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灵犀十二
冰冷的触感, 令陈生本能打了个哆嗦。
疼意顺着肌理,变得尖锐。
陈生感觉粘稠的血液顺着脖颈,汇入衣领, 黏腻的触感令他几乎作呕。他脑中一片空白,惶然无措地抬眼, 直愣愣朝着谢敛看过去。
“他不过是来求学的书生, 放了他。”谢敛道。
这话令何镂短促一笑。
陈生却一动不敢动, 生怕脖子上的刀咔嚓落了下来, 僵着脊背端坐在那, 脑子乱作一团。
然而在短暂的沉默过后,何镂手里的刀迟迟没落下。
反倒是视线落在他的书箧上。
陈生不由紧张,抱紧了书箧。
何镂问道:“你是书生?”
若是平日, 陈生肯定会涨红了脸,解释自己祖上也是耕读传家。但此时此刻,尤其是在谢敛的眸光下, 他不敢反驳谢敛半个字。
“是。”陈生艰难地说道。
何镂目带审视。
陈生下意识蜷起满是老茧的手,然而磨破的袖子却无法遮掩,浑身破旧带着泥土的葛布短衣更无法遮盖。
他整个人灰扑扑的, 和那些斯文白净的书生一点也不一样。
就连背着的书箧,仿佛也变得可笑起来。
“家境如此贫寒, 还要读书?”何镂道。
陈生窘迫不已,不知如何作答。
谢敛的目光淡淡扫过来, “宣化县地处偏僻, 要往上走, 便只有读书科举一条路子。”
陈生觉得自己心里的云雾被拨开了。
他不知道谢敛为什么替他解释这些, 却恍惚意识到,他靠读书参加科举并不是只能存在想象中的事情。
连中三元的谢先生……或许也是这样, 靠着读书科举,在汴京城那样的地方平步青云。
恍惚间,陈生的心在沸腾。
原本模糊的念头,忽然变得越发坚定。
不觉间,他竟然都不那么怕了。陈生看着眼前的谢敛,隐约觉得,有谢敛这样的人在,一切不会变得糟糕起来。
何镂冷道:“家境寒微,竟也敢妄想靠读书出人头地。”
谢敛垂眼将茶盏推过去。
屋外天色已经暗了。
油灯被侍从点亮,风从灰蒙蒙的窗外吹进来,时间流淌得越来越慢,以至于沉默都如有实质。
陈生悄悄咽了口唾沫。
一动不敢动。
何镂握着刀,目光落在陈生的书箧里。那些书都很陈旧,却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本子,哪怕读烂了都考不上功名。
但眼前的少年肯定不知道。
“听闻何大人少年时读书极认真,坊间都有传闻。”谢敛像是信口一提,引得他心中的郁气化为实质,黏答答堵在喉咙处。
何镂冷笑了声。
迎上陈生恐惧的目光,他握刀的手却没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窗外夜幕越发厚重、隐晦。
他手里的金错刀由官府监制,质地柔韧,刀刃薄利。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割破陈生的喉咙,将这个横生出来的麻烦解决掉。
既然要杀谢敛,多杀一个多余的人……
其实也是顺手而为。
“大人……”陈生眼底的恐惧竟然消散了不少,他哆嗦着,“我便是因为贫寒,才更想读书。”
何镂收了手里的刀。
他一脚踹在陈生的书箧上,将人踹翻。
“滚。”
何镂踩着他的手指。
陈生毫无防备,连人带书摔了一地。他下意识去捡拾地上的书本,却又骤然想起自己对宋娘子的承诺。
书本没有谢先生的性命重要。
陈生想也不想,拦在了谢敛身前。
隔着一道微弱的烛火,陈生鼓起勇气,强行和何镂对视。
何镂手里提着刀,猛地站了起来。陈生抢在对方动作前,一鼓作气将书箧抱起来,朝着对方砸去。
书箧被劈碎。
陈旧的书页一下子散了架。
陈生摔在地上,一把抱住何镂的腿。
急道:“先生躲开——”
原本要劈向谢敛的刀,骤然偏了方向。陈生松了口气的同时,抱紧了何镂的腿,死拖着不肯放开。
何镂踹了他一脚,没踹开。
陈生卯着劲儿不撒手。
但饶是如此,他也意识到不对。何镂如果要杀他,简直轻而易举,方才那一脚却是让他“滚”。
陈生不懂,何镂为什么不杀自己。
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不杀他正好,他更能放心留在这里,设法将救谢先生了。
面对陈生不知死活的做法,何镂气笑了。
“再不放开,我连你一块儿杀。”何镂满脸不耐烦,一脚踹翻陈生,踩着对方的脑袋讽刺,“蠢货。”
然而陈生抱着他的腿,不撒手。
何镂看向下属,笑着吩咐道:“将人拖出去,好好伺候。”
原本守着门的两人上前,左右拖着陈生,将他拽了出去。门被关上,屋内变得安静下来,何镂这才看向谢敛。
谢敛面沉如水,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何镂心情不错,唤道:“谢先生。”
青年坐在灯下,只是抬眼朝他看过来,却没有贸然开口。何镂举步向前,再次在桌前坐下,说道:“你知道我今日要做什么吧?”
谢敛看他手里的刀柄,没表态。
屋外传来陈生的哀嚎。
“你若是告诉我,你手里都有那些人什么把柄,我可以考虑不杀那小子。”何镂靠在桌上,唇边笑意越发浓烈,“你们读书人,不都抱团么?你总看不了他被虐杀吧。”
谢敛抬眼看了眼天色,乌云偶尔弊月。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何镂耐心等了会。
然而谢敛却没说话,只是静坐着,反倒令人捉摸不透。
“你不必拖延时间。”何镂脸上不由浮现得意的笑容,远远看一眼夜色,“这里是宣化县,即便是曹使节想保你,也来不及了。”
见谢敛还是不说话,何镂唇边笑意淡了。
再这样下去,他只能继续对着陈生下死手,只是那样未免显得他太卑鄙。
“这是赵掌印的意思?”谢敛终于开口。
何镂脸沉下去,阴沉沉看着他,讽刺道:“我干爹的意思,可没有这么复杂,手起刀落就完事了。”
毕竟,赵宝的意思是直接杀了谢敛。
而他还给了谢敛先谈条件的机会。
谢敛抬眸,看起来是很平静的一眼,那目光却很锐利,“你既然不准备直接杀我,那便放了他。”
何镂死死盯着谢敛,心中暗暗一惊。
他确实不打算直接杀了他。
谢敛这人虽然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待得不久,却不知捏着多少密辛。与其听从赵宝的命令,直接杀了他,不如趁机利用他。
“一个贱民罢了。”何镂冷嗤出声,扫视一眼门外,将腰间的刀拔出来,“我若是不放,你难道还有选择不成?”
谢敛看他一眼。
何镂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穿了。
何镂警惕地看着谢敛。
他冷声道:“你这么确定,我不会杀他?”
“他有些像你。”谢敛说。
这话意味不明,却令何镂不由蹙眉,下意识冷嗤。
话是如此,何镂心里却十分愠怒。如果他真想杀陈生,方才将刀架在陈生脖子上,便直接抹了对方脖子。
谢敛早就知道他的来意。
谢敛早就知道他不会杀任何人。
对方的从容缜密,令何镂生出难以言说的羞恼。然而对上谢敛乌黑沉静的眸子,他却不想展露出一点怒气,反而挤出一抹笑。
一切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想要谢敛手里的消息。
“我会放了他。”何镂竭力忍住心头的恼火,将刀拍在桌面上,开始与谢敛谈条件,“但你落在我手里,不想死,便拿出些诚意。”
灯火如豆,在风中轻颤。
谢敛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般地敛目。
何镂骤然想起来,谢敛似乎并不是个怕死的人。他若是怕死,也许根本不会沦落到岭南,也不至于被他威胁……
墙外忽然传来梆子声。
无数人奔走呼号,点亮灯火。
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如何应对,驿站也响起喧哗声。
驿站外四处亮起灯火。
在廊外吵闹中,为首的女郎疾行而来。她手里提着盏灯笼,淡青色的衣袂被夜风扬起,轻纱拂动,整个人像是散发着幽幽的柔光。
紧随在她身后的衙役鱼贯而入,很快找了过来。
宋矜停在檐下,抬手扶住灯笼。
风更大了些。
乌云笼罩住月亮,几点丝雨落吹落下来。
隔着草木,女郎的目光越过他,直直落在谢敛身上。谢敛的目光与她相接,克制地收回来,看向窗外。
窗外立着三个人。
陈生被两人扣着,这会儿满身狼狈。
然而随着宋矜身后的衙役和官兵进来,何镂的人不敢再有动作。
隔着窗户,陈生已经被吓得意识模糊了。他调转过头来,对着谢敛,顶着红肿的脸喏喏道:“谢先生……”
谢敛道:“放了他。”
所有人都惊异于谢敛的强硬,他们注视着何镂,等着他的反应。
然而何镂不吭声。
过了会儿,他不得已道:“放了。”
“着人,将他送回去。”谢敛说。
何镂怒目看向谢敛,半天才僵硬地说道:“你和我之间的事,你还未答应……”
宋矜径直上前,打断了两人之间的话,“陈大人下令搜查人贩子,今夜四处缉捕罪犯,驿站里也要搜查。”
何镂有些愕然。
他也许以为,这些人是她带来的。
但无论如何,她将外人带了进来,有这些人在……何镂就是再如何想杀谢敛,总不可能当众杀人。
宋矜松了口气。
在众目睽睽之下,唤道:“含之。”
谢敛无声朝她看过来,没有回答,却透着点只有她才能看出的异样。青年微微颔首,冷白的面庞被烛火照出些暖意。
一时间,所有人都瞧着谢敛。
各怀心思。
“查完了?”何镂突兀地说道,扫视四周,“若是查完了,便出去吧。宋娘子,本官在此查案,你……”
宋矜温声道:“我来为谢先生送衣裳。”
不等何镂应答,她便朝着谢敛走去。青年坐在窗内,衣裳确实有些单薄,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宋矜臂弯里搭着件斗篷。
她走过去,轻声道:“我今夜陪郎君。”
谢敛低垂着眼睫,没有抬脸看他。他明知道她是刻意说的这句话,眼睫却轻颤一下,冷白的面上有些发僵。
他没做声,一时间气氛有些不对。
宋矜于是亲手打开斗篷,弯腰为他披上,“先生。”
谢敛下颌紧绷着。
他握着半卷册子,慢了半拍按住斗篷的边角,不看她的眼睛,低声说道:“我自己来。”
宋矜也不自在。
尤其是何镂,目光紧紧盯着她。
“我来。”
宋矜伸手去拿斗篷,却猝不及防抓到了谢敛的手,她下意识松开手,却又被对方握住了手。
两人都是一呆,忘了松手。
牵着他的手,宋矜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她一时间心内五味杂陈,说不出来的担忧与难过,伸手拿着斗篷披在他肩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
方才还十分从容的谢敛,此时身躯发僵。
他默默坐在灯下,由着她披衣。过了会儿,他才略有些不自在地抬眼,朝她看过来,“此处无法安歇。”
宋矜抿唇,说道:“我不歇。”
谢敛眉间蹙起,看着她。
她便读出他眼里的不赞同,无非又是不肯她以身犯险,她有些没由来地赌气。但她此时赌气,是最不应该的,宋矜忍住了。
“国朝允许探视犯人,何况我夫君并未定罪。”她语调温和地向何镂说着,细长的眉眼很柔和,“我想陪着他,也合乎情理和规矩,您说呢?”
四周都是宣化县的衙役。
这些人虎视眈眈,本该一口回绝的何镂,不得不转了个弯儿,“话虽如此,却没有这样的先例。”
宋矜微微蹙眉。
她仿佛很为难般,朝着谢敛看过去。
“让她留下。”谢敛说。
空气中微妙地安静一瞬,宋矜微微抿唇。她陡然明白过来,谢敛早就预料了今晚的一切,连何镂的反应也在他的控制范围内。
她提着的心落了下来。
然而,还是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
那他为什么不告诉她?
宋矜心情复杂地看向谢敛,耳边听到何镂隐忍地说道:“那便留下,其余人必须走……”
点灵犀十三已修
宋矜有些意外。
她以为谢敛会如往日一般, 让她走。
但只要能留下便好,毕竟其余人是借口搜查人贩子进的驿站,无法在这里久留。一旦搜查的差役离去, 何镂有的是机会对谢敛下手。
“查完了?”何镂道。
驿站就这么点位置,早查完了。
衙役也不敢得罪何镂, 迟疑着看向宋矜, 见宋矜点头才道:“是。”
何镂瞥谢敛一眼, 不阴不阳道:“既然查完了, 那还杵在本官这里做什么?”
衙役们讪笑, 连忙退下。
没一会儿,人便走得七七八八。
宋矜立在谢敛身后,扫视房间。这屋子常年不住人, 已经落了一层灰尘,冷风从只剩框子的从窗户外灌进来。
她抿了抿唇。
有些担心。
顶着何镂的目光,宋矜欲言又止。谢敛仿佛猜到了她的想法, 率先抬眼,对着何镂说道:“让我考虑一晚。”
先前当着那么多人,何镂都按照谢敛行事。这会儿人都走光了, 更犯不着拿腔拿调。何镂果然想都不想,转身便朝外走了。
他走到窗外, 回过头,“谢含之, 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才懒得跟你装模作样。但你既然落在我手里, 想要活着, 就按我的规矩来。”
“明日天亮,你来拿答复。”谢敛道。
何镂盯着他。
过了会儿, 闷头朝外走。
宋矜看着何镂走远,院内安静下来。
春日夜里的风,仍是冷的。宋矜坐在桌案前,不由打了个哆嗦,慢吞吞抬眼朝着谢敛看过去——
对方正瞧着她。
这目光堪称温和,却有些严肃。
“先生。”宋矜忐忑。
谢敛手里捏着那卷册子,不动声色移开目光。灯光下,他的目光意味不明,只朝着她道:“过来。”
两人已经隔得很近了。
宋矜有些窘迫,却没有追问为什么。
她太习惯谢敛这副严肃的模样了。
或许下一刻,他又要说她这样不该、那样不该,总之就是不能陪他以身犯险。
好像他的命不值钱,而她是多么珍贵的人似的。
宋矜当然不这样认为,她的脑子里挤满了反驳的话,只等着谢敛先开口,她便快一步地反击回去。
她无意识、听话地往前挪了挪。
谢敛的手搭在她肩头。
将解下的斗篷,搭在她身上。
他指腹是冷的。
掠过柔软的脖颈,带起一阵隐秘的战栗,令宋矜克制地抿着唇瓣,忍住那股痒意,才不至于失态。
“先生……”宋矜无措道。
谢敛随意“嗯”了声。
灯光下,青年睫羽低垂,投下一片深沉的阴影。不知道为什么,宋矜心口也泛起细密的痒意。
而谢敛浑然不觉。
他又翻了一页,问道:“你恰好遇到了追查人贩子的衙役?”
宋矜点头,说道:“郎君早就安排好了?”
她心口砰砰乱跳,眼睫扑簌。
谢敛骤然抬眼朝她看过来,默不作声瞧着她。在跳跃的灯火下,宋矜的思维有些迟钝,心神混乱。
今夜追捕人贩子,可能是巧合。
但追查人贩子,刚好追查到了驿站,就未免太巧了。
更何况,陈知县从前跟着何镂做事,现在转而投奔了谢敛,最怕出现在何镂面前。若是陈知县自己的意思,绝不会让人来何镂所在的驿站。
所以,更像是谢敛早算好了一切。
他知道新政成功在即,赵宝何镂一党会对他下手,提前做了准备。
“不全是。”谢敛仿佛也有些不自在,他避开她灼灼的目光,一贯不解释的人头一次慢慢说,“比意料中来得早了些。”
宋矜顿觉哑然。
慢慢回过味来了。
如果时间来得及 ,他五百两的漏洞也等不到何镂翻出来,他自己就先一步填补好了。
这么一说,宣化县十几年积攒下的烂账,想要寻个错处算计他都这么难。但话又说回来,他明明做好了安排,却什么也不跟她说。
宋矜闷闷道:“哦。”
谢敛道:“并非有意不告诉你。”
因为这话,宋矜忍住的不高兴几乎要从心里漫出来。她凝视谢敛,本该追问,却又堵着气不肯问为什么。
“我确实需要你帮忙,在最短的时间内填上那五百两的漏洞,事态紧急,也无暇说些别的。”谢敛说。
宋矜心口倏地松开。
她明白了谢敛的意思,也不生气了。
“拢好衣裳。”谢敛扣着书卷说了声,点漆般的眸子里跳跃着灯火,倒映出她的影子,“莫要多想。”
“我……”宋矜骤然心虚,她羞于谢敛猜出她的小心思,却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雀跃,本能地欲盖弥彰,“我没有。”
谢敛仍瞧着她。
他略想了想,只道:“没有也好。”
没料到他这么说,宋矜微怔。她有时候便如此刻这样,觉得谢敛很能洞彻人心,所以有时气恼他刻意迟钝。
宋矜不由低落起来。
她拢着斗篷坐了会儿,说道:“他们原是进不来的。”
夜里的风越发冷了,宋矜往前挪了挪,目光落在谢敛握着册子的手上。对方的手很漂亮,修长白皙,脉络清晰。
然而此刻,指甲盖有些泛青。
他穿得确实太单薄了些。
“带着他们闯进来,一刻钟也不敢耽搁。”宋矜挨到谢敛身侧,解下斗篷一角,搭在他肩头,“先生觉得我是为什么?”
她就这么骤然靠在他肩头。
斗篷染着体温与药苦,笼罩向他。
谢敛本可以避开。
他僵坐着,低垂着眼睑,没有作答。
然而女郎却仍瞧着他,毫不遮掩眼底的担心。谢敛看她一眼,抬手按住了她肩头的斗篷,只道:“穿好,别让咳疾复发。”
或许是因为他的避之不答,她有些不高兴了,目光就这么凝在他身上。良久,久到他都有些开始反思,是否该解释一句。
“因为我担心你。”宋矜却说道。
谢敛因为她骤然的回答,指骨蜷起。
青年像是一道极淡的影子,轻轻瞥她一眼。他克制而隐忍地沉默片晌,端坐着,想了便可方才无奈说道:“我知道,”
宋矜侧目瞥了一眼斗篷,闷咳出声,故意说:“咳疾复发,也没有日日担惊受怕难受。”
谢敛骤然要收回手,却被宋矜抓住了衣袖。
他本该拂落她的手,却不知道为什么,僵硬地垂下手。
蜡烛一寸一寸烧下去。
仿佛谁也不愿再进一步、或再退一步。
直到窗外脆响一声,羽箭穿过窗棂。宋矜慢半拍才察觉过来,人已经被谢敛拉了一把,她被扣在他身后。
冷风灌入窗内,宋矜不自觉打了个寒噤。
远处火光渐近,脚步四起。
“低头。”谢敛低声。
宋矜下意识听他的,整个人便被他推到门后。谢敛快步走到桌前,吹灭蜡烛,推翻了长桌挡在窗前。
房间骤然陷入黑暗。
羽箭破空声此起彼伏,越发稠密。
远处脚步声渐近,门锁也被人捣鼓了几下,哐啷推门。谢敛在她面前抵住门,但门板薄脆,根本挡不住外面大力的撞击。
谢敛径直抽出钉在门上羽箭,直对门缝刺了出去。
外头惨叫一声,有鲜血溅在门上。
谢敛折身,再度抵住门。
屋外响起剧烈的拍门声、嘶吼声。
谢敛找了凳子抵住门,此时已经没有了羽箭射来,他弯腰将她拉起来。青年压低了嗓音,语调透着急迫,“别做声。”
宋矜闻见浓烈的血腥气。
她缩在角落有些腿麻,无法使力地靠在谢敛怀里。
谢敛扣着她,翻过窗户。
夜风里都有血液的腥臭味,宋矜心跳得很快,意识都变得有些混乱。然而谢敛护着她,挡住了大半视线,宋矜下意识跟着他,分不出心神想更多。
只是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
四处火光明亮。
前面是驿站的墙,上面爬满了荆棘。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荆棘长得满地都是,宋矜薄薄的绣鞋底已经被扎破。
她和谢敛,不得已停下来。
四处蒙面的众人也停下,围住两人。
夜风里带着桐油的味道,火把聚拢,蒙面人越来越多。宋矜扫视四周,看着他们手里的刀剑,心中发憷。
看来,何镂是想和谢敛谈条件。
但赵宝的人按捺不住了。
宋矜如此想着,抓紧了谢敛的手。
但脚底的疼痛,还是令她忍不住闷哼了声。
谢敛看她一眼。
他扶稳她,向前拦在她跟前。
饶是如此,宋矜的心脏还是止不住地发紧。她环顾四周,墙壁上爬满了荆棘,其余地方则围满了持刀的蒙面人。
一味拖延没有用。
这些人迟早能挥刀向他们。
“让何镂来。”
她的手被谢敛握紧,他扫视四周,嗓音冷而沉,令她心头火烧火燎的焦灼散去一些。
蒙面人们彼此对视一眼。
但很快,羽箭破空。
谢敛侧身避开,眉间蹙起。如果要杀人,当然没有做主聊天的必要,看来对方是真的铁了心要动手。
谢敛不由看了宋矜一眼。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襟。
蒙面人逼得越来越近,即便谢敛稳稳护着她,两人一直往外躲避,宋矜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谢敛周身也被荆棘划破,献血染透衣裳。
他浑身都是伤,应当是强撑。
宋矜知道谢敛能忍,可她方才踩到荆棘,此刻双腿火辣辣地疼,谢敛好不到哪里去,两人再拖下去便没有体力了。
“先生。”宋矜下意识唤了他一声。
她的目光落在他衣摆处,他的衣裳被血浸湿了。
谢敛只看了她一眼。
他乌黑的鬓发湿润,额头冷汗涔涔,唇瓣苍白。
谢敛抬手,竟然又伸手来扶她。
他还以为她站不住了不成?
宋矜心里又气又急,伸手扣住他的手腕,无声紧紧靠近他。
想到他的误会,她也闭嘴忍耐。
然而月光映照下,谢敛面色惨白得吓人。宋矜只消垂眼,就能看到他靛青的衣摆已经被血染黑,割破的中单呈现绛色。
羽箭一道一道,朝着两人而来。
身后的蒙面人围在四周,估计没一会儿,就能追过来。
宋矜有些绝望。
她紧紧盯着人群,脑子发蒙。
“……谢先生!”远处有人深一脚浅一脚跑来,书箧里书卷随着奔跑撞击出声响,陈生一股脑冲来,“谢先生。”
竟然是陈生跑了回来。
使得蒙面人们先是一僵,随即面面相觑。
这人才被何镂放过,按道理是该放过他。但他撞破了杀人灭口,总不能留着。一时间,他们反而为难起来。
但陈生很快闯了过来,愣愣站在荆棘外。
原本夜色浓稠,他又不懂别的,根本没料到这里会发生什么。
月色下,陈生看见谢敛满身都是血。
他既怕又只能鼓起勇气。
扫视四周持刀的人,陈生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丢下书箧,抢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大声说道:“我……我去请何大人!”
众人才骤然醒过神来。
若是陈生将这件事捅出去,或者闹大了,才是不堪设想。蒙面人迅速聚拢,撂下谢敛去围陈生,反而令两人陡然脱险。
驿站本就小,陈生的动静瞒不住何镂。
没一会儿 ,何镂不得不出面。
他所领的命令本就是杀谢敛,其实也说不了什么,否则不至于装聋作哑。但此刻,陈生出现在这里,他想装聋作哑也不行了。
“何大人,他们要杀人。”
陈生指着蒙面的众人,大声说道。
何镂似笑非笑扫视过去。
过了会儿,他才反问道:“我知道,所以呢?”
陈生一愣。
他满面青紫,仿佛忘记自己刚才也差点在这里被杀了。
“本官本是准备放过你的。”何镂往前走了一步,抬手着人去将谢敛围住,慢悠悠露出个阴恻恻的笑,“如今正好,与谢先生一并下黄泉吧。”
多杀一个人,善后是麻烦些。
但都闹成这样了,人也不能活着放回去。
何镂如此想着,扬了下下颌。
此时月上中天。
往日平静的宣化县城,却灯火如昼。
驿站里间火光明亮,外面也是。外头逮捕人贩子的衙役敲锣打鼓,与百姓一起合作,大声呵斥。
空气中漂浮着鲜血、桐油的味道,宋矜冷得打了个哆嗦。谢敛强行扶住她,却抬眼朝着墙外看去。
墙外响起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引得宋矜提着的心不觉也跟着松了下来。
国朝战事频繁,民间马匹价格昂贵,大多数马都在官兵手上。而整个宣化县,此时能带骑兵前来的,只有章向文。
然而门内蒙面人上前,一把提起浑身伤痕累累的陈生,手起刀落。
其余人一拥而上,直接围住了谢敛和宋矜。
点灵犀十四
驿站的门被骤然推开。
明亮的火光随脚步声散开, 很快又聚拢过来。
官兵疾步上前,拦住了砍向陈生的刀。铁器铮鸣一声落地,捡回性命的陈生回过神, 想也不想逃窜出去。
驿站内陡然变得混乱。
见事败露,蒙面人也放弃了杀陈生, 反倒是朝着谢敛一拥而上。而章向文所带过来的官兵早有预料, 先一步截断了蒙面人的路。
不过片刻, 便陷入僵持。
只有夜风越发冷。
“章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何镂径直上前, 拦住了章向文, “本官行监察的指责,正奉命办案,章大人也要插手不成?”
章向文绷着脸, “不敢。”
何镂冷笑一声。
“但宣化县账面上没有漏洞,何大人从何查案?”章向文从袖子里取出几样册子,疾步上前, 递给何镂。
何镂接过,仔细翻看。
没一会儿,他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其余人都注视着何镂, 各怀心思。
但大家心里都有数,如果章向文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何镂是绝不会这么平静的。
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何镂身上,宋矜不觉间松了口气。借着月光和火光, 她扫视谢敛周身, 不由心口发紧。
墙边和地上都是荆棘。
谢敛的衣裳已经被勾破了, 鲜血淋漓。
但他抱着她, 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宋矜心口发闷,不觉伸手抱紧了谢敛, 无声靠在他身上。
谢敛似乎若有觉察。
他的目光极轻极淡地落在她身上。
“世兄去办的。”宋矜说道。
谢敛喉间微动,只“嗯”了声,显得有些冷淡。
他这样的态度,令宋矜有些心虚。她揽下了这件事,结果却交给了章向文,自己跑过来拖累他。
宋矜不由垂下脑袋。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早些时候,还因为别的和他赌气。但真有意外发生,她却还是没法撂开不管,一定要亲自陪着他。
宋矜心里有些乱。
“也就是说,这笔银子在宋娘子手里?”何镂骤然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意有所指,“本官怎知,是谢先生授意贪污,还是真的去采购吉贝种子了。”
这话令宋矜骤然回神。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她本能不自在,说不太出来话。
她心口发紧,攥紧了谢敛的袖子。
还未等她措辞好,谢敛已经冷声道:“你不知?何大人不知道,难道不会使手底下的人去查?”
不止是宋矜,连章向文等人也是一愣。
记忆里,谢敛很少发怒。
但此时此刻,青年面色冰冷,眼神不悦。
他衣衫被荆棘扯破了,满身都是血痕。然而在月光下,谢敛稳稳抱着怀里的女郎,几步走上前来。
其余人连忙凑过去,想要帮忙。
却被谢敛以眼神挥退。
月华深浅,谢敛回首淡淡说道:“何大人可要好好地、仔细地查一查,看看某是否贪污,是否要被问罪。”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偷看一眼何镂。
何镂已经气得脸色发白。
眼见着谢敛走远,蒙面人面面相觑,眼巴巴看着何镂,等他的指示。
但账面上的银子已经被平了,没了抓人的借口。何况章向文还在这里,就是想做点别的,也没法过章向文这一关。
何镂沉着脸,冷道:“看什么?都下去!”
章向文见蒙面人在下去了,方才吩咐道:“都去搜查人贩子。”
远处谢敛走得不快。
宋矜能闻见他身上的血腥味,越发浓重。
谢敛找了家客栈,找小二去买了纱布和止血的药。驿站的房间很小,宋矜坐在床边,得以打量他周身。
谢敛身上的伤比她以为的,还要多一点。
他紧抿着薄唇,面色有些苍白。
谢敛坐在她对面的小杌子上,拿着纱布,指骨蜷起得有些青白。他低垂着眼睫毛,目光落在她染血的裙摆上,“挽起来。”
宋矜听话挽起裙摆。
谢敛握住她的脚踝,冷得她一哆嗦。
青年神情很专注,一点一点替她剔出扎入皮肉里的尖刺。只是宋矜很疼,下意识攥紧床单,目光直直落在他手腕上。
她又看到那道红绳。
就像是他手上沾的血一样红。
外头很吵,大家都在忙着搜查人贩子。
宣化县多年都在闹匪患,百姓过得很不好,孩童被拍花子的偷走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谢敛扫除了山匪,又重新衡田使百姓有了田地,日子好过起来,大家才能分出精神来抓捕拍花子的。
“我小时候,也带过红绳。”宋矜抿了一下有些干的唇瓣,靠说话分散疼意,“很多父母会在寺庙里买一根,系在孩子手腕上。”
谢敛的手微顿,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宋矜原本想说的话,戛然而止。
她骤然想起来,谢敛的父母都去世了。他手腕上带的红绳,似乎也不是父母给他求的,更像是秦念给他的。
他和秦念相依为命,倒也算是幸事。
可惜,她没能早点认识谢敛。
“我知道。”谢敛说。
宋矜不知道他说的知道,是知道她小时候也带过红绳,还是父母给孩子带红绳的习俗。
但外面的喧哗声越来越大。
街道上时而响起马蹄声,她不由说:“还好世兄来得及时,我就知道他靠得住。”
不知为何,他手里用力几分,疼得宋矜闷哼一声。她不由抓住谢敛的袖子,压低了嗓音,轻声说:“疼。”
谢敛骤然松手,眼睫轻颤。
然而他抬眼朝她看过来,眸光一如既往冷冽,“不是说你去卖布,怎么交给了向文?”
宋矜不由看了谢敛一眼。
他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
但她一旦告诉他,自己是放心不下他,务必亲自陪着他……他也许又要教训他了。明明嘴里说着,不是她的夫子,却比夫子还过分。
宋矜说:“不知道。”
谢敛反问:“不知道?”
她低垂下眼睑,瞧见谢敛握着自己的脚踝。对方微微抬起脸,锐利如刀的目光劈向她,引得她心口一震。
宋矜抿唇,别过脸去,小声说:“快些吧,追捕人贩子本是你的主意,总不能一股脑丢给世兄。”
不知道为什么,谢敛目光微沉。
过了会儿,他说:“这事是交给陈知县。”
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宋矜只好说:“哦。”
她有些心虚,不自觉往后躲了躲。然而谢敛手有力几分,目光直接扫向她,蓦地问道:“你这么信任向文?”
这话叫宋矜愣了一下。
章向文是他的好友,她难道不能相信吗?
但话又说回来,两人在朝廷上的立场确实今时不同往日。从谢敛被流放开始,旧日的朋友、亲人,都在不觉间成了对手。
这么一想,宋矜也觉得自己有些草率。
她将这件事交给章向文之前,应当先和谢敛商议的。
毕竟,谢敛与她才是联系最紧密的人。
“我没想那么多。”宋矜说着,偷看他一眼,“先生,我下次不会这么草率地相信别人……”
谢敛没做声,只是替她涂抹药膏,包扎伤口。他低垂着视线,眉骨投下淡淡的阴影,显得视线认真而深邃。
终于,他包扎好了。
谢敛挽起袖子,隔衣替她穿好鞋袜。
宋矜没由来,心口如有一场春雨落下来。她眼睫毛蝶翼般轻颤,念头在舌尖转了几转,终于说道:“我日后只信你。”
谢敛手腕微颤。
他端正的脊背发僵,慢半拍掀起眼帘。
灯火葳蕤,夜风寒凉。
谢敛的目光落在女郎细长的眉眼处,因为透着女儿家的羞怯,无端添了几分不解风情的妩媚。
他想说,他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话在口边,却仿佛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谢敛斟酌道:“沅娘。”
女郎乖乖点头,问道:“嗯?”
迎着她光华潋滟的眸子,谢敛再度自我怀疑,他是否是个拙于言语的人。他僵坐在那,瞧着越烧越少的灯光,终于说道:“我在想,你为什么那么信任向文,却不按照与我说的做。”
他知道宋矜只是有些胆怯,但有做好事情的能力。
正是因此,她也需要多锻炼几次。
谢敛让她去谈生意,就是信任她。但她却将事情交给章向文,非但如此,还再一次以身犯险来陪他。
件件桩桩,她如此不理智。
如此将自己置于险境。
宋矜仿佛很意外他会这样说,骤然看着她。她嘴唇翕动,仿佛想要解释,却又一时之间没有解释出来。
灯火被风带得偏向一边。
羽箭自窗外破空而来。
谢敛背对着窗户,等到察觉过来,便已经被面前的女郎往后一拉。他脚底都是伤,竟也真的被她拉动,撞在了角落。
身边的宋矜闷哼一声,捂住肩头。
谢敛感觉她肩背上温热的血。
“我不会总是你的软肋,”宋矜的嗓音有些虚弱,但听起来却很固执,“有些时候,我也可以当你的盔甲,你信我。”
谢敛喉间发干。
他按住宋矜肩头的伤口,反问道:“谁说你是我的软肋?”
然而宋矜无声看着他,抿了抿唇。
她目光如此笃定。
令谢敛心中微微叹息。
窗外很快响起声响,守在驿站外的衙役上前,捉拿射箭的人。谢敛扶着她,将她扣在怀中,替她止住伤口的血。
“沅娘,”他避开目光,解开她领口的衣裳,嗓音透着深深浅浅的哑,“没有你,我早就是个死人了,你怎么会觉得你是我的软肋?”
外面吵闹不休。
里间却因为这句话,陡然安静。
她仿佛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谢敛为她包扎好伤口,自己也草草包扎过,转身出去。
宋矜看着谢敛的背影,心口复杂。
他说她不是他的软肋。
可她每次遇险,他都毫不犹豫救她,以至于让自己陷入险境。
谢敛不知是不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骤然顿住了脚步,回头朝她看过来,只说:“你我是夫妻。”
宋矜在他的目光下,有些无措。
她不得不说道:“不过是权宜之计。”
谢敛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令宋矜心口跳得越来越快,两人之间有什么只隔着一道纸,却谁也不敢戳破。
宋矜不知道谢敛如何看待自己。
她甚至不知道,谢敛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但毋庸置疑的是,他会随着新政推行成功,重新回到京都。宋矜如此想着,不由抬眼看向天幕,云层低垂。
整个宣化县一夜未眠。
百姓敲击锅碗瓢盆,纷纷与官府合作,捉捕人贩子。
陈生仍背着书箧,穿行在灯火明灭的街道上,前面的路已经被人堵住了。他浑身都是伤,本来想避开人群的,却被推搡着也挤了过去。
围在中间的,是几个被绑缚手脚的男女。
他们跪在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都是鲜血。
“五叔呜呜——”
“……五叔!”
熟悉的声音令陈生陡然回神,他看向人群侧,那里有十几个小孩子。其中一个一面哭,一面叫唤他的,正是自己大哥的小儿子。
不仅如此,其余的小孩子有些还是熟面孔。
其中有个拿着糖葫芦的小女孩,正是白日里才见过的幺姑。
陈生陡然明白过来,小侄子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些天杀的人贩子!
他也不顾上自己鼻青脸肿,扑上前去,将自己的小侄子牵在手里。幺姑吓得面色惨白,瘫坐在地上,人不出来人了。
“幺姑,哥哥带你回去好不好?”陈生轻声问。
这孩子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瞳孔失去焦距,连呼吸都看不太见。
这孩子仿佛很困,面色越来越白,头越来越低。陈生心口大骇,想要背她去找大夫,可手里还牵着一个哭叫的孩子。
正不知所措,却见人群安静下来。
为首而来的,正是宋娘子。
女郎面色有些苍白,走得不稳。即便如此,她一见幺姑,便踉跄前来,弯腰将快要不行了的小女孩搂入怀中。
陈生记得宋娘子会医术。
而且幺姑和她很有缘分,当即连忙挥退路人让路。
“幺姑、幺姑。”宋矜唤道。
小女孩像是听到她的呼唤,略抬了抬眼皮,随即又闭上了。
朝天子一
眼见着幺姑呼吸渐停, 陈生心头发紧。
他抱着自己的小侄子,惯来顽皮的小男孩这会儿浑身发抖,哭得抽噎, 从未如此害怕过。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小侄子哭声渐停。
地上的小女孩靠着宋娘子怀里, 也慢慢睁开眼睛。
幺姑呆呆看着宋矜。
小女孩面色惨白, 过了会儿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宋矜瞧着她惨白的小脸, 晃了一下眼。此时云层盖住月亮, 细密的雨丝被夜风一吹, 便落了人满头满脸。
人贩子被追得横冲直撞,一股脑往小孩跟前跑。
受了惊的小孩子们才醒过神,再看到这一张张脸, 吓得脸色煞白,尖声大哭起来。
幺姑也不例外。
一瞧见拍花子的,浑身颤抖不已。
“莫怕。”宋矜轻声道。
“宋姐姐……”幺姑抱紧了她, 小小的身躯往她怀里拱,大颗滚烫的眼泪无声流出,害怕到哭不出声音。
人群拥挤, 宋矜被撞得跌跌撞撞。
身后有人扶了她一把,低声说道:“往右。”
宋矜骤然抬眼。
谢敛的目光正落过来, 手扶在她肘弯处,正露出腕间一道红绳。
混乱的情绪令她心口一紧, 下意识侧身向右去。怀里的幺姑撞见拍花子的, 仿佛是惊恐发作, 身体抽搐着滑落。
宋矜抬手捂住她的眼睛。
她一面避开人群, 一面轻拍怀里的小姑娘。
但人群推来撞去,时不时彼此触碰, 宋矜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没一会儿,她的手便忍不住颤抖,周身冷汗如瀑。
风一阵一阵刮,细密的针般钻入肌理。
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酸疼。
宋矜十分难受,只能紧紧抿唇。
越是强行忍耐就越是犯恶心,浑身战栗,意识都开始发蒙。
有些熟悉的记忆和感觉,在一瞬间笼罩住她。她抱着幺姑,站在人潮当中,竟然手足无措地发起懵来了。
宋矜想做点什么改变现状。
但她什么也做不出来,浑身发麻,意识迟缓。
“不要回头。”
“往前走。”
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令她的意识慢慢回笼,思维也得以运转起来,下意识听从了对方的指示。
谢敛的嗓音很沉稳。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
身侧的谢敛扶着她,替她挡开了人群,宋矜顺势一股脑往前走,方才出于本能的恐惧才好一些。
“此处没人。”谢敛道。
宋矜骤然回过神。
她手臂一沉,险些脱力,被谢敛扶住肩膀。
身周的人果然稀疏起来,吵嚷声远去。夜风带着凉意,吹散她衣襟内的潮湿汗气,连带着意识都清晰起来。
谢敛挡住她大半视线。
方才一路,他也是这么替她挡着。
“放下吧。”谢敛抬眸。
宋矜抿唇照做。
脱离嘈杂的人群,小姑娘的情况好了些。宋矜忍住周身的不适,专心为小姑娘诊治,幺姑慢慢好起来。
谢敛默不作声在她身侧。
身前模糊的影子被火光拖出很长一道。
他的视线很淡,落在幺姑苍白的面颊上。在模糊黯淡的天光下,幺姑稚嫩苍白的五官,和记忆里的画面相似起来。
谢敛的目光停驻片刻,移开。
过了会儿,幺姑慢慢缓过来。
宋矜抬起袖子给她遮雨,温声问道:“认得我吗?”
“……宋姐姐。”幺姑缩在她怀里,琉璃般的眼珠微转,看到了站在宋矜身后的谢敛,“谢先生。”
见她意识清楚,宋矜松了口气。
她搂紧幺姑,说道:“先跟着我,带你去找阿爹阿娘。”
幺姑乖乖点头,很羞怯。
雨下得越来越大。
地面泥泞,远处围着人贩子的人却越来越多,揍得越来越狠。
泥水混杂着血水,在暴雨中晕开。官兵们三三两两跑过来,对这一幕熟视无睹,任由着百姓泄愤。
远处的陈生挟着个中年人,一瘸一拐跑来。
中年人抹了把脸,大声唤道:“幺姑!”
幺姑被宋矜牵着,乖乖站在人群外。她们身后站着谢敛,此刻持着伞,伞面挡住了两人的头顶,他自己肩头早已淋湿一片。
赵伯看着这画面,心头震惊之余,百感交集。
他是知道谢敛上任邕州知州的。
如果说之前在宣化县衡田是为了争功名,此时都已经达到目的了。堂堂知州,做什么还这么事必躬亲?
何况……
天下之大,哪里没有人贩子出没?
偏偏谢敛肯费心,花大功夫去抓这些油滑的人贩子。
赵伯淋着雨跑过去,连忙牵住幺姑。他看着完好无缺的小女儿,不由想到前头几个无故失踪的孩子,心中大恸。
若是早些年……
若是早些年,有先生这样的官员在宣化县任职,就不会有那么多次骨肉离别之苦。
还不等赵伯说话,谢敛已经先一步将伞倾在幺姑头顶,递过来伞柄,“这里太乱了,将孩子带回去歇息吧。”
赵伯不敢接这把伞。
他弓着腰,拿衣裳裹着幺姑的脑袋,“不……不不用。”
“幺姑受了惊吓,”宋矜忽然出声,她立在谢敛身侧,苍白单薄的侧脸显得很安静,“不能再淋雨了。”
风雨如晦。
两人并肩而立,令赵伯正色。
听说,谢先生的新政朝廷也在推行。
从前,他听人说起那些大事,只觉得遥远。可如今看着眼前的谢先生和宋娘子,他便不由期待起来。
只是半年的光景。
他有了可以够全家温饱的田地,还找回了被拍花子带走的女儿。
再假以时日,新政推行。
世道或许,真能像说书先生说得那么好了。
“那……”赵伯喏喏。
谢敛已经将伞放入他手里。
先前带他来的陈生背着书箧,手里牵着侄子,被雨淋得只能眯眼。他犹豫片刻,还是上前,握紧了书箧说道:“谢先生,我……我有学问要请教您。”
说罢,陈生俯身长揖到底。
雨水浇在陈生的后脊上,冷意如绵。
他心里满是忐忑。
宣化县的读书人少得可怜,听说有人去请教秀才老爷,结果被摆谱气得再也不去求学。
至于能当官的举人老爷,除了有家世背景的读书人,寻常人是不得见的。
谢敛却是前科的状元,如今的知州。
无论怎么说,向贵人求学问,总是要更尊重一些。现下这样的场面,贸然求问,恐怕会被当做失礼……
陈生如此想着,有些后悔。
他等了许久,却也没等到谢敛的质问。
谢敛牵着宋矜。
他领着人往客栈走,一面说道:“好,先避雨。”
陈生一愣。
但很快,他反应过来,快步跟上。
想象中神圣的事情,在此刻变得极其寻常。谢敛非但没有拿架子,反倒是对他招了招手,让他一起过来烤衣裳。
陈生隔着炭盆,偷看谢敛几眼。
青年容色儒雅、清隽出尘,比书里写得还要出色几分,却很平易近人。
在一问一答间,陈生不觉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话才脱口,陈生便有些惶恐于自己的浅薄。好在谢敛并未露出意色,反而认真解答了他的疑惑,又给他推荐了几本书。
等到回过神。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比想要得更多。
对方的回答已经超乎他对“答案”的认知,牵引出许多新的知识。陈生迫切地想要去阅读谢敛提到的书,追寻更深层次的问题。
雨下得更大了。
陈生撑开伞,回头望了眼客栈。
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风雨里,却丝毫不觉得寒冷。陈生很清楚自己的目标,他要认真读书,走出宣化去。
他也想如谢先生那般……
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白驹过隙。
这年过得很快。
最惹人议论的,无非南北两件事。
狄人寇边,西北告急。
新政推行,岭南大变。
国朝对外一直是怀柔政策,导致狄人频频挑衅。随着政局变动,本闻由鹅君羊八吧三凌七其武三留整理上传这几年狄人越发过分,两军久峙不下。
既然要打仗,就需要军费。
但连年战争,朝廷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辅臣的意思是,让朕继续忍?”皇帝赵简打开手边的折子,心神却落在傅也平身上,语气微微发沉,“但狄人都快要打到朕眼皮子底下了,如何忍?”
傅也平:“臣并非此意。”
“那依辅臣的意思,该怎么办?”赵简沉下气,凝视傅也平。
文渊阁内落针可闻。
傅也平慢慢撩起眼帘,拱手说道:\"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陛下若是想要出兵扬我国威,就必须设法腾出军费来。\"
这话说得僭越,但赵简却没有生气。
如今朝堂上下,他能说话的地方不多。
内有赵宝外有傅也平,皇权旁落是件再现实不过的事。但傅也平暂时并没有不臣之心,他只能忽略掉这点不愉快。
赵简冷静地思考过后,看向傅也平。
他当然没法腾出军费,否则也犯不着找傅也平议事。
“年前已经收过赋税了。”赵简紧紧盯着傅也平,略带期待地说,“再怎么设法,也变不出银子来……”
傅也平抬眸朝赵简看过来。
赵简以拳抵唇,装若无事地轻咳一声。
“陛下圣明。”傅也平淡淡道。
赵简没得到想要的回答,沉默了片刻。过了会儿,他径直站起来,顾不上皇帝体面地上前牵住傅也平的袖子,“辅臣,事急如此!”
傅也平垂眼看着眼前的皇帝。
赵简任由对方打量,却咬牙咽下羞耻。
如果不是章永怡病了……
何至于朝野上下,唯傅也平马首是瞻。就连他这个皇帝,也要亲自向傅也平低头,求他办事。
“陛下言重了。”傅也平慢慢地说着,从赵简手里抽回自己的袖子,一点点捋平了上头的褶皱,“若是要出兵,用人还是要章尚书拿主意。”
赵简面上有些发僵。
为了制衡傅也平,年前才把章永怡调到吏部尚书的位置。结果没多久,年迈的章永怡便一病不起,导致他走了一步废棋。
如今傅也平的意思,恐怕是要他交出吏部尚书的位置。
否则,出兵的事儿也别想了。
“章尚书病重,朕如何劳烦他?”赵简几乎是陪着笑脸,坐在椅子上,扶着镇纸缓缓说,“何况章尚书再三告病,朕虽然眼下没有应,却不能总将人留着。”
傅也平吃了口茶,没做声。
赵简说:“吏部裴文是辅臣的学生,行事稳重谨慎,辅臣是再知道不过的,有他在吏部也乱不了。”
不说等章永怡致仕,就是眼下,吏部也是裴文说了算。
裴文是他傅也平的人,有什么可信不过的?
赵简心中暗讽,面上却依旧温和。
“陛下慧眼如炬。”傅也平不咸不淡地夸了句,这才转了话风儿,“先帝宽厚,不强令收齐赋税,不少州县都欠着数年的赋税,总是要收上来的。”
赵简微微一愣,回过神来。
他激动瞧着傅也平,问道:“当真……当真能收上来吗?”
傅也平道:“也未可知。”
赵简却说:“可以一试。”
君臣两个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底看出野心。饶是如此,赵简仍忍不住地说道:“这事,就这么办。”
比起民生疾苦,他更担心祖宗留下的江山残缺了。
何况,任何一个有血气的皇帝,都受不了敌人如此频繁过分地挑衅。
“尽快。”赵简又说。
傅也平瞧他一眼,不疾不徐地应了声好。
等到送走傅也平,赵简在房内转了两圈,有些激动。
但很快,他便冷静下来。
这件事交给傅也平,不仅是将吏部的权给了傅也平,连带着户部也分了一部分了出去。
别提制衡,往后朝堂上恐怕真成了傅也平的一言堂。
赵简有些烦躁地摊开手里的折子。
他不甚用心,一目十行。
过了会儿,赵简盯着折子上的一个名字,陷入沉思。
这折子是章向文递上来的,洋洋洒洒一大篇,讲述的却是岭南地区民风民貌的变化。这一切,都与谢敛息息相关。
谢含之啊……
赵简合上了手里的折子。
章永怡老了,要致仕了不错。但谢敛就是如今也不过廿二岁,比他都只大了一岁,年轻得很。
若说找一个人接替章永怡,没有比谢敛更合适的人。
何况,谢敛也该回京都了。
朝天子二
这年边关告急, 人心惶惶。
朝廷为了筹钱,向下施压,要收回连年赋税的欠款。
曹寿为了这事儿, 急得嘴皮子燎了一串泡,好几夜都合不了眼。
毕竟岭南一向穷困, 每年都交不上去赋税, 稀里糊涂拖欠着。这么连年累月下来, 欠下来的款项极大。
这么大一笔钱, 他上哪儿找去?
这简直要了老命。
曹寿在书房内, 踱来踱去。
往年的赋税,收不上来他便尽量拖着,就是知道岭南的土地贫瘠, 难以养活百姓,不敢多做折腾。
而今年已经征了一回兵。
要是再去要赋税,怕是不少贫苦百姓要饿死。
曹寿叹了一口气。
他的视线往外, 落在自己家的园子里。
“若是卖了……应当也值些钱吧。”曹寿喃喃自语出来,缓过神来,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不止我一个人有园子,凑一凑, 或许能解燃眉之急。”
有人噗嗤一声笑出来。
曹寿回过神来,朝外看过去。
赵夫人端着参汤, 缓步走过来, 说道:“夫君是坐镇岭南, 又不是供养岭南, 这是做什么?”
“别提了。”曹寿叹了一口气,忍不住倒苦水, “若是收不齐赋税,朝廷便要找我开刀。若是百姓手里有钱还好,可岭南这样子,哪里有闲钱能搜刮出来?”
赵夫人也不由蹙眉。
夫妻两个对着叹了口气。
岭南实在太穷了。
放眼望去,一重山叠着一重山,看不到尽头。生在这里的普通百姓,终其一生也无法想象京都的繁华,体会不了盛世的安逸富足。
“能搜刮银子的法子,夫君都想过了。”赵夫人说道。
每年都为赋税发愁,曹寿和底下的知州们可谓是绞尽脑汁,用遍了法子。如今欠下的银子,是真没法填补了。
曹寿痛苦地摇了摇脑袋。
赵夫人却道:“夫君想不出来,不如问问别人?”
“别人?”曹寿眼皮子一撩,陡然间松了口气,“那不如问问谢敛。除了他,也没人能有这样的本事。”
谢敛的新政,说到底就是富民的政策。
以他的本事,说不定真有办法……
赵夫人知道曹寿已经有了主意,但笑不语。然而她还是叹了口气,就是谢敛有天大的本事,银子却是变不出来的。
曹寿也是这么想的。
垂着手又叹口气,瘫着发愣。
门外却又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小厮推门进来,急急忙忙通传道:“何大人来了,说是有急事要告知大人您!”
曹寿急得从椅子上蹿了起来。
他苦着脸,对赵夫人说道:“夫人先下去吧。”
“曹使节。”何镂手里抄着几卷册子,面上的笑意不阴不阳,“年关将近,历年拖欠的赋税也要快些交上去了。”
“是,是。”哪怕是在自己的地盘上,曹寿也不得不满脸堆笑,“只是何大人也知道,赋税要一层一层收上来。急不得,急不得的。”
何镂反驳道:“不是本官急,是京都的陛下要得急。”
曹寿心中暗骂。
面上不得已问道:“是,我知道。”
“知道便好。”何镂自顾自坐下,对着下人招一招手,“沏壶茶,尝尝府上的凤凰单枞。”
仆人垂着手,尴尬地看向曹寿。
曹寿亲自走到博古架上,取下最上层的茶罐子,手忙脚乱地沏了壶茶,倒了杯茶低到何镂跟前,“上百年的古茶树,今年我就得了泡三回的量,还没来及尝。大人尝着若是喜欢,便拿去喝着玩儿。”
何镂似笑非笑瞧着曹寿。
曹寿的表情不太自然。
身居高位久了,想要做出俯首讨好别人的姿态,当然就不太熟练。然而何镂想看的,便是这点“不太熟练”。
“我也不是逼你。”何镂说道。
曹寿的头更低,“自然,自然。”
何镂怡然靠着圈椅,手指搭在椅靠上,微笑说:“要宽限些时日,倒也是顺手的事情。只是本官近日在宣化县视察,顺便看了账面,怀疑有些不对……恐怕要查一查整个邕州,需要劳烦曹使节帮忙了。”
曹寿豁然抬头,面上却仍带着一团和气的笑意。
他摩挲着茶盏,说道:“竟有这回事?”
“谢含之毕竟是罪人出身。”何镂收敛了笑意,意有所指,“虽然曹使节信他,可知州到底是为朝廷效力,本官自然要查他。”
曹寿迟迟没做声。
他坐在何镂的目光下,浑身发僵。
何镂为什么来岭南,他也知道个大概。谢敛离京前,算是将何镂背后的赵宝得罪透了,赵宝便派出何镂来盯梢。
眼见着谢敛因为他起复,赵宝急了。
想要杀了谢敛,一了百了。
但赵宝和何镂顾忌着他这个节度使,明面上倒也没做什么。可如今,竟连装也不装,逼迫他做出决断。
——他放弃庇护谢敛,何镂给他宽限时日。
“曹使节。”何镂道。
他搁下手里的茶盏,眼底满是深意。
曹寿额头冒出冷汗。
岭南的新政已经推行了大半,即便谢敛被何镂杀了,大概率也不会影响到新政的成功与否。
但朝廷给出的时限很窄,拿不出银子便要拿他是问。
何况为了谢敛彻底和赵宝撕破脸,是件极其不划算的事情。只要赵宝在皇帝跟前吹吹风,他远在岭南,就能平白吃个大亏。
“我……让我想一想……”曹寿艰难地说道。
他知道这买卖不算亏,顶多是有些凉薄冷血。但他想起自己请谢敛合作前,所说的那一番话,却又迟迟没办法答应下来。
何镂好整以暇等着。
他知道,曹寿会答应的。
现在的谢敛,于曹寿已经没有更多的利用价值。反倒是交不上拖欠的赋税,朝廷怪罪下来,苦的还是岭南的百姓。
曹寿这个节度使,对百姓还是上心的。
死谢敛一个,造福岭南千千万万的百姓,曹寿应当知道怎么选。
忽然,门被推开一条缝。
长随急匆匆地走进来,径直到曹寿耳边,说了几句话。
何镂眼见着曹寿脸色一变,险些直接从椅子上跳起来。还不等他思考出结果,曹寿已经是喜上眉梢,笑得见眉不见眼。
“不必了。”曹寿说。
何镂一愣。
不必了?
为什么不必了?
曹寿搁下手里的茶盏,把茶叶罐子往回捞了捞,肃容说道:“新政还要含之帮我的忙,他也没什么可查的。何大人若是要查,不妨从本官开始查得好。”
何镂皱起眉,紧紧盯着曹寿。
然而曹寿态度坦然,反倒是有些油盐不进的模样。
“你……”
何镂还要说话。
曹寿径直打断他,说道:“反倒是何大人,领着监察的职,却结党营私……若是本官参你一笔,也不知道赵掌印的面子过不过得去。”
“胡言乱语!”何镂气结。
曹寿却只是笑眯眯的,给自己倒了杯茶。
他抱着茶叶罐子,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何大人要查我与含之,随便查便是。左右查出了问题,本官也不会徇私枉法。”
曹寿将徇私枉法四个字咬得重。
气得何镂险些冷笑。
何镂还要继续说话,可曹寿已然是一副游离事外的态度,令他无法说出口。迟疑了片刻,他才问道:“你可确定了?”
“何大人自己也要小心些,别被查了。”曹寿道。
何镂没吭声。
他沉沉盯着曹寿。
过了会儿,何镂站起来,闷头出去了。他瞧着门外候着的侍从,咬牙吩咐道:“去查查,谢敛又做了什么。”
如果不是谢敛做了什么,曹寿也不会在这么大的事情上变卦。
而且变卦得这么果断,半分面子不留。
思及此,何镂心头发沉。
他有种极其强烈的不好预感。
“是。”侍从连忙道-
番商说汉语的强调很怪,连说带比划,迫切地朝宋矜表达。然而他们太过热情,恨不得凑得老近,令宋矜很是不适。
她不由退一步,再退一步。
一直到退无可退。
宋矜求助似的看向蔡嬷嬷,蔡嬷嬷挺直腰板挡在宋矜面前,却拦不住人高马大的番商。
“你们等一等……”她艰难地说道。
然而番商又是一通比划,往前逼近。
宋矜急得环顾左右。
她一眼便瞧见远处的靛青的衣角,往上瞧去,果然是谢敛。
“谢先生!”宋矜这会儿也顾不上别的,额头渗出紧张的冷汗,看救命稻草般盯着谢敛,“我听不太懂……”
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他顿住脚步,转而朝她走过来。
番商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也跟着看向谢敛。谢敛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她跟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替她挡住了番商的视线。
但无论如何,宋矜都松了口气,向谢敛解释道:“世兄有事先走了,我自己听不太懂,他们又很热情……”
“你随向文来的?”他像是随口问。
宋矜点了点头,说道:“是世兄带我来。”
谢敛默了默。
但他也没多说什么,领着番商往旁边去,简短地交谈了起来。隔着足够的距离,宋矜远远瞧着他们说话,不觉松了口气。
她是真的很怕与人近距离接触。
尤其是男子,除了谢敛。
蔡嬷嬷瞧着,也忍不住说道:“只知道谢先生会做学问、会当官,竟然连番人的话也会说,怪不得曹使节都抢着用他。”
宋矜回过神,说:“阿嬷,不要在背后说这些。”
蔡嬷嬷瞥她一眼,说道:“不是我说娘子,你和谢先生是夫妻,这么客气规矩做什么?日后回到京都,以他的品貌官阶,有的是小娘子对他不客气不规矩,也忍着不成?”
“还远。”宋矜轻声。
“哪里远了?谢先生还是留在邕州的人不成?”蔡嬷嬷说。
宋矜就不想说话了。
从前,她尚且不确定谢敛能否回京。有时候说起未来、说起回京,更多的是一种期待,如今却不一样了。
新政成功在望,曹寿必定会重用谢敛。
曹寿会举荐谢敛去京都的。
她早就和谢敛约好了,等回到京都便和离。但她才和他说,自己不会总是他的软肋,有时候也可以当他的盔甲。
宋矜心口有些发闷。
她和谢敛,也许很快就没什么干系了。
远处的谢敛似乎与番商交流完了,几个人高马大的番商满脸笑容,对着谢敛挥了挥手,喜滋滋地彼此大声交谈着。
秋日的风吹得谢敛袖袍鼓起。
青年像是误入尘寰的谪仙人,从容淡静地走来,掸掉了她肩头一片落叶。
“他们没有恶意。”谢敛温声与她解释道,从袖子里取出册子给她看,上面是番商写的话,“只是想提前半个月取货物。”
宋矜接过来册子。
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的汉字,果然是这个意思。
她不觉松了口气。
谢敛替她挡住了番商的目光,宋矜略作思考,小声说道:“先生,能不能劳烦你……”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有重量。
宋矜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看她,越发局促不安,却还是按照自己想的说:“帮我和他说可以提前带走货物,但是定金也必须现在结清。”
“好。”谢敛很干脆。
没一会儿,这事就谈妥下来。
番商交付了定金,很快便带着第一批白叠布出发。
送走了陌生人,宋矜也自在许多。
她点清楚钱款,看着巨大的数额仍有些恍惚,忍不住对谢敛说道:“多谢先生。这笔钱交上去,定然将曹使节也惊得缓不过神。”
谢敛瞧着她如此客气,淡淡嗯了声。
“先生。”宋矜骤然抬眼,清凌凌的目光朝他看过来,带着点坦然的笑意,“我也不想总当你的软肋,我可以帮你,对吧?”
谢敛猝不及防撞入她眼里。
女郎笑意盈盈。
不知不觉间,她看他的目光要大胆许多。迎着她的眸光,谢敛一时间竟然没有应答,只僵硬地低垂下眸子。
“在回京前……”她微微蹙了一下眉毛,很快又松开,“在和离之前,我会尽量帮先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会总累及你。”
骤然听见和离两个字,谢敛心中一跳。
待到听清整句话,他几乎是下意识要反驳她。
朝天子三
“你并未累及我。”谢敛冷声。
宋矜将银票收好, 收入箱子里,方才抬眸朝他看过去,“我知道。即便是我拖累了先生, 先生也不会在意。”
谢敛果然哑然。
片晌,他道:“是。”
宋矜见他吃瘪, 忍不住憋笑。
她忙了这么久, 总算是将今年所有的白叠布都预定了出去, 这会儿心情正好, 才不想和谢敛拌嘴。
再说了, 谢敛帮了她一个大忙。
如果不是谢敛过来,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应对那些番商。章向文早忙去了,肯定来不及回来, 说不准就错过了这笔大生意。
宋矜又轻笑说:“卖白叠布为了挣了这么多银子,你为何不谢我?”
谢敛微怔。
他似乎没料到,她也会这么“不客气”。
待到回过神来, 谢敛凝视着她的眸子,终于冷静地说道:“我是该多谢你,这些日子辛苦了。”
宋矜眨了一下眼睛, 笑道:“不客气,我心甘情愿的。”
谢敛凝视她的眸子, 又说:“既然如此,你该知道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绝不会觉得你是拖累。”
“我……”宋矜也是一愣, 她也没料到谢敛真会认真论起来, 有些窘迫地说, “我没有。”
谢敛垂眸瞧着她。
宋矜脸颊发烫。
“沅娘。”谢敛的手忽然落在她肩头,他嗓音绷得有些紧, 既像是不悦又像是高兴地强调,“不要总提和离。”
为什么不能总提和离?
他们本就是要和离的,不是吗?
宋矜眼睫毛一颤,忍不住朝他看过去。青年眸光清冽,淡淡移开了目光,仿佛藏着什么心事。
“那我不提。”宋矜也觉得自己不该提,每每提起,她心里总是不自觉带着隐秘的期待,不由自我警告似的重复一遍,“我不提和离了。”
“也不要叫先生。”谢敛又道。
宋矜骤然看向他。
为什么?
她咬唇看着他,目光有些倔强。过了会儿,她撇过脸去,小声地反问道:“那我又不能叫你郎君。”
青年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肩头。
带着几分挣扎的考量。
“宋娘子。”他平静地唤道。
宋矜眼皮一跳,心里有些不自觉的不悦。但这样的称呼,其实也和她的称呼没什么分别,宋矜便硬撑着没吭声。
谢敛冷声道:“既然如此,我日后便教你读书,担得上先生两个字才好。”
宋矜闷声说:“哦。”
“宋娘子想学些什么?”他问。
宋矜听得浑身不自在。
她早习惯了谢敛叫她沅娘,怎么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谢先生要教我什么?谢先生教我什么,我便学什么。”宋矜强撑着不露出半分不愉快,心里却有些茫然,两人的话题为什么转到这个上头来了。
不是在为白叠布的事情高兴吗?
她和章向文忙碌这么久,总算是打通了商路,为他铺好了基础。
思及此,宋矜又说:“这些银钱还要交赋税,我这里缺人手,还请先生回头找人来计算清点好税额,将银钱带回官府去。”
谢敛点头道:“多谢宋娘子,我回头着人来点。”
他口口声声宋娘子,令宋矜气结。
如果不是他面色从容、语气坦然,倒像是赌气似的。宋矜犹豫了会儿,抿了抿唇,又说道:“如果先生分不出人手,我便让世兄来算。”
谢敛垂眸看着她。
他不言语,浑身透着天然的清隽。
宋矜若无其事,只说道:“左右这件事是我与世兄一起办的,他比你的人肯定清楚不少,正好省事。”
“好。”谢敛说道。
青年音色冷清,如玉碎昆山。
宋矜在他清如月色的目光下,变得不自在起来,鼻尖发堵。
他从前不是不乐意她与章向文走得近吗?现在倒好,答应得这样爽快,难道就是因为即将起复,可以与她划清界限了吗?
“随你。”宋矜道。
她只看了谢敛一眼,“我还要去给女学生授课,若是无事,我先告退了。”
谢敛往前一步。
冬日淡薄的日光落在他肩头,青年白苎单衣萧疏,身前拖出长长的影子。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看过来,不发一言,像是隐忍的松枝。
宋矜心口跳得有些快。
但她恼怒的情绪要比别的更清晰一些。
“先生。”宋矜不愿意对他使小性儿,竭力装得云淡风轻一些,“我做这些,既是为了帮你,也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你我之间,永远谈不上谁拖累谁。”
谢敛没说别的。
低垂的眼睑下,不知藏着什么样的情绪。
宋矜却觉得自己该说这些有的没的。
她轻轻一笑,起身想走。
“沅娘。”肩膀却骤然被人轻轻抵住,谢敛捉住她的胳膊,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无奈,“我不是来与你吵架。”
宋矜愕然看着他。
她当然没有吵架的意思……
风吹得庭前树叶婆娑,摇落一地影子。
宋矜迟疑片刻,问道:“那你是来做什么?我以为……我以为,你又是不想我为你出头做些什么。”
谢敛取出袖里的信件。
他漆黑的眉眼格外沉静,看着她说:“老师病重,他写信让我准备回京。”
一时间,空气静得只有风声。
过了会儿,宋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亲声问道:“章世伯要你为回京做准备了?”
太突然了。
比她预料得还要快。
“世伯的病要紧吗?”宋矜又问。
谢敛微微蹙起眉毛,没有说是否。但从他的面色来看,恐怕章永怡病得不轻,否则也不会直接写信过来提醒谢敛。
恐怕,章永怡自己都怕自己忽然出意外。
所以才提前做了一手准备。
宋矜微微叹息。
她觉得自己为小事和谢敛过不去。
“抱歉。”宋矜轻声。
谢敛垂眼瞧着她,过了会儿,才说道:“你我之间,也不必说抱歉。”
宋矜心口乱了一下,强行道:“为什么?”
谢敛深深看她一眼。
他垂眸,只是抿紧了薄唇。
“谢先生。”宋矜从他眸光里读出些难以言表的东西,令她的思维再一次失控,十分不冷静地追问,“你和我想得一样,对吗?”
她也不说自己想得是什么,却这样问。
问得这么认真。
谢敛强行移开目光,冷静道:“我不知你在想些什么。”
宋矜不吭声。
谢敛又说:“你只要知道,你做什么在我看来都是好的,不必有半分心理负担,更不要提我会嫌你累及我。”
“我……”宋矜意外。
谢敛凝视她,说道:“沅娘,你与我是生死相托!”
宋矜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僵立在原地,只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然而她迎着谢敛的目光,却读不懂他话里的意思,只好保持沉默。
谢敛说:“我们既然没有葬身岭南,便一定要同回京都,何必还要想着谁拖累谁……何况,你害怕我拖累你吗?”
宋矜怔怔看着他。
她没料到谢敛会说这么多话。
“不害怕。”宋矜小声说道,她仿佛察觉出点什么,却又不敢确认,“但是,谢先生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我与你一样。”谢敛道。
宋矜低垂下眼睫毛,立在他跟前,有些无措。
然而她知道,谢敛没有撒谎。
两人一路相携而来,任何时候都想着对方。她不会觉得谢敛拖累了自己,谢敛也在任何时刻都没有放弃她。
可她实在病弱,又什么也不会。
每每遇到事情,总忍不住担心自己会拖累他。
但说到底,谢敛真的会觉得她是拖累吗?
他说得明明白白。
他和她一样,不觉得对方是拖累。
宋矜怅然瞧着谢敛。
他无数次反驳她,无非是看破她心里的那点不安。谢敛其实并不迟钝,他十分敏锐犀利,只是不愿点破不能点破的东西。
她的眼眶忽然有些酸涩。
宋矜侧过脸去,眼泪挂在眼睫毛上,阵阵发痒。
“谢先生、谢含之。”宋矜忍不住伸手反扣住他的手腕,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就不怕他的触碰了,“当真如此?”
谢敛似乎想挣开她。
但在她的凝视下,不知不觉松开手,“嗯。”
“那我与你一起回京都。”宋矜温柔地说道。
谢敛眼底如藏着静水,暗流汹涌之上格外平静清冽。他点了下下颌,在她迟疑的目光下,说道:“不要想太多。”
宋矜又问:“那世兄呢?”
谢敛说道:“关他什么事?这是我们的事。”
宋矜噗嗤一声笑出来。
谢敛略严肃地瞧着她,真像是个夫子。
“沅娘。”谢敛朝她看过来,目光很正经,“你我才是夫妻,任何时候,都轮不到向文插进来……若是你要忙些什么,做些什么,找我便是。”
宋矜心情忽然变得很不错。
但她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因为你会吃醋吗?”
谢敛蓦地看她一眼。
他沉默着,半天才道:“不会。”
“那我找别人好了。”宋矜说道。
谢敛仿佛是情绪要失控了般,骤然合了下眼,待到睁开才平静地说道:“找别人?沅娘,你将我视作什么?”
宋矜道:“先生呀。”
谢敛豁然朝她看过来,隐隐愠怒。
宋矜微微一笑,手指在他掌心微微掠过。她牵着他的手,轻轻晃了一下,仰面凑到他跟前去,“你不是说,要当我的先生么?”
谢敛不吭声。
女郎的呼吸带着微苦,一段荔枝香若有似无。
她细密的呼吸洒落在他脖颈处,带起微微的痒意。他的呼吸不觉间,也跟着乱了几拍,目光也下意识跟随着她。
“胡闹。”他冷声。
宋矜微笑:“你看,你还是这么凶。”
谢敛喉结滚动一下,过了会儿,他扣住她的肩膀,想要让她不要凑得这么近。然而女郎毫无预料,本能躲避了他一下,脚下踩空。
她身形一晃,骤然撞在他肩头。
宋矜整个人,都被摔在他怀里,唇瓣掠过他的脖颈。
谢敛僵着扶住她,沉声道:“别动。”
他扶着她的腰,要将她扶起来。女郎倚靠着他,过了会儿,才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谢敛耳垂如被燎到。
从她触碰到的脖颈,红意一直烧到眼下。
他松开手,克制冷静道:“下回小心些。”
宋矜脸颊发烫,唇瓣绯红,轻声说:“哦。”
“最快明年春回京。”谢敛终于出声打破了岑寂,沉沉目光落在她的唇上,飞快移开,“你做好准备。”-
西风暂歇,秋雨晴时。
岭南家家户户纺线织布,制成柔软的白叠布,装入货船买给番商。番商带着成箱的白银和黄金,来购买白叠布之余,还要求采购瓷器。
何镂冷着脸,看着楼下来往的番商。
这些番商衣着花花绿绿,腰间的钱袋子却沉甸甸的,格外亮眼。
侍从垂着手,小声说道:“……白叠布的全部税金已经报上去了,足以抵邕州十几年欠下的赋税。看来,曹使节已经不缺这笔钱了,所以才这么硬气。”
何镂看着楼下忙碌装货的番商,脸越发难看。
半天才冷声道:“知道了。”
“大人。”侍从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压低了声音说,“即便曹使节不肯合作,京都的那边却早就下了死命令,谢敛是一定不能活着离开岭南的。不如,就趁着年底新政彻底出成果前,将谢敛杀了一了百了?”
何镂微微拧眉。
侍从说得很有道理。
但直接杀了谢敛,等于与曹寿交恶。这里到底是岭南的地盘,得罪了曹寿,到时候搞不好惹得一身骚。
他抬眸看了眼街边,树木叶子落了大半。
离年底不远了,只能先杀了谢敛再考虑别的。
何镂正要说话,让侍从安排下去。
却见远处一骑飞驰而来,穿过邕州城古旧灰败的街道,扬起漫天尘土。驿使衣衫明亮,在马背上旗帜猎猎,引得众人目光向他而去。
对方疾驰到州府衙内,翻身下马。
很快,便带着装信件的褡裢进了县衙,引起一大片骚动。
楼下有人匆匆上来,抹了把汗,对着何镂说道:“不好了!京都来信,要擢升谢敛回京任职!即日上任!!”
朝天子四
何镂手里的茶盏摔了个粉碎。
他忍不住骂道:“这么大的消息, 怎么不早些说!”
京都调动的消息都下来了,谢敛彻底被推到风口浪尖,这会儿还怎么对他下手?一旦下手, 不但瞩目,还会惹得各方势力不满。
侍从压低了声音道:“……陛下传的密信。”
既然是密信, 当然没法提前知道。但当初将谢敛逐出京城, 也是当今天子首肯的, 为什么又会写密信擢升谢敛?
想到这里, 何镂悚然一惊。
他肃容沉思片刻, 没再说话。
看来远在京都的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无论赵宝有多大的本事,说到底, 还是要仰仗天子。
既然这是天子的意思。
他和干爹赵宝,便不能违背。
“那……”侍从垂手,不着痕迹揣摩着何镂的神情, 轻声问,“还要对谢敛下手吗?”
何镂的目光往下。
过了会儿,他摇头道:“先等等。”
侍从微怔, 面色微微不解。
然而眼前的何镂已然抬脚,朝着楼下走去, 一面吩咐道:“准备马车,我要去找曹使节。”
马车驶过街道。
曹府内亦因为这则消息炸开了锅。
收完税款回来汇报的下级官吏和各处使节派遣来的人都挤在书房外, 摩肩接踵等着召见, 迫不及待地与曹寿见面。
曹寿坐在书房内, 飞快翻阅账册。
掌书记在侧, 迅速拨动算盘对账,急得额头冒汗。
随着数额不断加码, 掌书记的手渐渐发抖,不太确定地瞧着眼前巨额的算筹。反而曹寿冷静下来,迅速翻到最后一页,说道:“今日只对这一本账册。”
掌书记松了口气。
曹寿却迅速扫视总账册一眼,唇边缓缓泛起微笑。
岭南多少年,从未收上来这么多税款!
再说,只税款便有这么多……岭南的百姓们,今年足可以过一个丰足的新年,连年的穷苦都将被抛之脑后!
至于朝廷责令缴清的税款,完全能交上去。
朝廷再也不能对岭南的官吏、百姓,百般嫌弃挑拣了,他们如今不差钱了!
想着这些,曹寿的腰板不觉挺直了。
他笑着说:“多亏了谢先生……还有宋娘子。”
如果不是谢敛衡田,将田地交还给了百姓手里,哪里能收上来这么多份税款?如果不是宋娘子发现白叠布的商机,哪里能靠此盈利?
“是啊。”掌书记也不由点头。
往年这个时候,他们都满脑门官司……朝廷还未收税款,他们就提前担心起来,绞尽脑汁设法糊弄过去。
而且没有钱,衙门什么也干不了。
朝廷一旦下达什么命令,他们拿不出钱去办,只能干瞪眼,回头还要担责。
曹寿还要说话,门便被叩响。
片刻后,有人探头进来。
来人微笑道:“我得了消息,便亲自来了一趟……听闻你这里的新政起了成效,税款颇丰啊。”
见是熟人,曹寿没有发怒。
他与周边的节度使之间,本就相熟,也彼此忌惮。
“怎么亲自来了?”曹寿还是有些意外。
“钱帛盈车嘛,闹得挺热闹,我就听了一耳朵。”
蔡使节径直进来,身后跟着的各地使节、太守的人也纷纷进来,眼巴巴瞧着曹寿,等着分享消息。
曹寿看得头大。
他也没料到,新政能一口气收这么多钱上来。
若是提前知道了,也让手底下的人低调行事。但事已至此,也不必遮遮掩着,只大大方方说道:“你们都有意推行新政?”
蔡使节说道:“若是有银子,一切不都好说……”
不止是蔡使节,其余人也都眼巴巴瞧着他。
各地都一样,因为地处偏远,财政上便十分吃紧。其中最为吃紧的,便是穷得天下闻名的岭南。
眼下岭南有钱了。
他们若是不学,岂不是脑子有问题?
“但我这里才将将推行下去,分不太出来人手。”曹寿说的是实话,再说真正能拿主意的是谢敛,只说,“再者,谢先生眼下未必有功夫……”
“若是可以,我愿意让贸易三成税收。”蔡使节骤然说。
曹寿眼皮子一跳。
他可都没来得及暗示,他自己就跳出来答应的。
其余人对视一眼,纷纷挤着上前。彼此顾不上体面,争先恐后,对着曹寿示好,想要抢占先机。
“我们也可以!”
“再加一成!我们愿意再加一成!!”
一时间,屋内乱作一团。
何镂来时,便撞见这副场面。他知道这群人穷疯了,却没料到疯到这个地步,真是半点体面也不要了。
他连挤都挤不进去。
何镂面色发冷。
看来新政造成的影响,比他预料得还要大。按当前的情形来说,谢敛此时回京都,恐怕要天下皆知了。
“谢先生来了!”不知是谁喊了声。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所有人纷纷朝外看去,默契地往前挤。
门被推开一隙,淡白的天光倾泻进来。青年眉眼寂寥深邃,肩头披着件氅衣,显得很萧疏安静。
他似乎也有些意外。
但他足够淡定,很快便进来,只道:“曹使节。”
曹寿道:“先生总算来了。”
谢敛目光微顿,“怎么了?”
众人沉默看着他,有些局促地彼此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曹寿摸了摸鼻子,代为解释道:“大家都想推新政,想寻求谢先生帮忙。”
谢敛淡淡睃巡众人一眼。
他眼里意味不明。
众人的心提起来。
然而不等谢敛回答,何镂便突兀地说道:“京都来了消息,令谢含之即刻回京任职,怎么有空帮你们?”
他这话不乏幸灾乐祸。
刚一出口,便惹得众人白眼相加。
但他说得很有道理。
章永怡病重,数次上书乞骸骨,并为自己的学生谢含之说话。其中的意思,无非是让朝廷召回谢含之,加以重用。
本以为皇帝不会这么做……
结果,朝廷还真召回了谢敛。
“何况,谢含之是邕州城的太守。”何镂冷冷瞧着谢敛,“不上奏天子,便私下商谈朝政,恐怕有犯上之嫌。”
因为他这话,屋内安静下来。
谢敛抬眸朝他看去。
在岑寂中,谢敛低垂了一下浓长的眼睫,淡然自若地反问道:“那何大人特意来这里,是做什么?”
何镂哑然,说道:“我……”
谢敛打断他,“出去。”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堪称平静。其余人寻思反应过来,纷纷朝着何镂看过去,眼底透出浓重的敌意。
谁都知道,谢敛和赵宝有过节。
这个何镂出现在这里,无非是探查消息,好趁势搅局。
“何大人,请吧。”
为首的蔡使节不阴不阳说道。
众人都围着他,何镂面色阴晴不定。但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忍住怒气,转身拂袖而去。
门在众人目光下合上。
谢敛才淡淡抬眼,眼底犹带着倦意。
“谢先生……”蔡使节道。
谢敛看了曹寿一眼,只说:“宣化县的陈望陈知县,是一贯跟着我推行新政,对此事再了解不过。”
曹寿立刻接话,“诸位是信得过我才来寻我,我必然让陈望做好这件事,绝不会让大家失望!”
不觉间,众人都松了口气。
再说了,谢敛回京不是坏事。
新政毕竟是他一手拟定的,谢敛掌权,只会对新政推行起好处。
何况,谢敛岂非池中之物?只要他能够顺利回到京都,青云直上,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如趁此机会好好拉拉关系。
众人如此想着,纷纷上前询问新政事宜。
借此,和谢敛攀交情。
谢敛不擅长应酬,但并非不会应酬。使节府留客一直留到月上柳梢头,谢敛才与众人告辞,乘月而归。
他有些醉意,便弃车步行。
走到家门口,便瞧见提着灯笼的女郎。
浅淡的月华洒落满地,灯光深深浅浅照在她的衣袂间,折射出淡金色的光晕,显得她像是道漂亮的影子。
宋矜正微微低头,与面前的小女孩说话。
陈生背着书箧,站在不远处。
谢敛不觉顿下脚步,站在墙下看她。风吹得有些冷,他的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变得有些模糊。
“先生。”倒是宋矜先瞧见了他,径直朝他看来,“怎么不过来?”
谢敛呼吸发轻。
他自己便本能朝她走去。
女郎有双很漂亮的眼睛,如同倒映着一泓秋水。此时微微仰起面颊,朝他看来,轻声说道:“猜到你可能会吃酒,便准备去接你。”
谢敛才惊觉自己一身酒气。
他本不该饮酒,却始终推辞不过。
但这些话,他自然不会与她说。谢敛低垂目光,看向宋矜牵着幺姑的手,不知为何停顿了片晌。
幺姑怯怯道:“先生好。”
谢敛慢半拍,“嗯。”
宋矜瞧了眼陈生,陈生连忙道:“我无事,我……”
“夜深了,留在家中歇息一宿吧。”宋矜如此说着,又瞧一眼幺姑,问小姑娘,“幺姑今夜和我睡,好不好?”
幺姑小小雀跃一下,又有些担心,“好。”
宋矜笑着说:“太晚了,我不放心你回去。但若让你一个人睡,我又不放心你,便和我睡好了。”
谢敛盯着幺姑看。
幺姑都察觉到了,偷看他一眼。
谢敛骤然收回了目光。
宋矜也觉察到了,说道:“你别吓到孩子。”
说罢,她便牵着幺姑进去。
谢敛微微蹙眉,也跟在她身后进去。
但即便如此,宋矜也能察觉到,谢敛的目光始终在她牵着幺姑的手上。她顶着这样的目光走了一路,实在有些不自在。
宋矜顿下脚步,回头对陈生道:“你先去安歇吧。”
等到陈生远去。
宋矜松开幺姑的手,说道:“先生,你怎么了?”
谢敛骤然收回目光。
他像是慢了半拍,过了会儿才说道:“马上便要回京城了,一时间有些突然,我想与你说些话。”
往日谢敛少有这么坦诚。
“说什么?”宋矜忍不住往前一步,却借着秋风,闻见淡淡的胭脂味道,“今夜可有歌舞助兴?”
“嗯。”谢敛应道。
宋矜心口骤然有些不舒服。
她牵着幺姑,径直往前走去。
谢敛似乎有些意外,下意识拉了她一把。青年的手是冷的,凉意渗入肌理,带来一阵不由自主的战栗。
宋矜踉跄一下,不由侧目。
幺姑懵懵懂懂回头看过过来,小声说道:“谢先生好像吃醉了。”
“你先进去。”宋矜也恍然预料到什么,朝着屋内的蔡嬷嬷招一招手,将幺姑给了蔡嬷嬷,方才对谢敛说,“怎么了?”
谢敛看着她松开幺姑,说道:“没事。”
宋矜道:“宴会上的歌姬舞女好看吗?先生。”
谢敛愕然朝她看过来。
宋矜顿悔失言。
她往后退一步,却没料到谢敛还未松手。对方察觉她的动作,便将她往身边一带,她趔趄一下撞入他怀里。
风吹得宋矜衣袂扬起。
她的意识都被酒气泡得恍惚一阵。
“没太留意。”谢敛说。
宋矜心口砰砰地跳,她觉得自己有些莫名。然而月光下,谢敛乌黑的眸子倒映出一道浅浅的光,认真瞧着她。
“本是要去接你的,但席上有那么多歌姬舞女,应当也不差我这么一会儿。”宋矜又闻见他身上的胭脂味道,不觉看他一眼。
谢敛立了一会子。
他垂眸瞧着她,好半天,“应当没有什么歌姬舞女。”
谢敛仿佛察觉出她不太高兴,竟往前走了一步。她忘了退避,对方的呼吸便落在她面颊上,透着微微的酒气。
他凝视着她,不闪不避。
眸底藏着她有些陌生的情绪。
宋矜不觉沉默下来。
谢敛温声道:“沅娘,今日我很高兴。”
宋矜道:“我知道。”
谢敛又说:“我想亲口告诉你。”
宋矜一怔,不禁看着他。她以为谢敛这样的人,应当是极其忍耐自重的,不该有什么情绪起伏。
纵然是有,也是藏在心里。
不会与人分享。
“我也很高兴。”宋矜也不由坦然起来,她微微一笑,提起手里的灯笼,“但我想着他们都会祝贺巴结先生,便想着晚些去接你……”
谢敛“嗯”了声。
他就这么立在她跟前。
片晌。
谢敛微微合目,轻声道:“沅娘,我能带你回京都了。”
朝天子五
宋矜一时间没说话。
是啊, 他们终于可以回京都了。
她很想母亲,也想看看宋闵长高了没有。不知道自己离开京都这么久,家里人的日子好不好过, 会不会太过思念她。
还有父亲和阿兄……
也等她回去祭奠。
风吹得檐下灯笼乱晃,树影满地。宋矜瞧着谢敛的神色, 从他面上瞧出几分疲态, 不由说道:“多谢先生。”
谢敛目光投向她。
她改口道:“含之。”
他像是始料未及, 微微一抿薄唇。
宋矜微笑道:“你像是喝醉了, 浑身都是酒气、胭脂膏子气, 想必今日聚得很热闹,才这么晚回来。”
“胭脂?”谢敛忽然道。
他看向她。
她低垂了眼睫毛。
然而女郎看了一眼屋内,并不接他的话。她坦然自若地看一眼屋内, 幺姑坐在凳子上,眼巴巴等着她。
“既然喝醉了,便先去歇息。”宋矜说。
说完, 宋矜举步向前。
然而身后的谢敛骤然伸手,扣住了她的肩膀。
谢敛说:“沅娘?”
宋矜抬眸看他。
幺姑也眼巴巴看着他。
谢敛陡然有些窘迫,醉意被风一吹, 也散了些。他想说的话,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应当, 不理智的情绪顿时被压了下去。
他道:“我并未喝醉。”
宋矜看了眼他握着她的手,似笑非笑。
她也应付似的, 说道:“好。”
“好”什么?谢敛微微蹙眉。他原本是想要和她说一说回京的打算的, 但此刻却说不好太出来。
因为宋矜似乎不太高兴。
他就不太好说了。
但身上的胭脂气味, 他也不知道怎么染上的。总之, 他没有碰过什么女子,但直接这么说出来, 未免有些古怪……
“幺姑。”
宋矜竟然也不告辞,直接走向门内。
他立在原地。
看着女郎几步上前,弯腰牵起幺姑。
“先洗漱,今夜睡我房里。”宋矜牵着小女孩,刮了一下她的鼻尖,温声说,“我给你熏你喜欢的荔枝香,好不好?”
幺姑眼睛亮亮的,“银香囊?”
宋矜说:“嗯,对。等到明日,我送一只给你。”
小女孩弯起眼睛笑。
很高兴。
宋矜察觉到谢敛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却没有回头。左右他一贯睡的书房,应当不用特地征求他的同意。
何况,马上就要回京都。
他们这对假夫妻,也差不多要和离了。
既然是假夫妻。
还是少亲近些得好。
穿过廊庑,走入屋内。蔡嬷嬷察觉出她面色有些疲倦,起身出去送谢敛,宋矜则带着幺姑进去更衣。
小女孩眼都不眨盯着精巧的银香囊。
很好奇。
“里头熏了香。”宋矜摘下来一只递给她,又说,“若是明日我有空,还可以教你调香。”
幺姑转香囊玩儿。
一面偷看她,小声问:“宋姐姐和谢先生,要回京了对吗?”
“是。”宋矜为她脱掉外面的厚衣裳,拿热毛巾给她擦脸,“可能走得有点急,到时候来不及与你道别。”
幺姑摇摇头。
“我知道。”小姑娘声若蚊呐,低垂着尖尖的下巴,“我怕宋姐姐走了,所以让陈九哥带上我。”
宋矜微怔,没料到她和陈生来就是为了告别的。
这消息才到没多久,恐怕一得了信儿,陈生便带着她出发来告别,生怕见不上面了。
“将来……”宋矜想说许诺点什么,可想到岭南和京都隔得那么远,竟说不出口了。
幺姑放下银香囊,说道:“我会想念宋姐姐。”
小女孩说得很认真。
她微微仰着脸,欣喜而忐忑瞧着宋矜。纵然幺姑的年纪小,她也知道,如果没有宋矜,她或许已经死了一回。
想到人贩子狰狞的面目,幺姑脸色白了白。
但阿娘说,谢先生已经将人贩子都捉走了,山匪也尽数归良,这些都是因为谢先生和宋姐姐。
“我也会想你。”宋矜说道。
她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幺姑坐在凳子上,伸手攥住宋矜的袖子,很小声地说道:“他们说,谢先生不是宋姐姐的夫子。”
宋矜:“嗯?”
幺姑:“宋姐姐是谢先生的娘子吗?”
面对小女孩的疑问,宋矜沉默了一会。她略作思考, “是这样。”
“有人说谢先生不是好人……”小女孩很懂得看人脸色,立刻噤声,小小声地说出自己的疑问,“去了京都,谢先生就要当大官了,他会欺负宋姐姐吗?”
宋矜问:“谁说谢先生不是好人?”
幺姑说:“说书先生说的,但我们都不信。”
“去了京都,我就不和谢先生当夫妻了……”
话音未落,门便轻轻吱呀了声。蔡嬷嬷拿着干净衣裳,谢敛立在门外,没有进来的意思,但或许已经都听了去。
宋矜的心不由漏掉一拍。
蔡嬷嬷快步放下衣裳,起身出去。门被合上,屋子再度安静下来,宋矜看着惴惴不安的幺姑,“你觉得谢先生是好人吗?”
幺姑仰起小脸,认真瞧着她。
“只要谢先生对宋姐姐好,他就是个好人。”
宋矜愣了一下。
其实连她都不知道,谢敛是否算个好人。
但他对她,确实没得话说。
“他应当不会欺负我,对我一贯都很好。”宋矜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自己都为之意外的笃定。
幺姑将银香囊放下来,小大人似的,说道:“那就好。”
宋矜的视线落在银香囊上,不觉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都忘记调香了。这些银香囊里的安神香,都是谢敛自己为她配的,从未断过。
她坐在幺姑对面,忽然有些坐立不安-
谢敛给陈生解答疑惑完毕,已是夜深更阑,屋内蜡烛烧到了底。陈生躬身告退,谢敛便一个人坐了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门轻微吱呀一声。
谢敛以为是陈生回来了,只说道:“灯笼在门口的柜子里。”
脚步声顿住。
风从门外吹进来,湘妃帘被卷起。
谢敛回头,猝不及防对上宋矜的眼睛。她似乎是睡下了,只穿着中单,肩头披着间厚厚的斗篷。
风卷得她裙角微掀,墨发如丝缎。
她有些泛雾气的眼睛瞧着他,轻声说:“我有些睡不着。”
谢敛僵坐在那里。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然而他很快冷静下来,说道:“怎么不在屋里?一路过来,风太大了。”
“我有些想我阿爹。”宋矜说。
她站在门口,乌黑如缎的发披在单薄的肩头。
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冷白的指尖捏着袖子,眼底仿佛随时能泛出泪水。
谢敛不做声。
女郎关上了书房的门。
谢敛回过神,从架子上取下氅衣。她疾步走来,坐在炭盆旁边,捂唇低咳了几声,由着他为她搭上衣裳。
谢敛道:“是因为要回京都,才睡不着?”
宋矜说:“嗯。”
宋敬衍父子的死与他有关,谢敛不觉陷入沉默。他对于宋矜,永远是抱有歉意的,只能垂眼拨亮炭盆。
“其实也不仅仅如此。”宋矜说道。
谢敛没有追问。
女郎手指冷得有些发青,她攥紧了自己的袖子,轻声问道:“有件事,我想要明明白白问一问谢先生。”
风吹得窗纸呜呜作响。
宋矜单薄的肩背拢在衣裳内,抬起细长的脖颈,凝目向他。
谢敛只得道:“你说。”
“谢先生还有死志吗?”宋矜话一脱口,便不自觉紧张地盯紧了他,“你若不喜欢我问得这样直接也罢,我更怕你出事。”
谢敛有些难堪,避开了她的目光。
良久,他苦笑道:“沅娘,我难道是那么软弱的人?”
“我……我不是这样的意思。”宋矜仿佛觉得无措,她不由解释,“新政继续推行下去,先生只会得罪更多的人。若是你还存着死志,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
谢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女郎却靠了过来。
她握住他的手,仰面看他。
她的手冷得发抖,却固执握紧了他。在寂寂深夜里,两人就像是取暖似的靠着一起,她轻声道:“我其实有点害怕。”
今日那么多人去庆贺他。
她以为自己也会高兴,没想到更多的是担心。
“我有想做的事,怎么会存死志?”谢敛道。
宋矜微微一怔,不知道怎么追问。他是有要做的事情,但他所做的事情要得罪那么多人,真的能善了吗?
但话又说回来,她不会阻拦谢敛要做的事。
只要他不存死志,说不准有法子抽身。宋矜如此想着,松了口气,“那便好,我会与你共进退。”
谢敛垂眸道:“不困吗?”
宋矜后知后觉打了个呵欠,说道:“是有些困了。”
“我送你回去。”谢敛道。
宋矜正色,不满道:“你觉得我在说着玩?”
谢敛反驳:“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答应。”宋矜觉得举起烛台,照在他的脸上,紧紧瞧着他的神情,“还是说,你根本说的是假话?”
跳跃的火花令谢敛微僵。
他扣住她的手腕,压低嗓音呵斥道:“沅娘,生死并非戏言。”
“我知道。”宋矜撇过脸去,她面颊苍白,带着些许羞怯不自在,“但是我不怕死,我自幼生病,经常差一点就死了。”
谢敛竟有些生气。
他不由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愿意与你共生死的意思。”宋矜不服气地抬起脸来,漂亮的眸子带着倔强,十分美丽朦胧,“你想死的时候,都要想一想,我是如何费尽心机让你活到今日的……”
谢敛哑然,下意识看着她。
宋矜伸手,按住他清瘦的肩膀,抵住他的身体说道:“你的性命是我辛苦保下来的,谢含之,你务必要珍视你自己。”
这话令他微微一颤。
谢敛陡然想到什么,一动不动。
宋矜一时不察,手里的烛台被撞翻,点燃了纸篓里的废纸。一时间,火光跳跃在书房里,飞快点亮整间屋子。
这里全是书信,万不可点燃。
宋矜慌了神,第一反应便是撂下谢敛去灭火。
等她端起水盆,将火扑灭。
却见谢敛僵坐在原地,面色惨白如纸,冷汗打湿了衣衫。
“谢先生!”宋矜道。
谢敛的眼睛很黑,几乎照不进去光。他不知是被火吓到,还是被她的语言刺激到,慢吞吞朝她看过来。
宋矜心口跳得很快,不得不说道:“我并非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子,刻意强迫你……”
她心里忍不住泛起酸楚。
其实也许是有一点的,她之前在强迫谢敛活下来。
谢敛缓缓抬手。
他揩掉自己额头的冷汗,按住椅靠稳住身形。
“从未有人跟我说,要我珍视我自己。”谢敛漆黑的眸子朝她看过来,他似乎有些疲倦,“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有时候……”
只是有时候,
越是明白的事情,越是做不到,也越是徒生痛苦。
“先生于我,是同去同归的路人。”宋矜坐在他身侧,扶住他发僵的身体,低声说,“风雨飘摇时,彼此可以作为依靠。但没有风雨时,我亦不会拖累先生。”
谢敛闷不做声。
宋矜冷得往炭盆靠了靠。
“沅娘。”谢敛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忽然抬眸朝着她看过来,“你现在已经不怕我的接触了,甚至能这样靠着我,也算‘路人’吗?”
宋矜哑然。
她看着他,不解。
风吹得窗纸呜呜作响,书卷翻动。
谢敛忽然低垂了眼睫,只道:“你不要将你……在我心中,想得这样轻。”
宋矜呆呆瞧着他,分不清话里的意思。然而她踟蹰了半天,却什么也问不出来,只能闷闷坐在他身侧。
两人烤着炭火,都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宋矜瞧着天色,忍不住道:“我回去了,免得幺姑醒了瞧不见我,恐怕要担心。”
她起身,起身要往外走。
但不知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一回头,正撞上谢敛的眼睛。
“我……先生早些安睡!”宋矜连忙道。
谢敛瞧着她,过了会儿,他忽然说道:“我并没有刻意求死,沅娘,不必总这样为我担心。”
宋矜不觉松了口气,“那便好。”
谢敛垂眸,只说:“过来。”
她踟蹰片刻,朝他走过去,青年便将手边厚厚的氅衣披在她肩头。他眸子漆黑,倒映着灯火,“回去吧。”
宋矜骤然回过神来。
她冷得哆嗦一下,下意识拢紧了氅衣。
朝天子六
新政在岭南卓见成效。
各路节度使争先抢后巴结曹寿, 派人前来岭南学习,想要趁早在自己的地盘推行新政。
京都几度催促谢敛回京赴任。
曹寿上书留了几次,但都没什么用, 谢敛依旧按诏回京。
来时是春夏之交。
两岸青山层叠,翠微叠嶂。
去时一路北上, 天气越发凛冽寒冷。
抵达京城时, 已经是冬天。
两人在京都租了一处院子, 才落脚, 便有不少人上门拜访。
但人虽然多, 却始终没什么要紧的人物。要紧的人家,都在观望京中的政局变化,不敢贸然亲近谢敛。
毕竟, 谢敛得罪了太多人。
哪怕是重回京都,稍有不慎,恐怕跌得更厉害。
田二郎得了谢敛的嘱托, 对前来的客人全都说道:“我家主君近日忙碌,无暇会客,还请先回吧。”
“这是我家主人的帖子。”这回面白无须的小厮取出帖子, 压低嗓音笑着说,“谢大人见了手迹, 必然是会见的……”
田二郎道:“不见。”
小厮塞了银子,笑道:“小哥, 你且行行好。”
田二郎更不想行行好了。
两人对峙不下。
远处华贵的马车内伸出一截手来, 挽起帘子。里间探出一个俊逸清隽异常的青年, 瞧着田二郎, 笑着问道:“老师不见客?”
田二郎眉毛皱了一下。
他尚未想出来,谢敛哪来这么大一个学生, 身后的王伯就面色一变,连忙躬身长揖,连带着将他也拉得拜了下去。
“我家主君在书房。”王伯恭谨道。
青年唇边露出笑容,对着小厮招了招手。
小厮连忙跑过去,为青年摆好马凳,紧紧跟随在青年身后。
绕过游廊,王伯领着青年。
田二郎缀在最后面,瞧着举止矜贵从容的年轻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想凑上去打听一嘴时,忽然想到了点什么。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谈起谢敛的时候,老爱加个帝师的光环。
——谢敛在翰林院任职时,确实承担着给天子讲学的职责。
田二郎呆了一下,看向青年。
青年着玄色洒金襕袍,腰间佩着白玉,肩披狐裘斗篷,正缓步穿过月亮门。冬日里淡色的光线洒落在他眉弓上,显得他质地清透。
天子亲自来府上拜见谢先生?
这不能吧!
虽说……虽说各地的节度使都争着抢着讨好谢先生,无数人都暗地里说谢先生要青云直上了,但那可是天子,天子竟也如此么?
田二郎暗中咋舌。
虽然他知道,谢先生这回重回京都,恐怕要比当初要走得更高。
却也没料到,才一回来……
天子就亲自上门拜访!
还称呼谢敛为老师。
尚未等他想出结果,一行人已经行到书房前。通报过后,门被推开,谢敛疾步自门内走出来,行礼道:“陛下。”
屋前屋后的人跪了一地。
田二郎回过神来,也连忙跟着跪下。
院中众人都没料到这是赵简,具是惊诧不已。
然而青年连忙上前,扶起谢敛。
他面上含着笑容,举步上前道:“先生……请起,不要这样客气,我原本是陡然来了兴致,迫不及待想要来看先生。”
“劳烦陛下记挂。”谢敛温声道。
赵简微微含笑。
等到挥退旁人,赵简方才说道:“算起来,我与先生一别经年,许久都没有再讨论过新政的事宜了。”
“有傅首辅为陛下解忧就够了。”谢敛淡声道。
赵简面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喝了口热茶,殷切地说道:“除了先生,有谁能知道新政的精髓所在?若是没有看到岭南的新政,朕或许还在沾沾自喜,自以为这是两全之策。”
谢敛淡淡看了他一眼。
赵简仅剩的几丝笑意也撑不住了。
沉默许久,赵简轻声道:“好在先生回京了,朕可以放心。”
谢敛眸色清冷,只说:“岭南的新政,得赖曹使节信任。国朝的新政,陛下也需信任傅首辅。”
赵简沉默片刻。
他笑的有些勉强,说道:“是我当日糊涂,请先生勿怪。”
今日来这里,他就是为了给谢敛道歉的。
去年他一时心软,谢敛被众人群起而攻之,他却反而转投了赵宝和傅也平,导致谢敛被流放。
如今傅也平势大,他才觉得后悔。
谢敛道:“不敢。”
他收回了目光,行止内敛。
“先生。”赵简起身往前几步,这位年轻的君王面色苍白,压低了嗓音对谢敛说,“我只信得过先生,信不过傅也平。”
谢敛端着茶盏,坐着没动。
赵简握住他的袖子,几乎是逼到他跟前,想要服软哀求。
“若是先生也信得过我……”赵简抿了一下唇,艰难地说,“先生要什么,我都愿意坐下承诺,只要先生站在我这边。”
然而谢敛不动如山。
纵然他说得这么简单直白。
其实想想也是,若是谢敛当真需要什么……当日没流放出京都之前,他只要不将事做得那么绝,他要什么得不到?
赵简眼神复杂地看着谢敛。
朝廷你争我斗的漩涡中,哪怕是最老成深沉的傅也平,他也能看清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唯独谢敛,他不知道谢敛要什么。
“陛下能给我什么?”谢敛道。
赵简一惊。
他霍然看着谢敛,心中暗暗惊喜,忍不住说道:“封侯拜相,只问先生要什么。”
闻言,谢敛只是淡淡抬眸。
他漆黑的眼底透着人看不清的情绪,如同冬日的深渊,凌冽深远,一眼看不到尽头。
赵简隐约觉得,谢敛要的不是封侯拜相。
往日他召谢敛对答,对方博闻广记、学识渊博,对新政的雏形早已有了见解。这样的人,如果想要的只是封侯拜相,反而可笑。
但若不止是封侯拜相,未免野心太大。
连他这位君王,都觉得那不可企及,不敢许诺。
“臣……”谢敛吃了口热茶,隔着袅袅的水汽,眼底的情绪令人看不清,“无非是想要臣的政见,得以实施罢了。”
赵简有些捉摸不透这句话里头藏着的意思。
他略谨慎地沉默下来。
在短暂的思考过后,赵简忍不住说道:“朕可以应允先生。”
迎着谢敛沉沉的目光,赵简狠下心,几乎是一字一字说道:“只要先生为我扫除障碍,日后先生提出的政令,我必然下诏推广。”
谢敛闻言,眉梢微沉。
就在赵简以为谢敛要拒绝时,青年淡声问道:“陛下这般确定?”
赵简咬牙道:“是。”
“我劝陛下多考虑考虑。”谢敛冷声道。
赵简微微发怔。
他看着谢敛从容自若地沏茶,心口一阵阵发紧,不由说道:“先生,淑嫔下月便要临盆了。若是个男孩,兴许是朕的长子……”
谢敛头也不抬,为赵简倒了杯茶。
年轻的君王扶坐在桌旁,有些苦涩地说:“母后拉拢了傅首辅,赵宝原本就是母后的人。若降生的当真是朕的长子,这龙椅,未必要朕亲自坐。”
谢敛在袅袅水汽中朝他看过来。
平静得有些冷漠。
赵简觉得难以启齿。
但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顾及不了什么体面了。若是当日,他不舍弃谢敛,将其驱逐出京……或是听谢敛的,将太后诛杀于青玉宫,他都不会落得如今的地步。
要怪,都怪他算错了一切。
而谢敛才是那个长远久视的人。
谢敛道:“陛下。”
青年冷冽的目光落在赵简身上,问道:“那太后娘娘呢?”
赵简愣了一下,有些窘迫似的。过了会儿,他仍有些试探似的,对着谢敛问道:“朕这回不光软禁母后,还不会在她身边留人,绝不会再闹出现如今这样的局面来。”
谢敛吃了口茶,没做声。
“是朕不该心软。”赵简面色有些难堪,喃喃自语,“当日先生让我得以亲政,软禁母后时,就不该心软留人照顾她,才导致她通过宫人联络上傅也平……”
谢敛打断他,说道:“天色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回吧。”
赵简一愣,有些喏喏不敢语。
过了会,赵简问:“先生的意思是?”
谢敛坐在窗前,搁下茶盏。
瓷杯盏落在木桌上,清清脆脆,不大不小一声。
赵简没由来噤声,不敢说话。
他抬眸偷瞧一眼谢敛,青年面色似冷玉般苍白,漆黑的眉眼如画笔描成,显得极其冷冽深沉。
说起来,谢敛只比他大一岁。
可周身的气场,却比起年迈的傅也平更甚。
谢敛温声道:“陛下,天底下没有两全的好事。您若是无法做出决断,不如就此作罢,想得越多越是贪心不足。”
赵简一颗心彻底沉下去。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瞧着谢敛。
然而谢敛不再说话。
虽然谢敛下了逐客令,赵简却不想走。气氛有些尴尬,赵简绞尽脑汁,思考自己是哪里许诺得不太对。
正思忖着,门被敲响。
推门进来添茶的,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曾经远远瞧过几眼的缘故,赵简一眼便认出来,这是谢敛的夫人。去年谢敛被流放时,何等的落魄,只有这个女郎不离不弃。
果然,谢敛面色温和了几分。
他问道:“怎么来了?”
宋矜给赵简见过礼,方才温声说道:“家中没有女使,我不放心,按礼我是该来为陛下添茶。”
谢敛看了赵简一眼。
赵简连忙道:“无碍,无碍,先生招待得很好。”
“家中只有清茶,陛下勿怪。”女郎为他们添好茶,方才微微一笑,警告似的瞧一眼谢敛,“先生清简,不会待客。”
赵简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谢敛。
谢敛是清简不错,但可说不上不会待客,只是犯不着讨好他罢了。但宋娘子特意前来,恐怕就是猜透了两人间的龃龉,特意来调和。
瞧着这对夫妻,赵简竟有些说不出来的羡慕。
他身边这么多人……
何尝有一个人,能有这般真心。
朝天子七
赵简忍不住说道:“宋娘子与谢先生的感情, 想必很好吧……东坡词里有一句‘万里归来年愈少’,倒很衬宋娘子。”
宋矜有些窘迫。
但她迎着赵简的目光,不得不点了点头, 有些不好意思。
赵简想了一想,说道:“等朕回去, 便为宋娘子封好诰命。”
她陪着谢敛吃了这么一程的苦, 从岭南千里迢迢回京, 又是谢敛的妻子, 本该封上诰命。
但这话叫宋矜一怔。
谢敛似也有些意外, 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垂眼睑。
宋矜心口发涩。
既然到了京都,两人和离在即, 还封什么诰命?想是这么想着,但她还是出于习惯地看了一眼谢敛。
两人目光相撞,话也脱口而出。
谢敛:“多谢陛下。”
宋矜:“不必了。”
宋矜率先抽回目光, 在赵简略带疑惑的目光下,静静说道:“陛下恩赐,原不应辞。但国朝法度森严, 还是按规矩来得好,毕竟先生回京已属陛下格外开恩了。”
听她这么说, 赵简微微一笑。
他摇了摇头,说道:“这有什么?朕做这个主, 还是可以的。”
宋矜还要说话。
谢敛垂下眼睫, 率先道:“那便劳烦陛下。”
宋矜对上谢敛的眼睛, 不觉微微一抿唇。青年手里握着一盏茶, 不知不觉间,茶水的热气已经散了。
赵简似乎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朕倒是很羡慕先生。”赵简喝了口茶水, 歆羡地看着各怀心思的两人,“宫里没有这样好的感情,哪怕是母子、夫妻间,都比不上先生和宋娘子相濡以沫。”
宋矜对朝堂上的事情略有耳闻。
当今陛下在太后手里当了数年傀儡,不得亲政。
是一直到去年春,谢敛回京,借着清君侧血洗朝堂,才将朝政大权还当今天子,赵简才得以掌权。
赵简羡慕她和谢敛,倒也情有可原。
但眼前的人到底是天子。
宋矜温声道:“陛下是真龙天子,何须羡慕旁人?”
听她这么说。
赵简的眸子黯然下来。
“天家儿女,最羡慕的便是寻常人家的感情。”赵简掀起唇角微微一笑,瞧着眼前的这对夫妻,又说,“即便是在寻常人家,也少有宋娘子这般的女子。”
这让赵简心里叹息一声。
他坐了会儿,又想起自己的来意。
赵简忍不住看向谢敛。
“冬日里天黑得早,臣便不久留陛下了。”谢敛迎着他欲言又止的目光,像是读不懂他的潜台词般,淡淡说,“陛下早些回去吧。”
赵简的眸子不由黯然下来。
然而宋矜在场,他无法再次拉下脸来求谢敛。
踟躇片刻,他不得已站起身来,说道:“那朕便不打扰先生了。”
谢敛话里没半分客气,只道:“恭送陛下。”
反倒是宋矜看了谢敛一眼,起身来送,说道:“天要黑了,我着人点了几盏灯笼,为陛下送行。”
赵简一怔,心下涌上一股暖流。
他凝目看向宋娘子,欲言又止,却始终难以启齿。
谢敛打断他。
“陛下若是再不走,宫门恐怕是要落钥了。”
在谢敛清冽如冬日深渊的目光下,赵简心口的波澜不觉平静下来。他知道谢敛的态度,原本难以启齿的话,此刻更说不出来。
他不得已转身。
谢敛抬眸看向宋矜,眸色平静。
宋矜道:“怎么不送送陛下?”
谢敛说道:“今夜恐怕要下雪了,多穿件衣裳。”
“今夜?”宋矜微微蹙眉,她似乎是觉察到了什么,轻声问,“先生今夜要做什么吗?”
有些事,谢敛并不方便和她说。
然而迎着她担忧的目光,他仍点了下头,解释道:“今夜同僚邀约,要在樊楼吃酒,恐怕要很晚才回来,不必等我。”
宋矜轻微蹙了一下眉头。
却没有细问。
此时窗外天色已黑,飞絮般的雪沫子被风卷着,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远处灯火几点,衬得京都的夜极其寂静。
她手里的茶水已经冷了。
宋矜望着簌簌的落雪,只是低声道:“好。”
宋矜起身,似乎是要走的。然而她踟蹰片刻,站在门口回头朝他看过来,眸子里闪烁过担忧,又问:“几时回来?”
谢敛沉默片刻。
他握紧了茶盏,片晌才说道:“大约四更天。”
她仿佛松了口气。
屈膝对他福了福,温声道:“那我还是等郎君吧。京都太冷了,我尚且不习惯,实在难以入眠。”
谢敛看她一眼,沉声道:“不必等我。”
宋矜仰面,反问:“为什么?”
“四更不一定能回来。”谢敛说道,眸光落在她冷得发白的面颊上,“何况,今夜要下雪,太冷了。”
谢敛不动声色看着她。
女郎快步走了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说道:“就是太冷了,我不放心你。”
“沅娘。”谢敛皱眉看着她,一时之间没有抽回自己的手,“我不过是去吃酒,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谢含之。”她冷声。
谢敛站着没有动,由着她轻轻拽了一下,目光撞入她眸子里。女郎眼底藏着跳跃的一株烛火,此时光华明灭。
他不由道:“放心,我四更天回来。”
宋矜才说:“那我等你。”
宋矜抬手拂落乱飞的发丝,转身走入夜色。
他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过了许久,方才轻轻搁下手里的茶盏。
门被推开,谢敛看向进来的王伯。
他简单说了一下安排。
“大人,今夜要留这么多人守在府上吗?”王伯也随着谢敛的目光,看一眼远去的身影,“您今夜不宜孤身过去。”
谢敛站起来,取下架子上的斗篷披上。
青年面色清冷,只起身朝外。
风将他的广袖掀起来,吹得衣衫猎猎作响,暗夜里窸窣有声。
“看好家里。”谢敛只道。
京都夜里依旧繁华,樊楼灯火通明。楼下各处宝马香车停驻,楼上传来丝竹袅袅,人声喧哗热闹。
夜色越深,雪落得越大。
天子亲访谢敛的消息不胫而走。
该动心思的人、不该动心思的人,都在这一夜蠢蠢欲动。
谢敛下了马车,才踏入樊楼,便有人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进了包间内。
坐在靠门位置的赵辰京站起来,迎着谢敛的目光,似笑非笑招呼道:“谢大人,许久未见。”
谢敛的目光落在赵辰京身上。
其余人也微妙地看着两人。
两人是同一科的进士,当年又同样因为相貌出众、年纪轻轻中进士引人注目,一向被拿来一起说。
但一般,赵辰京都是被拿来衬托谢敛的那一个。
两人因此甚少碰面。
听说赵辰京在江陵任通判时,就是因为谢敛的缘故,才被调走。两人今日碰面,说不准有戏看。
“赵大人。”谢敛淡淡。
青年面色淡淡,不见丝毫起伏,令众人有些意外。
谢敛缓步上前,径直坐下。
歌女的琵琶弦一转,乐声越发急促。
座中诸人都有些忌惮谢敛,一时间没有做声。赵辰京扫视左右,起身说道:“谢大人果然有乃父之风,果然立身清白。”
谢敛眸光微沉。
包间内越发安静下来。
谢敛的身世,在京都没有多少人知道。但都坐在这里的人,大多都是有心人,自然听说过谢敛的父亲。
谏官谢恪。
虽然官职不大,却深受先帝信任。
为人极其古板固执,迂腐偏执,最终也死于自己的这一特征。
——当初太后垂帘听政,朝野上下无人敢置喙。只有谢恪不管不顾,碎首进谏,最终撞柱而死。
若是再过百十年,青史上也许会对谢恪大为夸赞。
可那时太后还把持着朝野。
谢恪血溅明堂的进谏,非但没有激起朝臣的血气,反而令太后震怒。也因此,下令诛杀谢家三族,男女老少无一放过。
听说消息传到时,谢恪的夫人被丈夫气得咳血,大呼所托非人。
当夜放火自焚,饮恨而终。
所以,没人会随便在谢敛面前提谢恪。赵辰京提到谢恪,明显是有意刺激谢敛。
众人彼此对视一眼,也不急着说话。
只看戏似的瞧着谢敛。
谢敛面色如常,比众人以为的还要平静。他瞧了赵辰京一眼,不轻不重地道:“立身清白?”
见谢敛不接茬,气氛微妙。
赵辰京有些忌惮谢敛,一时间没做声。
谢敛的目光沉沉。
琵琶弦一转,乐色沉郁。
众人不觉沉默下来,虽然坐在这里,但谁都没有勇气去寻谢敛的晦气。
赵辰京道:“没记错的话,当年谢大人的父亲上书先帝,称河东节度使裴农有不臣之心。眼下,裴农果然勾结章永怡,暗中联络……”
谢敛闻言,抬眸朝他看过来。
“章永怡蒙陛下信任,却有不臣之心。”赵辰京一鼓作气,近乎是挑衅地睨向谢敛,一字字说,“谢大人虽然是章永怡的学生……”
谢敛眸子发冷。
赵辰京面色不自然,磕巴了一下。
“但想必……谢大人的品性,更像是先君那样的直臣。”赵辰京唇边溢出得意的微笑,说话的语速也快起来,“总不至于仗着陛下信任,党结自己的老师,蒙蔽圣听吧?”
听他将话说完,众人才热闹起来。
实则都在悄悄打量谢敛。
谢敛端坐如常。
他喝了一口茶,看向落雪的窗外。
京都人人都知道,他与章永怡是师徒,关系匪浅。现在没法对他下手,就开始对章永怡下手。
章永怡前不久才致仕,如今正在回乡的路上。还未荣归故里,就被泼上了这么大一盆脏水,要问罪。
谢敛眉间微蹙。
有些说不上来的烦躁。
小皇帝见他一面,这些人就急了。他若当真打算许诺小皇帝什么,哪里轮得着他们还来敲打?
谢敛道:“若陛下信任我,肯听我的呢?”
赵辰京脱口而出,“你说什么?”
其余人都警惕起来,窗外人影晃动,刀戈争鸣。谢敛迎着赵辰京的目光,淡淡吃了口茶,方才道:“开玩笑罢了。”
空气一下子安静下来。
“谢大人有两个选择。”
“其一,如你父亲那般,上书痛斥裴农章永怡一党。其二,依旧当章永怡的好学生,但我可不保证,你今夜能否活着出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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