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灵犀二
谢敛掀开帘子下车。
他悄无声息收回目光, 转头朝着书房去。
“先生。”田二郎忍不住追了上去,连他都觉得,宋娘子这段时间跟章大人走得太近了些, “您不过去打声招呼吗?”
谢敛手里仍拿着几本册子。
闻言顿了顿,只回头朝着宋矜瞧了眼。
“去把蔡大娘叫来, 我要问她些事。”谢敛说道。
田二郎仿佛还想说些别的, 但迎着谢敛的目光, 又没说出来, 一步三回头地转身离去。
谢敛立在檐下,
不动声色看向远处两人。
初秋落叶簌簌,吹在女郎迤地的裙摆上。
她唇边噙着笑意,正偏脸和章向文说着什么, 引得章向文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丝线。
两人靠得不算远。
接过彼此手里的东西,熟稔到有些刺眼。
谢敛收回目光。
只当做是什么也没有看到。
“含之。”远处的章向文唤了声, 对方挥了挥袖子,“世妹织了一上午,才得了这些料子, 快来瞧瞧。”
谢敛步子顿住,回过头去。
章向文含着笑意。
章向文道:“快来。”
宋矜也瞧着他, “先生。”
这种感觉十分熟悉,他又像是个外人般, 不太熟练地走过去。谢敛瞧着这架织布机, 最终视线落在短短一截布料上。
“白叠布?”谢敛道。
“寻常百姓都是织了自己家里用, 捻的线太粗, 织出来不好看。”宋矜将章向文手里的书接过来,摊开来递给他, “若是学江南一带的织造方法,虽然比不上丝织物,却极其柔软服帖、洁白垂顺。”
谢敛上手试过,也点了点头。
但白叠布制作不易,耗费人力严重,所以才没能在岭南推广下去。他瞧着宋矜含笑的模样,并未多说什么。
“这织机若是不趁手,我着人帮你再找一台。”谢敛只道。
“不必。”宋矜看向章向文,“世兄为了帮我找这台织布机,废了好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借来用一用。”
谢敛看向章向文,不觉沉默下来。
“也没什么,来日我带你一起去还了就是。”章向文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对宋矜笑一笑。
宋矜猝不及防撞上章向文的模样,赧然微笑。
谢敛没由来地,想起早上那一幕。
两人倒是亲近。
“今日怎么得了闲?”谢敛忽然问。
章向文便笑了,“死了这么些山匪,原本我是要上报的。结果多亏世妹帮忙,她一早便查阅过县志,帮了我一个大忙,这不就闲了下来?”
谢敛便将目光落在宋矜肩上。
女郎肩头有片薄薄的树叶。
“原来如此。”谢敛像是不大在意似的,也不提那些县志是他教宋矜看的,只唇边也带了点笑,“看来她也记挂着你。”
章向文不由蹙了蹙眉,总觉得这话古怪。
但这话也说不出来哪儿不对。
“合该如此。”章向文笑了笑。
谢敛唇边笑意散去,再次看着宋矜,难得多问了句,“稍后还要做些什么?”
“和世兄去看幺姑。”宋矜微微抿一抿唇,仰面朝着他看过来,略作思索,“我可以将蔡大娘带过去吗?会多带些人。”
谢敛站在树下,眉眼间疏疏落落的影子。
乌黑沉静的眸朝她投来目光。
“好。”谢敛说道。
宋矜便朝他点头,又笑了笑。
但她更记挂着一件事,碍于章向文在场,她不由思索了片刻。毕竟青天白日的,总不能当着外人的面,说她要单独和谢敛见面,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做什么。
宋矜放下梭子,“先生要去寝居更衣吗?”
只要谢敛答应,她便起身。
“暂不更衣。”谢敛只说。
仿佛他全然没读懂,她话里的暗示。
宋矜偷看了章向文一眼,确保对方没看笑话,又轻声说道:“可先生的鬓发散了,不如回去梳一梳,免得不大好见人。”
她记得,谢敛是个绝不会失礼的人。
然而她也怕谢敛不能会意。
轻咳一声,温声重复道:“先生。”
背着章向文,她飞快看他一眼,眼里满是期盼的意味。
然而谢敛意味不明地看向章向文,在宋矜满含期待的目光下,摇了摇头。青年苍白的面上盖着阴影,靛青衣摆如凝重的云雾。
“我还有急事要处置,晚些时候便要出门。”
他像是没听出她话里那点撒娇示软的意思似的,没有照旧迁就她。
对面的宋矜抿了抿唇。
她是绝不会打搅他办公务的。
“那好吧。”
谢敛果然听她如此说道。
谢敛看了眼天色,“我先去趟书房。”
他转身朝着书房走去,身后宋矜的目光仿佛还未移开。谢敛只当做不知道,思绪却有一刻的混乱。
书房门合上。
来通报的,是昨夜派出去的人。
“如先生所料,何大人误以为在山匪那落下把柄,见势不对连夜便回去了。只是天没亮前,有乡绅结了伴去拜谒,结果没能碰上何大人的面。”
“剩下的乡绅老爷们见何大人回去,都慌了神,连夜去安抚那些山匪的家人。”
谢敛抽出压在底下的一则文书。
拿镇纸摊开了,说道:“既然何镂不掺和了,也到了张贴的时候,传下去。”
衙役连忙接过来,顺势一目十行看完文书,心内震惊不已。
那些乡绅为了在衡田中保住田地,想方设法走关系将田地归为“私田”,不受律法管束。却不知道原来谢敛早就留了份文书,没登记造册的“私田”,这会儿一律归为公有。
若是老实衡田,只减去多余的。
至于“私田”,那是一寸也留不下来。
难怪京都那边说谢敛说得多冷血,若他是那些乡绅,得到消息不得气得晕过去。这么多田地,说收便收,不得闹翻了天去。
但好在,他是跟着谢敛推行新政。
宣化县的新政在谢敛手里,已经差不离就等着收成了。
“是,我这就去!”
衙役躬身,一溜烟出去了。
谢敛没有坐多久,便再次出发。牛车穿过下过雨的焦黑山路,绕出城外,便到了山坳处的山村口。
人已经聚了一群。
一见到谢敛的牛车,连忙汇集过来。
“谢先生。”说话的是黄家六爷,两人上午才见过,此刻他急得满头大汗,“新下来的公文,这……这……”
谢敛淡淡看他一眼。
黄六爷猛地闭嘴,赔笑道:“小人在此探亲,先生怎么来了?”
其余人全都不动声色看过来,等着谢敛回答。
可除了黄六爷,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来办案。”谢敛道。
他瞧见被人围着的幺姑,挥退旁人。
幺姑怯怯藏在父亲身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柔软发黄的发丝梳成的小抓髻微微晃动,时不时悄悄抬眼朝他看过来。
黄六爷连忙上前,笑着道:“来,爷爷给你糖吃。”
幺姑吓得一下子躲在谢敛身后。
“哈,哈哈。”黄六爷尴尬笑了笑,陪着笑脸继续搭话,“山里应当没什么案子,先生怎么想着亲自来办案?”
谢敛没有回答。
黄六爷的小厮给他端来椅子。
“这些日子,我将宣化县的县志都看了一遍。”谢敛没坐,扫视四周一眼,“山匪欺压百姓数十年,本该查一查。”
黄六爷脸上的笑容摇摇欲坠。
然而盯着众人期盼的目光,他还是弯腰上前,“可山匪都杀了,日后必然不会……”
“是吗?”谢敛道。
没人敢做声。
山匪和士绅勾结是心照不宣的事,苦的只有无依无靠的百姓。
不知道过了多久,黄六爷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站直了腰。不止是他,其余士绅家的下人纷纷靠拢,面色不善。
谢敛的袖子一沉,幺姑吓得藏在他袖间,仿佛想要缩起来。
幺姑的父亲搓了搓手,朝她招手。
其余百姓缩在角落,不敢吱声。他们大多面色发黄发黑,身量干瘦佝偻,比不上士绅家里的奴仆膀大腰圆。
虽然有衙役照看着,却也被迫出现在这里。
“谢先生。”
“今日公布的政令,简直是胡闹。”
黄六爷挺直了腰板,胡须被风吹得乱飘。他们祖祖辈辈辛苦积攒的田地,一朝之间,竟要因为一纸政令收回去?
他们不用吃饭了?
他们的田地凭什么收走?
不止是黄六爷愤怒,他身后各家的奴仆也一样愤怒。这些人挽起袖子,虎视眈眈盯着为首的谢敛,紧跟着自家主人。
谢敛抬起袖子,刚刚挡住了幺姑的视线。
他只说道:“将证词拿出来,读给他们听。”
“什么证词?”黄六爷脱口而出。
然而不等谢敛回答,他疾步上前,横目扫视四周,“我们都是宣化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还由着他胡言乱语吗?”
其余人纷纷回过神来。
“是啊,这政令谁知道是真是假,说不准就是哄骗我们。”
“他谢敛一个朝廷的罪臣,在这里拿了鸡毛当令箭,谁知道突如其来的公文是怎么伪造的?”
谢敛半点不理会这些话,抬手道:“升堂。”
两侧衙役上前,远处百姓抬来桌案,霎时间令场面冷静严肃下来。
不远处牛车停下,走下来一年长一年青两位女子。
为首的宋矜快步上前,扬声道:“证人在此。”
点灵犀三
众人回过神来, 全都朝她看来。
风吹得女郎衣袂微扬,乌黑鬓发下面容皎白,澄净的眸子和谢敛是如出一辙的沉静。
黄家众人的重点, 落在宋矜身后跟着的妇人身上。
那是他们想要找的蔡大娘。
妇人满身伤痕,破旧的衣裳全被勾破了, 苍老的脸上满是瑟缩。饶是如此, 却没有丝毫胆怯, 甚至壮着胆子挺直了腰板。
宋矜走到谢敛身边, 瞧见躲在他身后的幺姑。
小女孩怯生生地探出脑袋, 瞧见是她,干破皮的唇角一弯,笑出一对浅浅的梨涡。这笑意很快被她羞涩地按捺住, 眼巴巴瞧着宋矜和她身后的母亲。
“来。”宋矜轻声说了句,便将幺姑牵过来,“你阿娘陪了我一夜, 来瞧你了。”
幺姑牵着她的手,乖乖点头。
瞧见自己的母亲,又小跑着扑了过去, 缩在母亲怀里不再出来。
宋矜这才看向谢敛。
两人隔着人群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众人在蔡大娘出现的那一刻, 便慌了。
那些山匪脱了户籍,犯了谋逆罪死了就死了。但他们都有家有口, 跟谋逆两个字是半点关系都不能沾。
谢敛在此时查案, 意图也再明显不过。
若是他们老老实实, 按照新政令上交私田, 这案子就不用查了。
黄六爷和黄七爷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出挣扎来。若真老实将私田交了出来, 他们那么大的家族,都靠什么吃饭?
黄六爷上前,“天色不早了,谢先生,不如明日再议吧?”
谢敛没回答。
“曹使节怎么可能这么突然下公文,即便是下公文,也不是落在你一介罪人手里,反正我不信这是真的。”
“是啊,我们不信。”
黄七爷带着其余人,纷纷出声。
霎时间,场面乱作一团。
辱骂的、服软的都挤上前来,不想这件事继续下去。两侧的衙役上前去拦,霎时间两边冲撞起来,已经有人挽起袖子打骂。
“先生……”衙役为难地抹汗。
“由着他们去。”谢敛不甚在意道。
只是,察觉到范围波及得越发广了。
谢敛看向幺姑的父亲,微抬下颌,“将孩子带到旁边去。”
“是。”中年人连忙弯下腰应答,满是褶皱的脸上堆出笑容,却不知道朝谁笑好,催促似的扯了扯幺姑的胳膊,“走啊,走!”
幺姑怯生生地看他一眼,伸手拉住了宋矜的袖子,小声唤道:“宋姐姐……”
蔡大娘说道:“夫人,你和幺姑一起去我家坐坐吧,他们若是冲撞了你便是不好了,别平白受了牵连。”
宋矜摇了摇头。
谢敛道:“她跟着我。”
妇人微微一怔,幺姑则不解地看向宋矜,没有松开手。
宋矜不由伸手摸了摸幺姑的脑袋,将自己的荷包解下来给她,轻声哄道:“谢先生会照顾我,这些都是他给我买的糖,你先拿去吃。”
鼓囊囊的荷包带着麦芽甜香。
幺姑接过糖,终于对宋矜放下心来,乖乖转身。
谢敛的目光落在荷包上,很快便收了回来。宋矜却忽然朝他看了一眼,踟蹰片刻,微微弯了弯眉眼。
两人目光相接,烫到般移开。
好在旁人也没有察觉。
吵闹的众人也慢慢歇了下来,毕竟仅靠着吵,是绝无可能解决问题的。彼此之间议论过后,被推出来的是黄家六爷。
“先生,这些私田若是上交了,我们真是要吃不上饭了。”黄六爷叹息。
“那便回头再说。”谢敛并不理会他的示弱,只是摊开手里的证词,淡淡睨一眼众人,“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了彻查勾结谋逆的大罪,也没工夫管这些。”
这话一出,不止是黄六爷愣住。
其余人也纷纷安静下来,满怀揣测地瞧着谢敛。
与谢敛同时来的,还是自州府里调拨来的府兵。那些山匪,已经被谢敛以谋逆论处以死罪,可见此事曹使节是默认的。
放在曹使节眼里,他们的性命又比山匪贵重多少?
若是曹使节不认可谢敛对他们的所作所为,也不会下那样的政令了。
“先……先生!”黄六爷骤然想明白了过来。
他也顾不上刚刚与别人做的约定,连忙对着谢敛躬身一揖到底,大声说道:“我们黄家愿意上交私田,只是要稍稍宽限几日!”
谢敛抬眸看向他,不动声色。
黄六爷拽了黄七爷一把,连忙说道:“三日!最多三日!!”
黄七爷虽然不解其意,也不情不愿地点头。其余人尚且没回过神来,仍瞅着谢敛,才第二个人家冲上前来。
这是一贯和黄家交好的冯家人,此时早被谢敛吓破了胆子。
“我们家也愿意,只是……”
场面再度如水落进油锅般,一时间争抢着上前。宋矜被挤得往后退了退,又不得不再退了退,站在了谢敛身后。
谢敛正在埋首写字,面上不动声色。
他手里的名单写好,这才抬眼朝着众人看去,像是早有预料般说道:“一日。今日许诺了人家我都记下了,切勿叫我察觉反悔。”
“是。”
“自然,自然。”
“……”
众人话是这么说着,却都忍不住回头看过去。远处青山连绵,大片大片的土地上田地层叠错落,整整齐齐长着已经要成熟的庄稼。
秋风吹入锦衣,带着寒。
没有了这些田地,今年的冬怕是没往年好过了。
有乡绅抬起袖子,不只是擦汗还是擦泪。饶是如此,他们还是笑着勾肩搭背离去,彼此之间互相商议着怎么在一日内多转移些田地。
谢敛将晾好的纸张折起,收入袖中。
远处树后跑出个小小的身影,幺姑一溜儿跑向宋矜,扑入她怀中。小女孩穿着母亲旧衣改的衫子,大得垂过了膝盖,导致她跑得跌跌撞撞。
宋矜伸手,将她接入怀中。
她说道:“怎么了?不是叫你先回去吗?”
“阿爹,阿爹想待一会……”幺姑小声说,有点不好意思。
宋矜笑了笑。
她瞧着眼前的小女孩,她瘦得像是只剩一把骨头,抱在怀里都不敢用力。但此刻她嘴里含着一颗糖,笑容羞怯明亮,分明是好端端的。
真真切切见到幺姑没事,宋矜才真正松了口气。
“脚冷吗?”宋矜问。
小女孩蜷了蜷黑漆漆的脚指头,黑黢黢的脸发红,摇头。
宋矜看向谢敛,谢敛点头。
宋矜便朝着幺姑的父亲说道:“天冷了。等新的田地分下来,便给幺姑做双新鞋吧。”
佝偻着腰的中年人一愣,呆呆看着宋矜。其余人却纷纷激动起来,他们有些是凑热闹,有些是被乡绅威胁来的,到刚刚一直没来得及走。
分下来新的田地。
能是什么田地?
当然是从乡绅手里收回的“私田”。
“是……是。”幺姑爹磕磕巴巴地回答,每个字都很用力,用力到隐约有些哽咽,又连忙说,“不止新鞋,给她裁新衣裳,买糖吃!”
宋矜笑着摸了摸幺姑的脑袋。
小女孩儿的发丝稀疏,透着不健康的枯黄,梳成发髻才一小撮。
“有糖吃,新衣裳。”幺姑跟着傻笑。
宋矜说道:“以后年年都有糖吃,有新衣裳新鞋穿,幺姑要平平安安长大,知道么?”
幺姑重重点头。
宋矜听着众人的议论,也忍不住朝后看去。
岭南地广人稀,田地其实并不少。群山间都是层层叠叠的田地,此时尚且满是待收成的庄稼,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们议论着,哪一块地方便,哪一块又更肥沃。
若是真的分下来,明年就有了盼头。
“宋姐姐。”幺姑将荷包解下来,递给宋矜,有些小声地解释说,“谢先生给你的糖,我还给你。”
宋矜微怔,接了过来。
她弯了弯眉眼,笑道:“谢先生也会买糖你吃。”
幺姑偷看谢敛一眼,吓得连忙收回了目光。
她板起小脸,摇头。
宋矜笑着将糖都倒给幺姑,这才转身走向谢敛。青年交代完事宜,也转头朝着她走来,不知为何又顿了顿。
“先生。”宋矜唤道。
谢敛沉默朝她看过来。
她挽起裙摆,朝着他小跑过去,摊开掌心里的一颗糖,“幺姑叫我留给你的。”
谢敛目光落在她掌心,“我不爱甜。”
“若是我叫你吃呢?”宋矜说。
谢敛微微蹙眉,瞧着她。
片刻后,他避开了几步,“天色不早了,先回去。”
说完,竟也不等她,起身朝着远处的牛车走去。、
他来时乘坐的牛车和宋矜所坐的不是同一辆,谢敛知道宋矜羞怯,惯来不会在人前与他走得太近……
车帘骤然被掀起。
宋矜探进来半张脸,轻声说道:“先生,拉我一把。”
谢敛搭在膝盖上的胳膊微僵,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片刻,不动声色收回。他仍坐着,垂眼瞧着她,轻问道:“怎么来我这里坐?”
她面上露出疑惑的神情。
在他的目光下,女郎唇边露出赧然的微笑,也轻声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来这里坐?”
谢敛不知如何回答,默默看着她。
她却自己挽起裙角,直接上车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点灵犀四
风吹得车帘微晃, 透出几缕日光。
两人各自坐在阴影里,隔着一道天光,一时间都没说话。
山路坎坷, 牛车颠簸。
宋矜猝不及防,便被带得往前摔去。她整个人险些甩出去, 惊得下意识要抓住些什么, 却没能如愿。
好在谢敛扣住她的手腕, 扶了她一把。
宋矜猛地撞入他怀里, 鼻尖酸得要命, 眼泪不由自主滑落。
谢敛像是被她的眼泪烫到般,骤然松开了手。他沉默着将热茶倒了一碗,递到她手边。
宋矜眼泪还没止住, 呆呆瞧着那碗热茶。
片晌,又瞧向谢敛。
撞上她的泪眼,谢敛眼睫轻颤。
在宋矜缓过神来前, 他取出方洁白帕子。那帕子递给宋矜,见她不接,便干脆为她拭泪。
他什么也没说。
宋矜哽咽道:“我不是在哭。”
谢敛说:“嗯。”
宋矜有些急了, “我真不是哭,是……”
牛车再度颠簸一下, 宋矜没坐稳,这回彻底撞在谢敛胸膛上。对方闷哼一声, 却出于习惯地扣住她的腰, 扶住了她。
宋矜下巴磕在他肩膀上, 咬到舌头疼得要命。
谢敛扶着她问道:“是什么?”
宋矜疼得眼泪越流越多, 说不出来话。然而谢敛仿佛也不好奇,只是收回帕子, 与她说道:“我看你来时和蔡大娘同乘。”
“所以你便不和我坐一起?”宋矜问。
谢敛没说话,只是握着茶盏的手微凸起脉络。
若是往日,宋矜不会继续追问。
但此时此刻,眼前的女郎却无比坚定,眸光执着落在他面上。
谢敛不得已,“是。”
“我不信。”她的语调轻而快,仿佛有些不习惯顶撞他般的,在他想好如何应答之前说,“世兄告诉我,今日你瞧见我和他说话。”
谢敛眉心一跳,霍然收手。
宋矜却扣住他的袖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得宋矜的呼吸洒落在他面上,透着淡淡的苦。淡薄的日光照在她睫毛上,她低垂着眼睫,面容难掩的忐忑。
“你出发前,为什么不告诉我和世兄?”她嗓音绷得有点紧。
宋矜目光如炬望着他。
谢敛近乎难堪地移开视线,望着那碗凉透的茶。
他听见自己如往日冷静地说道:“一来一回,时间紧张。”
“是吗?”宋矜轻声反问。
谢敛沉默不语。
风吹得车帘猎猎作响,两人都不做声。然而宋矜就这么看着她,一双眼哭得发红,仿佛被他伤透了心。
谢敛淡声道:“我见你们相谈甚欢,便没有再去打搅。”
宋矜轻声说道:“是有瓦片落下来,世兄才扶了我一把。先生,你不要误会。”
谢敛沉默看着她。
“还有这段时间,我之所以和世兄走得那样近,也是为了别的。”女郎说话的声音不大,但语速有些急迫,“你不要……不要……”
不要什么?
吃醋么?
谢敛岔开了话题说道:“我知道,你是为了织白叠布。”
宋矜终于喘过来口气,转而说道:“不全是。”
“一两银子。”宋矜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小块银子,眼里满是明亮的笑意,“我托布铺的老板让我与番商见面,对方给了五两银子作为定金,要买我的织出来的白叠布。”
谢敛也没料到这些,不由蹙眉,“只买一匹?”
她笑着摇头。
“是带回去给人看。”宋矜认真看着他,“若是按照一匹布五两银来算,一年的毛利便可抵上宣化四五年的赋税。”
女郎说完,绷紧的唇角忍不住又翘了翘。
她清亮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迎着他的目光,她有条不紊地解答他的疑惑,“我画了图纸给世兄找匠人制造脱籽的机器,今日下午已经做好了,十分好用。吉贝只是脱籽难,有了简单的脱籽机器,大量织造白叠布再简单不过。”
“你一早便想好了,可以让宣化县卖白叠布?”谢敛问道。
宋矜仿佛被他问得有些忐忑,抿了一下唇,这才垂着眼慢慢说道:本文由疼训.裙八扒三另.期七雾散六.整理上传“是,新政最好的成效便是富民。但若是先生嫌我多事,这事也可以交给你继续……”
“沅娘。”他打断她。
宋矜这才重新抬起脸来。
眼前的谢敛微微蹙着眉,但看起来并不生气。相反,他眸光透着些与往日不同的复杂,沉沉落在她身上。
“你做得很好。”谢敛温声道。
他语调带着些赞许,眸光透着浅浅的温度。
宋矜没有回过神来。
她瞧着眼前的谢敛,觉得松了口气。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愉悦。此时此刻,她静静坐在谢敛身边,先前的纠结与不安都散去了。
“但做这些,每一步都要与人交涉,想必不容易。沅娘,你遇到困难时,为什么不想着来告诉我?”
宋矜听见谢敛这样问,也不由一愣。
她甚至有些意外,谢敛竟然能向她说这么多话。
“我……”她瞧着眼前苍白清瘦的谢敛,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气恼,小声反驳他,“可你那么忙,我为什么要去扰你?”
然而车内光线不好,眼前的谢敛低垂眼睑,宋矜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侧身坐着,眉弓投下淡淡影子,显得很冷静自持。
“向文便不忙了?”谢敛问。
宋矜觉得他好不讲道理,章向文当然没他忙。
她觑着谢敛的面色,小声说道:“你才说不误会。”
谢敛这才抬眼朝她看过来。
青年克制而内敛地看着他,漆黑眸子滴水不漏,仿佛一汪深潭水,只说:“我并没有误会什么。”
“先生。”宋矜有些说不出来的气恼,转身去不想理他,轻声叹息,“你这样好没有意思。”
“坐好。”谢敛道。
他音色冷清,倒像是在训人。
宋矜被他惹得有些恼,耐着性子说道:“总之,我这阵子忙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并不是为了世兄。”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眸色微深。
他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与先生一起来岭南,也要一起设法回去。”她终于在他面前褪去一些胆怯,缓缓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才是最亲近的。”
她语调里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尾音往下,微微一拖,有些习以为常的撒娇。
谢敛无意识握紧了手里的茶碗,等到回过神来,移开目光将放下茶碗。他在安静中看着眼前的女郎,难得地踟蹰片刻。
“我知道。”他闭了闭眼。
宋矜却仰面瞧着他,刚刚哭过的眼透着红意,温声说道:“我知道先生要做的事,注定不能与谁太过亲近。但我私下对先生好,先生明面上怎么样对我都成。我想得明白其中的道理,先生不要总是阻拦我。”
谢敛知道宋矜并不愚钝,但没料到她想得这样通透。
可越是如此,越是……
“哪有这样的道理?”谢敛蹙眉。
然而女郎抿了抿唇,眼睫微颤。风吹得她的发丝微乱,她固执地瞧着他,凑近了小声说道:“可你也拦不住我。”
她迎着他的目光,弯了弯唇角。
一贯羞怯的眸子,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欢愉。
“沅娘。”谢敛道。
宋矜全然不怕他,温声道:“嗯?”
不知道为什么,谢敛便又没有做声,竟然也真的没拦她。何况牛车也到了,两人久久待在里面也不成体统,宋矜不再和他计较。
她掀帘下车。
也不去探究谢敛怎么想的。
身后的人却道:“等回京都,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宋矜眼睫微颤,侧身道:“好。”
有些想问的话,宋矜也没有问出口。无论是对她还是对谢敛,当务之急都是回到京都,先将自己身上的事情解决了。
否则,她怕牵连他。
他也怕牵连她。
他们都像是即将溺水的人,忍不住拉对方,却又不忍心拉对方。但若是不必溺在水里,一切应当可以豁然开朗,免得纠结-
腊月,荻花吹作雪。
邕州城传来书信,明面上是召谢敛回程过年。实则是节度使曹寿迫不及待要谢敛回去述职,报备新政推行进度。
宋矜一早便着人收拾好箱笼。
只等谢敛将手里的事情安排好,便启程前往邕州城。
抵达邕州城时,已经是廿七了。
邕州城内添了不少年味。
刚刚到家,曹寿便着人来请谢敛过府叙旧。宋矜不得已,也跟着更衣过后,乘坐马车前往曹府赴宴。
半年功夫,曹府没什么变化。
只是每到宴饮,府内仍旧是宾客如云、高朋满座。
饶是宋矜如今好些了,到了要与太多人交往的地方,还是不由紧张。她端坐在腊梅树下,自顾自赏着花灯,实则小心避开要打招呼的人。
不熟的人碰见了好说,熟人碰见了也算好说。
最怕的是半生不熟的人碰见。
好在,不远处一簇未出阁的小娘子们,恰巧替她挡住了视线。她们攀比着衣着首饰,时不时谈论起席间的人,不知不觉便朝宋矜走来。
“姐姐的发样,瞧着像是几年前流行的了。”
“还有衣裳,也太素了些。使节府上火树银花,姐姐穿得这般素净,便不太应景。”
宋矜原是要走的,没来得及。
此时听着小姑娘们的点评,有些无语凝噎。
“我不大在意这些。”宋矜说道。
这是真心话,她在宣化忙着义诊学医术,真没心思管这些。
小娘子们却纷纷对视一眼,心里的猜测越发证实。此时穿得素净,又孤身一个人呆在这里,应当是某个小官的妻子。
她们正要再说些什么,远处喧哗声便近了。
随着脚步声靠近,珠玉叮铃声窸窣响起,银箔绡金折射出灯火明灭的光。
“沅娘。”为首的贵夫人唤道,引得众人纷纷朝她看去,而赵夫人只是从容微笑, “那边闹哄哄的,来我身边,我身边清净。”
众人都簇拥在赵夫人身侧,哪里会清净?
无非是让人不敢碰宋矜罢了。
但赵夫人作为曹使节的妻子,惯来不必讨好任何人,性子又是个清高的。能这样待一个客人,必定是对方有什么特殊之处。
有心人便打听起来。
其余的也不敢怠慢,纷纷上前问好。
至于仆从,则走到几个小娘子跟前。不知吩咐了什么,没一会儿,几个小娘子眼含泪水地转身离去。
宋矜一一应付过,实则有些不自在。好在赵夫人几步上前,拂掉要挽宋矜胳膊的几双手,笑道:“都去忙吧,我与沅娘说几句体己话。”
三言两语,便将其余人都挥退。
等到四周都没有人了,宋矜才松了口气。
赵夫人则笑道:“我记得你怕人靠近,刚才没有受惊吓吧?”
宋矜微微一愣,没料到这事儿连赵夫人都知道。这种事情说出来,容易惹人不理解,宋矜不由道:“劳烦夫人挂心,我无碍。”
“没事就好,含之特意交代的。”赵夫人促狭微笑。
宋矜手里的酒盏一顿。
谢敛怎么会特意交代这种事?
赵夫人瞧着宋矜的面色,面上笑意更浓,又说:“还特意交代过,要我照顾你。怎么,沅娘这是不高兴?”
点灵犀五
“没有。”宋矜赧然。
她只是没有料到, 谢敛会特意请赵夫人照顾她。毕竟,谢敛不爱麻烦别人,更是不会欠人情的人。
“那便是害羞了。”赵夫人笑道。
宋矜被说得有些无措, 轻轻摇了摇头,小声道:“夫人。”
赵夫人正色, “你这般软和的性子, 日后是要吃亏的。”
宋矜不解其意, 只说:“我日后会改。”
赵夫人低眉瞧着她, 竟又笑了笑。远处热热闹闹, 不少妙龄女郎相携而来,坐在腊梅树下吃酒赏花。
伶人调着丝竹,花鼓声急促。
宴席上的笑声如银铃。
“会行酒令吗?”赵夫人问。
宋矜摇头。
她自小就吃药, 不能喝酒。
“对诗必然会?”赵夫人径直牵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前去,语调里藏着几分戏谑, “待会儿可别这么软和了。”
坐在宴席上的女郎们,她都不认识。
也不知道赵夫人拉她过来做什么。
好在宴席摆得散,也没人敢坐在赵夫人身边。宋矜单独坐在赵夫人身侧, 有人似乎想问些什么,赵夫人却先开口, “若是对诗,便带上我们一块儿玩。”
席上的女郎们对视一眼, 改口说正是在对诗。
先前行到一半的酒令也不行了, 转而拈了韵脚, 当真开始对诗。
只是她们对得很勉强, 宋矜也不是掐尖冒头的人,只废了一两分心思做诗句应付, 实则专心品尝秘制金柑。
不知道为什么,曹使节府里的竟没有谢敛给她买的好吃。
但她换季爱咳嗽,确实喜欢这个。
“谢先生,这便是家中小女。”
宋矜被赵夫人推得抬头,便瞧见说话的人朝着席边走来 。坐在她对面的绿衣少女面上含羞带怯,起身往前,朝着为首的青年福了福。
谢敛面上没什么表情。
但他身侧簇拥的几个锦衣男人,都朝着下属示意。
没一会儿,又有好几位女郎起身,前去朝谢敛见礼。花花绿绿的少女围绕着他,倒是给一贯冷着脸的谢敛都添了几分暖意。
“这时候,可软和不得了。”赵夫人悠悠道。
宋矜这才明白过来,赵夫人先前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看来她是早知道了。
但这种事情,宋矜也有了心理准备。
官场上便是如此,你若是发达了,有的是人巴结。谢敛如今离试点成功不远,提前下注,是再明智不过的的做法。
宋矜含着金柑子,微微笑道:“为何?”
这倒是令赵夫人一愣。
虽说坊间传闻,谢敛放任大火要烧死自己的夫人,只为了让衡田成功。但依她来说,谢敛待宋矜还是很细致用心的,两人应当是有些情分的。
即便是没什么情分,多少占着夫妻名分。
说什么也会拈酸吃醋。
可……
“你家这位郎君,可有的是人想与他结亲家呢。”赵夫人又试探了句,这回是真拿不准了,只说,“你若是不介意,是再好不过的。”
宋矜倒了盏清淡的果酒喝。
她一面喝,一面微笑道:“这是谢先生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
赵夫人终于察觉出不对。
她见宋矜不是赌气的模样,又这样称呼谢敛,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没情分也好。”她和宋矜有些沾亲带故,所以带着些长辈的心思,不由为她松了口气,“含之不是寻常人,和他做夫妻,未必就好。”
宋矜笑着道:“我知道。”
赵夫人就不再说话。
远处簇拥着谢敛的女郎越来越多。
宋矜也不去看。
她端坐在席上,不太能接上诗句了,只好一杯接着一杯喝果酒。这酒水初时甜蜜清淡,等到宋矜起身要去吹吹风,才晕乎得摔下来。
远处似乎响起了些喧哗,有人步履匆匆而来。
宋矜慢吞吞地抬眼看过去。
青年身量修长,风吹得他衣袂扬起。她觉得对方很眼熟,却又认不出来是谁,只好眼巴巴地盯着对方看。
她只知道,方才所有人都簇拥着他,席上的女郎也在偷看他。
这会儿他丢下所有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径直过来。
他在她面前蹲下,注视着她。
宋矜才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沅娘。”他唤了声。
宋矜摇头,“我才是阿沅。”
“我带你去歇息,你喝醉了。”青年说着,竟然伸手要抱她。
宋矜吓了一大跳,想也不想避开他,撞得桌上的酒杯也摔落在地上,囫囵说道:“你离我远些……我要谢先生。”
对方一愣,没再伸手。
宋矜有些害怕别人靠近,自己坐着一动不动。她盯着眼前的青年,生怕他再靠一些,脑子里却想着谢先生什么时候来接她。
“谢先生是谁?”对方问道。
“我夫君。”宋矜脱口而出。
青年似笑非笑瞧着她,乌黑的眸底倒映着灯光,还有她醉得迷迷糊糊的模样。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别人也在瞧着她。
宋矜心头的惧怕变得更重了。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一个夫君,纠结片刻,她决定改口道:“不,也许是我的老师。”
所有人都瞧着她。
宋矜不自在地低下脸,不吭声。
“沅娘醉了,我带她先去歇息。”谢敛解下肩头的氅衣,将她整个人藏起来,弯腰抱起她,“借过。”
女郎怕得身体僵硬,浑身轻微发抖。
谢敛抱她的动作不由轻了些。
众人远远看着,都觉得谢敛待自家夫人是真的细致。不仅撂下一众人,亲自好声好气在她面前哄着,照顾着喝醉的夫人。
几位要介绍自家女儿的大人对视一眼,没再吱声。
反倒是先前见过谢敛的小娘子们面色怅然若失,目光追随着谢敛的背影。
唯有赵夫人若有所思。
谢敛抱着宋矜去往客房,路上的人越来越少,怀里的女郎却越发紧张。她的呼吸也变得急促,谢敛伸手拉开氅衣。
她一张脸泛着醉后的酡红,乌黑的眼睫毛湿润低垂。
谢敛伸手,将她汗湿的鬓发拨开。
“怎么喝那么多酒?”谢敛问。
“不开心。”她轻声。
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
直走到客房内,合上了门。谢敛将氅衣解开,将她放在榻上,才又问道:“怎么不开心了?”
女郎吸了吸鼻子,乌黑的眸子眼都不眨盯着他。
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醉着。
过了一会儿,她低垂着眼睑,打了个呵欠。她靠着枕头,懒洋洋地垂着眉尖儿,好半天才说道:“这里的秘制金柑不好吃。”
“回头吃我给你买的。”谢敛说。
“不要。”她别过脸去。
这么多的小脾气,想必是醉了。
谢敛倒了水给她,哄着说:“要做什么才能开心些?”
她眼里蒙蒙地瞧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不知道多久,才垂下脑袋,慢吞吞地说:“让我睡一睡。”
谢敛坐在她身侧。
女郎闭着眼,轻声说:“我要一个人睡。”
他回眸看她。
她面色透出醉后的潮红,一直晕到眼尾。
谢敛在她身侧坐了许久,才留下蔡嬷嬷守在门外。曹寿的小厮守在门外,一见他出来,便上前催促道:“谢先生该快些了,使节大人在等。”
“带路。”谢敛道。
小厮终于松了口气。
今夜说是举办宴会,实际上则是曹寿联系各州县知州,一起商议新政事宜。其中最为关键的,便是将谢敛引荐给众人。
顺着石子小路,穿过几道月亮门。
绕过花厅,里间会客的厅堂内遍地铺着漳绒地毯,四处宾客如云、热闹非凡。
谢敛进来时,四周微妙地缄默一阵。
往日在朝堂上,谢敛曾是年少得志的新秀,他们都曾望尘莫及。如今本以为他会死在来岭南的路上,如今却又得了岭南节度使曹寿的青眼。
若是新政试点成功,恐怕谢敛即将东山再起。
比起往日,这回恐怕是真的扶摇直上。
“含之。”曹寿放下手里的酒盏,无视一众上前敬酒的官员,只对着谢敛笑说,“着人去催了你几遍,怎么才来?”
谢敛缓步上前,“路上不认路,耽搁片刻。”
曹寿笑着摇头,“我不是着人去带了吗?不管了,这位便是李知州,今年年底便任满了,我准备将你举荐上去接替李知州。”
这话一出,场内霎时安静下来。
丝竹袅袅声起,在短暂而微妙的沉默过后,众人开始纷纷道喜。毕竟连宣化县都能整治起来,谢敛能得举荐,纯粹是靠自己的本事。
只是……
这才小半年的功夫啊。
“承蒙曹使节厚爱。”谢敛对着曹寿一揖,仍旧是沉稳的模样,“宣化县新政的成效还没见,还是等……”
曹寿打断他。
“你先前写的书信我都看了,还有诸项事宜我也问过了,成效只是时间问题。你就不必谦虚,我信得过你,明年邕州我便交给你了。”
谢敛微微蹙眉,问道:“邕州?”
曹寿则微笑道:“含之啊,我手下的几个州府,一并交给你推行新政,只等明年年底便可见真正的成效了。”
不知是谁的杯盏落地,将丝竹声惊得停住。
屋内一片安静,随即纷纷朝着谢敛,爆发出激烈的讨论声。
点灵犀六
哪怕谢敛曾少年及第登科, 弱冠便手握权柄,让曹寿十分信任于他。可将全部州府一起交给谢敛,直接进行改革, 实在太过于冒进了些。
若是失败了。
整个岭南这一年的民生可怎么办?
再说了,谢敛行事向来激进, 恐怕会为了掌权不择手段。众人心思各异, 都想要上前劝阻曹寿, 却又不想当这个出头鸟。
“曹使节。”
谢敛往前走了步, 只说, “新政还需验证是否可行。”
原本还议论纷纷的众人,不由安静下来。
这话由谢敛来说,有十足的分量。
只是当真这么多人的面, 谢敛回绝得这么直接,确实不太给曹寿面子。众人这会儿安静下来,都等看戏。
曹寿皱了皱眉, 胖脸跟捏了褶儿的包子似的。
他倒也没有计较谢敛落他面子,只是快步上前,压低了嗓音问道:“你不急着回京都吗?怎么还要等?”
谢敛淡声道:“急, 也不急。”
曹寿左顾右盼一阵,轻咳道:“那不就得了, 我也急。”
岭南可太穷了,急得他整夜火烧火燎地睡不着。每到年底, 都要想怎么填这笔烂账, 怎么应付京都要赋税的官员。
眼下谢敛的新政, 他可是粗略算过的。
即便是穷如宣化县, 衡田后也一定能够交赋税,更别提别的地方了。
然而眼前的谢敛, 似乎仍是不为所动的模样。青年生得格外清隽疏冷,雪后青松般持重,只略低一低眼帘,“新政急不得。”
这话一出,四周空气都冷了几分。
方才热火朝天的争辩,一下子被抚平,令人不由冷静下来。
“各地如何推行,都需要实地考察过后,对新政各条律法进行修改妥善才能实施下去。若是贸然推行,反倒有害民生,届时轻则家破人亡流民千里,重则一方百姓谋逆造反。”
这话叫曹寿眉心一跳。
分明是徐缓沉稳的语调,落在他耳朵里,却是字字都掷地有声。
曹寿也明白,谢敛所说的话句句属实。但他原以为谢敛这人处事不择手段,眼前被京都的阉党害成这样,应当急着回京报复才是。
只是没料到,谢敛当真是用心在新政上。
一时间,曹寿心情有些复杂。
谁都知道,新政是功在千秋的善举,可不是谁都敢碰的。
“所以才将这事交给你。”曹寿这会儿也没脾气了,老老实实说,“朝廷发了通牒,说三年内若交不上赋税,便要从岭南征戍兵。”
谢敛眉头皱起,其余人也愣了。
本来岭南就穷得吃不上饭,若是将青壮年都征走了,更别提交赋税了。可边疆连年征战,年年都要四处征兵,难怪朝廷做出这样的决定。
曹寿叹了口气。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拿架子,说道:“只要三年内能交上赋税,等日后你回了京都,整个岭南都是你的助力。”
然而眼前的谢敛面色如常,似乎不为所动。
曹寿也有些拿不准他。
按说,谢敛最需要的就是支持他东山再起的背景。可从这半年来看,他仿佛又不像传闻中的那样,至少没有那么夸张。
“征多少?”谢敛问道。
曹寿连忙说了。
瞅着眼前谢敛,曹寿心中一动。
他也不管自己的面子了,拉着谢敛的胳膊,“这么多人要吃饭,这要是都被征走了,岂不是都要饿死了?含之啊,这么多百姓,都等着你的新政吃饭呢。”
果然,眼前谢敛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曹寿在心中松了口气。
他瞥向其余人,众人纷纷回过神来。
曹寿所操心的事情,也是他们所操心的。谁不想在任地做出成绩,早日擢升?是以连忙附和起曹寿。
谢敛缓缓道:“好。”
曹寿一颗吊起来的心,慢慢放下。
不止是他,其余人也跟着兴奋了起来,看来岭南是要有大变动了。
席间歌舞不断,不少人都上前来与谢敛攀谈。起先是问起新政事宜,间或掺杂了岭南风物,到最后又成了谈天说地。
谢敛一向不饮酒。
但这么多人轮番下来,他还是喝了些。
他不喜欢理智被酒意瓦解,干脆告了辞,起身出去吹风。屋外挂着灯笼,几株腊梅吐露芬芳,夜风拂面而来。
谢敛看了眼天色,去找宋矜。
一直走到客房外的院子,他才察觉到身后的脚步。谢敛还未回头,一只手便扶住他的胳膊,女子柔腻的嗓音响起。
“谢先生醉了,奴送先生去客房休息。”
谢敛骤然抽回手,对方却身形一晃,朝他怀中靠了过来。淡紫色的衣袖搭在他臂弯中,胭脂甜香扑面。
他原是要拂开对方。
然而身侧的脚步一顿,有人避向假山后。
“谁?”谢敛冷声。
四周静默片刻,假山后走出来的却是宋矜。她面上已经不见醉意,身后还跟着蔡嬷嬷,目光落在他身后的女子身上。
她轻声道:“我……”
谢敛目光如被烫到,骤然收回。
他看向身侧的女子,几乎是克制地说道:“下去。”
“先生醉了?”宋矜道。
谢敛没有做声,却是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反倒是他身后的女子,听见宋矜的称呼后仿佛松了口气,抓住了谢敛的衣袖,“是,奴奉命来送谢先生来休息。”
宋矜说:“好。”
说完,她起身便要走。
越过谢敛身侧时,她的手腕一沉,被人扣住。
“沅娘。”谢敛清冷的目光微垂,沉沉落在她肩头,语调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示弱,“别走。”
宋矜不由站住。
谢敛稍稍抬眼看向身后的女子。
“我让你下去。”他说。
青年眉间蹙起,目光冰冷寒凉,带着说不出来的冷意。那女子被吓到似的,瑟缩一下,小心翼翼收回了手。
“先……先生……”
她磕磕碰碰想要求情,然而触碰到谢敛冰冷的目光,还是吓得转身跑了。
宋矜沉默看着女子走远,这才转而看向谢敛。她早就知道会有今日,但也没料到自己能撞上这种场面,心口一阵阵发紧。
略作思索,宋矜说道:“既然醉了,便先休息一会。”
谢敛说:“没有醉。”
宋矜才不信他。
若是没有醉,也不是眼下这副样子。
“将人赶走做什么?”宋矜伸手扶住他,若是没有把人赶走,还能帮忙搭把手,“这里又没有旁人。”
谢敛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宋矜原本才醒酒没多久,竟觉得有些醉人。
“不是我叫来的。”谢敛说。
宋矜含糊“嗯”了声。
谢敛垂着眼看她,也不说话。宋矜不明所以,她不由也回望回去,瞧着眼前的谢敛,轻声道:“怎么了?”
谢敛又不说话了。
他堪称温和地牵着她的手腕,转身朝客房走去。
“你歇吧。”宋矜将谢敛扶着坐下来,替他解下外衣,“我去找人来看着你,睡着醒会儿酒。”
谢敛说:“不要别人。”
宋矜说:“我要去见赵夫人。”
谢敛沉默着捏了捏额心,囫囵喝了半碗凉茶,这才抬起眸子朝她看过来。宋矜被他看得心里一咯噔,但还是佯装镇定。
“我有些醉了。”谢敛说道。
宋矜不明所以。
方才还说自己没有醉,这会儿又承认了,所以呢?
她略想了想,还是说道:“瞧着还好,你且睡一觉,等醒了就好了。况且此时宴会才刚刚开始,也不着急。”
谢敛似乎不太自在,只说:“我不困,你陪我坐一会。”
宋矜愣住,说道:“好。”
坐在谢敛身侧,宋矜拨弄着矮几上的香炉。身侧的谢敛合着眼,靠在榻上养神,也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宋矜心思却有些乱。
她不知道谢敛是怎么想的。
他既不希望她离他太近,不愿意让她成为她的软肋。可偏偏遇到这样的时候,又好似很在乎她,怕她误会似的。
也许并不是怕她误会。
而是出于名义上夫妻情分,他出于礼貌地尊重她。
“先生若是有喜欢的小娘子,不必顾及我。”宋矜知道谢敛不是胡作非为的人,但她只是占着名义,还是宽心些得好,“先生自己决断便好。”
谢敛不知何时睁开眼。
“沅娘。”谢敛眼底的醉意不觉散了,漆黑的眸子瞧着她,几乎是平静地反问,“我如何自己决断?”
宋矜被他问得有些窘迫。
但她轻咳一声,小声说道:“时下士人好风雅,互赠姬妾是常事,在官场上难免要遇到这种时候……”
谢敛头一次打断了她的话。
青年衣襟透着浓浓的苏合香,扑面而来,“ 若是当着你的面呢?”
宋矜顿住了。
刚刚可不就是当着她的面。
她别过脸去,不吭声了。然而谢敛坐在她身侧,语调透着些许温和,只是镇定且平静地说道:“我不会纳姬妾。”
宋矜不由有些发愣,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两人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她好似连追问的立场都没有。
“都由先生。”宋矜心口有些莫名的酸涩,她看着眼前克制内敛的青年,不由脱口而出,“但我们迟早要和离,日后……”
他再次打断了她。
谢敛扣住她的手腕,“沅娘,日后的事情日后再说。你既现在是我的妻子,我便不会让你有一刻的忐忑。”
宋矜呆坐在原地,只觉得心口发胀。
她胡乱端起茶水,将冷茶水灌了半杯,才觉得缓过神来。可又忽然意识到,这茶盏正是谢敛用过的,一时间险些将茶盏扔了出去。
“可若你当真有了心上人,我总不能从中作梗。”宋矜尽量镇定地说道。
谢敛垂眼瞧着她。
他乌黑的眸子深不见底,冷峻面容看不透情绪。
在宋矜以为他不会回答时,谢敛低声道:“谢某不会有心上人。”
宋矜提紧的一颗心,下意识放松下来。可原本急促的心跳,也变得逐渐舒缓过来,却说不上来高兴。
“这样啊。”她说道。
宋矜变得有些心不在焉。
她蓦地想到,谢敛曾说到京都要和她说些什么。她原本还有些不太好的猜想,此时竟私心里觉得自己可笑,将心里那点妄想都悄悄抹灭掉。
宋矜想要装得镇定一点,可喉间堵得厉害。
好在门外响起拍门声。
蔡嬷嬷的嗓音传来,“赵夫人着人来请,说娘子若是醒了,便前去一起吃饺子,说还有番商变戏法呢。”
宋矜说道:“好。”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鼻音。
“先生酒醒了吗?”宋矜朝着谢敛飞快看了一眼,自己起身整理衣襟,便要出去,“若是没有醒酒,便再休息片刻。”
谢敛道:“我与你一起。”
宋矜只看了他一眼。
穿过长廊,绕入正厅。
其余人此时正其乐融融地说这话,一见到两人联袂而来,目光便都落在谢敛身上,纷纷道贺。
远处赵夫人对宋矜招手。
宋矜撂下谢敛,起身坐在了赵夫人身侧。
“方才的事,我已经听说了。”赵夫人面上含着笑意,“也不怪你吃醋,你家这位郎君,也着实招人了些。”
宋矜有些听得云里雾里,说道:“听说了什么?”
赵夫人却说:“等你回去,将那些人全都赶走。别这么软和,立上一次威,下次便没有人敢这么骑在你头上了。”
“那些人?”宋矜隐约有了猜测。
然而赵夫人起身,朝着曹寿走去。她回过头来朝着宋矜微微一笑,耳边水晶珰微晃,笑意藏着意味。
宋矜端坐在原地,有些坐立不安。
好在这场宴会,终于快要散了。
等到乘车到家,果然见小院前听着几辆马车,屋内有人说话。宋矜跟在谢敛身后,一进去,便瞧见十几个妙龄女郎。
为首的,正是先前在客房前撞见的那位女子。
她们一见到两人,纷纷行礼。
宋矜忍住唇边的笑意,似笑非笑朝着谢敛看过去。谢敛惯来冷清沉稳的面上,也不可避免地露出几分震惊,尚未回顾神来。
“谢先生。”
宋矜乜谢敛一眼,似笑非笑。
为首的紫衣女子连忙上前,对着宋矜额外一福,轻声说道:“奴今日冲撞了夫人,请夫人治罪。”
点灵犀七
因为紫衣女子的话, 所有人都朝着她看过来。
就连谢敛,也瞧着她。
骤然被人如此瞧着,宋矜唇边的笑意便不由淡了。她心中懊恼, 忍不住瞧了谢敛一眼,说道:“无妨。”
紫衣女子怯怯看她一眼, 说道:“谢夫人大度。”
不知道为什么, 众人仍瞧着她。
宋矜被这么多女郎瞧得极其不自在, 就是想要躲都躲不开, 唇边的笑意有些发僵, 不由不自在起来。
紫衣女子似是瞧出她的尴尬,往前一步,嗓音柔柔地说道:“奴日后定然好生侍奉夫人。”
这便是要留下了?
其实确实该留下, 毕竟今日送姬妾的人都是谢敛的长官。
岭南归于曹寿,便在曹寿手下形成了一个小圈子。谢敛想要在曹寿手下混,必然要维护小圈子的人际关系。
于是宋矜道:“好, 都先安置吧。”
女郎们彼此对视一眼,却没有动。她们都偷偷地看着谢敛,而谢敛此时才掀起眼帘, 朝着她看过来。
宋矜抿唇,也看向谢敛。
谢敛也瞧着她。
青年如同沉沉的松枝, 长在山间深壑里,摇落一地清冷阴暗的影子。只叫人觉得忍耐自重, 却又看不清到底在想些什么。
宋矜问道:“安置在东厢房?”
谢敛薄唇微抿, 眸色很淡, 却迟迟不说话。
“都回去。”他不看她, 冷淡的目光掠过一众花花绿绿的小娘子,越发显得不耐烦,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众人愕然,纷纷朝着宋矜看过来。
宋矜也没回过神。
“蔡嬷嬷,将人带去东厢房。”宋矜也不等她们开口求助,便先做了主,一把攥住谢敛的手腕带人去了后院。
谢敛由着她攥着。
到了房间,宋矜才开口道:“我听赵夫人说了,新政要在整个岭南推行。你若不同别的知州交好,届时如何使唤得动别人?”
“沅娘。”谢敛唤了她一声。
宋矜仰面瞧着他。
青年喉间微动,却又不吭声。宋矜习惯了他这副沉默的样子,此时也觉得莫名,不就是收几个姬妾。
左右他说了,不会有心上人。
她当然也是信的。
毕竟他所在的位置、所做的事,都注定了他不能有软肋,否则就等着被人拿捏。换做是她,也情愿当个孤家寡人。
“谢先生?”宋矜忍不住蹙眉,毕竟这事儿传出去窝囊丢人的是她。要不高兴,也该是她自己不高兴。
“我无需与他们交好。”谢敛蹙眉。
宋矜抿唇,“怪不得他们背后都说你的坏话。”
他低垂着眼看她,“我说了,我不会纳姬妾。”
宋矜忍不住说:“那你也说了不会有心上人,那纳几个姬妾,又算得了什么?”
谢敛骤然朝她看来。
宋矜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踉跄几步。
她撞在博古架上,不知道为什么心口砰砰乱跳。宋矜回头朝着谢敛看了一眼,头也不抬地转身走了。
院内的几颗石榴树早落光了叶子,枯秃秃地杵着。
宋矜看得烦心,调头往自己的房间走。
迎面走来的蔡嬷嬷也拉着脸,一瞧见她,便训道:“娘子,如今可不是在闺阁中了,别朝着自家郎君耍小性儿。”
宋矜顿住脚步,“我耍小性儿?”
蔡嬷嬷瞅着她一会儿,压低了嗓音道:“那娘子要如何处置那些人?家里这么大,睡的地方都没有。”
“谢先生书房隔壁,不是有间屋子么?”宋矜说道。
蔡嬷嬷愣在原地,那屋子是谢敛夜里看完书,直接安睡的。
过了会儿,蔡嬷嬷才说道:“那谢先生呢?”
宋矜终于淡淡道:“谁管他。”
蔡嬷嬷欲言又止,却也没说什么。宋矜目送她走远,才自己在窗台的案几前坐下,望着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呆。
她将石榴树的枝枝桠桠都看了一遍,还是觉得自己没耍小性儿。
换做谁人家的正室娘子,都是这样大度的。
窗外有道身影越来越近,紫衣女子凑过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夫人,奴当真可以住在谢先生房里吗?”
宋矜没料到她过来问。
略一思索,宋矜说道:“这话,你不该问我。”
左右是谢敛的事情,管她什么事。
谢敛爱让人住便让人住,不让人住也再说,毕竟那屋子原本也是间客房。
紫衣女子微微一愣,眼睛发亮,“妙娘知道了,多些夫人。”
说完,她便躬身退下。
此时天色已晚,妙娘快步走到房间内。
她听说过谢敛的名字,曾是京都正三品的刑部侍郎,传说还曾中过状元。这样曾生活在云端里的人物,又生得这样俊美,她难免有些意动。
何况,不少人都说了。
谢敛得了曹使节的青眼,再次擢升不过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此想着,妙娘走到铜盆前。
这屋里十分简单干净,连一面铜镜也没有,她借着月光就水整理了仪容。
屋外响起脚步声,妙娘一颗心提起来。
她攥紧了衣襟,斜坐在床边。
迟疑片刻,她解开了夹棉的外衣,露出窈窕的身量,一双眼低垂着佯装没听到屋外的脚步。
然而脚步声停在帘外。
谢敛嗓音很冷,问道:“里头有人?”
妙娘喉咙如被扼住,紧张得没法做声。然而很快,便有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回答了那句话,“是新住进来的妙娘。”
谢敛沉默下来,似乎并未恼怒。
妙娘忍不住抬起眸光,朝着门帘看去,心里生出一点期待。
“将我的书取出来。”谢敛道。
片刻后,走进来的是个肥肥胖胖的老妇人,只瞧了她一眼,拿起书便走出去了。
妙娘呆了一会儿,她连忙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去。
只能看到道瘦长的背影毫不留情远去。
谢敛手里拿着几本书,径直朝着宋矜的房间去。里间已经熄了灯,谢敛迟疑片刻,照旧推门进去。
木门咯吱一声,屋内漆黑。
他沉默往桌案边上走,摸索着油灯在哪。
谢敛的手被人推了一下,他这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黑暗,朝着桌边的宋矜看去。她并未歇下,身上的衣裳和发髻都没乱一丝儿。
宋矜道:“这是我的房间。”
谢敛气笑了,说道:“你我是夫妻。”
“你往日不睡这里。”宋矜说道。
谢敛垂眼瞧着她,没有说话。然而一片黢黑里,宋矜眸子尤为漂亮,令他一时间有些失神。
片刻,他才说道:“你将我的屋子给了别人,我睡哪里?”
宋矜反问:“谁说是我给的,你若是不想给,别人还能强占了去?”
谢敛由着她强词夺理。
他将油灯点着了,举着灯在她面前。女郎微微抿着唇,瞧起来有些不高兴,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高兴。
“那便给她。”谢敛道。
她骤然朝他看过来。
谢敛在她的目光下,只说道:“我今夜便歇在这里。”
“谢含之。”她气恼地仰起半张脸来,瞳仁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气得拖长了调子,“你故意的?”
谢敛在她身侧坐下。
他慢慢地翻开手里的一卷书,只道:“我今日只能歇在这里。”
“随你。”她看了他一会儿,又说,“先前你不乐意我去宣化,这回我不去了,你自己过去处置。”
谢敛蓦地想到,章向文才回邕州城没多久。
他看着她,“你随我一道。”
宋矜似乎是有些意外。
只是她沉默着,迟迟不说话。
谢敛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不由蹙眉。然而片刻间,她便已经起身去洗漱,只给他撂下一句话,“你在这儿睡,那我去找蔡嬷嬷。”
说完,木门都被她带上了。
谢敛坐在桌案前,愣了会儿神,没说什么-
第二日早上,他把人都放还了。
时辰尚早,谢敛出门去买了些朝食回来。
“买的馄饨。”谢敛瞧着像是刚起来的宋矜,将朝食放在桌上,也没解释的习惯,“早些吃,天气冷。”
迎着她略带质问的目光,谢敛道:“没放芫荽。”
宋矜终于说道:“人呢?”
但这会儿问,明显是迟了。
不等谢敛开口,后头的田二郎抱着炊饼进来,大声说道:“谢先生天不亮就起来,将人都撵走了。”
蔡嬷嬷望望谢敛,又望望宋矜。
接过田二手里的炊饼,添了句话,“还有馄饨没有?”
“就一份,谢先生买给宋娘子的。”田二郎道。
蔡嬷嬷闷闷地笑。
宋矜没做声,也看不太出来高兴不高兴。
谢敛只看了两人一眼,起身又出了门。
因为是年节的缘故,街上人不多。谢敛只带着田二郎,往铺子里买了纸笔,还有些便宜的砚台墨条。
回去时,大概是晌午时分。
宋矜坐在窗前看医书,仿佛没有生气。
但一直到晚上,她都坐在那看书,头都没抬一次。反倒是蔡嬷嬷坐不住了,踟蹰良久,跑来问谢敛,“章大人递了帖子过来,邀请您和娘子明日会面,我还未告知娘子。”
谢敛坐了会儿。
方抬头说道:“让人去拒了。”
蔡嬷嬷愕然。
谢敛这才拿了盏灯笼,径直往宋矜坐着的窗前走去。
点灵犀八
宋矜坐在窗前。
月光洒落在石榴树上。
远处脚步声渐近, 便见谢敛提着灯笼前来。他立在石榴树下,隔着几步的距离,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宋矜伸手, 要去合上窗户。
谢敛拾步而来。
“沅娘。”他道。
宋矜略扫过他手里的几本书,都是些给小孩子启蒙的书。她有些不解, 却也没有再关窗户, 只抬眸瞧着他。
“宣化县没有教书的夫子, 你与我得了闲, 可以给他们授课。”谢敛说道。
宋矜心头一动。
幺姑她们常常去偷看夫子授课, 所以宋矜也想过,能否教她们识字。
岭南比起京都要重男轻女许多,许多女孩生下来便被溺死, 活下来也是节衣缩食地被父母养着。
若是学会识字,便多了份谋生的本事。
生气归生气,但这到底是正事。
既然如此, 那还是年后与他一起去宣化县好了。
她也不赌气,“好。”
谢敛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宋矜深深瞧他一眼, 抬手便将窗户关上。啪地一声,她立在窗户内, 折身吹灭了油灯。
她冷淡地说道:“天色不早,我先歇下了, 先生也早些安歇。”
屋外的谢敛没吱声。
宋矜忍不住朝着窗户看了一眼, 隐约可以看见他提灯立在窗前的剪影, 伫立着仿佛有话说。
但宋矜知道, 他是绝不可能说些什么的。
像谢敛这样的人,心事只藏着。
过了会儿, 蔡嬷嬷打了水进来。
宋矜想起自己托章向文的事,便与蔡嬷嬷交代道:“我写张帖子,阿嬷你送给世兄,邀他过两日来家里。”
蔡嬷嬷犹豫半天,说道:“章大人毕竟是外男,娘子见他做什么?”
宋矜说道:“可谢先生也在,他和谢先生又是好朋友,只要帖子上写谢先生的名字就好,我要与他议正事。”
即便是避讳,倒也不用避讳到这个份上。
但是蔡嬷嬷的面色有些古怪。
宋矜如此想着,不由打量蔡嬷嬷。
蔡嬷嬷眼神闪烁,只说道:“这才年节,过些日子再……”
“嬷嬷。”宋矜说道。
蔡嬷嬷噤了声。
一时间表情越发不自在。
宋矜就猜到了,其中必然是有什么隐情。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儿都归着蔡嬷嬷管,能叫蔡嬷嬷为难的人,除了她便只剩下谢敛了。
“谢先生又做了什么?”宋矜问道。
蔡嬷嬷大概是被盯得难受。
没一会儿,便将谢敛拒了章向文的帖子的事说了。
宋矜听完,只说道:“嬷嬷先下去吧。”
蔡嬷嬷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对上宋矜的目光,便又沉默下来。宋矜大概知道蔡嬷嬷想劝什么,只温声道:“我不会同先生吵嘴的。”
这样,蔡嬷嬷才起身下去了。
宋矜自己则心头有些乱。
她确实不想和谢敛吵,但仍觉得谢敛过分。先是一声不吭将人都赶走了,这回连章向文的帖子都拒了,全然不管她的意见。
既如此,宋矜便不想理他。
可却也想不明白,谢敛为什么这样做。
过完年,便启程前往宣化县。
虽然将陈望从邻县调了过来,但还未上手,新政许多事情都需要谢敛盯着,得了闲便又去给人授课,一时间他反而更加忙碌。
宋矜也好不到哪里去。
到了新的一年,各家各户开始大规模种植吉贝,许多百姓都不相信吉贝能挣钱。宋矜性子好,百姓都来问她,她不得已陪着妇人纺线织布,将目前织造出来的白叠布卖给路过的番商。
如此一来,各忙各的。
两人竟是连碰面的时候都少。
自从开年,县衙倒是翻新了几遍,再也不是破败到墙都没有的模样。黛瓦青砖,牌匾高悬,整个衙门也显得威严起来。
几株芭蕉翠绿,重门虚掩。
宋矜抱着几卷书,穿过县衙里的窄廊。
谢敛这段时间给人授课,引得十里八乡的读书人纷纷来找他求学、借书,偏偏谢敛身边没有书,熬着灯油照着记忆誊抄了十几卷。
她便花钱托人在邕州城买了些珍本,准备放在谢敛书房里,免得他自己亲手抄。
陈知县迎面走来,见是她便笑道:“谢先生马上便要知邕州了,还愿意费心看衙门里的账本,实在是为新政呕心沥血。”
宋矜不明所以,她问道:“谢先生最近在看账本么?”
陈知县一愣,指了指她手里的书卷,说道:“这些不是吗?”
宋矜便将缘由说了。
“原来如此。”陈知县满脸堆着笑,面上仍带着几分尴尬,忍不住说,“我今日还没起来,便听说谢先生着人取了账本去看,实在尽职尽力……本官,倒叫本官有些惭愧,咳咳。”
宋矜微微蹙眉。
她心下觉得不对。
谢敛虽然很忙,陈知县调来后却没有碰新政以外的事。即便是有需要,也会先知会陈知县一声,得了允诺才会接手,不会让陈知县难堪。
“账本……”宋矜喃喃。
风吹过来,虚掩的库房门吱呀一声。
宋矜的视线便穿过门,径直落在库房里面。
里间被人翻过,好几卷书散乱地落在地上。不像是谢敛找人来取账本,更像是谁粗暴地一股脑将册子扯出来,囫囵带走。
宋矜径直推门进去。
里面账本一列被人洗劫一空。
“谢先生让谁来取的?”宋矜调了头,朝着陈知县问道。
陈知县一愣,面色微变。
他的语气带着迟疑,“是个有些面生的衙役。”
话一出口,陈知县便意识到不对。
谢敛行事一向稳妥,甚少嘱托田二郎以外的人办事。即便不是田二郎,也该是与他一起来宣化的人,而非面生的人。
陈知县有些慌,“宋娘子,这,这……”
宋矜回头朝外看去。
果然,有人进来通传道:“何大人到了,说是要见谢先生。”
“劳烦陈大人。”宋矜放下手里的书,对着陈知县弯腰一福,“帮忙稳住何大人,我去叫谢先生来。”
陈知县没法,只能说:“好。”
毕竟他如今和谢敛,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让人准备好牛车。
宋矜转身便从后门出去了。
宣化县十多年都没人管,账本上全是糊涂乱账。也正是因此,若是想要在账本上做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偏偏前一步账本被人拿走了,后脚何镂便来了。
若说与何镂无关,宋矜是不信的。
学堂里,读书声阵阵。
宋矜在门口,敲了敲门,引得屋内众人都朝她看过来。
一双双童稚的眼睛都带着好奇,毫不遮掩地打量她。宋矜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稍微后退了一步,才唤了声:“先生。”
底下骤然热闹起来。
谢敛眸光往下,众人忙不迭安静下来。
宋矜瞧着他搁下书卷,朝着她走来,竟有些别扭。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已经好久没正儿八经碰过面,更没有好好说过话。
然而谢敛惯来平静,倒瞧不出来是否不自在。
只是太久没碰面,倒有些说不出的陌生。
“谢先生,这位也是你的学生吗?”有人问。
谢敛脚步微顿,没回答。
不知是谁探出脑袋,说道:“这是谢先生的夫人吧?”
便有人拖长了调子“哦”了声。
谢敛转头朝说话的两人看了眼,放下手里的戒尺。戒尺轻微响动,底下的学生不觉间安静下来,大气儿都不敢出。
这会儿,他才走向宋矜。
谢敛问道:“何事?”
盯着窗户内众人的目光,宋矜浑身不自在。虽说时间紧迫,但她在这里有些说不出来话,牵着谢敛的袖子便朝外走去。
一面走,一面账本的事与谢敛说了。
何镂来得这样巧、这样急,摆明了是找好了漏洞。反倒是他们,连何镂要在账本何处动手脚都不知道。
不仅如此。
他们既不知道漏洞在哪,也没时间慢慢补上漏洞。
这些都令宋矜焦灼不已。
“账面那样乱,何镂若是捏造出个什么来,我们也未必知道。”宋矜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忍不住看向谢敛,“何况,他现在便来找你了。”
谢敛静静听她说完,若有所思。
片刻后,说道:“账本我整理过。”
宋矜全然没料到谢敛能抽出空来,将账本也整理了一遍,不由看向他。青年披着佛头青鹤氅,乌发束了巾,垂着眼睑翻袖子里的册子。
这册子宋矜知道,是谢敛偶尔会记录要做的事情用的。
既然找到了症结所在,至少知道该去解决什么了。
她不觉间松了一口气,说道:“那便好。”
“账上还差五百两。”谢敛抬起眼朝她看过来,略一蹙眉,“如果何镂要生事,也只能在这五百两上动手脚。”
宋矜忍不住微微抿唇。
足足五百两银子……
对于宣化县来说,五百两银子可是笔大数目。寻常人家一年到头,也积攒不下来二三两银钱,更别提从赋税里抽上来的份额了。
要填补上这么多的银子,
并非易事。
即便是不急,想要收上来这么多钱也不容易,何况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宋矜看向谢敛,从对方的眼底也看出为难。
然而她心口微微一跳,冒出一个念头来,忍不住说道:“谢先生,我有办法。”
点灵犀九
风吹得窗纸脆响。
宋矜迎着谢敛的目光, 温声说道:“将我这些日子所织造的白叠布出手了,就可以凑足五百两。”
谢敛似乎有些意外。
宋矜又说:“但还要些日子。”
“好。”谢敛答应得比她想象中得快,甚至略作思考后, 继续她,“大概要多久?”
何镂既然下手了, 当然准备好了“证据”, 留给他们填补漏洞的时间不多了。宋矜在心中算了算, 很快做了判断。
宋矜仰面道:“三日。”
谢敛颔首, “好。”
两人目光相触。
宋矜没由来有些不自在, 两人早些时候还有些不对付的。其实真说起来,她也没有生气,可到底有些莫名其妙的赌气。
她轻咳了声, 才说:“既如此,先生这几日与我一起吧。”
谢敛没说话。
宋矜连忙解释道:“这三日内,总不能叫何镂把你带走了。你待在县衙就更不行了, 书院也是常来的地方,只有在外面走动不至于被找到……”
毕竟谢敛和何镂本也不对付。
能争取些时间,便多争取一些时间。
谢敛沉默瞧着她。
宋矜心中不由忐忑起来, 她不知道这目光是什么样的意思。但两人之间的那点别扭,说出来也不是, 不说出来也不是。
“先生。”宋矜轻声道。
谢敛敛目,不再看着她。
他只说道:“你不生气了?”
宋矜也不想说话。
然而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沉得她无所适从。
宋矜不得已说道:“我没有生气。”
谢敛反问:“你没有?”
“本就没有。”宋矜被他问得有些恼了, 她甚至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 也反问他, “难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谢敛似乎愕然,瞧着她。
过了会, 他说:“抱歉。”
不觉间,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更加古怪了。
宋矜既不懂他为什么道歉,又不懂他为什么觉得自己生气了。可眼前的人虽仍没什么表情,却明显也无措起来,展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稚拙。
但她莫名不再气恼。
因为眼前的谢敛还挺有意思的。
“先生。”宋矜微微抿唇,含着点笑意朝着他,语气里带着点意有所指,“你平日没有这么多话的。”
谢敛迎上她的眸光,骤然垂睫。
过了会儿,他才半是责备半是无奈似的,低声道:“沅娘。”
宋矜忍不住说道:“难道你在学堂里也这样?你可是教书的夫子,总不至于是整日沉默着不吭声。”
远处有学生挟书往来,蓝布襕衫吹得鼓起,忍不住朝着两人看过来。
谢敛微微蹙眉瞧着她,乌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子。
不知为何,宋矜的心提了起来。
“我早说了,我当不起你这句先生。”谢敛朝着她淡睨了她一眼,从袖中抽出柄戒尺,竟这么似笑非笑瞧着她,“你要与他们比较不成?”
宋矜看着那柄戒尺,大为意外。
她怎么也没料到,谢敛广袖里还藏着杆戒尺,当即连连后退几步。
\"我……\"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想反驳,可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谢敛是在逗她,不得已改了口,“我说着玩的。”
谢敛道:“改口。”
宋矜不得已,老实道:“含之。”
谢敛瞧着她,仿佛还有话要说。
他皮相骨相都生得好,这么瞧着人的时候,便叫人心口忐忑不已。
“下回怎么叫?”谢敛垂眸。
宋矜觉得有些别扭,可她瞧着谢敛手里的戒尺,莫名有些敬怕他。好似先生先生叫多了,谢敛这人又老板着一张脸,倒在她心里真成了夫子一般的人。
她瞧着那截戒尺,只好道:“以后叫表字。”
谢敛方道:“好。”
宋矜忍不住瞧着他,为什么以后要叫表字?可他分明又不许她凑近一点,若是叫得疏离了一点,却又拿着戒尺来吓唬她。
“郎君。”她忽然唤了声。
谢敛手微微一颤,戒尺尾端扬起。
宋矜眼皮子一跳,她想也不想地立刻解释道:“可别人,都是叫郎君的呀。”
因为解释得太快太生硬,她都忍不住结巴了一下。
谢敛垂眼朝她看过来。
他眸光漆黑。
“不要装傻。”谢敛默默地垂下目光,不再与她对视,却透着些许无奈,“沅娘,你很聪明,无须这样玩弄词藻。”
宋矜说道:“可我其实也可以叫对吧?”
谢敛僵立了会儿,看着她。
“不行。”他很生硬地拒绝了她。
宋矜慢吞吞地“哦”了声。
谢敛将戒尺放在树下,这才起身朝她走来。春日里风大,吹得谢敛靛蓝衣袍撩起,勾勒出如松似鹤的身形。
宋矜原是瞧着他的,不觉收回目光。
她心跳得有些乱。
上了牛车后,宋矜撩起车帘远眺。
新政今年便可以出成效,也是该考虑更长远的事情了。
一旦新政起效,恐怕看重谢敛的就不只是岭南节度使曹寿。远在京都的那些人,也会留意到谢敛,他迟早会回到汴京城。
那时候,她也算是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她也该和谢敛和离了。
其实很早前,谢敛就已经不需要她帮什么了。
真说起来,两人早就可以和离了。
一旦和离,她可以过从前一样的生活。可以带着母亲和弟弟,住在远离人烟的京郊,全然不必为繁冗的事情操心。
但不知道为什么,宋矜高兴不太起来。
她心思正有些杂乱,牛车便骤然停了。
车外传来喧哗。
“何大人带人拦住了路,说是……”
车夫的话被打断,官兵疾步上前撞开车夫。对方神情倨傲,隔着帘子说道:“谢先生贪污受贿,随我等走一趟吧。”
谢敛抬眸朝外看去。
何镂高倨马上,弯唇冷笑。
“先生。”宋矜道。
谢敛抬手按住宋矜的手腕,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何镂是领着皇命来监察的,若是明面上抗拒了,届时有的是办法大做文章。
“某并未领官职,从何贪污受贿?”谢敛掀起帘子,却没有立刻下车。
何镂闻言,冷笑:“县衙里的一切文书由你翻看调动,想要动手脚,岂不是轻而易举,怎么不能贪污受贿?”
看来何镂找的“漏洞”,是修改了账册。
至于罪名,便是贪污受贿。
谢敛看向宋矜。
宋矜点头。
确认宋矜明白了症结所在,可以自己处理好一切。
他这才起身出了马车。
然而街道上的人认得谢敛,纷纷朝着他聚拢过来。
去年衡田过后,许多人家被侵占的土地被还了回来,再也不用去乡绅家当佃农,也不用被山匪欺压威胁。
此时一见何镂带人拦着谢敛,要将人带走,纷纷聚拢过来。
“谢先生犯事了?”
“污蔑,肯定是污蔑谢先生!”
“唯一一个好官,也要赶走是吧?”
“……”
这些人聚拢在四周,即便是官兵驱逐,也始终拥堵着不肯让开路。
何镂原本不耐烦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他□□的马匹也受了惊,在人群中横冲直撞,却又无法冲出去,几次险些踩踏到人。
不知过了多久。
迟迟对峙着,没有人肯让开。
谢敛道:“都散开。”
因为谢敛的一句话,周围竟然真的安静下来。众人纷纷瞧着谢敛,见谢敛面无愠色,他们反而更为愤怒地盯着何镂。
不但如此,还有人朝着何镂围过来。
何镂忍不住被气笑了。
“谢先生到了岭南这样的穷乡僻壤,倒还是一样呼风唤雨。”何镂讽道。
但这句话不知怎么,就惹恼了四周的百姓。不知道是谁扔出了手里的镰刀,惊得马匹扬起前蹄,猛地将何镂甩开。
慌乱中,何镂险些摔下马。
其余人更是乱作一团。
官兵只能分出神,将人群勉强稳住。谢敛仍在人群中,牛车的帘子却被挽起一截,露出女郎白皙的侧脸。
宋矜对其中一个中年男人招了招手。
男人背着自己的女儿,连忙上前,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没多时,在男人的游说下,场面安静下来。
众人不再喧哗吵闹。
何镂始终盯着宋矜,心里说不出的情绪,迫使他眼都不眨盯着她。车内的女郎像是觉察到了,遥遥看过来,随即受惊似的落下帘子。
何镂唇边的冷笑更甚。
他阴沉沉看向谢敛。
谢敛视若无睹,只是点了点头示意。
官兵在百姓的目光下,不敢在盛气凌人地押送谢敛,只是不前不后跟着。
何镂心口有一股气堵着,怎么也发泄不出来。
当初远在京都的时候,谢敛是清贵的进士、翰林院出身,他被压了一头也罢了。可如今他不过是个落魄的罪人,竟也这么惹人关注。
他的目光落在牛车上。
还有她,也是。
不过无妨,谢敛不能活着回京都了。
比起新政为朝廷财政带来的利益,京都那群人更不能忍受谢敛破坏他们的利益。若是等新政真做出了成绩,到时候谢敛万众瞩目,可就不好找机会下手了。
此时无声无息死在宣化县。
才是最合理的方法。
何镂抽回目光,唇边的笑意变得越发森冷,只沉沉地瞧着谢敛。
点灵犀十
随着何镂远去, 人群逐渐散了。
只有幺姑被父亲牵着,怯怯地走过来,小声道:“宋姐姐。”
过了年, 小女孩已经穿了身新衣裳,脚上是崭新的布鞋, 小脸洗得很干净。此时仰着脸瞧她, 仿佛很不好意思, 半缩在父亲身后。
宋矜一眼就看见她手里的糖葫芦。
她微笑着道:“是要请我吃糖葫芦么?”
幺姑眼睛一亮, 立刻点头。
她将糖葫芦举起来, 递到宋矜跟前,“宋姐姐吃。”
“多谢你。”宋矜笑着接过糖葫芦,想起方才的事情, 目光看向幺姑的父亲,“方才也多谢赵伯。”
赵伯连忙弓腰道:“客气,夫人客气了!”
他牵着年幼的女儿, 一向寡言的人眼神有些闪烁,仿佛有什么要说。
宋矜的目光落在幺姑身上,略作思索, 说道:“我教女孩读书不会收费。不说别的,简单的算数学会了, 总是有用的。”
听到她这样解释,赵伯先是一呆, 随即面皮涨得通红。
“不是, 不是。”他似乎有些紧张, 压低了音量才说, “谢先生……夫人,谢先生不会有事吧?”
宋矜微微一怔。
四周其余没走的人, 也紧张瞧着她。
记忆中,这些人还是凶神恶煞,将谢敛视作仇人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竟也真心担心起谢敛来了。
但也是,衡田是真的将属于百姓的田地还给了百姓。农人靠着几亩薄田吃饭,谢敛所做的事情,是实打实利民。
才过了个年,宣化县已经是一派新气象了。
来来往往的百姓,全都架着农具。
“我晓得读书是好事,夫人都是好心,幺姑也乐意读书,我和她娘也乐意将幺姑交给夫人……”赵伯琐琐碎碎解释。
宋矜温声说道:“谢先生不会有事的,你们放心。”
赵伯的话戛然而止,瞧着众人长长吐了口气。
其余人也露出笑容,纷纷收回目光。
或许是得了她这句承诺,滞留在四周的人慢慢散去。宋矜也告别了幺姑,转而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县衙,找寻章向文。
收购白叠布的番商,与章向文是旧相识。
如果要提前卖掉手里的一匹白叠布,少不得他从中斡旋。
府衙外系着马。
里间传来交谈声。
宋矜才进去,迎面便撞上送信的驿使,看来是京都传信来了。里间的门被推开,章向文面上不见了惯常的疏散笑意,眉宇间有些郁色。
宋矜迟疑片刻,只道:“世兄。”
章向文站在门边,目光落在她身上,“进来说话。”
他语调有些凝重,宋矜原本半吊着的心,骤然又往下落去一寸。然而她很快便点头,疾步朝他走去。
门没关,章向文将桌上的信纸递给她。
宋矜接过来,一扫而过。
这是一则简短的家书。
写信的人或许没有心力多做铺垫,只是言简意赅地告知了章永怡重病的消息,以及致仕的倾向。
宋矜看完,心口发堵。
她记挂着这位世伯。
还想等回京了,再去看望他们夫妻。
再者,当初谢敛之所以只是流放,朝中没有斩草除根,很难摒除章永怡的关系。包括现在,朝廷对曹寿重用谢敛睁只眼闭只眼,也或许有章永怡的关系。
无论章永怡是否和谢敛划清界限。
只要他在一天,提起谢敛总是会考虑到这位阁老。
还不等她思考出这件事会导致什么,便听章向文问道:“含之呢?”
宋矜如实道:“刚被何镂带走。”
章向文骤然朝她看过来。
宋矜瞬间脊背发凉,忍不住再度看向这封家书。
太巧了。
前脚章永怡有了致仕的风声,后脚何镂便设法对谢敛下手。宋矜想起自己一路上经历了什么,打了个寒噤,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但朝野上的东西,她所知甚少。
宋矜不由看向章向文。
“含之离京都前明面上得罪的人,是何镂的干爹,司礼监掌印赵宝。”章向文的声音很冷静,目光落在她身上,毫不遮掩地问,“如果你是赵宝,你会如何做?”
宋矜喉间发哽:“杀了谢敛。”
章向文点头,“不错。”
毕竟新政还未成功,若是此时杀了谢敛掐灭新政,曹寿也没理由非要和赵宝杠上。
若是等到新政成功,整个岭南都和谢敛扯上利益关系,可见没人敢在曹寿的眼皮子底下动谢敛。
当初谢敛被治罪流放,也是他得罪的赵宝在背后几番操作。
赵宝是最怕谢敛借着新政回京的人。
“含之不能落在何镂手中。”他说道。
章向文看向眼前的宋矜,她面色有些苍白,仿佛单薄得承担不起半丝风雨。然而他知道,这位世妹并非表面那般柔弱。
果然,她很快镇定下来。
秋水般的眸子里透着柔柔的光,微微抿唇,将今日与谢敛的约定一一说清楚。
她说得很有条理。
章向文略作思量,说道:“出售白叠布交给我便是,不消三日,半日便可填补好账上的缺漏。”
对面的女郎朝他点头,说道:“我与谢先生是夫妻,去探望他也是理所应当。这半日,我会待在谢先生身边,等世兄补上缺漏。”
章向文看着女郎躬身行礼。
她姿态从容镇定。
他蓦地汴京城中那个雨夜,她那时候没有现在镇定。但不论是那时候,还是现在,她都处置得很好。
宋矜转身朝外。
时间紧迫,她不敢耽搁。
牛车穿过山间小道,两岸都是田地。
正是春耕时节,曾经荒废了十几年的田地,头一次整整齐齐都被翻土耕作。一块一块田地里,蓬松的泥土生出细绒般的野草,绿意轻盈。
农人带着斗笠,挥鞭催促水牛犁田。
岸上背着书箧的读书人衣衫单薄,压低斗笠,意图抵挡吹面而来的寒风。
“陈生,田不耕了?”农人侧目,大声问道。
陈生抬了抬书箧,目光追随着斜飞的白鹭,加快了步伐,“等从县城里回来,再耕家里的田地。”
陈家祖上也出过举人、秀才,耕读传家。
但随着家境败落,后辈便为了挣口饭吃埋首田地里,读书成了农闲时候的“兴趣”,再转而成了空谈。
可陈生自小便酷爱读书。
村里的夫子只能启蒙,陈生读完家中藏书,便再也无法获取更多的知识。
祖上留下的几亩薄田,也不够全家嚼用,只能花费更多时间在田地里,勉强设法果腹。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生的目光随白鹭到水田尽头。
家中分到了田地。
几个哥哥都愿意多耕几分田,供出一个读书人。他尽可以一面帮家里耕种,一面抽出时间认真读书,也去走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路子。
而且,谢先生还在县城设置了县学。
那些高高在上的秀才老爷、举人老爷,都会在县学授课,甚至谢先生还会亲自授课……
陈生微微仰起脸。
细雨拂面而来。
书中的山河何其广袤,而他却困在这山中一隅十数年。如果可以,他愿意夜夜挑灯苦读,垒砌文章字句为梯,爬到山外去看看。
纵然不能当经世致用的人。
去看一看汴京城何等风华也好,看一看人外人何等境界也好。
陈生眯眼,
以袖揩掉面上的细雨。
迎面走来的是,是赵家伯伯。
陈生看着他手里的小女儿,笑着道:“赵伯又带幺姑买零嘴?”
赵伯的女儿幺姑小时候被拍花子的人带走,险些转手卖掉。虽然找了回来,却因为年纪太小受惊,落下病症,不少大夫都说养不大了。
乡下又没有大夫,无法医治。
年前分了田地下来,日子好过些,赵伯便时常给幺姑买吃的用的哄着。
又加上宋娘子说,要来给小女孩儿授课识字,引得幺姑好生向往。不过这么些日子,已经可以见陌生人了,只是话还是少。
“夜里还是惊醒。”赵伯护着躲在身后的小女孩,看着他的书箧,皱了皱眉毛,“你背着书做什么?”
陈生有些不好意思。
然而他还是道:“听闻谢先生近日在县学授课,我想去……求教。”
赵伯讶异地看着他,半天没说话。
陈生被农活磨出茧的手,紧紧扣住老旧的书箧带子。
“谢先生……”赵伯叹了口气,压低了嗓音,“被京都来的那位大人带走了,说是贪污,要调查。”
陈生呆了片刻,脱口而出:“县衙里穷得逼走了十几任知县,哪里来的钱贪污?”
赵伯望着他不吭声。
陈生气道:“这岂不是污蔑!”
“调头回去吧。”赵伯说。
“就这么任由他们把谢先生带走?”陈生气愤地往前看一眼,正看到宋娘子的牛车,陡然间兴奋起来,“我去探望谢先生。”
赵伯道:“等这事儿过去,你再去见,你这会儿怎么……”
陈生打断他,“今日不见,说不定来日宣化县再也见不到谢先生了。”
赵伯还要说话。
陈生却背上书箧,对他挥了挥手。
他亦步亦趋,跟在牛车身后。
无论如何,他得见一见谢先生,才知道山外是怎样的一方世界。
直到驿站门口,牛车才停下,想必京都那位大人此刻正在里面。陈生瞧见车内有人掀帘,背着书箧跑上前,对着出来的女郎作揖道:“宋娘子!”
点灵犀十一
宋矜挑开车帘, 正撞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少年身着农人的裋褐短衣,头上却束着读书人的四方巾,肩头背着陈旧沉重的书箧, 艰难地矮身行礼。
“晚辈,晚辈想随宋娘子探望谢先生。”少年有些局促地说道。
宋矜意外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少年跑过来的, 气喘吁吁, 只是目光如炬。
宋矜问道:“你认识谢先生?还是有什么缘由, 才想去探望谢先生。”
少年赧然道:“晚辈不认识谢先生, 但是……但是……”
瞧着结结巴巴的少年, 宋矜大致看出他没有恶意,只是素不相识,他竟然要探望谢敛, 实在是奇怪。
换做寻常人,都避之不及。
他倒好,此时此地来此。
“你既然不认识谢先生, 为什么非要来见他?”宋矜的目光落在他的书箧上,略作思索,嗓音冷了几分, “若你是县学的学生,还是早些回去, 免得耽误课业。”
少年撞上她冷静的眸子。
他仿佛有些无措,一时间没做声。
时间紧迫, 宋矜起身下了牛车。
她身后的田二郎几步拦住他, 宋矜踩上台阶, 侧目淡淡说道:“谢先生涉嫌贪污受贿, 暂且收押,不见人。”
说完, 她调头朝门内而去。
话已至此,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读书人总知道不沾惹是非了。
但身后响起动静。
那少年疾步上前,绕过田二郎,直直拦住了她。
“在下陈生,不是县学的学生。”少年抬眸朝着驿站里看了一眼,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压低了嗓音,“听闻谢先生愿意为读书人解答疑惑,我特意来求学。”
宋矜微微蹙眉。
不得已顿住了脚步。
她已经说明了现状。
这少年若是识时务,尽可随便找个借口,转身离去。
还不等她再说些什么,少年往前半步,压低了嗓音说道:“宋娘子,我不信谢先生会贪污受贿。”
宋矜面色不变,只说:“此事自有何大人查判,将他赶走。”
她看了田二郎一眼,转身绕过少年。
何镂的目标是谢敛,这会儿恐怕已经屏退了闲杂人,趁机下手。宋矜不知道这少年为什么要来,但他没必要被拖下水,枉送性命。
但少年反而疾步上前。
直接拦在了门口。
“我不认识何大人和谢先生,”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书箧,一把扣住田二的胳膊,挽留住两人,“但我是宣化县的百姓。”
宋矜闻言,眼睫骤然一颤。
他只是宣化县的百姓,不属于何镂也不属于谢敛。
在这样一双第三方的眼睛下,何镂不能只手遮天。但他只是个普通的百姓,若是何镂想,照就可以对他下手,她未必一定能护住他。
宋矜沉默了片刻,看向他。
少年急促地呼吸。
思忖过后,宋矜问道:“你真要见谢先生?”
少年点头,说道:“我有满腔疑惑,想要请教谢先生。”
宋矜又问:“你不怕?”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道:“宋娘子都不怕,我亦不怕。”
陈生被女郎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撇开脸。
但是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宋娘子生得那样纤细苍白,说话的语调又徐缓冷清,是个风吹都禁不住的弱女子。
她这样的弱女子,都敢来山匪横行的宣化县,都敢孤身来见被扣押的谢先生……他是年纪不大,可他知道数任知县如何死在山匪和自己人手里的。
这些听起来血腥的规则,他很熟悉。
生长在宣化县这个山匪窝里,这是个简单粗暴的道理,他天然就能想明白。
陈生知道,谢先生得罪了人。
“朝廷”要查谢先生,几乎等于“自己人”要杀谢先生。
陈生以为,宋娘子会问自己为什么不怕。但眼前的女郎只瞧他一眼,漂亮的眸子里光华隐隐,只温声道:“跟紧我。”
在他还在发愣的当口,宋娘子已经进去了。
陈生连忙抬腿跟上,走入驿站。
驿站老旧,荒废多年。
坐在里间的官兵趾高气昂,一面吃酒,一面对着地面指指点点,“还不快些出去买毯子,将地面都铺上!”
“官爷。”驿差不敢得罪人,耷拉着肩膀,小声地哀求,“地毯不便宜,银钱小的一时间也拿不出来……”
为首的官兵睨他一眼。
冷哼了声,丢出块银锭子,呵斥道:“还不都出去,将毯子买来!”
驿差接过银子,却仍苦着张脸。
也不知道这位何大人有什么癖好,非要下榻的地方铺满地毯,否则便无法安歇。
即便是不缺银子,这么大的地方得买多大的地毯?
他一个人跑遍了整条街,就算是买到了足够大的地毯,一个人也没法搬回来。
思来想去,只能自己先去买好。等回头再折回来,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所有驿差帮忙,一起搬回来铺好。
驿站内闹哄哄、乱纷纷。
宋矜甫一进去,便引得众人朝她看过来。
“宋娘子。”何镂坐在里间吃茶,高高在上地冷嗤了声,“来得倒是快,只是案子未定,不能探亲。”
陈生一颗心陡然吊起来。
见不到谢先生,怎么确保谢先生的安危?
“律法里,似乎没有这条。”宋矜只说。
何镂瞧着她,意味不明一笑。
他将茶水推到宋矜面前,说道:“许久不见,宋娘子还是这般熟读律法,叫何某佩服。”
这话毫不遮掩嘲讽,令陈生都有些愠怒。
然而他身前的女郎面色如常,她没有接那杯水,只淡淡瞥他一眼。
陈生被这一眼看得陡然紧张起来。
他四顾周围,骤然听见远处的响动,不由留意过去。
本该分散在四处的驿差们不知道为什么,聚在门口,闹哄哄地朝外走去。为首的驿差仿佛是求人,好声好气地说道:“所有人都帮我这回,晚些请你们吃酒,一起出去将毯子拿回来……”
所有驿差都出去拿东西?
那驿站内看守谢先生的,不就只剩下何大人的人?岂不是想做什么都行。
陈生骤然明白了什么。
他趁着宋矜稳住何镂,转身朝外走去。
沉重的书箧被他放在檐下,陈生犹豫片刻,再次背起沉重的书箧顺着廊子往前。他心口砰砰直跳,勉强躲避着官兵的目光,却不知道谢敛在哪里。
绕过一道篱笆,远处房间门口立着两个人。
陈生的心骤然提起来。
他想也不想,疾步上前唤道:“谢先生!”
门口的两人骤然回头,朝他看来。
陈生自悔冲动,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两人拿着钥匙没有说话,目光落在他身上,反而是门吱呀一声被里间打开。
门内立着个斯文清瘦的青年。
他着一件寒素的靛青细麻直裰,眸似寒星,骨相清绝。
谢敛比陈生想象中要年轻许多,却又比他以为的更为沉稳,如松似鹤般冷清端雅。青年只看他一眼,温声道:“过来。”
因为他这句话,带着杀意的两人对视一眼。
气氛竟也诡异平静起来。
陈生本能想要逃跑,却不得不僵硬地上前。
然而谢敛很平静,仿佛没有看到两人腰间的佩刀,闲庭信步般推开,行云流水倒了茶水,“怎么背了这样重的书?”
谢敛没有将茶水递给他。
陈生僵硬地抱着书箧,如梦初醒,连忙道:“我……晚辈,晚辈是来向先生求学,书中有许……许多疑惑,一直遇不到良师解惑。”
这句话说得还算通顺,陈生稍微松了口气。
他目光落在对面的谢敛身上。
青年微微低眉,也没有喝茶。
他手边搁着本册子,仿佛刚刚翻看过,此时信手被他收了起来。
“你今日来得不巧。”谢敛说道。
青年被两人肃杀的目光盯着,只淡淡回望一眼,不见丝毫影响。
陈生听不懂这句话,但他记挂着拖住何镂的宋娘子,连忙说道:“宋娘子特意来探视先生,这会儿正在和何大人说话,估计等会就来了。”
听到这话,谢敛眉心微折。
他面上的冷静,像是添了一瞬间的倦意。
“但……”陈生踟蹰。
谢敛冷声:“现在出去,让宋娘子回去。”
不知为何,陈生觉得谢先生并不高兴。他犹豫了片刻,想要告诉谢先生,自己此刻不能离开他,便瞧见何镂疾步走来。
陈生对何镂有着本能的恐惧。
对方满身匪气,却又装腔作势,实在令陈生不适。
“挺会找路,那便别走了。”何镂冷笑。
陈生望见他腰间的佩刀,一哆嗦。
谢敛搁下手里的茶盏,说道:“不必听他的,出去。”
他沉沉的目光扫过来,无声迫使他出去,却带着些疏冷的宽厚感。
陈生浑身哆嗦着。
他低着头,余光却瞥见两人腰间的刀已经出鞘一寸,雪亮的光照在他眼睛上,晃得眼睛生疼。
但他答应了宋娘子……
踟蹰间,陈生两股战战,冷汗如瀑。
“谢先生自身难保,倒还记挂着旁人。”何镂淡瞥谢敛一眼,将手里的佩刀按在桌上,哐啷一声,“佩服。”
刀鞘滑落在桌上,何镂顺势抽刀。
陈生肩头被扣住,那把雪亮的刀刃,眨眼间便被架在他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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