽数,如今到了岭南这样的地方……
看着那些流犯的模样,蔡嬷嬷就瘆得慌。
她愁得不行,一会儿希望宋矜早些时候和离,一会儿又希望谢敛万万要对宋矜好些。
众人都慢慢歇下。
先前闹事的流放犯们已经被屯吏驱逐了,只剩为首的老年人还不肯走,弓着腰与一个屯吏说好话,想要探出点消息来。
剩下几个屯吏彼此对视,走出一个来,对着谢敛打了个揖。
“谢郎君,您还是随我们走一趟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蔡嬷嬷一怔。
就连角落里的老年人,也不由朝着谢敛看过去。谢敛如今落魄了,要杀他的人都数不尽数,屯吏怎么会对他这么客气?
如今的谢敛,不过是个囚徒。
四周静谧。
滚烫的夜风吹得树叶作响,青年衣袂微张。他如一杆清癯疏拓的松枝,不卑不亢,只有风骨自在,却叫人看不出有一丝动摇。
“劳烦告知大人,某如今身无长物。”他说。
众人都认可这句话。
从出京城那一刻,这位曾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少年俊彦,就已经前途尽毁。
谁和他碰上关系,都落不到好。
但谁也忍不住想,一个人手腕能到谢敛这地步,哪怕是落魄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人信他的本事。譬如此时此刻,若没有几分手段,恐怕也活不到岭南。
“劳烦。”谢敛微微起身。
青年清瘦的肩胛骨隆起,锋利而薄,盛着一泊月色。他的眉宇平静如深潭,看不出情绪,反倒透出些淡然。
屯吏们纠结半天,却不知道怎么劝。
尤其是眼前的谢敛,饶是姿态堪称平和,但气场上却是不可动摇的。片刻后,他们还是拱了拱手,纷纷泄了气地离开了。
屯吏们走了,先前留下的老年人就有些突兀。
谢敛转而看他,缺不说话。
那老年人脊骨作寒,一时间不敢说话。
他想也不想,拄着竹竿转头就走。因为恐惧谢敛的缘故,他走得很快,脑子里乱糟糟地想起一些传闻,譬如谢敛重置了多少前朝残酷刑罚,譬如谢敛亲手虐杀了多少罪犯。
月下的那道影子,霎时间变得可怖起来。
谢敛并未多想。
为了顺利离开江陵,他确实花了些心思,与岭南节度使曹寿攀了关系。
但曹寿此人,野心勃勃。
一向被皇室所忌惮,此时贸然来找他,若是传到了京都,恐怕又要起好大一番猜忌。于他于曹寿,都不算是好事。
他起身走向屋内,却见众人都找了位置睡下。
平日他都和宋矜待在一起,但今日,宋矜已经靠着蔡嬷嬷睡下了。女郎侧脸贴在蔡嬷嬷怀里,披着层轻纱,蹙眉睡得不太安稳。
其余人都怕他,察觉到他进来,缩了缩脑袋。
谢敛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他默默扫视四周,挑了个僻静的角落,便坐了过去。
背靠着木板,身侧空无一人。
往日宋矜睡相有些不好,等到睡着了,不是攥紧了他的袖子,便是整个人都快要贴到他身上来。
他闭着眼,
不知不觉间,有些不习惯。
远处的角落挂着一盏风灯,蔡嬷嬷和宋矜睡在架子后面,是个相对隐秘的角落。
四周都无法看过去,只有他这处能看清那里的宋矜。
一路到岭南,宋矜更瘦了。
女郎本就生得极其纤细单薄,气色苍白,如同一吹就散的雾气。此时眉眼紧闭,就显得尤为脆弱,周围破烂黢黑的环境仿佛野兽,随时要将她吞噬。
岭南这样的地方,确实不适合她。
上京绿水熏风里养出来的少女,在这样荒蛮的地方,迟早会日渐枯萎衰败。
谢敛想起十几年前,初见宋矜时。
她还是个很鲜活的小女孩,穿着梅青衫子杏红细褶裙,坐在紫藤花架上荡秋千。
玉白的小脸,黑鸦鸦的发,通透如玉雕雪堆成的。彩色的衣绦和发带被风吹乱,女童比花叶还要鲜亮灵动,像是小小的神仙童子。
一见他就扬起笑,乖觉地唤哥哥。
秦念曾在他耳边故意说,
京都的小娘子都推傅琼音最出众,偏偏总有人拿宋矜抬杠。可宋矜苍白病弱,性子又冷淡怯懦,除了才情和容貌出色,怎么说都没有傅琼音亮眼。
如果没有沅水那场变故,宋矜或许一样明亮。
当年前任首辅秦既白、现任次辅章永怡、她的父亲前任阁老宋敬衍,都十分怜爱宋矜,甚至起了将她收作学生的念头。
世间男子不会有人配得上她。
谢敛垂眼,看向手腕上的红绳。
其实有些褪色了。
瞥了一眼天色,谢敛合了眼。
这一夜过得很快,谢敛头一次醒晚了,屋外天光大亮。
洗漱过后,谢敛便去找宋矜。
他记得宋矜面色不佳,又头一次夜里没有守着她,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但宋矜竟然还睡着,只有蔡嬷嬷在熬着药,愁眉苦脸的模样。
“谢先生,似乎有人找你……”蔡嬷嬷眼尖,先站起来说道。
外间确实是有人过来了,但不知为何,一直没有靠近过来。道旁停着辆质朴宽阔的马车,但马车内的人不下来,便迟迟不见意图。
谢敛知道宋矜最讨厌喝药。
他问道:“这药是煎给谁的?沅娘如何?”
蔡嬷嬷手一顿。
她不由又看了一眼屋外,那辆马车的守卫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家仆,制度仪态十分标准利落,倒有些像是训练有素的官兵。
她都能看出来的事,谢敛肯定能看出来。
蔡嬷嬷迟疑片刻,说道:“大概是水土不服,又吹了风,此时正头疼头晕呢。”
谢敛起身朝内走去。
果然,宋矜的面颊泛出病态的潮红。她似乎很困,分明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挣扎了一下却又醒不过来,呼吸很沉。
他没出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有些发烫,但不算很严重。
“昨夜一直哭呢。”蔡嬷嬷压低了嗓音,仿佛只说给他一个人听,“娘子病得难受时,总是要人抱着哄。多大的人了,还是如此粘人,您若是受不住……也稍稍担待着些。”
谢敛知道这一点。
但被蔡嬷嬷点出来,仿佛和宋矜的秘密被戳破,他眼睫微颤。
“老奴知道,郎君是读书人,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蔡嬷嬷端着苦涩的药罐子,将汤汁倒出来,一面偷瞧谢敛,“若是不嫌弃,我家娘子病的的时候太粘人了,便唤我来抱着她睡觉。”
谢敛沉默须臾,看了蔡嬷嬷一眼。
蔡嬷嬷干咳一声。
短暂的安静过后,谢敛挽起袖子在宋矜身侧坐下,接过蔡嬷嬷手里的药碗。
“我来便是,不劳烦嬷嬷。”迎着还要说话的蔡嬷嬷,谢敛伸手托起宋矜的后脑,近乎把她抱在怀中般地补充,“沅娘现在不怕我。”
蔡嬷嬷一愣。
然后猛地看向宋矜,明显是不太相信。
宋矜就是连亲娘赵夫人,都有些不亲近。
非要说起来,不怕的人只有她。
“沅娘。”谢敛温声唤了句。
女郎眼睫微微颤,她似乎困得厉害,但已经半梦半醒了过来。挣扎了片刻,果然恍惚睁眼看向谢敛,察觉自己被他抱着,也没有害怕。
蔡嬷嬷一时间表情十分精彩。
谢敛无暇顾及,伸手将药碗递到她唇边,说道:“先喝药。”
一向要撒会儿娇,才肯磨磨蹭蹭喝药的宋矜,竟然老老实实张开嘴,任由着谢敛喂她喝了一整晚的苦药汁子。
蔡嬷嬷不由皱眉,轻咳一声:“郎君,我家娘子还没吃早饭……这药也要晾一会儿,否则喝了伤胃,娘子也要嚷嚷一整天嘴里都是苦味……”
她是怎么看,都觉得谢敛照顾得不好。
“没关系的,迟早要喝。”宋矜说。
蔡嬷嬷猛地一皱眉,顿时看谢敛十分不顺眼。
谢敛微怔,他说道:“抱歉。”
方才还清清冷冷的青年,自袖中取出一包蜜饯,喂了一颗给宋矜。这才放下药碗,扶着宋矜睡下去,与她说道:“我去看看朝食好了没有。”
目送谢敛出去,蔡嬷嬷终于忍不住了。
她几步上前,朝着宋矜问道:“娘子,你总这么迁就着夫婿,日后是要吃亏的……你莫不是不知道,阿嬷与你说的,那些富贵了就抛妻弃子的穷书生,还有为丈夫买官熬瞎了眼的绣娘什么的?”
床上的宋矜打了个呵欠。
她语调绵软,但确实没有往日胆怯,无奈道:“阿嬷,可我只好意思朝你撒娇卖乖呀。”
女郎面颊雪白,乌发浓稠如墨。
这样拖长了调子,柔顺地与人说话的时候,带着点令人天然的怜爱。何况,她家女郎还是说只好和她撒娇卖乖,可见谢敛还是排在后头的。
蔡嬷嬷不恼了,哼哼两声。
“也难怪,成亲几个月还跟叫教书先生似的。”蔡嬷嬷洗了帕子,伸手给宋矜擦脸,托着她的脑袋嘲笑她,“我见你小时候读书,都没这么听话。”
宋矜脸红,她确实有点怕谢敛。
这种怕倒也不是忌惮,有点类似于敬重,和一种出自本能的探究。
但谢敛为人太过于持重内敛,饶是对她再好,都从骨子里透着股固执凌厉感,会令人下意识地尊重与敬而远之。
于是她小声辩解:“可他冷着脸,比女夫子凶多了。”
蔡嬷嬷嘎嘎笑出声。
宋矜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阿嬷你想,他瞧着难道不像是个先生么?成日冷着脸,和汴京城那些风流俊俏的簪花少年,都像是差了一个辈儿。”
风灯晃了一下,咯吱出声。
谢敛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顿了顿,清冷的嗓音响起:“沅娘,汴京城的簪花少年郎,倒不至于与我差了一个辈分。”
“……咳咳咳。”蔡嬷嬷被吓得呛出声。
宋矜也没料到他过来了,登时脸色绯红,胡乱抓紧了衣袖,点头装作认真道:“哦。”
她倒是想再圆两句,但不好意思说。
但谢敛没有计较,他将粥水放下来,只说道:“还有些烫。”
蔡嬷嬷跑得很快。
只剩两个人,宋矜就觉得更为尴尬。但眼前的谢敛眸底含着三分笑意,但因为瞳仁太黑,令她分辨不清那是否是笑意。
“沅娘未出阁前,喜欢簪花的风流少年郎?”谢敛坐着,捡起桌边梳篦。
宋矜看着那把梳子,忽然想起成亲后的第一天,她不会梳什么夫人发髻,正是谢敛帮她亲自梳的头发,甚至是他簪的发簪。
何况,他又提到出阁。
宋矜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觉得心脏跳得有些快。
帝乡遥四
“别人都喜欢。”宋矜有些心虚。
其实非要说, 她还真没倾慕过谁。
常年都养在京郊,也没有相同年纪的手帕交。除了那年开科取士,闹了个大新闻, 她真连哪个郎君俊逸都不知道。
谢敛点了头,不置可否。
宋矜眼巴巴看他。
桃木梳梳齿掠过发尾, 带起舒适的痒意。
不知不觉间, 晨光洒落进来。
“去年冬日, 向文在外头吃醉了酒……”谢敛语气平和, 当真捡了逸闻说给她听, “路上醉得看不清路,一头撞在腊梅上,插着满头的腊梅挣脱出来, 浑然不觉地穿过街道回了家。”
宋矜想了想那画面,有些想不出来。
但她觉得很好笑,又瞧着谢敛, 等他继续说。
谢敛瞥她一眼,道:“次日满京城都传满了,章郎簪花风流、醉后有玉山将颓之姿。”
宋矜扑地笑出来。
但这样笑, 其实非常不文雅,有违教养。
她眼睛一眨, 勉强忍笑。
“向文比我小上两岁,若是成了他的长辈, ”谢敛又徐徐说道, 淡瞥她一眼, “老师恐怕不会答应。”
他这样一本正经, 仿佛在和她讨论什么非常正经的事。
宋矜的笑彻底忍不住了。
她伏着架子,笑得肩头簌簌颤动, 乌黑的发丝丝丝缕缕垂到腰间。
女郎生得纤细袅娜,腰肢盈盈。
晨起时尚未罩外衣,单薄的中衣勾勒出身形,透着脆弱的曲线。
谢敛骤然收回目光,握梳的手微紧。
自开年第一次见她,这是宋矜第一次笑得这么畅快,清明灵动得像是春草上的水露。
“可世兄瞧着,比你像年轻人多了。”她似乎笑够了,终于抬起脸看他,“而且他总是含笑的模样,谢先生倒也学学。”
女郎这话透着促狭。
谢敛一时间沉默,总不好真计较什么。
“便是不多笑,好歹也别怕旁人给你簪花呀。”
她弯着细细的眉眼笑,眼角有笑出来的泪花,晨光下透着清透的光彩。
谢敛知道,她在说秦念给他簪花那次。
他不爱风流,也不簪花。
此时本该正色,将这件事揭过去。
但眼前的女郎笑得太明媚了些,谢敛瞧着她笑了片刻,只是低眉笑了下,语气似轻责又似是无奈,“沅娘。”
宋矜轻哦了声,又说:“好吧。”
谢敛瞧她,她倒委屈。
但宋矜仍旧含着笑,看着谢敛。
他似乎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眉眼间是含着笑意的,只是这笑很浅。哪怕如此,却也如冰销雪霁时,一缕清冽动人的天光。
其实哪怕谢敛不笑、不簪花。
也自有风度。
但她不想告诉谢敛。
谢敛倒也没生气,他对她一如既往地包容。
借着菱花镜子,握住她乌黑发丝的手苍白修长,平日都是握笔研磨。此时那梳子蘸刨花水,染上一层清甜的荔枝香,混杂着极淡的墨香。
她垂下眼,不做声。
谢敛很快为她梳好头发,径直取下那支蜻蜓钗,为她簪上。
颤枝微晃,玉做的蜻蜓如同振翅,活了似的。
宋矜蓦然想起那个梦境。
梦里的她年少时见过谢敛。
她发髻间停着只蜻蜓,年少的谢敛当真抬手,为她暂且留住蜻蜓。在梦里有些不谙世事的快乐,此时想起来,她心情却有些复杂。
谢敛年少失怙,
她若是当真那么早就认识他,就好了。
“好了。”谢敛为她插了簪子,竟有些熟稔的利落,又交代,“先喝了粥,今日先不要出来吹风,我已经让田二郎帮忙请大夫去了。”
宋矜点点头。
她确实有点发烧了,但应该不严重。
宋矜病惯了,没太把这当回事儿。
反倒是想起那个梦,觉得有些感伤,谢敛年少时必然很不容易。
谢敛见她蔫蔫的,越发有些担心。
饶是赴任岭南的官员,也多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死在任上的。而宋矜本就体弱多病,即便是不犯病,都足够令人不安。
他略作思忖,起身出去。
蔡嬷嬷仍在外间收拾行礼,谢敛于是问道:“沅娘往日,也这么容易发热?”
“娘子体弱。”蔡嬷嬷下意识就说,随即仿佛意识到什么,又是一通倒苦水,“往往一场小病在她身上,便浑身骨头都疼,缠绵许久不见好。”
谢敛心知蔡嬷嬷说得不错。
体弱多病的人受不得半分折腾,一点小病反应都极大。
他蹙了蹙眉,眸色越发漆黑深沉。
外间的吵闹声大了起来。
王伯抄着手,急急忙忙进来说道:“郎君,外头……外头那辆马车里的贵人,说是……是您必然会想见他的,说贵人姓曹。”
曹是个寻常的姓氏。
但对于岭南人来说,却无人不知。
如今岭南的节度使,名叫曹寿。
当年太祖皇帝开天下,分封了一些有功的将领为节度使,拉拢一些当地豪强也分封了节度使,导致偏远的位置有许多小节度使。
但这么多年过去,天高皇帝远。
小的节度使彼此吞并,便有人羽翼逐渐丰满起来,其中最为强大的便是曹寿。
他治下有多个州城,成了名副其实的“岭南”一带节度使。
谢敛朝外看了眼,点头道:“好。”
相比于他的冷淡,屋内所有人都因为曹这个姓氏,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谁都知道,谢敛曾是天子重臣。
谢敛年初进的几则谏言,引得各路节度使大骂,却也因此更得重用,被人骂做奸佞。
这事儿闹得也大,众人几乎都有所耳闻。
但怎么也没料到,曹寿亲自来了。
屋外一行人气势凛然,纷纷簇拥着中间的中年人,十分警惕。
谢敛的目光落在中年人身上,他穿着件联珠纹绛色衫子,白胖脸,下垂眼,脸上带着点温和的笑意,像是个富贵闲人。
“曹都督。”谢敛只道。
曹寿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容,径直走过来,“闻名不如一见,谢大人。”
别人喊谢大人、谢侍郎,总有些阴阳怪气的味儿。
但或是曹寿生得喜感,这话显得随心。
谢敛眸色平静,立在冷白的晨光中。
曹寿略想了想,只和谢敛说道:“岭南的风物如何,想必谢大人还没来及细看。马上就是端午了,到时候有龙舟赛,不如一道去瞧瞧?”
这话一出,曹寿的侍从都疑惑看他。
岭南节度使,说句土皇帝都不为过,来见谢敛一个罪臣就够掉份儿了。
屈尊和谢敛说话,竟然好声好气相邀。
若是邀什么名士,还算是风雅,邀请一个被追杀得灰头土脸的罪臣,说出去都令人费解。
谢敛眉间微蹙,不置可否。
曹寿却看向远处,年迈的妇人正在收拾行李。
听闻谢敛出城时,狱卒早已准备好了磨亮的刀,准备砍下他的头颅去换赏钱。
偏偏宋阁老的女儿,当众公布了亲事,下嫁给了谢敛。
一路随行,千难万难。
才勉强死里逃生,顺利到了岭南。
“听闻夫人多病。”曹寿打量破败的、刚刚支起来的棚屋,终于收回目光,“一过端午,岭南的毒虫毒蛇可不少,靠近山野的位置,京都来的女郎怕是受不太住,还是城中要好上一些。”
在此之前,曹寿其实和谢敛没有交集。
也不知谢敛人品。
但即便传闻将他传得如何冷血狠辣、疯狂古怪,但新政的件件桩桩,都是能落实到千年万年的百姓身上的大好事。
可惜天下读书人太少,庶民看不懂冰冷律法背后的温度。
也可惜读书人不敢得罪显贵,大多装作看不懂。
何况,宋家那位娘子敢下嫁……恐怕也是信得过谢敛人品。既然谢敛人品信得过,那他就是再慎独克己,总不能眼见着夫人受罪吧?
“何况林间的瘴雾,便是牛羊误入了……不过三五日,就是找出来也气息奄奄了。”曹寿补充道。
眼前的青年本没什么表情。
听到这句话时,漆黑的眸子终于起了波澜,掀起眼帘朝他看来。
曹寿顿时饶有趣味。
他不由打量起谢敛来,如许多人一样,他也不能免俗地好奇谢敛。
在谢敛将江陵一带水匪涉及人口贩卖案的线索送到他手上来那一刻,他对谢敛的好奇到了顶峰。按说,谢敛出仕即巅峰,活该和那些高贵翰林一样,两眼空空纸上谈兵。
但他还偏不,新政针砭时弊到令人拍案。
就是流放,死里逃生之余,还能注意到民生疾苦加以解决。
“岭南的百姓,更苦几分啊。”曹寿状似只是信口感叹,目光看向深深的林木,荒瘠满是野草的山地,“这些苦,没人能分担,只能忍着。”
谢敛沉默片刻。
他撩起眼帘,眸色凌冽:“不必等到端午,愿闻其详。”
和聪明人说话很省事儿。
曹寿险些咧嘴笑了,但他还是勉强端了端,说道:“那择日不如撞日,带谢大人瞧瞧岭南风物,算是尽我地主之谊。”
谢敛只是点头,应好。
他仍是不卑不亢的模样,仪态端正内敛,令人看不出什么端倪。
起身进去更衣时,王伯和蔡嬷嬷面面相觑。
最终蔡嬷嬷先一步回过神,正要冲进去,与宋矜说这件事。却见谢敛并未先更衣,反而先去找了宋矜,年少的夫妻絮絮说着话。
即便隔得远,也是有商有量的模样。
谢敛听她说完了话,似乎一一应喏,又抬袖为她揩掉唇边的药渍。
蔡嬷嬷只好收回目光和步子,继续听王伯焦灼地碎碎念。
岭南节度使曹寿,祖上往上数几辈,那是和太祖皇帝一起开国的大功臣。岭南这么大个地方,这么些年下来,全都成了曹寿一个人的地界儿。
别说是土皇帝了。
就是真摇旗一喊,远在京都的天子也管不着。
若是曹寿记恨谢敛,就是当众让人杀了谢敛,掉个头出去,大家也只会绘声绘色地讲述一出,谢敛如何短短一日内当场暴毙到入土为安。
但顷刻间,谢敛已经换了身衣裳。
靛青的直裰被叠得很平整,他本就肩背极其笔直挺拔,行走间便如一截苍劲的松枝,风骨凛然。
谢敛回头,交代了王伯一句:“我晚间会回来。”
便撩起衣摆,上了曹寿的马车。
马车辚辚而去,扬尘漫天。
蔡嬷嬷听着王伯绘声绘色地说着,岭南节度使曹寿何许人也,终于忍不住焦灼。她双手一拍,便起身去找宋矜,生怕谢敛出个好歹。
若是谢敛真死了。
她家娘子守了寡也罢,可回京都难呀!
宋矜早听见了外头的喧哗。
她不过是吹了风,有些风热。但蔡嬷嬷怕她水土不服,十分谨慎,又有意在谢敛跟前渲染,才闹得她好似起不了身似的。
此时谢敛走了,她也懒得躺了。
“无妨。”宋矜靠坐着,眸底透出几分光彩,“若是曹都督要杀谢先生,何必亲自前来……岂不会落了口实?反正不需要他亲自沾血。”
蔡嬷嬷觉得宋矜说得有理。
但自家小娘子读了书,又聪慧,就是哄骗人的时候都是有理的。
她狐疑看着宋矜,问道:“可老王说,谢郎君跟曹都督有过节……”
宋矜只是笑,全然是不担心的模样。
“哪有那么多过节,不过是朝中利益权衡罢了。”宋矜正了色,又吃了颗谢敛留下的蜜饯,“阿嬷,这心你操什么,自有谢先生自己去苦恼。”
蔡嬷嬷咋舌,盯着宋矜半晌没回神。
记忆里又怯又愁的小姑娘,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
别人长大好似多了许多烦恼,可令人欣慰的是,眼前的沅娘却眉眼含着温和的笑意,分明坚强从容了许多。
“可,可曹都督来请谢郎君做什么?”蔡嬷嬷嘀咕。
她惯来是有些啰嗦的,此时见宋矜一副不伤心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头疼,只觉得她实在是不开窍。
蔡嬷嬷伸手,一戳她的额头。
“自家夫君辛苦奔前程,倒是半点没做娘子的自觉。”
如此说着,蔡嬷嬷不由苦恼起来。
分明瞧着,两人是彼此相敬如宾的……但若是仔细些看,反倒又觉得太过于相敬如冰了些,莫不是谢敛这个时候了,还想赶走她家娘子?
若是这样,谢敛也太可恨了些。
她家娘子得多委屈!
帝乡遥五
宋矜并不担心谢敛。
如今想来, 昨夜屯吏请谢敛走一趟,多半也是曹寿的意思。
贵为节度使,被拒绝了一遭。
不仅不生气, 反隔天一大早就登门拜访,生怕错过了谢敛。姿态摆得这般低, 多半是有求于谢敛, 估计还有求不小。
所以, 这不是坏事。
反而是谢敛眼前最大的机遇。
“阿嬷, 行李不必捡出来了。”宋矜默默想着, 又往外看了看,不觉间松了很大一口气,“将马车修一修吧, 或许晚间要用。”
蔡嬷嬷不明所以,“若不捡出来,恐怕没法子落脚呢。”
女郎微微一笑, 有点撒娇似的,“你听我的就好。”
其实蔡嬷嬷习惯了听宋矜的。
自家娘子会读书又会识字,最是聪慧机敏。总归听她的, 不会出错,多问反而又要嫌她啰嗦了。
“哎呀, 好吧好吧。”蔡嬷嬷嘟囔。
她起身出去,将宋矜的话告知给了王伯一行人, 打断了大家收拾行李。
大家都很惊讶, 纷纷咂摸这是为什么。
王伯还好, 过了会儿田二郎回来了, 一下子拧着眉毛道:“这也太胡闹了,现下上哪儿找木板去, 几里路连根毛都见不到,总不能敞着屋子任由虫蛇往里爬吧?”
王伯和长工不说话,明显也是这个意思。
蔡嬷嬷就把腰一插,拧眉凶:“谁胡闹了,我家娘子都说了,晚间兴许要用!你小子若是不想修就去歇着,反正我是听我家娘子的。”
田二郎蔫了,“行吧。”
大家一笑,却都信服屋内病恹恹的宋矜,纷纷找了榔头锤子,开始修理马车-
暮色将至,山道绵绵。
谢敛是乘坐都督府的马车回来的,撩帘下来时,便见本已经被捡出来的行李,再度被收拾好了。
那辆拆开的马车,也修得七七八八。
他知道宋矜聪慧,却没料到不知不觉间,她对于事情的洞察程度又长进了不少,令他都有些意外。
“收拾行李,明早出发去邕州城。”谢敛一边交代,一边朝着里间走去,瞧见田二郎闷闷不乐,“今夜好好休息,岭南官道修得不好。”
闷闷不乐的田二郎一愣。
他几乎跳起来,下意识兴奋道:“郎君,宋娘子与你这就叫……叫心有灵犀……是吧?我白日还奇怪,都不想修马车。”
王伯闷笑一声,别过脸去,不想丢人。
蔡嬷嬷险些翻白眼。
谢敛迎着田二郎满是求知欲的目光,无语片刻。
屋内的女郎挽起帘子,竟也看了过来。谢敛顿时有些不自在,只瞥着田二郎道:“下回听她的。”
蔡嬷嬷笑出了声。
王伯也跟着忍不住了,大家都笑起来。
田二郎以为是笑自己,挠了挠头。
宋矜无声撂了帘子,只有谢敛瞧见了,起身朝内走去。
田二郎正好奇,下意识追着谢敛要进去。
被蔡嬷嬷一把拽住,扯了出来,挠着头十分不爽,“蔡嬷嬷,我今日是哪儿得罪你了!你不能仗着年纪大,总是指使我干着干那!”
屋外吵吵嚷嚷,宋矜懒得理。
但她原本以为曹寿来请谢敛,顶多是让一行人去州城。毕竟谢敛还是罪人之身,即便是曹寿要任用他,应该也要低调行事。
但邕州城是岭南如今的中心。
曹氏家族世代盘踞邕州,以至于邕州为岭南最繁华之地,有许多岭南的新贵旧贵在那。
曹寿一出手,便如此豪横。
宋矜暗暗心惊。
她知道谢敛有丘壑,
只要能活下来,迟早能够东山再起,却没料到有这么快。一旦新政推行得好,谢敛再次被远在京都的天子看到,顺其自然。
“田二郎可曾找到了大夫?”谢敛问道。
宋矜摇了摇头,听田二郎说,这里穷得连游医都见不到一个。若是生了病,只能找神婆烧两张纸,权且当做是心理安慰。
谢敛倒也不意外。
他今日和曹寿一起,穿过荒凉破败的乡间,看到了岭南百姓生活之困苦。
这里一座山连着一座山,道路难通。
太多的山地无法开垦种植,野草将本就不多的官道侵没,湿热的烟瘴笼罩山野。
比起富饶的京都,或是可以耕种田地的中原地带,这里显得荒芜而深袤,透着全然未经过人力开垦前的蓊郁,暑气蒸腾时尤为明显。
也衬得生活在这里的百姓,格外艰苦。
曹寿想请他来,推行新政。
富裕民生。
但自古以来,变革者无一善终。
谢敛下意识来看宋矜,如果他要接过推行新政的担子,必须提前想好如何安置宋矜。其实于他而言,最好、最佳、最简单的法子,便是让她与他划清界限。
“邕州城……”
女郎倒了碗水给他,微微一笑,“恭喜,曹都督十分看重先生。”
谢敛无声喝水。
眼前的女郎还挽着他亲手梳的发髻,发间停着轻盈的蜻蜓,随着动作轻颤。笑容婉转,眸子如秋水潋滟,令他思绪有些乱。
沅娘远比他以为的固执。
他若是告知了她,自己的真实想法,恐怕她越发固执了。
“日后我恐怕会有些忙……”谢敛说道。
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
若是待她太过于疏离,又未免让她不安,太不尊重。眼前的女郎像是一阵轻烟,若不细心谨慎笼着,总让他疑心会被风吹散。
“无妨。”她好像很替他高兴,弯起细细的眉眼,“你若忙的话,我可以和蔡嬷嬷一起。”
谢敛有些意外,看她。
女郎凑过来,小声和他说:“阿嬷可气了,说我一路上时时与你待着,说我不理她。”
她凑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吹到他耳廓。
不仅痒,还带着熟悉的荔枝甜香。
他脊背有些僵,很清楚地感觉到,若是宋矜再靠近一点,两人几乎就要有了肌肤接触。但她全无觉察,瞥了一眼屋外的蔡嬷嬷,继续说小话,“阿嬷唠叨了我一整天。”
谢敛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一向拙于言语,只觉得宋矜俏皮得很讨人喜欢。
“烧退了么?”他正色。
女郎只是笑,问他,“先生怎么也这么唠叨?”
谢敛有些拿她没办法。
他迟疑片刻,径直抬手要来探她的额头。然而他本是试探的动作,并未直接搭上去,只问道:“白日里……”
话音未落,女郎便往前靠了靠。
她很乖地仰起脸,任由他的手背搭上来,与平日怕人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只乖巧粘人的小动物。
谢敛心口有雨露滴落,眼睫微颤。
他探在她额头,暖意传来。
“我只是有点低烧,平日经常如此,不算大事。”她耐心地与他解释,一面无意识打了个呵欠,“就是精神不太好,还是不太舒服。”
谢敛垂眼不做声。
她只要一犯困,就变得格外粘人迷糊。
譬如此刻,几乎快要靠到了他怀里。
不知不觉间,他越来越习惯了宋矜的靠近,几乎本能想到她。而她也只对他放下戒心,不再是怯生生的模样,十分依赖。
这一切都朝着不可控的方向驶去。
谢敛心跳得很快,下意识想要唤醒犯困的宋矜。然而他本能迟疑了片刻,屋内没有点灯,黑暗中肩头微沉,女郎的下颌骤然搭在了上头。
她挣扎了一下,想起来。
谢敛的下颌骤然被撞到,要出口的话再度咽下去。
扑面而来的荔枝甜混杂着体温,细软的碎发扫过颈窝。黑暗中视觉消失,触觉变得十分敏锐,他几乎能感觉到女郎柔软的唇瓣扫过下颚线,蜻蜓点水般荡开涟漪。
他心中愕然,身体僵到发麻。
女郎却飞快醒了过来,一下子坐得笔直,结结巴巴道:“我……我……脑袋一沉,困得迷糊了一会。”
谢敛伸手去揉她的脑袋。
手不小心擦过她的耳廓,女郎的耳朵尖烫得惊人。他的指尖也被燎了一下子,火星子仿佛骤然蹿入心口,霎时间烧灼开来。
“无妨。”他闭了眼。
其实她依赖他也没什么,他毕竟名义上是她夫君。
谢敛恍然间想。
没人进来点灯,天色早黑了。
宋矜看不清谢敛的神情,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被他揉得有些晕,他迟迟没松手。
“谢先生。”宋矜忍不住了。
对方似乎如梦初醒,骤然松了手,哑声道:“嗯。”
“我好困。”她又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谢敛起身,想去唤蔡嬷嬷。然而腰间的穗子被人压住,女郎躺下去时衣衫窸窣,信手取下发钗,散落的发丝便淌到他手背上。
他迟疑片刻,问:“要我唤蔡嬷嬷……”
“她唠叨我。”女郎的手搭在他衣袖上,嗓音含含糊糊有些软,毫无芥蒂,“谢先生,你也不要唠叨我。”
谢敛想,他并未唠叨。
然而女郎的呼吸渐渐安稳了,应当真的精神不济。
但他并未躺下。
谢敛靠坐在宋矜外侧,闭目养神-
天色一亮,大家便开始收拾行李,前往邕州城。
这一路有曹寿的护卫开路,行路都轻松不少。
宋矜病好了,也渐渐习惯了马车,没有以前那么萎靡不振。何况谢敛状况转好,她也为之高兴,心情更加不错了。
谢敛时常翻书、写与新政相关的文章策论,彻底投入进去。
他好似这时候,才真正活了过来。
青年凌厉的眉间微蹙,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他挽起靛蓝直裰抠群吧八散令期其勿叁溜日更完姐文还有开车小视频的袖子,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执笔如执刀般认真谨慎,落在竹纸上的字风骨峭拔。
腕骨瘦得锋利,绵延出淡青的脉络。
他腕间系着根很旧的红绳。
有些地方,红绳是驱邪安灾的象征。但成年郎君戴着就有些别扭,看来这红绳对他很珍贵。
宋矜有时候不太理解谢敛。
外人觉得他冷血而狠辣,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但她所见的谢敛,却是个内敛有原则的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肃清朝野、推行新政。
但无论如何,
都不该一腔孤勇地从容赴死。
谢敛无声搁了笔,瞥了她一眼,“怎么了?”
宋矜猛然回神,摇头。
但谢敛仍在看她,宋矜胡乱诌了个借口,佯装好奇地问道:“我们去了邕州城,安顿在哪里?邕州城的坊市,也和汴京城相似吗?”
谢敛沉默片刻,和她解释岭南的城制。
最终,补充道:“我托曹都督准备了一处宅院,位置还算方便,曾是京都外放的官员府邸,内里的陈设与后院都仿得京都一带。”
仿制外地风格,是十分费钱的。
以谢敛的作风,恐怕是不屑如此的,宋矜不由深思。
她抬眼。
猝不及防撞上谢敛的目光,他似乎无措了一瞬。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一向孤僻清冷到有些漠然的谢敛,仿佛有些许的忐忑。在她目光探过去之前,他纤浓眼睫低垂,目光重新落在笔墨上。
“谢先生喜欢京都的宅院布置?”宋矜心口跳得有点快,不太敢和他对视。
青年抬眼看她一眼,不说喜欢,也不说是觉得谁喜欢。
宋矜看他笔尖的墨,浓得要滴落。
青年提笔继续写字,他写了片刻,忽然移了笔洗把笔洗了。收起那张写了一半的纸,瞥了眼窗外,低声道:“我是辰州人。”
辰州远离京都,在沅水下游。
宋矜先是想,他好像真是为她的喜好准备的,但不太确定。
又想,她小时候还真见过谢敛不成?
“我记得,十二年前沅水发了洪水……”宋矜提起了精神,看向坐在窗下翻书的谢敛,“当时谢先生应当才九岁,记得洪水么?”
青年指骨修长,翻开一页纸。
他眸中隐有深思,“这场大洪灾,恐怕荆湖北路一带的人都记得。”
宋矜看着他。
仿佛抓住了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丝线,再拉扯出来几分,或许能得出不一样的惊喜。如果她幼时真的见过谢敛,那他对她这么好,就有了原因。
还有莫名其妙的婚约,说不准也有关。
“我当时随阿爹途经沅水,你见过我吗?”宋矜有些好奇,本能瞧着他。
谢敛敛目,迟迟没回答。
宋矜却忽然想起来,若是当真见过面,年初的时候阿娘不会不提。她的猜测成了空,只好摇摇头,自顾自笑道:“做了个梦,总以为小时候见过谢先生,想来又觉得不可能。”
帝乡遥六
岭南暑热渐浓, 叶浓蝉躁。
抵达邕州城时,一行人都热得有些受不住。
宋矜往日最怕冷,以为来了南方会好受些, 却被湿热闷得呼吸都不畅,显得中暑。
好在, 住处不错。
两进的院子, 不算大, 但却十分精巧古朴。
进门便是青石影壁, 栽着几株绰约的芭蕉。
爬满凌霄花的墙上苔痕深浅, 引了一弯碧绿的水,在盛夏时节叮咚作响。高大的石榴树洒下满地浓阴,结满了拳头大的石榴, 沉甸甸的。
一进门,便有凉意扑面而来。
众人一路波折,披星戴月。
终于有了遮头的瓦, 踩着青石铺的地面,有些飘飘然的不真实感。
分明前两日,还在荒山野岭里。
住在四面漏风的棚子里, 连睡下都只能睡架起来的木板,夜里又要防山里的野兽, 又要拍乱咬人的野蚊子,简直苦不堪言。
田二郎和王伯一行满面笑容。
蔡嬷嬷扶着宋矜, 嚯了声。
宋矜热得怏怏, 提不起精神。
只听蔡嬷嬷低声说:“谢郎君被查抄前, 家里穷得只有半间屋的书, 清苦简朴得令人咋舌。我还怕就算来了邕州城,娘子也要继续吃苦呢。”
宋矜没力气说什么。
但她京都那些人知道了, 恐怕要说从前的谢敛装模作样,好不容易积攒的名声又坏几分。
比起前院,后院更凉快。
因为后院有一个很大的荷塘,风一吹,水波和荷波一起翻涌,凉意便送入了东南方的房间。主人居室就在东南方,头顶一颗参天的荔枝古树,绿浓影深。
蔡嬷嬷很高兴。
因为自家娘子能少吃许多苦了。
宋矜因为险些中暑,又奔波得太过劳累,陡然间松懈下来反而难受了好几天,干脆休息了些日子。
而谢敛一到邕州城,便忙了起来。
一直到六月,宋矜才缓过来。
邕州城的名望人家知道谢敛得了重用,纷纷下帖子要见她。虽然称病了一段时间,但也不能一直推辞,否则难免传谢敛张狂。
“这有什么?谢郎君又不会在意这些。”蔡嬷嬷嘟囔。
宋矜只是摇头。
邕州不比京城繁华,连消暑的别苑也只有一处。
宋矜下车。
才挽起一道帘子,便听见岭南话的女子窃窃私语。
她抬眸,果然见一群梳着妇人髻的女子站在山茶树后,挤着朝她看过来,满是好奇。
察觉她的目光,轰然便又散了。
等到见过礼,为首的太太才说:“宋娘子不要见怪,岭南少出读书人,大家都对你和你家郎君好奇呢。而且最近,大家都好奇新法条例……”
宋矜微怔,她都不出门。
当然也无从得知,大家都在好奇些什么。
“原是如此。”她只笑了笑。
因为不熟,又彼此忌惮的缘故,大家都还算客气。宋矜不爱说话,只是学着称好、称赞,偶尔给点建议,引得大家都很佩服她。
有年轻的太太操着岭南口音的官话,语气满是羡慕与崇拜。
“京都来的何大人也好大气派,谢先生也是雷厉风行的,我们都好奇宋娘子……原来宋娘子生得这么白皙貌美,学问见识也好,再凶怕也对你凶不起来。”
宋矜是个美人。
任谁见了,都会发自真心这么觉得。
且还是个顶顶温柔的美人。
谢敛却凶名在外。
“京都来的何大人?”宋矜如今对京都两个字很敏感,何况京都姓何的人不多,她不由追问,“是哪位何大人,可记得姓名?”
“叫做何镂,表字子琢!”
“对,听说之前是京都的锦衣卫,很有京官的气派。”
宋矜心口微微一沉。
何镂竟然也来岭南了,看来京都那边,果然都在忌惮着谢敛。
贵太太都是人精,见宋矜的面色沉下来,便知道谢敛和何镂估计不太对付。
她们也陡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宋矜太亲近了。
虽然宋娘子性子好、长得美,待人接物也很真诚,可她到底是谢敛的娘子。谢敛要做的事情,已经惹得不少人忌惮,到时候说不准是要得罪人的。
再说了,
朝廷都拨了人来。
大家玩笑几句,纷纷找了借口,没一会儿便慢慢散了。
宋矜无所谓别人怎么想,她喜欢这里的山茶,便多坐了会儿。绯红的山茶花落了满地,一片浓艳的色彩,透出荼蘼到极致的醉甜香。
有太太察觉了,怯怯与她说:“后院还有几棵看得更好的山茶花……”
宋矜不由好奇。
绕过回廊,后院果然有几株山茶树。
一棵是妩媚娇艳到极致的红山茶,一颗却是珍贵的白山茶,花瓣堆叠如雪,如梦似幻。
不觉间,身后响起脚步声。
宋矜只以为是蔡嬷嬷,说道:“白山茶难得,稍后去问一问主人家,能否卖我们一支贡在书案上。”
“你要哪一支?”是男子的声音。
宋矜猝然回头,撞入一双熟悉的眸子里,心跳如擂鼓。
竟然是何镂。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之遥。
蔡嬷嬷不知道哪里去了,浓密的树枝遮天蔽日,浓荫笼罩四周。风一吹,树叶簌簌作响,空气中唯有朵朵山茶落地的轻微声响。
宋矜心脏仿佛被捏紧了,本能害怕。
她不着痕迹,后退一步。
“我……一时兴起,不要了。”
何镂蹙了一下眉头,往前折下一支白山茶,抬手往前递来,“我瞧这白山茶倒适合你,不如收下。”
宋矜看向周围。
原先提议的太太在门口,一触到她的目光,被烫到似的藏入门内。
“何大人,可看到了我阿嬷?”宋矜忍住恼怒,问道。
然而何镂挑眉,信口说:“不曾。”
她当即朝外走,心里急得要命,口中只说:“我急着找我的阿嬷,这白山茶难得,何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吧。”
“这么害怕?”
宋矜的路被挡住,面前何镂居高临下,“我在京都打听过了,你有怕人靠近的毛病……怎么一见到谢敛,倒像是见了蜜似的,百般倒贴,什么闺德闺训都忘了个干净,反倒是见了本官就成了贞洁烈女。”
这话又难听又粗俗。
宋矜听得很恼怒,可她躲不开,不敢随便激怒何镂。
“我瞧着,你也不是那么怕……”
何镂说着,骤然伸手捏住她的肩胛骨,迫使宋矜抬起脸。
肩头剧痛,
突兀的触感令宋矜极度抗拒。
何镂仿佛随时会扑上来。
她抿唇,忍着不适挣扎开,道:“我与谢先生,自幼便有婚约,大人自重。”
宋矜知道何镂不好惹,
但也没料到,到了岭南他都阴魂不散。
“婚约?”何镂冷哼。
宋矜退后几步,对他行了个礼,“我绝无让何大人难堪之意。何大人如今已经官至三品,便是世家大族的女郎也是娶得的,而妾身不过罪臣之女,大人何必与我计较?”
何镂出身低,父母是卖香烛的小贩。
家里运气好,和赵宝攀上了亲戚,才从小吏爬到了如今的地位。但因为家世的缘故,听说在北镇抚司受尽了嘲笑,所以性情刻薄乖张。
宋矜的话,算是给了他台阶。
何镂果然没做声。
只是目光很复杂,仍旧满是轻蔑不屑,却又罕见地没讽刺出声。只瞥了一眼远处,唇边扬起讽刺的弧度,冷嗤着抱胸往树干上一靠,眸底恶毒难掩。
宋矜没有细看,转身走了。
一直走出浓密的山茶花树荫,宋矜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缓过神。
先前带她过来的太太早就不见了,但不知道蔡嬷嬷在哪。宋矜呼吸还有些急促,正要去找,却没料到一抬头,就撞见了立在了假山旁的谢敛。
藤萝薜荔丛生。
一身靛青襕衫,满身清寒气。
不知为何,宋矜有种他站在这里很久的错觉。
刚刚的山茶花树,谢敛在这里完全可以看到,她不由有些心虚。但很快,心虚便被委屈掩盖,她快步朝着谢敛走过去。
“谢先生。”她说。
青年朝她走来,问道:“何镂欺负你了?”
这里应该看不清何镂的脸,宋矜有些疑惑,但很快便忽略掉了这点细节。
她发现自己袖子里有一朵白山茶。
应该是不小心掉进来的。
“也不算。”因为她糊弄过去了,至少何镂当真没话说了,“你怎么也在这里,我已经好几日都没这么碰到你了。”
谢敛伸手,拂落她肩头落花。
不经意抚平衣料。
“来议事。”他顿了顿,似乎认真思索了一瞬,“听见你也来了,便来看看你。”
宋矜觉得不太对。
但谢敛站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投下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她。
宋矜觉得安心,方才的恐惧散去。
她取下腰扇展开,小心把袖子里的山茶花倒上去,谨慎地托起,一边和谢敛抱怨,“那边白山茶开得好,我想去请主人卖我一支。谁料遇到了何镂,恼得我不想过去了,也就不喜欢了。”
谢敛默默看她。
哪里是不喜欢白山茶,明明是怕了。
但方才他还未过去时,她应付得很好。姿态从容淡定,言语不急不缓,比起在京都时,已经克服了小半的恐惧,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先去精舍吃口茶,稍后我带你回家。”谢敛说道。
女郎弯了弯眉眼,道好。
宋矜说得不错,他们有段时间没碰面了。
到邕州城之后,他便搬去了书房住。
而且,他现在名义上是曹寿的幕僚,实则新政的一切都由他制定。但手底下的人,都是曹寿的旧人,与他并不熟悉,相反还有很大一拨人不服。
他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连宋矜出来与人小聚,也是刚刚才知道。
眼前的女郎穿着庭芜绿细褶裙,折枝暗纹葱白短衫,外罩着苍苔色阔袖绉纱褙子,露出一截细白的颈子,垂了条低调清透的白水晶璎珞。
耳边绿碧玺坠子微晃,衬得她发色乌檀般浓稠、肤质白皙。
明灭疏落的光影下,
也不知是她清透动人,还是首饰发亮,令他目光难以避开。
“谢先生腕上的红绳,是谁给你系的?”她伸手,挽起他的一截袖子。
微凉的指腹滑过他小臂,带起一股作痒的麻意,谢敛眼睫一压,目光克制地掠过她的面上。
然而女郎只是好奇,面上带着几分疑惑,颊边笑意很浅。
“……旧相识。”他说。
宋矜又看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的目光总带着笑。
“像是有十来年的模样,”她捧着腰扇,依依跟在他身后,“除非是很重要的人,反正我是存不了那么久的,不会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思索。
然后说:“不会是阿念吧?”
谢敛本来提起的心,陡然间沉下去。
他自己都有些莫名,仍然好脾气回答她,“不是。”
“到了,这里的黑茶好。”
宋矜只好回过神,不再提起红绳了。但她老是想起那个梦境,总忍不住想探究谢敛,譬如两人从前到底有没有见过。
可她又不知道怎么问。
宋矜叹气,喝茶。
过了片刻,有仆从捧着一只含苞待放的白山茶进来。
说是主人家送给谢太太的。
宋矜一怔,看向谢敛。
哪怕是没有外人,谢敛也坐得很端正。他正捧着茶盏吃茶,察觉到宋矜的目光,搁下手里的茶盏,“开败了的花,隔夜便枯萎了。”
仆人察觉到什么。
也不多说,放下山茶便躬身退下了。
这花枝是精心挑的,很适合插瓶。
又含苞待放,等养一养便能开到最好,势必很漂亮。此时还洒了水,晶莹剔透,十分精巧美丽。
“刚刚郎君怎么不过去?”宋矜抿唇,心跳得很快,她几乎是倾身靠近谢敛,“我没料到何镂在那,吓得我一大跳。”
谢敛垂眸敛眉的姿态。
似乎要端起茶盏,小指却不小心掠过茶甑,令之轻微作响。
“我等你们说完话。”他答。
眼前的女郎唇角蓦地翘起,竟然伸手朝他面上探过来。谢敛顿时脊骨发僵,暑热仿佛轰然朝他涌过来,将他整个人吞没。
“骗人。”她轻声。
宋矜从他襕衫与中单的领口处,拈出一只白而薄的花瓣,又弯了弯眉眼。
一时间,心跳杂乱无章。
谢敛从来自恃的从容镇定,仿佛荡然无存。
帝乡遥七
谢敛对上她的目光, 不语。
日光透过枝叶,落在他眼睫上,投下一片意味不明的阴影。
方才的话确实作伪。
他不可能由着何镂靠近她, 令她落入危险。但她应付得很好,不卑不亢, 终于不再胡乱慌神、在别人面前露怯, 可以保护好自己。”
“嗯, 我骗人。”谢敛道。
女郎眸光清透, 追问道:“你为什么不出来……是因为何镂?你觉得我……”
她微微一咬唇, 不肯说了。
但话里的委屈很明显,她怀疑他是觉得她和何镂有私,才故意避讳。
谢敛有些头疼。
女郎仰着脸看她, 斑驳的光影跳落在她眉间、眼底、唇角、锁骨上,衬得她像是梦境里光晕模糊的影子。就连她的诘问,都被模糊了界限。
“何镂下流龌龊, 我十分厌恶他……我就算和谁私下见面,也不可能和他。”
她很气恼。
谢敛不得已道:“我知道。”
她却不肯说话了。
“沅娘。”他很少向人解释过什么,此时心乱如麻, “今日我赶来得还算及时,若是来日, 我来得不够及时……我盼望你能护好自己。”
谢敛一向独来独往。
没什么朋友,父母也死得早, 并不知道寻常夫妻如何相处。
眼前的女郎十分病弱, 还很依赖他。
他不讨厌她的亲近, 反而心底有窃窃的欢喜, 有时甚至盼她再亲近一点。但他尚算理智,很清楚地知道推行新政的下场。
狡兔死, 走狗烹。
作为上位者持刀往下的利器,要承受底下的怒火。
在此之前,他会带着宋矜回到京都。
替她父兄洗清冤屈。
“可你明明来了。”她轻声反驳。
他明明都来了,完全可以为她撑腰,可以帮她应付讨厌的何镂。他是她的夫君,为什么不愿意站出来,凭什么冷眼放任。
女郎不高兴,推回他倒的茶。
茶水滚烫,哐啷一声翻溅了出来,朝着她的手背洒去。
谢敛本能抬手,挡住了热茶。
但无意间,女郎的手便被他覆在手心,传来柔软的触感。
“我……”他抽回手。
然而腕间一沉,衣袖被女郎牵住。她本就微微倾身,此时抿唇还有点恼的模样,却又很得寸进尺地追问:“你看到我和何镂在一处,好像很不高兴。”
谢敛默然,
他难道还应该高兴吗?
“疼吗?”她又问。
手背火辣辣地疼,但女郎的指尖有些凉,轻轻碰上来时,轻微的酥麻和凉意带走了疼痛。
于是他摇摇头。
谢敛终于找回杂乱的思绪,正要说话。
眼前的女郎却陡然低头,乌黑的发丝垂落几绺在茶桌上,她轻柔的呼吸吹到他手背。谢敛喉间轻颤,指骨发紧,险些猛地收回手。
太近了。
太过亲近了。
换做别人,他早该拂袖而去了。
但因为眼前是宋矜,谢敛只觉得心跳快得过分,以至于分不清杂乱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那就好。”她说。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被拉开,宋矜端起一盏茶,低头吃茶。窗外的风吹进来,谢敛的思绪清晰了些,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
谢敛才骤然察觉,
她的追问显得太过于越界。
但他毫不排斥。
谢敛心头有些乱,他确实在何镂碰到宋矜肩头时,便后悔了。此刻看她气恼,不由道歉道:“沅娘,是我不该如此。”
一提到这个,宋矜仿佛又生气了。
“曹都督家下月初设宴,何镂也去。”他不知道如何讨好女郎,又替她倒了一盏茶,递到她手边,“届时你与我一起。”
她却瞪了他一眼。
很快,便有撇过脸去生气。
谢敛温声:“沅娘。”
她终于抬胳膊,支起下巴看他,蹙着眉叹息,“烫啊,谢先生。”
“……”
谢敛默默收回茶水。
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宋矜憋了好久的笑,都快要受不了了。
眼前的谢敛仿佛回过神,替她叫了一盏酥山。
酥山冷雾缭绕,散发着牛乳独有的香气。对面烧茶的水咕嘟咕嘟,宋矜坐着吃冰,一边打量对面的谢敛,一边思量有的没的。
陛下将何镂打发到岭南来,
很明显是冲谢敛来的。
她虽然是女子,但因为不是长在父母膝下,读书比较杂。
新政她能看个大概。
一旦彻底推行,等于从各地豪强手里抢走他们手里的土地,等同于抢钱。这样的事情,十分吃力不讨好,但却能在很快的时间内充盈国库。
不止是曹寿想用新政富裕民生。
陛下也想。
陛下不能用的谢敛,如今到了曹寿手里,恐怕是陛下慌了。
不能为我所用,必为我所杀。
宋矜忍不住,抬眼看了谢敛一眼。
他竟在袖子里藏了本书,此刻一边吃茶,一边皱眉翻书。疏影落了他满襟,眉骨锋利,眼窝深邃,像是凛冬深山里一截苍松。
自古改革的人,没有一个能善终。
谢敛入仕前就这么想的吗?
“怎么了?”谢敛骤然抬头。
宋矜放下勺子,说道:“你晚间也要去当值吗?”
宋矜觉得他差点就点头了。
然而谢敛收起书,说道:“先送你回家,今日不太忙。若是有要事,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回去的路上,宋矜没怎么说话。
谢敛察觉到宋矜心情不太好,他原本是在看书,却也不由心乱起来。
他虽然不通儿女情长,但并不是个傻子。宋矜刚刚话里的意思,他不至于察觉不出来,更不至于不知道宋矜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然而不可以,不能。
日暮时的邕州城,不如京都繁华。
很快人群便渐渐散去,街道上的吆喝声歇了,窗内几点灯火。
沉闷的暑气涌来,令人心口发紧。
到家后,他照旧回了书房。
旧日的书都被查抄了,邕州本就没什么读书人,连能买到的书都很少。书房有些空荡,只有一些在显贵人家借来的、有用于新政的书卷,整齐搁在架子内。
谢敛本该点灯,照旧翻书记资料。
但他心头越来越乱,一时间顾不上点灯,坐在桌前闭目养神。
一直到夜深。
他才恍然从梦中醒来,心悸难平。
书房被人点了灯,填满了空荡黑沉的空间。
屋内萦绕着淡淡的花香,谢敛下意识朝前看去,却见书案上供着一枝白山茶。被人精心修剪过,插在古朴的陶瓶内,枝叶婀娜。
这是宋矜喜欢的花。
怎么会……
不,是她想要找主人家买来……贡在书案上。
原来是为了贡在他的书案上。
谢敛闭上眼,鬓角被汗湿了。
他的眼前一会儿浮现女童烂漫的笑脸,一会儿浮现宋矜有点生气的侧脸,只觉得心脏被热意填满,涌出令四肢百骸发麻的热流。
帘子陡然被掀开,田二郎道:“谢先生,宋娘子似乎病了。我瞧见蔡嬷嬷在厨房熬药,我问她宋娘子怎么了,蔡嬷嬷却让我闭嘴,实在太过分了……”
谢敛陡然站起来。
在田二郎还愣着前,他便去侧间换了身干爽的外衣,匆匆朝宋矜房间走去。
今日下午瞧着还好好的,应当不会生病才是。
谢敛不由担心-
岭南十分炎热,夜里的风吹过来都发闷。
哪怕是抹胸外只罩着褙心、靠着竹覃,还是很热。尤其是,宋矜到家便来了癸水,一时间又热又冷,浑身仿佛没了一丝力气。
宋矜每次来癸水都难受。
但因为路上奔波劳累,她前几次都没来,这一回就尤为不舒服。
她靠着竹枕,腰间搭着软被。
四肢沉沉地使不了劲儿,腰背酸得发僵,小腹还一下一下地坠着疼。冷汗热汗一起涌出,宋矜浑身无力躺在床上,等蔡嬷嬷给自己端药来。
屋外的脚步声有些急。
宋矜疼得咬唇蹙眉,忍不住哼出声,有气无力唤道:“阿嬷,水。”
脚步却停在外头,一时间没进来。
宋矜疼得浑身冒汗,口唇发干,浑身动一下都觉得发酸。她蜷曲起身体,因为难受忍不住流眼泪,一边默默忍着疼。
谢敛端着水,挽起纱帐时微微一怔。
宋矜疼得哭。
“沅娘。”他嗓音有些发紧,下意识伸手去扶她,将水递到她唇边,“先喝水,哪里难受?”
他伸手去探她的额头,没有发烧。
相反,她体温很低。
整个人汗涔涔、凉悠悠,像是冷得受不了,然而手心却还是热的。一时间看不出来她是冷还是热,但无论如何,并不是中暑了。
女郎乌黑潮湿的眼睫微颤,就着他的手喝水。
她迷迷糊糊,抬眼看他。
“……谢先生?”她咕哝。
隔得太近了,谢敛在她眼底看到自己的影子。
他陡然察觉到,自己来得太急,头发都有几绺散乱地垂下在额边。显得十分仓促,还十分焦急,至少从前任何时候……都没这么仓促焦急。
“哪里难受?”谢敛无暇管自己。
她张口,然后又默默别过脸。
谢敛蹙眉。
眼前的女郎面色苍白,哭得面颊湿漉,明显是病得很难受。他不得已,伸手将她的下颌掰过来,压低了嗓音追问:“听话,我让田二去请大夫了。”
“请大夫?”宋矜醒了点神。
她和谢敛并不是真夫妻,她想说明白,却又说不出口。
对方的衣裳是新换的,有股淡淡的苏合香气,从他微凉的体温上传来。宋矜原本是浑身都疼的,尤其是小腹难受,此时落入轻柔的怀抱中,浑身都轻松不少。
她舒服得没挣扎,由他托着下巴。
谢敛却似乎很焦灼,“沅娘。”
宋矜睁开眼。
灯光下谢敛眉眼漆黑,倒映着她的影子。他也被笼在纱帐内,衬得屋内的物件,都如同被隔在世界外,唯有两个人是最亲密的。
“我……”宋矜蹙眉。
她疼得闷哼了声,下意识往他怀里蜷缩。谢敛抱紧她,宋矜有气无力地靠近他,轻声说道:“不是生病了,就是月信。”
宋矜本以为谢敛会尴尬。
然而她等了半天,青年只是缓缓吐了口气。
他连眉都没抬一下。
只是换了个姿势抱她,托住了她的腰。
灯光下,谢敛仍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再次将温水递到她唇边。青年眉尾很锋利,低垂眉眼时温和很多,显得专注而深沉。
“要怎么才能好些?”他问。
宋矜又是一愣,古怪看他一眼。
他都淡定得仿佛对此了熟于心了。
宋矜低头喝够了水,耳朵还是烫得厉害,忍住杂乱的心跳,和他说道:“岭南没有汤婆子……”
谢敛蹙眉。
恰蔡嬷嬷挑了帘子进来,放下汤药,说道:“这有什么?阿嬷今夜不睡,抱着你捂着肚子,暖和了明日就好受些了。就是娘子啊,你睡觉真是不老实,阿嬷都没力气按着你。”
宋矜被人揭了短,轻咳两声。
谢敛接过汤药,试过温度先放在桌边,只道:“嬷嬷年纪大了,早些睡吧。沅娘有我照看,无碍。”
“也好。”蔡嬷嬷眯着眼睛笑,半吓唬地盯了宋矜一眼,“娘子爱跟人撒娇,您也莫由着她,千万不能着了凉,否则有得哭呢。”
宋矜被揭短揭得脸都挂不住了。
她恼怒地挣扎了一下,扬起脸气道:“阿嬷,我没有!”
“是是是。”蔡嬷嬷敷衍。
不过片刻,蔡嬷嬷便打了帘子,一股烟儿溜走了。
宋矜有些心虚。
她就是又爱哭又爱撒娇,怎么样了嘛。
谢敛拿干净的布巾给她擦汗,连眼尾的泪水都擦干了。他神情很专注,全然没有尴尬与生疏,仿佛他早就将她试做最亲密的人。
宋矜觉得,他对她太好了些。
而且,是第一次见面就开始对她很好。
喝过药,宋矜有些困。
不知不觉间,便靠在谢敛怀里睡着了。
屋内的灯火未歇。
谢敛看着她渐渐安稳的睡颜,慢慢安心。但女子癸水,虽然书上说阴阳为天地之道,却没有细讲要怎么调养,他决定翻翻书。
他伸手,要为宋矜拉上被子。
谢敛目光微微一颤。
因为是在闺阁私室内,暑热太过。她只在抹胸外罩了件没有衣袖的褙心,对襟的衣领早被睡乱了,散开出一片精致细白的锁骨与脖颈。
纤细白皙的胳膊垂着,指尖搭在他衣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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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染了指甲, 指尖晕红。
衬得手指尤为细白,腕骨隆起,纤长胳膊垂着。褙心下腰肢纤细, 曲线委婉,在青纱帐子内十分不带防备, 已经对他信任到了这个地步。
他只看了一眼, 便收回了目光。
抽回自己的衣袖。
“……先生。”
宋矜困得很厉害, 但她察觉到谢敛要走, 本能唤了一声。
然后手里的衣袖, 还是被对方狠心抽走了。
她本来就疼得难受,睡意一下子就散了。等到睁开眼,只瞥见谢敛耳后似有一片薄红, 连步伐都显得有些仓促,不似平日不紧不慢。
好似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宋矜闷哼了声。
她把脸埋入被褥,说不出来为什么, 心情不太好。
蝉鸣很躁,宋矜心头更躁。
她等得快要睡着了,屋外才再次响起脚步声。谢敛掀帘而来, 正和她目光撞上,压低了眼睫。
“你不是回去了吗?”宋矜小声, 有点埋怨。
谢敛微怔,“我……”
他不再说话, 将熏了艾的银香囊挂在她帐子上, 又取下架子上的阔袖褙子。在宋矜终于明白过来, 他这是去给她设法治疗腹痛时, 被他扶进了怀里,披上了褙子。
“……我不太懂这些, 翻了翻书。”谢敛似有些迟疑。
宋矜抿唇,看他。
语气有点不解,“阿念不是你妹妹吗?”
“并非亲妹。”他几乎立刻说道,略顿了顿,又补充,“即便是亲姊妹,也是七岁不同席,何况我与阿念实则并无血缘关系。”
宋矜竟然觉得,谢敛神情有些狼狈。
但她细看,青年仍旧眉宇平静,语气从容不迫。
于是她哦了声。
气氛有点寥落。
谢敛站在帐子后,影子长长地拖到她身上。或许是察觉到她不高兴,还是别的,青年指尖挑动银香囊,“若是还疼,我给你烧了艾水来泡一泡。”
苦香笼罩在屋内。
“你呢?”宋矜问。
谢敛说:“我今夜陪着你,若是难受,便……摇一摇银香囊,我就醒了。”
“我也可以摇你。”她反驳。
谢敛默然,承认道:“也好。”
她问一句,他答一句。
宋矜本就浑身难受,此时恼得把脸埋入被子,懒得搭理谢敛。
“沅娘。”谢敛唤了她一句,一时间不知道误会了什么,竟然心急地凑过来几分,“若还是难受,我让蔡嬷嬷……”
宋矜越听越觉得委屈。
她本来就不爱说话,有点羞怯,偏偏她再怎么亲近,谢敛就是不搭理她。
“疼得厉害?”谢敛追问。
“疼……”宋矜因为他凑得太近,僵着身体不敢动,脑子有些混乱,小声咕哝,“我想要抱着阿嬷睡,我想要阿嬷陪我睡。”
谢敛沉默下来。
宋矜越想越觉得好,阿嬷可比谢敛贴心多了。
“你回去睡吧,好不好?”
何况谢敛明日要上值,天不亮便要梳洗出发,夜里总不能睡不好吧。她怎么说也是谢敛的娘子,多少要学会体谅人。
“蔡嬷嬷睡下了。”谢敛温声。
略带凉意的呼吸洒在她鼻尖,混杂着浅淡的苏合香气,是谢敛独有的气味。她眼睫毛不自觉颤了一下,觉得有些不自在,却觉得自己的想法没错,“那我自己睡就好。”
她一生病就难受想哭不错,
但她早就习惯了。
谢敛一时间没说话。
就在宋矜以为,谢敛要起身离去时,他在床边坐了下来。
青年解下鸦青苎纱襕衫,搭在架子上。雪白的中衣单薄,衬托出青年修长匀称的身躯,一截修长脖颈微低,漂亮的额骨往下神情内敛,此刻黑眸有些不自在。
“我与你一起睡。”
谢敛睫羽低垂,眸色黑沉如墨。
宋矜轻啊了声,很呆。
然而被褥被拉开,谢敛吹灭了烛火,躺在了她身侧。
中间没有水碗。
共着一床被褥,屋外夜色浓稠。
苏合香味一下变得很浓,染上了谢敛温热的体温,缠着墨香扑面而来。宋矜不习惯黑暗,嗅觉触觉变得极其敏锐,心跳得非常快。
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往日旁人靠近,她也会剧烈心悸。但此时此刻的心悸,仿佛并不会冒冷汗,只觉得心口发热发胀……是会上瘾的愉悦感。
“谢……谢先生。”她故作镇定。
谢敛顿了顿,迟疑着低声道:“沅娘,我可以试着……抱你睡么?”
青年嗓音冷冽低沉,如漆木闷弦嗡鸣。
宋矜耳边轰隆一声,脑子乱了。
“哦,好。”宋矜胡乱应道。
但她做了心理准备,反而更加煎熬。布料窸窣摩擦声,与发丝刮过背面的声音都变得清晰,便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对方的手盖在她腹部。
宋矜生怕自己的心跳吵到对方。
然而黑暗中,谢敛低敛着眼睫,一动不动地抱着她。
然而热意自他的指尖,渗入布料,暖意源源不断融入肌理。
宋矜一动不敢动地躺在他怀里,脑子很混乱,但身上的寒意却被驱散了。她其实觉得有些热,然而谢敛一动不动,她也不敢擅动。
谢敛的手往上一寸不妙,往下一寸也不妙。
宋矜热得呼吸都重了几分。
然而疼意慢慢消散。
而夜深了,她终于被困意拖入梦乡。
第二日,宋矜醒得很晚。
她昨夜虽然睡得很晚,但却睡得很安稳。宋矜思来想去,归因为不是第一次睡谢敛怀里,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缘故。
吃饭时,蔡嬷嬷唠叨道:“娘子,您好歹也劝谢先生合一合眼……虽说您不舒服,也犯不着让他干熬着,这天不亮就去上值,别让人以为谢先生是什么轻浮人。”
宋矜听得一头雾水。
她放下粥碗,问道:“什么轻浮人?”
“他眼底一片乌青。”蔡嬷嬷压低了嗓音道。
宋矜脸轰地一下子红了,她虽然对婚姻之事有些懵懂,可以大概猜到了点什么。虽然忍不住心虚,却还是反驳道:“是他自己睡不着,关我什么事?”
蔡嬷嬷更惊了,说道:“他不是守着你没合眼?”
可别告诉她,昨夜故意开的玩笑话,谢敛还真当真了……这可真是……可真是……
“……”宋矜不吭声。
蔡嬷嬷眸光逐渐诡异,若有所思-
起先,没几个人将新政当回事。
岭南地处偏僻,贫困落后。即便是节度使曹寿一手遮天,朝廷都睁只眼闭只眼懒得管,俨然不信能翻出什么风浪来。
岭南当地的世家、豪族、百姓也是这么想的。
谢敛名义上是曹寿的幕僚,
实则可以调遣曹寿的人,查看岭南各地相关记录,在最短的时间内初步制定了推行方案。
次月曹夫人寿宴。
宴请了岭南各地名望、官宦、商贾,与曹寿手底下的人一起到府,成了多年来曹氏家族最为繁华郑重的一次宴会。
其中也包括,京都派遣过来的提刑按察使何镂。
谢敛是何镂手下最受重用的人,当然应邀。
因为宴席是带家眷的,宋矜也打扮好了,乘坐马车和谢敛一起到曹府赴宴。
比起京都风物的工整文秀,曹府更为开阔热闹。
宋矜坐在树荫下,看着水池里的锦鲤吃嘉庆子,酸得眉头微皱。对面的女客用岭南话聊天,宋矜听不懂,反倒落了个清净。
毕竟,她来岭南不久。
也只露了一次面,大家都只当她是个凑数的,没人理她。
没多久,鱼贯而入的丫鬟仆妇簇拥着一位贵夫人进来,坐在主人席上。
那夫人年约二十来岁,乌发整齐地高高绾起。插着赤金掩鬓,鬓边簪花娇艳动人,满身锦衣流光溢彩,十分高贵明艳。
女客们纷纷面露歆羡。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
曹寿的夫人赵氏,出身书香世家。父兄在朝中当官的当官,在四处行商的行商,清贵富庶两不误。
如今嫁了人,丈夫也是只手遮天的节度使。
仆妇与贵夫人低语几句,曹夫人抬眼。
隔着人群,她径直朝着宋矜看过来,微微笑道:“那位,便是谢先生的夫人吧?我在闺中便听说过宋娘子,盼了这么久,今日才见到。”
宋矜见了礼,不太习惯。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仿佛在探究着什么。
然而不等大家探究出来。
赵夫人便道:“我与你母亲是同辈的姊妹,说起来,你倒是要叫我一声姨母了。从前在家中,就听长辈说你自幼聪慧,可惜一直没机会见面。”
女客们面面相觑,难掩震惊。
大家都是邕州人,谁都知道赵夫人清高得要死。
往日这种场合,只有别人想方设法和赵夫人攀关系,而且多半要被嘲笑戏弄一番。这还是头一次,赵夫人一上来,便这样热切地与人拉近乎。
“夫人姿容轻盈,”宋矜微微含笑,注视着赵夫人,“叫沅娘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
“那便叫姐姐吧。”赵夫人笑。
片刻间,宋矜便忙碌起来。
数不尽的女客涌上来,想要与她套近乎,宋矜一时间都有些抗拒。
女客都爱拉手、搭肩、甩帕子,宋矜却最怕人突然靠过来。尤其是这些人都不熟,且一个个目的明确,弄得宋矜浑身上下都难受。
她一面应付,一面躲。
终于靠着锦鲤池的栏杆,望着远去的女客,松了口气。
宋矜脑子嗡嗡地响,迎着水面吹了会儿风,耳鸣才渐渐消散。旁边传来男子的交谈声,有些吵嚷,宋矜陡然意识到自己躲到男客这边来了。
此时出去,贸然撞上了不好。
她默默站着,没动。
树荫后脚步声响起,宋矜想也不想,朝着前面疾步躲去。
顺着汉白玉围栏,绕过几道鹅卵石小道,面前是一座黑黢黢的水榭。宋矜拎起裙摆,顾不上道路湿滑,仓促躲入水榭当中。
她走得太快,迎面撞上一个人。
宋矜心口猛地一跳,闪身为了避开对方,往围栏上撞了去。
肩头一沉,她被人扣入怀中。
熟悉的苏合香扑面而来,缓缓透出墨香,冷意缭绕。抬眼间,果然对上了谢敛漆黑冷静的眉眼,黑暗中竟有几分无奈。
“是我,莫怕。”谢敛道。
宋矜心跳得很急,额头渗出细细的一层汗,听话地吐出一口气。
她头晕目眩,因为惊吓过度手脚无力。
一时间靠在谢敛怀中,没有动。
“我……有人跟着我。”宋矜轻声说道。
话音刚落,外面的脚步声再次近了。
但停在水榭外,迟迟没有进来。
谢敛撩起眼帘,淡淡瞥向水榭外的人,眸色冷冽。阑珊灯火处,暮色无边,一时间安静得只有头顶的树叶簌簌作响,偶尔落在水面上。
远处霎时传来一阵喧哗。
一行人脚步急促,混杂着喝高了的兴奋感,勾肩搭背冲了过来。
“何按察使!您瞧见谢先生了吗?”
“不如一起喝一杯?何大人……只要您不嫌我们酒令行得烂就成……”
何镂冷声道:“前面。”
众人微怔过后,才意识到他说谢敛在前面。他们也没多想,只以为谢敛酒量不行,躲在水榭里醒酒去了,竟也提着酒壶闯了进来。
宋矜避无可避,抬起扇子掩面。
众人都愣在原地,彼此四顾,然后挠了挠脑袋,“……会佳人啊……这酒后会佳人,谢先生到底年轻,会佳人也无可厚非……”
文人官宦都风流,酒后狎妓很常见。
平日里大家也不避着,彼此还会约着一起,然而换成谢敛就很奇怪。
彼此对视一眼。
最终闭嘴,不敢再造次。
哪怕谢敛如今没有官职,是罪人之身。但那又如何,眼前的青年短短一月余,便已经制定下来足以令岭南改天换地的新政,潜鳞迟早要扶摇直上的。
宋矜微微抬扇,挡住了眼睛。
她有点想笑。
看来是谁乍见了,都怕谢敛。
不止她。
在一众眼巴巴的目光中,谢敛容色冷冽如常,垂眼时眸色温和了几分。他不着痕迹往前,挡住女郎大部分身子,眸底漆黑专注:“这是我家娘子。”
众人陡然噤声,面上大窘。
唯有何镂猛地抬眼,径直朝着谢敛看过去。
谢敛不闪不避,徐徐抬眼。
青年长眉凌厉,骨相清正,依稀仍是汴京城中内敛持重的模样。隔着数点零星的灯火,他仍遍身孤寒,然而牵住了身侧的青衣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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